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两小时的交际后,喻宜之跟着喻文泰走出宴会厅。

    夜风吹起她的白裙,像一片蒙蒙的雾,她被裹挟其中,连面孔都是僵的。

    喻文泰:“你保送清大的事,我刚才已经谈好了,就学经济,有前途。”

    喻宜之轻轻“嗯”一声。

    因郁闷而微微侧脸,却瞥到一辆火红摩托车停在角落。

    喻宜之眉心跳了跳:“我肚子疼,还要去下洗手间。”

    喻文泰皱眉:“我要赶回公司处理一个刚谈定的合同,来不及了。”

    “你先走吧,我打专车。”

    喻文泰低头看了眼表:“好吧,我会问曼秋你到家时间的。”

    喻宜之点点头,喻文泰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像那辆火红机车跑过去。

    黑色长发高高扬起,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鸟。

    漆月站在角落里抽烟,猩红的烟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一个洁白的影子飘过来,少女软软的身子撞进了她怀里,一把搂住她脖子。

    漆月要伸出一只手揽住喻宜之的腰,才能阻止二人随着喻宜之带来的冲力一起向身后灌木丛倒去。

    另一只手把烟从唇间拿出来,以免烫到喻宜之那白净的脸上,嘴里问:“怎么了?”

    喻宜之把脸深深埋进她脖子里,深深呼吸。

    漆月在夜色中红了耳朵,轻轻推了喻宜之两下却推不开:“你……干嘛?”

    “吸氧。”

    “啊?”

    “你身上有外面的风的味道。”喻宜之凉凉的鼻尖蹭在她温热的颈窝:“我刚在里面要憋死了。”

    ******

    抱了好一会儿喻宜之才放开漆月。

    漆月有点不自在的咳一声,低头看一眼自己指间夹的烟,已经老长了。

    喻宜之:“你怎么在这?”

    漆月答非所问:“刚才吃饱了么?”

    “啊?”

    “那些冷餐。”

    喻宜之摇摇头。

    漆月咧嘴:“那,烤豆腐吃么?”

    两人一起跨上机车,漆月把头盔递给喻宜之,喻宜之戴上,头盔里传来熟悉的她自己的洗发水味道。

    喻宜之顿了顿。

    漆月其实挺敏感:“怎么?”

    “这头盔有其他人戴过么?”

    “有啊。”漆月懒声道:“阿美阿玲阿晨阿涵……我女朋友那么多的。”

    喻宜之笑。

    漆月发动车子,她紧紧俯在漆月背后,抱住漆月的腰。

    车速快起来后风就很大,漆月在风中喊她的名字:“喻宜之!”

    “嗯?”

    “你说你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是吧?”

    “我什么时候说的?”喻宜之警觉起来:“你要干嘛?”

    漆月坏笑一声:“你就是说过啊。”

    她陡然加速,马路不比山路,入了夜还是有车,漆月载着她在车河中左躲右闪,把所有车都远远甩在身后,惹来一片鸣笛。

    喻宜之更紧抱住漆月的腰:“疯了吧!”

    漆月哈哈大笑。

    喻宜之俯在漆月背后眼睛都不敢睁,这跟山路可不一样,山路她知道什么时候拐弯什么时候该直行,可现在下一秒她就觉得漆月会撞上前车车尾。

    漆月问:“要不要放你下来?”

    喻宜之在风中喊:“不要!”

    漆月笑得更狂:“那更快咯!”

    喻宜之明显觉得风更大了,她头发被头盔里都被拂得凌乱,漆月:”老子腰都快被你掐断了!”

    就这样骑了一会儿,喻宜之想象中那场心惊肉跳的车祸居然还没发生,她在凛冽的风中睁眼,一开始几乎睁不开似的,一张脸被夜风吹的越发凉。

    可睁眼以后,就舍不得闭上了。

    灰色的马路在她们车下蜿蜒,可路边的灯柱随着过快的车速,被连成了模糊一片,像旧电影里的光影,只有旧胶片能拍出的那种模糊的效果,拉拉扯扯,连成一条时间的河。

    她们穿行其中,每一片碎落的光都是星星的残片,没有过去,不问将来。

    很久以后喻宜之回想起来,那都是她人生中难得自由的时刻。她渐渐适应了速度,把手从漆月腰上松开一点,再松一点,直到终于敢彻底放开、向着风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灯光在她指间流淌,过滤成一片一片星星的碎片。

    漆月低头看了那只莹白的手一眼。

    一直到车飙到老城区,漆月才把车速慢下来,停到一栋老城楼下的时候,两人下车,喻宜之感到自己嘴唇都是麻的。

    漆月冲她笑,一头红发被风吹得疯子一样,喻宜之伸手帮她理了理,跟着笑了。

    漆月拽拽开口:“怎么样喻宜之,我就说吧。”

    “坏事做多了,你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

    漆月带着喻宜之往老城门洞里走,喻宜之静静跟在她身边。

    漆月瞥她一眼:“我发现你每次还真不问我带你去哪。”

    喻宜之:“不是吃烤豆腐吗?”

    漆月:“你还真相信这种连路灯都没有的地方有烤豆腐摊?你都不怕的吗?”

    喻宜之也许想起上次漆月说她都不配合的话,淡漠着脸说了句:“我好怕啊。”

    漆月:……

    喻宜之还抓起她的手摇了两摇:“真的好怕啊。”

    漆月:“……信了信了。”

    走了一段路,喻宜之轻轻“啊”一声。

    城门洞深处,真的有一个小小豆腐摊露了出来,一个灯罩都没有最低瓦数的灯泡下,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拿一双长长筷子,不停翻动着铁网上小小的豆腐块。

    漆月带着喻宜之过去:“叶婆婆。”

    婆婆抬头:“阿月,新女朋友啊?”

    漆月摇摇头:“不是,朋友。”

    喻宜之心一跳,扭头看向漆月。

    漆月没看她,微低着头,平时或妩媚或狠戾的眉眼,这会儿在昏黄的光晕下意外显出些温柔的神色。

    “朋友?你以前倒从没带朋友来过。”叶婆婆不禁对喻宜之多看两眼:“长得真好看。”

    她掩嘴小声,假装不让漆月听到:“你可比阿月以前那些女朋友长得都好看。”

    喻宜之轻笑:“谢谢。”

    漆月拉着喻宜之坐下,假意不满:“婆婆,你怎么背后说人坏话呢。”

    叶婆婆:“我到这个年纪还不能说句大实话呀?本来就是嘛,你看你之前那些女朋友,一个个小妖精似的。”

    漆月轻轻嘁一声。

    喻宜之坐在她身边,认认真真、沉沉静静的神色,灯光打在她黑发上浮出一圈光晕,像藏着一条小小的彩虹。

    漆月在心里嘀咕:叶婆婆你可不知道。

    以前那些是妖精,这位可是魔鬼。

    收买人心的那种。

    她问喻宜之:“吃什么?牛肉五花鸡翅鸭肠……都没有!只有豆腐哈哈哈!”

    喻宜之很安静,静到周边空气都跟着宁谧下来,飘荡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什么,漆月想抓,那些东西就游走,可漆月低头,那些东西又围拢过来。

    像喻宜之的香味一样包围着她。

    喻宜之说:“就吃烤豆腐很好。”她仰漆一张脸,认认真真的神色:“婆婆,你怎么在这没什么客人的地方摆摊呢?”

    漆月哼一声:“不懂行,叶婆婆哪愁客人?”

    叶婆婆笑:“怎么阿月没跟你说?我和阿月奶奶是很年轻时候认识的,我卖烤豆腐,她卖花糕,后来她身体不好,就剩我一个了。我年轻的时候,生意是很好,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人来的太多我也烤不动了,就是好多老客人惦记着我这口味,我就在这僻静地方支个小摊,只给他们烤。”

    叶婆婆快速翻动着豆腐,一个个比拇指没大多少的豆腐块滋滋作响,被烤到膨胀,圆鼓鼓的,然后被分别夹到喻宜之和漆月的小盘里。

    又端给她们一碗辣椒面。

    喻宜之夹起一个放进嘴里,漆月一声“小心”已经说晚了,喻宜之立刻捂住嘴,脸都涨红了——原来豆腐表面看着没什么,内里却是热热流心的包浆,没充分散热,流在舌尖滚烫。

    叶婆婆都急了:“你这孩子真傻,怎么不吐出来呢。”

    她这小摊支得偏,附近连个卖冰水的都没有。

    漆月捏起喻宜之下巴:“张嘴。”

    喻宜之粉唇微启,长长睫毛上还沾着眼里刚被烫出的水光。

    漆月垂眸一瞬,定了定神,对着喻宜之嘴里吹着。

    呼吸在夜风中化为清凉,给嘴里的烫伤带来慰藉。

    漆月放开喻宜之的下巴,明明喻宜之皮肤很凉,她指腹却是滚烫。

    喻宜之说:“漆月。”

    漆月以为大小姐要说被烫伤了回去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想走,旧城楼下小小一个豆腐摊又成了只属于她和喻宜之的世界,在这里的时候,她只有喻宜之,喻宜之也只有她。

    她扭头,等待着喻宜之的宣判,喻宜之开口,没说要走,而是:“好好吃啊!”

    昏暗灯光下,喻宜之的黑眸亮亮的。

    两人坐了很久,吃了很多,一起离开的时候喻宜之终于问:“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朋友。”

    漆月我摸了根烟出来,懒懒“嗯”一声:”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在学校当着其他人面,你得装着跟我不熟。”

    “为什么?”

    漆月吐出一口烟答得简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喻宜之也怕给漆月带来麻烦:“好。”

    她笑着对漆月伸出手:“朋友?”

    漆月很嫌弃:“干嘛啦。”

    “握一下。”

    漆月捏着她指尖晃了两晃,又很快甩开了,喻宜之低头,用另只手捏捏指尖刚被漆月捏过的地方。

    “喻宜之你不是高冷女神吗?你知道你现在笑得挺傻么?”

    喻宜之抬头时还噙着笑意:“就挺开心的。”

    “朋友什么的,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

    漆月抽着烟看着天边的月亮。

    在心里说:我也一样。

    ******

    周一漆月去学校的时候,大头扑过来:“漆老板你要再不来学校的话,李大嘴就要到你家抓你了!”

    “得了吧他怎么会去旧城区。”漆月揽住大头的肩:“周末他不是不怎么晃荡么?他发现我不在了?”

    “还不是为那什么优秀高中评比的事,这不是快期末考了么。”

    “哦,对,我都忘了。”

    大头咧嘴:“忘了就忘了,本来跟我们致知楼关系不大。”

    漆月揽着大头往食堂走:“先陪老子买早饭去,饿死老子了。”

    “想吃什么?”

    “菠萝包吧。”

    漆月挤到小卖部窗口,不一会儿又骂骂咧咧挤出来:“妈的,卖完了。”

    身边一阵窃窃私语:“看,是喻宜之哎。”

    “她怎么会在早饭时间来食堂?”

    “肯定是家里做饭阿姨生病了之类的呗。”

    漆月循声望去,喻宜之淡淡一张脸,连来食堂吃早饭都抱着一本书。

    议论声又启:“都是人脸,人家怎么那么会长?现在我其他学校的同学都来找我打听了,都知道我们学校有这么个女神。”

    “你别说,喻女神那张冷脸越看越有味道,人家那长相就适合高冷,要是哪天她冲我笑一下,我估计还吓得慌了。”

    漆月低头挑挑唇。

    吓得慌么?

    其实并不。

    喻宜之笑起来意外的和谐,嘴角微翘,幅度不大,像春风吹在一池湖水上,只有那么一点浅浅的褶,却让整池湖水都生动起来。

    脸透着一点点淡粉,像粉白的点点花瓣飘在湖上。

    漆月抬头的时候,喻宜之刚好擦过她身边,眼睛并没看她,一张脸还是淡淡冷冷的,留下一缕香。

    “女神用什么香水啊?”

    “醉了醉了。”

    漆月抱怨了小卖部几句,也像完全没看见喻宜之似的,揽着大头往外走。

    大头瞟一眼喻宜之背影:“漆老板,你现在跟她没什么了吧?”

    “说得好像老子跟她有过什么似的。”

    大头欲言又止。

    漆月在他头上一拍:“别多想了,我跟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大头轻声:“嗯,你知道就好。”

    出了食堂,喻宜之抱着书本往左,漆月懒懒散散揽着大头往右。

    一人通往格物楼的光明未来,一人通往致知楼的混沌世界。一人身后跟着无数仰慕者窃窃私语着“女神好美”,一个身后毁誉参半“漆老板跟妖精似的跟她谈两周也挺值”。

    两人渐行渐远,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分头跟在两人身后的人群中,没有任何人会把她俩联系在一起。

    上课以后,漆月却收到微信。

    是那轮带阴翳的月亮:“到格物楼顶来一下,不来你就死定了。”

    漆月挑挑眉,站起来就往外面走,老师也不敢管她,只有大头小声问:“漆老板你去哪?”

    漆月懒懒的:“尿尿。”

    她游荡到格物楼顶楼的时候,走廊边站着一个纤长的人影,迎着风,长发向后飘扬。

    漆月站在原地,如果眼睛能变做相机的取景框,她觉得这是很值得拍下来的一幕。

    看了良久,才走过去,伸手。

    喻宜之的背影美好的近乎虚幻,好像怎么抓也抓不住。

    喻宜之听到脚步声回头,漆月挑唇抓住她飞扬的发尾:“喻宜之,你现在胆肥了你,敢学我说话。”

    喻宜之一笑,漆月指尖发麻,垂手,喻宜之缠缠绕绕的长发就从她指尖散开了。

    “找我干嘛?”

    “给你。”

    喻宜之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面包递给漆月,漆月眯眼:“我k,你为什么能买到菠萝包?不是说卖完了么?”

    喻宜之认真答:“这种每天很多人买的面包,学校小卖部不可能断货,说是没有,多半是人很多的时候,新来一箱来不及拆而已。”

    “那为什么你去买她们就愿意帮你拆了?”漆月一双猫儿眼眯得更细,盯着喻宜之唇红齿白一张脸:“你长得比我好看?”

    她实在没忍住在喻宜之脸上捏了一下。

    喻宜之咧嘴,更多贝壳一样的小牙齿露出来:“不是,她们都知道我是年级第一。”

    “那跟小卖部卖货有什么关系?你是年级第一她们能赚更多钱?”

    “赚不了更多,我还欠帐了。”喻宜之说:“我没法用我饭卡买因为喻文泰会查,我跟她们说了一会儿你去还钱。”

    漆月:“老子……”

    还以为是喻宜之请她的呢,就说喻宜之怎么有钱。

    漆月更不满了:“那她们干嘛因为你是年级第一就只愿意帮你拆箱?”

    喻宜之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淡,手指一下一下轻敲围栏栏杆上:“因为学校也像个小社会,年级第一就意味着更高的地位,更光明的前途,更有可能让她们在未来获得一点小恩小惠,哪怕现在连那恩惠的影子都还看不见。”

    一番话说得漆月一愣:“这么现实的吗?”

    喻宜之很冷静:“人都现实,无可厚非,这就是阶层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削尖脑袋都要爬到金字塔塔尖。”

    漆月看着喻宜之的侧影,分明美好的像个未经世事打磨的童话,跟她说起“永远”这样的词也是毫不违和,可有时,漆月又觉得喻宜之甚至比她更成熟。

    她有点搞不懂喻宜之:“你不用啊,你爸是喻文泰,你本来就在塔尖上。”

    喻宜之又笑了下,转开话题:“你不吃么?”

    “吃。”漆月撕开包装袋。

    菠萝包入口,甜甜酥酥,喻宜之脸上的沉郁一闪而过,已随着卷土而来的笑意不留痕迹。

    漆月大口咬着,没什么吃相,喻宜之笑意更深一点,难得眼睛都弯起来:“好吃吗?”

    “我k,你不会想跟我分吧?我可是没吃早饭的人。”

    “一点点就好。”

    喻宜之伸手,轻轻揩过漆月唇角,沾过那里的一点点奶酥,放进自己嘴里。

    漆月看两眼,挪开视线。

    “喻宜之。”

    “嗯?”

    “你其实知道我对你有好感对吧?”

    “嗯。”

    “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好感永远不会发展成喜欢对吧?”

    “为什么?”

    漆月笑一声,腮帮子鼓鼓塞满菠萝包:“大小姐,不跟我谈要跟我当朋友的,不是你吗?”

    喻宜之垂眸:“跟你谈只有两周。”

    漆月点点头:“嗯,跟我谈只有两周,我就是这种人,负不起责也不想负责,所以。”她伸手摸摸喻宜之的头:“当朋友已经很好了,知道吗?”

    喻宜之长睫毛翩跹,低低的:“嗯。”

    漆月把包装袋团成一团,往楼梯转角垃圾桶一掷,刚巧砸在拐角,弹了两弹最终还是弹了出来,掉在地上像朵皱巴巴的花。

    漆月骂声“操”,大剌剌走过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转身,喻宜之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背影孤单单的,蓝灰的天空一只白色的鸟飞过。

    漆月很想张口叫她:“喻宜之。”

    也很想向着她的背影跑过去。

    然而嘴唇动两动,最终还是没叫出口,一个人顺着楼梯走了。

    ******

    快要期末考了,格物楼那边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抱着书去食堂的不再只有喻宜之一个,有时晚饭时间,漆月和大头他们闹嚷嚷的进去,好几次碰见喻宜之抱着书刚好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就像两个毫无牵连的陌生人。

    期末考这事对致知楼毫无影响,漆月周末又逃了课,上午去摩托车行,下午趁天气好在家洗衣服。

    本来这层楼是有公用洗衣机的,但坏了,几家人你说是我弄坏的、我说是你弄坏的,谁都不想出维修钱,就一直拖了下去。

    冬天衣服厚,但漆月力气算女生里很大那种,她拿了大盆坐在走廊外,戴着耳机边哼歌边搓。

    刚才漆红玉赶她去学校复习期末考,她非说自己已经复习好了、不能再考更高分了要给其他同学留点面子,漆红玉拗不过她,抵不过药效去睡了。

    其实漆月能看出漆红玉的身体日渐衰败,晚上皮肤痒的睡不着,整夜整夜传来翻身和咳嗽声,只有每天中午趁着刚吃完药的药效睡一会儿。

    这时有人在楼下叫漆月的名字:“漆月。”

    漆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是喻宜之的声音。

    可是静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响起:“漆月。”

    漆月用湿漉漉的手一把扯下耳机,往楼下看,喻宜之一张白净的脸凝成一个光斑,在榕树下跟着树叶光影一起晃动。

    她手里搬着厚厚一摞书:“下来帮我。”

    漆月把手在卫衣上擦了两擦,蹬蹬蹬下楼,接过喻宜之手里的所有书:“这什么啊?”

    车只能开到老城区巷口,喻宜之抱着书走了一长段有点喘,却又拿过漆月手里一半的书:“补习资料。”

    “啊?不会是李大嘴又给你布置任务了吧?”

    “没有,其实这次期末考试考的好不好没什么关系。”喻宜之搬着书有点喘:“但我想高考之前,把这些都给你慢慢讲一遍。”

    漆月皱眉:“喻宜之你是不是闲得慌?又来这扮圣母?我都说我不高考了。”

    “你就当是我想在高考前把基础知识再巩固一遍吧。”冬日阳光下喻宜之的眸子亮亮的:“万一到高考那一天,你的想法变了呢?”!

    第32章

    两人一起搬书上楼,漆月指指走廊里一张旧桌子,两人又一起把书放下,那张桌子久无人用,书一放下去溅起薄薄一层灰。

    漆月:“别开玩笑了,高考个鬼啊高考,信不信我把你这一堆当废纸卖了?”

    喻宜之一点不在意:“卖了我就再买。”

    漆月挺无语,想起上次全市统考喻宜之给她补习的时候,同样一本书简直不知买了多少次。

    漆月:“喻宜之你这人真挺倔的,长得清清秀秀的怎么跟头驴似的。”

    喻宜之一挑眉真实的惊讶了:“你说我像什么?”

    漆月笑出了声:“说你像驴你不服?”做了个要扯喻宜之头发的手势。

    喻宜之两只手伸到脖子后拢了下自己头发,嘟哝一句:“那也比像马好。”

    “为什么?”

    “马脸长,不漂亮。”

    漆月又被逗乐:“你很在乎自己漂不漂亮么?”

    “在乎。”

    “虚荣!”

    “不是。”喻宜之飞快辩解,顿了顿又才小声补充:“因为你挺漂亮的,我不想输给你。”

    漆月很大声的嗤一声,耳朵躲在红发里后知后觉的发烫。

    良久她才嘀咕一句:“你怎么可能在任何层面输给我,搞笑吧你。”

    “早就输了。”

    “啊?”

    “没什么。”喻宜之转开脸:“你在洗衣服?”

    “哦,嗯。”

    “怎么不用洗衣机?”

    “手洗干净。”

    到底还是不愿在喻宜之面前露出自己的窘迫,是怕喻宜之看轻自己么?可那台生锈坏掉的旧洗衣机就在走廊不远处,喻宜之那么聪明,不知看到没有。

    但喻宜之没说什么,只说:“那你先洗,洗完再学。”

    漆月重新在盆边坐下,嘴里骂骂咧咧的:“我k,谁说我要学了。”

    喻宜之没了动静,漆月一回头,看她搬了个小凳子走来,也在盆边坐下。

    “你干嘛?”

    喻宜之捞起一件衣服:“一起洗,快点洗完快点学习。”

    漆月都慌了,一把抢过衣服:“你以前洗过衣服么?”

    “没洗过。”喻宜之淡定的把衣服抢回去:“但可以试试。”

    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周遭温度升高,可自来水管里接出的水还是冰凉刺骨,少女白嫩的手指很快冻红,可她低着头,认真得像在做一道数学题。

    她拿的那件衣服是漆红玉的贴身保暖衣,漆红玉擦了药身上还是痒,皮肤总被挠得血迹斑斑,一点一点的血迹染在衣服上,很难洗。

    少女埋着头,一厘米一厘米的仔细搓洗着,柔顺的长发顺着肩膀滑下,挂在耳边荡啊荡。

    她抬头问漆月:“有皮筋么?”

    漆月站起来,擦干手摸摸口袋,掏出一根,喻宜之伸手想接,漆月绕到她身后:“我帮你吧。”

    头发不似皮肤有温度,就算触碰,紧张的感觉会不会少一点。

    漆月站在喻宜之身后,一手从上往下慢慢梳理,另一手把黑发握成一束。

    明明是直发啊,为什么像藤蔓,缠缠绕绕捆住她指尖,又顺着手腕一路往上,攀过手臂和肩膀,捆住心脏的位置,尖刺刺进去仿若有毒,带来一阵心脏的麻痹。

    喻宜之脱了外套,今天穿的一件白毛衣领口很低,雪白的后颈露出来,几乎耀眼。

    只是。

    漆月以为自己看错了:“喻宜之,你受伤了?”

    领口半遮掩住左肩的位置,一块淡淡的淤紫,因为喻宜之太白,即便只露出冰山一角的感觉,看上去也实在触目惊心。

    “哦。”喻宜之淡淡的:“摔了一跤。”

    “怎么会摔到那啊?”漆月皱眉啧一声:“我看看。”

    她想把喻宜之毛衣领口轻轻往下扯,却被喻宜之把她手一把按住:“漆月你,臭流氓。”

    漆月触电一样把她手甩开:“我k,你说什么呢!我就看看你伤怎么样了。”

    漆月绕回自己凳子坐下:“老子不看了!谁稀罕管你。”

    喻宜之笑了下:“小伤,没事。”

    漆月抓起衣服边洗边嘀咕:“这么大个人了走路还走不好。”

    “担心我啊?”

    “放屁。”

    喻宜之笑:“别墅木地板旧了,楼梯磨得太光滑,不好走。”

    “关我屁事。”

    喻宜之又笑笑,不说话了。

    ******

    两个人一起洗衣服变快很多,漆月把盆端起来,一个人多少还是费力,喻宜之绕到另一边,跟她一起抬着。

    喻宜之:“晾在哪?”

    漆月:“楼顶。”

    两人一起抬着盆向狭窄楼梯走去,本来喻宜之在后,漆月:“等下。”

    她自己换到后面:“你走前面。”

    爬楼梯时更多的力压到了她这边,旧筒子楼光线昏暗,一登上楼顶倏然开阔,有种登高望远的感觉。

    喻宜之:“这儿风景很好。”

    漆月嗤一声:“根本没人打扫,角落里都是空易拉罐和避孕套,还有大小姐,小心脚下都是鸟屎。”

    喻宜之难得瞪她一眼,漆月笑得停不下来。

    晾衣服的铁丝上锈迹斑斑,喻宜之:“等下。”

    “怎么?”

    “你家有绳子么?”

    “干嘛?”

    “别把衣服床单晾这铁丝上了,那儿还有两根桩子,拴上绳子在那儿晾吧。”

    漆月翻个白眼:“大小姐,你洁癖在这儿发作?”

    喻宜之摇头:“奶奶皮肤本来就不好,要是铁锈不小心沾到衣服上床单上,容易感染。”

    漆月看了她一眼:“在这等我。”

    她蹬蹬蹬下楼找了卷绳子上来:“干净的,奶奶一直收柜子里的。”

    两人一左一右拴好了绳子,把衣服和床单晾上去。

    一阵风起,喻宜之跟她隔着一张床单,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温柔的影子。

    “喻宜之。”

    “嗯?”

    “谢谢。”

    “怎么谢啊?”

    “给你五个亿你要不要?”

    喻宜之笑,在床单那边展开双臂,变成一个平整的“一”字。

    “干嘛?”

    “不是不谈恋爱么?这样抱一下可以吧。”喻宜之隔着床单说。

    “好傻叉啊。”

    “不是谢我吗?”

    漆月啧一声,拖了会儿,还是不情不愿展开手。

    她们并不站在床单正中央,而站在靠左,两人的手臂展开,左手的最外一节指尖露出来。

    喻宜之的指尖动两动,覆上漆月的指尖,拇指,食指,中指,小指,最后才转回无名指,微颤着蹭一下,又不留缝隙的贴住。

    漆月早听人说过左手无名指有根血管直通心脏,后来又看有人微博辟谣说是假的,但无论如何,这会儿从无名指尖窜起的一股电流顺着她手臂一路往上,再次麻痹了她心脏。

    酥酥麻麻的近乎发疼。

    而床单那边的喻宜之已经把手放下了:“这样,就够了。”

    ******

    两人一起下楼的时候,漆红玉已经起来了,喻宜之喊一声:“奶奶。”

    漆红玉耳朵很灵:“小喻?”

    喻宜之:“我来找漆月学习了。”

    “好好好,那可太好了。”漆红玉眉开眼笑:“阿月非要在家陪我,我就怕耽误她学习呢。”

    漆月瞪喻宜之一眼。

    心机女啊心机女,竟然会“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最终还是把那张久无人用的桌子擦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又搬来两张椅子,喻宜之笑着坐下。

    那个下午对漆红玉来说是难得安宁的下午,她坐在喻宜之给她改造的窗后,窗子半开,吹进不疾不徐的风,阳光透进来一点,一同透进来的还有喻宜之带漆月读英语的声音。

    漆月这孩子总说自己成绩好成绩好,漆红玉眼睛看不到,心里总是没谱。

    这会儿听她读起英语来,有模有样的。

    只是声音里总有股不情愿是怎么回事?漆红玉笑:是因为小喻这孩子,成绩比她还要好么?

    真是傲得很,也不知以后有谁能管得住她。

    直到两人的读书声停止,喻宜之走进来:“奶奶,我先走了。”

    漆红玉:“小喻,你今天下午也没去学校来给阿月补课,没耽误你吧?”

    “奶奶!我哪儿需要她给我补课?你从哪儿听出她比我厉害了?”

    漆红玉笑:“虽然我听不懂英文,但我就是能听出小喻比你厉害,把你压得死死的。”

    漆月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喻宜之看了漆月一眼:“奶奶,快期末考了,学校让成绩好的同学可以自己回家复习,我跟漆月一起,效率还更高。”

    漆月:“奶奶你看,我都跟你说了这是学校的意思,你还不信。”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小喻你吃了晚饭再走吧,学一下午饿了吧。”

    “不了奶奶,天不早了,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漆月:“我送你吧。”

    两人并肩下楼,慢慢往大榕树的方向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步伐前后错开两步距离时,影子反而头挨头的并在一起。

    漆月:“下午从学校溜出来的?”

    “嗯。”

    “现在呢?”

    “回学校晚自习。”

    “那我送你去打车。”

    “不打,会被喻文泰发现。”

    漆月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下午不会是从学校一路走到我家的吧?走了多久?”

    喻宜之轻描淡写:“一个小时。”

    漆月:“你等我一下。”

    喻宜之站在榕树下等,看漆月一头张扬的红发,远远变成一团跃动的小火苗。

    漆月消失了一会儿,又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出来,把头盔递给喻宜之:“走吧,我跟奶奶打过招呼了,我送你回学校。”

    喻宜之弯弯唇:”好。”

    如果这时有个俯瞰的镜头,便能看到两名少女依偎在一起,摩托车化为了一尾鱼,载着她们在一片夕阳海中穿梭,绚烂又旖旎。

    漆月:“喻宜之。”

    “嗯?”

    “以后你每次想来我家的时候,就给我发微信,我去接你。”

    “要是你离得很远呢?”

    漆月顿了顿。

    “也会去的。”

    “保证?”

    “不用保证。我说的每句话,都会做到。”

    喻宜之搂着她腰贴在她背上:“那,好啊。”

    那是漆月对她许下的,第一个约定。

    ******

    漆月把喻宜之载到每次翻出学校的围墙外。

    漆月:“你打算怎么进去?”

    喻宜之望了望那墙“唔”了一声。

    漆月就笑了,她踩到边上垒起的两块砖上往上攀,像只敏捷的猫,很快跳到围墙以内,俯身下看的时候一头红发垂下,露出一张猫一样妩媚又狡黠的脸。

    她对喻宜之伸手:“上来啊。”

    喻宜之仰头上看,唯一一盏路灯映亮漆月的眼,无论脸看上去如何成熟,那双眼却小动物一样纯真无比,望着她带着笑意,在灯光中变成了纯纯的琥珀色。

    喻宜之伸手,漆月用力一拽,带着她重心往上。

    喻宜之攀上那面墙,在漆月身边稳稳落地。

    “漆老板?”

    大头站在那,惊讶的看着她俩。

    喻宜之低声:“那,我走了哦。”

    漆月:“嗯,小心点。”

    喻宜之冲她淡然一笑,向着格物楼、向着朗朗晚读声、向着她的光明未来走去。

    漆月再次敏捷的翻墙出去,和大头一起,消失在了静谧校园的世界之内。

    一人往右,一人往左,背道而驰的两人,再次归于不同世界。

    大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学校,你,来干嘛。”

    漆月扯起嘴角:“来晃晃。”

    大头眼尖,已经看到了漆月车上那个粉紫色的头盔:“你不会让装……喻宜之坐你的摩托车了吧?你专门送她回来的?”

    漆月:“你今晚逃课要去干嘛?”

    “你别转移话题。”大头严肃挡在她身前:“漆老板,你从来没让你任何一任男朋友或女朋友坐过你摩托车,我也没坐过。”

    漆月:“那不是你恐摩托么?”

    “那如果我敢坐的话,你会让我坐么?”

    漆月不说话,摸出一支烟点了含在唇边,口红印在上面。

    “漆老板,别人不知道你但我知道,不管你看上去多随便,你其实跟任何人都隔着距离,从不让任何人坐你摩托车也从不让任何人去你家,我他妈跟你这么多年兄弟,我都觉得我从没真正走近过你。”

    “你现在搞什么?就他妈为了一个喻宜之?”他拉了漆月一下:“我知道你对她不一样,但你也亲口对我说过,你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会放下她的。”

    漆月甩开:“只是朋友。”

    大头很罕见的在漆月面前冷笑一声:“朋友?你自己信么?”

    “我信啊我为什么不信?”漆月则是罕见的冷静:“就像我说的,我知道我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能当朋友已经很好了,我不会痴心妄想的想要更多。”

    “要是她痴心妄想呢?”

    “……她不会的,我已经把话跟她说清楚了。”

    “她最好是不会。”

    两人在夜色下静静对峙一阵,气急败坏的大头终于放软了声音:“漆老板,这么多年我就你一个真兄弟,我不想看你受伤。”

    漆月叼着烟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嗯,我知道。”

    她跨上摩托车问大头:“你今晚逃课要去哪?还没说呢。”

    “辉哥今晚组了个局。”

    “辉哥?你开始叫他辉哥了?”漆月皱眉:“你知道他现在跟钱夫人抢生意,闹得很僵吧?”

    “你放心,他没有逼人站队的意思,他也知道跟钱夫人的事闹大了,自己也想办法和解呢。”

    漆月扬扬下巴:“最好是。”

    大头目送那辆火红机车消失在夜色中,火最凌厉,却也最脆弱,遇水则熄。

    喻宜之下晚自习的时候,意外被大头堵在格物楼外:“喻宜之,跟我过来下。”

    喻宜之顿了顿。

    班长走过来:“喻宜之,要不要帮你找老师过来?”他瞥大头一眼,默认大头是来找麻烦。

    喻宜之:“不用,我自己能解决。”

    她跟着大头走到角落。

    “我们好像没单独说过话?”

    喻宜之点一下头。

    “你就不能放过漆月么?”

    喻宜之:“什么叫放过?我只是想跟她做朋友。”

    大头笑一声:“你这次月考多少分?”

    “六百八十七。”

    “智商很高啊学霸,在你眼里我们这种人是不是都很蠢?告诉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哥以前可是缉毒警察,我不如他,但我鼻子也灵,闻都能闻出来你很危险。”

    “我哪里危险?”

    喻宜之清清白白站在月光下,长发披肩,身量纤细,一看就是那种温室里长大的花,手无缚鸡之力。

    大头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哪里危险,但如果你敢伤害漆老板,我不会放过你。”

    喻宜之:“你翻墙出去了又特意回学校,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对。”

    “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打我一顿?”

    喻宜之缓缓走近,大头不知怎的心里一慌,后退一步:“我k,你干嘛……”

    “我就是问你,你觉得打我一顿能给我带来多大伤害?还是你能做到更进一步?”喻宜之冷白的一张脸,在月光下平静到近乎诡异。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大头发现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妈的自己是混混啊,明明是来威胁喻宜之的,反而觉得被喻宜之威胁了是怎么回事?

    喻宜之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的时候,有人问:“刚才是致知班的章磊找你?”

    喻宜之很冷静的说:“嗯,找我要钱。”

    同学紧张起来:“你没给他吧?!”

    “没有,我说再来找我的话就告诉老师。”

    “你做得对!就是不能助长他们这种行为……”

    跟同学分开后,喻宜之没什么表情的坐上停在路边的宾利。

    喻文泰和蔼的问她:“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好。”

    “这次期末好好考,我上次不是帮你找人了吗?只要你接下来成绩不要出现大波动,保送清大没问题。”

    喻宜之淡漠望向窗外:“嗯。”

    “嗯是什么意思?”喻文泰手覆上喻宜之的肩:“你该跟我说什么?”

    喻宜之表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越发淡漠:“谢谢。”

    “这才对。”

    肩膀上的伤在那只宽厚大手的覆盖下隐隐作痛。

    回家以后喻文泰还有工作要忙,喻宜之背着书包上楼,一个人路过楼梯转角。

    别墅的木地板旧了、楼梯被磨得太光滑不好走,这是真话。

    但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这是假话,喻宜之还不至于那么蠢。

    她回到自己卧室,放下书包开始写卷子,盯着英语卷子上的一道题干开始走神:“Whathaveyoudone?”

    你做了些什么,喻宜之?

    下午去找漆月的时候过分顺利,本想一起学习的时候让漆月给她扎头发,但那多少有点刻意,没想到漆月正好在洗衣服。

    她帮着一起洗,要皮筋时湿漉漉的手伸出去,漆月很自然绕到她身后帮她扎头发。

    她肩上那块伤也很“自然”的露了出来。

    这时有人敲门,喻宜之吓得一抖。

    家政阿姨声音在门外响起:“宜之,是我。”

    喻宜之松了口气:“进来。”

    阿姨端着杯牛奶走进来:“先生还在忙工作,说你期末复习太累,让你把这杯奶喝了。”

    喻宜之垂眸:“我不爱喝奶。”

    “喝了吧,先生也是为你好。”

    喻宜之端起,一饮而尽,在阿姨把那空掉的玻璃杯收走以前,喻宜之瞟一眼,稠厚的牛乳在杯壁上挂出一张脸的样子,像嘲讽的小丑。

    喻宜之没表情的抬手,在自己肩膀上的淤紫上按一下,疼得轻轻“嘶”一声。

    记住这种痛的感觉吧喻宜之,这样你才能明白你在做什么。

    ******

    第二天漆月去上学的时候,被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漆月!你昨天又没上晚自习!学校要评优秀高中这事跟你没关系是吧?都说了教委领导随时可能来巡查了!”

    漆月站没站相叉腰扭胯:“李老师,说真的评优秀高中这事是跟我没关系啊,评上了是会减免我一分钱学费还是怎么?”

    教导主任暴怒:“你们后进生也是学校一份子!对母校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怎么这样的觉悟!写检查,五千字……”

    “李老师。”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旁边想起。

    喻宜之一身校服一头长发站在微风轻拂的树下,怀里抱着本英语书,干净清纯得不像话,教导主任一看她表情都柔和了:“喻宜之同学,怎么了?”

    漆月用十分大的嗤声表达自己的不满,教导主任瞪她一眼。

    “漆月同学昨晚没来学校,是去我给她介绍的补习班了。”

    “什么?”

    “因为您之前在全市统考时安排我辅导漆月,我想帮助后进生是我的责任,要是漆月同学期末考能考好,拉高全校平均分的话,应该对评优秀高中更有帮助吧。”

    喻宜之迟疑一下:“还是我想错了?让漆月同学保证不缺勤更重要?”

    教导主任连连摆手:“那当然是期末考好比较重要,而且有正当理由出校也不算缺勤。”

    他瞥漆月一眼:“你真是乖乖去上补习班了?”

    “是啊!喻宜之同学介绍的我敢不去吗!不去她打我屁股怎么办!”

    教导主任:“你对喻宜之同学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尊重点!”

    漆月:“总之我去了,就在菁汇那栋楼七楼,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嘛。”

    “最好你期末给我考好点!不要辜负喻宜之同学对你的帮助!”

    漆月痞痞笑着:“知道了。”怕再被啰嗦转身就走。

    教导主任压低声音:“喻宜之同学,你乐于帮助后进生是好事,但别跟她走太近知道么?她那种人会影响你的。”

    “知道了老师,我跟她在学习之外没什么交流的。”

    “那就好。”

    喻宜之拖慢步子,在教导主任走开以后,却又轻轻的飞跑起来,像一阵风掠过漆月身边,飞快拉起漆月的手带着她往前跑。

    漆月一慌:“喂……”

    喻宜之的笑声也很轻:“大家都回教室了,现在又没人,怕什么?”

    灰蒙蒙的冬日校园里,手牵手奔跑的两名少女,黑发和红发纠缠在一起,飘着香随风招展。!

    第33章

    喻宜之一直拉着漆月跑到绕过食堂大楼才停下。

    “喂,干嘛啦?”

    “在这坐一会儿。”

    她把漆月拉到一张长椅上坐下。

    “喻宜之你胆子真是大得很,被别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怎么办?”

    “不会啦,这会儿这么偏,就算课间也没人来,更别说现在上课。”

    “坐这儿干嘛?”漆月哈着手:“好他妈冷。”

    K市的冬天一般是暖冬,但今年过年早,马上就是元旦、期末考、然后就是春节,入冬深了温度还是降了不少,喻宜之校服外面套了一层薄薄的棉服。

    她这会儿坐在漆月身边,凑近,鼻子对着漆月嗅两嗅。

    漆月心砰砰跳两下,后退:“你干嘛?改属狗了?”

    喻宜之眯眼:“你昨晚是不是喝酒了?”

    “你管老子。”

    喻宜之撇嘴:“不管就不管。”

    她缩回去坐到一边,漆月看了她的侧影一会儿,无比烦躁的啧一声:“管管管,你要怎么管嘛?”

    喻宜之咧嘴,从棉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保温杯递过去。

    “这什么?”

    “解酒汤。”

    “你之前就知道我昨晚要喝酒?”

    “嗯,昨晚你送我回学校的时候,边骑车边打电话,我听到了。”

    这段时间漆月一直在攒钱,大多数时间窝在摩托车行,所以昨晚敏哥叫吃饭她还是去了,人脉和感情必须想得维系。

    漆月接过保温杯拧开:“姜汤?”

    “嗯,红糖姜汤,加了决明子。”

    漆月喝了一口就皱眉:“喻宜之你家阿姨该开除了,煮这么一小杯她放了多少糖?想齁死人呐!”

    喻宜之沉默一会儿。

    小声嘟哝:“我煮的。”

    “什么?”

    “我怎么敢让阿姨煮醒酒汤,被当成是我喝酒怎么办,我昨晚趁阿姨睡了自己煮的。”

    漆月沉默良久:“……原来你也有弱点啊,女神。”

    她懒懒靠在长椅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喻宜之伸手去抢:“太甜就别喝了。”

    漆月把杯子举高不给她:“老子让你管一次就不错了,现在还想管老子?”

    喻宜之握住漆月垂在膝上的另一只手。

    漆月一顿:“干嘛,勾引我?”

    “摸摸你手现在还冷不冷了。”她瞥漆月一眼放开手:“谁想勾引你。”

    在喻宜之的手慢慢往回缩的时候,却被漆月一把抓住:“现在是你手比我冷了。”她问喻宜之:“你很冷么?”

    “也不冷,就是从小血液循环不太好,手脚总是凉的。”

    漆月不再说话,继续小口小口喝着红糖姜汤,看向远方一只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白羽黑尾巴鸟,一手垂着,把喻宜之的手握在手心里,直到两人的手变成同样暖暖的温度。

    “换只手。”

    喻宜之把暖好的手抽出去,另一只手伸过来,又被漆月握进手里。

    “漆月……”

    “喻宜之,你之前说想考什么鬼什么夫大学来着?”

    “卡迪夫大学。”

    “哦。”漆月仰头,把杯子里最后一滴姜汤倒进嘴里,又继续目视前方不看喻宜之,看着那只白羽黑尾巴鸟扑棱一声振翅飞走:“那等你考上大学以后,我们就不要做朋友了。”

    “为什么?”

    漆月挑唇:“那时候你离喻文泰远远的,不用每天想着怎么叛逆来报复他了,我们也就没必要做朋友了啊。”

    喻宜之肉嫩的手被她握在掌心里,由冷变暖。

    她垂眸瞟了眼。

    因为决心开启分别的倒计时,她现在才敢这么放纵吧。

    不然,她都怕自己快忍不住了。

    像飞蛾扑火,不愿再顶着一个“朋友”的幌子,不顾一切飞到喻宜之身边。

    ******

    周末的时候,漆月收到喻宜之微信:“来接我。”

    漆月在摩托车行修车,站起来脱了工作服往外走的时候,小北问:“漆老板你笑什么呢?”

    漆月摸摸自己的脸:“我在笑吗?老子这叫微笑唇。”

    “……”小北问:“下午还来么?”

    “不来,晚上再来。”

    “下午干嘛去?”

    “……有点事。”

    要是说自己是回家学习,会不会被笑死?

    漆月这时并不觉得自己会高考,只是她觉得一起学习的时候,喻宜之常常会笑。

    她只是喜欢看喻宜之笑而已。

    她骑车到学校围墙下,吹了声口哨,那张精致而白皙的脸就露出来,在树叶滤出的阳光碎片里弯了弯眼睛。

    漆月看她背着书包:“先把书包丢下来。”

    漆月先接到了书包又接到了喻宜之:“不是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带书包干嘛?”

    喻宜之把书包背在自己肩上:“嗯,带了点东西。”

    两人一起骑车回漆月家,喻宜之挺熟稔的叫了声:“奶奶。”

    漆红玉迈着颤巍巍的步子急走出来:“小喻?你又和阿月一起回来学习了?”喻宜之赶紧扶住她。

    漆月:“奶奶你急什么,她又不会跑。”

    喻宜之笑:“嗯,奶奶,我不会走的。”

    漆月心里一动。

    郑重的语气,好像在许什么诺言一样。

    可喻宜之接下来那句却是:“我一整个下午都跟漆月一起在这学习呢。”

    漆月低头,自嘲的笑笑。

    想什么呢漆月?因为走得越来越近,就渐渐忘了她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么?

    她是有翅膀的鸟,最终要远走高飞,那些听上去像郑重承诺的话语,许诺的也不过是一下午的时间而已。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明月一度照进泥沼里。

    她问喻宜之:“午饭吃了吗?”

    “还没。”

    “那我先去做饭。”

    “要我帮你吗?”

    漆月想起那杯齁得她后来喝了两瓶水的红糖姜汤就头大:“还是算了。”

    她自己走进公用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提前包好的馄饨,煮了三碗。

    先端了两碗回家,看到喻宜之正站在窗台上,漆月吓一跳:“你干嘛呢?”

    “挂窗帘。”

    这才看到喻宜之手里拿了团白纱。

    喻宜之挂好窗帘后从窗台跳下来,又拿抹布把窗台擦干净,她来了几次,现在对漆月家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漆月有点看不得千金大小姐在这做家务:“我来吧。”

    喻宜之自己却无所谓,一边认真擦着窗台一边叫漆月:“看。”

    今天有风,窗户打开了一半,白色的纱帘飘飘扬扬,给这屋里原本脏污破败的一切蒙上了一层牛奶色的滤镜。

    喻宜之:“奶奶经常坐在窗口吹风晒太阳,有时候风大了又容易着凉,加块纱帘挡一挡。

    漆红玉:“阿月,你都不知小喻有多细心。”

    等喻宜之擦完窗台让开,漆月把馄饨在桌上放下,这才看到桌角多了个花瓶,还有一台小巧的收音机。

    喻宜之:“奶奶,这花以后我每周末来找漆月学习时帮你换,你每天闻闻花香心情都好点。还有那收音机,刚才教你的用法都记住了么?”

    漆红玉:“记住啦,你看看我弄得对不。”

    漆红玉摸索着旋动按钮,一曲属于漆红玉年轻时代的老歌传来,漆红玉高兴极了:“这可比手机好多了,手机我总是按不明白,可是小喻,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不用谢。”喻宜之轻声说:“我跟漆月是朋友嘛。”

    “哎,好,我人老了不中用了,也只能让阿月替我谢你了。阿月,你可得对小喻好点哪。”

    漆红玉跟着老歌哼了几句,漆月把凉得差不多的馄饨推过去:“奶奶,先吃饭。”

    又问喻宜之:“我们俩在小桌上吃?”她俩学习的那张小桌。

    “好。”

    漆月又去厨房把自己那碗馄饨端过来。

    那张桌子矮,两人个子又高,蜷腿坐着,低头吃馄饨时膝盖都经常碰在一起。

    “在哪买的馄饨?”

    “少装了喻宜之,你明明看到这形状大小都不一样,就知道是我自己包的了。”

    喻宜之咧嘴:“是,只有你这么没耐心的人,才会包出这么个性的馄饨。”

    漆月哼一声:“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喻宜之的膝盖碰碰漆月的膝盖:“喂。”

    “干嘛啊。”

    喻宜之声音压低,像在探寻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知道我今天要来,特意包的啊?”

    “放屁!老子是包给奶奶吃的!你是沾光!”

    喻宜之笑,又把一个很大的馄饨喂进嘴里,雪白的腮帮子鼓起来。

    漆月看她一会儿:“好吃吗?”

    喻宜之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光:“很好吃。”

    嗯。

    漆月低头咬住一个馄饨。

    那就够了。

    漆红玉坐在窗下桌边吃馄饨,老小孩一样,对自己新得到的收音机兴奋不已,不停旋着换频道的按钮。

    一个很空灵的女声唱着一首漆月不知道的歌:“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

    那不是漆红玉那个年代的歌,漆红玉很快旋动按钮把频道换开了。

    漆月嘴里塞着馄饨看着漆红玉那边——明净窗户,白纱帘,瓷质花瓶,淡紫鸢尾,收音机里旋律悠扬。

    这都是喻宜之带来的改变,像一缕光照进原本黑暗的洞窟。

    在这之前,漆月早已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了太久,一颗心早已粗糙不堪,她能把漆红玉生活照顾得很好,但早已没心情搞这些了。

    “喻宜之,我怎么谢你?”

    “亲我一下。”

    漆月看她一眼。

    “开玩笑的。”喻宜之嘴角微微挑了挑,眸色却沉下去:“我想要的谢法,你也没法给我呀。”

    两人陷入沉默。

    漆月盯着馄饨碗里漂浮的葱,脑子里盘桓着漆红玉刚刚无意间放的那首歌。

    飞鸟与鱼。

    喻宜之没逼她:“下周考完月考就放元旦假了。”

    “哦,终于不用想理由对付李大嘴了。”

    “你怎么过?”

    “忙着呢,修车,照顾奶奶,还有很多兄弟好久没聚了,都要挨个聚一轮。”

    喻宜之低低“嗯”一声。

    漆月望着少女无懈可击的侧脸轮廓,其实很想问一句:“喻宜之,你又怎么过?”

    但她不敢问。

    一起跨年这种事意义太重大,她怕问了喻宜之不答应,更怕问了喻宜之会答应。

    本来喻宜之这样的乖学生,如果不跟她一起鬼混的话,元旦三天假都会在家拼命学习的吧,毕竟这个寒假一过完,高中就只剩最后一个学期了。

    喻宜之想考国外的大学,漆月查了下,不用高考,但各种竞赛的成绩对能不能申请成功影响挺大的,所以喻宜之这学期才会参加那么多竞赛吧。

    她凭什么耽误喻宜之的时间。

    她准备收走两人吃空的馄饨碗,喻宜之:“等一下。”

    漆月停手。

    喻宜之手垂下去,在放脚边的书包上点两点:“元旦节都会写贺卡送人的对吧。”

    “谁说的,老子从来不写,麻烦死了。”

    “啊。”喻宜之呆了下:“哦。”

    “什么?”

    “没什么啊,就问问你的习惯。你不是要收碗吗?要我帮你收吗?”

    “你算了吧大小姐,我家总共也没几个碗,你别给我打烂了。”

    “哦。”

    漆月站起来,喻宜之垂着头,连头顶那个旋都是雪白。漆月没端碗,躬身,上身蹭过喻宜之头顶,指尖勾起她放脚边的书包。

    喻宜之慌了下:“你干嘛。”

    漆月扯开盖子,从书包里摸出一张装在塑料封里的贺卡,眯眼:“干嘛?送我的?”

    “不是。”喻宜之低声:“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写了送我。”

    漆月不屑的嘁一声,一旋手把贺卡扔到桌边:“费那劲干嘛?矫情的很,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

    喻宜之低着头:“所以我说的是本来,算了啦。”

    漆月端起她俩的碗,又一并收了漆红玉的碗走进厨房。

    那一下午她们学的很沉默,笔尖沙沙声里,没有人说话。

    晚上漆月送喻宜之回学校,自己去摩托车行修车,回家照顾漆红玉吃药睡下以后,自己躺在木板拼成的床上塞上耳机。

    搜出今天中午漆红玉收音机里放的那首歌:“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Alwaystogether(长相厮守)

    Foreverapart(永远诀别)”漆月翻了个身,脚趾踢到木板上,漆红玉的咳嗽声透过耳机传来。

    漆月睁着眼,屋里的一切在黑暗中钝化,变得软绵绵的、黏哒哒的,像一汪沼泽。

    鱼在沼泽里呼吸困难,但总归还可以生存下去。可如果开始抬头觊觎蓝天的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耳机里继续唱:“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飞鸟如何去爱,怎么会爱上水里的鱼。”

    漆月又翻了个身,拿枕头死死蒙住头。

    ******

    第二天上学,因为这周除了月考外只上一天课,学校里已是浓浓的新年气氛了。

    漆月被一个高二学妹红着脸叫到教室外:“学姐,这给你。”

    一张贺卡。

    窗户边全是围观的人——因为每天来找漆月搭讪的虽然不少,但那都是致知楼的,不像今天,跑来一个格物楼的。

    “漆老板魅力太大了。”

    “这小妹妹看着文文静静,胆儿够肥的啊。”

    秦冲嬉笑着不满足于在窗边围观了,跑出去一扯学妹的头发,拉的小姑娘向后一踉跄,一转眼,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已经被秦冲掳走了。

    小姑娘脸都红了:“还给我!”

    漆月笑笑:“小姑娘,现在知道致知楼是什么样了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懒声叫秦冲:“差不多得了,把人家眼镜还来。”

    秦冲笑嘻嘻把眼镜递过来。

    漆月把眼镜架回她鼻梁上,轻轻一刮她鼻子:“行了,快回去吧。”

    没想到小姑娘挺倔:“我不怕!”

    漆月笑出了声:“你不怕我怕行不行?”

    周园:“漆老板被缠上了啊,我再出去帮个忙。”

    他怪叫一声跑过小姑娘身后,狠狠又一撩人家头发,漆月笑道:“都跟你们说差不多得了,人家是真胆小没看出来么?”

    秦冲这时已经回教室了:“漆老板总这样,撩是会撩,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呐,我就从没看她为谁生气过。”

    “有,你忘了?”周园这时也走回教室:“喻宜之。”

    秦冲:“我k。”

    他想起来了,以前喻宜之到他们班找漆月的时候,他和周园拿纸团砸喻宜之来着,漆月知道这事后,唯一一次为喻宜之生了气,把他和周园教训了一顿。

    “那不算吧。”秦冲:“漆老板不是为了自己教训喻宜之么?”

    周园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漆老板后来教训喻宜之了?”

    秦冲愣了愣。

    大头打了个岔:“那是漆老板大人有大量呗,漆老板天天忙着呢,哪有空真的跟个装叉犯计较。”

    “也是,漆老板在学校外面吃的那么开。”

    “装叉犯这种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看吧。”

    话题就这样被带了过去。

    大头望向窗外,漆月面对女生的纠缠在笑,可那笑意一点不达眼底,一张妩媚的脸还是冷冰冰带着戾气。

    不像上次晚自习前他准备翻墙出去,撞见漆月送喻宜之回学校,那时漆月是怎么笑的呢?

    像一阵玫瑰色的晚风。

    漆月走回教室的时候,秦冲叫她:“漆老板,说起来你这次居然空窗这么久没谈了,不像你啊。”

    漆月懒洋洋倚在课桌上,像根茎上附着满软刺的玫瑰:“身边好看的都被追走了呗,没资源啊。”

    周园:“喻宜之还没谈,她现在不是格物楼那边的女神么?”

    漆月一愣,可那只像擦亮火柴的微光转瞬即逝,很快她神情又变得慵懒而目空一切:“都说了我怎么可能看上装叉犯?”

    她瞟周园一眼:“你又有兴趣了?”

    周园:“没,彻底看清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秦冲:“漆老板,你空着也是空着,就跟今天这妹妹凑合下呗,人家摘了眼镜还是清清秀秀的。”

    漆月眼皮都不抬:“没兴趣。”

    “不会怕耽误人家吧?”秦冲贼笑:“漆老板这么有良知吗?”

    “良知这东西我没有。”漆月懒懒耷着眼皮道:“但对着颜值不够高的嗨不起来啊。”

    “哈哈漆老板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渣。”

    周园指指她抽屉里塞满的贺卡:“这么多里面,找不出一个能入你眼的?”

    漆月把那堆贺卡掏出来,往他们一塞:“拿去当草纸。”

    “我k这么硬当什么草纸。”

    上课铃打响,秦冲和周园回了座位,大头跟漆月坐得近还能继续聊:“今年还是一张贺卡都不留?”

    漆月懒懒摇头。

    “也还是一张贺卡都不写?”

    “你什么时候看我写过贺卡。”

    大头一笑:“也是,我跟你这么多年兄弟也没收到过你贺卡。”

    此时,格物楼。

    喻宜之到行政楼领完又一项省级物理竞赛的通知书后,回到教室,坐下时因为课桌抽屉塞的太满,她稍微一动桌子,就有好几封贺卡簌簌掉下来。

    同桌搭话:“好受欢迎啊。”

    喻宜之没什么表情。

    同桌现在知道喻宜之一张冷脸也没什么恶意,大着胆子问:“想过谈恋爱么?不然都没早恋机会了。”

    喻宜之一顿,然后慢慢说:“没想过。”

    “也是,你跟我们不一样。”同桌点点头:“你成绩那么好,肯定心思全花高考上了。”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喻宜之这种高冷女神对收到的贺卡不会在意,没想到她把所有贺卡都装进书包带回了家。

    有人小声议论:“喻宜之看着傲,其实人还挺好的,挺尊重人的。”

    喻宜之把贺卡背回自己房间,一封封翻看落款。

    并没有漆月送来的。

    喻宜之冷着脸把所有贺卡都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一下全装满了。

    这本来只是计划进展没那么顺利的一种表现。

    为什么她心里有种真实的烦躁和不开心。

    这时门突然传来响动,喻宜之吓得一抖,立马坐正对着翻开的英语习题集。

    喻文泰走进来,一手扯松领带:“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好好管你学习,在复习英语?”

    “嗯。”

    “期末考没问题吧?”

    “嗯。”

    喻文泰瞥一眼那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同学送你的新年贺卡怎么都不拆呢?”

    “耽误学习时间。”

    “还没交到朋友?”

    “没。”

    “没有也没关系。”喻文泰宽厚的手掌覆在她肩上,她肩上那块淤紫其实已经好了,但在喻文泰手掌的压力下还是隐隐作痛。

    喻文泰说:“孤独是成功者的宿命,你按我给你铺好的路走,人人都会羡慕你的。”

    喻宜之在心里说:是吗。

    但她表面和顺的:“嗯。”

    喻文泰撑着她肩俯身看她习题集:“来,我教你学习吧。”!

    第34章

    接下来两天月考,因为是期末考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漆月看着跟她同一考场那些格物楼学生一脸紧张的样儿,觉得有点好笑。

    她懒洋洋一手撑着头,手上戴着叮铃铛啷的手链,时不时咬一咬笔头。

    监考老师巡场时看了漆月好几眼。

    倒不是漆月手上的手链太惹眼,毕竟学校里个个老师都认识漆月知道她是个刺头,惹得监考老师注目的反而是——漆月这次居然在写卷子?

    而且她刚才路过瞟到的那道选择题,漆月居然还做对了?

    两天月考考完,大头勾着漆月的肩:“漆老板,这次考卷难不难啊?”

    “我k,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觉得这么难呢?”大头愁眉苦脸:“月考都这样期末考怎么办啊?我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大头的爸妈,是致知楼里难得在意孩子成绩的家长。

    考完了去食堂吃饭,远远看到喻宜之走来,还是惯常的一脸清冷,不过身边跟着一堆同学,走近一听,她们都在找喻宜之问答案:“选择题第七题选什么?第八题呢?”

    喻宜之说一道题她们记一道,好像喻宜之说的就是标准答案似的。

    事实上也差不多,喻宜之自从转来以后,年级第一的宝座就再没旁落过,很多科目她都能变态的刷出近乎满分的成绩。

    喻宜之往漆月和大头这方向望过来,可又熟视无睹似的,从漆月身边路过。

    漆月挠挠头:“突然不想吃食堂了,出去吃麻辣烫?”

    她扯着大头就走,大头:“吵架了?”

    他是学校里唯一知道漆月和喻宜之那段隐秘友谊的人。

    “吵什么架?”漆月嗤一声:“有那么走心么?”

    大头在心里说:你有。

    这个元旦的放法是周四周五周六连放,周日开始上课。不过高考临近,学校也穷凶极恶起来,组织老师连夜把月考卷子批了出来,周四上午公布了成绩才放假,一副绝不让学生好好过假期的架势。

    公布的方式也很穷凶极恶,从升上高以来,每次月考放榜都会占用学校长长那两条公告栏,按第一名到最后一名的顺序,把每个学生的名字和分数写在上面。

    因为今天上午除了公布分数也没什么其他事,一大早,公告栏前就挤满了格物楼的学生。

    漆月和秦冲周园她们躲在树下抽烟,大头作为(7)班唯一一个在乎成绩的人,也挤在公告栏前。

    “我k,漆老板!”大头气喘吁吁往回跑。

    漆月咬着烟笑:“有什么大不了的消息,难道你数学终于考过十分了?”

    满分一百五的卷子,漆月每次题都不看,随便勾两道选择题也不止十分,她真不知道大头每次怎么考的。

    秦冲和周园一阵爆笑。

    “不是我!是你啊漆老板!”大头说:“你考了我们班第一!”

    秦冲惊了:“老师把分算错了吧?”

    (7)班是高年级的吊车尾,漆月又是(7)班的吊车尾,倒不是说其他人学的比漆月好,而是漆月太懒了,语文那种写字就能得分的主观题她都懒得写,数学大题更是写个“解”字完事。

    求证题她也大剌剌写个“解”,毕竟“求证”要写两个字呢。

    漆月一脚朝秦冲那边扫过去:“老子怎么就不能考第一?选择题全蒙对了就能超过你们这些渣渣考第一了。”

    “你真把选择题都蒙对了?”

    “应该是吧。”漆月连咬着烟的样子都懒:“怎么,想让我期末考给你抄啊?”

    秦冲笑嘻嘻的:“那还是算了,你要真这么能蒙还是把下期彩票号码告诉我。”

    大头作为(7)班唯一一个在乎成绩的人,非要拉漆月去公告栏那边见证历史:“(7)班的第一也是第一啊!”

    漆月被他扯着往那边走,装作不情不愿、懒到骨头发软的样子。

    刚好这时喻宜之远远向公告栏走来。

    她并没像格物楼其他学生一样一早挤在公告栏前,好像对自己第一名的位次胸有成竹似的。

    两人同时走近,眼神却没任何交汇。漆月被大头扯着站在公告栏尾,喻宜之则走到公告栏头上,其他学生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

    他们在惊叹:“好厉害啊喻宜之!七百零二分!你分又变高了!”

    漆月抽着烟瞟一眼那边,喻宜之围在里层外层的人群中只剩一个后脑勺,连背影都透着淡漠。

    大头扯漆月:“漆老板,你看你看。”

    漆月挑眉。

    她以前倒不知道有这样的现象,不然,月考的时候她或许会更认真一点——他们学校的公告栏很长,一栏刚好可以容纳下高(1)班到高(6)班的百人,但(5)班有个男生因病退学了,百人变成二百九十九人,(7)班第一名就排到了公告栏第一栏。

    剩下的四十九人则排在公告栏第二栏,跟“社团招新”、“清洁区打扫划分”、“初心与使命”之类的公告在一起。

    漆月盯着公告栏上自己的名字。

    公告栏的第一是喻宜之。

    公告栏的最后是她。

    她以(7)班第一名的成绩,跨越了两道公告栏之间的框架,让她的名字在那次校晚会节目单以后,再次跟喻宜之的名字出现在了一起,哪怕她们之间还隔着二百九十八个其他名字。

    “漆老板,你真是选择题都蒙对了才考第一的?”

    “不然呢?”

    大头拉着她:“蒙的也厉害,拍张照片做纪念吧!”

    “不至于吧。”

    “多难得啊!”大头把漆月身边格物楼的学生都赶开:“让开让开,我老大要拍照。”

    人群发出不满嘘声,但也没人敢违背。

    漆月懒懒咬着烟,身体转个角度:“要拍往这边拍,那边有个垃圾桶,好丑。”

    大头按下快门,他低头看照片:“漆老板你长得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你他妈会不会夸人?”漆月走过来拿起他手机看了眼:“发我。”

    “你刚才不是拍都懒得拍?”

    漆月笑着动动唇抖掉一点烟灰:“就像你说的,蒙这么准也挺厉害啊。”

    ******

    公布完分数学生就散了,漆月在学校多留了一会儿,因为她碰到学校花工的轮车坏了,老头瞎了一只眼也挺可怜,漆月就叼着烟帮他把轮车修好了。

    老头非要送她一盆花,红色扶桑开得十分艳丽,漆月连连摆手:“我要这玩意干嘛,你自己留着吧。”

    她叼着烟往车棚走的路上,拿出手机看大头发给她的那张照片,把左上角放大再放大,一个黑漆漆有点模糊的后脑勺露出来。

    是混在人堆里的喻宜之,漆月刚刚指定角度拍照,刚好带到了喻宜之的背影。

    正好遇到教导主任:“漆月。”

    漆月觉得烦,理都不想理他。

    “我跟你说话呢!你对老师这是什么态度?”

    漆月不得不收起手机,吊着眼尾看他。

    “你这次月考是不是抄别人的?”

    “什么?”

    时近正午,今天太阳难得的大,漆月的卫衣外套火鸡一样五彩斑斓有点厚,背上的汗随这句话一下子炸出来。

    作为一个不在乎学习成绩的人,她第一次体会到付出努力后又被老师劈头盖脸冤枉,原来是这种感受。

    “凭什么说我是抄的?”

    “这次月考卷子挺难的,就凭你,能考那么多分?”

    漆月脊骨上那股热意一路往上爬,顺着脖子,烧红了她的耳朵。

    那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喻宜之以前说的——很多时候不在于事情的真相如何,而是你所处的阶层,决定了别人对你的态度和看法。

    就像喻宜之总是年级第一,连去小卖部买面包都会受到优待。就像她总是吊车尾,即便努力了反而换来污蔑和怀疑。

    “李老师。”

    “喻宜之同学?”教导主任看过去,看到喻宜之怀里的表格:“去领省英语竞赛的报名表了?这次又要靠你给学校争光了。”

    喻宜之:“李老师,这次月考分数真是漆月自己考的,我不是介绍她去补习班了吗?她好好学习了。”

    教导主任压低声音:“你不了解,像她们这种后进生,鬼点子一堆一堆……”

    “我了解。”喻宜之打断,一张脸干净得像是阳光下的清溪:“我了解她,也相信她。”

    干净的语气,笃定的语气,温柔的语气。

    一个从来淡漠而不屑于争辩的人,在人前争辩,为了她。

    教导主任转向漆月:“你看看人家喻宜之同学,之前辅导了你一段时间,就这么看重同学情谊!好,就算这次是你自己考的吧,之后还有期末考、还有下学期的月考、还有高考,你都考好了证明给我看,要是考不出,哼哼。”

    漆月一股火冒出来:“我为什么要证明给你看?你他妈算哪根葱?”

    “你怎么跟老师说话的?!”

    喻宜之拉住漆月:“李老师,我也会好好帮助漆月,她每次考试都会考好的。”

    教导主任买了喻宜之一个面子,哼一声走了。

    漆月甩开喻宜之的手:“考好个屁考好!老子到底为什么要对他证明?”

    喻宜之却很冷静:“不是对他证明,是对自己证明。你现在知道我说的阶层决定一切,是什么意思了吧?”

    漆月:“知道个屁!”

    她撇下喻宜之就走。

    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却受不了喻宜之用那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一个清醒懂事的喻宜之,和一个冲动顽固的她,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模糊一点的界限,又被这样巨大的差距狠狠划了回来。

    为什么她在喻宜之面前永远显得这么蠢?

    ******

    喻宜之一个人回了教室。

    没想到教室还有两个女生没走,喻宜之回忆了一下她们的名字,一个叫沈怡,一个叫王欣妍。

    沈怡哭挺惨,王欣妍在一旁安慰她。喻宜之看了她们一眼,默默走回自己座位。

    “别哭啦,不然喻宜之该笑你啦。”王欣妍看了喻宜之一眼:“一次没考好也没什么的,你找喻宜之帮忙给你讲讲题,你下次肯定能考好。”

    有心示好。

    “真的吗?”沈怡抬起兔子一样的眼睛,鼻音浓重:“可以吗喻宜之?”

    喻宜之站起来,远远淡淡的看着沈怡。

    她对沈怡其人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一张脸圆圆白白的,倒和那双红眼很配,清清纯纯的像只兔子,一看就是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种女生。

    喻宜之冷声说:“我没有时间。”

    她背着书包径直走出去了,微低头,黑发垂下来滑过耳朵。只听教室里沈怡又哭了:“什么呀,那么傲。”

    王欣怡又安慰她:“同学一学期了你也知道她的呀,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人没什么坏心眼。”

    喻宜之盯着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盯久了中间反而冒出块黑斑,应该是视网膜的玩笑。

    她想起喻文泰总问她的那句:“交到朋友了么?”

    她不再停留,漠然着一张脸远远离开教室。

    她的确没什么坏心眼,又或者说,这是她唯一仅存的一点好心了吧。

    ******

    喻宜之回到卧室,把书包里的贺卡倒出来。

    今天上午是最后送贺卡的机会了,不少人又往她课桌抽屉里塞了贺卡,她一张张翻过,又面无表情的扔进垃圾桶。

    还是没有漆月送的。

    任曼秋敲门进来:“宜之,文泰让我盯着你今天下午好好练琴,你知道今晚的表演很重要吧?”

    喻宜之垂眸:“知道。”

    任曼秋陪她走到琴房,喻宜之掀开钢琴盖的时候,任曼秋忽然说:“你最近不太一样了。”

    喻宜之手指砸向琴键,这些曲子她其实已经练得太熟了,几乎已经形成肌肉记忆:“有什么不一样的。”

    任曼秋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好好听文泰的话,你想要的都会有的。宜之,无论你表现的多么温顺,我知道你是一个有野心的孩子。”

    喻宜之在两个跳跃音符间,狠狠砸向琴键:“如果,我不听呢?”

    任曼秋一下露出很恐惧的神色:“你说什么?”

    喻宜之合上琴盖:“这曲子我不用练了,我已经弹得太熟了。”她转向任曼秋:“你看上去也温柔,但你也有野心,你觉得,我的野心跟你一样么?”

    她站起来走出去,任曼秋在她身后想拦,最后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她默默看着喻宜之的背影。

    五六岁时奶嘟嘟的样子还在眼前,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高了。她一度以为自己会和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孩无限亲近,却渐渐走到了如此漠然的地步。

    是她每天沉溺在琴房练小提琴的时间太多了么?可那是她唯一放松的时候。

    她也曾建议喻宜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练琴吧,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就什么都忘了。

    可喻宜之说,自己跟她不一样。

    而且,喻宜之快十八了。

    窗外一声雷,任曼秋吓了一跳,她走到窗边,却并没要下雨的感觉——冬天怎么会打这样的旱雷呢?简直像什么重大变故的预兆。

    ******

    傍晚,喻宜之在卧室写卷子时,阿姨敲门进来:“先生回来接你了。”

    喻宜之丢开笔,深吸一口气下楼,喻文泰的黑色宾利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下午就开始打雷,这会儿终于有点要下雨的感觉了,气压很低,宾利却车窗紧闭,和驾驶座之间的挡板也升起来,四四方方的密闭空间,只有喻文泰身上的香水味。

    像什么呢?喻宜之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像一具棺材。

    她像一具死而不僵的尸体,有一排排蚂蚁爬过她手背,小臂……

    她浑身发麻,蜷蜷手指:“我可以开点窗么?”

    喻文泰温和的笑意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不行。”

    车一路驶到了电视台,喻宜之左右看看,电视台坐落于老城区,倒与漆月家离得不远。

    喻文泰找了关系,让她拥有独立一间的休息室,喻宜之:“我可以开点窗么?”

    喻文泰:“不行。”

    于是情况相较于宾利车内并没有好转,还是像具棺材。

    喻文泰:“今晚电视台要直播,你可得好好弹,所有我那些合作伙伴都看着呢。”

    喻宜之垂眸。

    她想起上次她跟漆月说,她像喻文泰养的一条狗,这话其实错了——她哪儿有那么重要。

    她更像喻文泰的一条领带,不,领带都不算,更像一个领带夹——不声不响,没有意志,有则锦上添花,无也不伤大雅。

    喻宜之小声说:“没有我这些表演,那些人也会跟你签合同的。”

    喻文泰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发:“你哪儿能那么想,你这么优秀,他们都说我有福气呢。”

    他取出一条白色的裙子,是今晚的演出服,问喻宜之:“好看么?”

    其实那裙子很漂亮,简洁的裁剪,细细一条腰带勾勒出腰线,垂坠的质感像人鱼的尾巴,让人的美更添一层灵动。

    喻文泰:“换上吧。”

    等喻宜之换好以后,喻文泰满意的点点头:“很好看。”

    他走过来帮喻宜之系腰带,力度带的喻宜之都往后退了一步:“太紧了。”

    喻文泰:“这腰带就是系的够紧才好看。”

    他和喻宜之一起坐在休息室等,慢条斯理擦着自己的金丝边眼镜,直到有人来敲门,他重新戴上扬声道:“进来。”

    “喻总,该喻小姐上场了。”

    喻文泰点点头:“去吧,宜之。”

    ******

    此时,老城区的一家旧酒吧。

    漆月和亮哥敏哥大头他们聚在一起喝酒,亮哥拍着大头的肩:“你小子最近跟阿辉走得很近啊。”

    大头笑:“以前不是总在一起玩么?玩惯了,而且他现在跟钱夫人不也没什么吗?”

    亮哥哼一声:“你自己拎清形势。”

    大头:“知道知道。”

    小酒吧破败不堪,就他们一桌客人,几个硕大的扎啤杯子在桌上摆着,几个小碟子里装着咸干花生和红衣花生,只有大头一个人喜欢吃红衣花生,吃得细细碎碎的花生衣掉了满桌。

    没有驻场乐队,只有一台老式的挂式电视,酒保也不忙,一边玩手机,一边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突然大头:“我k。”

    敏哥拿颗花生砸向他:“天天k什么啊你k?”

    其他人随着他视线看向电视,愣住的只有漆月一个。

    亮哥眯眼:“这妞够正的啊,想不到K市还有这种妞。”

    屏幕上,一袭白裙的女孩弹奏着钢琴,其实那舞台布置多少有点土,布满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那种花,可女孩一脸冷感消解了那种庸俗,肩膀随着韵律起伏,似有月光不断滑落、摇曳在白裙之上。

    大头:“是我们同学。”

    亮哥:“有男朋友了吗?”

    漆月端起扎啤杯懒洋洋喝了一口:“谁都看不上她,太装叉了,你要在我们学校你也烦她。”

    亮哥砸砸嘴:“白长这么张脸,可惜。”

    大头看了漆月一眼。

    漆月低头,拿起一颗红衣花生,也不吃,放手里来回撮着。

    刚才她们喝酒时聊每个人有什么新年愿望,她毫不犹豫说了发财,说完喝两口酒,把心里真正的那个愿望吞下去。

    她想见喻宜之。

    她想今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和新年见到的第一个人,都是喻宜之。

    所以当喻宜之那张清冷的脸突然出现在电视里,她吓了好大一跳。

    这样算不算实现愿望?

    电视画面并不清晰,喻宜之清秀的五官模模糊糊。

    漆月一摔花生站起来:算个毛线啊算!

    她往酒吧外面跑,大头喊:“漆老板你去哪?要下雨了!”

    漆月:“我还有个局!”

    她骑着摩托车往喻宜之家飞驰,喻宜之表演完后就会回家了吧?

    冷冷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淋在身上,却是另一种畅快。

    ******

    此时,电视台,喻宜之没什么表情的走下台,喻文泰站在台边鼓掌:“回休息室等我,我去找台长他们打个招呼就来。”

    喻宜之意外:“不回去么?”

    喻文泰瞥她一眼:“你弹错了两个音,难道不用复盘么?”

    喻宜之走回休息室,过紧的腰带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弹错的两个音其实十分微妙,连钢琴老师都不一定会抓出来那种,喻文泰盯她盯得到底是有多紧?

    喻宜之伸手去解身后的腰带,却烦躁的反而弄成一个死结,怎么解也解不开。

    她为了在候场时写卷子把书包带来了,想起夹层里好像有把很不常用的裁纸刀,她走过去找,手指一滞。

    一封贺卡。

    喻宜之摸出来,不像其他同学在信封上写着谁收谁寄,就一个淡淡奶油黄信封,什么都没有。

    她的心已经砰砰跳了起来,她给漆月的贺卡信封就是这个颜色。

    漆月什么时候藏她书包里的?是在某个教室尚无人的清晨,或在某个深夜溜回了学校?

    喻宜之颤抖着指尖把信封打开。

    漆月龙飞凤舞的字迹露出来:“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第35章

    漆月字如其人,粗看潦草,细看有种很张扬的漂亮。

    喻宜之匆匆把贺卡装好,藏回夹层,背着书包溜出休息室。

    远远却看到喻文泰和台长站着讲话,挡住了她想悄悄离开的路。

    喻宜之立刻转回休息室,推开窗往下看了下,这里是三楼,不过老建筑层高不高,二楼支出来一个挡雨的雨篷。

    她的心砰砰直跳,快速把高跟鞋拎在手里翻出窗外。

    这时雨已经下得大了,喻宜之一翻出窗外长发就被风吹起,很快又被雨打得黏在脸上,窗框抓在手里都打滑。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在心里说:疯了吧喻宜之?

    可她发现自己这样的心跳,半是因为紧张,半是因为畅快。

    她扔了高跟鞋,脚在空中摆了两摆,踩上雨篷的时候又差点一打滑。

    终于落地,她光脚在雨中跑起来,给漆月打了个电话,但关机。

    无所谓,漆月今晚总会回家的。

    少女在雨中向前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然姿态,她想着漆月的样子,一头红发像一团小小的火,在她心中跳跃、招摇。

    那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无比确定自己心中的想法——她希望今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明年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漆月。

    ******

    喻宜之没钱,一打专车又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好在漆月家离电视台不远,她一路跑过去,地面上有碎落的花瓣花粉,连带着浅浅一层积雨,赤脚踩上去是一种奇异的触感。

    怎么会没划伤脚呢?很久以后连她自己回忆起那个夜晚,都觉得近乎魔幻。

    她跑到漆月家楼下,那株巨大的榕树在黑夜里像来自远古的守护神,她喘着气往楼上望,漆月家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

    她轻手轻脚的走上去,漆红玉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啊?是阿月回来了么?”

    老人睡眠浅,晚上总是睡不着。

    喻宜之躲到一边。

    原来漆月还没回来。

    她一个人下楼,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实在累了,又在台阶上坐下。

    K市不大,并没有大城市那种人山人海跨年的氛围,黑暗里静悄悄的,只听到一滴滴雨砸在水泥地上滚落,又被附近的泥土吸收了一部分。

    喻宜之心里有股奇异的宁静。

    她知道漆红玉在家,漆月总归会回来的。

    ******

    此时,喻家别墅外,漆月把摩托车远远停着,自己躲在一棵树下。

    这雨下的真他妈的大,烟盒被雨淋湿,抽在嘴里的烟都变得潮漉漉的。

    她叼着烟望着三楼,她去过喻宜之卧室,知道那位置。

    这时灯黑着。

    她都在这等了两个小时了,喻宜之怎么还没回来?她爸那宾利不是挺厉害的么,不至于是这老牛破车的速度吧?

    哎,旧手机电池不行,今天和各种人聚餐胡闹的,早没电了。

    她今天穿一件黑色卫衣,挺酷的,入了夜越来越冷,她把帽子扯起来扣在头上,一贯玩世不恭的脸上,倒难得染了点冷峻而坚定的东西。

    那东西在夜色里漫开,又被雨染成水墨的笔触,逐渐化成五个字:等到喻宜之。

    一盒烟都快抽没了,漆月逐渐烦躁起来。

    K市跨年不成气候,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远远有欢呼的声音传来,看来十二点已经快到了,喻宜之他妈的怎么还没回来?

    她狠狠吐出烟头,往路边走去。

    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好不容易逮了个小年轻,走路姿态吊儿郎当跟毛猴儿似的,漆月走过去一扯他衣领。

    那人不耐烦的回头,看到黑色帽兜下一张又美又狠的脸露了出来。

    一下子怂了:“漆漆漆老板。”

    “认识我啊?那好办了。”漆月勾起唇角:“手机交出来。”

    那人把手机一递就想跑,又被漆月拈住衣领:“跑什么跑?”

    那人快哭了:“漆老板,我最近手头真挺紧的,没钱。”

    “谁找你要钱了。”漆月挑眉:“手机你不要了?用完就还你。”

    哦原来是借啊,他还以为是抢呢。

    此时,漆月家旧筒子楼下,喻宜之一个人坐在楼道台阶上,靠着贴满脏兮兮小广告的墙已经快睡着了。

    支撑她没睡的原因有二,一是这礼服裙子太薄睡着更容易着凉,二是她要等着漆月。

    远远已经有人群的欢呼声了。

    漆月怎么还没回来?

    不会跟兄弟一起跨年不回来了吧?

    这时手机滋滋滋的响了,喻宜之皱眉,刚才喻文泰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她都没接,消停了一会儿,这时又打?

    她手机也快没电了,低头看一眼,还有五分钟就要跨年了,打来的是个陌生号码。

    不是吧现在卖房的都这么拼?

    她懒得接,坐正一点,呆呆望着眼前的夜色。

    就在电话快响断掉的时候,她却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抢在最后一声接起:“喂!”

    漆月那边正骂呢:“妈的……”估计在骂她怎么一直不接。

    喻宜之不满的叫她:“漆月!”

    然后她笑了,放柔声音又叫一声:“漆月。”

    漆月声音听起来挺急的:“喻宜之,你在回家路上了没?还有多久到?”

    还有四分钟跨年。

    喻宜之顿了顿说:“我在你家楼下。”

    漆月:“我k。”

    “打扰你了是吗?”

    “喻宜之你是猪啊!”漆月听上去真急了:“我也在你家楼下!”

    “啊?”喻宜之傻了。

    两人共同沉默,时间门分分秒秒过去。

    还有三分钟跨年。

    猴男看漆月沉默那么久,以为电话已经断了,一伸手:“还我呗。”

    漆月瞪他一眼,对着电话的声音却意外温柔:“喻宜之。”

    喻宜之抢着说:“我想和你一起跨年!”

    “怎么办。”

    漆月笑了下:“那你等等哦。”

    喻宜之不知道漆月让她等什么,她睁大眼望着夜色,雨刚刚停了,但空气里还蔓延着凉丝丝的气味,混杂着泥土味,好像什么古老的魔法将要生效。

    难道漆月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可漆月不是在她家楼下么?

    明知道这是如“世界上真有圣诞老人”般幼稚的想法,喻宜之还是忍不住一直盯着来人的方向,眼睛都不眨。

    还有不到一分钟跨年,远远已经有年轻人很早开始倒数:“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电话一直没断,漆月又叫她:“喻宜之。”

    “嗯?”

    周围那么近,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

    “你知道你家在哪个方向吧?”

    “啊?”

    还有十秒跨年。

    漆月的笑声在电话里响起:“往那个方向看。”

    漆月往自己家的方向看去。

    老城区这边并没什么很高的楼,视线反而一片开阔,喻宜之双瞳倏然被点亮。

    那是一束烟火,照亮了她原本沉静如湖的黑眸。

    漆月在电话里问:“这样,算不算一起跨年?”

    喻宜之在海城看过更奢华的跨年烟火,花样百出的烟火接二连三映亮江滩,是引发很多人惊呼的美景。相比起来,今晚的烟火并不盛大,只有蓝黄两色,隔着幢幢屋顶冒出一点尖。

    甚至有些单薄,像掉了毛的鸡尾巴。

    喻宜之不知自己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笑啊笑的笑个不停。

    漆月啧一声:“有什么好笑的,问你呢,这样算不算一起跨年?”

    “算。”喻宜之终于止住了笑,很温柔的重复一遍:“算,漆月,祝你新年好。”

    那边的声音突然害羞起来:“也祝你新年好。”

    电话就断了。

    漆月骂猴男:“你这什么破手机?”

    猴男小心翼翼道:“咱就是说有没有那么一丢丢可能,是那边手机的问题?”

    漆月再打过去,关机。

    她把电话丢回给猴男:“滚吧。”

    猴男松一口气开溜,却又被漆月折回来拈住衣领,猴男一抖:“漆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漆月那张素来带着狠戾的脸,这会儿有种难得的舒展:“没什么,就谢谢你。”

    她哼着歌走了。

    猴男都傻了:不是人人都说漆老板人美心狠拽上天么?他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听到漆老板对他说个“谢”字?

    刚才漆老板打电话叫那名字是什么来着?什么宜之?

    ******

    漆月一路飙车回自己家楼下,心想:喻宜之,你最好给我识趣点没有一个人走掉。

    她停了车匆匆往楼上走,一走近楼洞却被一个白色的身影吓了一跳:“这他妈……”

    喻宜之刚才挂了电话又快睡着了,头靠在一张治痔疮的小广告纸上,听到漆月的骂声才抬头睁眼。

    电视里的优雅女神,这会儿落魄得像只失去了巢穴庇护的雏鸟,在一阵刚刚止息的冬日冷雨中微微发颤,近乎狼狈。

    看到漆月藏在黑色帽兜下的一张脸却笑了起来。

    “漆月。”她嗓子有点哑,带着点睡意的迷蒙:“你可不可以把帽子摘掉?”

    漆月扯掉帽子,走两步蹲在喻宜之面前,伸手把喻宜之黏在额头上的黑发理了理。

    雨停后的月光顺着楼栋照进来,淡洒在两人脸上。

    喻宜之盯着漆月看了一会儿,伸手飞快的在漆月脸上摸了一下又拿开,站起来往外走:“走吧,送我回去。”

    “怎么这么……”突然。

    喻宜之在月光下回头冲她微笑:“因为,我的新年愿望已经实现了。”

    喻宜之往外走的时候,漆月快走两步拉住她:“你鞋呢?”

    喻宜之眨了下眼睛:“扔了。”

    “啊?”

    “鞋跟断了。”

    “鞋跟为什么会断?你的鞋不是都很贵吗?”

    “从三楼窗户爬下来的时候磕断了。”

    “……你从三楼爬下来的?!”

    喻宜之微笑。

    “脚底划破没有?给我看看。”

    喻宜之往后缩:“怎么会划破呢?地上的雨里泡着花粉,软软的。”

    “喻宜之你是猪啊?!”

    喻宜之看着她。

    漆月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弯腰:“我背你到摩托车那边。”

    喻宜之爬上她的背。

    空气里雨后那种凉丝丝的感觉还在,雨水冲走了阴云,天上一轮明月大得惊人,月光烫着两个少女的背。

    漆月身上散发出灼热的气息,喻宜之偏头,轻轻贴住漆月。

    夜色静谧,荡漾温柔。

    “漆月。”

    “嗯?”

    “我这次月考七百零二分。”

    “臭显摆什么?老子还全班第一呢。”

    喻宜之笑:“我是说,我挺聪明的。从三楼爬下来的时候我也会看,宽宽的窗沿很好借力,二楼的遮阳篷就算踩不稳,挡我一下摔下去也不会受很重的伤。还有一路跑过来的时候,我也会尽量踩在水浅的地方,要是路上有破璃渣什么的一眼就能看到。”

    漆月哼一声:“你还挺得意?”

    喻宜之的脸贴着漆月的头,漆月不知在她楼下站了多久,头发湿漉漉的,刚贴上去是一阵凉,而后才传来皮肤的暖意。

    “你知不知道,人在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对方事事精明,只有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觉得她事事都蠢。”

    蠢的背后无非四个字——“放心不下”。

    天上的月亮照着漆月的耳朵,可还有一轮月亮在她背上。喻宜之凑到她耳边,还带着雨气的呼吸又湿又软,尽数喷在她耳廓:“漆月。”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要是没有两周这个时限的话,你,要不要跟我谈?”

    漆月背着喻宜之默默走着,喻宜之真他妈瘦啊,明明那么高的个子,背在身上却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飘走一样。

    “喻宜之。”

    “嗯?”

    “看到贺卡了么。”

    喻宜之笑了声:“看到了。”

    “我没给什么人写过贺卡,给你的贺卡上也没写几个字,因为我懒嘛。”漆月的声音在月光下听起来很轻:“不过那几个字,是我真心的。”

    “别跟我这种烂泥搅在一起,会陷住你。”

    喻宜之俯在她背上不说话。

    漆月回想着那张贺卡,字真的少,加上抬头总共也才十二个字:「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过在她心里,那句话还要多两个字:「祝我的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虽然我永远不会跟你在一起。

    可当你飞上蓝天、让全世界都看到你的皎皎光芒时,我会一直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

    这样,能不能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我的喻宜之」。

    喻宜之的声音在月光下听起来很清明,有着明确的朝向:“漆月,参加高考吧。”

    “要是我们俩都上了大学,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漆月轻笑了声:“喻宜之,你这样的愿望我也会许。”

    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

    “要是我爸妈回来看我,我们就在一起。”

    ******

    漆月骑摩托车把喻宜之送回了家,因为今天喻宜之没鞋,漆月把车稍微骑得近了点,她本想要不要把喻宜之背到门口,门口却已出现了喻文泰的一张脸。

    他的金丝边眼镜反射着月光,脸上表情倒是固有的温和:“宜之。”

    喻宜之的背影明显抖了一下。

    少女的背影在月下孤寂又寥落,漆月想起她刚才下车的时候,很慢很慢才放开环着漆月腰的手,似其间门拉出了丝丝缕缕的牵连,似漆月是她孤单世界结出的唯一的果。

    随着喻宜之越走越远,那些丝一根一根的断掉,喻宜之的世界就又只剩她自己了。

    漆月突然跑上去,拉住喻宜之的胳膊。

    她根本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只是不能看着喻宜之就这样走。

    喻宜之的胳膊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漆月皱眉:“你胳膊受伤了?从三楼爬下来时摔了?”

    喻宜之摇头。

    今晚月亮实在大得诡异,喻宜之不知淋了多久雨,雨气都深浸进皮肤里,皮肤在过分明亮的月光下几乎泛起一层青色。

    嘴唇发抖。

    喻文泰站在别墅门口化为一个模糊的人影。

    漆月脑子里忽然窜过一道闪电:“你爸是不是打你?!”

    喻宜之实在是个冷静的人,漆月想不透:如果喻文泰单单只是对喻宜之管束太严的话,喻宜之怎么也不至于怕成这个样子吧?

    喻宜之:“如果他打我,你要怎么样?”

    “报警。”漆月毫不犹豫的说:“把你藏到我家,然后报警,一直到他被抓起来为止。”

    喻宜之笑了一下,飞快摸了下漆月的脸。

    “放心,他没打我,我这胳膊是在电台休息室换礼服时,不小心撞墙上了。”

    喻宜之黑眸沉沉,并没有任何说假话的痕迹。

    “那……”漆月心里反而更疑惑了。

    喻宜之:“你快回去吧,奶奶一个人在家呢。”

    她说完就快速跑到喻文泰身边,喻文泰拍拍她的肩,远远看了漆月一眼,带着她进去了。

    ******

    喻文泰叫喻宜之:“走吧,上楼。”

    喻宜之默默踏上楼梯,喻文泰跟在她身后,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在过分老旧的木地板上像结了层霜。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喻文泰声音那么轻,那么温和,好像只是在说“今晚吃烧牛肉怎么样”,又或者在说“这首曲子弹得不错,不过还有进步空间门”。

    喻宜之不说话,感觉到身后喻文泰的目光,把她框在了一条必定通往灭亡的路上,任曼秋悠悠的小提琴声从琴房传来,喻文泰充耳不闻,在喻宜之听来却像哀悼的音乐。

    她突然抢上两步钻进房间门,死死关上门,反锁。

    喻文泰拧了两下,叹气:“宜之你这孩子,闹什么呢?你明明知道钥匙在我手里。”

    喻宜之说:“放过我吧。”

    “什么叫放过你?”喻文泰听起来在皱眉:“我帮你安排保送清大的事马上都要办妥了,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我想考卡迪夫大学。”

    “不合适,现在国外多乱呐,你一个人长期待在那边,我们也照顾不到你。”喻文泰说:“就去邶城读大学多好,我和曼秋随时都能去看你。”

    喻宜之重复了一遍:“放过我吧,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跪下来求你。”

    “你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了,我要你跪下来做什么?你就该保持你的骄傲。”喻文泰轻轻敲门:“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是公主啊,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你培养成现在这样么?”

    喻宜之声音都有点抖,可她努力控制:“我还你钱,你培养我花了多少钱,等我工作以后统统还给你,我很聪明,会赚到很多钱的。”

    她甚至急切的说:“你不信的话我跟你签合同。”

    “一家人签什么合同。”喻文泰问:“宜之你今晚到底是怎么了?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是不是被那个红头发女生带坏了?”

    喻宜之马上说:“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

    “哎,我今晚也不抓你复盘钢琴曲了,你自己冷静冷静吧。”喻文泰说:“好在你马上要过十八岁生日了,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他趿着拖鞋走开了,沙沙沙的脚步声,和他的金丝边眼镜一样温和。

    喻宜之的手垂下去,她刚才一直死死握着门把手抵着门,其实她也清楚,要是喻文泰真拿钥匙从外面开门,她这点力气根本不够。

    “宜之。”喻文泰的声音突然又在门外响起。

    冷静如喻宜之也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唇。

    喻文泰只是轻轻敲了敲门:“提醒你,要先去洗澡,不然今晚淋了雨,会感冒。”

    这次他真走了。

    喻宜之站在淋浴下,任凭滚烫的热水烫红她的皮肤。

    她洗了很久,一直洗到手指发皱,身上那股寒意却怎么也祛不掉。

    她脑子里是喻文泰最后说的那句话:“你马上要过十八岁生日了,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十八岁以后的人生什么样。

    上清大。进喻文泰的公司。结婚。过上人人都羡慕的生活。

    可为什么任曼秋整天整天把自己关在琴房里,拉出的琴声都像哀乐。

    这样的未来让喻宜之不寒而栗,知道怎么洗热水澡也没用了,匆匆出去,吹干了头发。

    又把漆月送她的那张贺卡拿出来,在书包夹层里还是染了雨气,潮潮的,打开来看,字都晕开了一点,喻宜之有些心疼,拿吹风一点点吹干,贺卡变得凹凸不平起来。

    她把贺卡藏进抽屉夹缝。

    同样在夹缝之间门,还藏着一张老照片,边缘都已经发黄了。!

    第36章

    放假的最后一天,喻宜之一大早就起来写卷子。

    虽然喻文泰说她成绩只要不出现大起伏,保送清大的事就没问题,并且也不同意她出国读卡迪夫大学,但她并没放弃。

    雅思早已经悄悄考过了,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多拿一些竞赛奖,除了即将到来的省物理竞赛,还有接下来的两场全国竞赛,尽量为自己的申请信加码。

    很多人说喻家这栋老别墅好看,形状优雅,在喻宜之看起来,却像个鸟笼。

    为了准备竞赛她开始刷很难的题,想要尽可能保持专注所以手机调了静音,直到有人用小石子轻轻砸她窗户。

    喻宜之探头出去,窗下是漆月一张脸,在晨曦里笑得张扬明媚。

    喻宜之忍不住也笑了,笑意像是从心底溢出,整张脸就变得柔柔的,风拂动着额前的一点小碎发。

    漆月把手里什么东西往兜里一揣,突然就开始顺着墙往上爬。

    喻宜之吓了一跳,但她不敢喊,一来怕引起其他人注意,二来怕惊扰漆月反而让她掉下去。

    她捂着自己的嘴,漆月已经像只灵巧的猫一样顺利爬上了三楼,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喻宜之去把门反锁,才转回来用气声问:“昨晚我从三楼爬下来你都说我是猪了,你这样往三楼爬的又是什么?”

    漆月嘻嘻一笑:“我是猫你是猪,物种不同,能比么?”

    喻宜之瞪她一眼。

    漆月道:“我真跟你不一样,我从小野大的,这对我不算什么。”

    她在晨曦中笑看住喻宜之,那笑意还带着点早起的懒散,一双猫儿眼觑着,喻宜之却知她在一寸一寸的扫描自己。

    怀疑喻文泰会打她?不放心所以一早过来?

    其实,喻文泰那样的人怎么会打她呢?

    太不符合喻文泰的作风。

    漆月看她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松了口气,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个包子掂了两掂,刚要递给喻宜之,一阵敲门声,任曼秋的声音传来:“宜之,怎么还不下楼吃早饭?”

    喻宜之有心理准备还是惊了一下,走到门边:“我在写卷子,不饿。喻文泰呢?”

    “他一大早去公司忙了。”

    喻宜之的肩膀明显放松了。

    任曼秋在门外劝:“不饿也要吃,早饭很重要。”

    像任何一个啰里八嗦的母亲,喻宜之看上去有点烦。

    漆月笑着溜过去,躲到喻宜之背后,不停搔着她腰间的痒。

    喻宜之瞪她一眼又不敢发出声音,整个人扭来扭去,漆月手不停,喻宜之撞到门板上。

    任曼秋:“宜之你干嘛呢?”

    “我嗯,昨晚在电视台吃了不消化。”喻宜之轻轻打漆月的手:“嗯做会儿运动,真吃不下中午再吃吧。”

    任曼秋好像已经知道昨晚的那场龃龉,觉得这会儿喻宜之不愿下楼吃饭是闹情绪,只说:“好吧,你在文泰回来前尽量调整好吧。”

    就走了。

    听到任曼秋脚步声走远后,漆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喻宜之你是什么?泥鳅精转世么?那么会扭。”

    “很痒的!”喻宜之直瞪她,死死抓住漆月的双手不让她再乱动:“你太坏了。”

    漆月愣了下。

    作为一个很会撩的渣女,她不知听多少女生对她说过“你太坏了”,有的含羞带臊双颊微红,有的泪眼朦胧梨花带雨。

    可这会儿喻宜之在清晨的日光下,一脸清冷冷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嘴里却道:“你太坏了。”

    极致的反差,她很确信只有她一人见过喻宜之的这副模样。

    喻宜之反应过来自己刚说了什么,讷讷放开她的手。

    她挠挠头:“对不起。”

    喻宜之垂眸:“没事。”

    清晨的空气里有漂浮的尘埃,像一小个一小个音符在跃动,漆月把包子从兜里掏出来:“还吃么?”

    喻宜之接过:“吃。”

    漆月帮她把书桌椅子拉开:“坐着吃。”

    自己拖了张椅子坐到喻宜之对面,摸出手机开始玩。

    喻宜之吃包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到漆月怀疑她根本没在吃,掀起眼皮看一眼,却见喻宜之小口小口吃得很快,像只松鼠。

    漆月笑了声。

    喻宜之一顿:“别盯着人吃东西。”

    “以前吃过包子么?”

    “没吃过包子也太夸张了吧……吃过,不过喻家的早饭一般是鲜牛奶,酸奶,吐司,黄油。”

    都是些冷冰冰的,惹来漆月一阵撇嘴。

    “好吃么?”

    “很好吃,像那天晚上你带我去吃的烤豆腐一样好吃。”喻宜之认真问:“你为什么总能找到那么多好吃的?”

    漆月笑两声:“因为我会生活呗。”

    “你现在看的这家店又在哪?”

    “嗯?”

    漆月不怎么喜欢玩游戏,这会儿拿着手机刷视频,却发现连喻宜之都听到视频在介绍小店了,而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喻宜之笑了,把吃了一半的包子递过来:“给你。”

    “给我干嘛?给你买的。”

    “你一直盯着我,都走神了,看上去很馋。”

    “馋个毛线馋。”漆月站起来,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老子走了!你这好无聊,都没什么可玩的。”

    喻宜之默默缩回手。

    漆月敏捷跃到窗框上,扭头冲她笑:“喻宜之,新年的第一天好。”

    少女恣意又张扬,耳边是窗外自由的风。

    喻宜之忽然很不想这身影就这样消失掉,捏紧手里的包子:“你接着去哪?”

    “去摩托车行,去找大头,去跟亮哥敏哥他们喝酒。”漆月笑:“老子忙着呢,都是你这种乖宝宝绕道走的地方。”

    喻宜之:“哦。”

    漆月的身影就从她的窗框消失了。

    喻宜之走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舍得把漆月留下的脚印擦掉。

    她坐回书桌边,吃完那个已经有点冷掉的包子,用纸巾把包装袋包好才敢扔进垃圾桶,心想:你在干什么啊喻宜之?

    你刚才是在跟漆月撒娇么?

    喻宜之这么震撼的原因在于,她刚才的撒娇完全发自内心,并非演技。

    她以为自己冷酷到不像话,却竟还像个正常的十七岁女孩子一样,拥有这样的少女心境?

    喻宜之觉得有些可笑。

    她把手伸进书桌夹缝,抠了半天才把一个笔记本抠出来。

    除了她谁都不知道这里能藏东西,打扫阿姨不知道,喻文泰和任曼秋也不知道。

    喻宜之关上窗拉上窗帘,好像忌惮有什么人再从窗口爬进来似的,这才回到书桌边翻开。

    房间里陷入无边黑暗,喻宜之没开灯,双眼适应了一会儿,本子上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字体逐渐显露:·搭话·认识·独处·加微信·帮助·贺卡·同情·承诺·生日·实施前六项都已经用一条横线划掉了,喻宜之摸出一支钢笔,在“同情”那项后面点了两点。

    她故意撞伤自己,引得漆月对她家庭氛围越来越怀疑,毕竟只说精神控制,并非人人理解那会有多可怖。

    漆月对她,“同情”多半是有的,但距离她需要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漆月得有多“同情”她,才会心甘情愿帮她做那种事?

    喻宜之看着自己冷酷的字体忽然心生厌恶,一把将那本子拂到地上。

    过了一会儿,还是只有她自己默默蹲下,把本子捡了起来,又塞回夹缝之中。

    又把夹缝里的另两样东西摸了出来。

    一张贺卡,一个信封。

    冷白手指抚过被吹风吹干后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漆月给她的贺卡,也就是这张贺卡,让她昨晚回别墅的路上,原本下决心把笔记本烧掉的。

    要不是喻文泰说了关于她十八岁后的那番话,要不是她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牙齿打颤的不能接受……

    要是昨晚她真把笔记本烧掉、取消自己计划的话,今早发现自己居然对漆月撒娇的时候,应该是截然不同的心情吧——那样她会坦然面对自己对漆月的逐渐着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感到恶心。

    她的手指又移向照片。

    小时候没什么拍照机会,要不是那天有访客,带着架相机拍来拍去,这张照片估计也不会留下来。

    前景是不过六岁的喻宜之,站在一棵树下,剪着刘海齐额的妹妹头,手里拿着一个老鼠玩偶还是什么的,瞪着镜头,她太过早慧,小小年纪已是一脸警惕。

    背后一个影子划过,因速度太快而身影模糊。

    喻宜之要拿起照片,才能把那张小小的因为好奇而转向镜头的脸看清楚。

    那张脸太特别了,灵巧的猫似的,喻宜之从来没见过任何其他人有那样一对猫儿眼,所以当她重回K市后,居然把漆月认出来了。

    重逢的那晚漆月在路边打架,妩媚漂亮的猫脸上写满狠戾。

    有时喻宜之都怀疑老天是不是觉得她太惨了,不然,为什么会让她重新偶遇漆月,而漆月现在所有的特质,又恰恰是她需要的。

    她放下照片,默默坐了会儿。

    漆月没有认出她,这很正常,毕竟比起她现在的长相,小时候的她实在瘦瘦小小不起眼。

    没认出她正好。

    没认出她才能讨债。

    她不停的劝服自己:毕竟让她人生走到现在这地步的人,是漆月不是么?

    ******

    三天收假,重新开学。

    家政阿姨难得回老家还没回K市,喻宜之到食堂吃早饭。任曼秋反复叮嘱:“就买鲜牛奶和白吐司,和在家吃的一样,别买乱七八糟的,别惹文泰不高兴。”

    喻宜之想回教室学习,拿着牛奶和吐司,刚好和人群中的漆月擦身而过。

    漆月叼着个包子笑得耀武扬威,有人正问她:“漆老板,新年过得怎么样啊?”

    漆月拿开包子,声音慵懒却坚定,钻入喻宜之的耳朵:“是老子过的最好的一个新年。”

    然而两人出了食堂,却又一个往左边格物楼,一个往右边致知楼,通向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像两个陌生人似的。

    ******

    这次月考不到半个月后,就迎来了期末考,然后,就要过年了。

    期末考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喻宜之滑出了年级前十。

    漆月倒还稳稳留在(7)班第一的宝座上,惹得大头和秦冲都来问她。大头问的是:“漆老板你到底怎么蒙的啊?教我一下好让我回去对付我爸妈呗!”秦冲问的则是:“漆老板你真不能蒙出下期彩票号码么?”

    漆月随口报出一串数字,秦冲愣一下,还真赶紧拿手机记下了。

    漆月嗤笑:“这你也信?”

    她隔着人群远远望着那个漆黑的后脑勺,连背影都透着淡漠,看上去并未因成绩下滑有什么情绪起伏。

    喻宜之被教导主任叫去了:“是不是这段时间管后进生管太多,耽误你自己学习时间了?”

    喻宜之摇头:“学习状态有起伏,挺正常的。”

    教导主任:“要是漆月耽误你太多时间,你就别管她了,你现在可不能松劲,下学期还有好几场竞赛呢。”

    “我知道。”

    “要不要我请你家长来谈一谈,让他们在家做好保障……”

    喻宜之立刻说:“不用了李老师,我会好好努力的。”

    教导主任了然一笑:“你爸工作太忙,怕他担心是吧?老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也相信你,去吧,回去带问你爸好。”

    他并不真的认识喻文泰,但在K市,喻文泰又是一个人人都认识的存在。

    格物楼顶楼,风挺大,喻宜之靠在方柱上,一头平时柔顺的黑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慢慢舔着一支冰淇淋。

    漆月靠在另一边抽烟,斜着眼瞟她:“喻宜之你大冬天吃什么冰淇淋?还选六块钱一根的,心疼死我了,你就不能选两块钱一根的绿色心情么?”

    “我帮你考全班第一哎。”喻宜之把冰淇淋递到漆月面前:“你要吃吗?椰子味挺好吃的。”

    漆月向后一躲,后脑勺差点没撞柱子上:“老子才不吃!”

    白色冰淇淋本来旋成一朵花的形状,这会儿被喻宜之慢慢嘬着,融化了一半就很暧昧,更别提上面还有两个可爱的牙印。

    天哪她怎么会用可爱两个字形容喻宜之?喻宜之那张脸都快冷出冰了好吗!

    喻宜之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她不得不为自己的一瞬慌乱找借口:“幼稚,小丫头才吃这个。”

    “你不是小丫头么?”喻宜之缓缓走近她,眯眼,咬住蛋筒把冰淇淋叼在嘴里,突然把双手是塞进漆月脖子里。

    漆月大叫起来:“我k!”

    今天本来就冷,喻宜之刚捏着冰淇淋双手也他妈跟两块冰似的,差点没把漆月的魂冰掉。

    漆月躲来躲去她跟黏漆月身上似的,叼着冰淇淋含糊不清:“说,你是不是小丫头?”

    漆月扭得像条虫:“是是是。”

    “是什么?”

    “老子是小丫头行了吧?”

    喻宜之笑着把手抽了回去,靠回方柱上,重新把冰淇淋拿回手里慢慢吃着。

    漆月到这会儿还有脖子里贴了两块冰的感觉,一抖:“喻宜之,我发现你这人乍一看挺高冷女神,其实蔫坏蔫坏的。”

    喻宜之笑,对着漆月缓缓舔过自己一排洁白的牙。

    漆月:……

    这会儿校园里的人已经都散了,寂静静的,只剩她俩躲在顶楼,听着远远传来的座钟声音,空气中的烟草味和椰子味交织在一起。

    每当烟往喻宜之那边飘的时候,漆月一挥手,那烟就被掌风吹散了。

    “喻宜之。”

    “嗯?”

    “把你期末考卷子给我看看。”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把最后一口蛋筒塞进嘴里,蹲下身去翻书包的背影一滞。

    漆月被她搞得紧张了一下:“怎么?”

    喻宜之回头,仰面认认真真望着漆月,指指自己嘴里:“最后一口蛋筒里居然有好大一块巧克力。”

    漆月笑出了声:“大小姐你太少见多怪了吧!”

    妈的她就是觉得喻宜之很可爱怎么办!

    喻宜之把卷子递给漆月,漆月叼着烟拿过看了两眼,还给喻宜之。

    喻宜之把卷子放回书包:“不担心我?”

    漆月笑了声:“故意做错的呗。”

    “老师都看不出来你看得出来?”

    “老师又没那么了解你。”

    喻宜之定定看了她眼:“你很了解我吗?”

    漆月懒洋洋的:“还成吧。”

    风卷起两人的长发,向着不知名的远方,天灰蒙蒙的。

    喻宜之背起书包:“走吧。”

    漆月掐了烟,跟在她身后。

    下楼梯时喻宜之走在她前面几阶,白皙修长的手指贴在校服裤缝边轻晃着。

    漆月看着,脖子里那种贴了两块冰的感觉又来了,让她小臂细细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并不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漆月望着那只晃动的手,很有冲动上去握住:“喻宜之,你手还凉么?”

    可她很清楚喻宜之为什么故意考差。

    因为喻文泰想找人让喻宜之保送清大,而喻宜之想去更远的卡迪夫大学。

    她注定像一只鸟,远走高飞。

    而自己是什么呢,是困在沼泽里的鱼,不知哪天就会窒息。

    漆月默默收回视线,又从口袋里摸了支烟出来,填满了自己空虚的手指。

    ******

    快过年了。

    越是现代化程度没那么高的城市,对传统越是看重。漆红玉手挺巧的,以前年轻时是做花糕的一把好手,现在做不了了,每年过年时仍有个重要任务,就是撕窗花。

    漆月给她买来一大叠红纸,也算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等有天她从摩托车行回家的时候,漆红玉笑着叫她看,她吓一跳:“奶奶,这么多啊!”

    “过年嘛,就该热热闹闹的。”

    漆月自己调了浆糊,把窗花贴在窗户上,除了喻宜之帮漆红玉改的那扇窗户还新着,其他窗户都灰蒙蒙的,粘着层擦不掉的油污,窗花掩盖一下,看上去倒没那么落魄。

    漆月盯着窗花上的手撕痕迹,毛茸茸的毛边,觉得有种质朴的美感。

    她忍不住想:喻宜之家怎么样了?

    说起来,喻家在喻宜之很小的时候就搬离K市了,这还是喻宜之长大后第一次回K市过年呢。

    她忍不住骑摩托到喻家别墅外,怕那轰鸣的发动机声被喻宜之听到,远远把摩托车停了,贼头贼脑的走过去。

    她挠挠一头红发:你在干什么啊漆月?不是说好当朋友就够了么?

    有这么想她么?

    这个想法一冒出,漆月就吓了一跳,因为心里那个肯定的答案已呼之欲出,她抽了支烟出来,强行把那答案压了下去。

    远远看着喻家别墅,门窗紧闭,沉寂寂的,没有窗花没有对联,什么都没有。

    有钱人不兴这个?更喜欢过洋节?漆月叼着烟想。

    这时迎面匆匆走来一个中年女人,看到漆月“啊”了一声:“你来找少爷是吧?”

    是喻家的家政阿姨,漆月以前来找喻彦泽的时候,跟这阿姨见过,阿姨还以为她为改装摩托车的事来找喻彦泽呢。

    漆月不想别人把她这样的人跟喻宜之联系在一起,“嗯”了一声。

    手背到背后,烟藏起来。

    漆月其实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干嘛呢?想让阿姨对自己留个好印象?

    好像她以后有在喻家登堂入室的机会,到那时不想给喻宜之丢人似的。

    阿姨告诉她:“少爷不在,他们一家去邶城了。”

    漆月一愣:“去邶城干嘛?”

    阿姨:“先生有很多生意伙伴都在邶城嘛,趁过年一起聚下,还有我家小姐要高考了,先生忙她保送清大的事呢。”

    说起喻宜之,连家政阿姨都骄傲的挺了挺胸:“我家小姐从小就优秀,自己考清大也完全没问题的,可先生觉得这样保险点,他可疼小姐了。”

    漆月“嗯”了声,转身就走。

    这阿姨是个特别外向的,在她身后喊:“哎小姑娘,我今天也要回老家了,祝你春节快乐啊!”

    漆月骑摩托游荡在K市的街上,到处张灯结彩,浓浓的新年氛围。

    春节快乐么?

    她怎么觉得这热闹的城空了一半。

    快过年了修摩托车的人也少了,漆月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她看到冰糖葫芦摊子上有卖一种雪球,雪粒一样的细糖包裹着润红的山楂,有人称半斤,老板一铲子下来,那细糖就像下雪一样簌簌落下,煞是好看。

    漆月远远盯着想:喻宜之吃过这样的糖山楂么?

    她发现街道就此分成了两部分。

    那些小摊上的吃食,自动左右分边排排站,左边是喻宜之没吃过的,右边一小部分是她给喻宜之吃过的。

    那些为过年准备的各色的花,左边是喻宜之上学路上可能见过的,右边是喻宜之肯定没见过的。

    那些挂在衣架上的新衣服,左边是喻宜之穿上一定好看,右边喻宜之穿上可能不好看的不过妈的一件都没有。

    漆月默默给自己点了支烟,保安看她不好惹小心翼翼过来跟她商量:“商场里不能抽烟,要不你出去抽完再进来呗?”

    漆月踱到商场外,吸了一鼻子冷空气。

    她再次在心里骂了一遍:妈的。

    好可怕。

    好可怕啊喻宜之,我居然会这么想你。!

    第37章

    漆月一天不知看多少次手机,没短信没电话,喻宜之一次都没联系过她。

    就像过去的好几天一样。

    不过她现在知道理由了——喻宜之去邶城了,应该很忙吧。

    她知道喻宜之不愿保送清大,不过也许去邶城后想法发生了改变,觉得保送清大也挺好的,毕竟要是考不上卡迪夫大学,清大也是国内最顶级的大学。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干,晚上大头叫她喝酒的时候,她去了。

    是他们常去的酒吧,归属于钱夫人。钱夫人最近不在K市,仍在别处避风头,谁都联系不上她,她的这些酒楼KTV酒吧倒是都恢复营业了。

    毕竟还没高中毕业,他们坐在里侧的包间里,桌上放着好几听可乐和果盘,酒瓶都放在桌脚下,好笑得很。

    过了会儿亮哥敏哥带着人来了,酒瓶就明目张胆被拎到桌面上。

    又有人敲门,居然是阿辉露头进来:“就听说你们在这玩呢。”

    亮哥敏哥和漆月对视一眼,只有大头热情招呼道:“辉哥!”

    阿辉一侧身让了几个年轻姑娘进来:“我妹和她朋友们也非要来这玩,她们几个姑娘也无聊,你们这人多,一起吧。”

    说完他就走了,亮哥敏哥和其他人看几个姑娘确实也没什么杀伤力,包间氛围这才放松下来。

    一个长卷发大耳环的姑娘走过来,眼影和唇釉亮亮的:“能坐这儿么?”

    漆月懒洋洋拎着啤酒瓶,眼皮都没抬。

    姑娘好脾气的冲大头笑笑:“让个座呗。”

    很明显目标是漆月。

    大头看了眼漆月,还是那股慵懒劲,红色长发垂在脸边,侧脸绝美,拎着酒瓶的手又透出骨节,让她整个人的妩媚中又透出一股锋利。确实她这样不仅招男的,也许还更招女的。

    大头见漆月没反对,往旁边让了让。一想漆月也好久没谈了,这姑娘看起来颜值还行,反正就是两周的事。

    姑娘晃晃酒瓶:“干一个?”

    漆月没骨头似的,手半抬不抬跟她浅碰了一下,一仰头修长脖子拉出好看线条,把啤酒干了。

    姑娘笑了:“爽快,我喜欢。”

    她也把酒干了,连呼吸都透着灼热,腿轻贴在漆月的小腿上:“我知道你,跟谁都只谈两周是吧?你放心,我不缠人,不过到时候如果你想缠着我的话,我们就再说咯。”

    她附到漆月耳边:“别说不,我肯定是你喜欢的类型。”

    大头移开眼睛,两个身材火辣长相妩媚的美女纠缠在一起,虽然什么实质都没有,这画面已有点过分香艳。

    漆月笑了声,又拎了瓶啤酒,用牙直接把瓶盖咬掉了,她这几天烟抽得多,嗓子都透着暗哑:“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

    “看你这样就知道咯。”姑娘笑眼上下打量着漆月,一看就是这种场合里混大的,又美又撩又渣又野,不过她喜欢。

    她替漆月总结:“长得媚的,会化妆的,身材辣的,还有……”她再次附到漆月耳边:“很会的。”

    漆月又笑了声。

    放以前她会觉得这姑娘说挺对的,她历任女朋友也确实都是这个类型,两个妖娆美女每次勾肩搭背招摇过市,都会吸引一堆回头率。

    这时她却觉得姑娘说错了。

    脑海里浮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形象。

    眉眼清冷的,不施粉黛的,个子很高很瘦,身材一张平板的,还有……

    她其实也没经验,没法想象喻宜之厉不厉害,但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应该是不厉害的。

    不愿再想下去,好像连这样想一想都是亵渎了喻宜之似的。

    她忽然站起来,姑娘拦了一下:“去哪啊?”

    漆月冲她挑唇:“不好意思姐姐,你说的……全错。”

    她叫大头:“无聊,走了。”

    大头跟着她走出酒吧。

    快过年了,最近又降了几度,冬天的感觉总算又浓了些,有些人已经回了老家,入了夜街上人也不怎么多了。

    漆月坐在马路牙子上,抛了支烟给大头。

    “你爸妈最近还好吧?”

    “还好,我哥以前那战友,祝哥你还记得吗?后来调邶城去那个。”

    漆月点头。

    “他今年过年不回老家,说是来陪我爸妈过年。”

    漆月意外:“那他挺够义气的。”

    大头点头:“我哥牺牲也好些年了,我爸妈还是好多了,人总要向前看嘛。”

    漆月瞥他一眼:“那你向前看了吗?”

    大头:“老子怎么没向前看了?”

    漆月笑着揉了把他头:“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会真跟我一起走上这样的路。以前你总跟我屁股后面跑,我还以为你瞎胡闹呢。”

    她声音放轻:“总以为你会和你哥一样考警校的。”

    大头沉默一瞬,吸吸鼻子,故意大声而昂扬的说:“嗨,当警察有什么意思!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是咱们现在这样有意思!”

    他有点喝多了,揽着漆月的肩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踢正步,高声唱着:“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唱完了又哇哇哭,蹲在路边树下吐得一塌糊涂。

    漆月给他拍着背,仰头,天上唯一一颗星缀在天幕,指向北方,不见月亮。

    若离别总是常态。

    漆月吸了口气,K市少有冷冽的空气似要割伤她鼻腔。

    她和喻宜之,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呢?

    ******

    邶城,喻家别墅。

    喻文泰坐在一楼客厅里叫:“宜之。”

    他声音不大,但温和、浑厚而充满穿透力,很多人说这是喻文泰的人格魅力之一,喻宜之在二楼卧室想假装没听见都不行。

    她下楼,喻文泰笑着站起来,拉开防尘罩给她看一条白裙子:“好看么?”

    喻宜之抿唇。

    诚然她很适合白色,皮肤那么白,整个人有种融化雪里的感觉,清透透的漂亮。但主要还是喻文泰,对白色有种近乎偏执的迷恋。

    他对喻宜之宽和而耐心,见喻宜之没立刻回答也不恼,笑着转向任曼秋:“你说好看么?”

    任曼秋端着一杯茶远远坐在沙发上,她已经化好妆换好衣服了,但相较于一般贵妇人她并不明艳富态,整个人娴静而病弱,她年轻时是个小提琴家,整个人很有艺术气质。

    她嘴唇微颤,像被这样的白色刺激:“好看。”

    喻文泰点点头:“嗯,你不配,只有宜之最适合这样的白色。”

    他把裙子递给喻宜之:“去换吧,今晚一起去吃饭。”

    喻宜之接过,换好裙子下楼,喻文泰看她一眼:“我选的真不错,确实好看,今晚老雷他们又要羡慕我了。”

    他站起来:“司机在外面等了,走吧。”

    任曼秋:“彦泽还没回来……”

    喻文泰哼一声:“那个不成器的逆子,别管他了。”

    三人走出别墅,由司机开宾利送到一处顶奢会所。

    对喻文泰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在家乡和全国各大城市都有别墅和豪车,算是基本配置。

    三人走进包间,好几个和喻文泰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已经在了,喻宜之的出现让众人眼前一亮:“宜之都长这么大了?真漂亮。”

    果然又有人对喻文泰说:“老喻,你真是好福气啊。”

    喻文泰笑呵呵的。

    那些打量的目光让喻宜之有些不自在,喻文泰和任曼秋落座的时候她说:“我先去下洗手间。”

    喻文泰又站起来:“我带你去吧。”

    这会所太大,几重院子七弯八绕,找到洗手间倒不难,但去了洗手间再找回来就有点难了。不过喻文泰对这会所来得熟极了,跟他自己的地盘似的。

    有人说:“让服务员带着去就行了。”

    喻文泰笑:“还是算了,这孩子怕生。”

    众人又夸:“老喻真宠宜之。”

    喻文泰带着喻宜之走出去,这种地方大家都会自觉压低声音说话,走廊里偶有人路过,但整体静悄悄的。

    喻文泰声音也压得很低:“你知道今晚是什么场合吧?”

    “知道。”

    “你保送清大的事可就看今晚这位雷叔叔了,你可千万别给我闹什么情绪。”喻文泰:“毕竟你期末考那么差,我也没说过你。”

    喻宜之平静的:“嗯。”

    她忘了。

    喻文泰那么神通广大,无论她出什么岔子,喻文泰总能帮她摆平。

    期末考不好又怎样?影响平时成绩又怎样?看在喻文泰眼里,可能只像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吧。

    也许喻文泰根本知道她是故意的,不然不会在家交代一次,现在她说要上洗手间,又跟着出来再交代一次。

    喻文泰送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宜之,我知道青春期的孩子都喜欢闹别扭,但你听话一点,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放到喻宜之面前打开一条缝,那光芒已足以刺痛喻宜之的眼。

    那是一条项链,实在漂亮,漂亮到喻文泰这样见过世面的人,都忍不住拿出来提前对喻宜之炫耀。

    “好看吗?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你猜多少钱?可能很多人奋斗小半辈子都买不起。”喻文泰把盒子收起来:“宜之,乖乖听话,你的人生会过得很幸福。”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脑子里突然浮出漆月那张扬的红发,恣意的笑脸。

    “如果我不想上清大,就想上卡迪夫大学呢?”她决定再挣扎一次。

    “你说什么?”喻文泰声音沉下去。

    ******

    喻宜之走进洗手间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脸,粉色的嘴唇看似无妆,其实今天被喻文泰安排涂了自然的唇膏,要不,她现在一定会看到没血色的苍白。

    她拧开冷水反复冲洗双手,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当然她更想洗把脸,但弄花妆容会让喻文泰瞧出端倪。

    越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能露出任何迹象。

    “打草惊蛇”是任何人小学就学过的成语,她不可能犯这么蠢的错。

    她走出洗手间,面容已恢复平静,一双沉寂如湖的眸子里并没什么闪光:“好了,回去吧。”

    这样的温驯已足够让喻文泰满意:“好,走吧。”

    ******

    这样的饭局是喻文泰的主场,喻宜之和任曼秋都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当两个安静的花瓶。

    喻宜之听着喻文泰跟其他人闲聊:“有什么好体检的?我就从来不体检,越体检,才越觉得自己身体处处都是毛病。”

    与他对谈的,正是他之前提过帮喻宜之办保送的雷叔叔:“你看着气色的确好,平时怎么保养?”

    “有一款补品,国内买不到……”

    喻宜之听得兴致缺缺,这些有钱人,总怕自己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可突然话题一转,就落到了她身上,雷叔叔看着她问:“宜之快十八了吧?”

    喻宜之肩膀一抖。

    雷叔叔:“什么时候过生日来着?”

    喻宜之沉默,任曼秋肩膀垂沉,喻文泰乐呵呵的说:“三月二十号。”

    雷叔叔点点头:“过了十八,就是大姑娘了,前途无限啊。”

    十八岁,一个充满暗示意味的年龄。

    喻宜之盯着桌上一道凉拌秋葵,夹起一块,筷子和盘子间拉出一道透明的丝。她不明白喻文泰为什么总喜欢这样冷冰冰的食物,就像他总喜欢白色一样,冷到刺骨。

    喻宜之倦怠的放下筷子。

    桌上是喻文泰和其他人的谈笑声,他们谈着经济、股票、国际政治。

    漆月一张恣意的笑脸,倒映在喻宜之面前的玻璃转盘上。

    喻宜之想,漆月带她去吃的就总是一些热食,烤豆腐,馄饨,包子。

    喻宜之忽然说:“我要吃蛋炒饭。”

    喻文泰和任曼秋都愣了下。

    然后喻文泰笑道:“你这孩子开什么玩笑,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过蛋炒饭?”

    他对他朋友们解释:“别理她,她平时在家也就是吃这些冷餐,这是闹情绪呢,青春期嘛。”

    雷叔叔说:“理解理解,加上高考压力大嘛,不过宜之这么优秀,等保送清大的事办妥了就轻松了。”

    喻文泰又忙不迭敬酒。

    喻宜之一双漂亮但清冷的眸子垂下去。

    聚餐完毕,三人打道回府,喻文泰喝多了酒去睡了,剩任曼秋站在客厅对喻宜之说:“辛苦了,今晚别学了,去睡吧。”

    喻宜之冷静的说:“你不辛苦吗?”

    任曼秋浑身一震。

    她有时候经常想——这孩子真的才十七岁吗?一张脸吹弹可破的青春着,一颗心却像耄耋老人被磨出老茧,尤其那双眼,有种看尽人生路以后的淡漠和决然。

    喻宜之已经上楼去了。

    喻家在邶城的别墅只有两层,所以她卧室不比在K市安静,但没关系,她擅长忍耐也擅长集中注意力,她继续学,她要把未来的一切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里。

    将近午夜十二点,肚子饿了,毕竟晚饭对着那一堆冷盘没怎么吃。

    她凝神听了下,悠扬的小提琴声传来,任曼秋总是睡不着,也不知被什么折磨着,又把自己关进琴房了。

    喻宜之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往下看了眼。

    她甚至觉得要从这样的二楼爬下去没什么难度。

    看来真是漆月说的那句话——坏事做多了,就不怕了。

    她吸取上次经验,把鞋轻轻扔下去,又轻手轻脚翻出去。

    邶城很冷,羽绒服穿在身上像面包,让她周身沉甸甸的很不轻盈,或许她已经习惯了K市那样的暖冬。

    又或许,她是习惯了一个身上总是散发着热气的人,用懒洋洋的调子叫她:“喂,喻宜之。”

    她慢慢走在街道上,明天就过年了,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脚步似有回响。

    垂眸往下望,路灯把影子拖得好长,她心里无端生出些寂寞的感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已习惯了不再是自己一个人呢?

    街上好些小店都已关门了,不复平日“九九六”、“零零七”的热闹,她走了好久,才遇到一个开着的小店。

    走进去,不过巴掌大,只够摆四张桌子,椅子还背靠背的挨在一起。

    墙上红底黄字的菜单,角落已经黏了层黑色油污,但喻宜之并没在意,这种小店暖气不怎么足,她裹着羽绒服望着那一道道盖饭名称。

    老板问:“姑娘,来点啥?”

    喻宜之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有蛋炒饭么?”

    热气腾腾的,锅气十足的,像漆月一样的。

    “嗨,这不是每家都有的么,都不稀罕往菜单上写,坐吧。”

    喻宜之坐下,风从门口吹进来,她把羽绒服拢得更紧了点。

    不一会儿,一份飘着香的蛋炒饭端上来,红色盘子套了个白色塑料袋盛得满满当当,蛋液被炒至金黄泛起可爱的褶,喻宜之舀起一勺喂进嘴里。

    以她为数不多吃路边摊的经验,这份蛋炒饭着实算不上美味,这种小店存在的价值大抵在于果腹。

    头上一盏灯连灯罩都没有,拽着她影子投在掉漆的白桌上,孤单单的。

    喻宜之大口大口把蛋炒饭吞了下去,堵在嗓子眼里。

    她扫了眼柜台,那些饮料也是冷冰冰的,她起身,去给自己盛了碗免费的蛋花汤。

    汤里的蛋花存在得很抽象,跟白水一样几乎没任何味道。

    但总归热食落胃,能给人心里带来慰藉,就像漆月,总会让她不自禁的笑起来。

    笑什么呢?

    喻宜之盯着炒饭里一颗碧油油的葱。

    这时一个穿橙黄制服的外卖小哥匆匆进来:“一碗青椒牛肉盖饭!”

    老板在后厨答:“好嘞!”

    小哥边摘手套边向喻宜之这边走过来:“美女,一个人?”

    喻宜之眼神漠然而警惕。

    小哥笑着摆手:“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坏人,就想问问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他挠挠头,年轻的脸上浮出近乎憨厚的羞涩:“我年后就要跟我女朋友求婚了,如果她答应我的话,我就和她留在家乡开个小店不回邶城了。”

    “我找很多各种各样的人帮我录了祝福视频,美女,方便的话你能帮我录一句吗?”

    按喻宜之的处事方式,她一定不会答应的,但漆月一张笑脸总在她脑子里晃啊晃。

    她最终点了头:“可以。”

    对着小哥的镜头说:“祝你们永远快乐,永不分离。”

    那是一个近乎失真的愿望,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永远快乐,又有多少人能永不分离?按喻宜之悲观主义的想法,应该是没有的。

    但她这时近乎赤诚的送出了自己的祝福,在一片逼仄小店里双眸闪亮。

    如果世界上有人能代替她们永远快乐。

    如果世界上有人能代替她们永不分离。

    哪怕只有一对,也很好啊。

    ******

    喻宜之吃完走出小店,脸上冰凉一片。

    仰头,天上落下细密的雪花。

    身边一对情侣依偎着匆匆走过:“下雪了哎!今年冬天邶城还没下过雪呢!”

    喻宜之忽然想,从来没离开过K市的漆月,应该还没看过雪吧?

    她对着天空拍了一张,发现光线不好并拍不分明,她绕了一大圈,找了盏最亮的路灯,对着灯光拍过去,那些细密纷飞的雪花终于能看清了。

    很美。

    她拍了好多张,手都有点冻僵了,不过她没在意这个,挑了张最好看的存了,找了处路边花坛坐下,握着手机在对话框里打字:“你见过这样的雪么?”

    打完,怔两秒,又默默删了。

    手机装回口袋,手也插进口袋,默默望着眼前的飞雪。

    这一次的犹疑,倒并非为了自己。

    而是她觉得:她怎么配靠近漆月呢?

    她现在和漆月走得越近,到时候漆月知道她是那样的人,不就会更难过么?

    按她的计划,她该无限接近漆月。可真到了临头,她又想往后退。

    喻宜之坐了很久,坐到并不算大的雪把她头发都打湿了,她扯起羽绒服帽子扣在头上,继续坐着。

    ******

    此时,K市。

    漆月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大半夜在这乱溜达。

    诚然她这样的夜猫子,半夜活动不是没有,但那都是喝酒、唱歌、骑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身松垮垮的睡衣拢着外套,在旧筒子楼下踱来踱去。

    因为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那原因也并非想不清楚,甚至有点过分显而易见,只是她不愿去面对。

    就趿着鞋在这乱走,像只屁股着火的鸭子。

    忽然她凑近花坛:这儿什么时候开出了一簇小花?

    作为K市土生土长的孩子,漆月对各种植物认得还算全,可就连她也从没见过这样的花,好像喻宜之,在人全无防备的时候突然降临这片旧楼。

    开得安静而美。

    漆月把手机摸出来,绕来绕去拍了好几张照片,她发现自己没什么拍照天赋,拍不出这月下花丛十分之一的美。

    但她还是想把这照片发给一个人看,拢着外套坐到花坛边打字:“你见过这样的花么?”

    喻宜之搬去海城那么久,肯定没见过。

    只是她打完以后,又默默把那行字删了,手机收起来,望着天边一轮明月,月光皎皎。

    喻宜之应该早就睡了吧,毕竟这些天喻宜之在邶城为自己的前途奔忙,忙到从来没联系她一次。

    也是。

    漆月轻碾着脚下的泥。

    她这样的烂泥,干嘛死皮赖脸挡在别人的路上呢?

    明月的清辉能有那么一瞬照在烂泥上,就已经很好了。她默默扯起卫衣帽兜,遮住自己的脸。

    那张妩媚的脸上恣意全无,只剩沉郁。!

    第38章

    喻宜之一直坐到双腿发僵了,才站起来往回走。

    走回别墅的路上要路过一座很老的钟楼,门洞里坐着一个老人,就连坐着身形都颤巍巍的,脚边一个旧竹篓,竹篓边靠着一张旧纸板,上面几个手写的大字:“老鼠药。”

    喻宜之这种同情心并不泛滥的人,都觉得老人有些可怜,多看了一眼。

    老人在雪中双手拢进袖子里:“姑娘,买老鼠药么?”

    喻宜之心想她买老鼠药干嘛,在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已经没见过老鼠了。

    老人并不愿轻易放过她这样一个“潜在客户”:“姑娘,一看你就浑身贵气,你一定住大别墅吧?我告诉你,别墅角落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老鼠的,我这药是我家三代祖传的,毒性大得很,保证老鼠连挣巴的机会都没有。”

    这下喻宜之有点好奇了:“你卖这么毒的东西,哪些人找你买了你需要登记么?”

    “嗨,这几十年不知多少人找我买了,记得过来么?”

    “你这药保质期多久?”

    “很久,永不失效。”

    一阵风起,卷起倏尔变大的雪花,喻宜之迎着灯光在暗红的墙下,惊异的发现老人盲了一只眼,眼眶里一个假眼球,瞳孔散发着诡谲的蓝灰的毫无生命力的光。

    喻宜之忽然想,也许,她想完成的那件事,并不一定要假手于漆月。

    ******

    第二天,大年三十。

    漆月接到大头电话,大头问她:“你家几点团年?”

    “八点。”

    漆红玉按照老规矩,团年晚。

    “说起来挺对不住你奶奶的,我家七点团年,你能到我家先吃一口再回去么?”大头挠挠头:“我怕我妈今天还是情绪不好,你知道她一直挺喜欢你的。”

    下午,漆月在家包饺子,漆红玉坐在一边,摸索着帮她擀面皮,一边听着喻宜之买的那个收音机。

    一个个饺子洁白可爱,弯弯的,像一个个小月亮。

    漆月告诉漆红玉:“奶奶,我今晚先到大头家吃一口,再回来陪你。”

    漆红玉连连说:“哎,你去你去,他们家的年可不好过啊,说起来也是可怜。”

    晚上六点多,漆月骑摩托车到了大头家楼下,没进去,倚着摩托车点了支烟。

    有外地回来过年的青年路过,不知道她“漆老板”的名头,对着她吹口哨:“美女,没地方团年么?要不要跟哥哥走?”

    漆月一个冷眼飞过去,放平时她也许会懒洋洋的调笑几句,但今天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情。

    她抬头望着大头家的阳台,吐出缭绕的一阵烟。

    各家有各家的难,走到她和大头这一步的孩子,个个背着蜗牛壳,挖进去,都是漫漫黑色的潮。

    七点,漆月准时掐烟上楼。

    一进门,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身姿笔挺,正对着门口灵位参拜,那灵位供奉的黑白照片,有张过分年轻的脸,分明的棱角有着和参拜人同样的坚毅。

    大头爸爸垂着头沉默,大头妈妈在抹眼泪,大头在一边手足无措。

    他总幻想过了这么些年,今年过年能好点,却还是把每年的情景重来一遍。

    原来,过去哪有那么容易过去,看起来愈合的那一道疤,轻轻一揭,仍是模糊的血肉。

    漆月走过去,挽着大头妈妈的胳膊安慰。

    穿警察制服的人敬完香,又对着大头爸妈标标准准敬了个礼:“叔叔阿姨,我们不会忘记章昊的牺牲,祖国和人民也不会忘记!”

    这话于他并非虚假的口号,漆月从那双坚毅的眼里能看到铮铮铁血,藏着无上信仰。

    大头的哥哥章昊曾是边境一名缉毒警察,在几年前的一次对战中牺牲,从那以后,他战友每年都有一人来陪大头爸妈过年。

    今年来的警察,就是大头嘴里的“祝哥”,因为在毒贩面前露了脸而被调到邶城。他好几年才请到这次过年假,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回老家,没想到他选择来了K市的老战友家。

    漆月陪大头妈妈坐了一会儿,等大头妈妈情绪平复了才回家。

    只是她自己心里的漫漫潮水,反而又被勾了起来。

    为什么人总要面对离别?

    生死,距离,一切的一切。

    她把摩托车越骑越快,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但心里的空洞并未被填满,反而越撕越大。

    直到锁摩托车时,口袋里手机滋滋响起,她接起还未等对方说话,便迫不及待开口:“喂,喻宜之?”

    ******

    邶城,喻家别墅。

    喻文泰并非一个传统守旧的人,但春节还是要过的。昂贵而冰冷的大理石餐桌上,各种冷食摆满一桌子倒也丰盛,大多是火腿鹅肝鱼子酱之类昂贵的食物。

    喻文泰叫喻宜之:“去挑一瓶红酒吧。”

    喻宜之意外:“我么?”

    喻文泰笑:“翻年你就十八了,大人了嘛,可以挑酒了。”

    喻宜之默了下,喻文泰反复提起十八岁生日这件事显然刺激了她,几乎嘲讽的提示着她成年以后更不得解脱的命运。

    但她还是顺从的向酒柜走去,手脚发抖。

    说不上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也许,还有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兴奋?

    她都没想过上天会给她这么个绝佳的机会。

    果然是看她太可怜了么?

    她打开酒柜,挑了瓶很贵的,毕竟过年是大事,又问阿姨:“开瓶器呢?”

    阿姨正走过来帮她拿红酒杯:“就在你左手边抽屉。”

    喻宜之觉得一个看上去再儒雅的男人也迷恋权势,这从喻文泰的红酒杯可见一斑,他的红酒杯方形镶繁复金边,让人联想起古代帝王,并且这酒杯只能为他所用从不让别人碰。

    喻宜之找到了开瓶器,阿姨问:“你自己可以么?”

    “可以。”

    “那我出去取三文鱼了,先生点了新鲜的三文鱼,但今天只能送到小区门口。”

    “放心,去吧。”

    阿姨解下围裙匆匆走了。

    喻宜之看看旁边,有一叠备来切水果的手套,那一刻,喻宜之心里的恐慌被无限放大,她更剧烈的发起抖来。

    她遥遥望了一眼客厅,喻文泰正在跟朋友打电话,中气十足的谈笑。

    喻宜之快速摸出手机给漆月打了个电话。

    她快要窒息,急需一点力量。

    漆月那懒洋洋的调子,从手机里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喂,喻宜之。”

    喻宜之一下子笑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好神奇。

    她放柔了声音:“你干嘛呢?”

    像在打一通无关紧要的闲聊电话。

    漆月的声音带着风的味道:“刚从大头家回来,锁了摩托车往家走呢。”她拍拍自己脸:“今天风还挺冷的,不过应该没邶城冷吧?”

    喻宜之笑着:“肯定没,我在没暖气的室外脸都要僵掉了。”

    漆月:“你已经习惯K市了。”

    傻子。

    我是习惯你。

    喻宜之问:“你家今晚团年吃什么呢?”

    一定是热乎乎的东西。

    果然漆月说:“饺子。”

    喻宜之为自己的猜对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她声音更柔:“什么馅的?”

    漆月那边顿了顿,像是为她今天这样热衷日常闲聊感到一点意外。

    接着回答她:“玉米猪肉,加了一点马蹄,甜甜的好吃。”

    喻宜之:“嗯,能想象。漆月你啊,虽然长了这么张脸,但没想到做饭挺厉害的呢。”

    漆月不满:“喻宜之你什么意思啊?夸人跟骂人似的,不对,骂人跟夸人似的。”

    喻宜之发出一阵轻笑。

    同时,她默默戴上一次性手套。

    漆月问:“你呢?你们家团年吃什么?”

    “火腿,鹅肝,三文鱼,都是些冷东西。”

    漆月啧一声:“吃钱么。”

    喻宜之又笑。

    两人在她的轻笑里陷入一阵沉默,接着她小声的叫:“漆月。”

    漆月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并没有说下去。

    漆月并没追问,只是用和她极其相似的语气叫:“喻宜之。”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藏在名字后的随电话信号隐去的后半句话,是不是都一样。

    喻宜之惊讶的发现,在这样的时刻她心里漫起的竟是无限柔情。

    天哪,柔情居然会跟她这样的一个人扯上关系。

    可如果她够勇敢,或者说够残忍,是不是就不用再执行她之前的计划,是不是就永远不用弄脏漆月了?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那种像蜂蜜一样汩汩冒出的,粘稠的东西,大抵是可以被称为柔情的。

    那样的蜂蜜也渗透进她声音里:“走到哪了?还有多久到家?”

    她决定,等漆月到家了就挂电话,去做她本来就该自己做、却一度想假手于漆月的那件事。

    漆月那边久久没反应。

    是听出了她语气里过分的甜蜜而感到异常么?

    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手机掉到地上,漆月慌到支离破碎的声音传来:“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喂120?我这里是,这里是……”她喘了两口气才报上自己家地址:“快来,我奶奶她好像……快没呼吸了。”

    喻宜之一怔。

    她收起手机,跑回房拿了身份证就往外跑。

    喻文泰还在打电话,任曼秋追着她问:“你去哪?”

    喻宜之:“去小区门口帮阿姨拿三文鱼。”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直接打车去了机场,跑进机场的时候头发都乱了,疯子一样扯下自己手表交给一个人:“这给你,拿去卖,转我一张机票钱就行。”

    那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喻宜之一眼就走了。

    连续试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

    直到遇到一个面相清冷的年轻女人,穿着航天局的制服,看着小疯子似的喻宜之:“小姑娘,别慌,喝口水。”她递了瓶纯净水。

    “我不喝水。”喻宜之跑得嘴唇发干:“你要表么?转我一张机票钱就行。”

    “去哪里?”

    “K市。”

    女人低头在手机查了一下:“机票卖完了。”

    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很多人选择大年三十晚上踏上旅途,赶上团聚的末班车。

    喻宜之立马说:“那到L市,我坐车回K市。”

    女人又查了下,到L市的机票倒是还有。

    “瞒着爸妈跑出来的?”女人上下打量她:“为什么一定要去K市?”

    “找人。”

    “什么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喻宜之急起来:“你到底要不要我的表?不要我去找别人了。”

    “别慌,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女人上下打量她:“你成年了么?”

    喻宜之很想撒个谎,但她身份证就在手里攥着。

    她抿了下唇:“我下个月就满十八了,算成年了。”

    这实在是个很不安全的答案,谁会帮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踏上漫漫旅途?出了事算谁的?

    喻宜之心底绝望。

    没想到女人说:“收款码。”

    “啊?”

    “把你手机收款码给我,我转钱给你,你自己买机票和大巴车票,不过,一定注意安全。”她又看看喻宜之:“你看起来挺聪明的,应该没问题。”

    喻宜之匆匆把收款码翻出来,女人转钱时她一直盯着瞧。

    “好了。”女人抬起头一张脸清冷依然:“很奇怪我为什么帮你是么?”

    “因为我也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就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喻宜之直到顺利登机才松了一口气。

    她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舔了舔发干的嘴皮,有些后悔刚才没要女人的水。

    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开什么玩笑。

    像她这么冷漠的人,怎么会有什么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不想有,也不配有,她只在乎她自己,所以之前才会出现那么自私的想法。

    漆月不是什么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却是她在得知出事时、想不顾一切赶去陪伴的人。

    手机关机前她最后给漆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的没人接。

    估计漆月把手机摔了后根本没心思捡,直接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没关系。

    飞机呼啸着在跑道上滑行,像一只展翅的巨鸟没入夜色。

    等着我,漆月。

    ******

    喻宜之生平以来第一次在飞机上度过了零点,飞机上的人互相拥抱、互相说新年快乐,空姐端来了热腾腾的饺子,问她说“小姑娘你要吃吗?”喻宜之摇摇头。

    她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在飞机上跑步的话,速度与速度叠加会不会更快一点?

    下机以后喻宜之匆匆去坐大巴,时间不合适她就找了辆黑车,一起等车的有个戴眼镜的男人,看着喻宜之说“小姑娘怎么大过年的一个人跑出来?”

    喻宜之不说话,他兴致反而更高:“还坐黑车,不怕被人给卖了?”

    喻宜之冷冷说:“你试试。”

    眼镜男不说话了。

    黑车司机兜满了乘客才出发,最后一个上来的大妈要去女儿家过年,明天一早去给小孙儿煲汤,带了一筐活鸡,在竹筐里发出欢快的鸣叫。

    一车鸡屎味,眼镜男说:“操。”

    路过乡镇时有人在放烟花,很土的那种,每一响只有一种颜色,在空中或蓝或红,在Y省冬天犹然青绿的枝头绽放一瞬又陨落。

    喻宜之在一车鸡叫声和鸡屎味里,想起跨年当天漆月给她放过的烟花。

    漆月说:「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喻宜之自己并没有送漆月一张贺卡,漆月也没追问。在漆月眼里她似乎是被保护得很好、长到十岁还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的那种人,事实上她从小就不信神佛,她只信她自己。

    神佛这东西世界上最好没有,不然她这样的人,估计是要拔舌头下油锅的。

    所以她从不许愿,也不祈祷祝福,这时却对着车窗上氲出的雾气,望着外面的烟花,在心里默默说:「也祝漆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是说人死后其实不知道疼么?如果死后的拔舌头下油锅,能为这个愿望加上名为“永远”的前缀,好像也不亏?

    车开到K市时天都亮了,黑车司机明明说好把他们挨个送到目的地,这会儿却又开始抱怨他费了多少多少油根本赚不到钱。

    喻宜之跟一筐鸡一起被甩在了路边,而因为打了黑车这时机场女人转她的钱已经不剩什么了,大妈拿出老人机,声如洪钟叽里哇啦打电话喊她女儿来接。

    还很好心的问喻宜之:“小姑娘你去哪?送你一程?”

    “请问您女儿开过来要多久?”

    “半小时吧。”

    喻宜之摇摇头,打开手机看了眼,从黑车司机把她们甩下的地方跑到医院,也就半小时。

    喻宜之开始跑。

    迎着晨曦。迎着清冷的街和零星几个早起走亲戚的行人。迎着一扇扇紧闭的卷闸门。迎着空气里残存的烟火味。

    她的羽绒服在K市来说实在太厚了,可她也来不及脱,就那样跑了下去。

    一路跑到医院,冲到护士站的时候她肺都在疼,好像有人拿把带毛刺的竹刀在她气管上不停的刮:“请、请问漆红玉……”

    喻宜之冲到病房时,漆红玉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漆月木讷讷的坐在床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可平时张扬的一头红发耷拉下来,好像失了色。

    不过那时是喻宜之的心已稍微定了定:至少漆红玉现在还在病床上,还没到最糟。

    她的嗓子已经干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漆月听到一阵匆忙脚步声已经抬头,一脸惊惶的表情像是怕再听到什么承受不住的坏消息。

    不过这次她看到的不是医护不是死神不是带来恶兆的一只黑猫,居然是——喻宜之。

    喻宜之迎着薄薄的夕阳走进来,一件特别厚的羽绒服敞开着,连修长的脖子上都全是汗,一头黑色长发以前所未有的乱度粘在额头上,脸上和头发都油腻腻的。

    天哪喻宜之居然会允许自己的头发出油?

    喻宜之带着一身鸡屎味走近:“奶奶怎么样了?”

    漆月呆呆的问:“喻宜之,你、你怎么在这?”

    喻宜之看她一眼好像她问了个无比愚蠢的问题:“因为我回来了。”又问:“奶奶怎么样了?”

    “做完换肾手术了。”

    喻宜之意外:“已经做了?”

    “昨天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还以为我们是接到手术通知赶来的,因为有志愿者的遗体刚被送到医院,如果不是那样,医生说奶奶就算昨晚抢救过来,估计很快也会……”

    漆月嘴唇抖两抖:“喻宜之你掐我一下,昨晚奶奶送到医院就刚好有肾*/源,现在你又在这里,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漆月觉得自己明明没有睡,可她遇到的事好得都不像真的。

    她瞪大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好怕自己眨眨眼的话,就会发现这些都是梦,而在真实世界里漆红玉和喻宜之都已离她远去。

    喻宜之走到她面前,弯腰,用力在她脸上掐了一下。

    漆月:“啊你还真掐啊!你这人怎么下死手!”

    喻宜之摸摸漆月的脸,她的语气和她的手同样温柔:“不是做梦,漆月,你会遇到所有最好的事,因为你就是这么好的人,干净得像月亮一样。”

    漆月呆呆的:“我?干净?”

    漆月这辈子听人骂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脏,生长在老城区筒子楼,角落里堆满旧纸箱和老鼠屎,摩托车行里是臭烘烘的机油,沾在她指甲缝里洗都洗不掉。

    还有她那么花,每两周换一个男朋友或女朋友,不知多少人一边觊觎她的美貌和身材觉得和她谈谈也不亏,一边又在背后骂她脏。

    这辈子她和“干净”二字无缘,所以无论表面多么吊儿郎当,靠近喻宜之时总小心翼翼。

    生怕弄脏月亮。

    可喻宜之温柔的摸着她的脸,黑沉的眸子闪着无比坚定的光:“嗯,漆月,你是我见过心思最干净的人。”

    “你帮被欺负的人,你救流浪猫,你从没有抛下你奶奶,还有,你相信我。”

    喻宜之叹了口气:“你跟我才认识半年啊,你怎么能相信我呢。”

    漆月又呆呆眨眼:“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喻宜之,明明你才是最干净的那个人。”

    喻宜之转开话题:“奶奶什么时候醒?”

    “医生说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很虚弱,要等五六个小时才能把全麻的药物代谢掉。”

    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钟:“可现在已经六个小时了。”

    病床上的漆红玉眼皮很沉,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喻宜之:“我陪你一起等。”

    “我在这里,漆月,你不是一个人。”!

    第39章

    喻宜之绕到漆月身后,环住她的肩,双手从肩头垂下,漆月向上一抬手,就能把她两只手握在手里。

    医院的椅子没有靠背坐起来并不舒服,喻宜之带着漆月往后躺,好像让漆月整个人依靠在她怀里一般。

    喻宜之的羽绒服已经脱了,身子薄薄的,变成了漆月身后一张坚实的椅背,好像只要她在这里,漆月就不会倒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病床上的漆红玉一点动静都没有。

    漆月攥着喻宜之的手,指甲都掐进了喻宜之细嫩的掌心里,她因太过紧张而浑然不觉,喻宜之也没喊疼。

    窗外阳光逐渐刺眼,又被喻宜之的背影遮挡,尽数滤成温柔的光。

    喻宜之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漆月靠在她身上听得好分明。

    “喻宜之,你要去吃饭吗?”

    “啰嗦。”

    喻宜之身上好像有种决心,只要漆红玉不醒,她能一直站在这儿和漆月变成两尊雕像。

    直到漆红玉眼皮微动。

    漆月扑到病床边:“奶奶?”

    漆红玉双眼颤悠悠的张开。

    喻宜之跟着过来叫:“奶奶,您有哪儿觉得不舒服么?”

    漆红玉还没完全清醒:“小喻?阿月不是说你在邶城过年么?怎么来我们家了?是来吃阿月包的饺子么?”

    喻宜之笑:“对啊。”

    “阿月包了好多饺子,什么馅儿来着,噢,是……”

    喻宜之柔声接话:“玉米猪肉馅,加了很多碎马蹄,甜甜的。”

    ******

    漆月叫了医生来看,漆红玉算是度过了鬼门关。

    又叮嘱说,漆红玉身体弱,要让她多休息。

    漆月便让漆红玉安静的睡,和喻宜之一起走到病房门口带上门。

    两人坐在病房门口的蓝色塑料椅上,看有些不很严重的病人有家属来拜年,拎着各种营养品,互相说着“春节好”,又说着昨天春晚里的新段子。

    啊对,今天是新年啊。

    喻宜之站起来:“在这儿看着奶奶,等我会儿。”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大包子:“给,补你的年夜饭。”

    漆月笑了下接过,咬一口,白面暄软,热气腾腾的。

    漆月:“喻宜之你真小气,说是补年夜饭还给我买个菜包子,你就不能买个肉的吗?”

    喻宜之笑,把自己手里的包子咬到见了馅:“我这个是豇豆的,要换么?”

    今早出摊的只有一家早点摊,肉包子早就卖完了,素包子也就只剩这最后两个。

    漆月看了眼,跟喻宜之换了。

    “你喜欢豇豆包啊。”

    “嗯。”

    其实也不是,漆月吃得泼辣,什么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只是她觉得豇豆包子对喻宜之来说会有点咸,刚才喻宜之肚子都叫了,这包子本来就不算好吃,能让她多吃两口算两口吧。

    喻宜之胃口倒好,把一整个包子吃完了,漆月也是。

    她挥挥空掉的袋子:“喻宜之你出息了啊,都有钱请我吃包子了。”

    “要还的,用你包的饺子还。”

    “你算的倒精。”漆月笑一声:“说吧。”

    “什么。”

    “买包子的钱,还有回K市的钱哪来的?”

    喻宜之笑了下:“我把自己卖了。”

    “卖谁了?”

    喻宜之:“卖给你,要不要?”

    漆月不说话。

    喻宜之轻轻说:“逗你的,放心,我是找到人帮了我。”

    “为什么回来?”

    “嗯?”喻宜之看上去在慢慢思考。

    “昨晚听到我奶奶出事了,你就一个人坐飞机回来了?”

    大小姐狼狈的状况显而易见,显然不是家人相随加豪车相送。

    “不是为你。”

    “什么?”

    “是我跟喻文泰吵了一架,所以一个人跑回来了。”她飞快掐了一下漆月的脸:“不是为你,所以别想了。”

    漆月看上去将信将疑。

    喻宜之站起来,拿走漆月手里空掉的塑料袋:“你好好照顾奶奶,我先回家去了。”

    喻宜之面容平静,头发乱糟糟的一脸油也仍然矜贵,漆月看着她走到垃圾桶边扔塑料袋,又觉得那句“不是为你”充满可信度——喻宜之这样的人会为了她疯子一样跑回K市?或许有这样想法的她才是疯子。

    但是。

    “喻宜之。”

    正往电梯方向走去的喻宜之回头。

    “谢谢你。”漆月摸摸鼻子,像她这样整天“我k”不离口的人,让她老老实实说起礼貌用语真是要了老命。

    但是。

    她红着脸梗着脖子:“谢谢你在我最难熬的时候陪着我,我……挺开心的。”

    喻宜之笑一笑就走了,一路用指甲尖,把漆月刚在她掌心掐出的小月牙围起来。

    喻宜之很难描述那时的心情是什么,她满身臭汗,自己都能闻到自己身上一股酸涩的味道,可心里胀鼓鼓的,像饱满破壳的果实,有种很清新的汁液流淌出来。

    一路淌过她心脏,书写着两个字——“值得”。

    ******

    喻宜之走出医院时,一堆人闹哄哄的冲过来,担架上抬着一个人,皮肤上泛着猩红和青斑,衣服上的絮状呕吐物发出腐朽的气息。

    那些人冲来的太快,喻宜之只来得将将靠墙避让,来不及移开的眼神和担架上的人对上——那是一双灰败的眼,让人想起死鱼、木偶和一切没生命力的东西。

    虽然抬他来的人声嘶力竭吼着:“医生!医生!他错把老鼠药吃下去了!”

    一队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跑来。

    但喻宜之很清楚,担架上的人与死亡一线之隔,即便救回来,身体也会留下无数后遗症。

    她走出医院,炽烈起来的阳光晒得她几欲呕吐。

    口袋里手机滋滋两声,很快断掉,喻文泰终于把她手机打没电了。

    ******

    喻宜之打专车回了家,洗澡洗头,吹干头发,把手机插在充电器上给喻文泰发了条信息:“我在家。”

    喻文泰到家的时间也没比她晚多少,喻宜之平静的站起来,庆幸自己没有留在医院,不然以喻文泰的人脉,分分钟找到她在哪。

    “你一个人跑回K市干什么?大过年的要这样让家人担心么?”

    “我不想上清大。”

    “你认真的?”喻文泰皱眉。

    “我想考卡迪夫大学。”

    “就算离我们很远你也愿意?”

    “我就想离你们很远啊。”喻宜之说:“就想离你很远。”

    那是她第一次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虽然她很清楚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喻文泰笑容僵在脸上:“你过来,我们好好谈一下。”

    “等一下,我先给你泡杯茶。”

    这是喻宜之少有的主动。

    喻文泰看着她背影往厨房走,没有阻止。

    喻宜之放茶包的手在剧烈颤抖。

    今天遇到的担架上的那个人,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又浮现在她眼前,空气里都是呕吐物腐败的味道。

    喻宜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做不到。

    她很明确的察觉出——至少此时此刻,她做不到。

    ******

    漆月发现,寒假之后的几天,喻宜之又失联了。

    发过去的微信都石沉大海,打电话过去显示手机已关机。

    漆红玉身体逐渐好转,漆月有天回家帮漆红玉取东西时,绕路去了趟喻家别墅,里面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这家人已经回来的迹象。

    漆月只得离开,却又碰到喻家的家政阿姨。

    现在看到漆月跟老熟人似的:“来找少爷?他们还没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

    “没几天了,等小姐开学他们就回来了。”

    漆月点点头——也只能等下去了。

    开学报道那天漆月去的很早,手还被新发下来的书划了道口子,让她心里烦躁躁的。

    她今天又给喻宜之打电话,倒是通了,但没人接,微信也没人回。

    她叼着烟就往格物楼走,走了一半才发现叼反了,烟屁股支出一截泛着淡淡的黄。

    她觉得喻宜之没来。

    所以当在高(1)班教室里,看到那张平静又清冷的脸时,她愣了一下,在所有人目光被她吸引过来时都没来得及移开眼神。

    所有人都看到她在盯着喻宜之。

    她摸了下鼻子,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喂,装叉犯,老子最近手头有点紧,你出来下。”

    教室里人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班长站起来刚要说话,漆月手指她点两点:“坐下,胆儿肥了是不是?”

    喻宜之说:“没事。”

    她跟着漆月走出教室。

    漆月知道满教室的人都在看她们,她一边维持着漫不经心的笑,一边压低声音:“喻宜之,我为什么联系不上你?”

    喻宜之:“我忙着学习。”

    喻宜之看上去没有一点事,漆月怀疑喻文泰对她动手的想法站不住脚。

    但她还是问:“是不是你一个人跑回K市惹你爸生气了,他管着你?”

    “你想多了。”

    喻宜之叫她:“快回致知楼吧,不是说让别人知道我们很熟不好?再说下去他们该怀疑了。”

    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低声:“对了,我保送清大的事办成了,是我喜欢的建筑专业,我觉得也挺好。”

    她回教室去了。

    漆月在原地愣半天,才转身离开,听到教室里同学在关切的问喻宜之:“那女混混没为难你吧?”

    喻宜之声音很淡:“没有,我说如果再找我麻烦就告诉老师了。”

    ******

    漆月在致知楼走廊抽着烟,大头在她旁边折纸飞机玩。

    “咚”的一声,纸飞机撞在漆月额角上。

    漆月眯眼:“你小子活腻了是吧?”

    大头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真不是故意的,真是不小心。”

    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大头捡起纸飞机,换了个方向以免再撞到漆月:“不过你想什么呢?都走神了。”

    漆月吐出一阵缭绕的烟:“装深沉。”

    大头突然叫:“是装……啊不,是喻宜之,她怎么到致知楼这边来了。”

    教导主任出现,跟喻宜之对话两句,大头就懂了:“哦,又是辅导后进生来了吧。漆老板,这次大小姐对口扶贫的还是你吗?”

    漆月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没听说这件事,但如果还像上学期一样能选择后进生帮助的话,喻宜之会选她的吧?

    开学好几天了,她们都没什么好好说话的机会。

    接着教导主任身影消失了,喻宜之一个人站在楼下,漆月把没抽完的半支烟掐灭,心心念念等着教导主任来叫她。

    教导主任出现在楼梯口,狠狠瞪了她眼:“刚才是不是又抽烟?我都闻着味了!”

    漆月笑得慵懒:“是你老婆逼你戒烟,你自己太想抽产生幻觉了吧?”

    “跟老师说话放尊重点!”教导主任又瞪她一眼,但并没跟她过多纠缠,走到(7)班教室门口敲敲门:“赵倩,你出来。”

    他带着赵倩下楼,跟喻宜之面对面说话。

    大头:“喻宜之这次帮的怎么是赵倩啊?”

    漆月瞥他一眼:“老子都考全班第一了,还需要帮么?”

    大头恍然大悟:“对哦!”

    只有漆月自己知道不是这样,就算她考(7)班第一,哪怕跟其他班最后一名比差距也是显而易见,怎么就不需要辅导了?

    不是还说想让她高考的吗?

    她对着楼下喊:“喂,装叉犯!”

    喻宜之抬头看她,淡漠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倒是跟喻宜之走一起的教导主任骂她:“谁让你乱给同学起绰号的?!”

    漆月勾起唇角笑,也不知喻宜之有没有看出她笑容是慌的。

    大头说:“你们现在还要在学校装不熟啊?”

    只有漆月知道不是这样。

    喻宜之刚才看她那一眼,眼里藏着真实的冷意,对她的态度就是变了——喻宜之在推开她。

    大头捡起纸飞机继续玩,漆月看得心烦:“你能不能别玩这么幼稚的东西了?”

    大头不敢顶嘴小声嘀咕:“你不幼稚,看你情人节玩出什么花来,都空窗那么久了……”

    漆月一愣,摸出手机看了眼。

    哦,今年小年刚好是情人节啊。

    ******

    年轻人带着旺盛的荷尔蒙,情人节当天,学校到处都是躁动的味道。

    漆月课桌抽屉里塞满了巧克力,这会儿又被一个高二学妹叫了出去。

    学妹拿着一块巧克力:“这给你!”

    漆月接都没接,懒洋洋耷着眼皮笑:“就这?普通了吧。”

    “不普通!里面夹了我照片!穿豹纹小短裙的!”

    教室里一阵起哄的声音:“这妹妹够猛,我喜欢!漆老板你就收了人家吧!”

    漆月勾唇:“真要我收?我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么?”

    “我不怕!”

    怎么最近来找她的小姑娘个个一腔孤勇的劲,让她联想到她自己,在另一人面前不留退路的卑微。

    她烦躁起来:“不怕是吧?不怕我可把巧克力分他们了?”

    她把巧克力往后一抛,秦冲稳稳接住,笑嘻嘻就去撕包装纸。

    学妹脸都涨红了,但咬着牙没阻止。

    包装撕开前的最后一刻,漆月扭腰伸手一抽那照片,自己看也没看,塞回给学妹:“回去吧,看了你这脸,我对你身材怎么样没兴趣。”

    学妹红着眼转身就跑,漆月懒洋洋走回教室,顺着秦冲手上的巧克力掰了一块,一吃又撇嘴:“真他妈甜!”

    秦冲边吃边笑:“漆老板你真是我见过最渣的渣女,就这么欺负人家小姑娘。”

    漆月冷哼一声:“我不欺负留着给你欺负?你刚才真想看人小姑娘的暴露照片是吧?也不怕眼睛长鸡眼!”

    周园在旁边快笑死了:“眼睛还能长鸡眼?”

    秦冲:“我那叫欣赏!总比你薄情寡义看都不看一眼强啊!漆老板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无情的?”

    漆月笑容懒得没边,摸出口袋里的手机,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滑着刷视频。

    刷着刷着又把微信点开,想着给喻宜之的微信应该怎么发——“你今天来学校了么?”

    废话。

    “怎么过节?”

    学习。

    “有空跟我见一面么?”

    没有。

    她暴躁的把手机丢一边,把自己一头红发揉成了狮子。

    午饭时间,喻宜之和一个女生去老师办公室领卷子,女生看着楼下忽然很警惕的说:“喻宜之,你现在先不要去食堂吃饭!”

    喻宜之往下一看,一颗毛茸茸的红脑袋,在花坛边晃来晃去的。

    喻宜之眼睛不自觉弯了弯,却又很快收敛了神色。

    女生愤愤:“她上次不就想来找你要钱么?要不我还是直接去告诉老师算了……”

    “不用。”喻宜之淡道:“你先去吃饭吧,我等会儿再去就是了。”

    女生走了以后,喻宜之一个人靠在走廊墙上,从她的角度,楼下的人看不到她,她倒能看红色的头冒出一点尖。

    等到没什么人下楼了,她一个人往楼下走去。

    这时一个男声叫:“喻宜之。”

    她倒没想到,除了漆月还有其他人在楼下等她。

    池晨拿着一块巧克力递过来:“这给你。”

    喻宜之微微惊讶:以前池晨不是还想跟漆月谈来着?怎么又给她巧克力?

    所以她没接。

    池晨笑了一下:“放心,这不代表什么。”少年声音放轻,像天边能飞很远的云:“就算一份祝福吧,祝我们更高处见。”

    喻宜之想起,她也曾无意间听同学聊起过池晨家的情况。

    池晨的爸在外面另养了一个家,要是池晨不出头去争,所有本应属于他妈的东西都会被抢走。

    所以池晨除了跟漆月“表白”那偶然冲动的叛逆外,好像再没动过早恋的心思了。

    漆月在一旁抽烟,抬眼望着格物楼,像是在等什么人,完全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喻宜之接过:“谢谢,祝你实现自己的目标。”

    池晨笑笑走了。

    喻宜之走近漆月:“找人?”

    漆月站在花坛边上比她高出一截,居高临下睨着她:“你管老子。”

    少女抬起的下巴像猫,让人很想挠上去。

    “不找我?”

    “找你个屁。”少女狠狠跳下花台:“等不到她,妈的,走了。”

    她向前走,把路边一颗石子踢得飞起。

    妈的,敢要别人的巧克力?

    她心里烦,随口扯了个她是来找其他人的谎,喻宜之会以为她要勾搭女生还是找人要钱?

    随便怎么想吧。

    而此时,喻宜之望着漆月的背影远去,尽管知道不该,心里还是难免一阵失落——哦,不是来给我送巧克力的啊。

    ******

    一顿午饭漆月吃得心不在焉,下午上课时手机在手里转来转去,烫手似的。

    大头挺意外:“漆老板,不去过节啊?”

    像漆月这种渣女,情人节什么时候空过。

    漆月一手撑头,连垂在桌面的头发丝都透着妩媚:“哦,说了最近没有颜值过得去的嘛,无聊啊。”

    大头心想,是这样吗。

    其实漆月不谈恋爱有个很明确的时间点,就是从她跟喻宜之走近开始。

    朋友?谁没打着朋友的旗号喜欢过一个人呢。

    但他希望漆月不要。

    漆月和喻宜之,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漆月居然老老实实在学校呆了一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时,她和大头在走廊抽烟,远远望到格物楼前挤了一堆人。

    漆月:“那边干嘛呢?”

    “请了一些大学老师来让学生咨询,说对填志愿有帮助。”大头嗤一声:“妈的直接把桌子摆在格物楼那边几个意思?我们致知楼的不配是么?”

    漆月叼着烟笑:“怎么你还想考大学啊?”

    “我不想。”大头说:“但我爸妈想啊,问都不让老子问,回去怎么交差。”

    漆月吐出一缕烟,眼皮半垂。

    “哎喻宜之就好了,她都不用去挤这种咨询会吧?就她那成绩,想考清大邶大估计都没问题。”

    漆月心想:她连考都不用考,她爸都帮她办好了。

    嘴里只是懒洋洋问:“你羡慕她?”

    “也不是羡慕。”大头的大头靠在墙上难得深沉了回:“就觉得她人生路挺顺利的吧,以前我哥也是那样。”

    漆月眯眼,致知楼和格物楼之间离得那么远,她都看不清人群中有没有一个清丽高冷的身影。

    倒不是咨询怎么填志愿,而是咨询以后在清大的生活吧。

    漆月想不通喻宜之对她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巨变,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过年期间喻宜之和她爸达成了和解。

    喻宜之放弃出国读大学的想法,喻文泰让她去读喜欢的建筑系。

    做回爸爸的乖女儿后,喻宜之体内的反叛因子偃旗息鼓,能带她叛逆的漆月也就失去魅力了吧。

    漆月勾勾唇,带着点自嘲,这是她一早想到的结果。

    明月一度照向泥沼,只是偶然,然后就顺着自己既有的轨道运行而去了。

    这时漆月手机滋滋震两下,她摸出来的手指都发懒,心想是该把新闻推送关掉了。

    没想到是一条微信。

    喻宜之说:“晚自习第二节 课,到格物楼顶楼来一下。”!

    第40章

    大头看漆月脸色变了两变:“怎么了?亮哥他们叫你去喝酒?”

    漆月摇头把手机收起:“新闻推送。”

    她狠狠抽掉最后一口烟:妈的!你叫老子去老子就去?

    不是对老子甩冷脸么?不是收别人巧克力么?不是能耐的很么?

    老子不去!

    晚自习第二节 课,喻宜之按和漆月约定的时间上到楼顶。

    那个一头红发的身影,脚下不知扔了多少烟头,皱着眉抽着烟,像只暴躁的猫。

    喻宜之走近:“早来了?”

    “教室里老师瞎逼逼太烦。”漆月挑眉,一张吊儿郎当脸问:“找我干嘛?”

    喻宜之把书包放脚边,拉开拉链拿出一叠书,递过来:“这学期把这些做明白,你能考上本科的。”

    漆月不耐烦的“啧”了声,还是伸手接过,翻两页,里面像以前她辅导漆月时那样,清矍的字迹一题题写出公式和引导步骤。

    这么多本书,喻宜之花了多久?

    漆月把那些书不在意似的扔在脚边,烟灰飘到书的封皮上,让“模拟”的“拟”字下方又多出一点。

    漆月说:“你其实不用这样。”

    “我本来也没想考大学。”她烟抽得有点急:“还有,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我。”

    喻宜之垂眸,盯着“拟”下面多出来的那一点。

    “所以你现在回去当你爸的乖宝宝,也不用觉得对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漆月咬着烟头:“你想跟我疏远了是吧?没问题,这些补偿。”她踢了脚边那些书一脚:“没必要。”

    喻宜之:“我是想过利用你,但这不是补偿。”

    漆月烟抽完了,烟嘴还一直叼在嘴里不放,毕竟她刚说“疏远也没关系”那句话时,把烟嘴上咬得满是牙印,生怕喻宜之看出端倪。

    喻宜之慢慢说:“我想你考大学,漆月,”她看着漆月笑:“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少给老子装圣母。”

    喻宜之也不恼,还是那样看着她笑,一贯清冷的眸子闪着温柔的光。

    漆月大概从那时起意识到——这的确是一场告别。

    喻宜之的的确确,是在跟她告别。

    她急吼吼又摸了支烟出来,口里这支一落地就被她踩扁,她想不到自己眼眶酸涩,她一个从来不哭的人,妈的一定是买了盒假烟太呛鼻的缘故。

    喻宜之盯着她脚边看了一会儿:“那是什么?”

    漆月的包也扔在脚边,准备见完喻宜之以后直接走的,她拉链坏了半截也懒得修,一个乳白色的圆角露了出来。

    漆月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急声道:“没什么……”

    来不及了,喻宜之已经弯腰把那圆盒拿了出来。

    漆月双颊发烫。

    喻宜之:“我还以为是巧克力呢。”

    “我们以前说破天也就是朋友,现在更连朋友都不算了,我给你送得着巧克力么?”

    喻宜之把盒子打开。

    漆月梗着脖子看向一边:“说好了请你吃饺子的,还你请我吃的那豇豆包子。”

    喻宜之半天没说话,漆月扭回头偷看一眼,喻宜之低头盯着那饺子。

    这小小一盒饺子里有太多让漆月不好意思的要素了。

    比如漆红玉术后要调养身体,她钱还是很紧,特意买的一个新保温盒很便宜,以至于颜色不是干净的纯白,而是透着一点脏的乳白。

    比如这饺子是她今早一早起来包的,她这么一个没耐心的人却过于用心,饺子个个都有过分精致的褶边。

    比如在保温盒在她包里揣了一整天,她也没勇气约喻宜之,要是喻宜之没主动约她,她估计就这么揣回去了。

    她在喻宜之过分专注的目光里伸手去抢:“别吃了,都凉了。”

    一整天下来保温盒也不再保温,盒壁上凝满尴尬的水珠。

    喻宜之手一躲:“说好了请我的,你不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么?”

    她已经拈了个饺子喂进嘴里,皱眉。

    漆月紧张起来:“难吃?”

    “好咸。”

    漆月自己也拈了个尝,喻宜之已经靠在方柱上笑了起来。

    漆月斜眼睨她:“喻宜之你这个人,真的是蔫坏蔫坏的。”

    饺子不咸,没有人打翻盐罐。

    只是她今早太紧张了,调的味道并不算很好,还有确实也凉了,不算冰疙瘩,残存着点偃旗息鼓的余温。

    喻宜之靠在方柱上:“抽你的烟吧,剩下的饺子都是我的,不给你了。”

    漆月从包里摸出一个布袋:“有筷子。”

    她偶尔在食堂遇到喻宜之,知道喻宜之并非一个食量很大的人。

    但这会儿喻宜之一个个吃着饺子没停。

    漆月:“你不噎么?”

    喻宜之看上去想说一句漆月常说的话:“你管……我呢。”她说不出老子。

    漆月笑得肩膀都一抖一抖的,喻宜之自己也笑了。

    过完春节后的风已转为煦暖,代替漆月想要伸出的那只手,拂动着少女漆黑缎子一样的发。

    喻宜之吃着饺子跟她闲聊一般:“漆月你上了大学以后,会交什么样的女朋友?”

    “说了老子不上大学。”

    “如果你上大学,你会交什么样的女朋友?身材好的,会化妆的?”

    漆月抽着烟懒洋洋的:“老子以前交的女朋友你不是还看到过么?”

    喻宜之:“哦。”

    她走近漆月,沉黑如湖的眸子眯起来,洒进走廊的月光碎落在她眼里,这让她看上去比漆月更像只狡黠的猫。

    她倏尔凑近漆月耳边:“看到过是看到过。”

    “但我知道你跟那些女生,还有那些男生,什么都没有过。”

    怎么会有人的吐息冰凉又温热,带着即将到来的春夜的潮,湮没她耳廓。

    喻宜之又靠回方柱上,吃着最后的两个饺子。

    漆月缓过来一点立刻反驳:“放你的屁!老子老司机!”

    “真的?”喻宜之再次走近,把吃空的保温盒塞进她包里:“那我可亲你一下了。”

    喻宜之挑起她下巴。

    “我k,谁亲谁?”

    漆月不知道喻宜之是怎么看出她什么都没有过的,反正她能看出喻宜之没有。

    心脏鼓噪,为最后的靠近而悲泣着狂欢。

    她想亲喻宜之,但喻宜之那张脸泛着清冷月光,她真他妈的不敢。

    喻宜之就敢?

    喻宜之还真敢。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额头,然后喻宜之就走了。

    漆月趴在走廊栏杆上向下看。

    这会儿下课铃打响,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掩没了喻宜之那略显单薄的身影。

    漆月额头发烫,喻宜之这是他妈的干嘛呢?

    她忽然想:难道喻宜之也像她好舍不得一样,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她么?

    ******

    之后喻宜之保送清大的消息在学校传开。

    漆月本来还想着会不会有人妒嫉,让喻宜之又回到那种被排斥的境地,事实上并没有。

    格物楼学生们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喻宜之自己的成绩也稳上清大,而且,她爸是喻文泰嘛。”

    她再也没联系过漆月,有时两人在学校里擦肩而过,喻宜之一脸清冷的抱着书,漆月身边围着大头秦冲等人勾肩搭背。

    互相连眼神都没有交汇。

    没有人知道,她们曾一度走得那么近过。

    漆月心想,这样也好,两人就像不属于同一星系的行星,本应回到属于自己的轨道。

    赵倩一周几次,晚自习去接受喻宜之辅导,也许她是(7)班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人,所以挑中她。

    她回班上说:“我觉得喻宜之真还挺有魅力的。”

    秦冲:“狗屁魅力。”

    “不是啊你看,她本人那么高冷,其实人又还可以,给你耐心一讲题,你就觉得她对你多温柔似的。”

    她问漆月:“漆老板,她给你也补过课对吧,你没觉得她有魅力么?”

    漆月用秦冲的语气说:“狗屁魅力。”

    她叫赵倩:“喂,你习题集给我看下,我看下装叉犯是不是给你下降头了。”秦冲他们哄堂大笑。

    赵倩递过来,漆月翻两页。

    上面一笔喻宜之的字迹都没有。

    漆月把书甩回去。

    第二天,漆月在摩托车行待了整天,大头发微信说他妈又给漆红玉准备了吃的,漆月说不用,大头说她妈非要,说家里有什么电器坏了都是漆月给修的。

    大头说:“是鸡汤,你回来拿啊,不放冰箱明天都坏了。”

    漆月想了想:“你放教室吧,我忙完回去拿。”

    大头:“给你送摩托车行去?”

    “算了,这儿脏。”

    今天摩托车难修,她一直忙到下晚自习好一会儿才忙完,骑车回学校停路边,往校门走时望见她和喻宜之坐过的长椅。

    喻宜之当然不在那儿。

    漆月摸摸鼻子。

    大概夜里的校园太静,静到人心里的魔鬼都跑出来。

    想念喻宜之的想法,就是魔鬼。

    漆月不断提醒自己:别弄脏月亮。

    走到教室拿了大头留的保温桶,漆月想起摩托车上有个零件有点松了。

    也就一螺丝刀的事,她在学校车棚藏了套工具,这会儿便向车棚走去。

    居然没在。

    是不是被蒋伯借走了?他那三轮车总坏。

    漆月又向花房走。

    花房一扇木门,没法上锁,漆月伸手想推,却听到一阵异动。

    出于一个年轻女性的本能直觉,漆月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恐慌。

    然而伴着她冲进去,更让她恐慌的是鼻端传来一阵清新香味——喻宜之的香水味。

    一堆废弃花盆遮掩的角落,蒋伯俯身,少女干净的校服一角露出来。

    漆月不顾一切冲过去,拿起一个缺角花盆的手都在抖,但她砸下去的动作异常坚决。

    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放开喻宜之。

    妈的,放开喻宜之!

    如果蒋伯耳朵再好一点的话,他就能听到身后少女仓皇跑近的脚步,然而这时他只能捂着汩汩冒血的脑袋倒在地上,望着身后拎着花盆的少女双眼赤红,像地狱来的恶鬼。

    他那一张染血的脸仍如平时一般老实而怯懦,谁会想到他做这种事?

    漆月喘着粗气:“赵、赵倩?”

    赵倩一张脸上满是泪痕,惊惶未定。

    漆月去扶她:“能站起来么?”

    赵倩抖得像只没长羽毛的雏鸟:“漆、漆老板……你怎么会在这?”

    她总算来得及时,最不该发生的事没发生。

    “马上报警。”

    倒在地上的蒋伯这时听清了,过来抱漆月的脚,一张老实的脸上满是哀求,漆月嫌恶的一脚踢开。

    ******

    漆月打了个电话回家,请邻居大姐帮忙照顾奶奶,自己陪赵倩去警局。

    情况很快说明,蒋伯遇到在路边买花的赵倩,对她说不用买,可以去学校花房搬,赵倩跟着他过去,却被迷晕,在花房一直被关到学校没人,蒋伯正欲下手,漆月冲了进来。

    漆月陪赵倩等她家人来接,赵倩的情绪平复一些了,漆月轻声问:“你今天怎么突然穿校服?”

    “最近喻宜之给我补习,我觉得女生像她那样干干净净真挺好的,我问了她喷的哪款香水,还跟她一样穿了校服……”

    赵倩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

    漆月默默无语。

    她不知道这是一个偶发事件,还是有什么元素吸引了蒋伯,比如一尘不染的校服,或者少女身上清新的香水味。

    也许喻宜之一度也十分危险。

    而她发现,如果真有人要这样、用女性最痛恨的方式伤害喻宜之的话,她能为喻宜之拼命。

    赵倩被家人接走后,漆月一个人往停摩托的地方走,突然天下起雨来,再加上时近午夜,空气里有种喻宜之身上的清冷味道。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大头:“漆老板你在哪?”

    “啊……哦,刚忙完准备回家。”大头那一桶鸡汤,在漆月冲进花房的时候全弄洒了,不过赵倩那事太复杂,赵倩可能也不想被别人知道,漆月暂且没提。

    “你没跟喻宜之在一起吧?”

    漆月莫名其妙:“这都几点了?我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那就好!漆老板你离那个女的远点!”大头:“她很危险!原来,她不是喻文泰的女儿!”

    ******

    临近午夜十二点,喻家别墅。

    餐厅里放着一个巨大三层的蛋糕,稠厚的奶油上铺满切成心形的草莓,复古花边点缀,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任曼秋立在一旁,裹着披肩,神情与其说惶然,不如说带着妥协的麻木。

    喻文泰:“愣着干嘛,点蜡烛啊。”

    任曼秋握着打火机的手有点抖。

    烛光摇曳,映亮喻文泰的笑容和任曼秋的苍白。

    喻文泰扬声:“宜之。”

    喻宜之从楼梯走了下来,她刚在卧室写卷子,但已提前换好了喻文泰给她准备的白裙,她太适合白,这时下着雨,她似乎取代了窗口透进的那抹月光。

    喻文泰满意的点点头:“你果然是最适合白色的。”

    任曼秋飞快掀起眼皮看了喻宜之一眼,惊讶的发现这个即将满十八岁的姑娘,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和消沉,而是一种过于泰然的平静。

    喻文泰笑着招呼:“来吹蜡烛吧。”

    又问任曼秋:“彦泽呢?”

    任曼秋带着一丝怯弱:“还没回来……”

    “不成器的东西,宜之过生日他也不回?”喻文泰骂,随即收敛情绪:“算了,有宜之就够了。”

    他关了灯:“宜之,来,先许个愿。”

    他把一顶精致的纸皇冠戴在喻宜之头上,伴着他和任曼秋拍手唱起的生日快乐歌,喻宜之低头许愿,一片摇曳烛光中,少女长睫毛翩跹,白瓷般的侧脸几乎没有一丝瑕疵。

    接着她平静睁眼,吹熄了蜡烛。

    喻文泰:“许什么愿了?”

    “说了就不灵了。”

    喻文泰笑:“长大了,想保留自己的秘密了?好吧,等有一天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

    “嗯。”喻宜之点点头:“你会知道的。”

    她难得的回应让喻文泰显得很高兴,亲自拿刀切了蛋糕,递给喻宜之一块,又分了一块给任曼秋。

    任曼秋:“我就不用了吧。”

    喻文泰:“吃了吧,你瘦得难看。”

    任曼秋:“这还重要么?”

    但在喻文泰审视的目光中,她还是接过,一口口沉默把奶油喂进嘴里。

    喻宜之低头吃着蛋糕,她唇角没有笑意,但心里是觉得好笑的——刚才那一幕,已经是她是多年人生里,所见任曼秋对喻文泰最激烈的反抗了。

    她没有指望任曼秋什么。

    人还是要靠自己。

    喻文泰问她:“好吃么?”

    她淡淡说:“还好。”

    喻文泰笑:“蛋糕本来也就是个仪式,真正重头的礼物在我这藏着呢,走,去你房间。”

    喻宜之:“就在这给我吧。”

    喻文泰:“现在很晚了,我去你房间顺便看一眼你的作业,把礼物给你,你就该休息了。”

    任曼秋:“是不早了,去吧宜之。”

    喻宜之站起来:“好吧。”

    她沉默跟在喻文泰身后,听喻文泰沉稳踩着老旧的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窗外的雨下的越发大了,路过楼梯转角那扇窗时,窗外树影幢幢像暗夜的幽灵。

    喻文泰推开了她卧室的门:“进来,宜之。”

    又关上门,没开灯。

    为了展示他引以为傲的礼物。

    其实那礼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毕竟他之前已按捺不住兴奋给喻宜之看过了,只不过在十八岁生日当晚,那条普通人半辈子也买不起的钻石项链,将切实戴在喻宜之的脖子上。

    丝绒盒子打开,透出熠熠的光。

    “宜之,你终于成年了,你,准备好了么?”这句话里的暗示意味太浓。

    喻宜之自认为是个冷静的人,但这时她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

    “把你头发撩起来,我帮你戴。”喻文泰道:“其实这项链,还不算什么,以后我给你的钻戒……”

    喻宜之暗暗瞟着自己的书桌。

    然而这时,楼下一阵高声呼喝传来:“喻宜之!你人呢!”他带着醉意高唱:“祝你生日快乐!Happybirthdaytoyou!”

    “又喝成这个鬼样子!”喻文泰一贯儒雅温和的脸上,难得呈出一种盛怒:“宜之你等等,我去让他别吵了。”

    这个意外倒是喻宜之没想到的,给了她充分时间做准备。

    她挪到书桌前,对着那个石头制成十分沉重的豹子纸镇伸手,窗外路灯照亮丝丝雨线又从窗口透进,像惨白的月光。

    她本身力道不足,但沉甸甸的石头制品砸下去的话……

    医院里偶遇的误服老鼠药的人,让她无法亲手做出那般残酷的事。

    可如果能让喻文泰重伤,哪怕让她接受最严重的刑罚。

    哪怕进监狱,也比喻文泰替她谋划的未来好。

    喻宜之握着豹子纸镇,呼吸越来越快,当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抓住她手腕时,饶是沉稳如她,也差点惊叫出了声。

    另一只温热的手捂上她冰凉的唇:“是我。”

    喻宜之胸口剧烈起伏:“漆、漆月。”

    漆月迎着窗外惨白的光线笑了下:“喻宜之,让我来。”她把豹子纸镇握在手里。

    喻宜之犹豫了一瞬。

    那犹豫像一根无形却尖锐的针,狠狠刺痛了漆月的心脏,但她还是笑着。

    她居然觉得这样也好,真是疯了。

    喻宜之随即飞快的小声说:“不要。”

    漆月笑着第一次主动捧起喻宜之的脸,少女柔滑的皮肤是她想象了无数次的触感,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喻宜之你别傻了,听我说,我身份证上的生日还没到,而你,有大把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你。”

    喻宜之:“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漆月:“长话短说,大头哥哥的战友现在在邶城当警察,查到了一个姓雷的富商身上,那人为了自保供了一堆人出来,慌不择路的把他知道的所有事往外说,其中就有喻文泰想做的龌龊事,但这种事踩着法律边线,很难判决。”

    喻宜之双唇发抖:“不,你别管这事了,要是你知道我一开始就是想利用你……”

    漆月笑:“我知道。”

    喻宜之双瞳放大。

    漆月:“喻宜之,我不知道你是有意还是累晕了头,又或许你以为我不会看,你把你制定计划的那个笔记本,夹在给我的一堆参考书里了。”

    “你还有几步计划没完成?”漆月勾起唇角,她也在发抖,可又有种狠戾的坚定:“因为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想要我一句承诺对么?”

    “好,喻宜之你听清楚,我送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就是一句承诺。”

    “对于想伤害你的人,你不用弄脏自己的手,我来帮你,我来变成他永远的噩梦。”

    “你利用我又怎么样呢?”她嘴唇轻蹭过喻宜之的耳廓,像两个普通少女在讨论口红颜色的闺房密语般:“老子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喻文泰的脚步靠近。

    漆月轻轻推了喻宜之一把,自己再次隐于黑暗。

    喻文泰推门进来:“好了宜之,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来吧,把你头发撩起来吧。”

    喻宜之颤抖着撩起头发,喻文泰盯着她发根与后颈相连的那片绒毛如痴如醉,因为那象征着少女的纯洁。

    “宜之,我等你长大已经等了太久,现在你即将属于我,等你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喻文泰的痴迷,让他并未注意到地上映出逐渐靠近的影子,但喻宜之死死盯着。

    她在最后一刻喊出了声:“不要!”

    漆月一愣,喻宜之冲过来把她往窗口推:“快走,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喻文泰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辣商人,对眼前的局面已经快速反应了过来:“小混混你别跑!我要报警!”

    漆月翻出窗外时听到他嘶吼的这句简直震惊:他还报警?!

    喻宜之苍白的脸从窗口伸出来冲她微笑:“快走,我们不值得为这样的人葬送自己的未来,我会想别的办法的。”

    “还有漆月,认识你,是我人生到现在为止,发生过的最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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