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皎月举着伞,冒着大雨跑向顾玄礼,裙摆如水中的鱼尾,波澜晃动。
“督公,您怎么淋着雨回来呀?”
她小口小口喘气,把伞举到顾玄礼头顶,抬着胳膊努力替他挡雨。
可一把小伞挡不住两个人,甚至挡她一个都够呛。
走近了,顾玄礼才看到林皎月的黑发已经湿了大半,黏在她的脸上,像不知餍足的蛇缠着冰冷的白玉,而她的身子是另一块更完整,更婀娜的玉。
顾玄礼垂着眼情绪莫测,阴翳的眼瞳,比她的黑发还要黑。
林皎月顿了顿,刚刚怕被雨声盖过声音,所以拔高了几分,此刻微微弱下去:“督公,不回府吗?”
她的试探很轻盈。
“你在做什么?”顾玄礼的声音比平常低,但因着语气冰冷,在喧嚣的雨声中如若雷震。
林皎月有些害怕,但还是诚实道:“我在等督公回家。”
顾玄礼缓缓咧开嘴角:“在巷口等,真殷勤啊,可旁人怕咱家,搬出巷子,不真代表整条巷子都是咱家的。”
林皎月早就做好了被冷嘲热讽的准备,毕竟早上他们刚刚不欢而散,所以对方此刻说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她也没有领会顾玄礼看向自己的眼神,像个喋血的野兽发现了新猎物,正一寸一寸地扫视衡量。
她认真道:“我怕督公坐马车或者骑马,到府里就直接回后院,见不到您了,所以站在前头些等。”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心眼儿,也不演了,直接就告诉了他,她想被他看见。
顾玄礼闻言顿了顿,像发现了有趣的猎物,嘴角咧得更开,
他终于伸出手,捏住了小姑娘纤长细嫩的颈脖。
“林皎月,你真的很大胆。”
他磨牙低语,疼痛让他觉不出自己使了多大手劲儿,但他看见,这个大胆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浑身的骨骼都在战栗,在叫嚣,让他快点捏死眼前这具脆弱的身体。
可他又看见,林皎月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惶恐,甚至举着伞柄的手都没有颤抖,只红唇翕合,有些难撑地将手抵在了顾玄礼的肩头。
她的力道轻轻的,比打在他们身上的雨都要轻。
这算什么反抗?
顾玄礼凑近逼问她:“真不怕咱家杀了你?”
林皎月艰难抬起眼,目光却炽烈,艰难地喘着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回答他:
“我是督公的夫人,当然,不怕督公呀。”
顾玄礼微微睁眼,手掌宛若被灼烧,不经意地松开。
林皎月得到松气,说不上是被雨浇得,还是汗浸透,整张脸泛着惨白,踉跄两步,栽上顾玄礼胸膛。
小姑娘的身子在冰冷的雨天,靠过来时感触更清晰,她比猫儿还柔软。
顾玄礼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却也因这瞬间,远离了浑身的痛——
因为被林皎月抱住的地方,被她所触碰到的全部地方,都宛若烧起来了。
他哑口,喉咙眼宛如被人撕扯绷紧,质问他,杀啊?!
为什么不继续了?!
顾玄礼额角青筋凸起,咬紧牙——
伸手将人死死按进怀里。
太柔软了,一捏就要碎了,怎么杀啊。
最后,林皎月为她的鲁莽,也终于付出了代价:她伤寒发烧了。
大夫过来看诊,把完脉一回头便见到顾玄礼那张冷脸,顿时吓得支支吾吾,一会儿夫人心气郁结,一会儿春天受寒也很正常,颠过来倒过去半天都没说清。
顾玄礼蛇一般的眼神看过去:“心气郁结是被刺客吓的,春日受寒是她自己跑出去淋了雨,看咱家作甚?”
大夫赶忙解释没看没看,是他眼斜总爱撇。
顾玄礼凉飕飕:“能不能治?不能就将你的眼一道挖了。”
大夫磕头,能,能。
那就一切好说,顾玄礼看了眼偷跑进屋的小珍珠,拿脚尖绊了几下,绊得小胖喵仰起快看不见的脖子张牙舞爪,嘴里骂骂咧咧。
他知道它想来吃林皎月带回来的小鱼干。
白眼狼,白嫖精,哪里有吃的跟谁好,他都没得着回报,它休想吃到小鱼干。
临走前,大夫颤颤巍巍看到孙嬷嬷,想起先前的事儿,也被吓得藏不住,直接说出来:
上次夫人送来的那药方,他粗略过看了。
顾玄礼没抬头,脚尖的动作稍稍慢下些。
大夫说,夫人询问的那个是补身子的好方子,用的药也不难寻,日常都可以温和调理着,待夫人醒了,还请嬷嬷代为转达能用,不必担心,孙嬷嬷连忙应声。
顾玄礼垂着眼眸,将小珍珠抱起来,喂了条小鱼干。
大夫走后,门房又来了一趟,见督公在,吓了一跳。
顾玄礼挑了挑眉,让他有什么事先同自己汇报,心中却想着,诡计多端的林皎月,这才几天,他的府邸都快成她的了。
可他蓦然想到林皎月似哭似笑看着自己,说她是自己的夫人,那……这府邸确实也算得上是她的。
顾玄礼顿了顿,看不出什么脸色地一只手搭在了桌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小珍珠。
门房伏地:“本也是要再同督公汇报一次的,夫人说,往后不论谁来找她,或是她往外传什么消息,都要再与督公说一遍的——这次夫人让小的去伯府,传她近日不去了的口信儿,小的已经传到了。”
门房告退,屋里轻悄悄的,只有小珍珠尝到了小鱼干,发出一阵安逸的咕噜噜。
顾玄礼垂着眼,拍了把它的屁股——它最近恰好不闹了,屁股便不翘了,只回头不满地喵了一声,尾巴一扫,吃干抹净走了。
阿环暗暗感叹好可爱,冷不丁听到顾玄礼凉飕飕开口:“它是不是个胆大妄为的小白嫖精?”
阿环一抖,看了一圈才发现督公在问她,干巴巴回道:“也,也没有吧,夫人说,小猫咪就该被宠着。”
顾玄礼冷笑一声:“确实,还有人比它更白嫖。”
以为卖些乖就够了?
不仅要他帮忙做事,提各种麻烦要求,如今还登堂入室,将他的家仆当自己的使唤,甚至将自己要杀人的心都给摁了下来。
虽说药方的事儿他明白了,可除了补药,她就不能想点别的法子来回报自己?
啧,学小珍珠翘个屁股也成啊。
她倒好,哪片逆鳞不能触,她跳到那片鳞上翩翩起舞,大雨天的举着把自己都护不住的伞来碍眼。
……偏偏自己真被她摁下来了。
顾玄礼手背上青筋慢慢凸起,雨天没能纾解的疼后知后觉冲上脑子。
他眼底发红,意识有些混乱地想,督公夫人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骑到督公头上了?
人确实不方便杀,但他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点儿教训,让她知道,不要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男人,
太监也不行。
他看了眼还在睡着的林皎月,拍了拍衣服起身,孙嬷嬷去送。
顾玄礼挥挥手:“回去把人照料好了,什么时候醒了知会一声。”
孙嬷嬷忙应是。
回到了后院,梅九迎上来,一见他的模样,有几分讶异:“督公没杀人?”
顾玄礼默了会儿,烦躁地点了点头。
想杀,没杀成。
梅九更讶异了:“难道是夫人劝住您了?”
“什么意思?”顾玄礼立刻冷声质问。
梅九便把昨日林皎月来问他的事儿如实告知了,他们俩凑一块讨论了很久督公喜欢什么,最后发现,太监该喜欢的,督公一概不喜欢——
什么玩鸟啊盘核桃啊抽烟杆儿啊,通通都不如下雨天和杀人来得带劲儿。
顾玄礼阴恻恻地压低了眉毛:“她知道咱家下雨天喜欢杀人?”
梅九理所应当:“应该不知道,我分开说的?”
顾玄礼顿了顿。
原来,林皎月冒雨来接自己,是她满心以为,这就是在细密温柔地回报自己了,而她之后作出的反应,不说有几分演得成分,起码是她视死如归的表态。
麻烦。
脑袋又开始一凿一凿得疼,顾玄礼嘶了声,扭头给自己揉了揉,转瞬阴森森地问梅九:“你知道咱家为什么不爱抽烟杆儿吗?”
梅九茫然摇头。
“因为咱家怕烧着你这草包。”顾玄礼狠狠抽了把他的后脑勺。
*
一夜雨停。
林皎月醒来后,阿环高兴不已,连忙叫厨房给热了暖烘烘的粥点和易克化的小菜,孙嬷嬷也赶忙将大夫交代的事项以及先前药方的事一一告知林皎月。
她一边笑眯眯地听着,一边吃饭,错过了几顿饭,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吃得比平时还多了些。
“夫人好像心情很好。”孙嬷嬷去给督公报信儿去,阿环接手在一旁照料。
林皎月扬唇点点头:“病好了,当然心情很好呀。”
阿环也跟着乐:“真好,我都很久没见夫人这么开心了。”
林皎月这倒诧异了:“多久?”
“嗯……大概有一个月吧。”
林皎月想了想,一个月前,差不多正是她偷听到自己要嫁个宦官的时候,那会儿愁是为了此事,现在高兴,却也因此。
昨日隐约猜测顾玄礼下雨天爱杀人,虽然上赶着过去十分危险,却也是最好的机会叫对方看到自己的决心——
她纵使有算计,有谋求,可早已将自己看作与他一体,是他的夫人,甚至于,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与他捆绑在一道,只要他愿意,她也不做挣扎,引颈受戮。
当然,她有赌的成分,顾玄礼这么久没杀她,她有理由相信自己活着还有价值。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打动对方,如果拖延太久,很有可能祖父和母弟都会再次殒命,所以不得不用这般激烈的法子,去取得对方的哪怕一丁点儿信任和怜悯。
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但幸好,顾玄礼没有直接拒收这份诚意。
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地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不一会儿,孙嬷嬷欢天地喜地回来,对她说:“夫人,督公准您叫伯府的大姑娘和小公子来府里探望啦,说日后若您有想去的地方,不必请示他!”
林皎月还没来及高兴,孙嬷嬷又笑着说:“还有,下月初,瑞王府有春老宴,督公也请您一道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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