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等到漆月再次睁眼的时候,鼻端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

    她已经在病房了,钱夫人一张脸映入她眼帘:“醒了就好,你放心,警察已经把人抓到了,他逃不过惩罚的。”

    说完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先去警局,后续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走之前看了眼喻宜之,又对漆月说了遍:“所有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其实钱夫人跟大家印象里的“领袖”不沾边,她身材瘦小,气质温和,穿一身唐装带着佛珠,连眼角的鱼尾纹看上去都儒雅。

    但若真会看人的人,又能发现她举重若轻,威风凛然。

    漆月答一声:“好。”

    钱夫人给她订的是间很不错的VIP病房,格局雅致温馨,各类家具一应俱全。

    喻宜之坐在一旁削苹果,一个好好的苹果被削的坑坑洼洼,大头在另一旁靠墙站着。

    漆月还没什么力气,说话轻轻飘飘的:“大头,你快抢救一下那苹果。”

    大头伸手:“我来……”

    喻宜之看了他一眼。

    大头动作一顿:“……吧?”

    喻宜之还是把苹果给他了。

    漆月:“刀也给啊。”

    毕竟喻宜之那样一手握刀的睨着她,看上去不像想削苹果,而是想削她。

    喻宜之把刀也给了。

    大头如蒙大赦:“那什么我出去削,你们聊。”

    喻宜之走近她床边:“钱夫人让你不用操心什么事?”

    漆月笑着:“所有事啊,你不是听到了么?比如抓坏人的事,医药费的事。”

    喻宜之一张脸没任何表情,可她沾了苹果汁的手指在发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喻宜之实在没忍住吼了一句,看到病床上她苍白的脸色,语调又降下来:“为什么要替钱夫人挡那一刀?”

    “在我面前发生那种事,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用肩膀去扛,总比钱夫人真被刺中来的好。”漆月笑笑:“而且这样一来,我以后的发展不就不用担心了吗?钱夫人肯定会升我的。”

    “你就为了这个是吗?”喻宜之平时看着就够冷了,可这时脸像块冰:“她会让你管理哪些?酒楼?会所?足浴城?”

    漆月故意笑得得意:“全部啊,喻宜之,老子会变得很有钱的,会让你和奶奶过很好很好的生活的。”

    喻宜之沉默了一瞬。

    “给我五年,不,三年。”

    “什么啊?”

    “三年之内,我去别的城市给你开一家店,你彻底跟钱夫人断了关系吧。”

    漆月笑了声:“你别闹了喻宜之。”

    “为什么不愿意?难道在你眼里,钱夫人比我更重要?”

    漆月苍白的脸上挂了点真实的笑意,饶有兴味的:“你不会吃钱夫人的醋了吧?她年纪都能当我妈了好么。”

    喻宜之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冷脸摇头:“你刚才看钱夫人那一眼,有信赖、有崇拜,你想变成她那样的人对吗?”

    “你在熟悉的生活和我之间,还是想选你熟悉的生活对吗?哪怕代价是你的命?”

    “喂喻宜之,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肩伤。”

    “不过是肩伤?”喻宜之眼睛又红了,不过神色始终冷峻而没有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再砍深一点,或者再砍偏一点砍到脊骨……”

    她血红着眼冷笑了一下:“算了,你当然没想过了,你只想用这次冒险来换你的前途,你从来不想后果,就像你从来不想我们的未来。”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是你出事,我就跟你分手?”喻宜之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睨着她,睫毛都在颤。

    “喻宜之……”漆月想去牵她的手,可自己手上插着针头输液,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喻宜之也冷着张脸,不伸手过来将就她。

    “这一次不是你撒娇就能解决的。”喻宜之说完真的走了。

    漆月一个人望着吊瓶,透明的药液滴答、滴答,一滴滴给她续命。

    门被推开,漆月不用看都知道是大头,喻宜之那么倔的人,怎么可能回来。

    “给老子削的苹果呢?”

    “我吃了。”

    “我k……”

    “你手术刚醒吃什么苹果啊,我都不知道喻宜之削什么苹果,我看她不是想削苹果是想削你。”

    漆月勾唇:这一点她倒是和大头看法一致。

    “是你把喻宜之叫来的?”

    “嗯,我怕万一你有什么事……”

    “你他妈能不能盼老子点好?”

    病房里陷入沉默。

    其实他们俩,又哪里不明白那一刀的危险性,漆月自己想来也是一阵后怕。

    大头很小声的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喻宜之,你挨这一刀,是因为你觉得钱夫人可以护着她?”

    漆月:“你不了解喻宜之这个人,她什么都算得很清楚的,得到什么,付出什么,要是她知道我做的事她没法还,她能把自己纠结死。”

    “老子听不下去了。”

    “胆儿肥了?又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

    大头吸吸鼻子:“我有时就想你多为自己想一点,少为喻宜之想一点,你挨一刀还被她误会,这他妈叫什么破事。”

    “做不到啊。”漆月虚弱的缓慢摇头,唇边却挂着不羁的笑:“毕竟老子十八岁就说过了,为了她,我心甘情愿。”

    “那她真要跟你分手怎么办?”

    “不会的。”漆月唇角的笑意更深一点:“她爱惨了老子好么?看我一出院,就去把她哄回来。”

    结果还没等到她出院。

    事实上只等到当天傍晚。

    门被一把推开时,漆月正在闭目养神:“今晚什么菜啊?老子不想喝粥……”

    没人理她,一道影子立于病床前。

    她鼻端一阵熟悉的香味,喻宜之居然没擦香水就跑来了。

    她赶紧睁眼:“喻宜之,你怎么来了?”

    喻宜之眉心皱了一下,像是为她这么问而不悦,然后喻宜之说:“我来扇你一巴掌。”

    漆月就笑了。

    喻宜之狠狠瞪着她,一把捏住她下巴,直接吻了下去。

    那是一个近乎粗暴的吻,带着要把漆月吞下去的架势。

    “喻宜之,喘不过气了……”

    喻宜之这才放开她,抬起莹白手背一擦唇角,转身就走。

    漆月就慌了:“你去哪?”声音转为像猫一样可怜:“喻宜之,我疼……”

    喻宜之回头又瞪她一眼:“你还知道疼!”

    顿了顿才答:“我去给你打饭。”

    “大头已经去了。”

    “他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她匆匆走了,大头端着饭盒溜进来:“我k,漆老板,我刚一回来看到喻宜之弯腰凑你病床边,居然在强吻你!”

    “她是老子女朋友,亲我怎么了?”

    “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大头还陷在一片震撼里:“想不到喻宜之看上去文文弱弱,却这么……诶,你不会是那什么,受吧?”

    漆月又用手术之后的全力低吼:“放你的屁!”

    “不是就不是嘛,你好好说。”

    大头看她的眼神却十分意味深长。

    “我真不是!”

    “知道知道。”

    漆月:“……”

    漆月住院了将近一个月,喻宜之每天都在医院照顾她。

    漆月替她担心:“缺课怎么办?”

    喻宜之在一旁对着电脑头都不抬:“侮辱我智商是吧?”

    也是,就按喻宜之这聪明程度,别说缺一个月课,就算缺一年课考试也照样能过,还是能补齐平时缺勤绩点的满分。

    “那工作呢?”

    喻宜之轻描淡写的说:“能线上处理的就线上处理。”

    “不能的呢?”

    喻宜之站起来走近,拿过一杯温水喂给她喝,摸摸她头发:“没有不能的。”

    上班请假这件事对一般人也许寻常,但漆月却知道对喻宜之有多难。

    喻宜之是那种为了达成目标不惜拼命的人,却愿为了漆月暂停赛程。

    漆月心里暖暖的,满满的。

    有次趁喻宜之出去打饭,她实在忍不住对大头炫耀:“看吧,她爱惨了我。”

    “呕,别给我塞狗粮。”

    漆月笑得一双妩媚猫儿眼都弯起来。

    “你还得意,你不会还觉得挨一刀证实了这一点很值吧?”

    漆月居然点点头:“我真觉得挺值。”

    但人生往往打脸,结合不久后发生的事,那时的漆月真是盲目乐观得可笑。

    住院期间,钱夫人来看过漆月两次,喻宜之每次都站在窗边望向窗外,只留一个冷冷的背影。

    终于出院了。

    喻宜之拎着行李包带她回家,漆月一段时间不在,却发现家里相较于以前的脏乱,显得窗明几净了一些,窗口的白纱帘飘飘荡荡,桌上的小花瓶里插着花。

    显然都是喻宜之打理的。

    漆月搂着喻宜之的肩说:“回家真好。”

    漆红玉听到动静,迎出来:“阿月回来了?怎么学修摩托车还要去外地学一个月呢?学得怎么样?”

    漆月感激的冲喻宜之笑笑,用唇形说:“谢谢。”

    喻宜之瞪她一眼,把她行李拎进去收好。

    等到漆月终于拆了绷带,晚上睡觉时,两人挤在那张小小的旧木板床上,喻宜之从背后抱着她。

    漆月其实有点紧张,压低声问:“是不是很丑?”

    她自己拿镜子照过,深深一道疤,像盘根错节的藤蔓根系。

    喻宜之没说话,直接对着疤吻了下去,嘴唇烫着她的背。

    接着她翻身起来,钳住漆月的两只手腕,狠狠的吻她,后来又变成咬。

    漆月“嘶”一声,嘴唇、脸、耳垂,处处留下喻宜之的牙印。

    窗外月光照着一室旖旎,随着漆月闷闷的哼一声,喻宜之熟悉的一皱眉。

    她抱着漆月,额头抵在漆月肩膀:“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你真的还活着。”

    ******

    后来的姿势,又变成喻宜之从背后抱着漆月,无限温存,手指羽毛一样轻抚着她背上的疤。

    “月亮。”

    “嗯?”

    “我能要求你一件事么?然后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要求你任何事了。”

    漆月知道她想说什么:“喻宜之,我这么跟你解释吧,你像鸟,我像鱼,我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把你扔在街头求生,你会像鸟掉进水里一样溺死,让我飞到你那样的天空里,我没有翅膀也会摔死。”

    “你不试怎么知道呢?”

    “不用试,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懦弱,冲动,没文化,进入喻宜之的世界,失去自己固有的光环,很快就会露出马脚,让喻宜之发现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

    让她留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至少,她还有办法控制局势。

    至少,她还能保护喻宜之。

    她握住喻宜之的手:“我保证,我不会让自己有事,也不会让你有事。”

    “你凭什么保证?”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喻宜之手一动,漆月心里一慌以为她要放开自己,没想到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头深埋在她肩膀,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月亮。”

    “真希望我能拿你更有办法一点。”

    ******

    没想到七年后,漆月又一次受伤的时候,还是喻宜之在医院陪着她。

    看到她身上的那些伤以后,喻宜之不拽她了,搀着她到外科诊室。

    医生给她开了一系列检查后,直骂她:“不要命了你!”

    漆月笑得懒洋洋的:“医生你别吓唬我啊,我就是被吓大的。”

    喻宜之在一旁抿着嘴。

    包扎完后,医生说:“你这些软组织挫伤不容易好的,住院养着吧。”

    漆月立即抗议:“我不住院,医院的消毒水味我真是闻到都想吐了。”

    喻宜之瞥她一眼:“因为七年前那一个月闻多了是么?”

    呵,讽刺她。

    “出去等。”

    “受伤的是我,我为什么要出去等?”

    “我跟医生商量就行。”

    漆月吊着眼尾浑不吝的:“你是我妈啊?”

    “你敢叫我就敢答应。”

    漆月:……

    要不说这女人惹不起呢。

    漆月只好出去等。

    诊室里喻宜之问医生:“她不住院影响大么?”

    “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住院也要那么久才好,不过有一些专业的复健方法,可以少疼一点。”

    “只是疼么?”喻宜之冷脸道:“那不住院,让她疼着吧。”

    医生看她长这么漂亮却这么狠心,笑了:“她是你什么人呢?妹妹?”

    喻宜之套用了句漆月的话:“仇人。”

    ******

    喻宜之走出诊室时,漆月靠着墙发呆。

    嘟哝着问她:“你给我开了多久的住院单啊?”

    “没开,回家。”

    漆月反而愣了:“真的啊?”

    喻宜之已经在往医院外走了,看样子也不像逗她,她赶紧跟上去。

    在路边等出租时,漆月笑道:“马上要走的人了是不一样,都不像以前那样管我了。”

    喻宜之一个眼刀射过来。

    漆月:……

    她只是想开句玩笑活跃下尴尬的气氛,这下她又不敢说话了。

    到家以后喻宜之蹲下,漆月以为她自己换鞋,没想到她伸手就来解漆月的鞋带。

    漆月一慌:“喻宜之,你别……”

    她习惯喻宜之矜贵的样子了,她受不了喻宜之屈尊纡贵,哪怕是为了她。

    喻宜之不以为意的帮她脱鞋:“七年前就帮你做过这些了,也不差现在这次。”

    对,七年前她重伤那次,喻宜之帮她打饭,给她擦身体,帮她换鞋,还给她洗内裤。

    漆月呼出一口气,看到喻宜之的行李箱还堆在门口,显然是从L市出差回来就直接去了电影院,为了跟她看场圣诞电影。

    从任何一个层面,这都是个糟糕的圣诞节。

    喻宜之冷声叫她:“去洗澡。”

    漆月也不敢多说什么,拿了浴巾和睡衣去浴室。

    正接水准备擦身体的时候,喻宜之拉开门进来了。

    漆月捂住胸。

    喻宜之并没理会她这个玩笑的动作,直接搬了一高一矮两个搁东西的凳子:“坐,我帮你洗头。”

    她扶着漆月的头微微后仰,动作顿了顿。

    漆月眉角裂开的那一块贴了纱布,拉扯着那双平时上扬的猫儿眼微微下垂。

    看上去有些可怜。

    喻宜之沉默的挤出洗发水,避开伤口给她洗头。

    热气腾腾的氤氲,让漆月紧绷了一晚上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喻宜之,你别对我这么好。”

    “你再对我这么好的话,我都舍不得让你走了。”

    喻宜之默然一瞬。

    “真不让我走?”

    漆月咧嘴:“开玩笑的。”

    喻宜之说:“我对你不好。”

    “啊?”

    漆月洗完澡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喻宜之给她吹完头发后,把吹风收起来,看她铺开沙发上的被子,叫她:“今晚去我房间睡吧。”

    “别,本来这就是你家,我奶奶占了主卧我再占次卧,让你这个主人睡沙发,那成什么了。”

    喻宜之走近,捏住她下巴,拇指微微用力。

    吻直接堵了上来。

    缠绵又霸道,带着喻宜之嘴唇特殊的香气。

    放开漆月时,一双黑眸却是冷冷的:“废话再这么多的话,我还亲你。”

    漆月只好往次卧走,喻宜之在后面跟着监视她。

    直到漆月爬上了喻宜之的床,任凭枕套和床单上铺天盖地喻宜之的体香将她包裹。

    她拽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已经躺好了,不会再反悔了,晚安,喻宜之。”

    喻宜之关上门:“我说让你睡次卧,但没说我要睡沙发。”

    坐到床沿,看了她一眼。

    漆月心想:不会吧,老子都伤成这样了,喻宜之是个禽兽吗?

    喻宜之还真的就是个禽兽。

    漆月出血的伤口就是眉角和胳膊上两处,但身上很多软组织挫伤,肚子还被人踹了一脚,一动就是钻心窝子的疼。

    她刚开始忍着,但喻宜之对她并不温柔,把她圈在怀里像一只猫,直到她实在忍不住对喻宜之说:“喻宜之,我会疼。”

    喻宜之:“你还知道疼。”

    她的脸上映着窗外似结霜的月光,莹白的耳垂从凌乱的黑发间露出来。

    她并没打算放过漆月。

    直到等到漆月的反应,让她露出那个皱眉的表情。

    漆月浑身是真他妈的疼啊,喻宜之已经起来了,站在床边睨着漆月:“长记性了么?”

    漆月根本不敢说话。

    喻宜之:“我看你每次是根本不觉得疼,才会总有下一次,今晚是你亲口跟我说疼的,那你长记性了么?”

    说完就走,漆月弱弱的问:“你不在这睡么?”

    喻宜之好像冷笑了声,摔门的力度让漆月以为会听到“砰”的一声。

    但也许怕吵醒漆红玉,在门被摔上以前,她还是伸手一扶,最后轻轻关上了。

    房间里恢复静谧,漆月听到自己的呼吸。

    直到这时她才敢轻轻“嘶”一声。

    怎么可能不疼嘛。

    ******

    五个小时前。

    喻宜之家,浴室,漆月对着镜子在化妆。

    平时出去玩,她化妆总是越浓越好,她的一张猫儿脸也很能撑住浓妆,但喻宜之好像更喜欢她清新的样子。

    一条眼线擦了画画了擦,来回三遍,主要她也不想叫喻宜之看出来,她为了喻宜之特意化淡妆。

    好不容易化完妆出门,已经快七点了,喻宜之家离电影院不远,走路就到,不过她想早点过去等喻宜之。

    今天是平安夜,街上到处是戴圣诞帽拿苹果的情侣,但漆月还是警觉的发现,有人跟着她。

    她懒洋洋笑着转身:“舟哥,航哥。”

    是在阿辉酒楼工作的人。

    那两人笑得挺客气:“漆老板,这么巧?”

    漆月猫一样的眼睛眯起来:“二位,是这样,我今晚有点忙,所以这些互相装的场面话就免了,咱们有事直接说事。”

    那两人对视一下,舟哥笑:“好,漆老板就是爽快,那我们去前面那条小巷聊聊?耽误不了你多久。”

    漆月瞥一眼。

    她对K市的犄角旮旯无比熟悉,知道那条小巷没监控。

    漆月笑得越发慵懒:“好啊,走吧。”

    三人走到巷口,漆月停下脚步:“这儿已经没什么人了,有事就在这说吧。”

    墙根堆着几个暗绿色的垃圾箱,散发出腐朽的气息,一只猫走过,脚步悄无声息,但把垃圾桶边的腐鱼骨嚼得咔咔响。

    舟哥一块石头砸过去,猫嗖一下跑了。

    漆月皱眉:“有事说事,拿猫撒什么气。”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舟哥笑得很好脾气:“也就是老城区改造那点小事。”

    漆月挑起唇角:“你们有想法?”

    “辉哥的意思,是老城区这一块我们都熟,这块蛋糕只给你们,也不合适。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让让,辉哥也有相熟的地产公司可以做这项目,你们什么都不用做,不管赚多少,分你们三成。”

    漆月笑意更深:“辉哥这么大方啊?”

    “辉哥一向比钱夫人大方。”

    “既然辉哥这么大方,我的答案是——不行。”!

    第62章

    舟哥笑着劝:“漆老板,别拒绝这么干脆嘛,三成,钱不少呢。”

    漆月脸上的笑仍是懒漫:“那这样,我们来做这个项目,分你们三成,行不行?”

    舟哥又笑了声。

    忽然,身后的小巷里传来一个呵斥:“你还想跑?你往哪跑?”

    漆月转身望去,一个纤瘦的女孩一脸仓皇,没来得及跑到巷子口,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拖住。

    漆月快速的瞟了舟哥和航哥一眼,两人也和她一起看着,但没什么上前帮忙的意思。

    中年男人对女孩扬起巴掌:“你听不听话?”

    漆月也顾不得小巷里没监控了,冲上去:“住手!”

    男人浑身酒气:“老子管教女儿要你管?”

    “她是你女儿你就能随便打她?”

    “我给她找了好人家她不嫁,我今天就打到她听话为止!”

    雨倏尔落下来了,伴着女孩凄厉的哭声:“那是什么好人家?和你一样都是酒鬼!在家被你打,过去被他打,我为什么要嫁?”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男人抬脚就踹,漆月一下护在女孩身前。

    “你真要掺合到别人的家务事里是吧?”

    漆月冷笑一声:“你管这叫家务事?”

    男人气急了,小巷里堆放的废弃桌椅,什么都操起来往漆月身上砸,漆月死死护住女孩,一边寻找着制约男人的机会。

    直到巷口有人喊:“警察来了!”

    男人一瞬停手,警察满脸严肃的过来:“干什么呢?”

    所有人被带回警局,包括巷口的舟哥和航哥。

    做完笔录,男人拘留,漆月问女孩:“你打算怎么办?”

    “逃走,去外省打工,彻底摆脱这样的家。”

    “做得对。”漆月点点头:“有钱么?”

    “有,一直偷偷攒着。”

    从警局出来,漆月问舟哥:“能回刚才那巷子一趟么?我也有事跟你们说。”

    三人打车回去。

    漆月好像一点不忌惮巷子里没监控了,径直往里走。

    舟哥和航哥跟在她身后。

    等漆月转身看着他们的时候,雨下的越发大了,她眉角有伤,雨水冲刷着血痕,和金发一起黏在脸上,一双妩媚的猫儿眼里尽是森然的冷意。

    她肚子刚被狠踹了一脚,背微微勾着,唇角却是不羁的笑:“你们给那男的送的酒?”

    舟哥立马否认:“哪儿能呢,漆老板你随便去打听,那男的就是个酒鬼,哪儿还需要我们送酒。”

    漆月冷冷的笑了声。

    然后抬手,一颗一颗,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

    莹白的肩头露了出来,淋了雨,在黑夜里泛着莹润的光,这本该是诱惑的一幕,然而漆月唇角勾着笑,眼底却满是狠戾。

    她缓缓上前,一步步朝舟哥走近。

    舟哥莫名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漆月一把攥住手腕,按在自己的肩头。

    皮肤滚烫,淋了雨却又带来表面的冰凉,舟哥被那样的触感一震,急缩回手:“漆老板你干什么……”

    漆月那一双猫儿眼里也浮着凉薄的笑意,舟哥渐渐回过味来:漆月让他摸的,是她肩头虬结的疤。

    “我不管今晚这事是你们安排的,还是偶遇。”

    “也不管我以后还要偶遇多少次这样的事,我放句话在这儿,我都会管到底。”

    “但,老城区改造项目的事,不行就是不行。”

    她凑到舟哥耳边,语气也被雨淋的冰冷而媚惑:“而最后我一定会赢,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惜命。”

    她退开一步,不管受了多少伤,唇角始终挂着懒散的笑,雨冲刷着她的金发和脸上的伤口,她的皮肤混着血雨变作一种冷白,红唇却愈发娇艳,一种残酷的美感,让她看上去像地狱的来客。

    舟哥那一刻有种明确的感觉——她的话,不是玩笑。

    “回去跟你们辉哥商量下,这生意,不如直接让给我们做个人情,以后的生意大家还有得谈,你们说呢?”

    “漆老板,一个房地产项目,何必做到这地步?”

    漆月笑了声,被雨水淋得模糊的视线中浮出喻宜之的一张脸,带她去伦敦看那月亮一样的建筑群时,眼底带着虔诚的仰望。

    喻宜之是真的喜欢建筑。

    “因为,”漆月懒洋洋笑着:“这是我的家啊。”

    等舟哥和航哥走了以后,漆月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肚子坐到路边。

    靠,真疼啊。

    疼痛混着雨水,让她视线越发不清晰,望向巷口,来往走过的人群变成模糊的影子,个个戴着圣诞帽,更远处有铃铛声配着圣诞颂传来。

    对,今晚是平安夜。

    喻宜之还在等她。

    漆月挣扎着站起来,她记得附近有个公厕,捂着肚子进去,脸上又是雨又是伤的,让里面补妆的女生吓了一跳。

    见鬼一样匆匆走了。

    漆月拿纸巾擦干净了脸,把外套和裤脚拧干,又用烘手机把一头金发吹到半干。

    勉强有个人样了。

    她尽量用头发挡住脸上的伤口,穿过街上欢乐庆祝的人群走到电影院,用喻宜之发她的券码兑了电影票,低着头去检票。

    检票员挺奇怪:“马上放完了,这时候进去也看不到什么了。”

    “没事。”

    撑住一口气往里走,脚步有些踉跄。

    终于坐到放映厅软椅上的时候,漆月不敢扭头,悄悄用眼尾隔着两个座位瞟过去。

    真好啊,喻宜之就在那里。

    银幕的光洒在她脸上也像月光,让她整个人罩上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

    和一整晚的肮脏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是不是只要喻宜之离她远远的,世界就能静好一片,就能毫不留恋的越飞越高。

    大头总说她不值,在喻宜之曾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后,曾经她也觉得不值,所以恨了喻宜之七年。

    可是现在瞟着喻宜之沐浴在光下的侧脸,她又觉得值不值的,也没那么重要。

    其实她早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想清楚这件事了——喻宜之骗了她又怎么样呢?

    敌不过“心甘情愿”四个字。

    电影结束得好快,已经开始跑字幕了。

    漆月双手插在卫衣兜里,盯着银幕,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的头发半干不干,挡着眉角的伤口,还有她的卫衣和牛仔裤,拧不了太干的雨水已经把红绒布的座椅浸湿。

    可她就是坐着迈不动脚,心里只想着:这是她和喻宜之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为什么电影不能长一点,演满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一千个小时?

    就这样一直演下去,行不行?

    直到喻宜之站到她面前,她脑子里想的还是:我该走了。

    直到喻宜之浑身发抖的把她扔进出租车,她才反应过来:真的应该早一步先走啊。

    明明喻宜之手指上还沾着甜甜的爆米花味,就这样被她身上森然的雨气,破坏了。

    ******

    喻宜之还真的放任着漆月不去住院,每天捂着肚子弯腰驼背在她面前走,好像存心要给漆月一点教训。

    但她又给漆月煮粥,给漆月换鞋,给漆月擦身体,给漆月洗内裤。

    和七年前尚未分手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几天她都让漆月睡侧卧,有天漆月已经躺下了,喻宜之推门进来拿一份文件。

    “喻宜之。”漆月缩在被子里小声叫她。

    喻宜之低着头不看她,脸被床头柜的暖黄灯光映亮,翩跹的睫毛看上去有些忧伤。

    “你今晚可不可以陪我睡?”

    喻宜之终于瞥她一眼。

    “不是那种睡。”漆月想起喻宜之上次折腾她的样子心有余悸:“就是单纯的……睡。”

    喻宜之:“我要工作。”

    漆月咧下嘴:“哦,也是。”

    喻宜之呼了口气,放下文件,钻进被子,关上台灯。

    漆月这时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艰难的翻个身背对喻宜之:“晚安。”

    一片黑暗中,喻宜之在被子里向她靠拢,抱着她的背,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喻宜之冰凉的吐息打在她耳畔:“怎么会开口让我陪你睡?”

    黑暗让人放松戒备,漆月说了句实话:“因为不到三个月你就要走了,我不想留什么遗憾。”

    “我不想以后想到这个夜晚,想到我没开口叫你陪我睡,而感到后悔。”

    喻宜之声音里那点暖意消失了:“因为我不到三个月就要走了是吗?”

    漆月不说话。

    喻宜之:“睡吧,晚安。”

    ******

    钱夫人知道漆月受伤,直怪她非要做这老城改造项目太莽撞。

    又怪漆月不把这事告诉她,漆月笑:”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只要我想做老城改造,总归是要闹这么一场。”

    钱夫人嘴上怪她,到底还是心疼,这几天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喻宜之则是维持常态,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傍晚,漆月正在给漆红玉念新闻,听到门口有动静。

    她慢慢挪到门边,以为是喻宜之给她点的外卖。休养几天后她身体已经好多了,简单煮个粥拌个小菜其实没问题,但喻宜之坚持点外卖。

    没等她开门,门却自己开了,露出喻宜之清冷的一张脸,手里拎着打包盒。

    漆月:“怎么这个点回来了?今天下班早?”

    喻宜之“嗯”了一声,把打包盒递给她。

    漆月放到餐桌,打开,是很香的淮山排骨粥,但只有她和漆红玉两人的分量。

    刚才喻宜之进侧卧去了,关着门,漆月走到门口敲两敲:“喻宜之,你不吃晚饭么?”

    喻宜之打开门出来,换了身衣服,刚才进门时她穿着精致利落的职业装,这会儿换成薄薄的廓形薄羊绒大衣配白色阔腿裤,有种不太常见的温柔感觉。

    “你还要出去?”

    “嗯。”

    喻宜之走到门边,换了双白色中跟小羊皮鞋,拎起爱马仕拿起保时捷车钥匙。

    漆月终于忍不住跟过去:“去哪啊?”

    喻宜之看她一眼:“去机场,艾景皓今天从邶城飞K市,我去接他。”

    漆月:“哦。”

    “有事?”喻宜之站了会儿:“有事找我的话,我也可以安排司机去接。”

    漆月挂上笑意:“没事啊,你快去吧,迟到就不好了。”

    喻宜之走了。

    漆月陪漆红玉吃完晚饭:“奶奶,我出去一趟。”

    漆红玉并不知道她受伤,也没拦:“天晚了,注意安全。”

    “嗯,奶奶放心。”

    她打了个车直奔机场。

    等在接机人群中的喻宜之一身白,冰肌玉骨的侧脸配上浓密的黑发那么醒目,她拎着爱马仕注视着出口,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是明星吗?”

    “感觉比明星还有气质。”

    忽然喻宜之像有感应一样,朝漆月这边望过来。

    漆月赶紧躲在一根立柱后。

    这时下机的人群鱼贯而出,一个温厚声音带着喜悦:“宜之!”

    漆月躲在立柱后偷偷看过去,喻宜之对艾景皓挥了挥手。

    人群议论又起:“哇,也太般配了吧?”

    “现实中的神仙眷侣么?”

    艾景皓带着一脸笑意,快步走到喻宜之身边。

    接着,他放开行李箱,抱住了喻宜之。

    ******

    喻宜之的背影一顿,艾景皓的这一举动显然不在她预期。

    路人却把他俩当作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甚至有人拿手机在偷拍。

    漆月盯着那人的手机屏幕,镜头拍出的男女身量纤纤雅致利落,代表着这世界上的精英一族。

    喻宜之推开了艾景皓。

    漆月头靠立柱,觉得机场空气变得稀薄。

    一个年轻妈妈护着小女儿从漆月面前走过,目光警惕的盯着她。

    那种带着鄙夷的警惕,和看向喻宜之的艳羡形成了鲜明对比,深深刺痛了她。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从她们十七岁认识的时候开始,就伴随着她们的结论。

    比如现在,就算她不因老城改造项目被找麻烦,总还可能卷进别的事端。

    她在沼泽里待得太久,早已是一身泥,而喻宜之不一样。

    所以她的结论是:“等三个月后喻宜之回邶城,就能离这些破事远远的了。”

    也许是因为漆月发呆时眼神无意间落在小女孩身上,那个年轻妈妈走过好久了还回头盯她。

    漆月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两步跨上前去,一把抢过小女孩手里的棒棒糖。

    小女孩一愣。

    年轻妈妈骂:“有病啊?!”

    漆月狠狠睨她一眼。

    她立刻不敢说话,带着小女孩走了。

    漆月撕开包装纸,低着头,把糖塞在嘴里。

    心里的酸涩从牙根冒出来,好像不是一根棒棒糖所能解决。

    她眼尾偷偷向喻宜之和艾景皓的那边瞟,才发现两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心里一慌,叼着棒棒糖在机场人群中胡乱奔跑。

    明明看不到才好。

    为什么偏要追着去看。

    像要一次疼个够本,才知道不该把喻宜之留下来。

    那两人在人群中实在醒目,并不难找,漆月很快看到喻宜之和艾景皓并肩而行,连背影都透着般配。

    又有路人在拍照:“好配啊。”“没见过这么般配的情侣。”

    如果喻宜之是和她的背影并肩,路人又会说什么呢?

    “那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别是大小姐被找麻烦了吧?”

    漆月想笑,牙齿用力咬碎了棒棒糖,糖渣甜得发苦,又锋利刺痛着她的舌头。

    那两人在往喻宜之停车的方向走,漆月狂奔到出租车站点,拉开车门,才后知后觉发现身上的伤疼得厉害。

    她边上车边说:“开到停车场出口,跟上一辆……”

    她倒不是想不起喻宜之的车牌号,关于喻宜之的一切数字,她都烂熟于心。

    但是。

    她下车,摔上车门。

    出租车司机看上去想抱怨,又在她狠狠睨过去的一眼中偃旗息鼓。

    车开走了,在她身边扬起一阵深冬的风。

    她这才发现她所在的站台,如此空旷,八面来风,鼓噪着她心底忽然腐蚀出的洞。

    现在追上了喻宜之又怎样呢?

    不到三个月后,等喻宜之坐上回邶城的飞机,她一个只能用双脚在地上跑的人,又如何追得上呢?

    更重要的是,她不该再追了。

    ******

    漆月裹着卫衣走回机场,腹部没好的伤一抽一抽着疼,让她背影有些佝偻。

    要是大头或敏哥在这里,一定会一掌狠狠打在她肩膀:“我k,你不是最拽的漆老板么?现在怎么跟条丧家犬似的。”

    她尽量挺直背,脸上挂回颓懒的笑。

    把棒棒糖的塑料棍从嘴里抽出来,才发现上面被自己咬的满是牙印。

    又走进机场超市,重新买了根棒棒糖。

    走到麦当劳,找了一大圈,因为刚才看到年轻妈妈带着小女孩往这个方向走的。

    麦当劳里的人都看她。怎么?没看过混混吃麦当劳么?老子还买个开心乐园餐给你们看信不信?

    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小女孩,一个人坐着,晃着双腿吃着薯条蘸番茄酱。

    漆月走过去。

    “是你啊。”小女孩很淡定的样子。

    “你妈呢?”

    “上厕所去了。”

    “你一个人坐这里,别跟陌生人说话知道么?小心被骗去卖了。”

    “知道。”

    漆月扶额:“那你怎么还在继续跟我说话?”

    小女孩吃着薯条笑。

    漆月从口袋掏出棒棒糖:“还给你,刚才不是故意抢你糖的。”

    小女孩瞟一眼:“你留着吧。”

    “不喜欢我买的这种糖?”

    “不是。”小女孩摇摇头:“你看上去比我更需要糖。”

    “为什么?”漆月眯眼:“老子都一十六了好吗?”

    “你看上去很难过。”

    漆月一愣,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撑住两边唇角:“老子在笑,看到吗?”

    小女孩伸手摸摸她的嘴唇:“这是面具。”

    又指指她的眼:“难过会从这里跑出来。”

    漆月晃出麦当劳,站在机场门口抽了一支烟,本想打车,又实在不想那么早回家。

    她怕喻宜之已经到家了要面对喻宜之,又怕喻宜之还和艾景皓在一起根本没回家。

    她晃到公交站台。

    这个点已经很晚了,空荡荡的公交车没什么人,漆月上去坐到倒数第一排,开窗。

    晃晃悠悠,走走停停。

    等前面一对年轻情侣下车后,车上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公交车开起来有各种铁皮零件碰撞的声音,司机打电话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大概还有半小时收班吧,晚饭吃饺子可以啊,别煮太早,再给我泡杯茶,我就想吃热腾腾的……”

    饺子,热茶,家常话,和车窗外的万家灯火一起,共同构成一个“家”的意向。

    漆月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呆呆望着窗外,恍然想起自己上一次这么晚坐公交车,还是在六岁的时候。

    那时她们在孤儿院最大的愿望,就是有“爸爸妈妈”能收养她们。漆月从小爬高上低的没个正形,虽然长得漂亮,却总是脏兮兮的。

    因顽劣不堪,眼睁睁看着其他小朋友一个个被领养走,也没轮到她。

    只有一次,一对看上去家境很好的夫妇想收养她,可六岁的她直觉那女人笑的温婉,眼神却不对,所以拼命抵抗。

    在那之后,更没有家庭想收养她了。

    终于有一天,院长找到她,特意给她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叮嘱:“今天别调皮,有爸爸妈妈觉得你长得漂亮,要来看你,你乖的话,他们就带你回家。”

    那天漆月忍了一整天没去爬树也没去翻墙,小裙子直到下午还是干净的。

    可她路过树下,却看到一只还没长毛的小鸟掉了下来。

    她天天爬树,知道树上有个鸟巢,对她来说把小鸟送回去,也就分分钟的事。

    她跃上去,轻轻托着小鸟。

    跳下树的时候看看自己裙子,还好还好,只脏了一点。

    正当她打算回去的时候,却看到院长怒气冲冲走来:“你到底在干什么?让你忍一天都忍不住吗?”

    “我……”

    “你什么你!你在这爬树他们都看到了!本来你调皮的名声都传出去了,这下他们也觉得你还是太皮,不要你了!”

    “你没有家了!”

    漆月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再吭。

    那个下午她躲在孤儿院的围墙边,看着那对和善的夫妻,在院长的力荐下,带走了另一个乖巧的小女孩。

    天色擦黑,漆月一个人坐在墙边角落,没人来叫她吃饭。

    翻出孤儿院的围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但她是第一次这么做。

    顺着路边呆呆走着,也不知该去哪,稀里糊涂上了一辆公交车。

    那时已经晚了,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司机多问了她一句:“小姑娘,去哪啊?”

    也许是那人语气温和,漆月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能带我回家么?”

    司机一愣:“你说什么……”

    他看一眼路边不远处的孤儿院,叹口气:“你去后排坐着吧,不收你钱,我这车是环线,你坐一圈后就乖乖回去吧,别乱跑。”

    漆月坐到倒数第一排,望着车窗外。

    高楼里一盏盏灯亮着。

    饭菜的香气传来。

    路边有一个年轻母亲,亲昵背着她的小女儿。

    她呆呆的想着院长下午对她说的那句话——“你没有家了”。

    ******

    这时漆月坐在公交车倒数第一排,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么久远的回忆。

    她都一十六岁了,自从漆红玉收养她后,她已经很久不想起那些事了。

    但今天这样的夜晚。

    想到喻宜之的背影,在她面前越走越远。

    想到喻宜之三个月后,在她人生里也会越走越远。

    她的心被车窗外的来风吹得空荡荡,满心都是六岁时的那句话——“你没有家了”。

    ******

    她到家时已经很晚了,玄关处脱着喻宜之穿出门的那双白靴子,客厅开着不刺眼的夜灯,浴室方向隐约有水声传来。

    喻宜之已经回来了,在洗澡。

    她走进去,一下就看到茶几上放的玻璃晶片。

    低头,凝眸。

    是一片雪花,被放大了无数倍,像蝴蝶标本一样被封存在一块晶片里,六边形的角落伸出根根晶针,晶莹剔透犹如月光。

    “你在看什么?”

    她看得太入神,都没听到喻宜之从浴室出来了。

    “哦,看你放茶几上这个。”她问:“艾景皓给你的?”

    “嗯,说我今年还没看过邶城的雪。”喻宜之问:“你看这个,就因为是艾景皓送我的?”

    “当然不是了,你知道K市从不下雪的嘛,看这玩意挺稀奇。”漆月脸上挂着笑:“送你这么浪漫的东西,不会跟你表白了吧?”

    “对。”

    漆月一愣。

    她当然能看出艾景皓对喻宜之有意思,但喻宜之也说过,艾景皓那样的家庭出身,谈恋爱根本不自由。

    “恭喜你啊喻宜之,他能这样跟你表白,可见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了。”

    “那你觉得我喜欢他吗?”

    漆月勾唇:“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这样的人,感情对你来说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你从十七岁开始,就是这样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漆月心脏狠狠揪着。

    而喻宜之问:“你觉得你很了解我么?”

    “老子怎么不了解你了?”漆月故意笑得漫不经心:“老子对你的了解,不比你自己少。”

    喻宜之忽然走过来,轻轻攥住她手腕:“那要是过去的我自己,也不够了解自己呢?”!

    第63章

    漆月垂眸,盯着喻宜之那白皙又干净的手指。

    手腕一挣,甩开了她的手,痞笑着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绕口令似的,听都听不懂。”

    喻宜之抿了下唇,问:“你去哪了?不是伤还没好?”

    “去约会。”漆月脸上的笑意越发懒漫:“闲不住。”

    “去哪约会?”

    “跟你有毛线关系。”

    喻宜之看着她。

    漆月心虚:“还能去哪约会?无非就是吃吃饭,唱唱歌,看看电影。”

    喻宜之又问:“手里拿的什么?”

    漆月一惊,才发现那种心里揪着的感觉,让她手一直在卫衣兜里紧握成拳,死死攥着那根棒棒糖。

    “哦。”她把棒棒糖掏出来:“约会时买的,她一根我一根,我这根还没吃,怎么你想吃?”

    她以为喻宜之多少会吃醋。

    没想到喻宜之说:“好啊。”

    她脸上笑意不减,把棒棒糖递过去。

    两人手指相触,喻宜之的手指洗了澡犹然冰凉。

    “那,我去洗澡了。”

    喻宜之暂且把棒棒糖放到一边,铺开了沙发上的被子,钻进去后又叫了声:“漆月。”

    漆月回头,只能看到她露出被子的一小块莹白额头。

    “帮我关下灯。”

    “哦,好。”

    当客厅陷入一片黑暗以后,喻宜之的声音轻轻传来:“你知不知道你那根棒棒糖,只有机场超市才有的卖?”

    漆月脚步一滞。

    “为什么不拦我?”

    “拦你干嘛?”黑暗中漆月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声音带着不羁的笑意:“我巴不得你赶紧跟别人走,奔着你的大好前程去,不要再来烦我就好。”

    喻宜之半天没说话,漆月正要离开时,她再次开口:“你知不知道我愿意走的唯一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你说,求我放过你。”

    “我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你在不停的让我走,在你心里,真的相信过我们会有未来吗?”

    喻宜之听上去像把整张脸埋进了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也许我当年那句话没说错。”

    “对你来说,我是你的累赘。”

    ******

    漆月站了半晌,最终不发一言,还是走了。

    喻宜之躺在黑暗里,听着浴室传来漆月洗澡的隐约水声,想着今晚的事。

    她从来不是一个纯净的人,只是这副清冷的皮囊给了她很好的掩护,掩去她的精明、算计、冷酷的利用身边一切资源。

    比如今晚她去接艾景皓,其实想看看漆月会不会吃醋。

    漆月吃醋的话,会不会重新考虑拒绝她的这件事?

    艾景皓对她表白,是个意外事件。

    她知道艾景皓或许对她有好感,但艾景皓那样的家庭出身,恋爱并不自由。

    居然会对她正式表白,那只能说明——艾景皓对她的喜欢,比她以为的多得多。

    头脑中的算计是本能,要是真能跟艾景皓这样的人在一起,曾经困扰她的一切,就都不用再担心了。

    而嘴里却淡淡说:“你太冲动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俩没可能。”

    艾景皓温和而坚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等我们都回邶城以后,由我来说服我妈,你什么都不用管。”

    喻宜之明确拒绝:“我们不合适,你也不要去做这样无谓的事。”

    漆月洗完澡,脚步声向客厅靠近,喻宜之闭着眼,等着她过来,然而那脚步声靠近一半,却又停止,转回次卧去了。

    ******

    老城区改造项目,推进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各种钉子户在漆月她们的斡旋下,从狮子大开口变为提出一个齐盛可以接受的价码,纷纷搬离。

    喻宜之拿到秦老的正式授权,建筑设计图那边也在有序推进。等到快春节的时候,老城区这片的旧筒子楼已经开始拆了。

    她带着漆月去巡场,戴一顶白色安全帽别有一番风景,漆月的一顶安全帽却戴得歪七扭八。

    她伸手帮漆月扶正,没留神脚下,踩在一块不稳的砖上,差点摔了,漆月伸手一扶。

    喻宜之趁机握住漆月手,漆月瞟一眼远处那群工人,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开。

    喻宜之望着建筑工地:“总觉得这件事,推进得有点过于顺利了。”

    漆月懒洋洋的:“你们齐盛不是行业龙头么?其他竞争者都被你们搞定了。”

    “这是自然。”喻宜之点头:“可我是说,K市竞争有多激烈你比我更清楚,比如阿辉他们,就这么轻易放手了?不来找麻烦?”

    “阿辉这几年发展势头是很猛,但还是比不过钱夫人,总得给个面子。”

    喻宜之看她一眼:“你现在是钱夫人干女儿,你很得意吧?”

    语气并不高兴。

    漆月笑得不驯,脸上纱布拆了,伤口变成一道浅浅的疤。

    喻宜之到工地前方去视察了,漆月望着她背影,脚尖轻踢着地面的碎石。

    她觉得喻宜之还是天真,完全不了解她们这世界的争权夺利。

    哪有这么轻易的事呢?不过是因为阿辉明白,她真的敢为这件事拼命罢了。

    这时她心底升起一点真实的骄傲——喻宜之跟她纠缠这么多年,到底一点没卷进这些破事里去,连这里面的情势有多复杂都不知道。

    这算不算她把喻宜之保护得很好?

    这时喻宜之在远处叫她:“漆小姐。”

    今天是个好天,K市冬日的阳光也通透,照在喻宜之身影上,头发颜色变成浅浅的棕,皮肤白得仿若透明。

    漆月笑望着她走过去。

    “笑什么?”

    “没什么。”唇角仍然向上勾着。

    喻宜之,你自向你的光亮里去。

    我会一直藏身于黑暗的泥沼,仰望你。

    ******

    等项目上正轨后,艾景皓就被艾美云召回了邶城。

    离开前他对喻宜之说:“我会在邶城等你。”

    喻宜之再次拒绝:“我们不合适。”

    过年前反而是漆月最忙的时候,酒楼一年的账目要清,今年钱夫人有心提拔她,把华亭的账目也送了过来。

    漆月的Excel用得不好,在办公室算不完,打印出来带回家,对着计算器按得焦头烂额。

    喻宜之走过来:“你在干嘛?”

    “算账。”

    喻宜之穿着那件黑曜石色的丝缎睡袍,一勾腰,领口敞开露出胸口雪肌,似在发光,刚洗完还没吹干的头发上,一滴水珠掉在她锁骨上缓缓往下滑。

    漆月移开眼神。

    从上次她打架受伤、喻宜之狠狠“教训”她以后,这事就变成了一个结,两人之间再没有过了。

    “问你呢,在干嘛?”

    “哦,算账。”

    喻宜之看了一会儿,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过来:“你这样算太慢了,用Excel会方便得多。”

    “欺负老子不会是吧?”

    “不复杂,很简单的,我教你。”

    喻宜之教她把一个个数据录入进去,又输入公式,电脑代替了人工运算,确实方便快捷。

    漆月其实很聪明,喻宜之一教她就会了。

    弄完以后懒洋洋摊在椅子上伸个懒腰,笑。

    “笑什么?”

    “想到你高中给我补课的时候,那时你是年级第一,我是吊车尾。”

    两人窝在一间老师暂时不用的办公室里,喻宜之的校服裤子抵着她的牛仔裤。

    而现在喻宜之坐在样板间一样的豪宅里,穿着死贵的丝缎睡衣,侧脸越发成熟精致,不化妆也有总监的气势。

    “喻宜之,你真的很厉害。”

    “什么?就因为我会做Excel?”

    “不是,是因为你这人有股狠劲,哪怕遇到过那样的事,你还是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

    喻宜之背影一顿。

    “你觉得我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你还想要什么?”漆月嘲笑:“邶城四合院?要价几个亿那种?太贪心了吧。”

    喻宜之看了她眼。

    居然似乎在反思:“也许我这个人的问题,就出在贪心。”

    气氛陷入沉默。

    “那你呢?”喻宜之忽然问她:“你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么?”

    “我?”漆月懒洋洋笑着:“还行吧。”

    “你赚的并不多。”

    “跟你比当然不多了,喻大总监。”

    “其实钱夫人赚的很多。”喻宜之指着Excel给她看:“只不过分到你们手里的很少。”

    “看不起老子是吧?你怎么知道老子有天不会坐上钱夫人的位置?”

    “你想坐钱夫人的位置?”

    “钱夫人也总会老的嘛,会退休的嘛,如果我……”

    喻宜之忽然开始脱她衣服。

    “我k,你干嘛啊喻宜之?”

    喻宜之根本不停手,直到她皮肤暴露在冬夜空气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喻宜之把她扯过来坐在自己膝上,面前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还在闪烁,喻宜之从背后抱着她,对着她肩头那道丑陋的疤咬下去。

    “你想当钱夫人是吗?你知不知道这道疤怎么来的?”

    喻宜之直接对她下手:“我看你还是不怕疼。”

    漆月猛扶住餐桌:“我k,喻宜之,你是不是疯了?”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喻宜之一点罢手的意思都没有,揽着她腰:“不是不怕疼么?”

    喻宜之的声音冰冷而狠厉。

    最后终于停下,漆月已经出了一额的汗,被喻宜之一把拉起,往次卧走去。

    直接把她扔到床上,一点尊严都没有,漆月恼羞成怒扯过被子:“你搞什么鬼啊喻宜之?我想不想当钱夫人现在还跟你有毛线关系?”

    “对,其实你心里一直觉得,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喻宜之摔门离去。

    第二天一早,漆月起床的时候,沙发上的被子已经叠整齐。

    喻宜之年前也很忙,看来已经去上班了。

    她陪漆红玉吃早饭的时候,收到喻宜之微信:【药在床头柜抽屉里。】

    呛得她咳了半天,漆红玉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粥呛到。

    收拾完回次卧,拉开抽屉,取出药膏。

    自己给那特殊的地方擦药也挺尴尬的,但没办法。

    妈的这药膏还是她给喻宜之买的。

    两人的关系走向好像越来越尴尬,好在年前两人都忙,早出晚归,也没什么见面机会。

    直到春节前一天,漆月在办公室和大头他们商量值班安排,一个服务员来敲门:“漆老板,有人找你。”

    漆月挺烦躁:“说我不在。”

    年前一堆供应商找她,烦死人。

    服务员:“呃……”

    门口已经出现了喻宜之冷白的一张脸,一手插在米色羊绒大衣里,一手拎着她的爱马仕,高挑又矜贵。

    漆月其实有几天没跟喻宜之见上面了,愣了愣。

    回过神来又懒散笑道:“喻总,就为了个房地产项目,明天就过年了还追到我办公室来,不累啊?”

    话是说给下面那些人听的。

    喻宜之淡淡环视她办公室一圈,终于点头:“漆小姐,有份文件需要你看下,麻烦你找个安静的地方?”

    “不用,我可以走了。”漆月扯过卫衣外套:“大头,那值班安排就按我们之前说的。”

    大头看着她。

    她避开大头的眼神,还是说:“我就先走了。”

    喻宜之站在酒楼门口等她,柔顺的黑发垂在肩头。

    漆月走过去压低声音:“喻宜之,你跑这来干嘛?”

    喻宜之:“躲我?”

    漆月以为她说服务员谎称漆月不在:“没,我不知道是你,以为是那些供应商。”

    “如果知道是我呢?是不是早就从办公室溜走了?”

    “你说什么呢。”

    “给你发那么多微信也不回。”

    “啊。”漆月摸出手机,才看到喻宜之真给她发了好多条:【一起去超市么?】

    【明天除夕了,一起去买点东西吧。】

    【在忙?】

    【车停在外面,我们分头进去,还是装成陌生人不就行了吗?】

    漆月抬头:“喻宜之,我是真的没看到,刚才忙着和大头他们商量事情。”

    这情景刚才喻宜之也亲眼所见了,“嗯”了声,并未在这件事上再说什么。

    既然喻宜之已经抛出看文件这个幌子,两人得以一起走向喻宜之停在门口的车。

    今天阴天,风大,喧嚣着将喻宜之长发吹的纷乱。

    喻宜之微低着头,好像在想事,并没有像平时一样伸手挽到耳后,任凭长发挡住她半张脸。

    一双沉黑如湖的眸子若隐若现,显得她整个人寥落又哀伤。

    漆月想:喻宜之有什么可寥落的呢?她都已经走上人生巅峰了好吧。

    但她的心和喻宜之的长发一样被吹得丝丝缕缕,忍不住叫:“喻宜之。”

    喻宜之转头看她。

    “其实,我会回你微信的。”

    “因为之前你不管再忙,永远不会不回我微信。”

    喻宜之垂眸,盯住脚下的地砖:“这些事,等我回邶城后,你就都会忘记了吧。”

    漆月笑意散漫:“废话,你都走了,我还记着这些破事干嘛。”

    喻宜之喃喃重复一遍:“破事。”

    忽然又看向漆月。

    漆月被她看得毛毛的,摸了一下鼻尖:“干嘛?”

    “你知道的吧。”喻宜之说:“只要你开口,不要赶我走,我就会留下来。”

    漆月顿了顿,脸上恢复懒懒的笑:“现在还说这些废话干嘛?让你走,你就走。”

    “老子说的话,什么时候变过。”

    ******

    两人上车,喻宜之把车开到超市。

    漆月:“我先下车。“喻宜之:“还是分头走?”

    漆月:“不然呢?”

    喻宜之没什么表情:“哦,好吧。”

    漆月一个人在超市闲逛了几分钟,眼尾瞥到喻宜之走进来。

    闪光的黑发,无暇的脸,米色西裤配高跟鞋,不经意的一挽发,耳垂上钻石耳钉和手腕上钻表一起,熠熠发亮。

    “好漂亮啊。”

    “不是明星吧,更矜贵一点,豪门大小姐?”

    漆月觉得喻宜之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量和议论,毕竟连带着连她都已经习惯了。

    没想到喻宜之走向零食区,拿起一盒酥心糖。

    路人都惊了:“仙女也吃糖?我还以为仙女都喝露水。”

    “可能仙女都天赋异禀,吃糖也不会长胖的。”

    漆月听得好笑。

    仙女哪里不会长胖了?喻宜之明明怕胖怕得要死。

    其实喻宜之是她俩中间更爱吃零食的那个,但为了穿职业装好看会努力控制。

    偏偏漆月才是吃不胖体质,所以喻宜之有时会买自己想吃的零食丢给漆月吃,上班时同事的投喂,她也会带回家给漆月。

    那年快过年,喻宜之买了盒酥心糖。

    漆月回家看到了:“想吃?”

    喻宜之坐在桌前做ppt:“不想。”

    “喔。”

    漆月拧开一张包装纸,丢一颗酥心糖进嘴里:“那喻宜之,你想不想亲我?”

    她笑着过去捧喻宜之的脸,喻宜之本来想躲,但她不让,凑上去吻住喻宜之。

    唇齿交叠。

    酥心糖一碰就碎,带着花生芝麻的香气融化在两人舌尖,甜蜜异常。

    喻宜之好不容易推开漆月,擦着嘴角瞪她。

    “好不好吃?”漆月斜眼睨着她笑。

    喻宜之不说话。

    “好不好吃嘛?”她又去挠喻宜之的腰。

    喻宜之最怕痒,扭来扭去的终于笑了:“好吃。”

    漆月这会儿远远看着超市里一脸清冷的喻宜之,一身死贵的职业装跟曾经浅紫格子的家居棉服那么不一样,才恍然发现,是那么久远的回忆了。

    手机在兜里响了,掏出来,是喻宜之:【酥心糖吃么?(猪头】

    【好啊。】

    【不会又诓我跟你一起吃吧?】

    【喻宜之你真的丧心病狂,半颗糖不会胖的!(裂开(裂开】

    喻宜之收起手机,脸上浮起浅淡的笑意。

    漆月看得恍然,眼神一路追着喻宜之推购物车的背影。

    【薯片吃吗?】

    【吃。】

    【黄瓜味还是烧烤味?】

    【都要吧。】

    【鱿鱼丝呢?】

    【也要。】

    既然是最后一次过年了,就什么遗憾都别留下。

    漆月不想若干年后自己想起来,为今年终究没和喻宜之一起吃到烧烤味薯片,而泪流满面。

    遗憾的不是薯片。

    是心里的那个人,像鸟一样被她亲手放走,再也不回来。

    买完一圈零食,喻宜之才想起来:【还要包饺子吧?要买些什么?】

    漆月告诉她要买哪些食材做馅,哪种面粉擀皮。

    等到购物车堆得满满当当,漆月先走出超市去抽烟,远远能望到喻宜之在收银台边结账的侧影。

    她想把钱转给喻宜之,又怕喻宜之把购物车推出来,直接把那一车东西掀她脸上。

    算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喻宜之推车路过她身边时目不斜视,她吐着烟望着今天灰蒙蒙的天。

    没人知道喻宜之这时低头掏出手机是给她发微信,她们看上去实在是太不搭调的两个人。

    【对了,还想吃冰淇淋,忘买了。】

    漆月掐熄烟头:【我去。】

    喻宜之这种高岭之花,居然爱吃可爱多,谁能信。

    漆月走到冷柜前,拿起一盒经典巧克力口味的迷你装,又看到新出的椰子口味。

    她拍照给喻宜之:【要哪个?】

    【都要吧。】

    不知喻宜之是不是想的跟她一样,既然是最后一次,那就什么遗憾都不要留。

    除夕当天,喻宜之和漆月都起的很早,把漆红玉早早撕好的窗花贴满家里每个角落。

    喻宜之环视一圈。

    “怎么,嫌土?”

    “不是。”喻宜之轻轻摇头:“是觉得热闹,热闹的都不像我自己家。”

    漆月心里又是一揪。

    分开的七年里,喻宜之一个人远赴英国求学,又一个人回邶城打拼,是怎样度过了那些漫漫岁月呢?

    她之前太恨喻宜之了,恨到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现在她想通了,想通她是心甘情愿被喻宜之利用,并且如果让她自己来选的话,她可能也会做跟喻宜之一样的选择。

    她反而变得心平气和:“我们今年,就过个热闹年。”

    她和面擀饺子皮的时候,喻宜之扶着漆红玉慢慢走,一处处去摸家里贴了窗花的那些地方。

    低着头,耐心的描述给漆红玉听,长发顺着她肩头滑下,柔化了略显冷峻的轮廓。

    漆月低下头。

    其实喻宜之,真的是个温柔又耐心的人,漆红玉每次有喻宜之陪着,就笑得很舒展。

    喻宜之回邶城之后,她又该怎么跟漆红玉说呢?说她喜欢上别人、所以跟喻宜之分手了?

    好怕漆红玉打断她狗腿。

    包饺子了。

    漆月顶着这样一张妩媚玩咖的脸,意外的非常会做饭,喻宜之十七岁就吃过她包的饺子,这会儿亲眼看着她怎么包,手法的确十分娴熟。

    示范给喻宜之看:“中间沾点水粘在一起,这边三个褶,这边也三个褶,会了么?”

    喻宜之点头,但她在做饭方面真的一点天赋也没有。

    漆月笑了声站起来。

    绕到喻宜之背后,俯身,伸手握住喻宜之的两只手,她的怀抱就圈住了喻宜之。

    喻宜之的发香弥散在她鼻端,她忍着砰砰心跳,手把手带着喻宜之包饺子。

    “这样……然后这样……会了吧?”

    “月亮。”

    “嗯?”

    喻宜之一扭头,直接吻上了漆月的唇。!

    第64章

    在无聊的春晚预热节目中,在那些听过无数次的网络热词和段子中,喻宜之静静吻着漆月。

    那是太过缠绵悱恻的一个吻,呼吸交叠着呼吸,侵蚀人的意志。

    无数次话到嘴边:“喻宜之,别走了。”

    “喻宜之,留下来。”

    漆月轻轻张开眼,喻宜之阖着双眼吻得投入,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点面粉,反而显得越发干净。

    她不属于这里。

    漆月不断提醒自己,沼泽怎么可以想要陷住月亮。

    这时门铃响了。

    两人暂且分开,喻宜之问:“你点了外卖?”

    漆月摇头。

    喻宜之走过去开门,半天没动静,漆月跟过去:“是送错了么?”

    她一愣。

    那时天色已暮,艾景皓一张脸在楼道柔和的灯光里,显得温和儒雅,此时又挂上一层讶异。

    “宜之你刚才说不方便,是因为漆老板在?”

    漆月很快反应过来,扯出她招牌的又野又撩的笑:“艾总,你看看喻总多可怕,为了谈项目,直接在老城区拆了以后,把我弄到她家住了。”

    “真狠呐,比我手下的人还狠。”

    艾景皓很快笑了:“宜之工作起来就是这么拼的,所以才能年纪轻轻当上总监。”

    他一手拿瓶红酒一看就贵得要死,另一手拿盒巧克力是喻宜之从小吃惯的那种。

    温和的问:“你们干嘛呢?”

    喻宜之不说话,漆月只好替她答:“跟我奶奶一起包饺子呢,然后准备吃年夜饭了。”

    “噢。”艾景皓又笑。

    年轻的男人风尘仆仆,不知顶住家里多大的压力,才能在大年三十当天从邶城飞到K市,就为了来见心仪的人一面。

    这么看,他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喻宜之吧。

    三人站在门口,其实有隐隐对峙之势,艾景皓那样出身的人,脸上竟因紧张而有一丝卑怯,小心翼翼的试探喻宜之:“既然你家有客人不方便,那我先走了?”

    喻宜之说:“好。”

    漆月吃了一惊。

    艾景皓的好涵养让他隐去了失望的神色,把红酒和巧克力递给喻宜之,压低声音:“我很想你。”

    漆月撇开头,走开,把空间留给他们俩。

    很快喻宜之关门,拿着红酒进来,却没收巧克力。

    “他呢?”

    “走了。”

    “去哪?”

    “坐飞机回邶城。”

    漆月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说:“喻宜之,你知不知道这样他其实会不高兴?”

    喻宜之:“你很在乎他高不高兴?”

    漆月沉默一瞬:“他能把你带往更好的前途,你不是很会算的么?”

    喻宜之点点头:“是,我很会算,那你觉得你都能算明白的事,我会算不明白么?”

    伴着春节晚会吃饺子,大概她们都曾是没有家的人,所以反而喜欢春晚那热热闹闹的气氛。

    喻宜之轻声细语给漆红玉解释着春晚里的一些段子,漆红玉听得笑起来。

    倒像一顿普通年夜饭的氛围。

    等漆红玉精力不济早早去睡了,屋里一瞬安静下来。

    漆月和喻宜之两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满了之前买的酥心糖薯片鱿鱼丝,也摆着艾景皓拿来的红酒。

    喻宜之盯着电视,明明在演一个很好笑的小品,她脸上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气氛沉默到尴尬。

    漆月盯着电视里小品演员的大脸盘子,思忖着应该说些什么。

    喻宜之忽然开口:“你知道艾景皓刚才跟我说什么?”

    “他说距离我回邶城还有二十三天。”

    “我有点惊讶,二十三天好像比我以为的长一点,又好像比我以为的短一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大概是因为老城改造项目的方案结案日定下来以后,我从来不去数还有多少天。”

    她看向漆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数么?”

    漆月低着头话都不敢说。

    二十三天啊。

    原来距喻宜之离开K市,还有二十三天。

    她听到这个数字的感觉和喻宜之一样,好像比她以为的长一点,又好像比她以为的短一点。

    她不知道喻宜之为什么不去数,她只知道自己不去数的原因,是觉得好像一数,喻宜之要走这件事就真的被提上日程了一样。

    喻宜之一直盯着她,她知道喻宜之想听什么,但她又能说什么呢?

    只好拿起一颗酥心糖拆掉包装。

    喻宜之问:“你不诓我吃么?”

    从前她诓喻宜之吃糖的办法就是接吻,这会儿她把糖塞进嘴里,却说:“你为什么不收艾景皓带来的巧克力,那明明更符合你从小的口味。”

    这句酸溜溜的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还是狠狠嫉妒了。

    喻宜之:“你很了解我的口味么?”

    “那你该知道,我从十七岁开始最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味道。”

    她是一个沉静的人,这会儿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强势,扶着漆月的后颈吻住了她。

    喻宜之的舌头挤进来,像是不让她继续呼吸,也不让自己继续呼吸。

    直到她开始推搡,喻宜之终于放开了她,微微喘着气,纤瘦的胸口一起一伏。

    看着漆月说:“你之前赶我走,现在又要我收别人的巧克力。”

    “我没让你收别人的巧克力。”漆月撇开眼神:“你收不收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喻宜之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往次卧方向走。

    在漆月伤好得差不多以后,在漆月的坚持下,她俩已经把睡觉的位置换回来了。

    剩下漆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里的人唱唱跳跳,笑笑闹闹。

    十二点快到了,春晚里开始出现垫场磨时间的节目。

    漆月想了想,站起来走到次卧外。

    远处有烟花的声音传来,越发显得屋中寂静,漆月凝神听了听,次卧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客厅电视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很快我们即将迎来新年的钟声……”

    漆月掏出手机,给喻宜之发了个红包,钱不多,两百。

    反正她没喻宜之有钱,她发两百还是两万,在喻宜之那儿估计也没什么区别。

    盯着屏幕看了会儿,红包一直是待接收状态。

    她抿了下嘴。

    还以为最后一起过的这个春节,能一起守岁的。

    她拖着步子往客厅走去,这时手机震了下。

    喻宜之接收了红包。

    漆月走回次卧门口,压低声音敲门:“喻宜之。”

    屋里还是没动静。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的门却忽然开了。

    喻宜之一把攥住她手腕,把她拖了进去。

    此时正接近零点,很遥远的马路上传来“十、九、八、七……”的倒数,模糊的很隐约,如同透过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烟花火光。

    喻宜之的眼角透着些微红,漆月的心随着烟花的爆裂颤了颤。

    喻宜之这样的人怎么会哭呢。

    大概只是烟花的颜色映进了喻宜之的眼角而已。

    她没问,喻宜之就什么都没说。

    只是凑过来吻她,刚开始像烟花一样铺天盖地,漆月躲了两下,喻宜之吸了口气,吻慢下来。

    变得软慢而缠绵,就像七年前。

    七年前她们随时都能做,最开始的狂风骤雨就变做涓涓细流,喻宜之连进入都是慢慢的,那种慢来自有大把时间可挥霍的底气。

    漆月被她吻得有些恍然。

    好像还有无数个夜晚,她们会在结束以后相拥而眠。好像还有无数个清晨,她们会在彼此的怀抱中醒来。

    嘴里脱口而出的话语是:“我们,再做一次吧。”

    像七年前那样。

    喻宜之沉默的把她带到了床上,丝滑的床单被两人小腿蹭出沙沙声,漆月一伸脚,总觉得会抵到那早已磨得光滑的旧木板。

    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让漆月清醒过来。

    这是喻宜之豪宅的卧室,不是老城区破败的筒子楼隔间。而她和喻宜之也不再是穷得叮当响的二十上下年纪。

    喻宜之俯在她肩头,身上的丝绸睡衣一摸就知道有多贵。

    “月亮。”

    漆月闭了闭眼,终于,没再抗拒喻宜之这样叫她。

    喻宜之的睡衣被扔到床尾,腰带的一角搭在漆月脚趾上。

    那是漆月第一次对喻宜之温柔,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报复的暴戾,而喻宜之同时也在对她温柔。

    不过那温柔很快变了味,一次以后,两人都觉得不够,因为都想更彻底更疯狂的占有对方。

    漆月觉得渴,大概出了太多汗。

    她怀里的喻宜之也是一样,滑不溜手,两人裹着被子一起摔到了地上。

    喻宜之说还有一个造型想试。

    漆月在心里笑:造型。

    喻宜之闭着眼说:“可我真的没力了。”

    漆月裹在被子里吻她眼皮:“我帮你。”

    终于天边透出薄薄晨曦时,她们该睡了。

    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尝试了,不算留下任何遗憾了。

    喻宜之说:“换了床单再睡。”

    “嗯。”

    然而没有人动。

    喻宜之抱着她,素来凉凉的皮肤沾满残存的热气。

    躺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喻宜之已经睡着的时候,喻宜之低声:“你刚才给我发的那个红包。”

    “怎么,嫌少?老子很穷的好吧。”

    “都没写祝福语。”

    漆月哑哑的笑了声。

    她伸手拥住喻宜之,脸埋进喻宜之的长发里:“其实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只有一个愿望。”

    “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

    回想起来,漆月和喻宜之一起过的两个情人节都十分莫名其妙。

    一次她请喻宜之吃冷掉的饺子,一次她看到喻宜之收了别人的巧克力、赌气而连预订好的大餐都没吃上。

    今年情人节恰逢元宵节,漆月在办公室跟钱夫人打完电话,收到喻宜之微信:【情人节快乐(狗头】

    【喔,快乐。】

    【敷衍!(敲打】

    【我们还是喜欢过情人节的年纪吗?】

    喻宜之直接甩了张照片过来,里面有她的笔记本电脑,一杯薄荷茶,凌乱的文件和一瓶香口胶。

    漆月看了半天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反应过来:“我k!”

    喻宜之那堆凌乱文件的深处,藏着块掰了一角的巧克力,漆月马上伸手去摸口袋,她给喻宜之准备的、本来很犹豫要不要送的巧克力,已经没了。

    【为什么你买的巧克力每次都那么甜?】

    【啰嗦,不吃还给老子。】

    【没说不吃啊。】

    喻宜之又甩了张照片过来,藏在文件深处的巧克力又被掰了一块,喻宜之左手拇指和食指藏在电脑屏幕后,对着镜头比了个心,指尖还沾着一点巧克力。

    漆月:……

    她扭过办公桌上的镜子照了照,明明更像妖精的人是她好吧!

    【怎么不问我送你什么?】

    【无所谓啦。】

    喻宜之没回了。

    虽然也有她突然被叫去开会的可能,漆月等了二十分钟,还是忍不住问:【你送我什么?】

    喻宜之秒回,甩了个地址链接过来。

    漆月点进去,是家DIY手工巧克力吧。

    【疯了吧?喻宜之。】

    喻宜之又直接打了个视频过来。

    漆月犹豫一下,接了。

    妈的原来喻宜之真在开会。

    手机靠在电脑屏幕上,前置摄像头对着她,只拍到一个莹白下巴和修长的脖子,锁骨的线条那么优越,在往下,是衬衫一道细缝,像隧道一样通往神秘的领域。

    漆月做贼心虚,不敢再看,只好盯着喻宜之西装上那枚钻石胸针。

    喻宜之手指时不时在键盘上敲击几下,跟员工说话的声音严肃而冷峻,条理清晰,针针见血。

    漆月听了一会儿,喻宜之的工作能力实在令人拜服,真的很有总监样子。

    两分钟后,喻宜之纤细的手指伸过来把视频挂断了。

    微信发过来:【没疯,很理智,很清醒,很明白,还可以开会。】

    就是想跟你一起去做巧克力。

    漆月抿了下唇:【喻宜之,就算我们在合作地产项目,一起去做巧克力在别人看来算怎么回事?】

    【很重要么?】

    喻宜之的回复令漆月哂笑了出来。

    【很重要,当你亲身经历过以后,你就会明白真的很重要。】

    嘲讽。议论。淹没掉人脊骨和前途的流言蜚语。

    喻宜之也曾一度滑落到社会底层,她并不想让喻宜之再冒这个险。

    喻宜之那边沉默一阵,又发:【最后一次一起过节了,也不行么?】

    漆月明明吃了早饭,这时胃里却一阵揪痛。

    【不行。】

    【算我求你也不行么?】

    漆月心里猛然一刺,想起喻宜之刚回K市的时候,她一次次在床上报复喻宜之,剥夺喻宜之所有的尊严,让喻宜之给出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反应。

    每次床单变湿的时候,喻宜之都死死咬着下唇,不愿发出一点声音,一张冷白的脸涨得通红,除了燥热,更多是羞愤带来的。

    喻宜之就是一个这么骄傲的、在任何层面都不愿意低头的人。

    还没等漆月想好怎么回,喻宜之又发来一条:【总之今晚七点半,我在那等你。】

    【我不会去的。】

    喻宜之根本就不回了。

    开完会出去的时候,一个同事大着胆子问:“喻总,今天怎么过节啊?”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一个公司内部,艾景皓想追喻宜之的消息传的很快。

    太子爷爱上灰姑娘,这在任何地方都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八卦。

    虽然大家都以为喻宜之是商贾之家的千金,但就算这样的家庭背景跟艾景皓比起来,也只能算“灰姑娘”。

    喻宜之淡淡的收起文件:“不过,我对这种节日不感兴趣。”

    回办公室艾景皓打来一个视频:“我查了今天邶城飞K市的航班,下午还有余票。”

    都已不能算暗示了。

    喻宜之再次重复:“我们不是该一起过这种节日的人。”

    艾景皓笑笑:“你那么成熟理性的人,根本也不会在意这种节日吧。”

    这话本来没错。

    在喻宜之自己的定义里,她成熟,理性,对这种商家炒起来玩噱头的节日丝毫不感兴趣。

    可为什么,在DIY手工巧克力吧订了两个名额的,也是她呢?

    傍晚,喻宜之难得准时下班,开着保时捷去往巧克力吧。

    推门进去,众人抬头,都是一群小年轻,她固然年纪也不算太大,可一身职业套装拎爱马仕,看上去成熟又矜贵,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连老板都以为:“找人?”

    “不,我提前预约了,姓喻。”

    “喔喔,这边请。”

    喻宜之坐下以后,对着操作台上一蓝一粉两条小围裙拍了张照,给漆月发过去。

    漆月回的很快:【喻宜之我真不会去的,你赶紧回家吧。】

    喻宜之笑了下。

    倒是信守“会回微信”的承诺,但次次都是拒绝。

    喻宜之每十五分钟就拍张照片给她发过去。

    拍一粒粒的白砂糖,拍“爱心”和“小熊”的模具。

    漆月每次都回,但每次都是同一句:【我不会去的。】

    漆月这边,亮哥敲了敲她办公室的门:“晚上唱歌去啊?今晚挺热闹,有个妹妹一看就是你喜欢的类型。”

    大家以为她喜欢什么类型?

    腰细胸大,浓妆妖娆。

    漆月低头把玩着一支烟:“不去。”

    “我说这几年你也是奇怪,间歇性不想谈恋爱,但你这不想谈恋爱的时间也没规律可循啊。”

    漆月心想,如果大头在这里,就会知道这件事太有规律了。

    无非就是喻宜之在K市的时候她就不谈,不在K市的时候她就谈呗。

    漆月懒洋洋把那支烟塞进嘴里:“有时候玩累了,就歇歇呗。”

    亮哥看着她。

    她站起来勾住亮哥的肩:“别琢磨我了,走,玩去!”

    反正喻宜之还有半个多月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也该回到她熟悉的生活模式了。

    纵情声色,热热闹闹,每一天的日子,好像也没太难捱。

    今晚亮哥说她会喜欢的女孩,对她很热情,一直贴着她敬酒。

    漆月也不拒绝,女孩倒了,她就一仰俏丽的下巴罐下去,一双机车靴踩在仿大理石茶几上,鞋尖的一点磨损反而让她显得潇洒不羁。

    “为什么每段只谈两周啊?”

    “你从没很喜欢过什么人么?”

    “没人能让你破例?”

    女孩问题很多,漆月捏着酒杯在发呆。

    说是来唱歌,有人鬼哭狼嚎了几嗓子以后,很快没人唱了,都跑去喝酒和玩骰子。

    点的歌放完了,点唱机就开始自动联想,一个带点红酒味道的女声响起:“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间,再多疼我一遍再走,我想是情歌唱得太慎重,害你舍不得我……”

    有人摇着骰盅喊:“我k,这什么装叉的歌,也太不适合我们了吧,切了切了。”

    漆月懒漫发声:“别切。”

    “漆老板要听啊?”那人笑嘻嘻:“那不装叉,那叫文艺、深沉、有内涵!”

    本来他们对放什么歌也无所谓,只是可有可无的背景音。

    于是那红酒般的女声唱到了最后一句:“我想是缘份哪里出差错,情歌才唱着不松口,我想是天份不够难掌握,唱不好的你爱我。”

    漆月呼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沙发背,望向射灯摇曳的天花板。

    身边的女孩叫她:“漆老板。”

    “嗯?”

    “我觉得,你跟他们说的挺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

    “就是你看今晚挺热闹的吧,但你坐在这,好像一个人跟我们隔开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噢对,孤独。”

    这时口袋里手机又响,她摸出,避开女孩的视线。

    喻宜之这次发过来的照片是自拍,说自拍也不准确,因为喻宜之拍的是她自己的影子。

    坐在小板凳上,能隐约看出长发披肩的发型。

    喻宜之那边,一个人在巧克力吧形单影只。她这边,一个人在热闹人群里孤独。

    漆月酒量很好,但她觉得今晚有点喝多了,呼吸里都是酒气,仰头捏着手机打字:【喻宜之,你以为我不想去找你吗?】

    睫毛水沁沁的。

    不是眼泪,只是真的喝多了。

    她把那条微信删了,收起手机,阖上眼。

    耳边是骰盅声,拼酒声,各种抖音神曲声,吵得她脑袋疼。

    忽然门被一把推开。

    漆月不知今晚的局还有谁来,眼睛都懒得睁。

    可包间里安静了一瞬。

    这样异常的安静让漆月心里有了种预感,她睁开眼,果然看到喻宜之皎月般的一张脸,在盘丝洞般的射灯光效中,不辨阴晴的站在那里。!

    第65章

    包间里有人不认识喻宜之:“美女,走错了吧?”

    喻宜之一看就是那种精英阶层的高岭之花,与他们这一屋牛鬼蛇神中的任何一个都格格不入。

    喻宜之没什么表情的走进来,站到漆月面前。

    漆月双脚踩在茶几边、半仰躺在沙发上,猫一样妩媚慵懒的双眼睨着她:“喻总,元宵节都不休息啊?追着我谈合作追到这来了?”

    喻宜之不答话,直接攥住漆月手腕一拉,漆月被那力道带起来,差点跌进她怀里。

    缠了漆月一晚的女孩明显不高兴了:“漆老板跟你们公司合作是帮你们忙,又不是把二十四个小时卖你们了。”

    她拉住漆月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甘示弱的瞪着喻宜之。

    喻宜之瞥一眼。

    “你怎么说?留在这,还是跟我走?”

    喻宜之攥着漆月手腕的那只手,手指隐秘伸进漆月加绒衬衣的袖子,羽毛一般,又轻又撩的在她通往心脏那根血管上轻轻一蹭。

    漆月闭了闭眼:“跟你走。”

    ******

    出来居然下雨了。

    路上没了行人,漆月摸出一支烟:“等我抽完再走。”

    喻宜之站在一旁看着她磨时间。

    “喻宜之,我陪你去超市买巧克力行不行?就像我们以前一起逛超市一样。”

    喻宜之望着茫茫雨雾:“我不想以后回忆起来,有什么事是我们没有一起做的。”

    她拎着铂金包看上去干练又成熟,脸上却露出一种十七岁时的倔强。

    那神情看得漆月有些恍然,那恍然又不断变薄,化为一片刀刃在她心上拉出长长一道。

    “可是,真的,不行。”

    她伸手在喻宜之手腕上攥了一下,让她不要被飘进屋檐的雨滴溅到,又迅速放开。

    “不行的原因,就是你怕各种流言会影响你也影响我?”

    漆月勾唇反问:“你不怕么?”

    “不怕。”

    漆月那层笑意就沾上嘲讽:“可我怕。”

    “对,怕的从来都是你。”

    漆月低头盯着唇边的烟雾,屋顶雨声滴答,像某种倒计时。

    喻宜之忽然拉起她就往大雨里走。

    “我k,喻宜之,你这几十万的包不怕淋雨啊?”

    喻宜之直接把她扔进车里,俯身进来身上滴着雨,又和漆月身上的雨融为一体。她用安全带把漆月绑在副驾上,才绕到驾驶座那边开门。

    “喻宜之,我都说不行了。”

    喻宜之发动车子:“去别的城市不就行了吗?”

    “什么?”

    “既然你怕,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城市不就行了吗?”喻宜之握着方向盘,头发半湿不湿的黏在头上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我他妈就是想跟你一起做次巧克力。”

    漆月一怔。

    她还记得十七八岁的喻宜之怎么都骂不出脏话呢。

    长本事了啊。

    车在大雨里前行,雨刮器刮得飞快,瓢泼大雨不停浇在挡风玻璃上,她们像开着一条船在汹涌的海浪里前行。

    又来了,那种全世界都消失、茫茫宇宙只剩下喻宜之和她相依的感觉。

    说不上是世界抛弃了她们,还是她们抛弃了世界。

    喻宜之把车开得飞快,开着远光灯也根本照不亮多远的路,漆月拽着扶手玩笑:“别让老子一条小命今天交代在你手里。”

    “你怕吗?”

    漆月默一瞬:“不怕。”

    她不怕和喻宜之一起死,只怕因为她让喻宜之活得不好。

    终于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她们过了L市的收费站,距离情人节过去还有一个小时。

    喻宜之在路上打了好几个电话,才终于找到一家还营业的DIY巧克力吧。

    她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没其他客人了,老板玩着手机抬起头:“欢迎光临。”

    看到她俩愣了下:“你们是……一起的?”

    一个穿成熟优雅黑色薄羊绒短款大衣,气质好得像模特,另一个穿松垮垮的卫衣牛仔裤,一头乱糟糟金发,妩媚的猫儿脸上挂着不羁的笑。

    虽然都淋过雨,却像地球的南北两极。

    高挑矜雅的女人点头:“一起的,我刚才预约过,姓喻。”

    “噢噢,这边请。”

    其实DIY巧克力的过程挺傻的。

    就是把切碎的巧克力和砂糖、奶油一起融化搅拌,冷却成糊后,挤在油蜡纸上。

    “这不就是把巧克力融化再做一遍巧克力么?”

    喻宜之很淡定:“待会还可以做不同形状呢。”她举起“小熊”和“爱心”两个模具:“要哪个?”

    漆月顺手一指那爱心:“你刚说做这破玩意儿要多少钱来着?”

    喻宜之报了个数。

    尽管喻宜之现在十分有钱,漆月还是忍不住骂了句:“我k,抢钱啊!”

    喻宜之笑了下:“过节嘛。”

    她把巧克力挤在油蜡纸上的步骤完全不成形,漆月接过,帮她挤。

    老板走过来看:“可以,放冰箱冷藏一会儿,这巧克力内陷就算做好了。”

    喻宜之:“要冷藏多久?”

    老板正要答话,突然“啪”一声,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老板愣了:“不会吧?”

    她匆忙摸索回前台打电话:“喂?是我们这一片都停电了么?”

    黑暗中,喻宜之悄悄握住了漆月的手。

    老板打着手机手电过来,又被漆月挣开。

    “真不好意思,我们这一片都停电了,退钱给你们吧。”

    “不用。”

    喻宜之在漆月看来是个很坚韧的人,每次她看喻宜之工作,无论方案要改多少次,喻宜之都能没什么情绪的改完,然而这时,她看上去却有些消沉。

    大概世事就是这样,越想不留遗憾,越会留下缺口。

    她站起来:“走吧。”

    “等下。”漆月握住她手,黑暗中,两只紧握的手藏在她背后。

    “老板,你这有煤气炉么?”

    “那倒是有。”

    漆月站起来把喻宜之按回椅子:“坐这等我下。”

    她回来时手里拎着袋汤圆,绕到喻宜之身后,俯身,低声:“巧克力馅汤圆,算你送我的,待会你可得把钱转我。”

    所幸老板的煤气灶是电池就能打燃,汤圆扔下去,浮起来。

    漆月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有五分钟转钟。

    呼,赶上了。

    她把汤圆盛出来,碗递到喻宜之手里。

    喻宜之舀起一个,漆月本想着这算喻宜之送她的,第一个无论如何也该给她吃吧,没想到喻宜之直接喂进自己嘴里。

    漆月一愣:“喻宜之,你快吐出来。”

    刚煮好的有内陷的汤圆,疯了吧。

    喻宜之偏不,直视漆月双眼:“烫。”

    漆月去捏她嘴让她吐,她躲开,又捏住漆月下巴,直接吻上来。

    漆月一抖,眼泪都快出来了,妈的那巧克力内陷烫得跟火山岩浆一样。

    偏偏喻宜之死捏着她下巴不放,好像就要她俩一起烫伤才甘愿。

    烫伤了会留疤吗。

    会在口腔的隐秘角落留下永远的疤么。

    漆月反手托住喻宜之后颈,与她深深接吻,手边的煤气炉已经关了,老板在前台,她们藏身在一片黑暗里像藏身一个安全的宇宙,谁都看不见她们。

    突然这时又轻轻“啪”一声,灯光大亮。

    老板惊喜:“来电了!”

    漆月立刻放开喻宜之,喻宜之却反而托住她后脑勺,霸道的继续吻她,她想抽身又被喻宜之咬住。

    老板已经看过来了,但略好的是,这是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城市。

    窗外有烟花的声音,有年轻人在喊:“年过完啦!”

    也就是说,情人节也过完了。

    喻宜之和她吻过了一个情人节,终于放开她,薄唇因刚才的热吻显得晶莹剔透。

    漆月撇开脸。

    她不是害羞,绝对不是,虽然这是她们第一次在人前接吻,虽然老板在前台装作很忙碌的样子眼尾却不停瞟她们。

    喻宜之拉着漆月走过去:“今天谢谢了,我们走了,你打烊吧。”

    老板一愣:“巧克力不做完么?来电了可以做了。”

    喻宜之摇摇头。

    走出巧克力吧,雨早已停了,地上有放完烟花的残渣,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弯弯的挂在天边。

    喻宜之大概想透,世事不可能圆满。

    做了巧克力,也许以后还会想起旋转木马,摩天轮,棉花糖和手工曲奇。

    只要和身边这个人分开,世事总有遗憾。

    喻宜之的细高跟,在下过雨的路面上到底沾了泥泞,一小颗一小颗,像什么人的眼泪。

    她走路的姿态那么利落,却半垂着眼睫,空气中未散的雨气全沾在上面。

    就连她开口,声音也被染得湿漉漉的:“我们俩之间,到底是我心疼你,比你心疼我多。”

    漆月笑一声:“是你撇下我走了,你倒好意思说这种话。”

    喻宜之依然那样垂着眼:“因为我想留下来,可是你求我放过你,我到底舍不得你再难过。”

    “而当年无论我怎么求你,你却从来没有为我,改变过你的想法。”

    ******

    月入春,莺飞草长。

    喻宜之早上刷牙的时候,发现口腔里被巧克力烫伤的部分,早已完全好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带着漆月最后去视察了一次工地,项目有序推进,她回邶城接受升迁,大概可以底气十足。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

    喻宜之掏出来,是艾景皓打来的视频。

    喻宜之顿了下,漆月低声催促:“接啊。”

    艾景皓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没记错的话,你今天去视察工地?”

    “嗯。”

    喻宜之拍给他看。

    “建筑设计方案也都敲定了,这下你可以放心回邶城了。”艾景皓迫不及待:“还有一周。”

    “嗯。”

    “怎么?舍不得家乡?”艾景皓笑:“K市和海城都算你家乡吧?没事啊,等月亮楼盖好了,你还会回K市看的。”

    “不会了。”喻宜之轻声说,在一旁假装抽烟的漆月手指一蜷。

    喻宜之说:“这次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那时喻宜之站在阳光下,漆月躲在阴影里抽烟,望过去,喻宜之白皙的脸透明到模糊,反衬得额角那淡粉色的月亮纹身清晰起来。

    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像白昼里的月亮。

    挂了视频,喻宜之向她走过来:“有话跟我说?”

    漆月悠悠笑着吐出一缕烟,尽数喷在喻宜之的眉眼之间,喻宜之闭了闭眼。

    “这儿本来就不适合你,还好,你终于要走了。”

    喻宜之这天下班的早,漆月也一样,两人在门口碰到,装作陌生人同行,一起去超市买了菜。

    其实她们并没约定早回家,只是好像有这样的默契。

    毕竟,只剩一周了嘛。

    俩人陪漆红玉吃晚饭,喻宜之陪奶奶说话一向认真又耐心,哄得老人家笑呵呵的。

    漆红玉累得很快,吃完饭喻宜之先扶她回房,回来时漆月正在洗碗。

    喻宜之走过去:“我来吧,饭是你做的,我洗碗。”

    喻宜之这样理性公平的人,经常提出这样的建议。

    漆月每次都拒绝:“不。”

    以前她们很穷很穷、一起住在旧筒子楼的时候,她也从不让喻宜之洗碗。

    她就是看不得喻宜之那白如凝脂的一双手,浸在满是油污的脏水里。

    简而言之,她看不得喻宜之受苦。

    喻宜之抱着双臂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走到她背后,额头抵住她肩。

    那对喻宜之来说已是一个过分撒娇的动作,漆月肩膀一僵,看着汩汩水流把手里的碗碟冲干净。

    “你打算怎么跟奶奶说?”

    “就说我们分手了呗,我把你气跑去邶城再也不回来了。”戏谑的语气。

    “奶奶不会不高兴么?”

    “我给她找个更会哄她的,她两星期后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上次说,你会忘了我,你会用多久忘了我?”

    额头抵着肩膀,来回轻轻摩挲。

    喻宜之分明碰都没碰到她皮肤,她却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那种痕痒的感觉,又一路爬到她心脏。

    “我啊,”她洗着碗佯作淡定的说:“我的话……”

    “算了。”喻宜之突然起身:“我不想听。”

    说完就一个人出去了。

    漆月洗完碗出去的时候,门铃响起。

    她的第一反应是:艾景皓?来接喻宜之回邶城的?

    喻宜之走到门口,转头告诉她:“我点的外卖。”

    漆月移开眼神:“哦。”

    喻宜之拎着袋子走到餐桌边,掏出一筐小果子,红润润的娇小可爱。

    漆月瞥一眼:“都已经有卖羊奶果的了么?”

    “嗯,不知道甜不甜。”

    喻宜之坐到灯下,抽了张厨房纸巾,一颗颗擦起小果子来。

    漆月抿唇看了会儿,坐下:“我帮你吧。”

    羊奶果表面有很细小的黄色斑点,其实是一颗颗小籽,必须擦掉才能吃,不然会很涩。

    喻宜之是个很忙的人,漆月鲜少看她有不工作的时候,而且她手机就放在一边,员工一个个电话打来请教各种事。

    “喻宜之,你去工作吧,我擦好了叫你来吃。”

    喻宜之淡淡说:“不必。”

    那时喻宜之穿一件淡米黄家居服,软软的带点厚度的料子,黑发垂在一边肩头,头顶射下的光凝在她睫毛尖一点。

    坐久了觉得腿麻,轻轻晃一晃腿,拖鞋尖踢到漆月的拖鞋尖。

    相同的款式,不同的颜色。

    那实在是很静谧美好的一幕,喻宜之白皙手指认真擦着小红果,眼神专注,好像她的世界里没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了。

    漆月脑子里很明确的浮出四个字:消磨时间。

    她们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做了,能说的不能说的话都说了,现在想要这样静静坐在一起,必须找件很费时间的事。

    漆月不停掀起眼皮偷瞟喻宜之,突然:“喻宜之!”

    “嗯?”

    “你过敏了!”

    她跑去抓了面镜子给喻宜之看,下巴和脖子上有很浅的红斑。

    喻宜之倒是淡定:“哦,一点点。”

    她伸手想去摸,又被漆月把她手打开:“别摸了,你应该就是对那小黄籽过敏。”

    漆月想把她面前的羊奶果收走:“别吃了,你去洗手吧。”

    喻宜之拖回去:“没事。”

    漆月皱眉:“你知不知道过敏要是严重……”

    “我知道!”喻宜之忽然不耐烦的低吼了句。

    漆月一怔。

    喻宜之调整了下呼吸,放平语气:“没事,我只是轻微过敏,这羊奶果出了K市,就再吃不到了。”

    漆月又观察了下她脖子发红的地方,默默坐回去。

    喻宜之默默低着头继续擦。

    在犟什么。

    舍不得的是K市这些特产。

    还是K市的人。

    “月亮。”

    “嗯。”

    “我这次回来,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七年前为什么要那么干呢?”

    漆月肩膀猛然一僵。

    ******

    七年前的初夏,漆月从银行出来,抬头望一眼太阳,觉得明晃晃的阳光甚至显得虚幻不真实。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以至于她看到手机短信里的数字时,根本不敢相信,又专门跑到提款机上用卡查了一次。

    十万。

    那天她买了牛排、红酒,给喻宜之发微信:【今天能早点下班么?】

    【应该可以,是奶奶有什么事吗?】

    【不是,你回来就知道了。】

    等到七点,算着喻宜之按准点下班的话快到家了,漆月开始煎牛排。

    七点半,喻宜之还没回家。

    漆月服侍漆红玉把软烂好消化的晚饭先吃了,扶漆红玉回房休息。

    八点,喻宜之还没回。

    漆月又发微信:【还有多久?】

    【半小时。】

    八点半,漆月把牛排回锅热了一次,那些浅红色的漂亮纹路不见了,变成透透的全熟。

    九点半,漆月又热了一次。

    等到喻宜之十一点终于回家的时候,牛排已经变得焦硬了。

    喻宜之放下包显得很累:“总监每次说可以了,又临时说方案还要改。”

    “没事呀。”她把喻宜之牵到饭桌前:“锵锵!牛排!”

    “有什么要庆祝的事吗?”喻宜之眼神惶惑了一瞬,怕是自己忙起来忘了某个纪念日。

    “是新发生的一件好事。”漆月笑着说:“你先吃,吃完我告诉你。”

    牛排热到熟过头,但还能吃出肉质很好,和她们平时买肉的边角废料不是一个档次,就是嚼得腮帮子有点累。

    漆月偷瞟喻宜之:“好吃么?”

    “嗯。”

    漆月想起喻宜之以前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心里堵了堵,分享这个好消息的心情更迫切了些:“喻宜之。”

    喻宜之抬头,被工作压迫得累到眼角发红。

    漆月把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

    “这什么?”

    漆月轻声说:“十万。”

    喻宜之抬头看她:“哪来的?”

    “钱夫人给的。”

    喻宜之冷笑一声:“买命钱么?下次再出这样的事,还指望你扑上去替她挡刀。”

    漆月默默无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仿若凝滞。

    最终,还是喻宜之叹口气,握住漆月放在桌上的手:“我不该这么说。”

    “这十万你打算怎么办?存起来?我记得有款理财产品……”

    “不,我想盘下一家店。”

    “什么店?”

    “钱夫人手里有个特别小的酒楼想便宜脱手,我想盘下来。”

    “在哪?”

    漆月报了个位置。

    “为什么想便宜脱手?”

    漆月沉默。

    “月亮。”

    漆月伸手挠挠一头红发:“之前想捅钱夫人那人……这酒楼,当年是他的。”

    喻宜之瞪着她。

    “那人不都已经进去了么?”漆月迫切的说:“盘下来就是我自己当老板,真的很赚钱。”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那人进去了,总还会出来,况且他还有弟弟、还有朋友,你……”喻宜之站起来,忽然就开始脱她衣服。

    喻宜之这女人狠起来真狠呐,漆月手脚并用都没躲开,喻宜之把她拎到镜子前,捏着她下巴让她扭头看自己的背。

    “你都忘了是不是?!”

    上次被砍伤的那道疤,像盘根错节的藤蔓根系,在她原本白皙无暇的肩头盘亘。

    “那人都受到惩罚了,等他出来不会再敢了,其他人也不会敢的。”

    “你怎么知道?!”

    “喻宜之,富贵险中求你听过没?总之,我不会那么倒霉的。”

    喻宜之直接把她下巴掰过来咬她的嘴:“让你嘴硬。”

    “其他事我都能听你的,这事不行。”

    喻宜之冷笑:“不行?”

    她通常对漆月很温柔,那却是最暴戾的一次,过度的冲撞引发了强烈的反应,漆月伏在喻宜之肩头止不住的抖。

    还不够,她被扔回旧木板床上又来了两次。

    “喻宜之,喻宜之。”她声音里带着猫一样的哀求意味。

    喻宜之这才停手,背对她裹住毯子。

    她缓了一会儿,蹭过去抱住喻宜之的背:“喻宜之。”

    “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像以前那么好的生活,一定。”

    “我不在意那些。”

    “可是,”漆月笑笑:“我在意。”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烫着少女的背。

    她不是不知道此事的风险,却像战场上只剩一兵一卒的将领,只能赌上去。

    不然,她还能给喻宜之什么呢。

    喻宜之捏住她的手:“这事,我们晚几天再谈。”

    两天后的晚上,漆月在钱夫人酒楼上班时,大头叫她:“漆老板,过来。”

    “你小子怎么贼眉鼠眼的?有情况?”

    “不是我有情况,是喻宜之有情况。”大头说:“你最近注意着点她。”!

    第66章

    漆月下意识皱眉。

    大头:“你别听不得别人说喻宜之半句不好。”

    “你他妈上次说喻宜之跟那猥琐总监怎么怎么,就害我和她闹了好大一场误会。还没找你算账呢,这次又来?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她?”

    大头沉默一瞬,才说:“我不是不喜欢她,是知道你有多在乎她。”

    “没防备的人容易受伤,你不防,我替你防。”

    漆月静默一瞬,语气放软:“她怎么了?”

    “你最近没发现她想离开你?”

    漆月又下意识皱眉,很坚定的摇头。

    大头:“她可能想出国。”

    “去哪?”

    “英国。”大头说:“我听祝哥她妹说的,我们还一起吃过一次饭记得吗?人家正经上班族,最近在考虑去国外读研,说去咨询机构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喻宜之。”

    “她本来以为自己看错了,打听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是,老师说喻宜之很优秀,已经被卡什么夫大学录取了。”

    “卡迪夫。”

    “你知道啊?”

    漆月故作轻松的笑:“我早知道了。”

    大头松口气:“你知道就好,我生怕她蒙你。”

    漆月用胳膊肘撞他:“老子又不是傻白甜。”

    大头跟他笑闹了一会儿,低声说:“别让她去。”

    “她那样的人像风筝,一飞上天,你手里的线就断了,怎么拽都拽不回来了。”

    漆月回家以后见到喻宜之,喻宜之面色如常,疲惫又沉静。

    “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漆月摇摇头:“没什么。”

    深夜,喻宜之做着ppt叫漆月:“帮我找份文件,就在我包里,快快,我方案还有十分钟要发。”

    她描述了一下,漆月拉开她包,找到文件拿给喻宜之。

    “谢谢!”

    漆月转回包边,昏暗灯光下,喻宜之的包每次打开总显得像个潘多拉魔盒。

    喻宜之习惯把一些信函塞侧袋,这次那儿果然又有个信封,洁白到刺目。

    漆月犹豫了一下,伸手。

    展开,果然来自卡迪夫大学,不过是被喻宜之自己打印下来的,原版应该是邮件。

    漆月匆匆读了下,全英文的信函她大部分看不懂,不过“欢迎入学”之类的简单字样已足以让她明白这封信的性质。

    看了下日期,一个月前就收到了。

    书桌前喻宜之好像总算按时交了方案,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去洗澡。”她拿过浴巾和睡衣:“不早了,你先睡吧。”

    等她洗完澡回来,却看到漆月仍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怎么了?”她过去揉一把漆月的头。

    漆月抬头看她,眼神透着点怪异。

    接着,一封信被轻轻推到喻宜之面前。

    喻宜之顿了顿:“你看到了啊。”

    “对不起看了你的包。”

    喻宜之盯着那封信看了一会儿:“也没什么。”

    “你从申请学校,到收到录取,都没跟我说过。”

    她语气很轻,等待着喻宜之的解释。

    喻宜之把那封信收起来:“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去,只是想试一下自己的实力,在工作以后有没退步。”

    当然没有,喻宜之一如既往的优秀。

    要不是高三那年出了事,喻宜之怎么会被困在K市读一个普通大学,然后留在一个普通地产公司拼死拼活。

    “为什么不去?”

    “你不知道为什么?”喻宜之笑了,伸手摸摸漆月的脸:“因为我的家在这里。”

    她拿起信封,对漆月晃晃:“打印下来做个纪念而已,证明我还是挺厉害的。”

    她笑得轻松,漆月反而怅然。

    “喻宜之。”漆月手指抠着床上的旧毯子,指尖钻进因用了太多年磨出的洞里,下了很大决心才能开口:“想去的话,就去吧。”

    喻宜之猛一下抬头看她。

    “开什么玩笑?”

    “不就是一年三十万学费么?”漆月郑重的说:“我给你。”

    “你查过了?”

    “嗯。”

    “你还真想让我去。”喻宜之看起来并不高兴:“你打算怎么给我学费?”

    “第一年的三十万我找钱夫人借,然后我用我手里的三十万盘下那酒楼,之后的学费,我会给你挣出来的。”

    “用命挣?”

    漆月沉默。

    喻宜之抱住她:“月亮,你不要盘下那家店,我也不去留学,我们用这三十万付首付,给奶奶换个新房子好不好?”

    漆月回抱她薄薄的身子:“你不去留学,不是因为钱,是因为我对不对?”

    喻宜之也沉默。

    其实按喻宜之这么狠的性格,她真想要这留学的三十万,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凑齐。

    只是,如果她去卡迪夫学建筑,留在国外工作更有意义,而漆月语言不通,也没有出众的工作技能,两人很难重聚。

    退而求其次,就算喻宜之愿意回国工作,也必须到邶城海城之类的一线城市,且不说任曼秋会不会允许,漆月也没信心离开了K市,她还能混得好,等待两人的还是漫长的分离。

    喻宜之问:“你知不知道让我去留学意味着什么?”

    “知道,意味着我们可能异地太久看不到希望,而不得不分手。”

    “知道还让我去?”

    “喻宜之。”漆月把头靠在喻宜之肩上,扭头从窗口看出去:“你看月亮挂在哪里?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无限广袤、无限高远的天,才是她的明月该待的地方。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脏被一只隐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像拧毛巾一样拧成了一团,她喘不上气,只能借由喻宜之身上的香味把空气渡到她嘴里。

    而喻宜之推开她站起来,走到垃圾桶边,垂着头:“我觉得。”

    漆月呆呆看着她。

    喻宜之在月光里变成了一个落寞的影子:“你并不像我需要你一样需要我。”

    “如果是你要去留学,我想,我不会让你去的,因为我不想我们最终的结局是分开。”

    “如果分开能换来各自更好的前途呢?”

    喻宜之的轮廓线罩在月光中无限虚化:“我在喻家长大,七八岁别的小孩还在玩娃娃的时候,我就开始算计,因为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既然我这么会算,你觉得我不知道我放弃的是什么?”

    她把那封信连带着信封撕碎,扔进垃圾桶:“我不会去的。”

    这时喻宜之手机滋滋的震起来,喻宜之看了眼:“你先睡,我的方案还要改。”

    漆月看着她坐回电脑前,那么高的个子,蜷在小小一张书桌边,骄傲的天鹅颈都打弯,看上去异常委屈。

    这一幕让漆月心疼,可她必须承认,在喻宜之明确说出“不去”的那一刻,攥着她心脏揉搓的大手倏然放开了。

    ******

    上班时间,总监敲敲喻宜之桌子:“小喻。”

    喻宜之回过神,她这几天总在想,到底怎么才能让漆月放弃盘下酒楼。

    总监把一封邀请函递给喻宜之:“这个晚宴,你代表公司去吧。”

    “我?”喻宜之接过看了一下:“我资历不够吧?”

    “公司有心栽培你,好好干,有前途的。”

    喻宜之抿了下唇。

    倒不是她心比天高,只是困守在K市一家小小地产公司,一眼能看到天花板,总监许诺的“前途”,和她曾经的人生规划实在天差地别。

    但她还是点点头说:“谢谢总监。”

    有前途总比没前途好,升迁总比不升迁好。

    晚宴在两天后,喻宜之这天按时下班,先去了附近一家租借礼服的店。

    挑了一件过得去的白色:“这件租一晚的费用是?”

    “两千。”

    喻宜之默默放了回去。

    回家打开淘宝,搜了网上一家卖仿款礼服的店,Y省省内发货,应该明天就能收到。

    收到货以后,喻宜之打开一看有点无奈。

    裙子是那么条裙子,不知为什么画蛇添足加那么多闪亮亮的小珠子,看上去无比廉价。

    她想了想,在“放弃”和“挽救”之间选了挽救,找了把小剪刀一颗颗把那些小珠子拆下来。

    漆月回来看到,手指轻抬她额头:“喻宜之,你都快成斗鸡眼了。”

    喻宜之拍一下她手:“别闹。”

    “你干嘛呢?”

    “把这些小珠子拆掉,太难看了。”她告诉漆月:“明天我要代表公司去参加个晚宴。”

    “我帮你吧。”

    喻宜之瞟她一眼,她就笑。

    也是,就她那个耐心程度,包个饺子都能包得大小不一的。

    她拖了张小凳子坐到喻宜之面前。

    “那我陪你聊天吧。”

    “聊什么?”

    “闲扯呗。”

    确实就是闲扯,聊谁和女朋友分了,谁和前男友小妈搞在一起了,钱夫人酒楼旁边多了个烤豆腐的路边摊,某虾条又出了新口味。

    拆那珠子太费时,连月亮都藏进云里黯淡下来,漆月浅浅打个哈欠。

    “你先去睡吧。”

    “不。”漆月双手叠在喻宜之膝头,下巴搁上面:“我陪你。”

    那晚喻宜之拆到半夜,她就在那絮絮说了半夜闲话。

    说得喻宜之蹙在一起的眉头都松弛下来,最后放下剪刀,摸了摸她的脸。

    “怎么了?”

    “没怎么。”喻宜之素来淡漠的眼神被灯光柔化,漆月看到那黑瞳里映着自己。

    喻宜之笑望着她,眼里有她、有月光也有星光,柔声说:“就是觉得有你,挺好的。”

    如果说有什么时刻让人笃定“地久天长”,漆月觉得那一定是其中之一。

    然而她还是太年轻了。

    她并没有想到,变故会来的那样快。

    ******

    当喻宜之出现在晚宴时,不少目光向她投射过来。

    她端起一杯鸡尾酒,不着痕迹的扯扯裙角。

    裙子的形状跟真货差不多,但材质实在太劣质,大体上能糊弄过去,但见过好东西的人绝对能一眼证伪,喻宜之自己就是这样。

    一个穿D牌礼服的女孩走过来:“有没搞错?穿A货?”

    她音量不低,吸引了身边更多人看过来。

    喻宜之打量女孩一眼,是那种她以前在喻家宴会上见过无数的类型,年轻,骄矜,总希望自己是人群的焦点。

    喻宜之这张脸太打眼,显然惹她不快。

    喻宜之端着红酒杯走近她。

    她退一步:“你不会想把酒泼我礼服上吧?我这是真货很贵的,赔得起么你?”

    喻宜之只是凑到她耳边,低声:“那你戴三年前秋季的旧款珠宝,配得起这件礼服么?怎么,家里生意出问题了现金流紧张?”

    女孩脸色一变,喻宜之已经端着酒杯走到一边去了。

    她万万没想到,一个穿假货的会对高奢品牌了解到如此程度,瞬间拆了她的台。

    喻宜之在人群中搜寻建筑界的大咖。

    一张名片递过来:“小姐,认识一下?”

    喻宜之先看了眼名片,算是半个行业内的人,然而抬眼一看,却悚然心惊。

    这人和喻文泰太像了。

    不是长得像,是感觉像,都是那种极其温和宽厚的笑容下,眼神中藏满欲望。

    喻宜之转身想走:“不好意思,我没带名片。”

    男人堵住她去路:“你可以先拿我的,小姐,我以后可以帮到你很大的忙。”

    如果喻宜之是普通的年轻女孩,或许还会被“世界上有免费午餐”这样的童话迷惑一瞬。

    但她不是,她压低声音:“到那时你是希望我打给你老婆,还是直接报警?”

    她匆匆走了,躲到角落,把手里的整杯鸡尾酒灌了下去。

    那时她的酒量还不好,喝得太急让她有点天旋地转,靠住身后的墙。

    她当然知道喻文泰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可成长过程中那些再不愿想起的细碎片段,让喻文泰像一个鬼魅的影子,始终飘荡在她身后。

    笼罩着她,吞噬着她。

    也许今晚见到了一个很像喻文泰的人,这种不安的感觉尤其强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眼在人群中搜寻值得递名片的人,完成自己的工作。

    忽然她瞳孔定住。

    转身,逃一般进了洗手间,关门。

    才发现手里还攥着喝空的红酒杯,放在盥洗台上,双手撑住,大口喘息。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但过往那些痛苦的回忆,早已像烧红的铁板一样,把那些人的长相烙在她心脏上。

    可是,怎么会?

    那人怎么可能在这里?

    门突然打开,她吓得一抖,才发现不过是另个女孩进来上厕所,瞥到她惨白如纸的脸,还多看了她一眼。

    她稳了稳神,想:今晚人这么多,也许那人根本没看到她呢?

    突然小腹一阵剧烈的痛感传来。

    她匆匆走进一间隔间,居然真的来大姨妈了。

    可见过度紧张的心理真会影响生理,她不得已敲敲挡板,像隔壁女孩求助:“请问,你有多的卫生巾么?”

    还好女孩给了她一张。

    两人共同出去洗手的时候,喻宜之说:“谢谢。”

    女孩笑笑。

    喻宜之迟疑了一下:“你刚进来的时候,门口有没有什么人?”

    “没有。”女孩看一眼喻宜之苍白的嘴唇:“有人找你麻烦?要不要帮你报警?”

    喻宜之摇头:“不用,谢谢。”

    那样做有用的话,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了。

    女孩走后,喻宜之又定了定神,既然门口没人,趁现在溜走才是上策。

    她开门走出去,刚走两步,角落一只男人的手,忽然伸出来攥住她纤瘦的手腕:“喻宜之,好久不见。”

    喻宜之闭了闭眼。

    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在喻家那样的家庭成长起来,她真不该这么天真。

    就像身边这人化成灰她也认得一样,她又怎会寄望这人没看到她呢?

    她低声说:“喻彦泽,好久不见。”

    内心快速盘算了下对策,又低低叫了声:“哥。”

    喻彦泽哂笑一声:“怎么,想用亲情关系制约我啊?你好像搞忘了喻宜之,我爸从来没有收养你,你跟我从来没有一天算一家人。”

    他凑到喻宜之耳边,潮湿的鼻息令人作呕:“不管我想睡你还是想娶你,都一点问题也没有。”

    喻宜之一背的冷汗,小腹那种窜痛的感觉又来了。

    喻彦泽:“走吧跟我回家,我妈也想你了,你不该回去看看她?怎么着你也算她养大的。”

    喻宜之跟着他出去,才发现下雨了。

    喻彦泽开一辆很张扬的阿斯顿马丁,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在暴雨中咆哮,雨滴以一个很诡异的斜度打在车窗上。

    像眼泪,像哀悼。

    终于,喻家那栋三层别墅近在眼前了。

    单是看着这房子,喻宜之已经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喻文泰暴毙、任曼秋搬离K市以后,她从没有一次靠近过这房子,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她遗忘的梦魇,而今晚,它张牙舞爪的再次复苏。

    隐约的小提琴声从楼上传来。

    喻彦泽:“坐吧,你对这儿熟得很,也不需要我招呼你了,我去叫妈下楼。”

    喻宜之在沙发上坐下,阿姨打扫得很干净,并没有她想象中陈年的灰。

    喻彦泽瞥了她眼。

    “怎么?”

    “没怎么。”喻彦泽笑得有点油:“没想到你这么听话,我还以为说要带你回喻家,你会跑。”

    喻宜之在心底冷笑:跑有用吗?

    她小时候跑过那么多次,最远一次都混上八个多小时的大巴到D市了,还不是一样被喻文泰找了回来。

    找回来以后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完全不想回忆。

    这时楼梯一阵轻灵的脚步声传来。

    喻宜之抬眸,任曼秋顺着楼梯拾级而下,盛夏将至仍裹着披肩,一如既往的苍白、文雅,像个不入世的艺术家。

    她在喻宜之面前坐下:“宜之,好久不见。”

    喻宜之轻声:“我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见你。”

    大姨妈带来身体的寒意,裹挟着窗外的雨气,让她一直在微微发抖。

    上一次见任曼秋,还是她高三的时候。

    喻文泰暴毙以后,她搬出了喻家,任曼秋一次也没有找过她。那次见面,是她主动找的任曼秋。

    她来求证一件事:“我提前批走不了清大,是你动的手脚?”

    “是,并且我告诉你,别想着高考出分后报这些名校,就算文泰去世了可他的影响力还在,我一样有办法让你上不了。”

    “为什么?”

    任曼秋那双铅灰眸子向她看过来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问题很多余。

    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天哪,任曼秋爱喻文泰。

    她一直以为,任曼秋主导了去孤儿院找个小女孩回家养,并且日日年年躲在音乐房、一门心思沉浸在音乐中,都是因为想避开喻文泰。

    错得离谱。

    任曼秋之所以这样过了几十年,是因为她爱惨了喻文泰,爱到无论做出多么荒唐的事,只要还能把喻文泰留在她身边就好。

    喻宜之一直以为喻文泰是这个家的主导者,现在看来,任曼秋才是幕后主使。

    任曼秋看向喻宜之的眸子,剥离了表面的无欲无求后,有一种疯狂的嫉妒。

    任曼秋亲手把她养在喻文泰身边、养成喻文泰喜欢的样子,而在这十多年的时光里,任曼秋没有一天不嫉妒她。

    “文泰的死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

    但无论如何,单冲这份嫉妒,任曼秋也不会让喻宜之好过。

    她断了喻宜之的前途,像折断一只亲手养大的鸽子的翅膀。

    从小在喻家这样的家庭长大,的确赋予了喻宜之精于算计的本领,她环视了一下周围开始蒙上防尘白布的家具,很快明白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条。

    任曼秋瞟了她眼:“你在想什么?如果你是想用面前的热茶泼我,我劝你不要这样做,没意义,太幼稚。”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跪下,你肯么?”

    任曼秋作为养大喻宜之的人,其实很了解喻宜之,明白喻宜之在喻家这么多年,支撑她走过来不至于精神崩溃的,全凭那一股骨气和自尊。

    喻宜之一定不肯。

    令任曼秋没想到的是,喻宜之缓缓站了起来,手一松摔了茶杯。

    任曼秋面色一凛:“你干什么?”

    喻宜之跪在了她面前。

    任曼秋一震。

    她印象里的喻宜之,看上去总像只骄傲的天鹅,从不愿弯一弯那美丽的脖子低头。

    现在喻宜之居然真的肯对她下跪?这跟让喻宜之死一次差不多。

    喻宜之跪在她面前,雪白的膝盖被碎玻璃渣磨损,淌出夜莺泣血般的鲜红:“你处理完后事,应该不会再回K市这个伤心地了。我可以不去邶城海城读一流大学,我就留在K市读一个最普通的大学,求你,给我留一条路。”

    任曼秋:“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这么做。

    对她下跪是放弃自尊,跪在玻璃渣上又透出狠绝,让任曼秋心底震撼。

    喻宜之闭了闭眼:“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路。”!

    第67章

    其实这不是喻宜之唯一的路。

    或许在这栋老宅里,喻文泰和喻彦泽都自以为他们了解喻宜之,但真正最了解喻宜之的,是同为女性的任曼秋。

    喻宜之表面看起来很温驯,可她能从喻宜之的眸子里看出野心,喻宜之想的是爬上更高位置彻底扳倒喻家也不一定。

    或许其他事,喻宜之会委曲求全,但要断了她的前途,等于碰了她的底线,任曼秋本预计喻宜之会跟她拼个鱼死网破。

    可喻宜之就这样跪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问:“你在盘算什么?”

    喻宜之摇头,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身上透出罕见的沧桑:“我没盘算什么,我就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任曼秋在犹豫。

    喻宜之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任曼秋肩膀震荡。

    如果没有喻文泰那么变态的诉求,或许喻宜之可以正常的被他们收养,会像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对她承欢膝下。

    她忽然也觉得累了,挥挥手:“你去吧,记住你答应我的,一辈子留在K市,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喻宜之从喻家别墅出来时,是午后三点,时至盛夏,太阳大得出奇,阳光洒在人身上像火山岩浆,像要侵蚀一切。

    喻宜之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

    一个炙热的怀抱托住了她。

    “喻宜之,你的膝盖怎么了?!”

    “我打碎了杯子,又摔了一跤。”

    “我先带你去医院。”

    从医院包扎出来,漆月看她有些恍惚,把她带到树荫下避人处,让她靠树干坐着:“你等我会儿。”

    跑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瓶冰橙汁:“给,歇会儿再走。”

    喻宜之喝一大口缓过来点,拉拉漆月:“你也坐。”

    漆月犹豫。

    “这儿没人会看到。”

    漆月观察了下,这才坐下。

    终于一阵风吹来,扫清先前的闷热。

    漆月问:“你跟她谈什么了?为什么会又打碎杯子又摔倒?”

    喻宜之没答,笑笑先问了句:“你怎么会来?”

    “能让你在高考前缺课的事有几件?”漆月看着她:“你提前批录不了清大是不是他们搞的鬼?”

    “嗯。”

    “我他妈……”漆月咬咬牙:“喻宜之,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喻宜之喃喃重复一遍。

    “是啊喻宜之,我这个人呢,”她笑看着喻宜之:“从小混在烂泥里,没什么前途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会毁了我什么的。”

    她的声音,狠戾却温柔:“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去做。”

    六月盛夏阳光下,少女琥珀色的瞳仁灼灼闪亮,风吹着头顶树叶哗啦啦的摇,似有天使在吟唱。

    喻宜之双膝微微并拢,绑着刚刚包扎的白纱布,她并不想漆月为了她,去做任何自毁的事。

    她握住漆月的手,漆月没挣脱,但把紧握的双手藏到她背后。

    这样喻宜之也知足,两只柔嫩的手蹭着树皮,粗砺的质感带来一种踏实。

    “月亮,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真像月亮一样的。”

    那是她第一次叫漆月“月亮”。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现在觉得,留在K市读大学就是我最想要的。等我们都上大学,我们就正式在一起好吗?”

    漆月扭头看喻宜之:“你真这么想?”

    喻宜之诚挚点头:“真的,我最想的就是和你在一起。”风扬起少女柔黑的长发,发隙间透出一双清灵的眸子,湖水般清澈。

    漆月握紧她双手,两人手指又一起蹭过树皮。

    “喻宜之,我有多喜欢你呢?”没牵的那只手挠挠一头红发:“说不好,就是大概,比你以为的喜欢还要更喜欢一点。”

    喻宜之和漆月牵着手躲在树下,喻宜之觉得脑子里那栋红砖别墅,一瞬变得很模糊了。

    那是她想彻底告别的过去,她真心甘愿和漆月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她坚信这是能实现的。

    她本来担心就算任曼秋放过了她,喻彦泽也不愿意放过她,没想到很快,漆月给她看了一则新闻——喻彦泽想学他爸做生意,没想到卷入一场骗局,出了很大的经济问题,这事若喻文泰还活着,或许可以帮他盖下来,但现在喻文泰死了,就算任曼秋勉强还维持着影响力,到底也比不上喻文泰。

    一个漏洞没盖住,牵出千百个漏洞,喻彦泽被判入狱七年。

    七年,喻彦泽那样的人,就算有再高的心气也磨没了。

    漆月咬牙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喻宜之附和:“对。”

    那一刻她真的相信了天道报应,冥冥之中,喻文泰和喻彦泽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她万万没想到不到一年,竟会在K市的一次地产圈晚宴上见到喻彦泽。

    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样。

    任曼秋到底把他弄出来了。

    喻宜之坐在曾经像鸟笼一样困住她的别墅里不停发抖:什么天道报应,终敌不过金钱权势。

    她问任曼秋:“为什么回K市?”

    就算你把喻彦泽弄出来,在海城在邶城在所有我看不到的地方过逍遥日子就好,为什么要回来?

    任曼秋:“因为彦泽出来后,想回来找你。”

    “彦泽听说我跟你的约定,觉得很好笑,他说你长成现在的样子,全靠喻家,就算他爸爸不在了,还有他,为什么要浪费你?”

    喻宜之脊骨发寒。

    任曼秋坐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假货晚礼服:“看看你现在穿的什么料子,彦泽愿意娶你,你是不是感到很幸运?”

    那双铅灰眸子,让任曼秋的神色总显得哀伤而疏远,喻宜之曾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个逼不得已的受害者,想不到她才是这老宅里疯得最彻底的一个。

    这时喻彦泽走过来:“我刚去车库看了看,我那辆摩托车状况还不错呢,还是你那同学帮我改的,一头红发那个,叫什么……”

    喻宜之冷淡的说:“不知道,我跟她又不同班。”

    她抖得越发厉害。

    喻彦泽跟喻文泰不一样,喻文泰某种意义上是有“洁癖”的人,想要切断她的一切社会关系来保证她干净。

    而喻彦泽想把她的一切社会关系,都纳入他的阴影里。

    而她唯一所有的、也唯一在乎的社会关系,就是漆月。

    喻彦泽牵起她的手,以一个她根本不可能挣脱的力度,把她往楼上拖:“来看看你以前的卧室,很怀念吧?阿姨都打扫好了。”

    任曼秋挪开眼神,还是以前那副无可奈何受害者的模样。

    她被喻彦泽推进卧室,趁喻彦泽不备,一下锁上门。

    喻彦泽把着门锁摇的“哐当哐当”响:“这锁是不是朽了?”

    以前喻文泰是拿着她卧室的门钥匙,而现在的喻彦泽,直接暴力的把门锁扯坏了。

    喻彦泽向她走近,潮湿又阴冷的鼻息喷在她耳廓,像鱼一样散发着腥气,令人作呕。

    喻彦泽在刚才的晚宴上吃了鱼吗?

    相较于高三住在这卧室的时候,喻宜之微妙的又长高了一点,曾经她身高到喻彦泽耳垂,现在她穿着高跟鞋,几乎跟喻彦泽差不多高了。

    也不再穿着校服,而是穿着晚礼服,化着淡妆,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然而喻彦泽死死抓着她手腕,让她明白无论怎么长大,她在力气上根本不可能跟身为男人的喻彦泽抗衡。

    就像以她现在的社会阶层,只能任由喻彦泽和任曼秋拿捏。

    喻彦泽深谙喻文泰那一套,并没有真的对她做什么,只是攥着她,带着令人厌恶的气息,不停若有似无蹭在她耳畔。

    嘴里嘣嘣嘣哼着旋律,好像心情很好的带着她在跳一曲华尔兹。

    窗外电闪雷鸣,喻彦泽终于放开她,轻佻的拍拍她脸:“放心,肯定会有你主动愿意的那天。”

    这句话背后藏着多少手段。

    那些手段背后藏着多少权势。

    喻宜之从别墅出来,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回家时浑身都淋透了,漆月吓一跳:“怎么不打车?省钱也不是这些地方省的。”

    喻宜之抱住她。

    那时她已经洗了澡换了睡衣,却并不介意喻宜之浑身的雨把她弄脏,毫不犹豫回抱喻宜之:“怎么啦你?有人欺负你?”

    喻宜之小声说:“如果有人欺负我,你会怎么办?”

    漆月笑一声:“喻宜之,记得吗?十八岁那年,为了你,我愿意变成那个人永远的噩梦。”

    喻宜之在她怀抱里沉默。

    漆月太冲动。

    从以前到现在,她越了解漆月,就越明白漆月是个多冲动的人。

    漆月身上的那种狠,来自对自己的不珍惜,或许,也来自对自己的看轻,有时她甚至觉得漆月那股盲目的莽撞里,隐隐藏着自毁的倾向。

    但她珍惜漆月。

    漆月是她眼里最干净的人。

    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心里清楚要是漆月知道这些事,会做出些什么,不是她能控制的。

    良久,她缓缓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你说。”

    “不要拿那三十万盘下酒楼,拿那三十万,我们一起带奶奶去邶城。”

    “突然说什么去邶城,你不是说任曼秋不让你……”

    “不管她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那时她心里有一个盘算——她知道的人里,唯一可能帮她解决这件事的人在邶城,是艾美云。

    艾美云曾提供给她一个齐盛的入职机会,还曾亲自给她打过个电话表示青睐,她不知道现在去找艾美云帮忙,她能给艾美云提供什么,但只要她够坚决,总能找出来的。

    人生的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

    就像她看似很幸运被喻家收养,殊不知她背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唯一打破了她人生中等价交换原则的人,是漆月。

    漆月对她,从来不计代价,不求回报。

    这会儿漆月抱着她沉默。

    她把脸埋在漆月肩头又说了一次:“月亮,跟我走,好不好?”

    漆月怔了下,轻抚喻宜之的头发:“喻宜之,想去哪里你就大胆去,我留在这里,做你的后盾。”

    喻宜之的头发淋了雨,摸在手里滑不溜手,握不住似的。

    “我让你跟我走,总有我的理由,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明白,我现在就明白,你觉得我待在这里太危险,所以总想把拉进你的世界,可喻宜之,我一早说了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就像飞鸟和鱼一样,你把我拉进只有空气的世界,没有水,我过不下去的。”

    “为了我也不行么?”喻宜之抬眸看她,眼尾透着红:“求你。”

    漆月怔了下。

    伸手,笑着捏了捏喻宜之的脸,那笑容已说明一切。

    喻宜之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把脸埋回她肩头:“胆小鬼。”

    “胆小鬼,懦夫,怂包。”

    那一刻漆月是庆幸喻宜之埋首于她肩头的,不然喻宜之就会清晰看到她的脸是如何灼烧。

    她没想到喻宜之会直接戳破她的伪装。

    她说着让喻宜之去英国、去邶城、她留下来做后盾这种漂亮话,无非是因为她胆小,不敢踏出自己熟悉的生活圈。

    离开了街头巷尾沉沦她也滋养她的沼泽,来到一片光明的世界,她怕喻宜之很快发现她一无是处,什么都不是。

    她那时候中了三十万的毒,迫切想要盘下钱夫人的酒楼证明自己。

    她在喻宜之面前总归是自卑的,至少在她熟悉的领域,她该让喻宜之看到她能混出一片天。

    “你胆小到什么程度呢?”

    喻宜之俯在她肩头喃喃:“你不敢跟我走,也不敢开口让我留下来,哪怕知道长时间异地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分手,你还是让我走。”

    “你真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喜欢我么?”

    喻宜之放开她,走到一边去,摘下耳钉放在桌上,又自顾自开始脱被雨浇湿的礼服。

    昏黄灯光下,少女背脊泛着雨光,透出一节一节脊骨的形状,双腿那样修长,看起来像只纯洁的鹤。

    暴雨的夜晚是没有月光的,可少女周身罩着一层光晕,好像她就是月亮本身。

    漆月过来坐在陈旧的木板床上,一坐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蚊帐泛着年头太久的黄,喻宜之是怎样在这张床上,与她度过了缠绵的日日夜夜呢。

    喻宜之明明不属于这里。

    她头靠着蚊帐轻声说:“喻宜之,我永远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困住你。”

    喻宜之在喻文泰死后根本不愿再提他名字,漆月就跟着不提,由得那人变成一个被抛在脑后的梦魇。

    喻宜之看着她的眼神如山涧月:“好,很好。”

    然后扯过浴巾去洗澡了。

    第二天喻宜之去上班,工作到所有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有人叫她:“喻宜之,门口有人找。”

    喻宜之走出去,是一个外卖员:“喻小姐?这是送你的鲜花。”

    精良的包装,透出昂贵的价格,喻宜之一下反应过来是谁送的,毛骨悚然。

    “我不收,退回去。”

    外卖员为难:“往哪退啊?”

    这时一只手从边上伸过来捏住那花:“喻小姐,我想送你花的人,应该不想你把花退回去吧。”

    喻宜之触电一样往旁边一躲,却被喻彦泽一把攥住手腕。

    他叫外卖员:“你去吧,这花她收了。”

    外卖员忙不迭走了。

    喻彦泽把她往电梯口拖:“陪我下楼喝杯咖啡。”

    她拼命挣扎:“我在上班。”

    喻彦泽哂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你们这小破公司干什么?”

    “你们老板有意把公司卖掉,我过来跟他聊聊。你说,为了促成这笔生意,他愿不愿意让一个员工陪我喝杯咖啡?”

    喻宜之怔住。

    对啊,她拼尽全力才能留下来的保命所,是喻彦泽轻轻松松就能买到手的玩具。

    就像喻彦泽把她拖到咖啡馆,跟她坐在同一边软皮沙发的外侧堵住她去路。

    喻彦泽翻看菜单:“喝点好豆子吧?我爸养你那么多年,总算你品味还不错。”

    咖啡端上来,冒着香气,喻彦泽坐在她身边,悠悠闲闲喝一口,然后开始玩手机。

    他话都不跟喻宜之说,只是藏在桌下的膝盖,好像无意识似的,一下一下轻蹭着喻宜之的腿。

    喻宜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屏住呼吸。

    后来,喻彦泽的出现难以捉摸,有时候一天出现两次,有时候一周都不出现。

    他不给喻宜之任何揣测他行动轨迹的机会,他像一个随时会出现的白日噩梦。

    在这样的模式下,喻宜之随时紧绷着肩,即便喻彦泽不出现的时候,她也被那片挥不散的阴云笼罩。

    喻彦泽比喻文泰,更过分也更可怕。

    在这样紧张的状态下她发烧了,烧了两天后的一个傍晚,不得不提前请假回家,总监对她倒是很客气:“没事,去吧。”

    她不知这种客气里有没有喻彦泽的影响在,也许根本没有,但她仍觉得毛骨悚然。

    最令人发疯的,就是这种阴云无孔不入、却又无法捉摸的状态。

    她坐公交车神魂不定的回家,快走到旧筒子楼下的时候心往下一坠,那是一种久违的心安的感觉,像在海上漂流已久的人遇到一块浮木。

    她的女孩站在树下,一头红发像驱散阴霾的火光。

    不知漆月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她快步往那边走,快走近了才看到漆月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大头。

    喻宜之潜意识觉得,两人商量的事或许与漆月想盘下酒楼有关。她挑了条漆月不会看到她的路线悄悄靠近,藏身在巨大榕树的另一面。

    “你跟喻宜之还在谈?”

    漆月叼着烟:“明知故问。”

    “盘下钱夫人那酒楼的事,怎么样了?”

    “我跟钱夫人说了,她说如果我一定想盘,交给我也行,锻炼锻炼我,以后还有更多产业可以交给我管。”

    喻宜之躲在树后蜷了蜷手指。

    大头叹道:“漆老板,以后要发达了啊。”

    漆月“哈”一声,那一声里其实并没太多喜悦,而是一种憋着劲想要证明自己的狠绝。

    “其实……”大头终于忍不住说:“我有句不该说的话。”

    漆月吐出一缕烟:“不该说就别说。”

    “如果不是你,这话我绝不说。”大头开口:“但是漆老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想往上爬,又想继续跟喻宜之在一起,这对你们俩都是种麻烦?”

    “你怕有人缠上她?当老子死的吗?”

    “我不是担心她,我知道你就算拼命也会护着她,我担心的是你。”大头说:“说到底,你太在乎她了,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该有软肋,也最怕有软肋。”

    长久的沉默。

    漆月的声音里藏着缭绕的烟雾和西沉的夕阳,很哑:“她想去邶城。”

    “怎么突然……上次齐盛找她,她不是拒绝了么?而且去邶城的话,她学业怎么办?”

    “不知道,要么重考邶城的大学,要么跟现在的大学谈条件,你知道她那么厉害,总归有办法。”漆月又悠悠吐出一口烟:“我还没跟她细聊,她最近情绪不好。”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工作上有什么烦心事吧,她没说,也许觉得说出来我也帮不上忙。”

    打火机的声音,漆月又点了一支烟:“她在这公司不开心也正常,她本来就不该被困在这种地方。”

    “她去邶城你不去,那你们最后……会不会分手?”

    又是长久的沉默。

    漆月才说:“不知道,或许吧。”

    “你愿意?”

    漆月笑了声。

    大头有些感慨:“或许这对你们才是最好的结局吧,你们从一开始,就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了。”

    两人聊完以后,大头问漆月:“今晚聚餐你真不去?”

    “不去,难得不值班,早点回家陪陪她。”漆月补一句:“如果她不加班的话。”

    大头苦笑:“其实我不信你愿意放她去邶城。”

    “为什么不信?”漆月的声音寥落又坚定:“老子早就说过,为了她,我心甘情愿。”

    大头走以后漆月回家,喻宜之这才从树后出来,摇摇晃晃走回家。

    漆月一看她吓一跳,立刻走过来摸她额头:“你怎么烧得跟只虾一样?”

    她让喻宜之躺在床上,自己开始忙前忙后。

    煮了软软的面条给喻宜之当晚饭,又给她吃药,又煮了热热的红枣姜茶。

    一碗下肚,驱散身体里的寒气,漆月扶她躺下后要去洗碗,她从毯子里伸手出来拉住漆月。

    漆月笑,坐到床边,把她的手放回毯子里:“好,我不走。”

    平时妩媚狠戾的神色,这时却被夜色晕染成淡淡的温柔。

    “我是你的累赘吗?”

    漆月完全没想到喻宜之会这么问,她看了喻宜之一会儿,发现喻宜之最近瘦了,脸颊不如先前饱满,加上生病,流露出一股罕见的脆弱。

    她摸摸喻宜之的鬓发:“你是我的月亮,是我的光。”

    “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漆月迟疑一下:“我不知道能不能。”

    “没问你能不能,问你想不想。”

    “如果真能跟你永远在一起。”漆月想了想:“下辈子我甘愿当只蜗牛。”

    “为什么是蜗牛?”

    被人踩碎了壳曝晒在路边,失去生命也心甘心情,说来奇怪,那是漆月当时脑子里冒出最惨烈的牺牲方法。

    喻宜之又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攥住她手:“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下辈子,一起当两只蜗牛吧。”!

    第68章

    喻宜之上班时通常不看手机。

    不然,她应该会更快看到那条快速传播的视频。

    她对着电脑做方案,直到手机“叮”一声响起。她一边盯着屏幕一边把手机摸过来,因为觉得是漆月。

    却是喻彦泽:【下楼,上次那家咖啡馆。】

    喻宜泽抿唇。

    喻彦泽这次已经一周多没出现过了,正当喻宜之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浮出水面透一口气的时候,喻彦泽的突然出现,像突然狠狠一把将她又按进水里。

    她快疯了。

    在折磨人心这一点上,喻彦泽比起喻文泰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来的话,我就上来继续谈公司收购的事了。】

    喻宜之下楼。

    那时天已经越来越热了,喻彦泽穿一条大牌沙滩裤,他的膝盖隔着喻宜之薄薄的西裤,在她腿上不停摩挲。

    喻宜之盯着咖啡杯里浮出的一个气泡,忍耐。

    她惊恐的发现喻彦泽开始和喻文泰用同款香水,甚至亲父子之间的体味也很像。

    喻彦泽还是在玩手机,突然说:“诶,这不是K市的小酒楼么?这么刺激。”

    他报了个地址。

    喻宜之心里猛然一颤。

    喻彦泽慢悠悠的说:“这血溅当场的,啧啧。”

    喻宜之的视线瞬间凝滞,咖啡表面的小气泡在她眼前逐渐虚化,她和世界隔了层玻璃罩子,耳朵里不停嗡嗡响。

    喻彦泽把手机递到她面前:“你想看看么?”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不想。”

    喻彦泽笑了声:“真不想?”

    他又开始刷视频,罐头笑声和过分欢快的背景音乐,喻宜之现在听来犹为刺耳。

    她脚趾在高跟鞋里一颗颗蜷紧,连带着高跟鞋在地面轻轻摩擦,膝盖向窗边移,喻彦泽的腿却又不露痕迹贴过来。

    耳畔是喻彦泽的呼吸,很重。

    喻宜之全身像有蚂蚁在爬,整个人在崩溃边缘,但她必须做出镇定的样子,甚至端起咖啡杯喝了口咖啡。

    她知道喻彦泽表面在玩手机,其实眼尾一直暗瞟她。

    喻彦泽跟喻文泰不一样的是,喻文泰想切断她跟这世界的联系,而喻彦泽想侵吞她的世界。

    若现在她表现出对漆月的任何一点在意,她不知喻彦泽会如何插手这件事。

    甚至她也不确定这次小酒楼出事,是不是喻彦泽已经出手。

    她又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我对社会新闻不感兴趣,不如聊聊你和我吧。”

    “聊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喻彦泽笑,伸手挑了一下她头发:“恨你?我想娶你,怎么是恨你?”

    喻宜之坐着不动。

    喻彦泽最终低声说:“因为有你,我爸的眼神从来没再落到我和我妈身上,你觉得我会不恨你?”

    喻宜之明白过来。

    喻彦泽一方面崇拜他爸,一方面恨他爸,所以一方面想把她当他爸的遗产来继承,一方面又想折磨她完成对他爸的报复。

    喻宜之语气平静:“哦。”

    她的平淡终于让喻彦泽觉得无聊了,站起来晃着阿斯顿马丁的车钥匙:“走了。”

    喻宜之还坐在原处,目送喻彦泽的背影远去。

    直到那辆颜色张扬的跑车彻底消失在她视线内,她几乎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咖啡馆。

    就是有那么狼狈,一边跑一边给漆月打电话。

    根本没人接。

    她直接打车到小酒楼,门口有斑驳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旁边围观的人群还没散:“听说是上次那人的弟弟,当年是他们俩一起开的酒楼,以前警察调查的时候他一点没表现出异常来,啧啧……”

    喻宜之胡乱抓住其中一人:“去哪了?”

    那人吓一跳,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女孩,双眼尽是血红。

    “受伤的人送到哪个医院去了?”

    那人报出一个地址。

    喻宜之立刻打车过去。

    不知道医院的电梯为什么永远都那么多人,她一口气跑到四楼,冲到护士站:“有个受刀伤送过来的……”

    护士也被她吓一跳,本来要确认身份的,但她仓皇的样子实在不可能不是家属。

    指引她向一个手术室跑去。

    她看着那“手术中”的指示灯觉得心脏都不跳了,忽然一只滚烫的手攥住她手腕。

    “喻宜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回头,漆月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她一巴掌扇过去。

    漆月被她打得一愣。

    她这一巴掌使了全力,漆月白皙的俏脸迅速肿起。

    “手术室里是谁?”

    “大头,今天我本来要过去看看能怎么装修,但钱夫人这边有事绊住了,大头就说先去帮我看看。”

    这时“手术中”灯熄,医生走出来。

    漆月马上过去:“医生,他……”

    喻宜之发现她也在抖,瘦弱的背影形单影只,到现在都还没敢通知大头的父母过来。

    医生:“放心,他没大碍,他穿的那外套真神,刀口并不太深。”

    漆月一下子双腿脱力,蹲到地上,喻宜之走过去抱住他。

    漆月喃喃:“幸好……幸好……是他哥在保佑他……”

    大头他哥留下一件外套,看起来是便衣,其实有特殊防护层,追逃犯时穿的。这么多年,大头一直没舍得扔,就当一件普通外套,时不时拿出来穿穿。

    想不到今天能救命。

    喻宜之说:“那小酒楼我们真的不做了,好么?”

    ******

    一周以后,大头情况好了不少。

    有天漆月难得回家的早,喻宜之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正在脱衣服。

    紧致的豹子一样的身材,像狂野盛放的玫瑰,又像灼灼燃烧的火焰。

    喻宜之实在没法想象这具身体变僵变冷的样子。

    她揉着湿漉漉的头发过去:“月亮。”

    漆月瞟她一眼扯过浴巾:“我去洗澡。”

    喻宜之拉住她:“为什么躲我?”

    这段时间漆月都回来得特别晚。

    “你躲我,我也还是要说。那小酒楼我们不做了好么?”

    漆月沉默一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什么?”

    “喻彦泽回来找你的事。”

    喻宜之一愣,漆月低声:“亮哥看到你们一起喝咖啡才告诉我,他回来找你干嘛?”

    喻宜之思忖了一下。

    十八岁的那个雨夜出现在她眼前,淋过雨后躲在墙角的少女浑身湿透,攥住她手腕的掌心潮湿但灼热。

    少女看着她笑,琥珀般的猫眼在雨夜里灼灼闪亮,纯净又狠戾。

    用最赤诚的心,去做最肮脏的事——少女下定决心,要为了她,变作一个男人永远的噩梦。

    “喻宜之,我心甘情愿。”

    那样的眼神,让喻宜之现在回想起来还浑身颤抖。

    她真的不能让漆月为了她,把未来全都搭进去。

    于是她回答:“没什么,叙旧。”

    “他跟你有什么旧可叙?难道喻家还有脸找你回去么?”

    “我不会回去的。”

    漆月蹙着眉往浴室走。

    喻宜之拦住她:“盘小酒楼的事,到底怎么说?”

    “喻宜之,你去邶城吧,让我留在这里做小酒楼。”

    喻宜之脸色变得很难看:“大头出了那样的事,你还坚持?”

    “该出的事都出了,不会再有其他事了。”

    “你怎么知道?”

    “真的不会再出事了,盘下那小酒楼是我唯一的机会。”漆月咬住牙:“喻彦泽怎么还有脸来找你?我要让他看到,我要让所有人看到,你离开了喻家,一样生活得很好。”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大头出事时我的感受吗?”

    漆月:“相信我,我会很小心,不会让自己有事。”

    两人在月光下对峙,银白的月光在两人之间化为锋利的刀。

    喻宜之问:“只要有那十万,你就一定要盘下小酒楼是吗?”

    她攥住漆月的手腕,漆月的眉心拧了拧。

    她反手握住喻宜之的手:“喻宜之,你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把喻家那样的人踩在脚底。”

    “这样的机会,你要用你的命去换是么?”

    喻宜之挣开她,退后一步,眼神里飘满枯叶。

    漆月看不得那样的眼神,埋头钻进浴室去了。

    她心想,总有一天,喻宜之会明白她的。

    ******

    第一天,喻宜之下班的时候脑子里想着事,走出办公楼差点撞到个人。

    “不好意……”

    话没说完,因为鼻端已闻到熟悉香水味。

    喻彦泽带着笑:“今天我们不去咖啡馆。”

    他把喻宜之带到酒店房间。

    很悠闲的开了电视,然后去洗澡,喻宜之坐在床端肩膀僵直,攥紧的双手,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喻彦泽出来时裹着浴袍,坐到她身边,小腿上的水没擦干,沾湿她的西裤,长长的腿毛扭成一缕一缕。

    他拿着遥控器无所事事换电视台,呼吸声很大。

    最后丢开遥控器,笑一声站起来:“我还要去喝酒,你走吧。”

    他换回西装,把湿漉漉的浴袍丢到喻宜之身上。

    他今天什么都没打算做,就像每一次一样,什么实质性的举动都没有,连报警都没用。

    他只是不断提醒着喻宜之,未来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精神折磨的升级版。

    “对了。”喻彦泽走出房间之前回头:“你不会真以为,你跟那红头发女混混在一起有未来吧?”

    “她那样的人,掺合到那些复杂的事里,连她自己都不一定有未来,你说呢?”

    喻彦泽笑了一声,声线很薄,像指甲刮擦过黑板的声音。

    喻宜之脊骨发凉。

    她坐了半晌,起身,回家。

    漆月还没回来,不知是工作太忙,还是去了她想盘下的小酒楼。

    喻宜之不用翻箱倒柜,就找到了那张存着十万的银行卡。

    漆月对她毫不设防,银行卡的位置和密码她都清楚。

    她把银行卡攥进手里,并不锋利的边缘却也深深钳进她掌心,月光如锋利的刀,切割着她和她的影子。

    喻宜之面无表情。

    在算计着什么事的时候,她往往都面无表情。

    ******

    漆月拖到很晚才回家,家里格外安静。

    这安静并未引起她的警觉,她以为喻宜之像每天一样已经睡了。

    直到看到空荡荡的床,她皱眉:喻宜之还没回来?

    她给喻宜之发微信:【还在加班?要我来接你吗?】

    喻宜之大概在忙,没回。

    漆月洗完澡,揉着湿漉漉乱糟糟的红发看一眼手机。

    喻宜之还没回她微信。

    她打了两个电话,喻宜之也没接。

    她想了下,还是匆匆换掉睡衣,骑摩托车远远停到喻宜之公司楼下。

    没想到一片漆黑,看来加班的人早已走了。

    她又给喻宜之打了两个电话,还是没人接。

    喻宜之去哪了?

    那一夜她睡的并不安稳,每半个小时就摸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醒来,不停给喻宜之打电话,始终没人接。

    报警?她仰面望着蚊帐。

    一个成年人只是一晚未归,警察不会受理吧?

    直到第一天早上,喻宜之还没回来。

    漆月洗脸刷牙换衣服,拉开衣柜的时候看到喻宜之那一排排职业装。

    喻宜之到底有什么事一晚没回家睡?而且,她不回家换衣服上班么?

    漆月继续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她去医院看大头的时候问:“喻宜之有没有联系过你?”

    “她怎么会联系我……”大头一愣:“她真走了?”

    漆月摇摇头:“只是不知道去哪了。”

    喻宜之的职业装、护肤品、甚至地产公司的笔记本,什么都还在,手机也还能打通。

    就像她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随时会回来一样。

    虽然心里的理智判断是这样,到了下午的时候,漆月还是忍不住去报了警。

    警察倒没说“失联一十四小时才能报警”之类,漆月问:“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这不好说,等着吧。”

    喻宜之失联天了,手机还能打通,始终无人应答。

    这天漆月要办一件大事——要跟钱夫人签盘下小酒楼的合同。

    虽然心神不宁,她还是回家去取银行卡,心想一定要给喻宜之一个未来。

    可银行卡怎么没了?

    她怀疑自己记错了位置,把家里翻箱倒柜都找了遍。

    真没了。

    那时她还没把“银行卡不见”和“喻宜之失联”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只是匆匆骑摩托车去钱夫人那边,把这事说了。

    “遭贼了?”钱夫人叫她:“去银行查下钱还在不在。”

    漆月带着身份证赶去银行。

    没了。

    十万一分都没了。

    漆月走出银行,站在日光下冷汗涔涔。

    她去求钱夫人:“借我十万,让我盘下这小酒楼。”

    钱夫人:“阿月,其实之前我也劝过你说那酒楼不好做,是你自己执意要盘。现在钱没了,你就当是天意吧。”

    “干妈,你是不是怕我还不上?”

    钱夫人叹了口气:“你还年轻,有些事别太执拗。”

    下午漆月去医院看大头,大头分析:“会不会是喻宜之拿了那十万?”

    漆月斩钉截铁的说:“不可能。”

    可五天了,喻宜之还没消息,警察那边没什么线索,漆月发动敏哥亮哥帮她街头巷尾的去找人,却一无所获。

    喻宜之好像在K市凭空消失了一样。

    终于,漆月找到了喻宜之的公司,前台看她一头张扬的发色,眼神变得诡异。

    漆月指节敲敲桌子:“喻宜之这几天是请假了么?”

    “你是她什么人?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员工隐私。”

    漆月冷笑一声,摸出打火机点燃。

    狠戾的眼神,像随时要把满桌的文件烧了。

    前台女孩面露惧色:“她辞职了。”

    “什么时候?”

    “五天前。”

    漆月的最后一步,是去找了喻彦泽:“喻宜之联系过你么?”

    因为旧筒子楼那边并非这种阔少愿意踏足的领地,他并不知道喻宜之和漆月住在一起。

    他只是从喻宜之的高中时期判断,这两人好像有点特别。

    此时一双风流眼眯起:“你找她?你们很熟?”

    漆月不得已说:“她欠我钱,我当然要找她,不过五天了都没联系上她。”

    喻彦泽一愣。

    这几天他有个狐朋狗友从国外回来,他刚好没联系喻宜之。

    他给喻宜之打电话,打通,但没人接:“妈的!那小贱人不会是跑了吧?”

    “你叫她什么?”漆月缓缓逼近:“你这次回来,到底找她干什么?”

    喻彦泽刚要骂人,漆月揪住他衣领。

    面前的女人美丽又狠戾,像神话里的美杜莎:“要是你敢逼她做不愿意的事,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喻彦泽冷笑:“你敢怎么样?”

    漆月凑近他耳边,皱眉,忍住那刺鼻香水味:“你知不知道你爸怎么死的?”

    喻彦泽脸色一变:“他是血管瘤破裂,跟你有什么关系?尸检都做了,你别想拿这个吓唬我。”

    漆月:“我没说他不是,但你知不知道在他血管瘤破裂以前,发生了什么?”

    她进一步凑近:“像我这样的疯子,对他敢做的事,到现在,对你我也一样敢。”

    “如果被我知道你真的在逼喻宜之,你等着。”

    大头出院那天,距离喻宜之失踪已经过了两周,要不是她手机一直能打通,漆月一定会以为她出了危险。

    漆月来接大头出院时,大头表情很严肃:“漆老板,跟你说个事。”

    漆月这段时间对什么都心不在焉:“嗯你说。”

    大头把一张印满英文的纸放到她面前。

    “什么鸟语?看都看不懂。”

    大头:“这是卡迪夫大学建筑学院下学年的入学名单。”

    他轻点其中的一个:“SilviyaYu,就是喻宜之,我让祝哥妹妹帮我查的。”

    漆月表情懵懵的,显示她大脑正在当机状态。

    大头低吼:“你还不明白么?那女人拿了你的十万跑了!去国外读书了!去奔她的大好前程了!”

    “不可能。”漆月下意识否认:“她自己亲口说不去的。”

    大头冷笑:“她从高中就开始骗你,为什么现在不能再骗你一次?”

    “可……”漆月大脑费力的运转:“我之前也说过让她出国读书,第一年学费我找钱夫人帮她借,我盘下小酒楼帮她赚钱,以后她的学费生活费我都给她,她为什么拒绝?”

    大头快被她气死了:“因为她比你成熟得多!钱夫人借不借你钱,你未来赚不赚钱,这都不好说,她不会把自己的前程赌在这些不确定的事上!直接拿走十万,对她来说是最保险的!”

    “可她之前还说,要和我一起拿钱带奶奶去邶城的。”

    “她还不了解你?你不可能跟她去的!她那样的人,冷情冷性,跟她自己的前途比起来,感情又算什么?你跟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她随时都可以舍弃!”

    “你为她可以不要命,可她呢?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漆月只是喃喃:“这不可能。”

    她们的恋爱一周年纪念日,喻宜之不在。很快,盛夏将尽,阴气始下而万物收。

    漆红玉收起了她的蒲扇,但坐在窗前等待的姿势始终没变:“小喻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漆月强笑:“奶奶,不是告诉您她去出差了么?”

    快到九月,漆月记得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她也记得她那段时间因为没盘下小酒楼而心灰意冷、钱夫人那边去得不勤,窝在家里,给漆红玉煮了一碗葱油面。

    葱被她煎过,脆生生的碧绿变为焦黄,蔫头搭脑盖在雪白的素面上,味道倒是很香。

    窗外还有小虫飞舞,那实在是一个很平常的近秋午后。

    她问漆红玉:“今天有点热,要不再开会儿电扇?”

    这时她手机响了。

    她一看那显示,心跳几乎骤停。

    她以为她会迫不及待接起来,事实上她深深呼吸了两口气,才有能力接起:“喂,喻宜之。”

    声音都在抖。

    喻宜之听上去倒很冷静,那种冷静甚至让她透出一种冷酷:“是我。”

    “你去哪了喻宜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抓着手机,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回来,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喻宜之沉默,那阵沉默让漆月清晰听到了一段广播音,她问:“你在机场?”

    “嗯,我在邶城机场,飞希思罗机场的航班还有两个小时起飞。”

    好可笑,那一刻漆月的第一反应竟是:两个小时,够不够她从K市赶去邶城见喻宜之。

    显然不够。

    “喻宜之。”她声音继续抖着:“是你拿了那十万吗?”

    “是。”

    “为了去卡迪夫大学读书?”

    “是。”

    “你不要我了吗?”

    那边顿了顿:“是。”

    “我不听你的话,不跟你走,你就要做到这程度?”

    “是。”

    “为了你自己的前途,我的前途就什么都不算,你舍得对我做这样的事?”

    “是。”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很讨厌我是个小混混吧?”

    “是。”

    “你并没有真的爱过我,从十七岁认识你我就该知道,其实你最爱的,永远只有你自己。”

    “是。”

    漆月终于带着哭音低吼:“你他妈否认一句能死啊!”

    “都是事实,我为什么要否认。”

    “喻宜之……”漆月终于泣不成声:“你没有良心的吗?”

    喻宜之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冷酷:“我最后仅存的良心让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告诉你拿十万是我拿了,你以后,别再对人这么不设防了。”

    喻宜之挂了电话,望向机场外浩蓝的天。

    她真的很会算。

    如果要让她的离开更有意义一点,便是用离开这件事本身,给她的女孩再上一课吧。!

    第69章

    漆月这边,挂了电话就往外冲。

    漆红玉在她身后喊:“你去哪?不吃午饭么?面要坨了。”

    漆月在正午阳光下双眼血红,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拦下喻宜之。

    边走边给大头打电话:“你哥那个战友祝哥,现在调到邶城公安系统了对吧?”

    大头一下听出她声音不对:“漆老板,怎么了?”

    那是一个平常的秋日午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玩皮球,两个老奶奶躲在榕树的阴凉里剥豌豆,榕树的叶子哗啦啦的摇。

    阳光直愣愣的射下来,残存着夏天的感觉,漆月整个人却如坠冰窖,嘴唇抖得厉害。

    她跨上火红的摩托车,闻到一股汽油的气味:“如果我要他帮忙拦一个人出国,飞机还有两个小时起飞,来得及么?”

    大头反应过来:“是喻宜之?”

    “嗯。”

    “漆老板,你放心。”大头说:“这很难,但是,我用我哥去说服祝哥,无论如何,他会帮我办到的。”

    “等一下。”

    漆月忽然说。

    她跨在摩托车上没启动,眯眼看着那小孩一下没拍稳,脏兮兮的皮球滚出老远。

    “祝哥去办这事的话,会影响他前途吧?”

    又一阵榕树叶子哗啦啦摇动的声音。

    大头低声问:“漆老板,你是怕影响祝哥,还是舍不得拦下喻宜之?”

    漆月冷笑一声,她听到有什么“嗑哒嗑哒”的声音传来,环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才发现那是她上下牙齿打战的声音。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漆月把声音从嗓子眼挤出来:“我是不想再跟这种可怕的人纠缠下去。”

    “从她高三到她大一,两年了,其实我一点没能改变她。”

    “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她。”

    冷漠,自私,算计。

    “从她来K市我就着了她的道,现在她走了,就走了吧。”漆月声音疲惫下去,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头问:“就这样让她走了?她拿了你的三十万,等于偷了你的前途去换她自己的前途,你不恨她么?”

    “我不恨她?”漆月后槽牙磨了一下。

    这是她交付了真心的人。

    这是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的人。

    这是她以为能一辈子在一起的人。

    却恰恰也是这人,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碎她所有的赤诚与天真。

    漆月咬着牙说:“要是她这辈子还敢回K市,我绝不放过她。”

    而这时的喻宜之坐在邶城机场,眼前是无端而起的风。

    她回忆着这两个月来的遭遇。

    拿了漆月的三十万后,她一直算计得很清醒。

    凭她对钱夫人的理解,钱夫人到底是个商人,不会平白再把小酒楼盘给漆月,哪怕漆月继续为钱夫人工作,至少没跟那敢拿刀捅人的两兄弟产生直接纠葛。

    买了去邶城的机票后,她也冷静思考过:是保持手机畅通?还是直接换一张手机卡?

    结论是保持手机畅通,这样即便喻彦泽找她,也不会立刻联想到她从邶城逃离了。

    她从邶城机场直接去了齐盛集团:“请问艾美云艾总在么?”

    年轻的女孩面容清丽,眼神透着坚决和野心,可那身廉价的职业装,还有飞机上压出的落魄褶皱,昭示她并不属于这个精英世界。

    “有预约吗?”

    摇头。

    “艾总不在。”

    喻宜之沉默:无论艾美云是真的不在,还是前台称她不在,都意味着自己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见到她。

    而上次艾美云联系她的电话早被删了,喻宜之唯一的方法,就是在齐盛集团的大楼外等。

    其实这办法很蠢,艾美云更大可能通过地下停车场直接进入大楼,但她没有别的路,姑且一试。

    那时快到七月,紫外线强烈的邶城已经很晒了,她站在一棵树下,也不敢做别的,眼睛都不眨的盯着大楼出入口。

    她就这样等了一周,每到饭点吃一个红豆面包喝三分之一瓶水,尽量忍着不上厕所,怕错失见艾美云的每一秒机会。

    不停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鲜少有人看她。

    一周后有个年轻的男孩看了她一眼,男孩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穿着职业装,喻宜之并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艾美云竟从齐盛大楼里走出来了。

    和采访的照片视频里没什么区别,一头飘逸的黑长直发,面相温润如玉,衣着端庄,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喻宜之快速向她跑过去。

    “不用跑。”艾美云远远望着她说:“我就是来找你的。”

    艾美云带她进大楼,所有人毕恭毕敬,艾美云点头致意。

    她带喻宜之乘总裁专用电梯,轿厢里只有她们俩,她站在艾美云靠右后一步的位置,闻到艾美云身上传来晚香玉的香水味。

    那是一种很柔和的味道,和喻宜之身上充满权势意味的强烈香水味很不一样。

    那是喻宜之第一次意识到,真正有权势的人不需要这样的伪装。

    艾美云把她带来总裁办公室:“喻宜之?”

    喻宜之一愣。

    艾美云点点头:“没错我记得你,一来你的设计作品令我印象深刻,二来你这张脸也叫人很难忘记。”

    喻宜之以为艾美云说她长得漂亮,毕竟她一路成长听过太多这样的赞扬。

    没想到艾美云点点自己眼睛:“你的这双眼,充满渴望。”

    她问喻宜之:“不是拒绝入职齐盛了?怎么又来找我?”

    喻宜之:“我反悔了。”

    艾美云笑了:“小姑娘,人生不像下棋,处处都有悔棋的机会。”

    喻宜之:“我不仅反悔了,还有多一件事拜托你。”

    艾美云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喻宜之:“我想请你帮我摆平一个人,或者说一家人,对你来说应该像按住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她把喻彦泽的事都说了。

    艾美云:“这对我来说的确容易,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喻宜之:“我会去卡迪夫大学建筑学院念书,毕业后回国入职齐盛,我会帮你拿到很多项目,赚到很多钱。”

    艾美云:“这些事,很多人都可以帮我做到。”

    喻宜之看上去早想的很清楚了,平静的答:“那就把没人能帮你做的事交给我吧,那些没人愿意揽在手里的事。”

    “你掌握着我的弱点,永远不用怕我会出卖你。”

    有决心并对自己够狠的年轻人,其实艾美云见过不少,但同时保持头脑出奇清醒的,喻宜之是独一个。

    艾美云问:“需要我帮你出学费么?”

    喻宜之摇头:“我可以自己打工,也可以自己拿奖学金。”

    只要第一年学费有着落,她无论如何都可以毕业,无需更多施舍。

    “好,你去吧,你担心的事我帮你解决,我们三年后见。”

    喻宜之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艾美云又叫住她:“最后一个问题,之前我邀你到齐盛入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愿意来邶城呢?”

    喻宜之垂在腿侧的手指微蜷:“我的家在K市。”

    艾美云显然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动作,也知道这意味着她内心最后一丝软弱和犹豫。

    艾美云进一步试探:“那,我帮你解决你担心的事,你也不用入职齐盛,现在就可以回K市,怎么样?”

    喻宜之沉默一瞬。

    最后摇摇头:“不回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向前走了。”她端端正正向艾美云鞠一躬:“艾总,谢谢你的帮助,我们三年后见。”

    她说服不了漆月,她无法把漆月拉出泥沼。

    再回头,又是同样的轮回,同样的拉扯,同样的折磨。

    还有什么意义。

    ******

    之后的近两个月,喻宜之留在邶城打工,开学将近,她踏上飞往英国的旅程。

    她坐在机场,听着密集的航班广播和飞机的轰鸣呼啸,给漆月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曾经她对漆月伸出手,漆月却固执站在原地。而她如果也留在那片沼泽,就算没有喻彦泽,也会有张彦泽陈彦泽王彦泽。

    因为她无权无势,任人宰割,所有人都能踩她一脚,也许还要连累漆月。

    只有爬到更高处,用一种更强大的权势,才能镇压这种人。

    这明明是她从小就明白的道理,也是她从小就确立的人生目标,却为了漆月一度停滞。

    现在,她必须往前走了。

    魂无定所,可奋勇向前。

    她以为这会很难,事实上,她还能控制自己迈向机场的脚步。

    甚至连电话接通以后,漆月那明显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指尖,也勉强摁下了起身狂奔回K市的冲动。

    她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吧,冷漠,无情,精于算计。

    漆月问她:“你没有良心的吗?”

    她挂了电话,望着机场不知何处而起茫茫的风。

    她在喻家长大,十几年朝夕相处,在她的观念里,自己骨血里早已变成和喻家一样没良心的人。

    那句名言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终于,广播提示她该登机了。

    她站起来拖着登机箱,向着登机口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次也不敢回头。

    ******

    相较于其他留学生聚会购物旅行,喻宜之的三年大学生活过得很枯燥。

    教室宿舍图书馆三点一线,所有业余时间用来打两份工,吃最简单枯燥的食物。

    连教授都跟她开玩笑:“Silviya,你像苦行僧。”

    但这个奇怪的东方女孩显然是她最得意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有无数伦敦公司伸来橄榄枝。

    喻宜之无一例外全给拒了。

    教授问她:“还有其他更心仪的公司?在哪?巴塞罗那?”

    喻宜之摇头:“我要回邶城。”

    “邶城现在当然也是国际化大都市。”教授沉吟:“但就现代建筑而言,我还是不建议你一毕业直接回国,你应该多去几个国家看一看,眼界够广,才能飞得更高。”

    喻宜之只是笑笑,一毕业,就登上了回邶城的飞机。

    她望着舷窗外的茫茫云海,也并没有“回家”的感觉。在她心里从小到大或许只有过一个家,在K市一个无人愿意问津的破败旧筒子楼。

    只不过那个家,早已不属于她了。

    她并不否认教授说的,一毕业就回国,不能让她在专业上飞得更高,如果跟艾美云谈条件,艾美云也会愿意多给她几年。

    为什么却执着的回来?

    就因为邶城到底与K市在同一片国土?

    好像这也是一种慰藉似的。

    回国后她入职齐盛,跟在艾美云身后,随着一起谈项目、磨合同,艾美云并不跟她多说什么,也并不教她很多事,她自己一步步跟着艾美云学,学待人接物、遣词造句。

    她信守承诺,艾美云手里那些没人愿意揽的事,她揽。

    她成长得很快,年纪轻轻坐上总监位置,在她之前并无先例。

    好像也有人对艾美云吹过耳边风:“为什么这么信任小喻?她入职齐盛时间太短。”

    艾美云温和一笑,并不多说。

    有天一个儒雅的年轻人入职她的部门,一笑会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艾美云唯一的儿子,齐盛“太子爷”艾景皓。

    这么看来,艾美云的确信赖她。

    同时艾美云也在为她的升迁铺路,拿了海城羊城K市的几个好项目给她选,无论她完成哪一个,都是简历上足够漂亮的一笔。

    喻宜之选了K市。

    当时艾美云意味深长问了她句:“为什么?”

    艾美云当然不希望她是个软弱的人,是个心心念念想回头的人。

    喻宜之只是淡定的说:“K市有一些旧资源,可能对老城区改造项目有帮助。”

    她告诉自己,事实就是这样,却在回K市的航班上一直掌心冒汗。

    七年后重逢,漆月对她够狠也够冷,这让她勉强保持着清醒。

    她还该继续当以前的那个人,冷漠,无情,精于算计。

    可,重新跟漆月接触后,事情就变了。

    她真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么?

    或许她从来不是。

    她真的放下过漆月么?

    或许她从来没有。

    漆月反而是比她更能下决心的人。

    她问漆月:“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七年前为什么要那么干呢?”

    漆月肩膀僵了僵。

    头顶昂贵的艺术灯,照着喻宜之下巴和脖子上轻微过敏的地方,像有什么多足柔软的小虫,不断爬过她身体。

    最终,漆月摇了摇头:“不重要了。”

    “我只需要知道,在我不愿走向你的世界时,你毫不犹豫的舍弃了我,就够了。”

    喻宜之想,漆月这句话说错了么?

    也不算错。

    毕竟当年,艾美云的确给她提供过一个回头的机会。

    漆月看着她陷入回忆的神情,反而笑了:“挺好的喻宜之。”

    “大步往前走吧,别回头,去过你本来应该过的生活。”

    “去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喻宜之埋下头。

    她永远记得那年圣诞,她收到漆月亲笔写的人生第一张贺卡,张扬桀骜的字迹一如红发少女本人——“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到现在,无论漆月曾对她怀有多么深切的恨意,却还是能坐在她对面,目光坦荡的望着她祝福:“去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灯光照在她后颈,滚烫的感觉钻入她一节一节脊骨缝,在身体里延宕,让她眼眶发胀。

    “那你呢?”

    “我?”漆月勾着唇:“我在我自己熟悉的世界,总比勉强在你的世界好得多。”

    “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们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彼此放过,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漆月站起来:“这羊奶果真别吃了,待会过敏更严重,去睡吧。”

    她往浴室方向走。

    喻宜之拉住她的手:“你永远想的是怎么推开我。”

    她笑着在喻宜之手心轻捏了一下:“都走到这一步了,真的别回头。”

    ******

    喻宜之在离开K市前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代表齐盛出席一个晚宴。

    巧的是,七年前她离开K市的那时候,也曾出席过一个晚宴。

    不同的是,七年前她穿着两百块从淘宝买来的仿款礼服,为了拆掉那些看起来过分廉价的小珠子拆了半夜,而现在,她穿着奢侈品牌的最新款礼服,款式简洁,但面料像月光一样流光溢彩。

    配昂贵的钻石耳钉和项链,让她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拿了一杯鸡尾酒,不少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她,但并没有人上前跟她搭讪。

    这不止是她那张过分清冷的脸在起作用,更因为她这一身装束,让人明眼看出她并非任人拿捏的阶层。

    接着她目光滞住。

    一张笑脸逼近她,甚至因太过荒唐而带着宿命般的意味。

    相比于七年前的落荒而逃,喻宜之这次只是闭了闭眼,饮尽了手中那杯鸡尾酒。

    喻彦泽挑眉,从路过身边服务生的托盘里,拿了杯与她相同颜色的酒,凑近她耳畔:“喻宜之,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喻宜之近乎麻木的看着他。

    在艾美云帮她把喻彦泽送进监狱以后,她的确以为很多年都不会再见喻彦泽。

    可对喻彦泽的再次出现,她心底又并没真的惊讶,而是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命,从六岁时在孤儿院、任曼秋对她温婉笑着的那一刻起,整个喻家就注定像一片乌云,一生盘旋于她头顶。

    喻彦泽喝口酒,嘴里有跟她胃里同样的味道,这令她更欲作呕。

    “你知不知道我妈再婚对象是谁?”他笑得散漫而得意,在喻宜之耳边报出一个名字。

    如雷贯耳。

    喻宜之想:最狠的其实是任曼秋。

    明明深爱喻文泰,却能为了救喻文泰留下的唯一血脉,委身嫁予另一个男人。

    “我知道你七年前干了什么。”喻彦泽的姿态太像搭讪者的耳鬓厮磨,只有喻宜之一个人听到他的咬牙切齿:“但你猜现在,艾美云还会不会为了你这样一个小角色,去得罪我妈的新老公?”

    “喻宜之,我说要娶你,就一定会娶你。我爸做不到的事,我会做到,我们喻家培养出的花瓶,绝不会便宜其他人。”

    喻宜之不知刚才那杯酒有多大威力,宴会厅内绚绮的灯光,令她视线模糊而晕眩。

    喻彦泽像一只苍蝇,因纵欲无度而微凸的双眼,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她推开喻彦泽,匆匆冲进洗手间。

    她真的吐了。

    用水漱了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连一丝惊惶都没有,只有满脸的疲惫麻木。

    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一直躲在洗手间,就能让喻彦泽自己走掉。

    她跌跌撞撞推门出去,手腕却被人握住。

    那其中饱藏的温和善意,让她很快明白那只手并非来自喻彦泽。

    她抬头,竟看到艾景皓皱眉关切的脸。

    艾景皓很尊重她,扶她站稳后很快放手:“宜之,你怎么了?”

    在他背对的方向,喻宜之看到喻彦泽端着酒杯,勾着唇向这边走来。

    “喻宜之,你魅力还挺大,谁准你随便勾引野男人的?”

    艾景皓皱眉回头。

    喻彦泽一愣——妈的艾家太子爷怎么在这?最近没听说他有到K市的行程啊?

    他当然调查过喻宜之,不是不知道艾景皓对喻宜之有意,但艾景皓这种身份背景的人,有个把两个相好太正常了。

    喻彦泽不觉得艾景皓会对喻宜之认真,毕竟喻宜之毫无背景,怎么可能嫁入艾家?

    但此时艾景皓温和的脸上明显蒙着一层愠怒:“宜之,刚才是这人找你麻烦么?”

    喻宜之说:“是。”

    艾景皓对她笑了笑:“别担心,没有我不能帮你解决的事。”

    喻宜之一瞬恍然。

    因为艾景皓说这话的姿态,让她满脑子只想起一个人,漆月。

    七年前,她坐在邶城机场给漆月打告别电话,漆月第一句话也是说:“你回来,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当时,她必须坚强到麻痹一切情绪,而这句话带来的蝴蝶效应,却飞过七年漫漫的时光,让此时此地的她心底又暖又涩。

    说到底,哪怕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唯一能触动她的人,只有漆月。!

    第70章

    就在这个瞬间,喻宜之忽然好想漆月。

    然后她眼前,就真的出现了漆月的一张脸。

    喻宜之瞳孔倏然放大,穿过重重人群望过去。

    漆月穿一身黑西装立在门口,一手插兜又美又拽的,已经吸引不少人在向她看。

    哦对了,钱夫人是有心把今天这个酒楼也交给漆月打理的,漆月的确是在她自己的领域里越爬越高了。

    然后呢,变成下一个钱夫人?

    她们的人生好像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从高中开始的平行线,现在看来更无相交的可能。

    艾景皓观察着喻宜之的脸色,也许在那清冷淡漠中罕见的看到了一抹忧伤。

    他犹豫了下,对喻宜之说:“我带你先走吧,这里你什么都不用管了。”

    他皱眉瞥喻彦泽一眼,喻彦泽不自觉退开一步。

    喻宜之并没回应艾景皓,而是直愣愣望着漆月,她发现自己所有脆弱的时候,想的永远都是漆月,也许十八岁那个雨夜、少女浑身湿淋淋前来拯救她的画面,早已镌刻进她心底最深处。

    但漆月不看她,先是移开了眼,后来微低着头。

    喻宜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道:“走吧。”

    她和艾景皓往门口走,眼神却始终落在漆月身上。

    她俩越走越近。

    穿越重重人群。

    穿越晚宴绚绮的灯光。

    穿越酒杯的轻碰和起伏的谈笑。

    终于她俩擦肩而过。

    只不过,喻宜之紧抿唇线,漆月唇角勾着释然的笑。

    喻宜之心想:释然什么呢?终于解决了七年来的心结、可以彻底摆脱我这个累赘了么?

    她动动嘴角,发现自己即便是演,也并挤不出漆月那种笑。

    又蜷蜷手指,漆月没插进兜里的那只手就垂在腿边。

    喻宜之手指轻刮过她手背,像触电。

    宴会厅灯光太暗,并无任何人注意到她这小动作。

    漆月的手凝滞一瞬,就大步向前走去了。喻宜之手指一空,只余下空荡荡的风。

    ******

    艾景皓开车过来的,应该是早打算好来接她,自己没准备喝酒。

    他让喻宜之坐在副驾,座椅的柔软牛皮散发出高级的芬芳。

    “冷么?”他打开暖气:“等我会儿。”

    匆匆走回来时,他手里端着一杯热巧克力,递到喻宜之手里。

    “谢谢小艾总。”

    喻宜之看着纸杯上精致的logo,想起附近有家昂贵的比利时巧克力店,K市人的消费水平支撑不起,快要倒闭的节奏。

    入口稠厚,不甜微苦,她靠在座椅上小口啜饮。

    豪车,暖气,进口巧克力,这该是她费尽心机追寻的生活。

    可她满脑子想的,却是K市老城区那栋旧筒子楼,墙和家具上腻满擦不掉的黑色油污,狭促的房间因不够通风总有散不尽的樟脑丸味。

    她问艾景皓:“你怎么在这?”

    年轻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看她:“你两天后不就要回邶城了吗?我来分公司处理点事,顺便帮你收拾东西。”

    喻宜之听到回邶城这件事,没说话,眼睫垂着。

    艾景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我先送你回家吧,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喻宜之摇头:“不用了,谢谢你今晚帮我解围,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

    “我担心那混蛋再来找麻烦,把你送到,看看没什么情况我再走。”

    喻宜之没心思再推辞下去:“那谢谢了。”

    ******

    艾景皓把喻宜之送到老城区改造那片工地时,不禁笑了:“喻总,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这都几点了还非要来看工地?”

    连工人早都下班回去了。

    喻宜之拉开车门下车,再次对艾景皓道谢:“你先回吧。”

    艾景皓叫住她:“宜之。”

    轻声问:“是不是不该让你来K市做项目的?”

    喻宜之一顿。

    摇摇头:“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的。”

    她向工地走去,艾景皓在她身后道:“今晚骚扰你的那混蛋,你真的不用担心。”

    喻宜之:“你都不问他是谁么?”

    艾景皓笑了下:“是谁都好。”

    一句张扬自得的话被他说的温和儒雅,他的确有这样的底气。

    艾景皓开车离开后,工地恢复寂静,喻宜之穿着高跟鞋往里走的有点艰难,这里只剩断壁残垣,月光洒下,配合外面一丛丛的杂草,像一个被抛弃的小世界。

    她曾和漆月抵死缠绵的老宅已经不存在了,只有被保护起来的老榕树还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古老地标指明着方向。

    明天,这里就要开始为新楼搭建做准备了。

    她拎着礼服下摆走过去,一处处看着。

    这面还残存未劈碎的墙,会不会就是她和漆月曾经的卧室,她们曾在这里手心与足心相抵,汗液浸湿了一条条床单。

    突然她看到一个影子,下意识后退半步后,内心的惊惶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像一个不断鼓气的气球填补了一整晚的空洞。

    唯一会和她一样,在今天深夜来这里的人——“月亮。”

    漆月懒洋洋靠着墙咬着一只烟,也没抽,不知在想什么。

    她微微偏头冲喻宜之笑:“喻宜之你这个人,都让你别这么叫了,你真的是很倔啊。”

    喻宜之走过去,高跟鞋跟不停陷在碎砖堆出的缝隙里,漆月看着她慢慢走,也没伸手扶。

    终于她走到漆月身边,闻到漆月身上的味道,头埋在漆月肩上,又叫了声:“月亮。”

    漆月扔掉嘴里的烟,一把紧紧搂住她的腰,舌头粗暴的钻进她嘴里,带着刚刚咬过的烟草味。

    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漆月凑到她耳边:“喻宜之,你这礼服是不是很贵?”

    揉在手里一层薄纱,仿若无物,被漆月纸一样狠狠揉皱,带来激烈的形变,喻宜之本能想后退,却被漆月狠狠搂着腰往自己身上压。

    喻宜之太白,有时漆月甚至觉得她皮肤像瓷,泛着淡淡的鸭蛋青,这会儿她瓷白的皮肤却快速充血,从眼皮到眼尾都泛起病态的红。

    死死半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出声。

    高岭之花这样的姿态更能激发人的占有欲,也许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她的礼服昂贵却不结实,“嘶啦”一声。

    漆月指尖滚烫,却死死钳着喻宜之的腿不让她躲。

    喻宜之单腿穿着高跟鞋站在地上,几欲摔倒。

    她们什么都没带,无法做更多的什么,等漆月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放开她的时候,她一手扶着那面断墙,垂首,胸口剧烈起伏喘息。

    幸好这时没人会来工地,不然就会看到清冷禁欲、总是把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的喻总监——礼服肩带被撕碎了半截,滑落肩头,露出直角肩的优越线条。下摆的扯碎让裙身失去了本来的形状,微风一扬,露出腿部本来青白的皮肤,这时却泛淡淡的红痕。

    不知是被漆月刚才钳的,还是因为热血躁涌。

    漆月把刚才扔地上那支烟捡起来,拍拍灰,咬在嘴里点燃。

    烟草的味道飘散开来。

    她跟喻宜之隔着段距离,背靠墙,手指抠着已千疮百孔的墙壁,反省着刚才自己的失控。

    那样急切的想要占有喻宜之,是想留住些什么,又能留住些什么。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她们的过往和故事,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漆月猛吸两口烟,重新扯出不羁的调子:“喻宜之,你跑来这里干嘛?工作也太拼了吧?”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为了工作而来。”喻宜之问:“那你呢?你又来干嘛?”

    “我啊……”漆月勾起唇角,眼神扫过断壁残垣和茫茫荒草:“我就是来亲眼看看,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牵绊。没有留恋。

    那句话的语气被月光晒得太苍凉,化为一根针,深深扎进喻宜之心里。

    漆月说:“就当我们来告别过了吧,你真的该走了。”

    ******

    第二天,喻宜之最后一次去K市分公司。

    艾景皓到的比她更早,拿着咖啡走进她办公室:“早上好。”

    “谢谢小艾总。”

    开晨会时,喻宜之把各项工作交接安排的井井有条,艾景皓补充了几项集团决议。

    散会后,艾景皓衬衫袖子挽起,抱着空纸箱进喻宜之办公室:“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好寄回邶城的吗?”

    “没有。”

    艾景皓一愣:“还以为你们女孩子都有些不愿离身的小玩意。”

    摆件。相框。文具。玩偶。

    喻宜之摇头:“没有,我没有。”

    她七年前从K市离开就是这样,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连一件衣服都没带走。

    她不是一个心存留念的人,这是她冷漠的另一个表现。

    而这一次则是因为,最想要的,永远都带不走了。

    喻宜之去茶水间倒水时,听到外间员工窃窃议论:“居然亲自来接,这是妥妥的太子妃待遇了吧?”

    “我还是觉得不可能,一介平民怎么可能嫁入艾家?灰姑娘的童话哪那么容易上演。”

    她从前不理会这些八卦,甚至觉得可以为己所用,此时却冷脸挑明:“什么都没有的事,不要乱传。”

    刚回办公室,手机进来一条短信:【下楼,咖啡馆等你。】

    喻宜之平静的下楼,走进咖啡馆,站在喻彦泽面前。

    喻彦泽手指把玩着跑车钥匙:“今天下来的倒快,有人撑腰了是不一样。”

    喻宜之在他对面坐下,他起身欲坐过来。

    喻宜之冷冷道:“你就坐那边。”

    喻彦泽身形一顿,暂且坐下。

    “喻宜之,就算艾景皓喜欢你又怎么样?你不会真以为艾美云会同意你们吧?”

    他凑近,身上和喻文泰一样的香水味又越过咖啡飘过来:“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喻家的千金,对吗?这跟艾家的差距就已经够大了。”

    “如果让艾美云知道你是孤儿呢?知道你是被父母抛弃的野种呢?你知道他们那种家庭很看重血脉的,你当你还能跟艾景皓在一起?”

    他掏出手机:“我其实都不用找艾美云,只要把这事告诉艾景皓,他自己都知道你们这事不成了。”

    “我妈已经帮我查到艾景皓的手机号了,喻宜之,除非你答应……”

    “我不答应。”

    喻彦泽一愣。

    他知道自己肯定争不过艾景皓,但如果喻宜之有把柄在他手里,他不仅能自保,还能捞到巨大的好处。

    没想到喻宜之直接拒绝了。

    “你不想嫁进艾家?”

    “不想,所以你想告诉艾景皓什么,就去告诉吧。”喻宜之站起来:“我先走了。”

    她真的就这样走了。

    ******

    她去了钱夫人酒楼,下午非饭点这里没什么人,只有她高跟鞋轻磕在地砖上,通往漆月办公室。

    喻彦泽来威胁她这件事,让她松了一口气。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跟艾景皓在一起,是她这一生实现阶级跨越绝无仅有的机会。然而她自诩为一个理性算计的人,却从没有一秒钟动过念头,要回应艾景皓的示好。

    跟漆月以外的任何人,她都做不到。

    她没想到艾景皓会如此执着,让喻彦泽去戳破她孤儿的身份,倒省去了后续的很多麻烦。

    甚至,让艾美云因艾景皓伤心,把她赶出齐盛也好。

    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走了。

    她是不是就可以像高三那次一样,在漆月面前一副无家可归的可怜样,漆月是不是就会又一次留下她了。

    她走到办公室外,大头和漆月的交谈声从里面传来。

    “喻宜之走了就好了,不然我还真怕她影响你。”

    “她能影响我什么。”

    “你肩膀上那一刀看起来是为钱夫人挡的,不还是为了她?为了让钱夫人护着她,也为了给她挣出个未来。”

    喻宜之推门的手滞住,转身,靠在门边的墙上。

    一盏壁灯好晃眼,为什么白天还开着。

    “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她那样的人,我就是替你不值。”

    “有什么值不值的,算我倒霉呗。”漆月笑笑:“没事,在这件事上倒霉,在其他事上运气就好了,反正这事终于快过去了。”

    “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

    “那就好,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本来就不该再纠缠了。对了,改造老城区地产项目答应给的钱,她走以后不会赖账吧?”

    “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就算有合同,不也是大公司自己说了算的把戏?她那样的人,为了钱什么干不出来?当年那三十万不就是……”

    不知漆月是什么脸色,让大头止住了话头。

    又换了个话题:“钱夫人下个月就要正式让你接管华亭了吧?”

    “对。”

    “这么多年还得是你,她手下其他人也没一个像你这么得力的,听说她有隐退的打算了?”

    “可能是,这么多年她也赚够了。”

    “你说说,她无儿无女的,这么多年拼下的这么大一摊子事业,之后会交给谁?”

    “谁知道呢?”

    “我k,漆老板,故意凡尔赛是吧?除了你她还能交给谁?”

    漆月笑,慵懒妩媚间,又有一种终于出人头地的狠戾和快意。

    这的确是她这么多年追寻的。

    如果喻宜之有浩渺的蓝天,至少她能在自己的沼泽里称王。

    “对了,阿萱又被一个客人缠上的事听说了么?”

    “嗯。”

    “那畜生太烦人了,警察也没法一直管着,怎么办啊?”

    “我打算带奶奶租个大点的房子,让阿萱先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漆老板,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圣母!”

    “滚你大爷的,会不会夸人,圣母那是贬义词好吧……”

    喻宜之在办公室外靠着墙。

    是她盯着壁灯看得太久眼前出现黑点?还是壁灯上真的歇着只小虫?

    大头:“你忙着吧,我回自己办公室了。”

    喻宜之迅速躲开,拐个弯隐于墙角。

    等大头走后,她匆匆离开钱夫人酒楼。

    上车半天发动不了,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点火。

    愣愣坐了会儿。

    她早知道漆月是月亮一样内心澄澈的人,并且洒下的月光有温度。

    却原来,这月光并非为她一人,其他人的可怜之处,漆月也会帮。

    太自大了啊喻宜之。

    凭什么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例外?等她走了以后,就像漆月自己说的,她终将被遗忘,而这次的援手,谁又能保证不是一段新故事的开始?

    她掏出手机给大头打了个电话:“喂。”

    “你谁啊?”

    “喻宜之。”

    大头一愣:“你给我打电话干嘛?”

    “阿萱……是个什么样的人?”手指在方向盘上摩挲,抠紧。

    “喻宜之,你刚才在办公室外面?”

    喻宜之沉默一阵:“别告诉漆月我来过。”

    “你听到了多少?”

    “没多少。”喻宜之追问:“阿萱是个什么样的人?”

    “漆老板跟阿萱可没什么啊。”

    “我知道。”

    “她就……挺内向的,但这么多年也一直在钱夫人这边上班嘛,对付这群牛鬼蛇神也还是有套自己的办法,只不过这次运气不好,碰上个刺头。”大头问:“你到底问她干嘛?她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喻宜之心里像有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也许这就是她想听到的。

    一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一个属于漆月世界里的人。

    “知道了,谢谢,再见。”

    她挂断电话开车回公司,刚到办公室坐下,艾景皓敲门进来。

    “你刚才去哪了?”

    “嗯?”她满脑子想着漆月的事,以至于反应有些迟缓。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艾景皓皱眉:“喻彦泽刚才找过我了,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喻宜之坦然道:“我不是什么喻家千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艾景皓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问:“宜之,在孤儿院的那些年,和在喻家的那些年,哪个比较难?”

    喻宜之双瞳微微睁大。

    她没想到艾景皓的反应,是给她这样的体恤。

    艾景皓说:“你一个人走得太久了,给我一个为你遮风挡雨的机会,好吗?”

    喻宜之定了定神,摇头:“我没有一个人走太久,曾经有一个人,陪我走过很长的一段路。”

    “小艾总,相信你也看出来了。”

    艾景皓的视线如果始终落在她身上,不会没发现她对漆月的特别。

    艾景皓点点头:“我心里的确有个猜测。”

    喻宜之:“你猜得没错。”

    “可是,你答应回邶城。”

    喻宜之垂眸。

    她不答应,又能如何呢。

    艾景皓:“我明白你不喜欢我,但两人相处的感情,不一定是喜欢,我可以当与你并肩的战友。”

    喻宜之问:“何必做到这程度?”

    艾景皓笑了:“因为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是天地间最难得的事啊。”

    喻宜之内心涌起一股酸涩。

    像艾景皓这样从小什么都有的人,好像天然就明白这样的道理。

    可她双手空空,为了钱、为了权势,不顾一切的往前闯,兜了好大一圈,才发现最重要的,不过一个漆月。

    她难得对艾景皓笑笑:“谢谢你,但我们真的没可能。”

    那一笑,也许出于对艾景皓的怜悯。

    艾景皓与她一样,都注定得不到这份天地间最难得的“喜欢”了。

    下班回家的时候,漆月在做菜。

    听到喻宜之在玄关换鞋,系着围裙走出来说:“喻宜之,时间正好,洗手吃饭。”

    像任何一个平凡的黄昏,炊烟袅袅,烟火人间,胃里的番茄炒蛋和青豆虾仁混着一粒粒的白米饭,拉着她整个人往下沉,脚踏实地的站在地上。

    不至于半悬在空中,成一缕流离失所的游魂。

    她带着这样的眷念,吃饭的时候一直看着漆月。

    漆月摸一下自己的脸:“你一直看我干嘛?我脸上沾饭粒了?”

    她默默摇头。

    漆月换上轻松的语气:“奶奶,小喻明天要去邶城进修了。”

    “什么叫进修?”

    “就是学习,为升官做准备。”

    喻宜之一口白饭堵在嗓子眼,她当然明白这是漆月的缓兵之计,等她走以后,阿萱住进来,两三个月过去,半年一年过去,漆红玉或许就对她们分手的事没那么难接受了。

    谁会永远记得谁。

    漆红玉虽然不舍,却也明白这对喻宜之来说是件好事,摸索着握住她手,细细交代着要多吃饭、别饿瘦了……

    漆月笑着站起来收拾碗筷:“奶奶别唠叨啦,以后又不是不见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孙女还在这陪你呢。”

    漆红玉:“对,对,等小喻进修完就回来了。”

    漆月从喻宜之手里收走碗筷时,两人却各自回避开眼神,一盏顶灯把她们两个毛茸茸的影子,拉成一左一右两个朝向。

    这两个知道真相的人心里都明白——这次分别,就再没有再见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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