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号是个好日子,虽是初冬,但日头好,天上是一片盛大的暖阳。
朱晓的婚礼举办地点在二环外一处热闹的长街半道上,平日里这里便爱堵车,节假日更是不得了,结婚的车队若没有酒店保安前来疏通,能三四队胡乱堵在一起,到时候估计谁都结不了。
金圣酒店婚礼有两种举办方法,一个是在花园里举办,更偏向于西式婚礼,但那样就摆不了几桌酒席。
朱晓还是按照国内比较盛行的中西结合来办,请了个据说名字很吉利的司仪,又请了专门的钢琴老师全程伴奏,说婚礼当天要是下雪就更好了,礼堂四面都是宽阔的落地窗,到时候雪下来,她再走在红毯上,照片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有人喜欢下雪,林荘却从小就讨厌冬天,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冻得僵硬,尤其是上学的时候,捏着笔的手都不灵活,写出来的字都彰显不了他的流畅,卷面分肯定也大打折扣。
他那时的同桌是年级名人,以前就曾听过这人的名头,后来分班分到了一起,又成了同桌,登时发现这人原来还是邻居,甚至两家只隔了一道街道,绕过巨大的桂花树就能看见对方那修建得像皇宫一样的大楼。
深圳多外地人,附近工厂多,早年间刚刚发展工业的时候,林家就没站在风口,自家随随便便修建了一栋小二层楼房就懒得盖房子,周围其他邻居则似乎有些高瞻远瞩,哪怕是从银行借钱出来,也一个个平地拔起十几层楼高的楼房。
他同桌家就是其中之一。
同桌家里有钱,但吃穿却不是最好的,同桌家里似乎不注重吃穿,身上十几块的t恤也穿,几块钱的塑料拖鞋也穿,钱都存了起来也不知道做什么。
同桌喜欢冬天,非常喜欢,他有个保温杯,蓝色的,冬天便喜欢带各种炖的汤到学校喝,头一回就问他要不要尝尝,林荘当时只觉得同桌忒大方,但他笑吟吟地,拒绝了。
大方是大方,但林荘可不至于去喝别人家里的汤,又不是馋猫。
可同桌笔记记得那叫一个详细缜密,很多老师随口说的话,林荘听过就忘,但同桌居然能一心二用,给记在了脑子里,下课后整理一番笔记,大大方方问他要不要抄,林荘这回可没法子客气,犹豫了一会儿,接过笔记,心想大家都说陈晋不好相处,原来都是谣言啊。
再后来他们一起回家,一起吃早餐,一起留堂,一起在凌晨四点半的站台等无人的公交,一起在盛夏充满闷热汗味的教室趴在课桌上面对面睡觉,一起在夜里十点半的校门口买宵夜。
等到林荘发现自己跟陈晋出门连自行车都不用骑,直接坐陈晋后面就行。发现自己一个月都不需要花钱买任何东西,只要他提过一句的,陈晋都第二天就放到他面前。发现陈晋总是在自己看向他时立马挪开视线、抓抓后脑勺时,小林同学睫毛都颤啊颤,似有所感的微微涨红两颊。
此刻又是冬天,林荘讨厌冬天,之前就觉得朱晓初冬结婚不太好,好看的裙子都不能穿,多冷啊。
谁知道朱晓大手一挥,依旧根本不在乎这茬,说冬天怎么就不能穿好看的婚纱了?又不是在室外结婚,酒店不是有空调吗?
是这个道理,但林荘陪着父母往新娘这边第二桌坐去的时候,还是没摘下脖子上裹着的围巾,他光是看外面风萧萧的就觉得冷,也懒得摘。
“哎呀,小林主任,听说诊所开得不错,咱们可是老同学了,以后去照顾你生意可得给个优惠啊。”第二桌基本都是新娘朱晓比较亲近的同学、同事、闺蜜。
之前朱晓喊他到第一桌去,但林荘看第一桌都是朱晓的亲戚,就不去凑热闹了。
一桌总共能坐十二个人,这桌便坐了林荘一家三口外带他的小侄儿,还有新娘的发小孙嫣然一家三口、大学室友两个和诊所里的同事老袁另几个实习医生。陈焕那小子在微信里上了三百块的份子钱后没来,说是今天他还有个亲戚过八十大寿,不能不去。
说话的是谁林荘有点儿想不起来了,但表面不显,他大致看了看对方那圆滚滚发福的肚皮和头顶稀疏的程度,感觉这位同学大小得是个科室主任,便露出个笑:“那是肯定的。”
小林主任笑的满面温柔,眸中似有碎星无数,面上皮肤细成雪一样清透迷人,整个人气质清丽,眼又明媚无比,骨架小,显得娇娇弱弱的,但阴柔里又存着十分的俊俏英气。
对方登时一怔,跟旁边另一个同学无奈笑道:“真是不服不行啊,都是三十几的人了,咱们跟小林主任现在看着都不像是一届的,像是比他大十届。”
另一个同学哈哈笑道:“人家天生长得就跟建模动画里的人一样标致,你这一顿两个全家桶的吃货能跟人家比?”
这桌一时都笑得不行。
林荘不动声色知道了这两个同学叫什么后,隐约想起来好像是在同一个班,但之前并不怎么熟,可不熟也没关系,现在认识就行。
他被这两个同学叫过去坐在他们身边,说是好久不见,今天借着朱晓的婚礼,怎么也要不醉不归。
林荘酒量一般,一个纸杯子那么大的四十三度的白酒下去,就要醉。
不过林荘父母也在,同学们说是不醉不归,也不敢当真。
只不过林荘坐到这两个同学身边后,就刚好跟对面坐在新郎第一桌的陈晋几乎是面对面了。
中间只隔了一条铺满粉白玫瑰的红毯。
也不知道陈晋有没有看见他。
林荘不想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人家,更何况他心里还痒痒呢,于是便不避讳偶尔光明正大的看向对面。
对面第一桌能看见新郎的父母亲和个年纪尚小的妹妹,妹妹好像是叫王卉,还在上大一,穿着白裙子外面套着个棕色的呢子大衣,眼泪汪汪的不怎么开心,不时地腻歪去妈妈怀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被她妈妈轻轻打了一下。
那桌的其他几个林荘也猜不到是谁,但陈晋左边跟着一个不停点烟的男人,眉心有好几道皱纹,看样子是总爱操心的性格,但笑起来却爽朗极了,声音更是洪亮,当看见新郎,立马便哈哈大笑,吆喝新郎今天帅的不得了。
新郎王洪广连忙走过去,跟那笑着的男人说话:“刘经理,你今天穿这么正式,是不是要上来讲两句?”
刘经理是王洪广的上司兼十几年的好友,来参加王洪广婚礼给了五万的份子钱,此刻笑着说:“我上去说什么?让陈总上去讲,陈总,你要不要拿出你开会的架势,先讲个一个小时?”
这话纯属开玩笑了,但谁知道陈总反应慢了半拍才挑眉看了一眼刘经理,声音低沉含笑:“我开会起码三个小时,一个小时可不够。”
一旁的新郎父母一直紧张着,听见这话也笑了笑,客气着倒想真的喊儿子的大老板上台证婚算了。
陈总一直摆手,不想喧宾夺主,待婚礼音乐一响,钢琴老师开始奏乐,饭菜都还没有上桌子,刘经理便看了看时间,跟陈晋说:“陈总,走吗?”
他们跟王洪广说好了,一定来,但可能待不了太久,下午还有个外商要招待,这会儿人家估计已经到了他们给定的酒店。
按照惯例,外商都有专门的小主任接待,但这个供货商不一般,是他们最大的海鱼供货商,来中国旅游是爱好,每年都拖家带口来一趟,每次都是陈总亲自接待。
陈晋一向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决定了的事情,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变分毫,可今日刘经理抖着腿问了两遍走不走,都没看见陈总点头,反而总是频繁喝水,眸色沉得吓人,手掌放在膝盖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周身弥漫着一股子焦躁的气息。
“怎么了?出事儿了?”刘经理跟陈晋相识于大学期间,后来毕业找工作阴差阳错跑到了陈晋的公司里,也没走关系,硬是自己一步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和陈晋关系公私分明。
他也算是了解陈总,上回看陈总脸色烂成这个样子,是销售部门一个主任贪污了四百多万,还倒卖公司客户信息赚取佣金。
当然了,这货被陈晋送进去了,喜提八年牢狱生活大礼包。
原本这货只要能够把公司损失的钱赔偿到位,是可以减轻刑期的,奈何陈总这辈子最恨背叛,哪怕钱不要了,也要让那货在牢里面坐到最高年限。
刘经理脸色巨变,心里忐忑得要死要活,偏偏他问出口后陈晋还是沉默着不说话,只有那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微微涣散着,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到底怎么了?陈晋,你没事儿吧?”刘皓是个急性子,受不了的伸手在陈晋眼前晃了晃。
陈晋蓦地回神,紧紧捏着膝盖的手猛地一松,说:“今天你先过去帮我招待一下杰森,我晚点到。”
刘皓正觉得奇怪,可又不好多问,陈晋总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他问多了反而不好:“那我先去,有事儿给你打电话啊。”
陈晋点了点头,继续垂着眸喝水,阴暗的余光无法控制的越过正在走鲜花红毯的新娘和新郎,在无数玫瑰花瓣雨的间隙,窥向对岸漂亮的小林主任。
这人像是从他惨烈死去的回忆里复活,金光闪闪,璀璨夺目,只是余光去看,心脏便连带着眼睛都被刺痛,于是心脏疯狂跳动,眼瞳逐渐猩红。
这人是他不堪回首青春里最不能提的存在,是让他当年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的罪魁祸首,是这辈子都没办法抹销的烙印。
他前半辈子所有的尊严和真心都被这人随意丢弃在了深圳海湾的路边。
陈晋从小便是个极为傲慢的人,他学生时代做过的那些为了讨好林荘的无底线行径,每每深夜想起,他都感觉浑身一阵寒。
他认为这是自己感到羞耻了。
他也认为自己假若再见到林荘,绝对会把对方当作陌生人,就像林荘当年对他那样。
事实上他还认为自己现在不管重要的供货商而留下来的行为只是有些累了,想要在这场婚礼上坐着休息休息。
但当新郎新娘依次开始敬酒,从他们这桌去往林荘那桌,林荘又端着杯子朝他走来的时候,陈晋噌一下子站起来,手里也捏着酒杯,无法阻挡的迎向对方。
“是陈晋吗?我是林荘,你记得我吗?”小林主任原本只想代表新娘这边去跟新郎那边喝一杯,顺便让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的陈晋知道自己的存在,看看陈晋还记不记得自己。
谁料陈晋直接也朝他过来,这下根本不必试探了。
虽然还不知道陈晋对他现在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陈晋现在身边有没有人,但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可直接问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小孩,有没有男朋友等等这些问题,很容易让人感觉自己是不是对他有意思,但凡陈晋已经不是单身,他的问题都会让自己陷入微妙的尴尬境地。
林荘才不会让自己那么尴尬,他再好奇也不问,于是只说了以上那句几乎可以称之为废话的寒暄。
陈先生微微垂眸看着需要轻轻仰头看自己的林荘,心里那颗死了很久的滚烫的种子,此刻正在疯狂膨胀。
“记得。”陈晋镜片下的眼微微一眯,像是在笑。
“哎呀,是陈晋,他爸,荘荘以前的好朋友,你还记得吧?”忽地,林荘身后的林妈妈惊喜着拉老头子往陈晋这边看。
林爸爸也意外极了,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当年儿子最好的兄弟!
这可是个好孩子啊,当年儿子出去上大学了,陈同学在学校复读,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来看望他们,对林荘关心备至,手机丢了找不到林荘联系方式了,还专门来问他们老两口,哪怕林荘说他们吵架绝交了,陈同学也一直来问林荘近况却没问在哪儿,他们老两口私下还劝过林荘,朋友之间吵架在所难免,陈晋多好的一个朋友啊,绝交太可惜了。
但当时林荘很忙,被父母说了说,也只是敷衍着嗯嗯了两声,再后来林家爸爸妈妈就很少看见陈晋了,一问,陈晋也考去了外头,同样在北京。
可北京大约是太大了,居然今日才碰上。
“叔叔阿姨。”陈晋看着林爸爸林妈妈也笑,目光却落在林妈妈身旁正呆呆看着他的六七岁男孩身上,逐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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