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恒当了一辈子的辅警,直到苏墨高中毕业的那年,男人肩膀上的肩章依然是素寡的两拐,天天巴望着战友肩上的四角星花闷头卷泡面。


    于是苏墨就在高考前给男人手工订做了一颗。


    2克拉的钻石,嵌在四片足银小叶子的中心,托底成一颗四角星花的形状。


    而后包装进廉价的徽章盒子里,被男人当成高仿水钻工艺小礼品收下。


    全世界独一无二只有这一颗。


    苏墨永远都忘不了巨人戴着钻石肩章从河底浮起来的一幕:


    钻石上的星光比那时天际的朝霞更璀璨,一个从天边垂幕,一个自河底浮升,交汇在他的眼睛里,如同星星与太阳的碰撞。


    那是他与男人第一次见面的缘分桥,竟也成了诀别的奈何桥。


    星星、太阳都粉碎,苏墨感觉自己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地府,周边是张牙舞爪的鬼魂怪物,却见不到他的巨人,他不停地在桥上奔跑,忘川河里到处都是郑书恒的影子。


    他跳进去,水鬼扼紧了他的喉咙,他一点都不想挣扎,只想和他的太阳共沉沦。


    但突然有一只水鬼扑过来!死命地拉扯着他上浮,结实有力的手臂缠紧了苏墨的腰肢。


    ……这只水鬼怕不是上辈子做奥运健儿的,还是游泳冠军那种,苏墨有那么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被禁锢在水鬼的长臂里动弹不得。


    直到水鬼勒紧了他的肚皮,苏墨条件反射一脚蹬过去,拳头糊上水鬼的脸,把水鬼的脸蛋抵抗淫贼一般撑开。


    然后就被水鬼制裁了。


    对方先后绞紧了他的两条手臂,胸口被从背后环抱勒住。


    仿佛有上帝之手提拎着苏墨的身体,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把他朝水面的方向卖力拉扯。


    很快,铺天盖地的水浪就兜头打在苏墨的脸上。


    “上来了!上来了!”


    “快快,都来搭把手!”


    ……地府里还挺热闹的,七八条胳膊同时伸向苏墨。


    苏墨跟一条翻了肚皮的死鱼似的,软绵绵被拖拉到泥泞的河道绿地上。


    风忽然吹了苏墨一脸,他茫然睁开眼睛,看到天上挂着一弯月亮,七八张不同的面孔在月色的光晕下模糊成一大片,鬼影成群,凑头探脑挤堆在他的眼前,他一张脸都看不清楚……好像有人在叫他,他一句话也听不见。


    直到轻轻几巴掌左右伺候轮番拍打他的脸蛋……压低的训斥温柔又严厉,像是劈开阴间世界的光与利剑,把半梦半醒间的死鬼从地府里拽上人间来。


    “在水里又踢又打,蛮横的很,上岸就装死?小小年纪不学好要死要活……别装了,快给我支棱起来,不然带你去局子!”


    苏墨的小世界终于开始有变化,群魔乱舞的成群鬼影魂飞魄散,再入不了他眼,剩唯一一人清晰的模样撞入他眼中。


    那人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以五指成梳从额前帅气岔开,露出漂亮的额尖、眉峰、和透亮的眼珠,水珠滚在他分明利落的面部轮廓经由下颚自由滴坠,落进因为水痕而几乎透明无遮的无袖老头衫里。


    也可以说那是背心,深受毫无时尚感的大龄男青年们青睐,可衣下一览无遗的紧实肌肉线条和视觉上足具安全感的宽肩与胸膛,带给这人更多的男性荷尔蒙。


    这就是苏墨最早认知里的英雄形象,虽老派,但血性,能一条胳膊把他这只死鱼从河底硬打捞上来。


    ……哪怕这位英雄本性上更像个一边挥舞琅琊棒,一边操碎心的啰嗦老妈子。


    是郑书恒。


    苏墨张大了嘴,可是并不能呼吸。


    他想起了腐烂的巨人,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无比清楚,可同时他眼前又有眼下郑书恒鲜活的样子,包括记忆里这个鲜活形象与他共同度过的每一个日夜。


    混乱的记忆与现实让苏墨的状况看起来糟糕。


    他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珠迷路猫咪一般茫然向周边环顾,渐渐看清楚了周边那一群凑近的鬼影。


    有大妈,有大叔,还有路过的年轻人若干,都是刚才向他伸出过援手的。


    还有记忆里住在郑书恒家楼下的某位单身老大爷,对方在人群外探头探脑拎着一只鸟笼冲他叫唤,“哎呀,醒过神了?是不是吓到了,可千万不要再往河里跳啦!”


    绿头鹦鹉跟着老头在笼子里蹦跶,学舌,“不要再往河里跳啦!”


    苏墨直勾勾盯着老头子,“……你不是死了吗?”


    如同一只满嘴诅咒的孱弱小鬼,细弱蚊蝇的一声叫现场围观的热心群众倏然静默,纷纷看向老大爷。


    连鹦鹉都安静了。


    郑书恒抓头发的动作也顿住,眉峰挤蹙,侧目看向苏墨,忍不住教育他道:


    “你说什么呢?会不会说话……学校老师没教你说话之前嘴上装个把门的?”


    苏墨:“……”


    这熟悉的啰嗦味儿太正了……苏墨目光不可遏制地在死而复生的男人和同样死而复生的大爷身上来来回回打量。


    清醒的死亡认知与荒谬的鲜活世界产生巨大的差异,一切科学与定理都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这让苏墨消极地想着,自己会不会只是死后下地狱过奈何桥又回顾了一遍生平,所以郑书恒在他的记忆里活过来,他回到高中的年纪,穿着高中的校服,在第一次和郑书恒见面的地方浑身湿漉漉再被对方救起来一次……


    苏墨甚至不敢再去看男人,怕记忆的幻象须臾间破碎重组,再多看几眼,男人又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苏墨浑身发冷,坐地上团起来,脑袋埋进膝弯,手臂环住小腿,在人群的包围下显得小小一只。


    老大爷在傲娇地向他解释,称自己身体倍棒儿,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围观群众也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只有郑书恒看出来了他的不对劲,男人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感知到不同寻常的冷颤和剧烈的背部起伏,突然推搡着拎起他的一只胳膊,迫使他抬起头来。


    苏墨狼狈喘气的样子一览无遗撞进郑书恒的眼睛。


    “你有哮喘??”


    郑书恒的眼睛瞪得有两个苏墨那么大,瞬间跪立在苏墨身前去搜他校服的口袋。


    苏墨眼前发黑,头顶住男人的胸膛,知道男人在找什么,“掉河里去了……”


    “不早说?!”


    对付打架、斗殴、扒窃的惯犯郑书恒都没有这么大的脾气,一下子被个臭小鬼气得胸腔膨胀了一截,硬邦邦的,想要抽打小鬼的屁股!


    “我看你还是想、死。”


    咬牙切齿念叨一句,男人黑沉脸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巴掌,脱下苏墨湿淋淋的校服上衣在臂弯上挂住,随后揭起一旁自己跳河前扔在河边的外套裹住苏墨的身子保暖,打横将苏墨抱了起来。


    群众自发地散开,郑书恒跟个点燃的炮仗一样冲出了人群。


    极速救援的警察叔叔没能观察到他怀里安分蜷缩的孩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那目光从湿漉漉的,到直勾勾的,到赤/裸裸的……像是要把他扒了。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