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吃完晚饭,喻宜之回了次卧,漆月敲门进来:“东西收拾好了么?”

    喻宜之居然对着电脑还在工作,环视一圈:“好像,没什么可收拾的。”

    “衣服都不带走?”

    “都是旧款了,见客户得穿新一季的衣服。”

    漆月笑笑。

    她偷偷查过喻宜之现在穿那些衣服的牌子,价格令人咋舌,普通人买一件恨不得穿好几年穿回本那种,喻宜之却一季即弃。

    也是,现在这点置装费对喻宜之是小菜一碟了。

    “房子呢?”

    “房子留着,你和奶奶住吧。”

    “别呀喻宜之,你这房子太豪了,我可付不起房租。”

    “不用付。”

    “我们现在是不用付房租的关系么?”

    “我本来就欠你的。”

    漆月挥挥手:“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也不想记在心里要你还了,不然我永远困在这件事里走不出去,更亏。”

    “可……”

    “喻宜之,你真的是个很麻烦的人你知道么?”漆月皱着眉咂一声:“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来,我不想住在你的房子里。”

    喻宜之顿了顿:“哦。”

    这话可以有两种解读,于漆月而言,是不想在喻宜之走后每一处都触景伤情。

    于喻宜之而言,则听出了漆月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纠葛的厌烦。

    “那,我直接卖了吧。”

    漆月笑着问:“升值了么?”

    “一点点。”

    “厉害啊喻总。”

    对手里有钱的人来说,赚钱更像一个“钱生钱”的游戏——比如喻宜之她们到某个城市长驻做项目,很多时候都不租房,直接在好地段买套房,升值以后脱手卖掉。

    K市的房子她买了半年,涨幅不大,却也小小赚了一笔。

    现在她们是只能聊这些场面话的关系了么?

    漆月自己也觉得尴尬,挠下头:“那,早点休息,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

    “嗯。”

    “送你去?”

    本以为喻宜之会拒绝,但喻宜之说:“好。”

    漆月又挠下头,无话可说了,准备出去。

    “等下。”

    她定住,站在原地,掀起一点眼皮看喻宜之。

    安静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淌,然而她心底如气泡般翻涌着的那些话,却是永远不可能说出来了。

    喻宜之等了许久,等不到她开口,终于站起来,走近,把一张银行卡塞到她手里:“这给你。”

    漆月低头,看到那银行卡,居然是喻宜之七年前偷走的那张。

    “密码没改,十万还给你,利率按银行借款折算,不然多给你也不会要。”

    漆月笑着捏起那卡:“行,你一向算的这么清楚。”

    “还有你帮齐盛做老城改造项目的那笔钱,也存这张卡里了,你该分给哪些人,就拿去分吧。”

    “不是说你们大集团走流程还要段时间?”

    喻宜之:“我是总监好吗?不能有点特权?”

    漆月跟着勾唇:“是是是,喻总天下无敌第一厉害。”

    其实不是。

    是喻宜之今天下午听到大头和漆月聊的那些话,她不知漆月是不是也担心她赖账,就用自己的钱先垫给漆月了。

    这两笔钱一给,两人之间就真的再没关系了。

    连恨都消失不见,只剩遗忘一条路。

    漆月捏着银行卡出去以后,喻宜之关灯躺在床上。

    她凝神听着卧室外的动静,想听漆月在客厅沙发上是否如她一样辗转,但这房子太大了,什么都听不到。

    一整夜未阖眼,不知兴起多少次推门出去找漆月的念头。

    最终还是没有。

    找了又怎么样呢,漆月只会拼命推开她。

    就这样熬到天亮。

    吃早餐时,漆红玉絮絮让喻宜之多吃点,担心她一个人去邶城受苦。

    漆月咬着鸡蛋盯着粥碗,话却是对着她问:“今天还去公司么?”

    “不去了,就在家办公。”

    “哦。”

    吃完早饭喻宜之回次卧工作,说是工作,不过是对着电脑发呆。

    直到中午漆月来敲房间门:“喻宜之,吃饭。”

    那是一顿比早饭更沉默的午饭,吃完饭,喻宜之告诉漆红玉会经常回来看她,哄着她像每天一样去睡午觉。

    带上主卧门出来时,漆月在厨房洗碗,她走进去。

    “几点了?”

    喻宜之看了眼钻表:“一点。”

    漆月缓缓关上水龙头,擦干净手。

    喻宜之向她走近的时候她也转身,两人几乎像两块磁铁一样撞在了一起,唇齿磕在一起,喻宜之的嘴唇内侧被咬破,这个急切的吻染上了淡淡血腥味。

    喻宜之扯掉她围裙,两人在厨房就开始。

    分别的倒计时像是突然点醒了两人,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有了,对彼此的渴望化为身体最强烈的本能,好像要把剩下一辈子不能做的都在今天做完才够。

    厨房不够施展。“喻宜之,我想回卧室。”

    喻宜之拉着她就进了卧室,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她们胡乱为之,不成章法,没有出声也没有人说话。

    直到漆月汗津津的问:“你是不是该走了?”

    等待她的却是又一轮洗礼,直到两人都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喻宜之,几点了?”

    她伸手想去摸手机,喻宜之拉住她手:“别看。”

    手滑腻腻的握在一起,喻宜之紧闭的眼皮泛着异样的潮红,睫毛蝶翼般轻颤。

    漆月固执的挣开,摸过手机:“喻宜之,都两点半了!”

    她弹起来用力拉喻宜之,喻宜之闭眼躺着不肯动:“你是真的很想让我走啊。”

    最终漆月站在床侧,低头,轻声:“喻宜之,我们说好的,别回头。”

    ******

    两人最终出门的时候,打车已经绝对来不及了,漆月带喻宜之坐上她的摩托车,但车上现在已经没有为喻宜之准备的头盔了。

    漆月骑得超快,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在空中乱舞,火红摩托车在车流间飘移穿梭,惹得不停有司机打开车窗来骂:“找死啊!”

    顾不得是否会被交警追罚,漆月一路狂飙到机场,一脚撑地刹车:“快去吧。”

    喻宜之下车站在一旁。

    漆月拉着她胳膊让她转身,然后,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去呀。”

    走你的锦绣花路,去往你的光明未来。

    不要回头,喻宜之。

    喻宜之抿着唇,没有任何表情的走进机场。

    她走的不算快,可总觉得灵魂追不上自己的脚步,过安检的时候,递上证件的手指微一凝滞。

    如果,她现在跑回机场外,会不会看到漆月停了车靠在角落,皱眉抽着一支烟。

    可如果看到她跑回来,漆月眉头一定皱得更紧:“喻宜之,谁让你回头的?”

    “等我抽完这支烟,我就算彻底摆脱你了。”

    “我会忘了你。”

    这时工作人员叫她:“小姐,小姐,有什么问题么?”

    喻宜之吐出一口气,递上证件:“没什么,麻烦了。”

    登机后,飞机在跑道上轰鸣着冲刺,一跃升腾至浩渺蓝天。

    喻宜之望着窗外的茫茫云海想:她又一次离开K市了。

    从前,漆月不肯跟她走。现在,漆月也不肯让她留下。

    如果她真是一个彻底没有良心的人,那该有多好。

    既然已是恶龙,为什么要长出一颗心呢。

    既然已是深渊,为什么要映出天边月呢。

    她的魂魄抽出一根隐形的细线,从此魂牵梦绕的,永远系在了K市这片土地。

    ******

    飞机落地,邶城大雨,但公司派车来接,外面的风雨飘摇与她无关。

    她在邶城的大平层比K市更奢华,是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存在。

    豪宅已经提前安排家政打扫过了,她魂魄抽出的那根细线不断拉扯,在心脏掏出一个隐形的大洞,她觉得呼吸困难,正准备休息时,却接到艾美云打来的电话。

    喻宜之接起:“艾总,我明天会按时到公司述职。”

    艾美云笑了:“明天是周六。”

    喻宜之一愣:“哦,对。”

    竟这样惶惶不知天日。

    艾美云:“我是想问你,明天晚上能到我家吃饭么?我有点事跟你说。”

    “好的,艾总。”

    挂了电话,她虚无的倒在床上。

    也许是太久没回邶城的家了,也许,是她心里从没有把这处所在当作家,所以一直放松不下来。

    她虽然很累,却睡不着,翻来覆去间,身上一块一块的疼,都是些漆月弄出的淤青和齿痕。

    她并不打算擦药,等这些伤都慢慢痊愈的那天,她心底一定会升起不舍和怅然。

    毕竟,这是漆月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第二天起床,喻宜之顶着硕大两团黑眼圈。

    昨天纵情过度带来强烈后遗症,今天浑身的酸痛更明显,以至于她逛到香薰柜台时浑身僵硬。

    店员热情的迎上来:“请问要选点什么?”

    “清雅一点的熏香,送人。”

    跟了艾美云这么多年,她从没去过艾美云家,起码的礼数不能不顾。

    晚饭约在六点,她算好时间从商场出发,顺着导航,把车开进邶城一片著名景区。

    再往边上开,游客渐渐稀少,一个占地阔绰的四合院露出来,门脸十分低调。

    喻宜之拎着香薰纸袋下车,来应门的是艾景皓,露出笑容招呼:“来了。”

    喻宜之点点头:“小艾总好。”

    从前她对艾景皓的称谓没这么泾渭分明,现在却时时注意,把两人关系拉回公事角度。

    艾景皓带她进去,几进几开的宅子十分古雅,并非一般金钱所能堆砌出来的气韵。

    艾美云穿着件长衫、裹着件夹袄站在院子里喂金鱼,看上去温婉优雅,又自有股运筹帷幄的气度,大概唯有“雍容”一词可以概括。

    看到她,艾美云招手:“过来瞧瞧我的鱼。”

    喻宜之上前,先递上熏香,艾美云瞧一眼:“有心了。”

    她自然欣慰,喻宜之待人接物的得体,是这么多年在她身边,一点点熏陶出来的。

    她问喻宜之:“觉得我的鱼怎么样?”

    喻宜之坦言:“其实我不太懂。”

    艾美云一尾金鱼的价格,不是她所能揣度。

    艾美云笑笑,叫艾景皓:“你去看看玲珑吃饭没。”又告诉喻宜之:“玲珑是我们家养的狮子狗。”

    艾景皓:“自然有人给玲珑吃饭。”

    艾美云轻轻在他胳膊上拍一下:“怎么,叫不动你了?我找宜之来家里,自然是有事要跟她说,你杵在这干嘛?”

    喻宜之盯着母子间自然的小动作,忽然发现她嫉妒艾景皓。

    这样自然的情感表达,她自小从没拥有过,大概她和漆月的人生起点对爱都太贫瘠,所以总是想得太多,别别扭扭。

    这么看的话,明明她和艾景皓相距遥远,和漆月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艾景皓听艾美云这样说,只得去了。

    艾美云望着他背影远去,才问喻宜之:“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想说什么?”

    喻宜之点点头:“您大概也听说了小艾总的事,叫我来是想点醒我。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不会和小艾总在一起的。”

    “为什么?”

    “从各方面来看,我们都差得太多,我对小艾总也没感情,我今天过来,也是想请您制止小艾总,他会听您话的。”

    艾美云勾唇:“所以,你才这么爽快的答应过来?”

    “我今天叫你来,的确是说你俩的事。不过,你猜反了,我是想劝你,接受景皓吧。“喻宜之一愣。

    “不用这么惊讶,你刚才有一句话,就是我同意你俩的原因。”

    喻宜之思忖了下:“我对小艾总没感情?”

    “嗯,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了解你。而景皓这孩子,虽然人人说他能干懂事,只有我知道,我还是把他惯坏了,他太重感情,这在很多时候会让他失去起码的判断力。把他交给你,至少你们的关系里,会有一个人始终保持清醒。”

    “艾总,我……”

    “别忙着拒绝。”艾美云看她一眼:“就像当年你拒绝我入职齐盛,最后,也还是你主动来找我。”

    又丢一点鱼食:“听景皓说,喻彦泽出来了?”

    喻宜之点头。

    “景皓拜托我,一定要帮你解决这件事,可想来你也知道,任曼秋的再婚对象是谁,坦白说,这事变得很麻烦,若不是为自己的家人,我是决计不愿意插手的。”

    “我明白。”

    “明白你还想拒绝?”艾美云问:“没我的帮忙,你打算怎么解决?”

    “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收集喻彦泽经济犯罪的证据。”

    “有成果么?”

    “有,但不多。”

    经济定罪本就困难,喻宜之手里的证据,至少没多到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能重新把喻彦泽送回监狱的程度。

    “所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不会干涉你和景皓以什么样的模式相处,在我们这圈子里,我见过太多并不互相喜欢的伴侣关系,他们可以当战友,也可以当伙伴,都能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她拍拍手,取过一只绿锦盒对着喻宜之打开。

    一枚通体莹润的翡翠扳指露出来,再不懂玉的人,也能明白其价值不菲。

    艾美云道:“如果你接受景皓,我就把它送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喻宜之怎会不明白。

    艾美云不送她戒指、不送她手镯,反而要送她这样一枚权势意味极浓的扳指,摆明了是在点拨她,不用她走入一段常规的伴侣关系,也能攀上她一直渴望的顶峰。

    喻宜之问:“您做到这程度,就因为我是合适的人选?”

    艾美云摇摇头:“不,是因为景皓喜欢你。”

    “如果有一天,你真能走到我这位置,你就会明白,人外总有人,天外总有天,人这一辈子开心的机会,哪有那么多呢?景皓哪怕只是和你待在一起,都会开心,我是他妈妈,我为什么不成全他?”

    喻宜之心底震了震。

    抬眸,告诉艾美云:“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小艾总。”

    “但这礼物,我不能收。”

    艾美云盖上锦盒,塞进她手里:“你刚从K市回来,心还不定。你要拒绝我,可以,过一个月再来给我答复吧。”

    ******

    喻宜之回到集团总部,上班的日子,如果忽略那些窥探八卦的目光,其实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一周后,又一个周六早上,她健完身,洗澡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漆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那些淤青和咬痕,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洗完澡出来手机响,接起,是艾景皓:“在家?”

    “在。”

    “我上来找你一趟。”又反悔:“算了你还是下来一趟吧。”

    “有事?”

    “对。”

    “好的,小艾总。”

    喻宜之换了衣服下楼,看见艾景皓停在院子里的车,走过去。

    看到喻彦泽和任曼秋时,愣了下。

    原来喻彦泽也回邶城了,是想找任曼秋商量怎么对付她么?

    艾景皓说:“本想带他们去你家给你赔礼,又实在不想弄脏你家。”

    这话明显让喻彦泽不悦,他从小没吃过瘪,这会儿强压怒火的样子很别扭。

    艾景皓冷声问:“不是要道歉么?”

    任曼秋埋着头,扑通一声在喻宜之面前跪下:“宜之,是我们喻家对不起你。”

    她也很会算计,知道如果艾美云再出手,自己还是争不过。

    清晨的小区里没什么人,喻宜之后退一步,冷眼看着这一幕。

    她曾在最年少骄傲的时候被迫对任曼秋下跪,对自尊的践踏和掠夺让她好像死过一次,而今天,任曼秋还回来了。

    她心里如湖底忽然翻搅的泥沙,涌动着很多复杂的情绪:畅快,恨意,连带着当年的不甘与愤怒。

    艾景皓冷冷问喻彦泽:“你呢?你不道歉吗?”

    喻彦泽显然没任曼秋这么会“审时度势”,愤恨的瞪着喻宜之。

    却被任曼秋扯着也扑通一声跪下,只是脖子仍傲慢的僵着。

    喻宜之没什么表情,任曼秋不停推搡喻彦泽:“你道歉啊,不然你想怎么样?重新回去蹲大牢么?”

    喻宜之还以为他有多骄傲,却在听到“蹲大牢”这样的字眼时,到底低下了头:“喻宜之,是我们对不起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你这样的人,配求我放过么?”

    喻彦泽愤恨的抬起头:“你不就是攀上……”

    任曼秋在一旁死命拉住他。

    喻宜之懒得再搭理,叫艾景皓:“小艾总,麻烦你过来。”

    两人走到一旁树下,喻宜之开口:“你不必做这种事,我没有应承大艾总什么。”

    艾景皓摇头:“无论我俩关系如何,他们做了那么过分的事,难道不该对你道歉?”

    “这事太复杂,连大艾总都不愿插手,你让我自己解决吧。”

    “可是,你怎么解决?”

    “收集经济犯罪的证据,确实比其他层面更难,七年不够,我就再用七年。”

    每当这种时候,艾景皓都能透过喻宜之淡漠的双眸,看到其下潜藏的倔强和狠劲,就像喻宜之看上的项目,无论如何她都会拿到手一样。

    喻宜之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他送进监狱。”

    ******

    月,K市。

    大头最近只要有局,就拉着漆月一起,漆月倒也不拒,每次都去,懒洋洋喝酒,或者抽烟,一双妩媚的猫儿眼半眯着,你说她在想什么吧,好像也没有。

    这天又是大头攒的局,祝哥的妹妹来K市玩,大头找了一堆狐朋狗友给她接风。

    漆月来了才知道是这情况,私下对大头说:“别总让人家正经小姑娘跟我们这种人一起玩。”

    “她不介意。”

    漆月恨不得给他一脚:“她不知道介意,你他妈不会替她介意?”

    祝哥妹妹很快来了,也许平时上班压力大,小姑娘倒真的很喜欢和他们聚在一起。

    她喝着啤酒问:“你们还记得喻宜之么?就是长得巨漂亮那个,后来去了英国学建筑,当时我还跟大头说过这事来着。”

    大头肩膀一僵。

    眼尾瞟向漆月,漆月还是那副疏懒的样子拎着酒杯,眼皮都没抬。

    好像对这个名字完全没反应。

    大头:“我们都跟她不熟,聊她干嘛,聊点别的。”

    “不是,她最近有大八卦!特大特大那种!”小姑娘神秘兮兮说:“你们知道艾美云嘛?知道她什么背景嘛?”

    “我一个最有前途的闺蜜,在齐盛上班,据说艾美云的独生子、齐盛的太子爷……”

    大头忽然扬手:“老板,这儿加条烤鱼!”

    漆月一颗花生米砸过去:“你他妈能不能别总打断别人说话。”

    她冲小姑娘扬扬下巴,复而垂下眼皮,还是慵懒而不经意的样子:“你说你的。”

    像是随便听一耳朵八卦。

    “据说齐盛的太子爷正式在追喻宜之!而且艾美云居然同意了!哇塞这不是我们身边的王子和灰姑娘么,听说艾美云还送了喻宜之一枚玉扳指!”

    漆月忽然问:“值多少钱?”

    小姑娘愣了下。

    因为漆月听了一整晚八卦一个问题没提,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我等凡人哪知道值多少钱?”小姑娘忽然笑起来:“这也不是钱的事啊,有钱也买不到。”

    “嗯。”漆月平淡的点点头。

    这个话题就被揭过去了。

    闲扯一阵后,有人问漆月:“漆老板,我发现你真的好久没谈了,是不是跟美女谈多了,标准越来越高了?”

    “那可不。”漆月指间夹着烟,妩媚的俏脸暧昧而迷离,那把烟嗓听上去有种特殊味道:“怎么你那边有美女?给我介绍下。”

    这时一个温婉声音:“漆老板。”

    众人一起回头,见是阿萱。

    “漆老板,我下班才发现没带钥匙,怕吵醒奶奶,你能跟我回去开下门么?”

    有人不干:“把钥匙给阿萱不就行了。”

    阿萱犹豫了下:“一个人走夜路,挺吓人的。”

    他们开始起哄:“难怪漆老板最近不谈,看来是有原因的!”

    漆月一人赏他们一颗花生米,砸得特准:“人家是直女,别乱说。”

    她还是跟祝哥妹妹道别,站起来走到阿萱身边。

    “故意来找我的?”

    阿萱点点头:“嗯。”

    两人在灯光昏暗的街头慢慢走着,影子拖得老长,漆月双手插兜里,忽然打出一个酒嗝,阿萱就轻声笑起来。

    阿萱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漆月想,跟喻宜之那么不一样。

    阿萱轻声说:“你最近喝酒,好像特别多。”

    “有吗?”漆月懒洋洋的。

    “是因为快到喻小姐的生日了么?”

    漆月一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你怎么知道?”

    “我听奶奶说的,我还听说……”阿萱看漆月一眼:“那段时间,钱夫人想派你去邶城选食材。”!

    第72章

    阿萱问漆月:“你会去邶城么?”

    漆月勾起唇角:“老子为什么不去?”

    不去才显得心里有鬼似的。

    两人回到家,阿萱把药箱拿出来,漆月坐到椅子上挽起裤脚,露出膝盖上缠着的一圈纱布,暗红色的血迹透出来,看得阿萱轻轻“嘶”一声。

    “要不还是去医院……”

    “没必要,习惯了。”

    漆月挺无所谓的咬了一支烟,自己把纱布扯了,叫阿萱:“上药吧。”

    这伤是她前天在街头,偶遇一个小混混找女高中生要钱,妈的那还是女高中生啊!

    干干净净,穿着校服,让人想起喻宜之高中时的样子。

    漆月冲上去对着那人就是一推,那人伤了面子,与她扭打在一起。

    她也不怵,像怀着多大的仇怨,死命硬扛,最后那人怕了她了,爬起来连滚带爬就跑。

    而她自己也受了伤,喘着气靠墙缓缓坐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那女高中生在一旁都吓傻了:“你……”

    漆月狠狠瞪她一眼:“看屁啊,还不快滚!以后再遇到这人渣,直接报警知不知道?”

    女高中生被她语气吓退,远远逃开。

    漆月心想,这才对。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最好多一句话都不要说,不然纠葛到最后,除了难过,什么都没有。

    她跌跌撞撞回家,别的伤没什么,就是膝盖上摔破那一大块有点麻烦,让阿萱给她包扎了一下。

    不过伤口在关节处经常活动,她这段时间喝酒又太猛,总觉得伤口有点感染,到现在血都还没完全止住。

    阿萱今晚就是怕她又喝太多,才故意说没带钥匙来找她。

    这会儿阿萱对着她膝盖上血肉模糊的一片,拿着药瓶的手有点抖:“会很疼。”

    漆月吊起嘴角:“老子还怕疼?”

    药洒下去,她咬着烟皱眉,扯着牛仔裤的手指倏然抓紧。

    她觉得这药挺猛,像是消融腐肉换来新生,就如同她今晚在酒局上,漫不经心让祝哥妹妹把喻宜之的新生活讲下去。

    隔天晚上,钱夫人回K市办事,顺便把她叫到办公室:“让你去邶城看看那进口食材的,安排得怎么样了?”

    漆月:“干妈放心,我记着呢。”

    钱夫人一颗颗滚着手里的念珠:“知道你办事可靠,我一向放心。”

    七年过去,钱夫人眼尾也开始有一道道皱纹了,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和善,甚至年轻时稍微掩藏不住的一点锋利也消融殆尽。

    漆月出去时,钱夫人叫住她:“阿月,你很像年轻时的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漆月笑着点点头。

    大头推测得没错,钱夫人以后的确有心把这些事业交给她。

    漆月走出办公室,站在窗边望着天上一轮明月,点了支烟。

    这么多年过去,喻宜之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而她也不错,很快就能证明自己了。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晚上的酒局,一群人去了以前高中爱去的那家小酒馆,漆月窝在角落懒洋洋拎着酒杯,大头看了她好几眼。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漆月坐在这里,整个人却无比游离,像罩了层玻璃罩子,跟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大头故意过去,手肘大剌剌捅她一下:“想什么呢?”

    漆月抽着烟下酒:“能想什么,这不是今晚钱夫人回来了么,想工作呗,我可能要去邶……”

    忽然她止住话头。

    这小酒馆有台悬挂式电视机,大部分时间放老掉牙的内衣秀,有些时候酒保懒得切换,也会放着电视节目。

    今晚放了两集狗血电视剧,反正他们这帮人闹哄哄喝酒也没人在意,现在又开始放新闻。

    女主播字正腔圆:“据气象部门报道,受高空槽和冷空气影响,一周后,邶城将迎来一次降雪过程,在此提醒广大市民注意防寒保暖……”

    大头问:“怎么,你要去邶城出差?”

    “不是我去。”漆月忽然改了口,眯眼扫视一圈:“阿努,下周得派你去邶城出趟差。”

    “什么事?”

    “邶城有家公司代理进口食材,就是K市老板们最喜欢的那些,你去看看,觉得合适的话带点样品回来,看要不要订购。”

    “没问题,食材这块我熟,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不过漆老板,你不亲自去?”

    漆月勾唇:“这么点小事,还用得着老子亲自出马?”

    低头倒酒的时候,指尖攥紧酒瓶。

    听见那场雪的预报,她哪里还敢去邶城呢。

    ******

    七年前,漆月和喻宜之谈恋爱期间唯一的一次生日。

    那时她们很穷,喻宜之打着减肥的幌子,只要了个四寸的小蛋糕,漆月还记得那是樱桃口味,紫红色的奶油特别酸。

    之前漆月问喻宜之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喻宜之直勾勾盯着她:“你。”

    所以两人饭后早早洗澡,面对面蜷在小小一张旧木板床上,腿一伸直,脚趾就抵到木板。

    可那时漆月为爱做受做的很愉快,喻宜之凑过来吻她:“月亮。”把她红色长发从胸前拨到身后,她回之以热烈的吻。

    那天为了给喻宜之庆生她格外放得开,解锁了好几个她平时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新方式。

    事后想起来真是又刺激又羞耻,可喻宜之绵密的吻落在她头顶,她又觉得下次再这样也没什么不可。

    那时候她多爱喻宜之啊。

    后来喻宜之从床上起来,漆月懒洋洋拖住她手:“做完就跑?”

    喻宜之一身汗:“我去洗澡。”

    她冷白的皮肤都泛起红痕,刚才的激烈程度不言而喻,漆月也怕她着凉,放手:“去吧。”

    喻宜之裹着浴巾回来叫她:“你也去。”

    漆月没骨头似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你帮我擦擦算了。”

    “今晚不行,你出那么多汗。”喻宜之笑着把她拖起来。

    漆月不得不钻进浴室。

    她出来时,看到喻宜之穿着睡衣披了件毛衣,弯腰在书桌前。

    “干嘛呢?”她一边换睡衣一边问。

    喻宜之笑着让开,一个小小奶油蛋糕露出来。

    “你怎么自己又买了个蛋糕?”漆月问:“什么时候买的?干嘛不直接让我给你买个大的?”

    喻宜之摇摇头:“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

    漆月一愣。

    喻宜之走过来,搂住她腰,与她额头相抵:“月亮,不知道自己生日没关系的,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

    她闭眼去吻漆月的唇,粉粉软软的舌头探过来,轻吮漆月唇瓣:“我们是一体的。”

    这句话在她们刚刚完成那场激烈后,有着特别的意味,身后的床单都还没来得及换,散发着她们的汗液和体香。

    在那些忘乎所以的时刻,她们身体最私密的部分融为一体,然而现在,喻宜之对她许下一个生日的承诺,仿若她们从此同生,仿若她们就此共死。

    漆月有点眼热:“喻宜之。”

    喻宜之眨眨眼:“别太感动,你这会儿就感动,我的生日礼物还给不给。”

    “给啊!”

    喻宜之转身:“还是算了。”

    她扑过去,像只黏在喻宜之背上的猫:“喂,给我啊喻宜之!”

    喻宜之笑着让她背对自己,把她一头红发撩到肩膀一侧,又从自己毛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

    漆月颈间一阵冰凉。

    喻宜之把她带到镜子前,站在她身后,下巴搁她肩膀:“好看么?”

    她脖子上多了一条银色项链,项链坠是朵小小雪花。

    漆月伸手抚摩。

    喻宜之:“纯银的,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自己去做的。”

    漆月摸着那精巧的小雪花,想也知道有多少复杂的工序,画图、雕刻、焊接、修挫,而喻宜之那么忙。

    她问:“为什么做这个?”

    喻宜之下巴还搁她肩上,搂住她腰:“高三那年,我被带到邶城过年,下雪了很漂亮,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月亮还没看过雪呢。”

    她轻轻在漆月耳鬓厮磨:“月亮,以后我们生活会好起来的,等我们有钱一点,我带你去邶城看雪。”

    漆月:“我还想去东北吃铁锅炖。”

    喻宜之笑:“去苏城吃糕团。”

    “去泰国看钢管舞。”

    “去京都赏樱。”

    漆月扭脸亲喻宜之额头:“不过,第一站还是要去邶城看雪。”

    那时她们还年轻,以为生活总会变好,以为整个世界将会铺展在她们眼前,予取予求。

    后来生活的确变好,她们的确拥有了整个世界,却弄丢了彼此。

    漆月从未踏足邶城,也从未看过她们期许过的那一场大雪。

    离奇的是,喻宜之送给漆月的那条项链,漆月第一天起床刷牙时一摸脖子,居然丢了。

    她们把床上翻了个遍,又把整个家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却哪里都没有。

    漆月:“真见鬼了。”

    喻宜之拍拍她头:“没关系,至少你见过了也戴过了。”

    后来想起,总觉得那离奇的丢失含着宿命般的意味——连老天都觉得她和喻宜之不合适,所以没收了她们的项链。

    ******

    一周后,邶城的天空一片灰霾,喻宜之打车去机场时,一片、两片,簌簌的雪花落了下来。

    喻宜之望着天空,雪花纯洁又安静,没有根的从天空飘下来,很容易带给人寂寞的感觉。

    而天空灰得像鸽子的眼睛,喻宜之坐在暖气融融的出租车里,异常想念漆月。

    如果漆月在这里,她还会觉得寂寞么?

    飞机抵达K市,气候就变了,温吞吞的催着人心底的恐慌复苏,让她很想坐上飞机逃回邶城。

    她按捺下心底的这股冲动,到酒店收拾了一下。

    出门打了辆车,去了钱夫人新交给漆月管的华亭酒楼。

    她没靠近,站在马路对面一棵树下,南方的冬末春初满是绿意,反而衬出人心里的荒芜。

    她远远望着,学着漆月的样子,给自己点了支烟,不抽,就那样夹在指间。

    这是她特意买的漆月常抽的那种烟,好像漆月的味道将她包围,给她一点站在这里的底气。

    其实这酒楼挺气派的。

    也不知道漆月在不在。

    喻宜之没在意自己站了多久,只是一盒烟燃得不剩多少,双腿也有些发僵。

    她也不明白自己固执的站在这里干嘛,就算看到漆月,她也不该再上前打扰了。

    可又自我安慰的想:哪怕看一眼也好呢。

    就把这样的一次放纵,当作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

    当马路对面出现那张又美又狠的脸时,喻宜之的眸光凝注。

    漆月送供货商出来的,当年桀骜不驯的少女,从接管华亭开始穿着正装,衬得肩线笔直,蜂腰盈盈一握,越发好看,也很有管理者的样子了。

    供货商点头哈腰跟漆月握手,漆月脸上的神情淡而疏懒。

    喻宜之想:这就是漆月想要的么?

    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闯出一片天?

    忽然,酒楼里又快步走出一个人影。

    喻宜之认得她,是阿萱,拿着件西装外套,披在漆月肩上。

    即便是K市,到底也是冬末,漆月从以前开始总是穿得少,到了现在,倒有了替她关切的人。

    漆月冲阿萱笑了笑。

    隔着这样的距离,喻宜之看不清漆月的眼神,可她能回忆起以前在宴会上,看漆月对阿萱笑过。

    不止嘴在笑,眼神也在笑。

    喻宜之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自虐倾向。

    明明心里的伤结着厚厚的痂,她这样死死盯着看的行为,好像硬生生把那层痂揭起来。

    嘴里一股莫名的血腥气,而心脏上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洞。

    就算她不揭,这伤还会好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再也不会了。

    随着漆月和阿萱走进酒楼,喻宜之怔怔的看了会儿,指间的烟燃尽了,烫得她手指一疼。

    心里好像也才后知后觉出疼的滋味来,让她吸着口凉气倒退一步。

    她不该再站在这里了。

    漆月一直说,她们不属于一个世界,等漆月忘了她后,总会找到一个比她更合适的人吧。

    是阿萱,或者其他人,她不知道。

    喻宜之转身离开,茫茫天地,她却不知该往何处游荡。

    K市。海城。英国。邶城。

    她待过那么多地方,可还有一处能被称作她的家么?

    曾经唯一能被称作家的地方,她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心脏麻痹的好似走不动路,她推门,钻进路边一家小店。

    一间创意菜馆。

    老板娘热情迎上来:“吃什么?”

    喻宜之翻着菜单想:漆月可曾来过这家店么?

    如果来过,又会点些什么呢?

    菜单上没有漆月平时爱吃的那些菜,她推测不出。

    她迷茫的抬头望向老板娘,老板娘一怔:“美女,你怎么了?”

    K市不下雪。

    可那双美丽的眼里,下着茫茫的雪。

    喻宜之回过神,摇头:“没事,平时哪些菜点的人多,看着给我上几个吧。”

    “没问题。”

    这些点的人多的菜里,会不会有漆月吃过的那些。

    很快两菜一汤上桌,喻宜之端起白米饭。

    吃不下,又放回桌上。

    垂着眸子,心里堵堵的感觉一直连通到胃里,一双筷子无处安置。

    忽然,一个奶白色纸盒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抬头,是刚才在马路对面遥望过的那张脸。

    漆月微蹙着眉,一脸的不耐烦,好像对她忽然现身打扰格外不爽。

    喻宜之心里涌动着带涩意的暖流,轻声开口:“今天是我生日。”

    为自己的打扰找借口,为自己的放肆找理由。

    漆月不说话,还是那样不耐烦的神情,低着头把纸盒打开。

    一个小而精致的奶油蛋糕。

    喻宜之顿了顿,忽然赌气:“我不吃。”

    这蛋糕还能是哪来的。

    从华亭拿来的呗。

    漆月不停的推开她,不就为了留在这样的世界么?

    漆月笑了声,像是在笑自己过来得多此一举。

    喻宜之以为她站起来就要走,她却整个人往后仰在椅背上,从口袋里摸了支烟出来,看了眼墙上的禁烟标志,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

    “喻宜之,你能耐了啊,不吃蛋糕,反而抽烟。”

    “没抽,就是点着。”

    漆月给自己切了块蛋糕:“你不吃我吃。”

    喻宜之看着她把洁白的奶油喂进嘴,那一瞬,隔桌而坐的两人,想的也许是同一件事——当年唯一过的那个生日,喻宜之抵着漆月的额头:“月亮,不知道自己生日没关系的,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

    喻宜之:“吃就吃。”

    漆月把甜品刀递她,她不接,反而伸手把漆月面前的碟子拖走,很自然的喂进嘴。

    漆月抿了下唇,默默看着喻宜之把蛋糕吃完。

    喻宜之抽了张纸巾擦嘴,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推到漆月面前。

    漆月几乎瞬间想到了那是什么。

    伸手,拿起,打开。

    一条银质的雪花项链露了出来,与当年弄丢的那条一模一样。

    漆月盯着链坠想,现在对喻宜之来说,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了吧。

    为什么还要去重新画图、雕刻、焊接、修挫,花那么多时间做这种事。

    “喻宜之,你好倔啊,明明当年那条项链,是老天要收回。”

    “你觉得我怕么?”喻宜之眸色很淡,底色的执拗就看得更分明:“弄丢一百次,我可以再做一百零一次。”

    漆月沉默。

    再开口:“这条项链和艾美云送你的玉扳指,价值差了多少倍?”

    “你果然听说了,我还以为,你会来找我问这件事呢。”

    漆月摇摇头:“不问,没什么好问的。”

    她把盒子盖上,扔进自己口袋:“你的礼物我收了,就当以前的纪念,所以,你也要收下我送你的礼物。”

    “什么?”

    “一个愿望。”

    当年漆月就送给喻宜之一个愿望。

    「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现在她目光坦然,与喻宜之一桌之隔,送出第一个愿望:“祝喻宜之,得到她曾经想要的一切。”

    “除了我。”

    她站起来往外走,路过喻宜之身边,喻宜之勾住她手指,她挣开,但到底也没继续往前走。

    喻宜之垂眸盯着桌上的蛋糕:“为什么这么狠?”

    “我狠么?”漆月低声笑道:“比不上当年的你吧。”

    “我不是说对我,我是说对你自己。”

    漆月肩膀一僵。

    “你明明可以假装没看见我,你明明可以不来见我,你明明可以不要给我送出礼物的机会。”喻宜之问:“你真能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忘了我么?”

    “为什么不能?”漆月勾唇:“其实这也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是我必须忘了你,因为我不想再伤一次。”

    “你不肯再信我。”

    “我没法再信你,因为我理解不了你这样的人,我永远不懂你当年为什么做那样的决定。”

    她到底是擦过了喻宜之身边,没有再回头。

    回到办公室,她站在窗口对街边眺望。

    喻宜之从店里出来了,不知在街边站了多久,夜色越来越浓,沉甸甸坠在肩头。

    漆月以为她要永远那样站下去了,忽然,喻宜之一抬眸。

    漆月闪身躲在窗帘后,心里砰砰跳两下。

    喻宜之不可能看到她的,因为喻宜之根本不知道她在华亭的办公室是哪一间。

    等她再次从窗帘后冒头,街边变得空荡荡。

    喻宜之终究是走了。

    漆月后知后觉,刚才吃的那半块蛋糕腻在喉头,甜蜜散尽,只留浓厚涩味。

    ******

    晚上聚餐,亮哥一直对着漆月抛媚眼。

    漆月觉得好笑:不就带了个一眼看就是她会喜欢的姑娘么?

    身高腿长,腰细胸大,大浓妆加妩媚飞扬的凤眼,贴在漆月身边缠她喝酒。

    “叫什么?”

    “小爱。”

    “哪个爱?”

    姑娘笑着一记直球打过来:“谈恋爱的爱呗!”她凑在漆月耳边吐气:“漆老板,我想和你谈恋爱。”

    漆月散漫挑唇:“没听说我现在信佛了么?”

    众人爆笑。

    姑娘手指在漆月手背上来回来去摩挲:“不能为我重回俗世么?”

    “我为什么要为你重回俗世?”漆月借着喝酒,不露痕迹把手抽开。

    小爱也不恼,偏头笑道:“或许,因为我很会哄老人家高兴?”

    漆月扫视一圈包间,个个装喝酒,也不知是谁泄露了情报。

    小爱不是吹牛,还真的很会哄老人家高兴。

    她是个话痨,问到漆月家地址上门,把各种搞笑视频编成段子讲给漆红玉听,漆红玉乐呵呵的。

    近来漆红玉问起喻宜之的次数,好像微妙的少了那么几次。

    漆月看着给漆红玉讲段子的小爱,心想:随着老人记性越来越不好,漆红玉终有一天,会忘了她曾经最喜欢的喻宜之么?

    钻进洗手间,漆月看着自己的满头金发,微妙的露出一点点需要去补染的黑色发根。

    她这满头青丝,又何时才会被施予岁月的魔法,让她记性差到,终能忘掉喻宜之呢?!

    第73章

    “小爱,想不到你挺能坚持啊!来,哥敬你一杯!”

    又一次聚会上,亮哥喝大了,对着小爱举起酒杯,说话都有点大舌头。

    漆月拦了下:“别总灌姑娘酒。”

    亮哥对她笑道:“这不是挺护着的吗?那人家追了你这么久,你怎么就是不答应呢?”

    漆月勾唇:“不是说了老子信佛么?”

    “滚,有信佛还张口闭口自称老子的么?”

    小爱性子活泼,人人都跟她喝得起来,纵有漆月拦着,还是喝多了。

    看她想吐,漆月陪她去洗手间,毕竟这儿的人鱼龙混杂的,还是注意点好。

    “漆老板你对我真好。”小爱吐完了漱过口,跟只章鱼一样往漆月身上黏:“可你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漆月把她摘下来:“小心点,能站稳么?”

    小爱今晚喝多,也有点对漆月求而不得的郁闷劲在里面,这会儿硬往漆月的脸跟前凑:“要不,你亲我一下,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喜欢我呢?”

    漆月把她拉开:“你真喝多了,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小爱的状态明显不能再喝,漆月带她到路边打车。

    圆月如银,月光皎亮到看清皮肤的纹理,K市常有这样的月亮,曾经一次次从老城区旧筒子楼的窗口洒落,包裹旧木板床上抵死缠绵的两个身影。

    喻宜之闭着眼,睫毛如蝶羽般轻颤,搂着漆月与她吻得那样投入,两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扫过刚说完情话的耳朵。

    现在喻宜之已远远离开,剩下漆月一人,站在同样的月光下心想:她还会经历那样的喜欢么?

    大概,再不可能了。

    她连谈恋爱都不想再假装了。

    小爱喝多了打死不说自己家住哪,漆月只好把她带回家,扶到沙发上。

    阿萱拿着条毯子过来:“喝多了?”

    漆月笑笑:“嗯。”

    阿萱帮小爱盖好毯子,叫漆月:“你去看看奶奶吧,她今晚好像睡得不好。”

    “奶奶怎么了?”

    漆月立刻警惕,推开漆红玉的房门。

    “阿月。”

    “奶奶,您怎么还没睡着?”

    “可能人老了,睡觉就越来越少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胸口有点闷闷的,提不上气,人老了都这样。”

    “还是去医院检查下吧。”她替漆红玉盖好被子。

    “小喻在邶城怎么样了?她五一放假回不回来?”

    “不回,奶奶,她忙着呢。”漆月笑:“现在有阿萱和小爱陪着你,还不够啊?”

    “她们也是好孩子,但她们又不是小喻。”

    漆月默了下:“奶奶,你别在她们面前小喻小喻的,记得吧?都是年轻姑娘,她们看你更偏心小喻该不开心了。”

    “知道,我没提。”

    “那睡吧,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她轻轻推门出去的时候,漆红玉叫住她:“叫小喻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吧,我想她了。”

    “嗯。”

    漆月不想开灯,就在一片黑暗里走。

    当时她心里一片绝望。

    就算她淌过岁月的漫漫长河、熬到青丝变白发又怎么样呢?

    连漆红玉,都不可能忘了喻宜之。

    走出房间,漆月望见厨房亮着灯,过去看到阿萱背影:“干嘛呢?”

    阿萱回身笑笑:“煮解酒汤,你和小爱都喝点。”

    “谢谢。”漆月倚在流理台上:“麻烦你了。”

    阿萱摇头:“我一直借住在你家,才是麻烦你了。”

    这时小爱在客厅沙发上梦呓:“漆老板,你好漂亮,你的腰是夺命的刀……”

    阿萱扑哧一声轻笑:“小爱真的很喜欢你。”

    漆月挑挑唇。

    “那你呢?”

    “我什么?”

    “你永远不会喜欢小爱的,对吧?”

    “你怎么知道?”

    “就是,怎么说呢……”阿萱搅着汤勺:“你跟小爱在一起的时候,嘴常常在笑,眼睛却不笑。”

    漆月一愣。

    这是喻宜之曾说过她的话。

    喻宜之曾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吃醋时说——“因为你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眼睛都不笑。”

    漆月问阿萱:“那我对你笑的时候,眼睛会笑么?”

    阿萱想了想:“有时候会。”

    喻宜之也这么说过。

    漆月解释:“因为你有时候会让我想起一个人。”

    阿萱笑笑,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

    阿萱身上的孱弱,会让漆月想起喻宜之偶尔流露脆弱的时候,像雏鸟,浑身羽毛都在轻颤。

    可,正如漆红玉所说——她们都不是喻宜之。

    世界上只有一个喻宜之。

    第二天,漆月带漆红玉去医院。

    医生看着检查报告:“是身体各项机能老化引起的。”

    漆月松口气:“那就是没什么大问题?”

    医生放下报告:“漆月,这么多年我看你一个人照顾奶奶,有些话我还是得提醒你。”

    “你知道肾移植手术后的平均寿命是十年,按奶奶这么大年纪、这样的身体状况,她已经很幸运了。”

    “有些心理准备,你该做还得做。”

    漆月低声:“我明白。”

    一周后,她居然接到一个艾景皓打来的电话。

    她犹豫一下,还是接了:“喂。”

    “漆老板,谢谢你跟我们合作老城区改造项目,现在推进得很顺利,之前承诺你们的那笔款集团也批下来了,你给我一个银行卡号,我让财务打给你。”

    漆月一愣:“不是早就批了吗?”

    “是今天刚刚批下来的。”

    “可之前喻宜……喻总,早就已经打给我了。”

    “她可能是用自己的钱先垫付给你了?那我去问问她,总之漆老板,谢谢了,希望你会喜欢老城区最终改造的效果。”

    挂了电话,漆月一个人骑摩托车去了改造工地。

    齐盛集团资金充裕,地基迅速搭建,很快,就会有形似月亮的建筑群,从这里拔地而起。

    漆月心想,她会喜欢的,那本来就是她的梦。

    只不过,她是把梦许诺给喻宜之的人,最后实现梦的却是喻宜之。

    喻宜之这么厉害,加上她在喻宜之背后推的那一把,喻宜之一定会走向更光明的未来吧。

    这样最好,毕竟她永远都理解不了喻宜之当年的决定,也永远融不进喻宜之的世界。

    漆月靠在工地抽完了整支烟,任凭风拂乱她的发。

    此时齐盛集团大楼,艾景皓敲了敲喻宜之办公室的门。

    “你之前把老城改造项目的款垫给漆老板他们了?”

    “喔,正好手里有笔闲钱。”

    “今天款批下来了,因为之前合同是我负责的就打到我这边了,我转给你。”

    喻宜之点头。

    “你……”

    “嗯?”

    “没什么。”艾景皓笑笑:“公司附近新开了家日料店,挺不错的,晚上一起去好么?”

    “谢谢小艾总,不用了。”

    “别担心,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你最近做山区图书馆的项目太拼了,明天又要进山,我代表公司,犒劳一下喻总。”

    喻宜之还是摇头:“不了,我时间确实紧张,还有工作需要今晚处理完。”

    加班到深夜,喻宜之回到自己的豪宅,躺在床上发愣。

    她的床宽大而阔绰,伸直腿也绰绰有余,再没有脚趾抵到旧木板的窘迫,然而她心里却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某种安全感。

    曾经那张小小的床,她和漆月两个高个子缩在上面就能完全填满,不留什么缝隙,她们拥抱接吻缠绵,各种液体都交融在一起。

    现在她的世界越来越大,漆月越走越远,以至于她的生活,空到只能用大量工作来填满。

    就算解释了当年的真相有用么?一来,她还是怕漆月去找喻彦泽。

    二来,她也知道漆月心里的症结所在,无论如何,当年是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撇下漆月一走了之,没有解释,没有回头。

    喻宜之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助眠。

    尽量睡吧,明天她又该启程。

    现在唯一能抓在手里的,也只有工作了。

    ******

    半个月后,K市。

    大头为了让漆月散心,仍是频频攒着酒局。

    这次漆月到了一看,祝哥妹妹又来了。

    漆月在酒桌下踢大头一脚,压低声音:“妈的,说了不要让人家正经小姑娘天天和我们混一起,听不懂?”

    大头揉着小腿一脸委屈:“这次真不是我叫她,她一个人在L市上班,也没什么朋友,工作压力又大,是她看到我发朋友圈,自己跑来的。”

    小姑娘喝了几杯又开始话痨:“工资的每一块钱,都是掉落的一根头发换来的,妈的,以后也不知去植发钱够不够。”

    漆月提醒:“别学我们说脏话。”

    “我就要说!妈的妈的妈的!”

    漆月瞪大头一眼。

    “对了,你们知道喻宜之那边又有新八卦了吗?你说都是打工人,为什么人家跟我就是天壤之别?”小姑娘打了个酒嗝:“你们知道C城的山区图书馆项目么?”

    大头茫然摇头。

    小姑娘不满:“让你不看新闻!”她找了个网页:“看,这是效果图,最后就会建成这种好像山壁里长出来的图书馆,让山村小学的孩子免费使用。”

    “我听我闺蜜说,这个项目就是喻宜之主导的,天天驻扎在现场,艾美云就等着她干完这一票回去给她升职呢。”

    有人问:“她不是快当太子妃了么?怎么还往条件这么艰苦的地方跑?齐盛就没给她轻松一点的项目?”

    “给了呀。”小爱解释:“听我闺蜜说,也给了苏城蜀城的几个大项目让她选,是她自己选了这个,人家有志气呗。”

    这时头顶的悬挂电视里,女主播严肃的播音腔传来:“C城连遭大雨,造成山体垮塌,山区在建的图书馆项目发生事故,据现场记者报道,数名人员被掩埋,包括施工工人和监理人员……”

    有人呆住:“不会这么巧,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项目吧?”

    “那出事的,是喻……”

    漆月没等那个熟悉的名字被完整的说出,已经站起来往外冲。

    心脏疯了似的狂跳,打了辆车直奔机场。

    出租车还没停稳,漆月就拉开车门跳下去,偏偏司机还认识她,想骂又不敢骂,小声嘀咕:“不活了么……”

    漆月落地时应该崴了脚,但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

    她第一次发现,在浓浓的焦灼之中,主导着她最强烈的情绪,其实是愤怒。

    还好买到了机票,急匆匆登机,倒免去了她在机场苦等时胡思乱想。

    近两小时的航程,她整个人像沉浸在冰冷海面之下,明明周遭有空气,却始终屏着呼吸。

    快要窒息。

    C城的天气真的很糟,电闪雷鸣,飞机落地前盘旋良久。

    邻座女孩忍不住拍拍她:“别害怕,飞机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没怕。”

    “你在掐自己。”

    漆月这才发现,手指竟被她生生掐出血了,不知用了多大力,她却依然感觉不到疼。

    原来她还是怕的。

    只不过,她是怕飞机落不了地。

    终于,飞机放下起落架,降落在跑道上,仍在滑行之时,漆月已经解开安全带。

    空姐来拦她,她双眼红得像手上被生生掐出的伤痕:“我有急事!”

    她第一个冲下飞机,出租车司机听说她要去山区,根本不愿意走:“太危险了。”

    “我出两千。”

    “不是钱的事。”

    “五千,要么要钱,要么我抢了你的车,你事后去警察局告我。”

    司机被她血红的双眼吓住,忽然明白这女孩不是开玩笑。

    他沉默一下:“我只能送你到山体外围。”

    “可以,快走。”

    车开出没多远,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像一瓢一瓢的水直往挡风玻璃上泼。司机低骂:“这鬼天气,雨停了不到三个小时又下这么大,天是破了个窟窿么!”

    车开进山区,周围黑黢黢的山体,像暴雨里沉默矗立的巨兽。

    一道闷雷劈过。

    司机踩刹车:“不能在往前走了,太危险了。”他转头问漆月:“你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进山?随时会山体滑坡的,再重要的事,也不用堵上自己的命吧。”

    漆月不跟他废话,拉开车门下车,瞬间被大雨淋透。

    她拼了命往前跑,灌注在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顺着睫毛不断滚落。

    山是黑色的,雨是黑色的,路是黑色的,整个世界好像被吞入了黑洞,根本看不到一点光明和希望。

    她顺着山路跑,耳畔闷闷的轰鸣声,除了雷,还有山上的泥土和碎石进一步滚落。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点光亮,钢架上亮着灯,应该就是正在救援的工地现场。

    她跑过去,双腿发软,感觉浑身的血都被大雨浇到凉透。

    她胡乱扯住一个戴安全帽的人:“喻、喻总……”

    雨太大了,掩盖一切话语声,那人不耐烦的推开她:“忙着呢,添什么乱?”

    那一刻漆月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报应,都是报应。

    因为她曾让喻宜之承受这一切,所以老天让她也承受这一切。

    她到现在才切身体会到,喻宜之在她决定盘下小酒楼时,在面对她生命随时可能会消亡这件事时,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她想起她被砍一刀送往医院时,喻宜之嘴唇是如何苍白而颤抖。

    她明白了自己愤怒的源头:要是喻宜之真敢有什么事,不负责任的撇下她独留这世间的话,她也要去端了喻宜之的坟。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了七年前,喻宜之为何那样一走了之。

    无论喻宜之有没有其他缘由,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喻宜之在对她生气,就如她现在对喻宜之生气一样。

    她心急如焚,对着戴安全帽的人吼:“我添什么乱了?我是问你喻总……”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她。

    她蓦然回头,雨里一阵冷香,已经让她的心比她的双眼,更快辨认出了戴白色安全帽的人是喻宜之。

    “你怎么在这?”喻宜之声音里充满讶异。

    漆月一颗几乎停滞的心重新开始跳动,她不顾一切抱住喻宜之:“你、你……”

    她舌头打颤,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喻宜之缓慢而坚定的回抱住她,像是在消化她突然出现这个事实,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像安抚:“月亮,我没事。”

    她搂着漆月,暴雨和混乱中只有她知道,漆月一口狠狠咬在她肩头,那力度隔着厚厚的外套也能感觉到。

    好像要确认她是真的,好像要确认她还活着。

    她轻拍漆月的背,直到有人来汇报:“喻总,有进展了。”

    漆月暂时放开喻宜之,看喻宜之冷静的走过去,在现场指挥,运筹帷幄。

    她呆呆站在后面看着喻宜之的背影。

    喻宜之忙完一轮走过来:“还要很久,你先回我宿舍吧。”

    漆月依然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喻宜之拗不过她,现场已经一顶多余的安全帽都没了,她摘下自己头上那顶扣在漆月头上。

    漆月哪儿也不去,就站在一个不妨碍他人工作的角落,死死盯着喻宜之的背影。

    雨下的那么大,不停越过安全帽檐砸进她眼底,一片酸涩,可她眼睛都不眨。

    好像怕一眨眼,喻宜之就会消失不见了一样。

    当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的时候,雨终于越来越小,然后停了。

    救援现场有人喊:“找到了!找到了!”

    喻宜之肩膀一顿,马上跑过去。

    托赖于现场完善的安全措施,为被掩埋的五个工人和一名监理争取了生机,集体获救,没有意外。

    当六人被早已等在现场的救护车拖走以后,喻宜之脚步虚浮,往后踉跄一步。

    漆月从身后扶住了她。

    喻宜之冲她笑笑,点点头,漆月退开一步,听喻宜之仍保持着头脑清醒,吩咐左右:“上报集团,严查工人私自开工的情况……”

    各种后续事宜处理完后,现场的人开始撤退。

    有人过来说:“喻总,我送你回宿舍。”

    喻宜之攥住漆月手腕:“跟我走。”

    那人问:“这位是?”

    喻宜之没答,只是强硬的说:“她跟我走。”

    现场车辆也紧张,漆月和喻宜之一起挤在一辆小面包车后排,车里坐的满满当当,每个人身上都是酸涩的雨味。

    山路颠得不行,喻宜之扶住漆月的腰。

    漆月手挪到车门边,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紧紧握住喻宜之的指尖。

    这群人里只有喻宜之是住在山里的,司机放她俩下车,载着其他人向山外驶去。

    喻宜之满脸疲惫,走路的时候腿都在打颤,湿漉漉的风衣和头发上到处都是泥。

    漆月绕到她身前,俯身,屈膝:“上来,我背你。”

    喻宜之犹豫。

    她直接拉过喻宜之的手按在她肩头。

    她背着喻宜之:“你是不是瘦了?”

    轻飘飘的,明明那么高的个子,背在身上像片羽毛。

    她宁愿喻宜之胖一点,重一点,让她多一点“喻宜之还在”的实感。

    喻宜之指指前面一排破旧的小楼:“我住第二栋。”

    漆月有点意外。

    她本以为喻宜之会住的更好一点。

    她在门前放下喻宜之,喻宜之掏出钥匙开门,带她进去:“这些是以前村民的旧房子,现在没人住了,我们和工人都住这里,我工作时需要保持安静,所以一个人要了这栋。”

    “一楼是客厅、厨房,不过没怎么打扫,厕所在这边,卧室和浴室在二楼。”

    楼梯窄而逼仄,拾级而上,漆月一愣。

    从她刚才进这旧楼的时候,她心里就有种熟悉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是什么。

    在望见卧室那张小小木板床的时候,那种感觉终于像种子冲破土壤——这里像K市已被拆掉的旧筒子楼,像漆月以前的家。

    喻宜之曾在那里和漆月相依相偎,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她喃喃问:“喻宜之,你怎么住这里?”

    喻宜之应该是个崇尚物质和权势的拜金女才对。

    喻宜之只是疲倦的说:“这里离工地近,方便。”

    她看着喻宜之苍白的脸色:“去洗个热水澡吧。”

    “你先去吧。”

    漆月坚持:“你先去。”

    喻宜之是真的没力气了,不再坚持,沉默拿了浴巾去洗澡。

    出来时一头乌黑长发湿漉漉的,脸上表情仍是失魂。

    漆月找到吹风机,按她坐下,给她吹头发。

    她的手指和喻宜之的长发一起变干变热,昨夜的雨气消失不见。

    她把手指伸到喻宜之嘴边:“咬一下。”

    “为什么?”

    “你不咬,我可咬你了。”

    她牵起喻宜之白皙修长的手,把那秀美的指尖含到嘴里,用力一咬。

    喻宜之呆呆看着她。

    “不痛?”

    “痛。”

    “痛不知道说么?”她看着喻宜之笑笑,飞快摸了一下喻宜之的头:“你看,你会痛,所以你不是在梦里,他们是真的得救了,昨夜的事才是一场噩梦,都过去了。”

    喻宜之说:“我想抱你。”

    漆月:“我先去洗澡。”

    洗去一身泥浆,又吹干头发,看到喻宜之缩在那张小小木板床上,脚趾尖从被子里露出来一点。

    她走过去,扯过被子把喻宜之的脚盖好,然后把自己塞入喻宜之怀抱。

    喻宜之从背后搂住她腰,额头抵住她:“你昨夜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啊。”

    “艾景皓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

    漆月一顿。

    “他昨晚也到C城了,但说雨太大随时会山体滑坡,根本进不了山,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摩挲着喻宜之环在她腰间的手指:“我有我的办法。”

    又问:“艾景皓要来么?”

    “不,我让他去医院盯着了。”喻宜之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倦,也许漆月的体温终于让她放松下来:“我不需要他过来。”

    漆月轻拍她的手:“睡会儿吧,喻宜之。”

    不要怕,我在这里守着你,把所有梦魇都赶走。!

    第74章

    喻宜之是在一阵雨打窗户的声音中醒来的。

    她不自觉的皱眉——雨又开始下了,这大半个月来总是这样,好像天气都被茫茫的潮气所包裹,没完没了,没有尽头。

    然后工地就出了事,像梦魇。

    不过下一秒,她的眉头倏尔舒展,因为看到一个背影,盘腿坐在一个圆形蒲团上,面对卧室里唯一那台小电视,音量调的很低,在看新闻。

    电视是不够纤薄的老旧款,屏幕卡出一道一道痕,不过传来的声音却令人心安:“至此,C城山体滑坡事故的被困人员已全部获救。在此提醒,极端天气情况下,工人切勿私自开工,各单位务必做好安全措施……”

    所幸,齐盛集团工地安全措施一向严格,这次才没酿成祸事。但工人为了早完工赶去下一个工地,暴雨天私自赶进度,连带着前去查看的监理一起出了事,这种情况要全集团严查。

    漆月听到她翻身的声音,转头:“吵醒你了?”

    喻宜之轻轻摇头:“几点了?”

    窗外是渺渺的灰,屋里没开灯,就也被这片暴雨熏出的灰白吞没,喻宜之一颗心也被浸在这片潮湿里,生出一种无措的忧伤。

    漆月走过来,揿开床头那盏暖黄小灯,握住喻宜之的手:“下午三点。”

    她体温一向高,手暖而干燥,像把喻宜之烘干了似的。

    伸手摸摸喻宜之的额头:“那些被困的人都没事了,你好点了么?”

    从理智上说,喻宜之知道这梦魇已过。但人并非机器,从心理上,余悸犹在。

    她反手攥住漆月手腕,用力一扯,漆月全无防备,整个人倒在木板床上。

    两人的高低关系交换,喻宜之翻身起来,俯视漆月。

    漆月穿着她的睡衣,用了她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息。

    她的吻绵绵密密落下:“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

    吻落在漆月的眉心、眼皮、鼻尖、双颊,然后是唇瓣。

    漆月:“喻宜之……”

    喻宜之的缠绵来得突然,可漆月好像又能理解,喻宜之被劫后余生的余悸包裹,迫切需要一些体温来安抚,也需要一场激情来忘却。

    她脚趾一动,就抵到一块旧木板,让人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们还在那栋没拆迁的旧筒子楼里,还只有十八九岁年纪,还没做出一个个令人她们走往人生岔路口的决定,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清醒过来,其实她们都已走得那么那么远了。

    喻宜之擒着她的手腕问:“谈恋爱了么?”

    “什么?”

    “问你跟我分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谈恋爱?”

    “谈了又怎么样?”漆月问:“你就放过我么?”

    喻宜之把她手腕攥得更紧了点,压制她那被难言情绪而激发的小小挣扎,凑近她唇瓣:“你不是说我从来就是没良心的人吗?”

    “你要是敢跟别人好,我就把你抢回来。”

    她舌头粗暴挤进漆月嘴里,外面渺渺茫茫的大雨好像飘进了屋,在两人之间潮湿氤氲。

    漆月发现自己,从来抵不过喻宜之淡漠的双眼为她染上欲色,也抵不过喻宜之难以自持的小小皱眉,她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外面天色不似白昼不似暗夜,像卡在其中被抛出时间之外。

    漆月失神的抱着喻宜之的背,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想——为什么她和喻宜之在一起总有这种感觉,好像她们被世界抛弃,苍茫宇宙间只剩她们二人相依?

    结束以后,喻宜之又睡了过去,这段时间她睡得太少,这场激烈后身体出现强烈的应激反应,好似昏迷。

    她梦到十八九岁的年纪,和漆月还有奶奶一起住在旧筒子楼里,有一次她赶着方案却实在太累,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鼻端飘来一阵葱花味的饭菜香。

    喻宜之因为从小的经历,对这世界总有一种游离感,可那股烟火日常的香气像一根线,钓住了她,让她不至于漂浮向外太空流离失所。

    这时她醒来,鼻端也有类似香气。

    起身下楼,在厨房看到漆月的背影。

    她走过去,锅里水咕嘟咕嘟开着,漆月说:“我把厨房简单打扫了下,不过你这儿没什么吃的,只在冰箱找到一把面,一颗蔫掉的小葱,吃葱花面吧。”

    喻宜之从不做饭,这些东西,大概还是集团的人来打扫时留下的。

    两人坐到饭桌边,灯光昏黄,像火堆映出的光。外面风雨飘摇,她们在温暖干燥的小山洞里躲避。

    喻宜之吃口面,胃里一阵暖意。

    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又去了喻家,从没有过“家”的归属感,也就没有童年记忆中的味道。后来直到住进了漆月家,这种遗憾才被补齐,漆月的手艺,对她来说就是记忆中的味道。

    漆月把脸埋在面碗里喝汤,声音闷闷传来:“对不起。”

    “什么?打碎东西了?”

    漆月放下碗摇头:“我是说,十九岁那年对不起。”

    喻宜之一怔。

    她凝视喻宜之双眼:“你那个时候很怕吧,在我非要盘下那小酒楼的时候,你是不是整个人像被关在一个密封罐子里、气都喘不过来,生怕我死了?”

    “对不起,喻宜之,现在我也体会到这种感觉了。当年,是我错了。”

    喻宜之睫毛剧烈的颤抖起来,像风中凌乱的蝴蝶翅膀。

    “我也对不起。”良久,喻宜之用与她同样的语气说。

    “无论如何,我不该用那样的方式离开。”

    漆月摇摇头,站起来去洗碗。

    喻宜之走过来,搂住她的腰。

    漆月低头望着指尖汩汩流淌的水,她一贯是个坏学生,却莫名想起语文课本上,把流逝的时光比作一去不回的河。

    她背后是喻宜之的体温,轻声叫她:“月亮,回头。”

    她知道喻宜之是什么意思。

    可她们都已走了这么远的路,从当时相交的一点走往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她们早已变成了愈发不同的两个人,说回头,真有那么容易吗?

    她擦干了手,转过身,不看喻宜之,反而微垂着眼睫:“喻宜之,你别急,你等我想一想。”

    喻宜之不说话。

    她抬眸:“我答应你,我会很认真的想。”

    喻宜之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

    漆月陪喻宜之在山里多待了一天,处理完工地上的后续事宜,趁下午没下雨,两人坐车赶往市里收治工人的医院。

    艾景皓也在那里。

    漆月:“那,我去机场了。”

    “你买机票了?”

    “嗯,得回去看奶奶。”

    喻宜之点点头。

    那实在是一场很匆忙的告别,因连日大雨,机场有很多滞留航班陆续通知起飞,不断有人赶来机场,送机平台停满了车,大家滴滴叭叭都在按喇叭,交警猛吹哨叫所有车快走。

    喻宜之的司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停车,交警马上过来催她们:“下了人就快走,不要堵着。”

    漆月只得匆匆往机场里走去。

    没有电影里缠绵而悠长的告别,旁边是溅满泥水的车,焦头烂额的行人,有人拖着行李箱冲刺还撞得漆月一踉跄。

    只是喻宜之在她身后轻声叫:“月亮。”

    按理说,喻宜之的声音很容易被涌动的嘈杂所淹没。

    可漆月就是听到了。

    她回头,望喻宜之那张明月一般的脸,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

    喻宜之被司机送回医院。

    “宜之。”艾景皓很快看到她。

    喻宜之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他们情况怎么样?”

    “恢复得很快,可以放心了。”

    两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鼻端是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喻宜之轻声开口:“我回邶城后,会去找大艾总谈一次。”

    艾景皓立刻明白过来:“你和漆老板……”

    喻宜之摇摇头。

    她跟漆月还没有和好。

    但无论漆月愿不愿意回头,她都无法再接受其他任何人。

    她坦诚道:“很抱歉,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

    漆月回到K市,找到小爱:“你以后真的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小爱:“为什么?”

    漆月摸出一支烟:“因为我不可能喜欢你啊。”

    小爱呆了呆:“你明明对我很好,你怎么知道你以后不会喜欢我?”

    漆月问:“我哪儿对你好?”

    “帮我挡酒,送我回家,不让亮哥他们乱开我玩笑。”

    漆月摇摇头:“我对一个人好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也没怎样。

    漆月勾起唇角:“可以为她拼命而已。”

    ******

    因为上次漆红玉检查身体,医生说她各项身体机能都在衰竭,所以从那时开始,漆月尽可能多的待在家,陪着漆红玉。

    漆红玉总是叫她:“你去忙你的。”

    漆月俯在她膝头:“我不,我懒,就要在你这儿偷懒。”

    漆红玉笑着摸她头:“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变得爱撒娇了?我记得你只在刚被我带回来的时候,才这么爱撒娇。”

    “那时候我眼睛还没坏,还开着那个花糕铺子,记得吗?”

    漆月:“记得,玻璃柜门上被我乱七八糟贴满贴纸,你就打我手,一点都不疼。”

    漆红玉笑:“你那么小,跟个瓷娃娃一样,天天趴在我背上黏着我叫奶奶,谁舍得真打你呀?”

    “奶奶,所有本来想领养我的家庭,来孤儿院看到我那么皮之后,都不要我了,你为什么要我?”

    漆红玉定期去给孤儿院送花糕,一来二去就跟这个小皮猴子熟了,听院长说她的遭遇后,想办法收养了她、把她带回了家。

    “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不需要你乖巧懂事也喜欢你。”漆红玉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后来我眼盲了,有人还跟我开玩笑,说得了个孙女,付出一对眼睛。”

    漆月逗她:“还是个皮猴子孙女,你肯定后悔死了吧?”

    “不。”漆红玉缓缓笑着:“下辈子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对小皮猴子伸出手,把她带回家。”

    漆月从漆红玉房间出来的时候鼻尖微红。

    阿萱贴心的递上一杯热茶,什么都没问。

    “谢谢。”漆月问阿萱:“你知道哪里有卖糯米粉和松花粉么?”

    “糯米粉倒是哪都有,松花粉嘛,”阿萱想了想:“我知道一个市场可能有。你要做什么?”

    “奶奶突然想做松花糕,她眼睛不方便,我就让她教我做,是哪个市场?”

    阿萱把名字告诉她。

    漆月点点头:“那我明天去买点回来。”她看一眼时间,马上傍晚了:“我要去钱夫人酒楼了,奶奶麻烦你照顾。”

    “好,你放心。”

    漆月出门时阿萱叫住她,迟疑一下说:“人生总有各种告别,你要慢慢学会接受。”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漆红玉状况不好。

    漆月笑笑:“人都是贪心的,虽然知道总要告别,还是希望来得越晚越好。”

    她到酒楼,大头看到她一愣:“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不到这到哪?”

    “华亭啊,不是说了有晚宴让你去盯着么?你没看微信?”

    “我k!”

    她刚才一直陪漆红玉聊往事,根本没注意口袋里手机的动静。

    这会儿匆匆骑摩托赶到华亭,脱掉一身卫衣牛仔裤,换上人模狗样的黑西装。

    气喘吁吁赶到宴会厅,总算勉强赶上了。

    她斜倚在门边,恢复疏懒姿态。

    每次漆月一身黑西装出现在华亭的时候,总能吸引一众目光。蜂腰长腿,前凸后翘,完美的身材配一张妩媚艳绝的脸,却又带着一种狠戾的锋利,实在特别。

    宴会过半,所有人酒意渐浓,正是容易闹事的时候。

    她贴着墙边巡场一圈,还好,今晚一切太平。

    晚宴结束,其他人留在宴会厅收拾,漆月想赶回去看漆红玉睡得好不好,就一个人先来更衣室换衣服。

    还没来得及开灯,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捂住她嘴。

    漆月反应极快,制住那手,侧身用另只手一个肘击,那人猛咳一阵退开两步。

    “喻彦泽?!”

    喻彦泽再次上来想制服她:“妈的,老子玩不过喻宜之还玩不过你么?你以前其实跟她很要好对吧?”

    他捏住漆月下巴想吻,从力量上压制住漆月,但他嘴里的话让漆月一激灵:“你对喻宜之做了什么?”

    “要不是她攀上艾家,老子七年前就搞定她了……”

    喻彦泽满脸胡茬,一身酒气,神志不清,艾景皓的教训已让他骄傲尽失,在圈子里的应酬也处处碰壁。

    漆月膝盖用力踢开喻彦泽,又一记横踢在喻彦泽膝盖后弯,把他击倒在地,趁喻彦泽向下扑倒时,狠狠踩在他背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你七年前想对喻宜之做什么?”

    “我能对她做什么?”喻彦泽脸贴在地上狞笑:“我对她好得很,我想娶她!”

    “先是喻文泰,然后是你,你们一家都是疯的吗?”

    漆月现在才知道当年的喻宜之遭遇了什么,浑身发抖。

    “她现在攀上艾家,让我给她下跪,那你呢?你呢?看老子怎么教训你们这些贱人……”

    见喻彦泽酒气上涌,再爬不起来,漆月皮鞋尖轻踢在他脸上,不用力,就一下一下消磨着他的意志和尊严:“你说教训就教训?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她摸出手机,一通电话,安保很快匆匆赶来。

    知道有人潜入,人心惶惶,漆月留下来处理乱局,大头冲进宴会厅:“漆老板!”

    漆月正在叫人把最后那些死贵的瓷碟收好,拍拍手:“我这边完事了,得赶回去看奶奶,改天再找你喝酒。”

    “喝什么酒!”大头低吼:“喻彦泽那人渣呢?”

    “走了。”

    “走了?你为什么让他走?我去找他!”

    漆月拉住他:“你找到他,要怎样?”

    大头双眼充血,压低声音:“记得吗?你能为喻宜之做的,我也能为你做。”

    “身份证给我。”

    “干嘛?”

    “给我。”

    大概漆月从初中开始罩着大头长大,大头对她有种天然的服从,手机翻出来:“身份证没带,照片行么?”

    漆月笑着抽过手机在他头上一敲,又晃晃:“看清楚啊!章磊已经二十七了!”

    大头一愣:“谁他妈是章磊?”

    “哦,我他妈是章磊。”

    从兄弟到爸妈,根本没人喊他本名,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二十七怎么了?”

    “二十七就不能再像十七那样犯傻,惩罚那种人渣,为什么要赔上自己?”

    “可他……”

    漆月拍拍大头的肩:“放心,我不会放过他。”

    这是喻宜之反反复复教她的事,她表面嘴硬,到底默默记进了心里。

    ******

    漆月回家以后,悄悄推开漆红玉房间的门,老人家今晚难得睡得安稳,身上的毯子一起一伏。

    漆月关上门,发现阿萱站在她背后笑:“奶奶今晚状况不错。”

    “还没睡?”

    “睡了,起来看看奶奶睡得好不好。”

    “每晚都是?”

    阿萱不答,微笑。

    “辛苦你了。”

    “没有,我也帮不上你其他什么忙。”

    第二天漆月起得很早,因为听阿萱说那家市场的松花粉卖的很快,想早点去给漆红玉买回来。

    她鲜少这么早起,哈欠连天,阿萱倒是每天起得早,看着她笑:“不都流行喝咖啡么?你不喝?”

    漆月嗤一声:“老子喝不惯那马尿。”

    她又推门看了眼漆红玉,难得今早睡到这个点,她不愿吵醒,只交代阿萱:“还是麻烦你看着奶奶。”

    阿萱:“放心。”

    漆月倒没想到阿萱介绍她来的集市这么热闹,一大早,卖活鸡活鹅的,卖各种山菌的。

    有外地人在问:“这是那种吃了会看到小人跳舞的蘑菇么?”

    漆月找了个一看就是本地人的老头问:“老头,松花粉在哪个摊位卖?”

    老头抽着烟斗瞟她一眼:“你叫我什么?”

    漆月嬉皮笑脸:“你不是老头,难道是老太太?”

    老头不理她。

    漆月挑眉,心想,好吧,谁让这是为了我奶奶呢。

    她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用乖巧到令自己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声音:“帅气迷人的老爷爷,请问您哪个摊位有卖松花粉?”

    老头终于舍得再瞟她一眼,慢悠悠掏出一袋金黄色极细的花粉。

    “老头你真是深藏不露啊!”漆月大喜:“多少钱?”

    “不要钱。”老头说:“但你得陪我下盘围棋。”

    “……”漆月问:“五子棋行么?”

    她十招以内制敌,老头都惊了:“你你你不是小混混么?”

    漆月挑眉:“小混混就不能这么聪明了?”

    她初一数学那么好,要是她好好学习,各种竞赛说不定就没喻宜之什么事了。

    她拎着花粉走出集市,跨上她那辆火红的摩托。

    手机响了。

    “喂,阿萱,是奶奶醒了么?我已经买到松花粉了,路上买点糯米粉马上回来了。”

    阿萱声音发颤:“漆老板……”

    漆月正往摩托车头上挂松花粉袋子的手指一僵,袋子被她抠出个小洞。

    她飙车往家赶,风在耳边呼啸,扬起一路金黄的花粉。

    到家以后,阿萱在门口等她。

    漆月眉毛上还沾着点松花粉,手忙脚乱往卧室跑。

    漆红玉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阿萱跟在她身后:“奶奶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没遭罪。”

    漆月吸吸鼻子,拨通了早已存好的殡仪馆电话。

    她们家附近的殡仪馆很小,工作人员今天有别的安排,抱歉道:“我们要下午晚点才能过去。”

    漆月:“没事,我本来也想让你们下午再来。”

    等工作人员赶到时,黄昏降至,阿萱把他们引到卧室,一个年轻女人躬背坐在那里,握着床上老人的手。

    阿萱走过去:“漆老板,你都这样坐一天了,殡仪馆的人来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视一眼,本以为年轻女人会痛哭,没想到她只是很平静的站起来,对他们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漆月跟着到殡仪馆,签了合同,定了火化和葬礼的时间。

    阿萱在家,算着时间漆月该回来了,然而一直没有,她忍不住到阳台张望。

    漆月居然就在楼下,靠在一棵树上抽烟。

    阿萱跑下去,快到漆月身边时,又放轻放慢脚步。

    她第一次发现夕阳是很别扭的存在,照在欢欣的人身上是温暖,照在孤独的人身上是寥落。

    漆月的身形被夕阳打得那么薄,长长一道影子拖在地上,好像被全世界抛弃,谁都走不近她。

    阿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走近:“漆老板。”

    漆月抬头,手里的烟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能抱你一下么?”阿萱这才看到她眉毛上沾的松花粉居然还没脱落。

    漆月没有任何表情的说:“不能。”

    这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直到被火化漆红玉的火光映亮时,都再也没变过。

    大头他们都来帮她筹备葬礼的事,看着她麻木木的一张脸:“漆老板。”

    漆月给大头散了支烟。

    “你到现在,一次还没哭过。”

    “是吗?”漆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不上什么感觉,好像隔着层塑胶罩子,又好像在摸别人的脸。

    她说:“可能我早就有心理准备。”还是那张麻木木的脸,一成不变。!

    第75章

    邶城,艾家。

    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场景,艾美云还是悠悠端着鱼食喂金鱼,只不过身上披的已由夹袄换做薄衫。

    喻宜之第二次来的时候,才发现了很多第一次因震撼没发现的细节。

    比如窗台闲散摆着的一盆兰花,好像是某次发布会拍出百万天价的那款。比如院子里磕缺了一个小角的金鱼缸,雕龙画凤,大概是明或清的古玩。

    艾美云拈一点鱼食,脸上云淡风轻:“你知道是你拒绝的是什么吗?”

    喻宜之当然知道。

    也只有像她这样一路走来,杀伐决断,才知道不借助外力要实现真正的阶级跨越,有多难。

    她拒绝的,是她一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艾美云:“你现在反悔,我可以当没听到你说这话。”

    喻宜之:“很抱歉,艾总,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她从包里掏出绿锦盒,把那枚寓意深远的翡翠扳指还给艾美云。

    艾美云瞥一眼:“你这一还,等于自断前程。我不可能让景皓天天看着你,天天都伤心,所以齐盛的邶城总部,你是不可能再留。”顿了顿又问:“你是想离开齐盛么?”

    喻宜之摇头:“让我去K市分公司吧,我是您培养出来的,理应继续为齐盛创造价值。”

    “你倒不忘本。”艾美云提醒:“还有件事,如果你不再是我们家人,喻彦泽的事太麻烦,我不会再插手。”

    “这我也明白,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

    艾美云:“你过来。”

    喻宜之走过去,艾美云把鱼食缸往她面前递了递:“你也喂点儿。”

    打量了会儿喂金鱼的喻宜之,她问:“为什么要拒绝?”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你的理智、知道你的野心,你实在不该做出这样的决定。”

    喻宜之低头望着缸里的一尾鱼,恰逢天上一只飞鸟,影子倒映其中。喻宜之轻轻开口:“艾总,还记得我十九岁时,拒绝过一次您的工作邀请么?”

    “现在的理由和那时一样,因为我的家在K市。”

    ******

    漆红玉葬礼当天。

    场面倒是很热闹,各路朋友都来帮忙,小小的灵堂挤得满满当当,染着蓝头发红头发绿头发的人混在一起,灵堂里五彩斑斓,有种荒诞的热闹。

    漆月站在树下抽烟,觉得那灵堂离自己很远很远。

    从漆红玉去世后,她一直没哭,连想哭的欲望都没有,脑子木木的,不知该对这世界做何反应。

    忽然眉心一疼,她茫然抬头,才发现头顶是一树石榴花,刚才掉落一朵砸在她眉上。

    她一切动作都像拉了慢放,缓缓抬手一摸,才发现眉毛上都是花粉。

    好像漆红玉去世当天早上,她去买的那袋松花粉。

    她只是在想,为什么人生总有遗憾。

    就算陪漆红玉吃了很多顿饭,睡前聊了很多次天,也克服了害羞说过“下辈子换你来当我孙女让我好好疼你”。

    但,想做的松花糕,还是没做成。

    她站在阳光下浑身发冷,任凭艳阳怎么照也照不透——到现在,她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像曾经在孤儿院的时候,自己登上一辆公交车不知往何处去,世界上万家灯火,却没有一处是她的家。

    大头在灵堂门口叫她:“漆老板。”

    漆月掐了烟走过去。

    行礼,致哀,还礼,她一次次鞠躬,脸和身体都僵硬着,觉得自己像具提线木偶,到现在对这一切都没实感。

    大头和亮哥敏哥他们商量的声音,像隔了层玻璃罩子传来。

    “没这样的规矩,关系再好也不行。”

    “可别家都是一个人抱遗照,一个人抱骨灰盒,让漆老板一个人抱也太孤单……”

    “没办法,漆老板她没有其他家人了……”

    地处边陲的K市因循守旧,没人敢坏了祖上的规矩。

    漆月慢慢走过去,她想说“别为难,我一个人抱也可以的”,但她双唇发僵,抬一抬都那么困难。

    她望着漆红玉的黑白遗照,望着满灵堂挤满袖管带黑纱的人,而披麻戴孝的只有她一个——从此,茫茫宇宙,孑孓独行。

    她骨子发出阵阵孤凉的寒意,眯眼望着灵堂外,明明阳光那么刺眼,为什么一丝温度都没有。

    忽然逆光出现了一个剪影。

    葬礼该来的人都来了,还有什么人?这吸引着众人一起看过去。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一张冷白如山涧月的脸越来越清晰。

    大头第一个反应过来:“喻宜之。”

    喻宜之走近,敬香,行礼,致哀,然后找了个工作人员问:“孝服在哪领?”

    “你是什么人要披麻戴孝?”

    “家人。”

    喻宜之去了趟旁边小隔间,回来时身着生麻白衣,头裹白帕,和漆月竟是如出一辙的打扮。

    她走过来:“送灵吧,漆月抱骨灰盒,我抱遗照。”

    主礼道士:“万万不可,家人以外的人来抱,不仅活人难安,也惊扰死者!”

    “我是家人。”喻宜之指指漆月:“我是她爱人,就是奶奶的孙媳妇,算不算家人?”

    她声音淡然却有种坚定的说服力:“送灵。”

    道士手撑黑伞,一路祝悼,手臂戴黑纱的队伍悠长,喻宜之稳稳抱着遗照,走在队列最前、抱着骨灰盒的漆月身边。

    漫天浅黄的纸钱洒下,道士高声念:“救一切罪,度一切厄,渺渺超仙源,荡荡自然清……”

    阳光炽烈成一种不真实的白,漆月有些恍然,看向身边的喻宜之,与她并肩而行,毫不犹豫用眼神对她说:“我在。”

    道士扬声:“漆红玉,一路走好!”

    这是先前交代过的送灵仪式,漆月心里忽然涌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哀伤,那些小时候漆红玉把她抱在膝头、喂她吃松花糕的画面,变做一团又一团棉花似的雾,堵在她嗓子眼,让她张不开口。

    可她身边的喻宜之,全不复平时的矜持清冷,跟着道士大声念:“奶奶,您一路走好!”

    “漆红玉,一路走好!”

    “奶奶,您一路走好!”

    终于,在喻宜之的感染下,漆月扯开嗓子跟着大声念:“奶奶,您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啊,奶奶。

    下辈子来做我的孙女,坐在我膝头,让我好好疼你吧。

    ******

    送完灵,又是答谢的宴席,漆月脑子里一团浆糊,但喻宜之实在是个头脑很清楚的人,很快要来入席名单和筵席桌数。

    哪桌缺烟少酒,哪桌送宾客的毛巾不够,都是她忙前忙后在打理。

    回漆月家已是深夜,阿萱和她俩一起到家。

    喻宜之:“阿萱,你先回房吧。”

    “可,漆老板她……”

    “这里有我。”

    阿萱点点头,回房去了。

    喻宜之拉起漆月的手:“我们先去洗澡,好吗?”

    两人的一身衣物投到脏衣篓里,她和漆月一起进了淋浴间。

    漆月租的房子淋浴间并不大,喻宜之拉上门也只够两人面对面贴紧站着,喻宜之给她洗头,抹上护发素,又抹沐浴露,蹲下来一直给她抹到小腿、脚腕、脚趾。

    站起来轻声问她:“多久没洗澡了?”

    她这次回来没带任何行李,也用漆月的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

    两人身上散发出同样的味道,各自穿上喻宜之找出的漆月的睡衣,回房,喻宜之轻柔的给漆月吹着头发。

    直到两人躺到漆月的床上,月光从窗外洒下来,漆月一脸木然的躺着,看喻宜之俯身过来,眼神温柔的理了下她的额发。

    莹白肩头露出来,送到漆月嘴边。

    “干嘛?”因为一整天没怎么说话,这会儿开口声音都哑着。

    “咬一口。”

    “为什么?”

    “因为你必须发泄出来。”她伸手托住漆月后脑勺,按着漆月的唇碰触她的肩,喻宜之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体香味,漆月张嘴,咬在她肩头。

    刚开始是轻轻的,后来越来越重,这时大团大团的眼泪,从漆月眼眶里夺眶而出,蓄积了太多天的悲伤终于有了出口,像洪水冲溃堤坝、野兽挣脱牢笼。

    她眼泪鼻涕口水全涂在喻宜之肩头,越咬越用力,像只受伤小兽一样呜呜哭着说:“我没有家了。”

    喻宜之好像不知道疼,躲也不躲,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你还有家。”

    “因为,你还有我。”

    漆月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得眼睛都痛了,耳朵里嗡嗡一片,但好几天来困着她的那种玻璃罩子一样的感觉,终于随着这场痛哭消失了。

    她记得喻宜之拿纸巾给她擤了鼻涕擦了口水,等她终于停下来不再哭的时候,让她躺回枕头上,自己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她眼睛实在太疼了,闭着眼,耳朵里听到喻宜之走回房间,然后,一条温热的湿毛巾盖在了她眼皮上。

    舒服的令人犯困,可她不敢睡,心里那个空荡荡的缺口,像会吞噬一切的黑洞,在身后追着她跑。

    喻宜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然后她感受到喻宜之身体的重量,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唇瓣,她想动,喻宜之却按了按她眼上的毛巾:“别动。”

    手缓缓揉搓着她的耳垂。

    那是一次很不一样的体验。

    喻宜之不暴烈,不缠绵,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安抚。

    她吻漆月的耳廓,吻她的太阳穴和从毛巾下露出来的眼尾,吻她的脸颊和双唇。

    她抱着漆月,体温和漆月融为一体。她的体温一贯是低的,漆月被白天那冰霜一样的日光照过、现在也还浑身发冷,可两人拥抱着,又逐渐一起炙热起来。

    漆月觉得心里那个因漆红玉去世被扯出的大洞,被逐渐填满。

    湿毛巾搭着的双眼,不断涌出温热的眼泪,漆月浑身颤抖,也说不上是因为哀伤,还是因为极度的哀伤背后获得温暖的慰藉。

    就像喻宜之工地出事以后,她曾用这样的方式抚慰过喻宜之一样。

    喻宜之也用同样的方式抚慰她,让她明白自己还活着,还能和另一个生命融为一体,并不孤凉。

    她已经很久没睡着了,这时累极了,终于在喻宜之怀里昏昏睡了过去。

    最后的意识,是喻宜之帮她移去了眼上的湿毛巾,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如一个温柔的母亲。

    ******

    漆月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身边空着,心里跟着一空。

    走出卧室,看到喻宜之坐在餐桌边,心里才又安稳下来。

    她走过去,嗓子还是哑的:“起这么早?”

    “本来想起来做早饭的。”

    “你?做早饭?”

    喻宜之瞥她一眼:“别担心,我起来的时候阿萱已经做好了。”

    “阿萱呢?”

    “买菜去了。”

    漆月在餐桌边坐下,挠挠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喻宜之。”

    喻宜之叹口气,站起来,走回卧室拿了把梳子,一点一点给漆月梳着头发。

    “你怎么会在这?”

    “我到邶城处理完事情后,一直联系不上你,便直接买了回K市的机票,在机场接到大头电话,说你状态实在不好,我才知道奶奶的事。”

    “我的手机没电了。”

    喻宜之拍拍她的头:“想到了,我帮你充好了。”

    她绕回餐桌另一边坐下:“你先吃早饭吧。”

    漆月胃里空着,昨晚一场安抚性质的欢爱,让她食欲随着知觉复苏,但从漆红玉去世后,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没太吃东西,这时有点不知怎么拿筷子。

    喻宜之夹了个包子喂到她嘴边:“张嘴。”

    她咬了口:“好干。”

    喻宜之拖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一口一口给她喂小米粥。

    她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回邶城。”

    这时一阵门响,阿萱拎着菜进来:“漆老板,你起来了。”

    漆月冲她点点头:“谢谢你做的早饭。”

    “你先吃吧,我把菜收到厨房去。”

    喻宜之拿着瓷勺递在漆月嘴边:“你还想我走?”

    阿萱在厨房里收拾菜,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声音传来。

    漆月垂眸盯着喻宜之握瓷勺的手指:“你总归要走的,你不属于这。”

    她在从C城回K市的飞机上,反复想过她和喻宜之的问题,她必须留在K市,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而喻宜之若要飞往更广袤的天空,又得待在邶城才能拿到更好的项目。

    她俩的情况,简直无解。

    此时问出这话,和她在漆红玉去世时没给喻宜之打电话的原由一样,源于她内心的惶恐,她怕喻宜之来了又走,她更孤单,无法承受。

    这话落在喻宜之耳里是另一层意思:“你一直都想我走。”

    她站起来,走到玄关处换了鞋,然后就真的走了。

    漆月一愣。

    她当然知道喻宜之这样出去应该不是去机场,只是喻宜之一走,心里好不容易被填充的那个空洞,好像遭遇一个逐渐瘪气的气球,又开始慢慢变空。

    喻宜之去哪了?

    她掏出手机,想给喻宜之打电话。

    摁出号码后,却又放下。

    打了这通电话又如何,就能让喻宜之永远的留下来么?

    她坐了会儿,漆红玉葬礼结束,她无事可做,屋里静得吓人,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她走到厨房:“阿萱,我出去一趟。”

    阿萱在围裙上擦干手:“是有什么东西想买么?我去帮你买。”

    漆月摇头:“就是想出去走走。”

    阿萱:“那,散散心也好,注意安全。”

    漆月双手插兜慢慢走着,今天阳光依然炽烈,她眯起眼睛。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街头巷尾,这时却变成有些陌生的街景。

    她走过超市,走过花店,走过水果店。

    快走到一家咖啡店时,向着那反射阳光的落地玻璃望过去——坐在窗边的人,是喻宜之?

    对面坐着艾景皓。

    这咖啡店她也熟,店主曾是钱夫人手下一个服务员,漆月喝不惯咖啡,但以前会常来给漆红玉买一款小糕点。

    她绕到后门,进去。

    “漆老板来啦?”

    “嗯,你忙你的,我随便坐坐。”

    店里沙发靠背很高,坐下后比人的头还高出一截,漆月绕到喻宜之背后那桌坐下。

    她不是有意偷听,只是艾景皓的存在太具象,总让她觉得象征着喻宜之曾想奔赴的未来,她坐在这里,想听听喻宜之最真实的想法。

    “谢谢你来K市。”

    “漆老板肯定情绪不好,我就不去打扰她了,这是齐盛的一点心意,麻烦你代为转交。”

    “好,谢谢。”

    “那我先走了。”

    “等等,既然来了,把我们之间的事也说清楚吧。”

    “我听我妈说,你去找过她了。”

    “对。”

    “为什么要拒绝?宜之,我早说过,你不一定要喜欢我,我们可以当最亲密的战友和伙伴,面对生活并肩而战。”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当战友。”

    “这算什么?用说自己不好的方式,给我发好人卡?”

    “不。”喻宜之摇头:“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我可以告诉你。”

    她讲了在喻家长大的那些事,单听那些描述,已如画面就在眼前,触目惊心。

    “所以,我故意接近高中的一个女孩,她曾是孤儿,够孤单、够狠也够傻,我不想毁了自己的前程,就想让她帮我对付那人,但老天帮我,那人竟然血管瘤爆裂而猝死了。”

    “任曼秋不让我去大城市读好大学,我留在K市,喻彦泽还不放过我,所以我才去求艾总帮我,为了去读卡迪夫大学,我偷了那女孩的三十万,一走了之。”

    “后来入职齐盛,我帮大艾总做了很多别人不愿做的事,所以她信任我,把你放到我的组。刚开始我没注意你,直到我知道你是太子爷。”

    “可能我这样的人够冷,跟你成长环境里遇到的人都不一样,但是小艾总,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或许你觉得我清冷干净,但真相是,我在泥沼中长大,早已变得贪恋权势,精于算计,狡猾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等那人不符合我的想法了,又毫不犹豫的舍弃。你说可以跟我当战友,可若有一日艾家盛势不在,又或者我攀上更高的枝头,我也会同样的对待你。”

    “所以,被我这样的人拒绝,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良久的沉默。

    艾景皓开口:“没有例外么?”

    “什么?”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例外么?”艾景皓笑笑:“如果没有的话,我想,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跟我说这番话了。”

    “只是很遗憾,我不是你的那个例外。”

    喻宜之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对我来说,例外只有一次。”

    “你们会和好么?”

    “我不知道,她对我有感情,但她也有她的固执,而我对她做过那样的事,导致了我们现在这样的局面。”

    “可你已经申请调到K市分公司。”

    “是,无论她接不接受我,我都会守在这里等下去。她内心怨我一天,我就多等一天。”

    “如果她一直怨下去呢?”

    喻宜之难得笑了笑:“在她身边孤独终老,好过在其他人身边繁花似锦。”

    “你不会的。”

    喻宜之和艾景皓同时抬头,漆月站在那里。

    “对不起,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艾景皓宽和的摇摇头:“漆老板,你很幸运。”

    漆月:“我想,我不是幸运。”

    她问艾景皓:“如果喻宜之真像她所说的那样,跟你在一起后又舍弃你,你会怨她么?”

    “人非圣贤,坦白说,我想我会因爱生恨。”

    “我也以为我会,事实上她这次回来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只是用错了方式爱她。”

    “从我十七岁认识她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什么人,算计、冷漠、有野心,可即便我知道她是个陷阱,我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你爱她皎如明月,我爱她满身污泥。你爱她空谷幽兰,我爱她邪恶鳞片。”

    她转向喻宜之,望着喻宜之的额角,那轮边缘淡淡晕染开的粉月亮纹身露出来:“喻宜之,即便在我以为自己最恨你的时候,陪你去纹完这个纹身,我还是觉得很衬你,你在我眼中,一直都像月亮一样。”

    “我不需要你是一个完美的人,你也是我的那个例外。”

    喻宜之怔怔看着她。

    艾景皓站起来:“宜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漆老板,你节哀顺变。”

    “我先告辞,以后也不会再打扰。”

    喻宜之站起来,对他伸出一只莹白的手:“谢谢。”

    艾景皓笑着握了握,走出咖啡馆,保留最后的风度。

    K市阳光总是很好,不似邶城,总像灰扑扑的蒙着一层霾。

    他想起十九岁有次留学回国,看到喻宜之等在齐盛集团大楼外,那天的阳光,是难得与K市类似的通透。

    他找前台问明女孩的来意后,拜托艾美云出去见她一面。

    以他的家世,与孤儿院出身的喻宜之本来也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他们一度靠拢,却最终分道扬镳。

    也许多年后,当他想起年轻时遇到过一个表面如明月、内心如恶龙的女孩,内心仍余一抹怅然。

    只是,他愿意放弃所有的原则和目标、用一生去等待么?他反复自问,却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那么,到底是他输了。

    艾景皓低头笑得更释然了些,拉开了停在路边的车门。

    ******

    咖啡桌边,只剩喻宜之和漆月两人,喻宜之静静坐着,望着漆月。

    曾经她和漆月也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她们在高中校园里擦肩而过,又或者并肩站在高档公寓的电梯前,也无任何人能想象她们在隐秘之处的那些亲密,甚至不会想到她们认识。

    但此时,上午淡而透的阳光渗过落地玻璃,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人相依。

    喻宜之伸手握住漆月的手漆月回握:“你好傻啊喻宜之,明明你从小想要的东西,距离你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傻,那你呢?”

    “我比你聪明。”漆月掌心的热度,一点点渡给喻宜之微凉的手指:“所以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第76章

    漆月问喻宜之:“你会觉得可惜吗?”

    喻宜之坦言:“会。”

    她六岁开始到喻家生活,八岁开始渐渐明白自己遭遇和将要遭遇的是什么,近二十年她蛰伏忍耐,步步为营,终于离她最高的人生目标只差一步了——只要接受艾景皓的提议,在齐盛集团成为艾美云的左膀右臂,她就不再需要喷那瓶浓得可笑、暗含权势意味的香水,所有人都会敬她、重她,因为她自然而然已在权势顶端。

    曾经像噩梦一般困扰着她的喻彦泽和任曼秋,只会像两只蝼蚁一样,匍匐在她脚下。

    在这时放弃,她怎会觉得不可惜?

    可是当她在电话里听大头说奶奶去世、漆月状况不好时,她无比庆幸自己那时已在机场,不然她不知要经历怎样的一路奔袭,只为早一秒陪在漆月身边。

    坐在飞机上,想到十八岁那年春节,她被喻家带到邶城,在得知奶奶病倒以后,她也是不顾一切跑到机场,找一个陌生女人借钱买了机票。

    下了飞机,她向出租车站狂奔。

    所有人都看她,一个高挑的女人,面色清冷,眉宇间却带着难以掩藏的焦急,跑得双颊绽开一片片的火烧云,长款风衣向身后高高扬起。

    每一次,她的失控都是因为漆月。

    每一次,她的全部所思所想,都是不能让漆月一个人。

    可笑啊喻宜之,明明是一个从小最会算计的人,却没想到会在人生至关重要的岔路口,做出最至情至性的决定。

    漆月又问:“那你会后悔么?”

    喻宜之笑了。

    她是一个很紧绷的人,笑的时候通常唇瓣抿着,勾勒出一点浅浅的笑意,可此时她坐在一片阳光下,露出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

    她发现自己内心安定,七年前拖着行李箱飞往英国的茫然、四年前孑然一身回邶城打拼的惶惑,全都消失不见。

    也许从那些时候开始,她内心真正想做的,就是现在这个决定。

    她问漆月:“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戒指?”

    漆月顺着她视线望去,桌上放着一个淘宝款的白瓷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假玫瑰和一小簇假芒草。

    喻宜之抽出一根,递给漆月。

    漆月想起,这是小时候孤儿院女孩们常玩的一个游戏,用草编戒指、编项链、编手镯。

    她笑了声接过,在手里来回来去的绞着。

    很多年不编了,原本简单的编法,在她手里变得乱七八糟,圆环不够圆,各种草穗也支出来。

    她拉过喻宜之的手,对着左手中指把那草戒指套下去。

    很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喻宜之过分白嫩的皮肤。

    “喻宜之,说你笨还真不冤枉你。”漆月勾起唇角:“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不要,要这草编的戒指。”

    喻宜之很珍惜的摸了摸:“可能我之前,错就错在太聪明。”

    时至正午,两人回家。

    阿萱迎出来:“饭马上做好,正好,吃饭吧。”

    她下锅炒最后一个菜,漆月收拾饭桌端菜,喻宜之打开电饭煲盛饭。

    阿萱炒完菜过来洗手,喻宜之放下饭碗,过来帮她拧开水龙头:“辛苦了。”

    “没有。”她瞥到喻宜之手指上多了枚草指环:“这是?”

    “哦。”喻宜之语气很淡,但挺了挺胸:“漆月给我编的。”

    之后钱夫人给了漆月一个长假,漆月就让还要上班的阿萱别做饭了,她来做。

    有时喻宜之下班早,她饭后会和喻宜之去人少的河边散步,看河水像洗去了画笔上沾染的一笔夕阳,温暖而忧伤。

    而漆红玉的头七、三七、五七,她都和喻宜之一起去了墓地。

    漆月以前爱犯浑,喻宜之在的时候,总是喻宜之陪漆红玉聊天更多。

    现在也是一样,明明一个最看重时间的人,偏在漆红玉墓前一坐就是大半天,絮絮小声说着许多的话,还不让漆月听。

    漆月问:“你是不是跟奶奶说我坏话?”

    喻宜之点点头:“对。”

    在暖橘色的霞光下,她把漆月被风拂乱的碎发夹在耳后,微凉的手指蹭过她耳廓:“我跟奶奶说,其实她才是最聪明和清醒的人。”

    “她打一开始就看准了,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你真的没有家。”

    天渐渐热起来,漆月散步时,想着漆红玉,总会在河边发一阵呆。

    这时喻宜之不吵她,而会去路边的小超市,给她买一支冰淇淋。

    不给自己买,就在漆月吃的时候,伸头过来咬一口。

    漆月看她,一身利落潇洒职业装、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的清傲总监,唇角沾着点冰淇淋一脸坦然:“我怕胖,为什么要买两支?浪费。”

    漆月看着白色香草冰淇淋上沾着喻宜之的口红,张嘴,咬下去。

    失去奶奶的忧伤,在时间的褶皱里,被喻宜之不声不响、一点一点抚慰。

    漆月知道那会像一张浸过水的纸,再不会平整如初,永远带着深深的褶。可至少,她又能在上面续写时光的故事了。

    时间过得很快,再一天,漆月就要重新去钱夫人酒楼上班了。

    喻宜之这天特地没加班,晚饭后两人出门散步,漆月问:“我回钱夫人那儿上班,你会不高兴么?”

    “既然我回来,就代表我接受了你的选择,你做你自己就好。唯有一点,”喻宜之瞟她一眼:“记得我说过的吗?如果你敢出什么事,你的坟可是很危险。”

    漆月咂咂嘴:“是是是。”

    她问喻宜之:“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为明天做准备。”

    喻宜之反应过来:“买西装?”

    她从漆月跟大头打电话时听出来,钱夫人打算正式把华亭交给漆月管,这其实算内定接班人很重要的一个风向标。

    她看过漆月在华亭穿西装的样子,窄肩蜂腰,前凸后翘,妩媚的猫眼偏偏配上一脸狠戾,有一种复杂的美。

    各种男人和姑娘都往漆月身上瞟,这其实让她有点不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服装店门口,喻宜之正要进去,漆月却一把攥住她手腕。

    喻宜之讶然——其一是因为漆月竟在大庭广众下拉住她手,其二是因为漆月拉着她向旁边的美发店走去。

    漆月叫她:“你先坐会儿,我去洗个头。”

    试穿西装还要洗头?这么正式?

    她坐在一旁拿手机处理了会儿工作,漆月顶着毛巾出来坐到转椅上,毛巾拆开,一头湿漉漉的金发贴在脸上,像只落汤猫。

    喻宜之忍不住弯唇,调转手机朝向,打开相机,对着漆月“咔嚓”。

    漆月瞪她:“干嘛呢你?过来。”

    喻宜之走过去:“怎么?”

    “我有点紧张。”她抱住喻宜之的腿。

    喻宜之忽然想起,她们十九岁那年,她为了诓漆月戒烟,不知给漆月吃了多少糖,最后漆月不得不去看牙医的时候,也是这样怂怂的抱住她大腿。

    美发师站到漆月身后:“染发有什么好紧张的?又不疼又不痒。”

    喻宜之惊讶:“染发?”她问漆月:“你这次要染什么颜色?”

    她见过漆月染红发,像一个灼热的夏天;见过漆月染金发,像一个落叶如刀刃锋利的秋天。

    漆月:“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全程抱着喻宜之不肯放,美发师给她刷染发剂时还得小心翼翼,生怕溅到喻宜之的白西装上。

    半小时过去,美发师过来拍拍她肩:“好了,可以去洗了。”

    喻宜之这才被放回沙发上坐下,漆月从书架抽了本杂志塞她手里:“待会儿别抬头。”

    “为什么?”

    “等我修完发型吹干你再看。”

    喻宜之把杂志合上放到一边,漆月瞪她一眼,又秒怂:“我我我真的紧张,不好看怎么办?”

    “让我先不看也行。”她缓缓解开西装扣子,牵起西装一角塞漆月手里。

    漆月:“?”

    喻宜之跷着腿好整以暇:“撒娇。”

    “哈?”

    “拜托姐姐先不要看。”

    “你什么时候是我姐姐了?”漆月像只跳脚的猫:“你不是说你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吗?你怎么就比我大了?”

    喻宜之黑眸淡然:“那就算我比你早出生一分钟好了,这样你就永远不是一个人。”

    漆月在原地怔了怔。

    她从十七岁起就知道,喻宜之说起情话来,是真他妈的会啊!

    最终,她不得不捏紧喻宜之塞到她手里的西装衣角,晃两晃,声音细若蚊蝇:“姐姐。”

    她实在张不开口!她可是堂堂漆老板!除了为爱做受的时候,她何时这么软萌过!

    喻宜之面色不改:“什么?听不到。”

    漆月瞪她一眼,她唇边却噙着一抹难掩的笑意。

    漆月再来一次还是放不开:“姐姐。”

    “如果声音非要这么小的话,”喻宜之点点自己白玉似的耳朵:“到这儿来叫。”

    漆月鼓着嘴,却不得不慢慢俯身凑到她耳边:“姐姐。”

    这只愤怒的小猫趁着没人注意,咬了她一口。

    喻宜之坐端正,理了理黑发遮住刚才被咬而发红的耳廓:“好吧,答应了。”

    她没看杂志,继续对着手机处理工作,时间倒也过得快。

    一边工作一边想:有点奇怪。

    这只小猫,居然没排斥在公共场合跟她接触了。

    不怕别人发现她们认识了?转性了?

    漆月洗完头出来,喻宜之信守承诺全程没抬头,直到吹风机呜呜呜的声音传来。

    她心里开始有只小猫爪子挠起来:漆月到底要换什么发色?

    终于漆月别别扭扭喊一声:“好了。”

    喻宜之抬头,愣住。

    漆月居然染了一头黑发。

    脸上还是那副浑不吝的不羁神情,却因这头黑发添了一丝意外的乖巧,她自己显然不习惯,毕竟她从小就开始染各种彩色头发,好像她混迹街头巷尾的保护色。

    这时突然恢复普通人面貌,她自己也不自信,半抬着眼皮问喻宜之:“好看么?”

    “好看。”

    “真的?”

    “真的,但,”喻宜之看着镜子里的漆月:“为什么?”

    漆月嘟囔:“明天你就知道了。”

    染完头发她也没让喻宜之陪她去买西装,两人直接回家了。

    躺在床上,漆月头发上一股染发剂的味道飘来,喻宜之两根手指,捻过她发尾:“到底为什么突然染黑发?”

    “都说了明天你就知道了。”

    喻宜之俯身,压住她肩:“不说?”

    碾发尾的手指上移,变为捻磨漆月的耳垂,漆月表面看着带刺玫瑰似的,其实意外柔嫩敏感,喻宜之一捻,她浑身窜过一股电流。

    整个缩进毯子躲起来:“今晚不行。”

    喻宜之闷闷躺回枕头上:出息了?会拒绝她了?

    行,她总有报复回来的时候。

    第二天喻宜之起得很早,她要上早班,而阿萱在华亭都是上夜班,喻宜之特意告诉阿萱,不用早起帮她准备早饭。

    反正她早上也更习惯吃冷吐司喝冰燕麦奶。

    她当年反叛喻家之时,拼命向吃热包子的漆月靠拢。然而离开了喻家,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却像身上洗不去的烙印,让她变成这样一个复杂的矛盾体。

    她咬着冷吐司的时候不知怎的想起这些往事,心里不太舒畅,却看到漆月揉着眼睛走出卧室。

    “怎么起这么早?”

    按漆月的生物钟,现在还没到起床的时候。

    “哦,有点事。”

    漆月刷牙洗脸坐到餐桌边时,看上去还没醒眠,半耷着眼皮像只困顿的猫,喻宜之看得弯起眉眼,在她乱糟糟的黑发上一揉。

    咖啡推过去:“这个可能有帮助。”

    她喝冷萃黑咖,漆月迷迷瞪瞪喝一口,眼珠子差点没瞪出眼眶:“靠!什么涮锅水,苦死老子了!”

    喻宜之欲收回杯子,却被漆月把她手挡开,还拧开她吐司袋,拿出两片叼嘴里。

    “你早饭吃这个?”喻宜之想了想:“冰箱里有阿萱包好的馄饨,你可以煮点。”

    “看不起老子是吧?”漆月横眉斜着眼:“你都能吃大肉包子,以为老子就一点吃不了吐司咖啡?”

    喻宜之还没看习惯她的一头黑发,这会儿配着她一脸混账的表情,显得凶萌凶萌的。

    皱着眉,吃着吐司配黑咖,跟受刑似的。

    喻宜之本想给她加点奶和糖,想到昨晚被拒,又忍了。

    她把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颗,遮起雪白脖颈,踱到玄关处换上高跟鞋,变为气场十足的女总监:“那,我去上班了。”

    她把车从地库开出来。

    之前那辆保时捷是公司配的,收回后她自己买车,就换了辆更低调的宝马,开到小区门口居然看到漆月站在那儿,白衬衫加黑色一字裙,一双黑色高跟鞋,挥手让她停车,走近敲了敲她车窗。

    喻宜之开窗。

    “开门,我要上车。”

    喻宜之解锁,漆月拉开车门一上车,就甩开高跟鞋揉着自己脚踝:“天哪喻宜之,你天天就穿这玩意,这是人穿的么?老子刚走到小区门口就把脚崴了!”

    喻宜之上下打量她:“你穿成这样要干嘛?”

    她还记得十九岁的时候,为了引诱漆月去上班,她多少次想让漆月试穿她的职业装,漆月宁死不从。

    现在居然自己穿上了?

    配上一头黑发,简直,像另一个人。

    “你管老子。”漆月不想穿回高跟鞋,盘腿坐在副驾上,敲敲中控台:“开车,我搭一段顺风车。”

    “你要去哪?”

    “你开你的,到地方我叫你停。”

    喻宜之启动,开了一路漆月也没动静,前面都快到齐盛公司了,喻宜之扭头:“你到底去哪?”

    “你开你的,我又没叫你停。”

    等喻宜之把车停进地库,漆月才拉开车门下车。

    喻宜之锁上车:“你不会要去我公司吧?”

    “我去你公司干嘛?”

    话是这样说,她却跟着喻宜之一路走到电梯口。

    齐盛K市分公司只算集团很小一个分公司,没有一整栋办公楼的排场,写字楼与另一家传媒公司共用,一到九楼乘星传媒,十到十八楼齐盛地产。

    喻宜之瞥着漆月,倒也没像以前一样跟她站老远,但也不算近,看不出来她俩认识,漆月理理袖口扯扯裙摆,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她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还没到齐盛上班时间,这些人都来自乘星传媒。

    无数双眼睛偷瞟喻宜之,低头在手机上猛打字。

    如果喻宜之能看到她们手机上的内容,就会知道这些人还为她拉了个群:【啊啊啊齐盛喻总真的回来了啊!之前没遇到我还不信!】

    【女神今天也穿的好美啊!】

    【今天又是不敢跟女神搭话的一天!女神跟我sayhi我能死过去!】

    喻宜之早已习惯这些目光,淡然盯着电梯楼层显示,等门打开,第一个进去。

    她气场太强,站在角落好像跟其他人有屏障似的,其他人自动给她留出个小三角。

    只有漆月敢往那小三角里站,穿着高跟鞋还没站稳,一个踉跄。

    身后一只微凉的手,不着痕迹的稳稳扶了她一把。

    还对着她腰上那块痒痒肉一掐。

    漆月:……

    等电梯运行到八楼,漆月跟着一阵人潮下去了。

    喻宜之在十六楼下电梯,边往自己办公室走边低头发微信:【你去乘星传媒干嘛?(猫猫偷窥】

    【你管老子!】

    【你穿成这样混进去,不会是去找人麻烦吧?】

    【是又怎么样?】

    【是我就报警。】

    【我k!大义灭亲!(裂开(裂开】

    【反正我不会让你做危险的事。】

    【不是啦!你别真报警了。】

    【那到底是什么事?】

    【晚点告诉你。】

    漆月不再回复,喻宜之放不下心,她到公司后习惯再喝一杯咖啡,往茶水间走的时候拿着手机一连串表情包甩过去,轰炸:【(柴犬看热闹专用八卦表情】

    【(可达鸭宝宝开始慌了】

    【(奶猫气到炸毛】

    ……

    漆月还真就不回她,很好很胆大。喻宜之收起手机,面无表情端着咖啡走回办公室。

    她并不知道身后茶水间,众人在热烈议论:“我刚才不小心瞟到喻总手机屏,她居然在发表!情!包!”

    “什么?不可能吧!”

    “真的!还是巨可爱巨萌那种!”

    “我不相信,喻总这么高冷,发微信绝对是单字单字往外蹦,连标点都不带那种,怎么会发表情包!”

    “事实这就真的发生了啊!会不会是给对象发?”

    “哪来的对象?不是说太子爷都被她甩了,所以才被发配到边疆来的,她能看上谁?”

    快到中午,秘书敲门进来:“喻总,给您点什么午饭?”

    喻宜之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想,她想去证实一下,摇头拒绝:“我自己下楼吃吧。”

    拿了门禁卡下楼。

    传媒公司和地产公司都是节奏超快的行业,附近还有些写字楼也以新兴科技产业为主,所以盘踞在这一片的餐饮店,倒并不见很多面馆盖饭馆,反而以轻食为主。

    喻宜之转了一圈,看到一个背影,走进一家三明治店。

    她排在那个背影后,高跟鞋尖有意无意的,一下下轻碰那人的鞋跟。

    那人还是忍不住暴脾气,烦躁啧一声回头:“你他妈……”

    看到喻宜之清冷月光般的一张脸,长睫轻扇看着她,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漆月拿了三明治,过去和乘星传媒的一群女孩坐一堆,轮到喻宜之点单,她说:“跟前面那人一样。”

    扫码付钱,带着三明治回办公室,咬一口。

    喻宜之:……

    世界上还有卤肉三明治这种东西?为什么不直接吃包子?

    下班时间,她没加班,拎包乘电梯下到地库。

    门打开,露出漆月猫一样的一张脸,身上那套职业装还没穿习惯,整个人看上去别别扭扭的。

    她向喻宜之走过来,也不知站了多久,腿发僵,又被高跟鞋绊得一踉跄。

    喻宜之伸手扶住,漆月的黑发发丝扫到她鼻尖,脖子上挂的一个工牌,顺着吊绳晃晃悠悠在她眼前——「运营助理:漆月」。

    漆月站稳了对她伸出一只手,一脸为掩藏害羞而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不耐烦,眼瞟着一旁地砖:“重新认识一下,喻总。”

    “我是乘星传媒运营助理,漆月,你的职场后辈,请多指教。”

    喻宜之瞥一眼她手,指尖微微发颤。

    她们身后又一部电梯到了,“叮”一声,一群乘星传媒的人走出来,看到漆月竟和齐盛喻总站在一起,恨不得搬个小板凳就地坐下前排吃瓜。

    但毕竟大家都是成熟职场人了,不可不可。

    喻宜之:“为什么?”

    “因为之前我以为你在山区出事,拼命找办法进山的那个雨夜,我才真正明白你一直经历的是什么。”漆月说:“现在奶奶走了,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喻宜之,我想好好对待你。”漆月的眼神有时候看起来很凶,可若凑近,会发现她的瞳孔是一种澄澈的琥珀色,像对世界不设防的小猫:“你放下一切走向我的世界,我也会迈开脚步走向你的。”

    “这份运营助理的工作,很杂,虽然我学历不够,但我对K市的街头巷尾都熟,也很明白怎么跟各种人打交道,总监是因为这个才招我的,不过现在还是实习生啦,我试试看能不能转正。”

    “但是话说前头,如果碰到女孩子被欺负,该打的架我还是得打啊,这个你可别拦我。”

    喻宜之低头笑,手握上去,手指弯曲在漆月掌心轻轻一挠。

    又一部电梯走下一群人,漆月脸都红了,妈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的注视下跟喻宜之说话。

    以后,不用再担心影响喻宜之了。

    喻宜之把她拉进一部电梯,按下“一楼”。

    “不开车?”

    “先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从一楼大堂走出办公楼,正当头晚霞如织,变幻出一片瑰丽的粉紫,太阳在一片淡粉色的云后只剩个懒洋洋的尾巴,晚风褪去了白昼的燥热,徐徐袅袅的温柔着。

    漆月不禁看一眼身边的喻宜之,弯眼看着她,笑得和晚风同样温柔。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喻宜之正大光明的、并肩走在日光下。

    在那之后不久,有天她们一起去公园划船的时候,喻宜之倚在船头,给她念了一首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喻宜之合上诗集,在一片垂柳勾勒的光影里对着她笑:“月亮你知道吗,在认识你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那是我最大的愿望。”

    和你一起,走在日光下,走在月光下,走在星光里,走在时光里。

    不用避忌他人眼光,不用在意蜚短流长。

    你是我的心向往之,也是我不顾一切奔赴的方向。

    我想让全世界看到,你是我额角永远不会洗去的印记,也是我身边永远不会变换的存在。

    因为最好的你,值得这一切。!

    第77章

    两人出了办公楼,走了一阵,漆月:“喻宜之,你能不能走慢点?”

    她穿着高跟鞋走得歪七扭八的,心里不禁再次浮出那个疑问:这是人穿的?

    她看一眼身边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的喻宜之,暗自感叹:这女人是个狠人!

    喻宜之带她走过街角,一排时装店露出来,喻宜之推开一间,进去。

    指着一排球鞋问:“喜欢哪双?”

    那些鞋不似高跟鞋的成熟职业,却又比漆月穿惯的机车靴多一份素雅。

    店主看一眼她们,觉得是上司带着新入职还没找准服装定位的小年轻来买鞋。

    热情迎上来:“我们家鞋跟职场风格也很搭的,保证让上司满意!”

    “那……”漆月指了双。

    喻宜之对店主报了个尺码,店主很快捧着一双鞋出来。

    漆月坐在软椅上踢掉高跟鞋,她没耐心,穿鞋的方法都是脚粗暴的往里挤,喻宜之看她一眼,在她面前蹲下,纤细手指拉松鞋带撑开鞋舌。

    另一只手护住鞋后跟打脚的地方:“来吧。”

    原来喻宜之看到她脚被高跟鞋磨破了啊。

    漆月有点脸热:“你不用……”

    喻宜之挺阔白衬衫加笔直西裤,细带高跟鞋矜贵优雅,蹲在她面前却那么顺理成章,柔软黑发顺着肩头垂下,眼神柔化了原本清峻的眉眼。

    她问:“等着我摸你脚是吧?”

    伸手就要去握漆月脚腕。

    “不是不是。”

    脚伸进鞋里,一点都没摩擦,喻宜之帮她系好鞋带:“大小怎么样?”

    “可以。”漆月刚要站起来试着走两步,喻宜之:“等一下。”

    她问店主:“有创可贴么?”

    “有。”

    她们刚才一路走过来都没遇到药房,但鞋店对创可贴一般是有备无患。

    喻宜之拿了创可贴回来,再次无比自然的蹲在她面前,微凉手指还是摩挲过她脚腕,这是她们第一次在人前做这么亲密的动作,一股电流顺着脚底经脉一直窜到心里。

    喻宜之给她两边磨破的后脚跟贴好创可贴,对着她,把垂落肩头的黑发挽到耳后:“起来走走。”

    漆月呆呆看着喻宜之。

    “怎么了?”

    “哦哦,没。”

    她在店里走了一圈,喻宜之垂手立在一旁。

    穿了一天的高跟鞋,忽然换上软底球鞋跟踩在棉花上一样。她刚才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听那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她总是嗤之以鼻。

    可刚才喻宜之蹲在她面前,好像给了她一个水晶鞋的童话。

    漆月从在孤儿院,到后来带着盲眼奶奶,什么事都要自己去扛,早已习惯野蛮粗糙,也觉得自己生来如此。

    那些呵护那些宠爱,都属于娇养长大的女孩。她从没想过,她也会被同样对待。

    喻宜之轻声说:“很好看。”

    漆月点头准备去付钱,喻宜之挡了她一下翻出自己的付款码。

    漆月挑眉:“看不起老子是吧!”

    喻宜之淡淡扫码付钱:“既然比我晚进职场,那前辈先教你两件事。第一,别说脏话。”

    “第二,不要一味屈从于局势,要在局势和自我之间找到平衡,比如高跟鞋的确不适合你,就不要勉强。”

    “这双鞋算前辈送你的入职礼物。”她凑到漆月耳边:“你不收,我可在这店里亲你了。”

    店主帮漆月把高跟鞋用鞋盒装起来的时候,喻宜之先走到店外去接电话。

    店主悄声问:“那是你上司?好漂亮,对你这么好还帮你换鞋?”

    漆月“嗯嗯啊啊”的含混过去。

    拎着鞋盒出去,喻宜之带她走回办公楼去开车。

    瞟她一眼:“怎么不说话?”

    一路意外的沉默。

    “喻宜之,你对其他人也这么好么?”

    “什么?帮其他人换鞋?”

    “不是,就是……你看上去很冷,其实很细心,你也会这么关照你的下属么?”

    “哦,有人吃醋了。”

    “老子吃个毛线醋!老子以前海王好么!只有别人吃我醋没有我吃别人醋的!”

    喻宜之俯身过来帮她系安全带,凉丝丝的体温带来一阵香,突然抬眸看漆月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眼波流转,漆月跟张海报似的贴在椅背上不敢动弹。

    她们之间明明她是更花的那个,为什么反而是喻宜之这么会撩。

    而且喻宜之单手开车的样子很酷,一手伸过来,牵住她垂在座椅的一只手。

    夕阳念着无言的诗篇,从挡风玻璃照进来,暖暖罩着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你不吃醋,可我吃醋。”

    “哈?”

    喻宜之淡然目视前方,言简意赅:“阿萱,你对她挺好的。”

    “不是吧喻宜之,你认真的?”

    喻宜之抿了下嘴。

    漆月笑道:“别开玩笑了,人家直女一个,以前在老家有男朋友的。”

    喻宜之挑挑眉,换了个话题:“实习期工资多少?”

    “八百。”

    “如果能转正呢?”

    “两千。”

    喻宜之在一个红灯前刹车,扭头:“跟你以前比也差太多了吧?”

    这时漆月手机响,她接起:“钱夫人。”

    “我回K市了,有空当面聊聊?”

    “好,去哪?”

    “就到酒楼吧。”

    “好。”

    车内空间不大,喻宜之也听到了她们的这番谈话:“我送你过去。”

    “不了,我先跟你一起回家,再骑摩托过去,你别跟我一起去,被人看到不好。”

    喻宜之坚持:“最后一次了,也算我去做个告别吧。”

    漆月考虑了一下:“好吧,那你在外面等我。”

    钱夫人的办公室永远熏着缭绕的香,她穿一件中式亚麻长褂,手腕上戴一串佛珠,整个人看上去平添一份儒雅,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个看上去瘦小温和的女人,手下管理着这么多产业。

    漆月敲门进来,她瞟漆月一眼:“这是谁?都不敢认了。”

    漆月笑着挠挠头。

    她也不急着说事:“坐。”给漆月倒了杯功夫茶,又把佛珠摘下来:“新在越南收的,还好看?”

    漆月:“我能碰?”

    她知道很多戴佛珠的人有讲究,不能让别人碰,钱夫人这也是第一次摘下佛珠递她手里。

    “没事,拿着看吧。”

    漆月拿起看了看,淡雅棕黄,上面的纹路犹如凤眼:“很好看,但我不怎么懂这个。”

    钱夫人笑了:“那我告诉你它值多少钱。”

    比了个手势。

    “我k,一串小珠子这么贵?抢钱哪?”她赶紧递给钱夫人:“还你,可别被我碰坏了。”

    钱夫人笑笑拿在手里捻弄:“当你足够有钱,这就是个玩具。”她又给漆月把茶斟满:“而我,足够有钱。”

    漆月玩笑一句:“干妈,你也有这么不低调的时候。”

    “我是想问你,你想清楚自己未来的路了么?”

    漆红玉葬礼后她给漆月放了个长假,一是因为想多留点时间让漆月恢复,二是因为漆月提出想离开,她让漆月别急着下决定,万事想清楚。

    长假放完,漆月还是给了她相同的答案,所以她才回到K市,找漆月当面聊聊。

    漆月忽然问:“干妈,我能再看看你手腕么?”

    钱夫人细瘦的手腕伸过来,凸显的青筋之上,一道道盘根错节的疤十分可怖,纠缠着往手臂深处延伸。

    “不是听说你去做了那什么激光祛疤?”

    钱夫人勾唇:“太深了,祛不掉的。”

    她戴上佛珠:“你十七岁来找我,让我给你一份工作,当时我就给你看过这些疤,劝你不要搅合到一些复杂的人事里,你却倔得像只小豹子,眼底一股狠劲,我就想啊,这个女孩其实真的很像我。”

    “阿月,既然你当时做了那样的选择,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发现老公背叛我,立马就踢走了那混蛋,决定不要任何感情,只要钱,所以我做生意那么拼,也得罪了不少人,身上这些疤,就是被人报复留下的。”

    “现在,我老了,斗志也没那么多了,打算离开这里去英国了,种种花、喝喝茶,手里的产业我都想交给你打理,你会获得你想拥有的一切。”

    漆月点点头:“那确实曾是我最想要的,钱夫人你知道我,从小在街头巷尾长大,最怕别人看不起,因为我这种孩子才最清楚,一旦有人看不起你,就会像踩野狗一样来踩你的脸。”

    “现在不想了么?”

    “也想啊,但是,”漆月笑笑:“有个人,我更不想让她伤心。”

    “钱夫人你也说了,你这份家业挣下的不容易,我来接管,难免卷进你留下的那些人事纠纷,很难说未来会发生什么。而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不能只顾我自己。”

    钱夫人叹口气:“好,你走吧。”

    漆月一愣。

    她早料到钱夫人会回来找她,她本预计这是一场十分艰难的谈话,因为从现在的局势看来,钱夫人手下并没比她更适合接管大局的人选。

    钱夫人只说:“当你有了软肋,你就不适合这里了。”

    “也许,你早就不适合这里了。”

    漆月从酒楼走出来的时候,内心有些唏嘘。

    回头望一眼,复古欧式的建筑在夜色里显得气派,而数街之隔的华亭,则是一种现代主义的气韵,远远能望见尖锐塔楼高耸入云,大气雄浑。

    那本是她唾手可得的一切。

    喻宜之向她走来:“舍不得了?呼风唤雨的漆老板。”

    “听你叫我漆老板,怎么这么别扭。”漆月摸出支烟:“喻宜之,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愿意跟你走么?因为我习惯了待在泥沼里,这里才是我熟悉的天地。”

    “一旦上了岸,我的腮我的鳞片暴露无遗,所有人都会当我是个异类,我也适应不了没水的环境,吸不到氧也许会死的很难看,我怕到那时,你会发现我一无是处。”

    “说到底,是我太胆小了,只怕你看不起我,却没想过我要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总归是要踏出这一步的。”

    喻宜之看着她,一双黑沉如湖的眸子在夜色里闪耀,凑近再凑近,在月光下吻住漆月的唇。

    漆月瞳孔放大,那是种很奇妙的体验,旁边有路人经过,而她们再不用遮掩。

    喻宜之缓缓往她嘴里吹气:“怕吸不到氧么?”

    “我给你渡。”

    ******

    两人回家以后,阿萱迎出来:“我去热饭。”

    漆月:“在等我们?我不是发微信让你先吃?”

    “没事呀。”她笑着走进厨房,微波炉滋滋声传来,很快家里香气四溢。

    菜一汤端上饭桌,漆月先给喻宜之夹一筷:“有你喜欢的茄子。”

    喻宜之:“阿萱,辛苦了。”

    “没有没有。”阿萱捏着筷子摆手:“本来是我一直借住在漆老板家,太打扰你们了。”

    “今晚没上班?”

    “嗯,今晚轮休。”

    她试探着看漆月一眼:“漆老板,你真不在钱夫人那干了?”

    漆月咬着口青菜:“嗯,真的。”

    “好可惜啊,本来华亭都要交给你管的。”

    喻宜之在饭桌下轻轻踢漆月的脚,她给自己买了双跟漆月同款不同色的拖鞋,鞋尖轻抵着摩挲:“可惜么?”

    漆月:“可惜得要死,可是。”

    她靠住椅背,笑得明媚张扬:“还是十七岁时候的那句话,我心甘情愿。”

    ******

    洗完澡,两人回房。

    喻宜之坐在书桌前涂面膜,对着小小一个镜子,光线不好,显得有点委屈。

    漆月双手交叠在脑后,靠在床头望着喻宜之:“不是有那种么?镜子旁边一圈灯带的,明天去给你买一个。”

    喻宜之扭脸看着她。

    漆月愣了下,摸脸:“我脸上沾调料粉了?”

    她刚才在吃盲盒薯片,一吃才发现是芥末味,一边吃一边哭。

    喻宜之回来后,从前的坏习惯也跟着回来,她馋各种零食又怕胖,就七七八八买一堆全塞给漆月吃,自己看个现场吃播。

    喻宜之摇头:“我是想问,你怎么知道有那种镜子?”

    漆月以前会化那种又妩媚又凶狠的妆,但她内里糙得很,仗着自己长得美,各种粉底眼影口红都是往脸上一糊,美妆博主看她化妆能气死,她绝不可能去研究什么有光带的化妆镜。

    “哦,听阿萱说的。”

    “你们,经常聊天?”

    “也没有,就是之前碰上我不值班她又轮休,一起吃饭时会闲聊两句。”

    “都聊到化妆镜上了,是够闲的。”

    “是怎么说到化妆镜来着?”漆月深度思考:“哦对!是我说要买机车靴,她说最近直播间经常打折,她刚买了个化妆镜很便宜,质量也不错。”

    喻宜之一偏头:“那你怎么还不给我买?”

    “这,不是你用惯的那种。”

    漆月说:“你不是习惯那种更贵的吗?”

    “不要,就这个。”喻宜之坐到床沿,俯身,她脸上涂着透明的涂抹面膜,果冻一样亮晶晶的,在台灯灯光下眼波潋滟,舌头在漆月唇上舔了一下。

    点评道:“居然是芥末味,不错。”

    漆月心跳都被她玩漏一拍,低头猛戳手机:“那我给你买了,如果你喜欢的话。”

    喻宜之淡然道:“你买的我都喜欢。”她摊开莹白掌心:“能看看你手机么?”

    漆月递上去。

    “我想看看你怎么跟阿萱说让她先吃。”

    “就是让她先吃啊。”

    漆月答话的时候喻宜之已经翻到了对话框,的确就五个字:【晚饭你先吃。】

    喻宜之眯了下眼,这样不常出现的神情让她像只冷面的狐狸。

    “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但,你现在给我发微信也是这样说话。”

    “怎么说话?”

    “没语气,没标点,没表情。”

    “这么大年纪了,谁还整那些什么表情包?”

    喻宜之:“我啊。”

    她把漆月微信里她们俩的对话框翻出来,的确全是各种表情包。

    “喻宜之,说好的高冷总监人设呢?这么萌干嘛?不过有一说一,你这些表情包都有些年代感了啊,该更新了。”

    “你没发现这些表情包眼熟?”

    台灯照着喻宜之的长睫翩跹,在眼下投出毛茸茸的暗影。

    她这么一说,漆月盯着一个挺有特色的【草泥马狂奔】看半天,脑中有个关节忽然被打通。

    “喻宜之,能给我看下你手机么?”

    喻宜之走到书桌边又走回来,手机递她:“密码是xxxxxx。”

    漆月打开微信时手指有点抖。

    是了。

    她翻过喻宜之保存的一个个表情包,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那些表情包,全都是以前她发给喻宜之的。

    以前十九岁的时候,喻宜之刚进地产公司忙得昏天黑地,两人相处时间很少,漆月经常给她发微信她没法及时回,但漆月又想时时跟她说话。

    所以去加了一堆表情包,经常对喻宜之“轰炸”。

    她没想到,这些傻得不行的表情包,全被喻宜之一个一个保存下来了。

    七年过去,这些表情居然都还在。

    她曾经仰望喻宜之如明月,喻宜之洒落的任何一点光辉,她都捡拾保存,却从未想过,喻宜之也在用同样的郑重对待她。

    她低头盯着表情包里的一只土拨鼠:“喻宜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馨暖灯光把喻宜之声线晕染的也温柔。

    她鼓起勇气:“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喜欢我的?”

    这是一个她一直想问而不敢的问题。

    高在操场分享一对耳机、在喻宜之的卧室里隐秘拥抱,她以为喻宜之对她是有情愫的,却发现喻宜之只是想借她的手解决喻文泰。

    大一她们一起住在漆月家的旧筒子楼里、假装陌生人逛街吃同一款冰淇淋、夜晚缠绵的汗液浸透床单,她以为喻宜之是喜欢她的,却发现喻宜之拿了她的十万一走了之。

    直到,喻宜之放弃了实现阶级跨越的最佳机会,不顾一切走向她的世界,漆月才敢真的相信——原来喻宜之,也是喜欢她的。

    只是这份喜欢从什么时候开始?漆月不敢细想。她入局太早,那么多年的心甘情愿,不敢面对一个也许残酷的真相。

    但这时喻宜之凑过来温存吻她睫毛,很小心的不把脸上面膜蹭在她脸上:“还记得你帮阿萱打架那天,穿什么衣服吗?”

    “还记得你比别人晚半个月到学校、第一次到格物楼找我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吗?”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食堂擦肩而过、你装作跟我一点不熟时,穿什么衣服吗?”

    松垮垮的破洞黑T恤加破洞牛仔裤,窄肩带格纹连身裙,虎纹衬衫配金属链的灰黑牛仔短裤,喻宜之一件一件告诉她。

    漆月怔怔的,那些连她自己都不记得。

    “从第一次见你,张扬、美丽、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是我眼中无比耀眼的存在。后来在学校,我发现你是什么都玩很开、呼朋唤友的校霸,我是一开始就受大家排挤、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我一度不敢靠近你,后来又在内心暗暗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利用你,找一个必须接近你的理由给自己打气。”

    “想得久了,我自己也信了,好像我对你的撩拨,都是为了利用你,可是,”喻宜之笑着摸摸她的脸:“我再没见过像你一样耀眼的明月,简单炽烈又干净,和身处泥沼内心阴暗的我那么不一样。”

    “后来我一次次面对你自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早早先对你动心的那个人,是我啊。”

    漆月难以置信下搓了下自己耳朵:“我听错了吧喻宜之,明明那个高高在上让所有人仰望的人,是你啊。”

    眼下的睫毛阴影让喻宜之褪去了白日的锋利,温钝中带着一丝委屈,纤长食指来回揉搓漆月的唇瓣:“以后可不可以,还像以前那样给我发表情包?”

    “可不可以,让我一直当你微信列表里特别对待的那个人?”

    “好。”她咬住喻宜之手指,齿尖摩擦:“好的,喻宜之。”

    喻宜之涂完面膜后擦过手,可那手指上还是带着面膜的涩味,随着暧昧炙热的气氛在两人之间飘散,喻宜之把手指抽回来:“去洗手。”

    漆月洗了手,等喻宜之洗脸洗手回到床上。

    台灯关了,只剩窗外的月光,照着喻宜之额角的那轮粉月亮。

    喻宜之搂着她腰,脚趾轻轻蹭着她脚后跟的创口贴。

    “现在,作为早你一步入职场的前辈,我再教你第件事。”

    她凑到漆月耳边,轻咬,整个耳垂包入嘴里舌尖推着捻转:“在不确定某次拒绝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时,不要轻易拒绝。”

    “昨晚居然敢拒绝我,嗯?”

    “我k,那不是我想到今天第一天上班紧张,又怕自己太累起不来……喂,喻宜之……”

    喻宜之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这女人报复心怎么这么重!

    漆月在她离开的七年里不知发过多少次誓,绝不再为爱做受,但她闻着喻宜之身上汗液的味道,感受着喻宜之逐渐失控的动作,还有喻宜之在送她到云端时那一个小小的皱眉。

    她沉沦于这一切,沉沦于自己是打开喻宜之理性之锁唯一的那把钥匙,这样的喻宜之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喻宜之伏在她肩头:“月亮,我们一开始就相爱,为什么走了这么多年弯路?”

    她回抱喻宜之满是黏腻汗水的脊背:“喻宜之,只要现在我们在彼此身边,就什么都不算晚。”!

    第78章

    第二天一早,漆月哈欠连天的起床,准备搭喻宜之的顺风车去上班。

    阿萱做早饭,因漆月喝不惯咖啡,给她泡了杯浓茶,小声问:“漆老板,你这样能坚持多久?”

    漆月以前是夜行动物,现在就连作息改变都是一道难关。

    漆月灌一口茶,苦得皱起眉,揉揉眼睛却还不怎么清醒:“别小看老子。”

    喻宜之化完妆换完衣服,走过来对阿萱道谢:“谢谢你准备早饭。”

    阿萱笑着摇头:“别这么客气了,我免费借住,不帮点忙,真的过意不去。”

    喻宜之叫漆月:“走吧。”

    两人上了车,她瞥漆月一眼:“还困?”

    漆月嘟囔:“没有啦。”分明眼皮还耷拉着,像只很好揉的猫。

    喻宜之本已系好了安全带,这时又解开,凑过来,脸与漆月近在咫尺。

    停车场的灯光不辨天日,可喻宜之身上洗面奶混合着香水的前调,闻上去像一个优柔中带着锋利的清晨,眸色却如月光,唇瓣温软的吻上来,手上行的是暧昧夜色下才适宜的动作。

    漆月端端正正塞着的衬衫下摆被挑开,喻宜之的手指总是微凉,探进来。

    她屏住呼吸:“喂,喻宜之……”

    这可是停车场!虽然现在没什么人!但喻宜之要是在公共场合这样的话……

    那她可就兴奋了!

    喻宜之纤长的手指在她腰侧轻揉两下,指腹摩挲而过,让人的呼吸开始变调。

    尔后,精准在她的痒痒肉上一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喻宜之!你干嘛啊喻宜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抽抽了喻宜之才缩回手:“精神了么?”

    漆月捂着自己的腰:“你这女人!怎么从晚到早都这么狠……”

    喻宜之重新系好安全带,纤手搭在方向盘上:“把你的衬衫塞好,别一大早的勾引我,还要上班呢。”

    漆月:???

    倒是她的错了?

    总算精神焕发的到了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被总监叫过去:“大老板今天回来了。”

    “啊,噢。”

    漆月不明白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区区一个运营助理,跟大老板这个层级的人扯不上关系。

    总监:“因为提出招运营助理这段时间,大老板都不在K市,所以对增加这个岗位有点不满意,你知道按现在的经济形势各行各业都不容易,所以,你必须要做出很优秀的成绩,我才能说服老板把你留下。”

    总监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在提前说“抱歉”。

    漆月点点头:“知道了。”

    就像洗去纹身会痛入心扉一样,她在泥沼沉沦太久,想上岸哪儿那么容易。

    回到办公室,发现她们组的同事手忙脚乱:“小漆,来帮忙。”

    “来了。”

    说是运营助理,但漆月目前的工作就是打杂,比如她所在的部门负责运营一份每月更新的线上杂志,今天要去采访一位到K市巡演的舞蹈家,漆月就去帮着搬三脚架背景板打光板。

    离开了她熟悉的街头巷尾,来到普通人的领域,两个世界像隔着泾渭分明的一条线,这边无人识得她,她也就不再是呼风唤雨的漆老板,转眼变成小漆。

    还有人夸她:“小漆,力气挺大。”

    漆月:“……谢谢。”

    也不能说是以前打架练出来的。

    临出发,组长接到一个电话后哀嚎:“我们被放鸽子了!”

    大家都傻了:“什么?”

    有人直拍大腿:“我之前就怕她临时取消采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漆月先前做过功课,知道这舞蹈家以难搞著称,还有过洗脸必须用著名品牌矿泉水的传言。

    大家焦头烂额:“怎么办怎么办?”

    杂志每月都要更新,排期很密,今天采访不到人,导致后续无法写稿无法修照片,下一期杂志最重头栏目直接开天窗。

    组长:“想想有什么能临时替换的人。”

    本来采访舞蹈家这篇稿子,要上的是她们杂志最有吸引力的一个专栏,叫“SheSays”,专门采访各领域颇有建树的杰出女性。

    现在一时间要找到分量足够的,也是不容易。

    还有一点——前期宣传都已经放出去了,现在临时换人,明摆着顶天窗,谁愿意?

    有人说:“我今早在电梯看到楼上齐盛的喻总,真的又A又飒,K市老城区改造的月亮楼也快要修起来了,要是喻总能接受采访就好了。”

    “别想了,喻总刚调到K市我们就去约过她,人家果断就把我们拒了,你忘了?”

    “哎,高岭之花不好接近啊。”

    漆月坐在角落,听着众人议论喻宜之。

    恰好这时喻宜之发来微信:【在忙什么?我刚开完一个会(猫猫偷窥】

    【我也在开会,专栏要采访的舞蹈家放我们鸽子,大家正在挠头(头秃(头秃】

    【就是那Shesays专栏?为什么不来采访我?(鸽子望天】

    【……她们正说这事呢,说你一调来K市就把她们给拒了,你忘了?】

    【忘了,要不,你们现在上来问问我?】

    【你愿意接受?】

    【(草泥马小腿舞】

    【还是算了,知道你忙,不用这么帮我。】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帮我自己?】

    喻宜之发来一张自拍,手机放在办公桌上的仰视镜头,没拍到整张脸,只露出一个莹白的下巴。

    照片大面积是喻宜之纤长的天鹅颈,半裹着脖子的规整衬衫尖领,微抬着轻移鼠标的胳膊,和繁杂的办公室背景一起,勾勒出清冷禁欲的女总监形象。

    偏偏这位女总监又给她发来一条:【因为,我想在上班时间看到你(群鸡狂奔】

    漆月抿了一下唇,举手:“组长,要不再去问一下齐盛喻总?”

    组长一看是新来的运营助理,还是实习生,叹气:“小漆,我知道总监招你进来是看重你的沟通能力,但你要是去找喻总,那真是踢到铁板。”

    另一人说:“我昨天在电梯口看到小漆和喻总说话了,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算认识吧。”

    “很熟?”

    “……不熟。”

    总不能说昨晚刚同床共枕过。

    有人建议:“组长,让小漆上楼去试试吧,反正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

    组长考虑了下:“好吧,小孟你陪小漆上去,她刚入职别让她说错什么话,我们其他人再想想还有没其他人选,抓紧联系。”

    看上去对漆月去找喻宜之这事不抱希望。

    小孟和漆月一起去乘电梯:“你怎么会和喻总认识?那可是喻总!”

    “说来话长。”

    电梯门打开时,喻宜之在门口等她们,刚才照片里的白色天丝衬衫垂感十足,配一条奶油白阔腿西裤和同色高跟鞋,也许是办公室开了空调有些冷,一件白色短款小西装披在肩头,浓密黑发垂在一侧肩膀,另一侧莹白耳垂挂着根白金耳线,坠着个精巧镶钻的小月亮。

    她本来就身高腿长,抱着双臂站在那里跟模特似的,气场十足。

    小孟以为是偶遇,瞬间结巴:“喻喻喻总。”

    看到美女就紧张是人类天性,更何况还是这种级别的超级大美女。

    小孟第一次正面近距离看喻宜之,觉得她进娱乐圈绝对能一炮而红,可是人家能靠脸吃饭偏偏要炫才华。

    “喻总,有件事想麻烦你。”漆月在人前不好意思盯着喻宜之,摸摸鼻子看向地砖:“我们杂志本来约好采访一位舞蹈家,但她临时放了我们鸽子,我们想改为采访你,行么?”

    小孟在一旁解释:“我们知道前期宣传都放出去了,临时来找您特别不礼貌,也知道您工作特别忙,您要是不愿意我们充分理解……”

    但喻宜之说:“好。”

    小孟傻了:“啊?”

    正儿八经来邀约喻宜之她都不答应,这次顶天窗居然答应这么爽快?

    喻宜之看着漆月问:“要怎么配合你们?”

    “就是我们会搬一些器材上来拍你工作的一些场景照,还有小孟她们那边拟了一些问题想问你。”

    喻宜之点头:“可以,你们随时上来。”

    她离开时,小孟拍拍自己的脸:“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小漆要不你掐我一下。”

    又问漆月:“你和喻总什么关系?她就这么答应你了?”

    漆月挠了挠头:“真的……不熟。”

    刚重新恋爱,一切充满新鲜感,说不熟,也没错。

    组长看她俩回来:“是不是不行?我们这列了一圈名单,大家抓紧分头打电话……”

    漆月:“不用打了,我们搬器材上楼采访就行。”

    组长也惊了:“什么?”

    众人搬器材上楼拍照时,还现在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里。

    她们拍喻宜之开会,给员工指出方案漏洞时言辞简练,逻辑强大,配上清清冷冷一张脸,像不可攀折的明月,怎么看也不是会热心帮着顶天窗的类型。

    漆月在一旁打杂,偷偷望着喻宜之想的是另一件事——她以前只见过喻宜之与艾景皓一起,跟她们谈老城区改造项目的事,并没正经观察过喻宜之工作的样子。

    原来喻宜之工作起来是这样,对待所有人一张脸那么冷的。

    她摸出手机,给喻宜之发了个表情过去:【猥琐熊猫:咪咪让我摸一下】

    喻宜之工作时很少看手机,这时却似有感应,纤长手指轻敲屏幕,垂眸看了一眼。

    唇角勾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眼睛眯了眯。

    漆月有点喜欢喻宜之这样笑:坏坏的,像狐狸。

    但这样的微表情对不熟悉喻宜之的人有点难捕捉,漆月听到身边同事都在低声互相问:“喻总刚才是笑了一下么?”

    “我还以为她天生不会笑呢!谁给她发信息啊这么牛,能把冰山逗笑。”

    实习生漆月默默收起手机。

    喻宜之太上镜了,摄影师连连感叹一张废片都没有,飞快的就拍完了,后期也说回去调个色就行,简直是她挣得最轻松的一份工资。

    接着是采访,刚好喻宜之散会,问她们:“就在会议室行不行?”

    小孟忙不迭点头:“可以可以。”

    漆月正要搬着器材从会议室出去,喻宜之叫住她:“你,留下来帮忙吧。”

    “采访我能帮什么忙。”

    喻宜之悠悠抬眸:“我紧张,你就留这儿当个吉祥物吧。”

    小孟一噎:喻总这一脸淡定气定神闲的,半毛钱也没看出她紧张啊。

    漆月别别扭扭坐到一旁。

    收到喻宜之微信:【小孟问了我哪些问题,还有她的问话技巧,你都可以记一记。】

    采访过程中,小孟发现喻宜之很有人格魅力,头脑清晰,回答问题简练但句句点在要害上,简直是她遇到过的最佳采访对象。

    她收起录音笔和笔记本的时候,简直跟吃了顿大餐一样心满意足:“喻总,今天实在太感谢你了。”

    喻宜之淡道:“不客气。”

    她先回办公室去忙,留小孟她们在会议室收拾器材,漆月在旁边搭手,听小孟她们兴奋议论“喻总简直太完美了啊!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有能力的人,还那么漂亮,真不知什么人配得上她。”

    “你没听说那个八卦么?她把齐盛太子爷都踹了,才被发配边疆,肯定是要找个比太子爷更优秀的人吧。”

    漆月往包里收三脚架的手指滞了滞。

    小孟她们收好器材离开齐盛的时候,倒没想到喻宜之还亲自出来送她们,披着她那件短款白西装,美得出尘绝俗。

    她们再次道谢:“喻总,今天辛苦你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比如宣传方面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们。”

    “宣传倒不必了。”喻宜之瞥一眼站在小孟身后、有点走神的漆月:“不过我有个小忙让运营助理帮一下。”

    组长:“哦哦哦,好的,小漆你帮完喻总再下楼吧。”还问喻宜之:“是不是让小漆帮忙搬东西?她力气真挺大的。”

    她们下楼后,喻宜之叫漆月:“跟我来下洗手间。”

    漆月发现齐盛集团真挺有钱的,虽然是同一栋办公楼,但这洗手间跟乘星的装修完全不一样,窗明几净,角落有衣架,盥洗台上有棉签化妆棉护手霜,有种五星级酒店的奢阔感。

    喻宜之把小西装挂到衣架上,对着漆月露出后背,长发拨到一边肩头垂着:“帮我解下扣子。”

    喻宜之今天的衬衫是背扣式,领口两颗玛瑙扣子,再往下是一条拉链,有一种带复古学究气的禁欲感。

    “卡住了?”漆月帮她解开:“没有啊。”

    “那拉链呢?”

    漆月试着往下拉:“也没卡啊。”

    一道精致蕾丝窄边,与喻宜之微微凸起的脊骨形成一个十字,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那禁欲感愈加浓烈。

    漆月移开眼神:“我帮你拉起来。”

    喻宜之忽然转身,抓住漆月的手,靠近自己衣服下摆。

    这时衬衫已经松了,在喻宜之的带领下,漆月指尖一软。

    她立刻一缩,压低声音问:“你干嘛?”

    喻宜之攥着她手腕反而往前带:“刚才谁给我发表情包?这么快忘了?”

    漆月:“我那是……”她瞥一眼没锁的门:“小心有人进来。”

    “你怕吗?”喻宜之绕到她脸侧,若有似无,轻碰在她耳廓:“我不怕。”

    漆月闭了闭眼,喻宜之掌握她的一切命门,像拿捏住猫后颈最柔软那块皮肤一样逼她讲实话:“怎么了你?”

    “喻宜之,你有没有想过……”漆月躲开她的亲密:“我来到你的世界,在所有人眼里,我不可能配得上你。”

    喻宜之暂且停下,看着她:“配不配得上,谁说了算?”

    微凉手指握着她手腕。

    天丝衬衫材质上好,盛夏时节,竟比喻宜之的手指更凉。

    可喻宜之的肌肤柔软而逐渐滚烫,在陌生环境带来熟悉的慰藉,又因对比强烈而带来新鲜的刺激。

    喻宜之:“上班也有上班的乐趣,是不是?”

    她说话时轻轻呵着气,拉长,放软,微凉鼻息以某种特定频率打在漆月耳畔。

    “喻宜之!随时会有人来的。”

    喻宜之转而看她,眼底已铺了层又湿又软的水光,喻宜之这女人表面清冷实则妖孽,她知道漆月抵御不了她这样的眼神。

    她说:“你太紧绷了,放松点。”

    “你愿意迈出第一步,已经做得很好了,别想太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喻宜之托着她的下巴吻她,脸上有一种禁欲矜持的脂粉香,可她微微张开眼,又能看到喻宜之阖着眸子那样沉迷,睫毛如鸽羽般轻颤,演绎着昨晚的放纵。

    直到喻宜之轻轻放开她,两人嘴上的唇膏已什么都不剩。

    喻宜之从口袋里掏出唇膏,对着镜子补色,眼尾瞟向漆月:“刚才听你对同事说,你跟我不熟?”

    漆月一噎。

    喻宜之补完色收起唇膏,走到漆月面前,轻轻一吻,唇膏印上去,又捧着漆月的脸看了看:“抿抿。”

    漆月别扭的抿匀,喻宜之捏一下她的耳朵:“等以后,你觉得你跟我熟一点的时候……”

    附到她耳边:“随时来找我,我们可以体验一下上班的更多乐趣。”

    “还有,”她拉开门的时候添上一句:“这间洗手间是我专用,所以,你其实不用怕有别人进来的。”

    ******

    漆月下楼的时候,组里同事纷纷围上来:“小漆,你跟喻总到底什么关系啊?怎么你一开口她就答应帮忙?”

    “嗯,就……我以前住在她负责改造的老城区那片,机缘巧合认识了,不熟,真的不熟。”

    她被众人围着有点手足无措,手背在背后,绞着的手指上还有喻宜之身体的味道,可她无法开口说她和喻宜之的关系。

    一个同事出外勤了,电脑屏幕刚好对着漆月视线,已自动换为屏保状态,不停来回切换的壁纸,都是她和男友的旅行合照。

    漆月鼓起勇气走出自己的世界、踏入喻宜之的边界,可两人的差距一点没缩小,某种意义上反而更大。

    现在开口说喻宜之是她女朋友,她都不知会换来众人怎样的惊讶,一定人人都觉得喻宜之疯了。

    喻宜之让她慢慢适应,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沉下性子熬了一个月,却发现根本找不到突破口,人人都是竞争关系,只肯拿一些打杂的活给她做,照这样下去,别说进步,能留在这公司都困难。

    喻宜之已为了她留在K市,可就算在K市,她以前积累的优势和能力也几乎作废,在崭新的天地里被缚住手脚,施展不开。

    这天下午,想争取的工作仍是没有到手,她闷闷的,继续打杂。

    下班时收到喻宜之微信:【我今天要加班,你自己先乖乖回家?(小可爱】

    她勉强回了个表情包过去。

    上班没法骑她那辆张扬得要死的火红摩托,赚得又少,以前的积蓄得省着用,她没打车,坐公交回家。

    这里离地铁站有段距离,坐公交更方便,车站挤挤攘攘一堆刚下班的人。

    等了大概十分钟,公交来了,大家上了一天班都累得不行,不分秩序往车上挤,漆月穿着喻宜之给她买的白球鞋被踩了一脚,反而还有人推搡着骂她:“挤什么挤?没长眼啊。”

    漆月回以沉默。

    离开了街头巷尾,她不再是放纵恣意的漆老板,上岸来到喻宜之的世界,就要遵守这世界的游戏规则,不能一言不合就暴躁。

    还好,公交车上的人,上得快下得也快,几站之后,她竟幸运得到一个座位。

    她坐下,窗外夜幕下沙一样逐渐笼罩世界,夜色为底,玻璃上模模糊糊映出一张人脸。

    漆月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她自己。

    普通的黑发,模糊的眉眼,她拔掉了自己的刺、藏匿了自己的锋芒,最终变成人群中面目模糊毫无特色的一个。

    会不会久而久之,她都不再知道自己是谁,喻宜之也不再知道她是谁。

    真到了那一天,喻宜之还会喜欢她么?

    从公交车下来时漆月双腿发僵,昼夜交叠的黄昏,总容易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惶惑感。

    这时她手机响了,低头看一眼屏显,是亮哥。

    “喂。”

    “漆老板,我还准备等到你给我打电话呢。”

    “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改邪归正的游戏玩不下去了呗,洗手的金盆一摔,去他妈的回到你本应属于的世界。”

    漆月干笑一声。

    “小看老子。”她这句话说的没什么底气。

    亮哥听出来了:“上这么久的班憋坏了吧?出来喝酒,大头还说你肯定不来,我说不可能,你可是最无拘无束的漆老板。”

    “来吧,我们等你。”!

    第79章

    面对亮哥的邀请,漆月本想拒绝,因为怕今晚喝了酒明早起不来。

    但她内心实在憋闷,像一个悬在头上装满水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行吧。”她最终答应了。

    她给阿萱发微信:【喻宜之今晚加班,我去找亮哥他们喝酒,没法回来吃你留的饭菜了,抱歉。】

    这个点阿萱已经到华亭上班了,不过很快回复:【没事呀,我明天中午热来吃就是了,不浪费。】

    又发一条:【好好玩,散散心(笑脸(笑脸】

    漆月没有再回。

    她回家楼下骑了摩托车,嗡鸣着启动,飞驰造就的极限速度带来久违的酣畅。

    成日的郁闷终于被甩开一些,她进一步加速,在车流间来回穿梭。

    有司机打开车窗骂:“臭娘们,不要命啦?”

    漆月最听不得这些女性侮辱的词汇,对他比一个中指,黑发在夜风中张扬起舞,眼底的狠戾犹在:“你再嚎一句试试?”

    司机一愣,没想到这个一身职业装看着甚至有些朴素的女孩,竟是如此锋锐。

    畏畏缩缩关上车窗溜了。

    漆月吁出一口恶气。

    开到她熟悉的陋巷,车还没停稳,大头跑过来在她肩上大力一拍:“漆老板,好久不见!”

    亮哥敏哥他们跟着走过来大笑:“你他妈这什么造型?”

    漆月:“老子变色龙好吧?”

    街角散发一点腐败味道的垃圾箱,被弹弓打熄一颗灯泡的路灯,来来往往走过染着各色头发没个正形的小混混。

    熟谙的环境让她放松下来,习惯性一摸口袋,没摸到烟,才发现自己一身职业装,而公司里不让抽烟。

    轻轻踢大头一脚:“给老子根烟。”

    大头递她一支又借她火,漆月猛抽一口,终于感觉一口浊气从肺里吐出来。

    “妈了个蛋的!”她忽然扔了烟开始跑。

    大头一看,才发现是个男人在路边虐猫,一个塑料袋正往小猫头上套,又死死勒住小猫的脖子。

    漆月跑过去飞起一脚,直接把男人踹翻在地。

    她穿规规矩矩的一字裙不好发挥,随着刚才那脚,一声撕裂音传来,她叫一声“大头”,大头无比默契的脱下衬衫甩给她,自己只穿一件T恤。

    漆月半空接过衬衫系在自己腰上。

    被漆月踹翻的男人摇摇晃晃起来,折了面子,伸手就想来揪漆月的领口,被漆月灵巧躲过,一拳挥过去。

    被放开的小猫早跑没影了,男人鼻青脸肿,漆月还不解恨,再次一脚把男人踢翻在地。

    大头过来拉她:“够了,他该长记性了。”

    漆月盯着男人,气喘吁吁:“下次再被我看到你虐猫,要你的命你信么?”

    大头:“滚吧。”

    男人抱头鼠窜,漆月拧紧的眉头还没舒解,愤愤走回路边的酒馆。

    大头跟在她身边,看她一会儿,轻声问:“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不开心呢?”

    漆月笑一声:“你从哪儿看出老子不开心?”

    “下手太狠。”

    “他那样虐猫,不值得狠狠教训吗?”

    “值得,但不值得你把自己搅和进去。”

    漆月不答,只叫大头:“再拿根烟,妈的刚才还剩小半根浪费了。”

    “你去上班这段时间,到底……”

    漆月叼着烟拍拍大头的肩:“别聊那些了,聊聊你们这边,怎么样啊?”

    “哦,酒楼还好,就是华亭那边有点麻烦……”

    夜风褪去白天的燥热,徐徐凉凉吹在身上,漆月眯起眼,心里的感觉有点复杂。

    一方面,刚才狠揍虐猫那人一通发泄了心里的郁气,另一方面,这跟白天所谓普通人的生活又形成鲜明对比。

    在她熟悉的陋巷,她可以恣意张扬,她还是那个用眼神就能逼退人的漆老板,而不是白天那个忍气吞声、做着打杂工作的模糊影子。

    这种对比,不是不让人郁闷。

    “喝酒喝酒。”

    怎么往酒杯里倒还是觉得不够,最后直接对瓶吹。

    大头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过来抢她酒瓶:“哪有你这种喝法的。”

    “你管老子!”

    “你要醉了。”

    “哈!老子这千杯不倒的酒量,什么时候醉过?”

    大头又看看她,表面倒是清醒,就是妩媚的眼尾泛着红,满脸浑不吝的不羁神色。

    大头递了块芒果片给她:“不管醉没醉,你先垫垫。”

    漆月对着那芒果干开始傻笑:“喻宜之,你怎么来了?”

    大头:……

    他实在没看出芒果干那些皱巴的纹路有半毛钱像喻宜之。

    漆月开始对着那片芒果干说悄悄话,还轻轻抚摸那芒果干的边缘。

    大头又抓了把花生过去:“不吃芒果干的话,吃花生吧。”

    漆月怔了下,又开始傻笑:“喻宜之,你真的来了啊,我把刚才那人当成是你了。”

    她又开始对着花生说悄悄话,嘿嘿嘿的笑。

    大头也不纠结这花生哪儿像喻宜之了,估计在喝醉的漆月眼里,万事万物都像喻宜之。

    说到底,漆月的整个世界,也不过一个喻宜之。

    大头吐出一口烟雾,夹着烟出去给喻宜之打电话。

    月光皎皎满衣襟,然而,喻宜之没接。

    大头回头望一眼还在对着花生说悄悄话的漆月。

    想了想,给阿萱打了个电话。

    阿萱很快接了:“喂?”

    “下班了么?”

    “正要下呢。”

    “你回家的时候,能不能顺路过来接漆老板?”大头报了个地址:“她喝醉了,我们几个男的送她不方便。”

    阿萱马上答应:“好。”

    她来的很快。

    掀开门帘进来的时候,带进一室月光。

    漆月抬起头来傻笑:“咦,喻宜之你怎么又来了?我刚才把别人当成你了,现在想来那人皮肤有点糙,不像你,剥壳的鸡蛋一样嫩。”

    她跌跌撞撞走过来,一张绝美的脸近在迟尺,平时不羁狠戾的眼神都温柔。

    阿萱:“漆老板你喝醉了,我是阿萱。”

    “阿萱。”漆月傻傻看着阿萱,目光变得愣怔。

    阿萱挽起漆月胳膊:“我扶你吧。”又跟大头打了个招呼:“我们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

    大头望着她俩的背影,阿萱扶着漆月,低头小声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台阶。

    阿萱比他们大两岁,是那种江南温婉的长相,说话细声细气,很有姐姐味。

    这时大头手机响了,一看,是喻宜之。

    接起来,喻宜之问:“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大头嗤一声:“喻总,你一向都这么忙。”

    “是漆月那边有什么事?”

    “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头挂了电话。

    喻宜之刚结束一场和客户的线上会议,头昏脑胀的出来,一边开车一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但车速提的很快。

    大头突然给她打电话,应该是跟漆月有关了。

    可漆月不是按点下班、直接回家了么?

    喻宜之上楼,开门,屋子里竟然黑漆漆、静悄悄一片。

    她在玄关处换鞋,拎着包急匆匆到卧室开门,也是空无一人。

    阿萱应该是去华亭上班了,可漆月去哪了?

    立刻给漆月打电话,没人接。

    正当她准备再给大头打电话的时候,门开了。

    阿萱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小心点,抬脚。”

    喻宜之快步走过去,闻到一阵浓郁的酒气。

    就见漆月嘿嘿笑着跌入她怀里,抱住她腰:“喻宜之,这次真的是你了吧?”

    喻宜之接住她:“怎么喝这么多?”

    阿萱:“喻小姐,漆老板今晚跟亮哥他们聚了一下,我去煮点醒酒汤。”

    其实喻宜之说过好几次,让阿萱直接叫她名字就好,可不知是她气场太强还是怎么,阿萱总还是客客气气叫她喻小姐。

    这会儿阿萱和漆月一起从外面回来,这称呼听上去就格外有距离感,倒像阿萱和漆月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一个陌生的借住者。

    阿萱匆匆去了厨房,喻宜之蹲下给漆月换鞋。

    漆月傻笑着一缕一缕揪她头发,喻宜之问:“为什么又跟亮哥他们聚在一起?”

    “为什么不聚?”又是呵呵呵一阵傻笑:“他们都是我朋友!”

    “他们是什么人,我十七岁想接近你的时候,你就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了。你曾想推开我不让我靠近,那你自己呢?好不容易迈出这一步,又想回头么?”

    漆月呆呆看着她,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

    她这副颓然的样子看得喻宜之有些焦躁,漆月一踉跄,她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搂住漆月的腰。

    漆月在她怀里,毛茸茸头顶不停蹭着她下巴,像只不乖的猫:“喻宜之,喻宜之。”

    阿萱从厨房出来,打断这亲昵的一幕:“解酒汤煮好了。”

    喻宜之搂着漆月到餐桌边坐下,阿萱把解酒汤端出来。

    这和喻宜之冲泡的那种小甜水不同,是正儿八级的解酒汤,放了小豆腐豆芽海米,浓浓一股花椒油味。

    漆月喝一口:“好好喝啊。”

    喻宜之瞥她一眼。

    阿萱:“喻小姐,那我先回房间了。”

    “谢谢,辛苦你了。”

    给醉鬼洗头洗澡是件麻烦事,抹上沐浴露的漆月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不停往她身上贴。

    喻宜之小心的扶着她。

    吹头发也是个大工程,漆月好像觉得喻宜之对她吹风是逗她玩,不停撅嘴想跟吹风机对吹。

    漆月平时酒品不差,这次是真醉狠了,也不吐,装疯卖傻发泄白日的郁闷。

    喻宜之好不容易替她吹干,把这醉鬼扶到床上,自己躺到另一边。

    她心里想着事,背对漆月,在两人之间留出一道宽宽的“楚河汉界”。

    漆月这时却像只闹够了的猫,静下来,摸索着滚过来贴住喻宜之的背,脸贴着她后颈蹭两蹭,手搭在她纤腰上。

    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应该是喝了解酒汤睡着了。

    喻宜之睡不着,睁眼望着透进纱帘的月光。

    眼神下移,浅银色的溪水淌过她的身线,也淌过漆月搂她的手。

    她轻轻的握上去。

    这时漆月的手是暖的、软的,不像她曾经做过的一场场噩梦,失却了生命的温度。

    她当然知道漆月来到不熟悉的世界,心里憋闷又烦躁。

    其实她挺宠漆月,有一些在她心里定义为胡闹的事,只要漆月开心,她都纵着。

    开口跟漆月说:“要不别上这个班了。”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是。

    她翻了身,把熟睡的漆月搂进怀里,手指轻轻抚过漆月肩头,那道盘根错节而可怖的疤。

    漆月在钱夫人的世界里沉沦太久,就算她现在想帮漆月开店,只要漆月还在那个交际圈,那些得罪过的牛鬼蛇神会轻易放手?

    漆月好不容易踏出这一步,无论如何,不该再回以前的世界了。

    第二天一早,喻宜之起来换衣服化妆,瞥一眼床上的漆月,还在昏睡,梦里都皱着眉,应该是宿醉带来了剧烈头痛。

    完全起不来的样子。

    从理智上来说,喻宜之很清楚,刚来一个月的实习生,还没站稳脚跟就请假,肯定会影响转正。

    但她到底心疼,没叫漆月,准备一会儿编个理由帮忙请假。

    她一身衬衫西裤去冰箱里拿咖啡原液和吐司,在清晨光线中显得那样清新优雅,连影子的摇曳都动人。

    阿萱走来与她打招呼:“喻小姐,早。”

    喻宜之:“早,阿萱。”

    阿萱笑道:“你真漂亮,有时看着你,都觉得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喻宜之拧开纸袋,取两片吐司扔进盘里。

    也许阿萱是无心之言,在现下这番情形下听进她耳中,却觉得心里堵堵的。

    她到现在还显得与漆月的生活格格不入吗?那漆月身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这时,床上的漆月被闹钟叫醒。

    “他妈的……”宿醉让她的两边太阳穴像有奥特曼在蹦迪,伸手就想把手机砸了。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坐起来,烦躁躁揉一把睡成鸟窝的头发。

    先给大头发了条微信:【老子昨晚没丢人吧?】

    没想到大头给她回了个电话过来。

    漆月接起:“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大头和她过去的作息一样,彻头彻尾的夜行动物。

    “你呢?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老子上班啊。”

    漆月顿了顿,等着大头那边的反应。

    在她的预想里,大头应该嘲笑她一番,然后和昨晚的亮哥敏哥他们一样,拼命煽动她说大尾巴狼别装小绵羊,赶紧回到原来的世界才是正经,不然位置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亮哥敏哥他们这么说,她理解,她在钱夫人那边混得好,才能罩着这些人。

    但大头那边静静的,漆月听见他轻轻的“嘶”了声。

    漆月觉察出不对:“你怎么了?”

    “昨晚喝完酒,接到电话说酒楼出了事,有人喝多了械斗,警察赶过来之前,这事不得我们兜着么?我刚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别担心,一点小伤。”

    “去医院了么?”

    “哪儿那么娇贵,习惯了。”

    漆月沉默。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大头忽然说:“谁不知道我们存身的世界是一潭泥沼呢,钱夫人做生意路子野,我们跟着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打交道,今天根本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样的事。”

    “以前我跟着你一起见奶奶,总是心虚,觉得对不起她。现在,你上岸了挺好,我以后去给奶奶扫墓的时候,底气也足一点。”

    “那你呢?你就不怕你爸妈担心?”

    “我?”大头笑笑:“我习惯了,你知道人要改变自己的习惯,是很难的。”

    漆月抿了一下唇:“我明白。”

    挂了电话她匆匆洗漱,喻宜之已经走了,她得赶上公交才能确保自己不迟到。

    往外跑的时候,阿萱忙问:“不吃早饭了么?”

    “来不及了!”

    阿萱拿袋子装了两包子,追过来塞她手里:“你最喜欢的大肉包子,记得吃。”

    漆月带着太阳穴上蹦迪的奥特曼们一路狂奔,眼看着公交车就要在她面前开走,她一边追一边大喊:“师傅!师傅!”

    所幸今早的司机心善,在发车之前打开窗:“八戒你别着急,为师等着你。”

    可算赶在电梯里用软件打了卡,又碰上和她一样差点迟到的小孟。

    出电梯时两人聊着天:“你还没吃早饭?”

    “嗯,我朋友给我带了俩大肉包子,热得透透的,现在还没凉呢,来一个?”

    “不了谢谢,我昨晚喝酒了,现在吃不下。”

    “我昨晚也喝酒了,我朋友给我做了道解酒汤,特好喝,我问问她怎么做的,把配方发你。”

    “行啊谢谢,喝了酒还是喜欢这些热腾腾的。”

    “可不嘛,尤其宿醉的早上,谁能吞下凉飕飕的什么三明治……”

    漆月和小孟一道,快速向着办公室走去。

    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个身影,拎着个楼下轻食店的纸袋。

    刚才阿萱给喻宜之发信息,说漆月坚持去上班了,让喻宜之多留意她一点。

    喻宜之看到那信息时内心有点别扭,但一时没明白为什么。

    知道漆月来上班后她放下工作,匆匆下楼买了清淡的三明治,怕漆月胃不舒服吃不下油腻。

    到现在,她藏在角落,手指在卷起的纸袋口捏出深深的褶皱——从解酒汤、到三明治,也许真应了阿萱的那句话,她总显得不像漆月世界里的人。

    脑子里忆起昨晚阿萱扶漆月回家的身影。

    漆月看着阿萱的眼神,有笑意。

    三明治是送不出去了,解酒药呢?喻宜之垂着眸子上楼回齐盛,解酒药应该也不需要了吧,阿萱应该也准备了。

    这边漆月来到公司。

    “小漆,过来帮忙搬下展架。”

    “来了。”

    “小漆,你再帮忙把这易拉宝搬楼下去吧。”

    “好。”

    上楼的时候,看到组长在对着电脑做方案:“组长,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组长想了想:“有什么的话我会叫你的。”

    “好,随时叫我。”

    入职这么久,她仍没接到任何有意义的工作,这样下去等实习期满,她妥妥被开除。

    旁边两个同事趁喝咖啡的时候闲聊:“今早我在电梯又遇到齐盛喻总了,好A好美啊。”

    “把齐盛太子爷都踹了,你说她是想找个什么样的?”

    “说不定……嘿嘿嘿,你不觉得喻总这种高岭之花,更招女生喜欢么?”

    “你这可打开了新思路!哎不行了,越想越香,好想和漂亮姐姐贴贴。”

    “嗨,我等凡人就别想了,就算人家是,至少也是找今天来公司接受采访的那种。”

    不一会儿组长来叫:“覃老师马上到了。”

    众人哗啦啦站起来,准备开工。

    覃诗雅是K市出身、全国著名的钢琴家,因为眷恋家乡气候,所以每年不巡演的时候会待在K市练琴。

    神秘,美丽,孤高,钢琴界的高岭之花。

    覃诗雅从不在自己K市的家接受采访,那里好像她的一座避世堡垒,所以就直接约在了乘星公司。

    本来她是下个月「Shesays」专栏的受访嘉宾,但她因故取消了一场巡演提前回了K市,组长又因这月临时被嘉宾放鸽子的事吓得不轻,便约着覃诗雅提前一个月过来,有备无患。

    电梯“叮”一声。

    “来了来了。”大家都在门边打起精神。

    走进来的人,冷月光一样的脸庞却叫众人一愣:“喻总?”

    喻宜之借抬手撩发的动作环视一圈,腕间的钻表闪闪发亮。

    发现漆月站在角落,垂着头,避开她的眼神。

    喻宜之心想:是因为她把漆月拖入了不适应的世界,漆月对她不快么?

    其实她的心情也很糟,昨晚的一场酒局,让她觉得漆月好像要随时缩回自己的壳里,再像海螺一样沉回那片泥沼世界。

    刚才她回了齐盛,仍是放心不下,还是想着把解酒药给漆月送来,万一阿萱没准备呢?

    但心底的别扭,又让她做出姿态,好像是因其他的事来乘星一趟。

    她问:“我刚好需要一张工作照,可以麻烦给我一张你们拍的么?”

    组长:“这点小事喻总何必亲自下楼,打电话说一声就行。”

    她马上吩咐:“小姜,你带喻总去拷。”

    这时有人突然想起:“糟了,覃老师最喜欢的吉祥物还没搬出来。”

    “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组长顿时急得跳脚。

    覃诗雅这人意外的很有反差萌,一边是曲高和寡的高冷艺术家,一边狂爱一只秃头河童,是某次运动会的吉祥物。

    为了让覃诗雅跟河童合影,组里提前租借了巨大的人偶装。

    组长叫漆月:“小漆,你去库房搬一下。”

    “好。”

    这时喻宜之正跟着小姜往里走,路过漆月身边,漆月却招呼都不跟她打,直接转身回避掉她眼神,好像两人根本不认识。

    喻宜之抿一下唇。

    漆月在库房找到那装着河童人偶服的纸箱,抱着往外走,这纸箱对她来说并不重,但四四方方太大不好发力,抱着往外走时不停往下滑,她时不时用膝盖往上顶,模样狼狈。

    喻宜之在小姜工位边对着电脑,在选照片,漆月不看那边,也能感到喻宜之在不停瞟她这边。

    她本来宿醉就头疼得要死,这时心里也不爽快,低头蹙眉。

    其实她对喻宜之格外冷淡的原因,并非喻宜之所想的那样。

    只是她觉得,踏入喻宜之的世界,两人的差距不但没缩小,反而好像越来越大。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却又很难向前,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所有人都在猜喻宜之要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高管。企业家。艺术家。人中龙凤。

    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她。

    喻宜之突然跑来她公司,亲眼目睹被磨平了棱角、变得微渺的她,会不会像她一样快速发现,这种差距几乎是不可跨越的?

    她搬着纸箱避开喻宜之眼神,搬到门口人群聚集处放好。

    喻宜之拷完照片走过了。

    这时,电梯“叮”一声。

    这次走进来的,是一身薄纱仙气飘飘的覃诗雅了。

    “覃老师!”“覃老师好!”

    覃诗雅点点头:“不好意思,刚在车上确认了一份曲谱,耽误了一会儿。”

    有人压低声音议论:“气质也太好了吧。”

    “真不愧是艺术家。”

    覃诗雅并非传统美女的长相,窄肩小脸,一双柳叶眉配一双狭长的凤眼,不笑的时候充满了距离感,却恰好为她的高冷气质加码。

    组长忙着迎她进来:“没事的覃老师,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邀请。”

    覃诗雅眼神果然先落在门口纸箱里的玩偶装上,定了定。

    组长租这玩偶装就是为了博个印象分,让覃诗雅从一开始心情好点,后面的访问也顺利点。

    只是她们太着重在采访本身,玩偶装倒是租了,却忘了安排谁来穿。

    当下只能叫个子最高的漆月:“小漆,能麻烦你穿一下这玩偶装么?跟覃老师合个影,也是一张不错的访谈配图。”

    覃诗雅果然对河童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甚至交代:“这张照片单独发我。”

    已经在调试相机的小姜立马回应:“好的覃老师,没问题。”

    所有人都看向漆月。

    漆月走向纸箱时手脚发沉。

    一是因为宿醉,二是因为路过这边的喻宜之也在看她。

    穿玩偶装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在喻宜之面前好像有了特殊意义。

    早上喝咖啡聊八卦的那两个同事,正好站的离漆月不远,漆月刚才已经听到她们议论:“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覃老师!啊啊啊她还刚好跟喻总碰上了!”

    “真的配一脸有没有?我立马脑补一百万字双强御姐文!”

    漆月面对纸箱,默默垂头站着。

    终于,她伸手伸脚,穿上暗绿苔藓色的连体衣,又把河童的头套戴上。

    整个世界暗下来,所有声音像隔了一层罩子,她转身,借着头套的掩护看一眼喻宜之。

    喻宜之站的离覃诗雅不远,一个矜贵现代,一个古典雅致,一个冷如山涧月,一个傲如湖心雾。

    她却穿着搞笑的河童玩偶装,垂手垂脚站在这里。

    她跟喻宜之到底隔着怎样的距离,好像只有当她迈入喻宜之的世界,真相才越发清晰而残忍。

    小姜端起相机。

    覃诗雅还是一脸高冷,眼底却闪着兴奋的光,靠在漆月的玩偶装上。

    漆月透过玩偶眼睛处的两个洞,看着人群中的喻宜之,微微偏头,垂顺的黑发露出耳垂上小半颗闪耀的钻石耳钉,美丽得仿若贵胄。

    相机“咔嚓”一声,留下覃诗雅与“河童”的合影。

    “覃老师,麻烦你往这边走,采访区已经布置好了。”

    所有人簇拥着覃诗雅离去,漆月松了口气。

    这时,有人碰了碰她。

    漆月回头,透过两个洞,看到喻宜之站在她面前,抿了下唇,没忍住伸手轻拍了一下河童的头,小声说:“太可爱了。”然后掏出手机。

    “咔嚓”一声,忍着笑的喻宜之和一脸傻乎乎的“河童”,共同被留在照片上。

    漆月愣愣的,完全没想到她眼里的丢人,落在喻宜之眼里是可爱。

    然后她低头,看到自己绿色的掌心里,被塞了一盒醒酒药。!

    第80章

    漆月蜷起掌心:“你该走了,我要去忙了。”

    喻宜之望着她。

    漆月摘下头套:“还不走?”

    K市天热,玩偶装穿上没一会儿,漆月新染的黑发粘腻腻的贴在额头,皱眉看着喻宜之。

    喻宜之:“这就走。”

    她走出乘星,站在电梯口,顺着透明落地的玻璃门往后回望。

    漆月已脱下了那身河童的玩偶装,收进纸箱,抱着往库房走,四四方方的纸箱她抱着依然不好发力,时不时往下滑,迫使她不停拿膝盖往上顶,又因抱着纸箱略佝偻着腰。

    喻宜之望着那背影消失在了视野。

    ******

    即便有了“河童”的讨好,对覃诗雅的采访也并不顺利。

    覃诗雅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人,从她绝不让其他人去她家就可见一斑,对小孟准备的采访提纲,所有回答如轻飘飘浮在水面。

    午餐时间,覃诗雅对她们准备的餐食也并不满意,而是冷着脸自己点了外卖。

    组长焦头烂额,叫漆月:“你下楼帮覃老师取一下。”

    漆月下楼,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眯起眼。

    米线的味道从袋子里透出来,带出一种浓郁的薄荷香。

    覃诗雅吃饭时,组长召她们紧急开会,小孟有些急:“我们杂志流量本来就不大,好不容易邀到覃诗雅,没访出什么真实的心声,稿子也是轻描淡写,未免太浪费。”

    漆月举手:“我能跟覃老师聊聊么?”

    组长瞥她一眼。

    她上次邀到了喻宜之,固然让人对她改观,但组长思忖了下还是摇头:“不了,覃老师脾气不算好,小漆你毕竟经验不多,万一得罪了她,就不是写不好稿子的问题,她可能就不让我们发稿子了。”

    漆月垂下手。

    下午的采访也没什么进展,送走覃诗雅后,小孟把采访笔交给文字编辑小宁:“可以整理了。”

    小宁看了眼录音笔:“没电了。”扬声叫:“小漆,拿去帮我充下电。”

    漆月默默攥紧了拳。

    正常工作上的打杂也就算了,这种自己顺手就做了的事为什么喊她?

    熬到下班,收到喻宜之微信:【接你下班(猫猫探头】

    【你先走吧,我要晚一点。】

    【有工作?】

    【嗯。】

    喻宜之没再勉强。

    漆月并没被指派什么工作,对着电脑,一直在查覃诗雅以往的各种访谈。

    再一抬头,整个办公室已只剩她一人,办公桌上台灯打出一圈昏黄的光晕。

    她关灯走出办公楼,头顶月光皎皎。

    这时的公交车站已没什么人了,她站在路边,一身工整的职业套装加球鞋,望着天边的半轮月亮发呆。

    上了车,还有座位,漆月坐在窗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夜风徐徐的吹进来,撩动着她染黑的发,戴过河童头套的粘腻感仿若还在,她把手伸出窗外,感受着风从指间穿过。

    这种自由的感觉,已是许久没有过了。

    她的“危险”行径很快被司机发现:“姑娘,小心你的手。”

    漆月缩回手,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并没有注意到,刚才等车时,距车站一段距离的树影下,停着一辆白色宝马,等公交车启动后,一直缓缓跟在后面。

    喻宜之握着方向盘,看见一只白皙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招了两招,又默默缩回去了。

    ******

    漆月下车,从公交车站走路回家。

    喻宜之正对着电脑工作,听见她动静抬头:“下班了?”

    “嗯。”

    “吃饭了么?”

    漆月这才想起:“哦,还没。”

    喻宜之站起来:“我去帮你热。”

    饭菜是阿萱去华亭上班前做好的,喻宜之加热好端出来,外加一碗解酒汤,而后合上电脑,坐在漆月对面。

    漆月刚才完全忘了吃饭这事,吃下第一口才觉出饿。

    喻宜之看着她大口大口的样子:“阿萱手艺很好,是不是?”

    “是啊,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喻宜之一时没说话,漆月鼓着腮帮子抬头看她。

    灯光照下,把喻宜之的睫毛在眼下晕出一片暗影。

    喻宜之冲她笑了下,递上一张纸条:“阿萱给你留的。”

    漆月接过,低头看,阿萱写的是:【多做了些解酒汤在冰箱里,记得喝,另外,解酒药记得吃了吗?】

    漆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解酒药,放在桌上。

    喻宜之垂眸。

    不是她给漆月的那盒,阿萱果然已经准备了。

    漆月吃完饭站起来,把碗筷收进厨房,转身出来时,拿起那盒解酒药收进抽屉。

    喻宜之问:“不吃药么?”

    漆月坐到对面,从口袋里掏出喻宜之买的那盒:“解酒药又不能当饭吃。”

    “吃了这个了,不用其他的了。”

    灯光柔化了漆月的眉眼,喻宜之看着她,不自觉放软了语调:“还难受么?”

    漆月摇头。

    “我昨晚去喝酒,你有没有生气?”

    喻宜之偏了一下头。

    漆月笑了:“你这个人,严得跟教导主任一样,以前高三给我补课,我不做练习题你就玩命追杀我,现在我喝多了今早差点迟到,你没生气?”

    喻宜之没答,反而问:“不难受的话,能不能送我去个地方?”

    “我送你?”

    “嗯,我车坏了。”喻宜之的双瞳在灯光下透着淡然:“能用你的机车送我一下么?”

    漆月站起来:“那等我换身衣服。”

    过分板正的职业装,骑起机车来总归是不方便。

    喻宜之望着破洞T恤加松垮牛仔裤的漆月从房间出来,嘴角挑出一个弧度。

    两人走到机车边,漆月:“现在骑得少了,可没给你准备头盔。”

    喻宜之摇头:“不需要。”

    阔腿西裤越发衬得喻宜之双腿修长,跨上去,贴在漆月身后搂住她的腰。

    漆月问:“去哪?”

    喻宜之没具体回答,只说:“我告诉你怎么走。”

    漆月发动机车。

    火红的机车在车流间来回穿梭,喻宜之贴在她身后传来阵阵香气,夏夜晚风拂动着两人的发丝乱舞,在风中如交缠永不分开的藤蔓,开出撩人的花。

    漆月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实在喜欢这种畅快的感觉,昨晚去找亮哥他们喝酒时心里憋闷着,没好好体验骑行的乐趣,而此时喻宜之在她身后,还是如十七岁那般全心交付的姿态,好像整个世界任她予取予求。

    刚在公交车里伸出手,指尖刮过的是软绵绵的风,而此时尽数化作恣意,诗般的月光打翻一地,文字蹦出来变成自由组合的形状,书写久违的酣畅。

    漆月的血液鼓噪起来,车速越来越快。

    她喊着问喻宜之:“你害怕吗?”

    喻宜之不答话,紧紧搂着她的腰。

    漆月挑唇,进一步提速,眼前的其他车辆变得碍事。

    不够,她还觉得不够。

    “喻宜之,你到底要去哪?”

    随着路上的车越来越少,马路边的高楼变作茫茫荒草,漆月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

    “到了。”

    漆月刹车,后轮在砂石间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眼前的景象印证着她的猜想。

    喻宜之带她来的,是她高中时常来骑行比赛的地方。

    那时她们玩得大,也危险,被喻宜之举报两次后,渐渐没人来了。

    曾经的旧厂房暗无天日,只有火红机车的车灯打亮眼前,茫茫前路化作银色的溪水,时光湮没过往的故事。

    可她十七岁唯一载过的人,现在还坐在她身后,无论在世人眼中她们如何不搭调,喻宜之以自断前路的决绝来到了她身边。

    身后温暖的热度传来,驱散心底的荒凉。

    喻宜之抬手,轻轻梳理着她被风拂乱的长发,在她脑后束成一个马尾。

    她回头:“做什么?”

    这时喻宜之手指撑开另一个皮筋,把自己的长发也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面色仍是很淡,但双眸在一片暗淡夜色中,却显得格外闪亮:“你刚才骑尽兴了么?”

    “连我都还没尽兴。”她重新搂住漆月的腰,贴住漆月后背:“漆老板,你是不是不行?”

    漆月吊儿郎当的笑了一声。

    喻宜之这个人啊,哪里是车坏了呢。

    她不再多说,发动机车,化作奔腾在夜色中的一只野兽,恣意咆哮。

    山路上再没其他车辆干扰,血液中的躁动尽情释放。

    机车轰鸣是极致的喧嚣,而银白的月光又勾勒极致静谧的一幕,她和喻宜之是浅银溪水中仅存的两尾鱼,在时光中溯流而上。

    又来了,这种整个世界只余她和喻宜之的感觉。

    奔腾着恬静,喧闹着美好,那种感觉也许就是岁月本身。

    一路飙到山顶,漆月刹车,透过树梢望过去,月亮没了灯光干扰,比山下显得更透亮。

    漆月下车,蹦了两蹦,好像指尖便能触到月亮。

    喻宜之看着她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棒棒糖。

    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后的甜食让人欣快,漆月伸手接,喻宜之躲开,撕开包装纸后,直接喂进了漆月嘴里。

    漆月那双妩媚的猫眼眯了两眯,看上去越发像只满足的猫。

    从七年前开始,喻宜之在家里、包里、口袋里就总给漆月备着各种零食,现在她回来了,这种习惯也跟着回来。

    “喻宜之,我可没给你准备糖。”

    “那你输了。”喻宜之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

    漆月挑唇,靠在机车上:“谁说的?”

    伸手揽过喻宜之的后颈,吻了上去。

    橘子味的甘甜滋味被柔软的唇瓣加持,让原本清淡的月光粘腻的化不开。

    连耳畔的风都被枝头过滤得温柔。

    喻宜之素来清冷的眸眼弯起,化作柔雅诗篇恰到好处的注脚。

    直到漆月放开她,把棒棒糖重新塞进嘴里,眸子亮亮的。

    这时,漆月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大头。”

    “漆老板,江湖救急!”

    山顶太静,喻宜之站在漆月身边,大头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了?”

    漆月离开后,钱夫人的酒楼就交给大头管了,这时说的正是酒楼的事:“张董本来定了吉祥厅,人都到了,结果王总带人来非要也用吉祥厅,我说给他免费用功成厅都不行,他妈的谁都不想丢面子,两拨人互不相让,怎么办啊?”

    漆月沉吟一下:“去华亭找阿萱。”

    “找阿萱干嘛?”

    “阿萱在华亭有个小姐妹叫小婷,上次王总妹妹到华亭吃饭,小婷帮她解过围,她挺感激的,把联系方式留给小婷了,让小婷联系王总妹妹帮着劝一嘴,应该管用。你去找阿萱,她会帮你这个忙的。”

    “可以啊漆老板,还真什么都难不住你。”

    漆月笑了声,懒皮懒骨的捏着手机,眼底却闪着桀骜的光。

    大头忙不迭:“行,那改天请你喝酒,我先去处理。妈的这两拨人要是真闹起来,酒楼今晚的生意就玩完了。”

    漆月收起手机,连那动作都透着利落。

    喻宜之发现这时的漆月,是绝对自信坚定的,街头巷尾像滋养她成长的“家”,她深谙这里面或明或暗的每一条游戏规则,如鱼得水。

    不像白天在乘星公司,有一种不自洽的仓皇。

    漆月发现喻宜之一直看着她:“怎么?”

    喻宜之轻声问:“你去公司上班,是不是很不开心?”

    漆月勾唇:“看不起老子是不是?”

    喻宜之拍了一下她的头:“在我面前,不用逞强。”

    漆月一怔。

    随即对着喻宜之展开双臂:“抱抱。”

    喻宜之走过去,把漆月揽进她怀里。

    漆月的头靠在她身上,额头轻蹭了两蹭:“你不是最有原则的人吗?怎么能说不用逞强这种话呢?”

    喻宜之手指轻抚在她后脑:“从十七岁开始,我就在不断为你打破原则了。”

    漆月搂住喻宜之的腰:“不用担心。”

    “我有我的打算,给我一点时间。”

    ******

    第二天上班,喻宜之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助理敲门进来:“喻总,楼下乘星有人找您,等好久了。”

    一向冷淡的喻总弯了眉眼,语调意外的柔和:“让她进来。”

    也许是漆月,来找她对接上次采访的后续事宜。

    喻宜之坐在办公桌后,两只手背交叠,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扫视一圈自己的办公室。

    胡桃木书柜,各类文件夹分门别类一丝不乱,会客区桌椅整洁,茶具规整到好似从无人使用,冷淡而严肃,透出一种浓浓的禁欲风。

    可……喻宜之眼神落在那深棕色的头层牛皮沙发上。

    并不算窄,刚好容得下两个人亲密依偎。

    而她上次跟漆月说:“随时来找我,我们可以体验一下上班的更多乐趣。”

    门轻敲了两下,喻宜之挽了一下头发,等着门背后露出那双妩媚的猫儿眼。

    在看清是小孟时,眼神淡下来,唇角抿了抿。

    小孟跟她说话习惯性紧张:“喻总,打扰你了。”

    喻宜之现在跟漆月的同事说话,有一种爱屋及乌的宽容:“什么事?”

    “上次我们采访您的录音,还没来得及整理完,我们的实习生犯了个错误,录音笔丢了,所以……”

    喻宜之凛起眉眼。

    小孟更紧张了,不过这也是她意料中的反应,录音笔丢了意味着要重采一遍,任何人都会觉得麻烦。

    喻宜之开口,重点却跟小孟料想的不一样:“实习生犯错?”

    “呃,就是上次跟我一起来找过您的实习生小漆。”

    “她弄丢了录音笔?”

    “您别生气,小漆刚入职,对公司还不熟悉,偶尔犯错也是有的……”

    “你们公司怎么处理她的?”

    “还不清楚,她正在总监办公室谈话,因为您这篇稿子要得急,所以我先上楼来找您。”

    喻宜之站起来:“我跟你一起下楼,去找你们总监一趟。”

    “喻总您别生气,小漆她肯定不是故意的,我们总监……挺严格的,您不用去,他也会让犯错的人承担责任的。”

    喻宜之面色很冷:“你说的没错。”

    “犯错的人,需要承担责任。”

    没人比她更了解漆月。

    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很重,随之带来的是细心,管理钱夫人酒楼那么多年都没出过纰漏,会犯这样的错?

    喻宜之跟着小孟一起下楼,电梯里纤长西裤衬得腿长两米,抱着双臂看红色的楼层显示数字跳跃。

    小孟冷汗涔涔,觉得此时的喻宜之宛若一台人形空调,这要是往她们办公室一摆,每个月能省多少电费。

    下了电梯喻宜之直接往总监办公室走,小孟溜回自己工位,同事们围上来窃窃议论:“喻总怎么来了?”

    小孟:“她听说录音笔丢了,挺生气的……唉,我已经尽量帮小漆说好话了,希望喻总不要难为她。”

    这边喻宜之敲了敲总监办公室的门,直接推门进去。

    总监一愣:“喻总?”

    他身边垂手站着两名员工,其中个子略高些的那个是漆月,看着喻宜之进来,睫毛忽闪了一下。

    即便到了现在,漆月染了黑发垂着眸眼,那身过分规整的职业装穿在她身上,也总觉得没那么相衬,喻宜之想起她昨晚在火红机车上肆意张扬的模样,心里揪了下。

    她表面不露声色,拉开总监对面的椅子坐下:“我听说,上次采访的录音笔丢了。”

    总监一脸歉意:“是,是,现在正说这事呢。”

    “我也想跟您谈谈这件事。”

    “好,那小漆,小宁,你们先出去。”

    喻宜之冷眼扫着眼沁水光的小宁,而漆月路过她身边时,微微对着她摇了摇头。

    门被带上后,喻宜之问:“怎么回事?”

    “昨天小宁把录音笔交给小漆充电,小漆说充完电还给小宁了,小宁却说根本没有,是小漆不小心弄丢了不想承认。”

    “还没还的,调办公室监控看一下不就知道了么?”

    “不巧的很,监控摄像头这两天坏了。”

    “其他同事也没看见?”

    “小漆口中还录音笔的那个时间,其他人都已经下班了。”

    喻宜之顿了顿:“小宁来公司多久了?”

    “三年多了,从没出过岔子,喻总您看,这次真的是实习生不小心,耽误您时间了。”

    ******

    喻宜之从总监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所有人对着电脑屏幕假装忙碌,实际眼神都追随着她纤丽的身影。

    这时总监叫:“小漆,小宁,进来一下。”

    漆月的身后,众人议论纷纷:“完了完了,喻总面色那么不好看,小漆这下惨了。”

    总监身边,漆月和小宁和刚才了解情况时一样,垂手站着。

    小宁眼睛还红着:“总监,您别罚小漆太重,我昨天把录音笔交给小漆也不对,小漆每天就是帮公司做杂事,忙来忙去的,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漆月心底冷呵一声。

    这话表面善意,实际够茶,摆明了是说漆月不能给公司做什么贡献,每天就是打杂。

    总监:“不管弄丢公司重要资料的理由是什么,我们公司一向奖罚分明,犯了错,就得承担。”

    小宁低着头,眼尾瞟漆月一眼。

    漆月没什么表情。

    “按公司章程,这次犯的错,扣三个月薪水,外加年底奖金。”

    漆月之前翻过公司制度,对这样的惩罚已有猜想,在她可承受的范围内。

    “小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漆月摇摇头。

    身边的小宁明显肩膀松了一下。

    “不是你犯的错,你也甘愿受罚,不再为自己辩解一下?”

    漆月一愣。

    随即淡定下来:“该说的话,您了解情况时我都已经说过了,您要是相信那时就已经相信了,要是不信,我多说无益。”

    “你运气好。”总监道:“虽然监控坏了,但我刚才打通了保洁阿姨的电话,当时她在走廊打扫,听见了你把录音笔还给小宁的对话。”

    “小宁。”总监的语调转为严肃:“弄丢录音笔已是对工作不负责,现在还诬陷同事,你不适合再留在公司了。”

    小宁错愕:“总监,我能帮公司……”

    总监截住她话头:“你不用多说,公司的决定不会更改。”

    两人从办公室出来,小孟问漆月:“没事吧?”

    漆月摇摇头。

    倒是小宁红着的双眼,终于多了真情实感,回到工位落座时,人事立即送来纸箱。

    小宁摘下工牌往办公桌上一摔:“什么破公司!我还不呆了呢!我有的是人脉资源,什么工作找不着!”

    她把桌面的笔筒绿植往纸箱里一扫,气冲冲往外走。

    “等等。”

    一道清冷声线传来,她才发现门边有人,一回头,见是齐盛喻总抱着双臂,靠墙站着,一张清丽的面庞一如既往冷淡。

    “我时薪很高,所以教育起人来也很贵,今天免费跟你多说几句。”喻宜之问:“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开除么?”

    小宁冷笑一声:“也要来说我诬陷同事、不够正直这样的废话么?难道这个世界足够正直么?”

    喻宜之挑了一下眉,摇头:“这世界很复杂,每人都有自己的手段,各显神通,可你错在……”

    “第一,你自视过高,手里的资源支撑不了你的任性,所以你要么继续提升自己,要么对工作负起责来,外加与人为善。”

    “第二……”喻宜之望向她,上下扫视一遍:“谁让你欺负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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