她微微抬了一下脑袋,藏在纤长睫毛下的眼珠朝宫纪望过去。这样看了一会儿,今枝便笑起来:“宫小姐在为爱情苦恼吗?”
站在后面的矢川明,不知为何,竟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宫纪头也不抬地翻着文件材料,她压抑着忽窜上来的情绪,公事公办地开启了话题:
“10月14日,蜷川康介向检察院自首,他供述了谋害竹内真嗣的全过程,并揽下杀人抛尸,买凶灭口的全部罪责。他的自首材料,和你的供罪书有百分之八十的内容重合,剩余百分之二十的相悖事实,经由检察院裁定,将由司法警察审核侦查,裁判其真伪。”
窗外风猎猎,挟着枯干柳枝拍打窗户。
宫纪一合文件夹,看向她,“第一个问题,今枝小姐,是不是有人威胁你自杀?”
今枝在慢慢吐息,呼吸对她来说不再是自发运行的生理行为——这是心理疾病的躯体化症状,是被强行抛回人世间的后果。就像小美人鱼使用双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一路走过,鲜血累累,湿痕漫了一地,却无人看见,无人知晓。
这缓慢绵长的呼吸声从喉咙口递出来几个字:“是的。”
宫纪稍稍把心思从工作上拉回,看着这只羽毛稀疏的名贵鸟雀。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而且猝不及防,宫纪原本以为,今枝这样不敬公权的人,无惧生死,软肋被人紧攥,为了从蜷川龙华手下保护梢风屋,她理当不惧怕任何审讯逼供。
在前往和歌山县的路上,宫纪甚至做好了非法审讯的准备。
一小簇火焰猝然从宫纪心底冒出来,她几乎时下意识期冀:今枝这样做,说不定是因为她手里也攥着蜷川龙华的软肋。
她微微歪头,睫毛煽动一下,忽然转身对矢川明说:“让他们把病房的监控摄像关掉。”
矢川明不解其意,但还是走了出去——有公安在,审讯都可以不走合法程序。
窗外风声更烈,玻璃被扑打得作响,更显得这间小屋里寂静寥落,雪白的墙壁泛着寒意,阴影也细薄,悲苦地交错在白墙幕布上。
在等待摄像头被关闭,隔绝窥探的这小段时间里,宫纪的目光扫过今枝缠满纱布的脖颈,扫过她被人动过的颌骨,扫过她寂然的眼睛。今枝受过的苦痛显现在身上,甚至不能被衣服遮掩,供人明目张胆地打量。
用目光逡巡过今枝的苦难后,宫纪忽然说:“你活下来了,今枝小姐。”
今枝转头就笑,眼泪滚下来,“我活下来了。”
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却又被残忍地拉回人间。从地狱大门口被拽回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绘椿夫人含泪的眼睛,看到了绘梨和绘叶滚烫的泪珠。这些液体砸在她身体上,像酷刑,在她肌肤骨骼上烫出血洞。
在赤|裸筋脉与滚沸血水的视错觉里,她看到那个踏入火海救出自己的警察——他靠在墙角低着头,指腹摩挲过证件夹里,妻女的照片。
今枝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她在错觉和回忆中慢慢地喘过了一口气,对宫纪说:“我很感谢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的警察。我会赎罪,不再直接或间接地戕害他人性命,我会带着我的罪名走入牢狱中去。”
她慢慢地抬起眼皮:“我只有一个要求,宫小姐,请你、以及知道真相的警察不要告诉绘椿夫人——她的女儿还活着;不要告诉绘椿夫人,她的女儿就是蜷川龙华。”
不要告诉一个母亲,她的女儿为了权势,早早抛下了她。
她是一个母亲,无法再一次承受这样的苦难。
今枝的声音飘飘渺渺,如鱼极缓慢地在水里浮游:
“我遇到绘椿夫人的时候,她正在大街小巷粘贴寻人启事。她十六岁就成为母亲,
收入微薄,结束游女的工作后便立刻去旁边的托儿所。她养了女儿十五年,一直尽力给她一个母亲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条件。可是女儿还是离开了她,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最珍爱的人。也就是在那之后,她更刻骨地以自己的游女身份为耻。在她寻找自己的女儿一年后,我被她带在了身边,离开京都来到花见小路。那时候的她陷入了极度的自轻自毁中,她日夜不分地祷告,拿念珠拍打自己的身体,好像那样,就能拍去她浑身的污秽似的。”
树的枝影子打在她身上,今枝抬头的时候,脸庞仿佛有阴影流过。
“宫小姐,你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情吗?”
宫纪反倒无措地按住了文件夹,睁着一双眼睛朝她看去,陷入了茫然的情绪。
她确实不懂一个母亲的心情,甚至在前往和歌山县的路上,意图拿绘椿夫人和蜷川龙华的真实关系来威胁今枝。
可是,当今枝如此剖白,宫纪那种残忍而冷漠的秉性突然委顿了下去——她曾是有感触的,这份感触或许是医院里新生婴儿的哭叫,或许是她曾见过的、一个孕妇美丽而伟大的光辉,抑或是时隔五年再见时伯母的拥抱和泪水……这些声音、形体和交互体感滚烫而浓烈,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响亮地喊叫,从深海之下凿冰而出,在寸草不生的绝地里奏响一首宏伟的大乐。
于是宫纪对她点头。
警察的回应对今枝来说重逾千金,她得到了回应,肩膀慢慢塌陷了下去。
今枝的身体里在进行一场血肉横飞的交战,这场交战让她痛苦到有脏器移位撕裂的错觉,可她面上仍旧是一片平静。
这是她生平最后一次灵魂的撕扯。
像十年前那样,她皈依了所谓良善的一方,舍弃了龙华的部分,发了疯一样把妄图复仇的心踩在脚下。
如今,她在蔑视踩踏公权和秩序后,又向公权和秩序低头。
宫纪见她胸膛起伏,脸色苍白,便去墙角为她接来一杯温水,又问她:“难受的话,需不需要先叫医生过来?”
“没有什么难受的。”今枝说话,嘴唇里的吐息也带上了虚顿和寒气,“我不觉得难受,警察到来的那一天,我还在后山观看反季的八重樱。”
她喃喃,像是对自己絮语:“枝头的八重樱零星几朵,是萎缩的、是不健康的,像是被寒风吹掉了一层皮一样,颜色也淡。小阳春是个骗局,哄骗花朵以一副残缺的躯体在寒冬里开放……不好意思,扯远了。我知道,你是想问蜷川龙华与我的来往。”
十年来的挣扎、痛苦,午夜梦间的尸骨血色,未竟仇恨,所有激烈的、歇斯底里的都被一把突如其来的火烧毁,变成一片灰流了出去。
她在这片刻寂然中说:“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可我与她见面并不多。来到花见小路后,我与她之间,也就是来往了一封书信,外加见了一面而已。”
宫纪的手指慢慢下压,文件夹的棱角深深陷入她的指腹里去。
“9月5日,我和她在一家茶屋相见,没有聊几句话,只是打量着彼此而已。七年前,她给我寄来一封信,里面详细描述了她毒杀父亲的全过程。你们不是想要证据吗?那封信被我放在地下室,你们去找找看吧。”
宫纪站起身,沉默着为她按下响铃,喊来医生。
今枝以为她要离开了。这个时候,宫纪突然转身,轻轻问她:“今枝小姐,杀人是什么感觉?”
听到这个问题,今枝突然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她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很畅快。”
那个笑倏忽隐去了,树枝的影子在她紧绷的面容上游荡。
“但是不要这么做,爱你的人会受到伤害。”
门外,响起医生匆忙的脚步声,在这些噪
杂烦乱的声音里,今枝的最后一句话递到宫纪耳边。
“你不为杀人感到愧疚,却总有人会替你承受这些痛苦。”
-
风来得更迅疾,猛烈地扑打崩毁焦黑的梢风屋。格子窗半挂空中,狂敲着窗棂,发出吱吱哑哑的响。
那条窗户缝隙不断开阖,向外界露出里面遍布黑痕的血红天花板。
黑暗的地下室,灰尘与焦灰在手电筒的束光里飞扬。那束光忽窜了一下,猛地转过来,扫到一张淡白美丽的脸。
“找到了!”
一封信被有力修长的手指夹着,划破空气烟尘举到空中,纸页震荡,发出窸窣声响。
矢川明手指微微颤抖着撕开封口,把里面的纸张倒了出来,“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么做过字迹鉴定之后,我们就可以进行立案,合法搜查蜷川家。”
炽白冰冷的光束聚焦在雪白的信纸上,缓缓摩挲过上面的字迹。
矢川明不受控制地读了出来:“我把极微量的砷化合物粉末放进他的饭菜里,这种淡黄色的粉末遇水消融,无色无味。我控制好剂量,每天下一次毒,这样持续了三年……第三个月,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食欲不振,精神暴躁,出现强烈幻觉,时常在家里乱摔东西。第一年,他的头发快要掉光,伴随着胃出血,器官衰竭,还变得很听话,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这个阶段,我开始不停贿赂家庭医生……”
字字染血,却字字散发欢欣快意。这是蜷川龙华亲手写就的、来自七年前的供罪书。
矢川明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他猛地抬起头,向宫纪求证:“砷化合物绝大部分都是白色粉末,长期服用会使精神不振,而不是让一个人脾气暴躁……”
“长期器官疾病可能会作用到神经,但使用砷化合物三个月,不可能让人产生强烈幻觉。”宫纪对上了矢川明的目光,“计划毒杀父亲的时候蜷川龙华十六岁,她对犯罪并不熟练。她使用的毒药不是砷化合物,而是某种神经毒素。”
恍若惊雷闪过,一个念头在矢川明脑海里炸响。他自言自语:“黄色粉末,这个症状……是组织的新型致幻剂。”
他们收起信件,并排朝地下室门口走去。
“组织的人在蜷川龙华十六岁时就为她提供了新型致幻剂,这场毒素供应持续了三年,直到她的父亲被毒杀。”矢川明迅速梳理着线索,“这绝对不是巧合,组织是有目的地向十六岁的蜷川龙华提供信息致幻剂的粉状物。”
“蜷川龙华每天都要下毒。七年前,新型致幻剂的管控极其严格,她怎么得到源源不断的致幻剂粉末?”
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宫纪脑海里,那个人常常隐在蜷川龙华身后,走起路来不发出一点声音。
宫纪拉住了矢川明。
矢川明被拽了一个趔趄,他回头,看到宫纪低着眼睫,努力思索。
宫纪皱着眉,问:“津暮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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