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抉择
林觅双哪知道自己衣服上熏得是什么香, 她连贴身丫鬟都被宁王处死了,如今的吃喝用度,全是李长夙拨人过来负责的。
可她再愚笨, 也知红花、麝香这类物极易导致妇人小产, 当即白了脸,紧紧攥紧了护着肚皮的衣料。
只有李长夙……
李长夙……要她的孩子死!
若非今日有个嗅觉灵敏的陈太医发觉了,她可能要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 日积月累闻着这样的香, 最后在不知不觉中滑了胎, 反成了有错的那个人!
林觅双颤抖跪地, 凄声哭叫起来:“妾身冤枉!妾身不知情!”
文帝哪管她哭诉,厉声命她如实告来, 林觅双眼见事发突然, 李长夙还未赶到,心中发发恨, 咬牙尖叫——
衣物和香料是世子准备的!今晚出现在这儿, 亦是世子命她前来!
且她明明是在贵妃娘娘出事后, 心中担忧才赶到,绝非因她导致的意外!
镇国公与李长夙等人亦匆忙赶到,各人闻言,彼此脸上的神色都异常精彩。
李长夙怒斥林觅双胡言乱语,他怎可能对怀有身孕的妻子做这种事!
众人也都不信这般说法, 皇家虽说薄情,可前面还有文帝因贵妃出事而殚精竭虑,宁王世子这般温和端方之人, 怎可能对自己的世子妃下此等狠手呢?
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众人唏嘘, 连镇国公都低声呵斥她, 为了将错甩给他孙女,宁王世子妃这满口妄言也不怕报应到孩子头上吗!
可人群之中,只有林皎月沉默不言。
旁人不信李长夙能做出这种事,她信,她甚至相信,李长夙早已算好了旁人不会相信,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磋磨林觅双。
最灿烂的烛灯下,最会隐藏黑暗,最端方谦和之人,说出的谎言也最叫人当真。
如此百口莫辩的场景,嫡姐,你可能感受到我当年的痛苦了?
这般情境,叫文帝也暗暗松出口气来,他看向同样惊疑不定的陆盼盼,又看向面无惧意的镇国公,眼中暗暗闪过一抹深意,已有所计较。
刚要开口,却见林觅双不甘而又颤抖地抬起头,直视龙颜,朝后扬手便指:
不信,便问问她的庶妹,督公夫人好了!她们俩是一道过来的!
她心中狂喜,想着得亏没在一开始就祸害了这庶妹,也好让对方在此刻替她澄清。
除了林觅双,众人纷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去,果真见到了与她面容相似,却更为娇美明艳的林皎月。
但文帝更在意的却是,顾玄礼竟也一早也到了!
他隐在茂密的林子后边,如一条阴毒的蛇,懒散倚靠在他夫人的肩头,冰冷地旁观了整场闹剧。
文帝的额角瞬间如同那老太医一般沁出冷汗,下意识朝镇国公看去,老国公亦忌惮地死死盯住对方。
顾玄礼一定早就看出他要与镇国公府结亲了,只要看出这个意图,便也能猜到,之所以要结亲,便是要牢牢握紧大将军陆远手中那支镇国军。
狡兔死,走狗烹。
文帝继位数载,该死的狡兔已然死得七七八八,而现在顾玄礼这条阉狗,也该是时候消失了。
但若是今日,顾玄礼顺水推舟,强行在宫中叫陆盼盼认罪伏诛,这条路就堵死了!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咽下口水,等待着督公说话,林觅双以为自己的证明见效,迫不及待扭头去看林皎月,却赫然发觉,旁人看得根本不是她与庶妹——
是督公!
顾玄礼噙着莫测的笑,饶有趣味地领会透彻了现在的状况。
他的笑让林觅双打心眼里恐慌,暗中磋磨自己的李长夙若是恶鬼,顾玄礼这个初次见面就将她踹进湖里,后面次次都不给她好脸的九千岁,便是阎罗。
可她退无可退,她强行叫自己不去看顾玄礼,只哭着如同一开始,跪到林皎月身前,颤颤巍巍地拉住庶妹的裙摆:
好月儿……救救姐姐,救救姐姐吧……
被所有人的目光聚集着,甚至包括了当今天子,林皎月握紧了手掌。
若是实话实说,林觅双或会逃过一劫,遭殃的便是陆盼盼,
陆盼盼认罪,圣上与陆府便结不了亲,甚至要结仇,这对督公来说,是好事……
感性与良心在心中拉扯,林皎月呼吸渐渐急促。
可不等她做出反应,身后的人已然轻轻笑出了声。
“芝麻大点的事,你们吓着咱家的夫人了呀。”
随即林皎月侧光瞥见身后伸出了只修长如玉的手,优雅又从容,仿佛他只是要替自己摘一朵花——
顾玄礼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替他的小夫人捏断林觅双的颈脖了。
这种独木桥,不该由他心尖尖儿上的小夫人来抉择怎么走。
那女子临死前,赫然瞪大眼,拼了命地挣扎呼救,可她的力气对上顾玄礼,如同蚂蚁对鹰隼,根本不堪一击。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哪怕文帝和镇国公等人盼着今日是林觅双伏罪,哪怕陆盼盼自己也不认,却都震惊于顾玄礼竟恣意妄为如斯!
“世子!”
宁王府的人倏然瞪大眼,匆忙赶到的宁王妃见状,亦踉跄几步,捂住嘴,尖叫声刺破挂着满月的黑夜。
李长夙亦呼吸一滞,原本脑袋里盘盘绕绕的如何妥善处理好今日之事,全被顾玄礼那一掐,全掐灭了。
他怔愣看见自己的妻子涨红了脸,不忿,不甘,甚至将目光望向自己,那眼神里竟是他都不敢直面的熊熊烈火。
顾玄礼轻而易举灭了这火,把她还未来及说完、辱骂出的所有言语,都葬在了这把火里。
李长夙难得失算般呆呆看着,说不上心中是畅快,是庆幸,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林觅双的尸体躺在殿前的花园里,所有人避之不及往后退却数步,有些胆小的甚至颤颤巍巍转身便跑,边跑边哭,九千岁杀人了,九千岁又杀人啦!
原本忍了一整场宫宴,不欲与顾玄礼再起小摩擦的瑞王也忍不住,呵斥他:“岂有此理!无法无天!”
可不论旁人如何受惊吓,顾玄礼这番举动,明显是叫文帝满意的,所以文帝一言不发,状若消下气了。
如此,旁人更不能再说什么,瑞王气不愤,却被身后谋臣悄然扯了把衣袖,小声提点了什么,瑞王便狠狠瞪了眼顾玄礼,将要骂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林皎月整个人不知该作何反应,刚杀过人的顾玄礼无所谓地往后走回来,轻轻张开臂弯,将她搂回来,拍了拍后脑勺。
“不怕啊,皎皎不怕,咱家替你将人给杀啦。”
她张了张嘴,浑浑噩噩地垂下头,心中所想的不仅仅是他替她杀人报仇了,更是他替她揽了下困难的抉择,将矛头和未来的危险,全都揽到了他那里。
陆盼盼今日必定无虞了,她依旧能嫁进宫中,可顾玄礼呢?
陆远回来后,顾玄礼……还能活吗?
陆盼盼亦怔在原地,她骨子里再有将门的血,也终归是被悉心教养的姑娘,没上过战场,没杀过人,
眼睁睁看着顾玄礼在她面前掐死了另一个、甚至贵为世子妃的女子,她心中没有幸免于难的狂喜,只有惶然漫上气嗓,几欲呕吐出来,纵使禁军不再押着她了,她仍旧没能站起身。
中秋团圆夜,她满面汗湿,对这冰冷的深宫,深觉恐惧。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既然人已死,还是由着厂卫司的督公亲手解决的,那不论前情如何,冲撞了贵妃,险些导致龙种滑胎的罪魁祸首便有定论了。
文帝见宁王世子神色怔忪,思忖再三,道世子与宁王府在此事中也十分无辜,都是那毒妇一人所为。
不是他偏爱袒护宁王府,实则今日之事,众人心知肚明林觅双明显无辜,虽说她衣料上的熏香确实带了些猫腻,但来时已晚,和贵妃出事必然无关系,却正好可以成为这桩事的替死鬼,给贵妃一个交代。
加之,这是贵妃的嫡系督公亲手杀的人,所有的罪责,全由顾玄礼担着才好,他此时安抚,才能笼络到人心啊。
李长夙沉默许久,缓缓跪地,道一声哽咽的谢主隆恩。
他也心知肚明,甚至先前还陪着文帝一道在东珠坊偶遇过陆盼盼,文帝要娶陆家女的心意已决,他拿了台阶,就得往下走。
最后看一眼被禁军抬走的尸身,李长夙难得露出一抹怅惘。
他不想要林觅双诞下孩子,也不想让她作自己的正妻,因为她容貌不佳,德行有损,不论从何处说,她都配不上自己,所以他给她暗中下药,企图神不知鬼不觉降罪,最后将她贬为个妾室。
可自始至终,他没想杀她,没想要她死。
今日之事,不单单是顾玄礼造成,更因自己还只是个地位不稳的王府世子,圣上便有心让他的妻子来作这替罪羊,
若嫌疑人是贵妃,可有人敢当场置她于死地?
李长夙咬紧牙关,同众人一道恭送文帝离开,脑海中轰隆响动。
林皎月不是头一次看见顾玄礼杀人,不会魂飞魄散不知所言,却是头一次看到顾玄礼为自己、在自己眼前,杀了自己的亲人。
虽然她心中早已不将林觅双看作姐姐,也做好冷眼看对方不得善终的准备,但到底不希望落到今日的局面,直面这最惨重,最血淋淋的结果。
文帝走后,或跪地,或垂头的宫人以及贵人们全忙不迭地逃离此处,好似生怕多留一会儿,督公也将他们也一个个捅了。
林皎月被顾玄礼按在怀中,一声声漫不经心地哄着,不知过了多久,待顾玄礼松开她时,她才瞧见,周围人已经走光了。
原先多义愤填膺的人群,多热火朝天的指责,都被晚风带走,只余她这神憎鬼厌的夫君一瞬不瞬凝着她:
“哟,哭啦?”
本没哭的,不过是被他随意揉在怀中,揉红了眼,可蓦然见到对方依旧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林皎月倒真有几分想哭。
她抿紧嘴唇不语,忍着泪将他那只手拿到眼前,用帕子一遍一遍擦拭。
不知如何相劝,也没有血没有伤,她只近似麻木想将他擦干净,心中一遍遍念叨着,
嫡姐死不足惜,她先前还险些打算再害自己一次,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腹中的孩儿,你也莫要怪姨母姨夫,你固然无辜,姨母他日会给你佛前焚香,祝你下一世投在好人家里,
也请神鬼看看,他是为了她杀的人,不要什么责罚都给他一人担。
顾玄礼的黑发被风吹了缕到额前,若不说话动作,也称得上俊朗柔软,随性风流。
他垂着眼眸静静看小夫人擦得执着,直到她自己的手都被帕子磨红,才慢吞吞出声,边说话边包裹住了她的手,声音柔软勾人,
“咱家不脏,还求夫人莫要嫌弃。”
林皎月动作微微顿了顿,低声叫了他一声不要这么不正经。
更加不喜他总对她胡言乱语,虽然知道,顾玄礼这么说是为了叫她轻松些,叫她不要有负担,可为何总要将所有的罪孽都压在他自己头上呢?
她又不是软弱的人。
没有权势能帮他,可她有嘴。
林皎月也不同他打太极了,将心中的歉疚与复杂放到一旁,倔强地抬起头问:
“您杀了嫡姐,不怕宁王府找您的麻烦吗?不怕给镇国公机会,最终将盼盼嫁进宫,对您不利吗?”
他不能为了她如此草率啊,他这条路艰辛又危险,本就树敌颇多,她不想在还未将他扭转回正途时,眼睁睁看着他走岔了横死。
顾玄礼被甜的想笑,可又觉得,这会儿再笑,他的小夫人恐怕真要哭了。
他便问林皎月:“夫人可闻到那麝香了?”
林皎月迟疑片刻,摇摇头。
“那就是了,药量很少,得长年累月用着才能见效,真要害娘娘滑胎,也不该用这种法子,那陈太医虽然是个老眼昏花的东西,可闻药的本事一向不错,你那好姐夫,真做足了要你嫡姐不得善终的打算,咱家不过是叫她提前了些。”
顾玄礼能看出来的,李长夙不会不知道,所以李长夙怎敢怪责他?
甚至于,李长夙还得来感谢他快手杀了人,不叫堂堂的宁王世子事迹败露,尊严扫地。
不过这话便不用多说了,顾玄礼知道,小夫人不想听他说杀人的话,重复一次,她就难受一次。
顾玄礼拉着小夫人往回走,觉得自己当真恶劣,一边舍不得叫小夫人难受,一边又抑制不住地喜欢,喜欢她心疼他。
“那,那陆家……”
林皎月这会儿终于敢表露自己看出圣上要联姻了,她迫不及待想问顾玄礼就不怕陆远回来杀他吗,可话到嘴边,她发觉自己竟连问都不敢问。
经历过生死的人,越发像个胆小鬼。
顾玄礼知道她想说什么,他笑了笑,回头将林皎月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缓慢柔软地磨蹭着:“夫人不想咱家被陆家那老头子砍了?”
林皎月几欲气哭般瞪他。
这还要问吗?
顾玄礼垂下眼眸笑而不语。
林皎月急迫地快要跺脚,甚至敢用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揉捏了:“您说话。”
顾玄礼点点头,哑声道:“好,咱家不死,咱家为了夫人,苟且也要偷生,好不好?”
林皎月笑哭,想也不想便抱住顾玄礼。
“那您以后做事,能收敛些吗,我怕他们恨毒了您,不想让您活。”
“谁不想让咱家活,咱家就让谁死不就行了……嘶。”
顾玄礼摸了把脖子挑眉:“夫人属狗?”
林皎月红着眼,倔强不语。
她明明最爱当大善人,这会儿又比谁都凶狠,连人人都怕的九千岁都敢轻啃一口。
顾玄礼嗤了声,认命哄回去:“好好好,咱家开始行善积德,明日就去庙里烧香拜佛,夫人可满意了?”
“也不要随意杀人了,好不好?”林皎月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就,就无辜之人,能不杀便尽量不杀,若是公务无奈,也尽量给旁人一个痛快。”
她想说,若有后代,也能当做积德,可蓦然想到,顾玄礼是太监,他不会有后代的。
怔愣许久,才轻轻开口道:“就当也为我积德啦。”
顾玄礼眼眸微动,静静没再言语。
林皎月也不期盼一日就吃成胖子,既然顾玄礼愿意为她着想,这一年的安稳还剩好几个月,她也愿意徐徐图之,把他从那个自己尚且不知的深渊里拉上来。
一场宫宴闹出这等事,自然无法善终,林皎月同顾玄礼最后从林中出来,见到的便是宫人们恭送诸位贵人。
只是众人离开时的表情不若来时那般轻松自得,镇国公府走得更急,此刻已经看不到人影了,林皎月便慢慢琢磨,也不知文帝最后要如何安置陆盼盼,陆盼盼这一世可否还会继续进宫。
幸好梅九耳目通达,打探过陆盼盼起码此刻无虞,被镇国公安然带回了府中。
乘风同梅九等人站在一块,见他们来了,神色略显晦暗,梅九来同顾玄礼低声说话,林皎月看了会儿,便去问乘风:
“你刚刚可过去瞧了?”
乘风惯常平淡的面容似乎有一瞬崩裂,他垂下头,沉声道:“去了。”
林皎月便知道了,这人诚恳是诚恳,却是个闷葫芦,和顾玄礼那种有一句话定要扩成三句说的不同,若不能精准地问出他与陆盼盼之间究竟如何了,他也不会给到明确的答案。
可林皎月也不好细问他二人如今情况,她忧心陆将军对付顾玄礼,也不该将手段使到陆盼盼身上。
她没有说谎,她没有几个朋友,是真心将陆盼盼当做朋友的。
于是看她不再开口询问,乘风反而微露诧异,随即又很快掩好情绪。
顾玄礼若有所思地走过来,同林皎月道,先不出宫了,随他去个地方。
林皎月虽然也迷惑,但既然是顾玄礼的要求,她无不服从,便听顾玄礼又吩咐,叫梅九和乘风一道跟着,护着夫人。
林皎月不明所以,要去什么龙潭虎穴?
随后跟着去了,她才知,顾玄礼将她带去了段贵妃宫里。
椒台殿内氲着药香,大夫刚走,圣上来看望了一次后也离开了,宫女们各个红着眼,见顾玄礼来了,倒不若以往惊诧,反而觉得,这种时候督公过来,那就是她们娘娘最大的倚仗!
娘娘好好的,她们这些下人才能好好的。
熟知,今日督公不是一个人来的,那位漂亮的夫人跟在他身后进宫时,宫女们彼此看看,露出不知该如何处置的茫然。
旁人倒是能拦,可这位夫人是被督公带来的。
顾玄礼自顾自牵起林皎月的手,看也不看旁人,将人带进殿内,那就无人敢阻拦,梅九乘风本也该在殿外守着,可督公下了令,他们只能跟在夫人身后一道进来。
林皎月在殿中坐下,眼睁睁看着顾玄礼走进内殿。
她攥了攥衣角,脑海中不住想到各种各样的流言,可她很快摇摇头,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督公不屑哄骗她,他的态度鲜明,不必惊扰。
没曾想,她平静下不过片刻,倏然听到内殿传出杯盏掷地的炸裂声——
“你是要气死本宫吗!”
林皎月寒毛耸立,听出这是段贵妃的声音!
乘风神色微暗,才刚要抬眼,梅九在二人身边笑嘻嘻轻声道:“别慌别慌。”
林皎月难掩惊愕:“督公每次来见贵妃,都,都是这样吗?”
“那自然不是,”梅九回完,看了眼乘风,“大概因为督公今晚没有帮着娘娘说话吧。”
乘风明白梅九在说什么,今晚顾玄礼不由分说杀了林觅双,不论出于什么理由,确实是帮了陆盼盼。
他顿了顿,重新垂下头,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林皎月自然也想到这茬,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督公若和贵妃是一条心,本该顺着贵妃的意,叫陆盼盼认罪才是,可今晚他杀林觅双,怎么看都是在紧着替自己出气。
林皎月顿了顿,突然冒出个不知是好是坏的主意。
她慢吞吞看向乘风,悄声问:“我听督公说,你是镇国大将军的校尉,武功必然很好,是不是?”
乘风看了她一眼,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你帮我听听,他们在里面说什么。”
乘风没想到,老谋深算的九千岁,娶的夫人竟是这种路数,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恰时梅九在一旁意味颇深地笑起来:“镇国军里有听风校尉,专职刺探打前锋,这点应该不难的。”
乘风眉头一皱,看向梅九。
连顾玄礼身边的一个小掌班,都对镇国军里的细支了解如此之深?
作者有话说:
林皎皎:正室的偷听怎么能算是偷听呢?
第52章 报应
段贵妃回宫半晌, 面色比起在林子里时好了不少,可当她听见顾玄礼说,他已经掐死了那个冒犯了娘娘的世子妃, 而非陆盼盼之后, 难以置信地撑起身,愕看对方。
“你说你杀了谁?”
顾玄礼不卑不亢,俊美面容不含多余情绪, 腰身笔直地站在塌前:
“宁王世子妃, 林觅双, 太医证实, 她的衣服上熏了红花和麝香,极有可能因此冲撞了龙胎。”
“阿洪……”段贵妃抿了口口水, 声音颤抖,
“你在同本宫开玩笑吗,本宫都已经叫雀音告诉圣上, 是镇国公府的姑娘了!”
雀音便是她的心腹大宫女, 此刻正站在一旁, 亦手足无措地看向娘娘和督公:“娘娘,奴婢确实如实禀告了……”
“当时天黑,娘娘想必是看岔了,”
顾玄礼看了眼那宫女,轻轻笑了一声, 将所有的反驳冰冷堵回去,
“不论如何,行凶者已伏诛, 其余人等该出宫的也都出宫了, 娘娘如今在宫里, 便好好安心养胎……”
话未说完,一贯端庄雍容的段贵妃愤愤举起床榻边的水杯,想也不想冲顾玄礼仍了过去!
顾玄礼微微侧身,叫那水杯落到一旁,在地上炸出朵碎花来。
“你是要气死本宫吗!”
段贵妃气到哭骂,雀音惊叫着过去扶住她,边安抚边低哭,娘娘,太医说您不能动气,情绪不能再波动了!
杯盏没打到顾玄礼,可里头的热水倒是溅出了点,落在顾玄礼侧目便看得到的衣襟上,濡湿一片。
他眸光微沉,想起这件衣服是小夫人替他选、替他穿,衣襟上的每一道褶皱,也是她亲自抚平的,眼神便更冷了几分。
衣襟上的水滴被慢慢拂去,顾玄礼重新看向段贵妃:“可要咱家重新给娘娘换个太医,好好稳一稳龙胎呢?”
段贵妃原本痛心的神色倏然一顿。
顾玄礼走过来,眼神未动,可已令雀音手脚发颤,喉头哽咽着伏低跪倒。
他没坐到塌边劝慰,而是居高临下,平静地看向失了神的贵妃:
“咱家知道娘娘有很多法子叫人小产,宫中这些年的阴私事,咱家不管也是因着与咱家无关,可娘娘莫要忘了,您肚子里怀的不仅仅是龙种,更是段家的后代,您千不该万不该,用孩子当诱饵,”
他顿了顿,嘴角忽而露出抹玩味的笑,
“哪怕您聪明着,用假血瞒天过海了,难道就不害怕陈太医那狗鼻子当场给揭穿了,届时,是要咱家杀了所有人替您遮掩吗?”
段贵妃一惊:“你……”
“娘娘金贵,但要知道,像咱家这种鼻子比陈太医还灵的狗,饮过人血,睡过死人堆,真血假血是什么味儿,一清二楚,”
顾玄礼也不管段贵妃是什么反应,自顾自轻轻舔了口牙,
“咱家答应过老头子,会护着您和段大人,给段家留个后,您可千万别自己给自己使绊子,叫咱家食言呐。”
段贵妃被他一通直言讽得血色尽失,可因着最后一句,倒是叫她尚且稳固了情绪。
她看向顾玄礼:“你若真想让本宫安心,便该明白,本宫今日所作为所是为了什么!”
顾玄礼垂眸看她,
漂亮的女子满目惶然,今晚这毒计没能得逞,叫她心力衰竭,冷汗顺着鬓角沁湿面庞。
“陆远再过几个月就要回京了,这次他会带五万大军回京驻扎,你可知五万大军是何意?你厂卫司手脚通天不过三万人,传言京外的那些人能否派上用场还不可知,圣上……他想要你的命啊!”
段贵妃嘶哑低喝,“本宫若在宫里圣宠不衰,起码还能替你遮掩维护,你知不知还有传言,说瑞王那边已经攥到揭露你身世的人证了?你知不知道他们说你是,说你是……”
“说咱家是乱党之子,漏网之鱼,待他将人证带回京中,就要咱家人头落地。”
顾玄礼咧开嘴角,笑得十分灿烂。
他眼瞳却又如黑如漆夜,深邃且冰冷,叫原本因着督公笑起来而觉得气氛稍缓的雀音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面色更白地匍匐下去。
这恶鬼今日怎得连对贵妃都如此冷酷了!
段贵妃怔然,她才意识到,顾玄礼不仅不怕陆将军,更是丁点儿都不担心也不在意身份被揭穿,他甚至对瑞王的行动比她还清楚。
他根本像是,早早就在等待这场盛大的诛杀了。
“娘娘只管照顾好自己,咱家的事,说破天也不过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阉狗的腌臜事,”
他顿了顿,笑容微冷,
“咱家能活一日,自然护着娘娘一日,可咱家也不是万能的,总不能您捅了什么篓子都能替您兜好,罔提咱家若是死了,您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这肚里的孩子了,”
“您的脑子,该放聪明点了。”
“你……”她竟不知要如何再说动他。
顾玄礼看了她一眼,知晓今日敲打过后,段贵妃是再说不出什么了,他的耐心也到了头,扭头吩咐雀音,叫她仔细照顾她家娘娘,便离开了。
内殿外,小夫人似乎正同乘风窃窃私语什么,见他来了,面色一顿,起身露出个温温的笑:“您好啦?”
顾玄礼若有所思眯了眯眼,视线在乘风身上慢慢扫过。
梅九轻咳两声,乘风还不明所以,便被梅九拽到身后。
“……等得不耐烦了?”顾玄礼转回视线,略有几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看向林皎月。
林皎月眨眨眼,心里还在为顾玄礼同贵妃说得最后几句话刺痛,闻言摇摇头:“没有呢。”
顾玄礼心头那股子不舒服很快便挥散了下去。
嗤,昏了头,她最初动了收人心思时,甚至都没想到对方是个全须全尾的男人,自己这会儿冒什么无名鬼火。
他慢吞吞哼了声,转身出殿。
圆月当空,几人出宫时,府上的马车已在宫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林皎月眼看顾玄礼懒洋洋要上车,突然开口:“督公。”
“您能陪我走回去嘛?”她眨着那双没有男人能拒绝的漂亮眼睛。
顾玄礼挑了挑眉,感叹,这一整晚波澜起伏,竟然还没将他的小夫人累到,
可见平日在榻上,她哭红眼说累了累了,都是骗他的。
呵,他知道了。
可等到小夫人将手塞进他掌中,软绵绵靠过来时,他的脚步一转,竟就真的跟她走回去了。
顾玄礼左思右想,一定是洒金巷离得太近,他也无所谓而已。
乘风原本还想跟着,梅九扯他一把:“督公和夫人夫妻同路,你凑过去给他们当儿子?”
乘风皱眉:“我奉了主子命令,在外要保护夫人。”
梅九哑然片刻,点点头,只觉得将军派他来跟着督公是有道理的,镇国军里大多是乘风这种听死命的人,随意换了旁人来,恐怕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他想了想,灵活又聪明道:“我的建议是,你要不去看看陆姑娘吧,今晚之后,恐怕她再想出府就难了。”
乘风如同戴着面具般的面容极少有的露出抹崩裂,他抿紧嘴唇半晌不语,梅九摇摇头,也不多劝了。
左右夫人刚刚留神交代了他一番,他会帮忙盯着那头,若有意外,也会及时告知夫人。
夫人,倒是真心软啊。
林皎月心无旁骛地同顾玄礼牵着手,慢慢走在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
圆月高悬,在宫中乱糟糟的,没赏着月,却在这空旷安宁的街道上抬眼瞧见了。
放在半年前,她如何敢想,自己竟会同顾玄礼手牵手的回家。
思及此处,林皎月不自觉笑了出来。
“夫人是在宫里被吓傻了吗,出来凉风一吹就开始傻笑了。”顾玄礼瞥他一眼,似乎有点嫌弃。
林皎月想了想,默默道:“是被吓到了呀。”
随即她感受到握着自己手掌的手紧了紧,可看向这位高高在上的督公,他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又有几分漫不经心。
奔波一夜,他的侧颜仍旧矜贵而俊美,上挑的凤目被浓密的睫羽遮蔽,又经常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林皎月便装作没在意般,又慢又轻地小声道:“我在椒台殿里,叫乘风帮我偷听您同贵妃娘娘说话,结果您出来的好突然,确实吓到我了。”
顾玄礼顿了顿,眯起眼:“……偷听到什么了?”
“什么都听到啦。”林皎月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心跳也慢慢加快了。
顾玄礼琢磨了会儿自己说了什么,随后也慢吞吞笑出来:“那确实要被吓到的。”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旁的再不多言,看模样也不似生气了。
林皎月等了许久,轻声问:
“督公,您真的喝过人血吗?”
还有,您真的睡过死人堆吗?
顾玄礼耷着眼:“何止啊,你能想到的所有血腥的玩意儿,咱家都生吃过。”
“大军围困,前后皆敌,不吃就饿死,还能如何呢?”
若不是怕小夫人真被吓到,他甚至还能认真告诫两句,可别轻易吃人肉啊,吃多了,会疯,会死的。
他咧咧嘴,觉着自己如今这般疯,搞不好真是当年同类相食的报应呢。
“这样啊……”
林家月讷讷半晌,没有再继续问其他的了。
顾玄礼侧过头:“夫人只好奇这个?就不想再问问,咱家是哪支乱臣贼子之后吗?”
林皎月顿了顿,扭回头微微垂下眼:“不要说这个。”
顾玄礼以为她还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难得主动地笑凑过去,捏了捏小夫人的耳尖:“怕了?”
林皎月被他捏的耳尖发红,红到眼角。
“没有,只是在想,不要一次性问太多,否则您会难受的。”
“过去太苦了,回忆的时候只要回忆一点点就好,现在您有我呀。”
她先前头一次接触他的过往,不敢问,只道希望时候到了,他主动告诉她,
可现如今她敢问了,却是因为舍不得而不想问了。
其实林皎月那一刻福至心灵,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顾玄礼的出身。
顾玄礼说,大军围困,前后皆敌。
能上战场的是何许人也呢?
前世她偷听到宁王府议论九千岁的身份,其实已然听到了真相,只是后来回忆,总会把“将军”二字混淆成陆盼盼的父亲陆将军。
可大周这十多年来,最有名的将军有两个,除却镇国大将军陆远,还有就是十多年前,被瑞王指认为通敌卖国的宣威大将军,宣曜。
宣将军被指通敌卖国,才会身前有敌军,身后有天子责令,大军围困,前后皆敌。
十多年前林皎月不过才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却也在后来听到大人们将此事传为故事,啧啧叹道,
宣威军在边境死战三十七日,粮草耗尽,最终在一场大雨中,倒了帅旗,
皆言宣家男儿满门死在边关,待京中众人冲进将军府,才发现,将军夫人早已投了湖。
年幼的顾玄礼从战场上逃出生天,可回头,却连母亲都没了。
想来,陆盼盼也是因为其父对宣将军的了解,偶然间得知了顾玄礼的真实身份,觉得对方不会正面同国公府对立,才会在那日求自己收留乘风时,不慎说漏了嘴。
所以林皎月也明白了,为何督公会一次次帮贵妃,根本不是因为旁人所言的关系暧昧,从这两人平日相处也能窥出一二,
全因是段尚书在督公四面皆敌的时候,拉过他一把,他在报恩啊。
“过去再苦都过去了,虽然我知道,这种说法很托大,很,很不知羞,但是确实,您现在有我了呀。”
林皎月侧过脸,迅速抹了把几欲涌出来的眼泪,回头撑起温柔的笑来哄他高兴。
顾玄礼默然片刻:“哄咱家呢?”
林皎月用力地点点头,不容分说扑进他怀里,垫着脚求他亲吻。
她今日的唇脂也是桃子香,希望他能咂摸出甜味。
顾玄礼微妙挑了挑眉,目光幽然看了眼四周,虽说街道空旷,但难保会不会还有贵人们未走完的,临时会经过。
啧,大庭广众,怪刺激的。
他噙着笑,自然而然不会错过小夫人这主动热情的求吻,明月在上,皎月在下,他俯身低头,撷取了一枚又长又有桃子香的温柔甜吻。
他喜欢看她为自己心疼,让他觉得十分受重视,不再是孤零零一条狗。
*
宫宴翌日,林皎月自然起迟了床,阿环惯常给她守夜,待林皎月微微睁眼了,才噙着笑替她梳洗装扮。
昨夜发生了那般大事,顾玄礼今日起得便早了些,懒洋洋与她在床上又胡闹了一阵才出门上朝。
别说桃子香了,林皎月觉得自己浑身的皮都要被他退下一层。
真是狗太监。
用早餐时,她随口问了几句,才知短短一上午,昨夜的事发酵了不少。
先是最要紧的宫中贵人,文帝担心段贵妃龙胎不稳,调集了不少太医连翻给娘娘问诊,其中便有昨夜指认有心人熏了堕胎香的陈太医。
林皎月细问发现,陈太医进宫后也没有传出什么其他的事,不由猜测,督公既然已经知道了贵妃的计谋,替她善后也正常。
只是督公昨日那番言辞,多少也算激烈了,她若设身处地,也是要被驯哭的。
林皎月也觉得此事是贵妃错的离谱,可她隐隐担心贵妃不悦,会不会对督公做些什么。
但她担心这两人,一个位高权重,一个手眼通天,她一边吃着早餐白粥,一边叹自己,白重生一遭了,前世被困在宁王府后院,能得到的信息和帮助太少了。
想到宁王府,她便又多问了嘴。
阿环便将其他事也陆续告知她——
这会儿宫里宫外都传开了,林觅双胆大包天要谋害贵妃,被督公当场诛杀,宁王原本因着前端时间庶子被杀就大病一场,如今更是病得起不来身,宁王妃在府里哭得墙外头都听到哩!
林皎月眉头微皱,觉得这事儿也很叫人担心。
宁王是个极有城府且能忍耐的人,纵使庶子和世子妃对对方而言都不算什么重要亲人,可全被顾玄礼一人杀害,打得都是他的脸。
还有李长夙这种“青出于蓝”的伪君子,他真能如督公所说,不计较杀妻之仇吗?
阿环不知林皎月所想,她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先是被吓了一条,可转头想想,二姑娘欺辱夫人这么多年,如今被督公掐死了,虽说,虽说手段有些惊悚了,可她只觉得出气!
原本二姑娘上次在宁王府坑害夫人,她便气得吃不下饭,也是夫人心软,甚至还劝说督公不动手,否则早在那日,二姑娘便没命了。
她家夫人心善,能遇到个替她出头的督公,真是太好了!
林皎月稍作考虑,带上阿环与乘风一道回了躺伯府。
嫡姐的事,既然全城皆知,那祖父必然也知道了。
昨夜事发突然,她无法置喙也不能阻拦,遥想前世,祖父因阆哥儿去世,加上可能知晓了大伯父与宁王府密谋,参与了谋害阆哥儿的事,接连受到打击而逝世,林皎月担心他会因嫡姐的事同样伤心,便立刻坐不住了。
南坪伯府里一片凄风苦雨,林皎月刚进府,周氏迎面冲过来,险些要攥住她的衣襟,将她掀翻在地。
幸好乘风眼疾手快,飞快冲到她面前抬手一挡,反叫周氏受了冲击,狠狠摔倒在地。
她瞬间尖叫嘶吼出来,全府几欲都能听见哭骂声里的崩溃与癫狂:
“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林皎月站稳脚步,阿环赶紧替她顺气,闻言气不愤,可周氏毕竟是伯府的当家主母,她只能气急呵斥:
“周夫人自重!我家夫人是命官夫人,岂容你这般冲撞!”
周氏声嘶力竭:“命官夫人?你就是仗着绑上了那只阉狗,当了他的对食,才叫他杀了我的双儿,是不是!”
她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一贯端庄的发饰早已松散得如同个疯妇,哪怕乘风一把将她擒拿跪倒在地,她仍旧瞪着那双怨毒的眸子,死死看向林皎月:
“你说话啊!怎么不敢回答我!双儿究竟哪里惹了你,要你和你那阉狗丈夫如此残忍对她!!!”
南坪伯与林茂年听闻林皎月回府,又恰逢周氏发疯,全都匆匆赶过来。
南坪伯年纪大了,边走边用帕子掩着咳嗽,林茂年回头看见如风中残烛一般的父亲,匆忙的脚步微顿,蹙紧的眉头也不自禁颤抖一瞬。
他的父亲曾是这座府邸的支柱,可他老了,二弟也死了,这伯府交到自己手中,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愣着干什么,快去拦住老二家的啊,咳咳……”
林茂年回过神,咬了咬牙,吩咐府中下人赶紧将伯爷搀扶好了,自己再大步赶去。
刚到院中,见到的便是周氏竟想挣脱侍卫,张牙舞爪唾骂林皎月的模样。
林茂年深吸一口气,可紧接着,被阿环搀扶的林皎月出声了。
她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冷漠地看向周氏:“夫人这么说,是在质疑圣上的评判吗?”
周氏一愣。
曾经不值一提的孱弱庶女,不知何时,穿上了连她都鲜少能得的好料子,头面精贵,妆容也明艳得体,
她站在自己面前,仿若真是个高高在上的贵女,来嘲笑如今已经一无所有的她……
林皎月松开阿环的手,交叠挽在腹前,腰背笔挺,无比郑重且决绝:
“圣上已经决断,昨夜是二姐姐欲对贵妃娘娘行不轨,她的衣物上有太医证实的红花与麝香残留,那些东西若非她在宁王府沾上,最后惹祸上身,难道是我与督公在宫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嫁祸过去的吗?”
“且夫人再不信,大可托人去问问当夜宫中当值的宫人,可是二姐姐不顾我的阻拦,毅然把我一道拉去的现场?我甚至还没追究,二姐姐当时、甚至是以往那么些次,想对我做什么呢!”
周氏满面骇然哑口。
林皎月便知道,她猜对了,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林觅双都恨毒了自己,对自己从无怜悯和善意,而周氏作为她的母亲,自然也都知情,
早年的磋磨,甚至宁王府那桩意外,或许周氏都知晓,甚至给过林觅双提点,否则她一个深居王府的世子妃,哪来的那么多机会接触那么恶劣的药呢?
可今日是在南坪伯府,林皎月不愿将那些事摊开了说,否则祖父听了难受反而不好,只要周氏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周氏宛若被攥住了心脏搓捏挤扁,乘风没再用劲儿,她整个人便瘫坐在地上。
中秋刚过,凉风瑟瑟,她却已如从水中捞上来,泪水与冷汗浇透身心。
她怎能相信双儿咎由自取呢?
“双儿也怀了孩子,她怎可能给自己的衣服上熏红花和麝香啊!”
林皎月眼中露出自嘲般的讥讽,是啊,怎么可能呢,居然有人心狠如斯,对自己的骨肉也能痛下杀手。
可这样的人少吗?
除了他李长夙,前面还有个冯坤,这些男子,难道都是她杜撰出来的吗?
生子之痛,男子体会不到,男子若没良心,孩子便只是个与他有血缘的陌生人罢了,而这一世,轮到林觅双咎由自取,一错再错地选择了李长夙。
她抬头,看到大伯就站在回廊对面,满面震惊地看着院内,轻声回道:“哪怕不是她自己,也只会是宁王府里的人,而绝非杀人根本不需要花招的督公。”
她顿了顿,看向大伯掷地有声:“除却被猛虎直接吃掉的人,与看起来温顺的虎谋皮,同样不得好死。”
林茂年顿觉寒芒在背,一声都吭不出来。
林皎月毫无怜悯地看向恍遭雷劈的周氏,通过她,仿若看到了前世得知阆哥儿死了,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
当时的母亲,想必也是这样痛不欲生的。
可叹当时,母亲临死都没等到自己去看她一眼,比起悲惨的她们,周氏母女如今的天人永隔,仍是一句,
报应而已。
周氏渐渐明白,渐渐反应过来,女儿后来回府,提及夫君,不再满脸恋慕欣喜,反而一次次欲言又止,到了后来甚至连伯府都不回了。
她总以为是女儿娇蛮,在感情上有了小争议,只劝慰女儿,她嫁的是世子,龙子皇孙,自然得哄,更教她如何笼络人心,更教她排除异己,
没想,竟是一步步,将她的双儿推进了火坑啊!
周氏捂住脸尖叫,扯散了本就凌乱的头发,跌跌撞撞哭哭笑笑。
乘风也不拦她,她就这般在院中乱跪乱跳。
她疯了。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嘻嘻,她只心疼我
第53章 安抚
南坪伯与周氏并无多少翁媳之情, 当年林皎月的父亲将沈姨娘带回京后,他偏袒儿子,松了口, 从此和二儿媳之间就有了龃龉。
哪怕南坪伯心中亦有愧疚, 将府中掌馈全权交予了周氏,又命沈氏不得擅自出小院,要听主母话, 平日对周氏磋磨沈氏也睁只眼闭只眼, 仍没能得到周氏心中的和解, 连带着她所生的二姑娘都对老人家不亲厚。
南坪伯便知, 他做过的错事是挽不回了,也不再强求这份和睦, 左右老大院中的大姑娘, 还有后来沈姨娘生的三姑娘、阆哥儿都温和孝顺,府中尚能维持和睦, 也算安慰。
可今日蓦然得知周氏母女的惨状, 他再心中有所亲疏, 也难免备受打击。
再不亲厚,那也是他的儿媳,他的孙女啊。
林皎月听闻祖父晕过去后,顾不上院中的周氏和林茂年,匆匆赶往梅园, 半路上便开始掉眼泪。
当守在床头,握紧了祖父苍老的手,林皎月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犯了错的人就该自食恶果, 可事发突然, 那么疼爱她的祖父若因此步了前世后尘,她是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一直给祖父看病的吴大夫也匆匆赶到,细细扒开祖父的眼睑、又号了脉,一通检查后,走出来对林皎月和林茂年责怪:
“伯爷的心疾最忌急火攻心,这些日子喝得药全白费了。”
林皎月哽咽着哀求:“吴大夫,您医术高超,可有法子救救我祖父?待祖父醒了,我们定会好好照料的,绝不会再让他伤心了!”
一同赶来的沈姨娘还有林妙柔、阆哥儿听闻,也齐齐落泪,一道求起了情。
吴大夫摇摇头:“心疾本就险恶,原本给伯爷服得便是极好的药,这会儿都压不住,老朽想不到,还能再瑞和医治,再开什么药了。”
林茂年艰难道:“您是跟着伯爷最久的大夫了,他这病情您最熟悉,就先,先尽量治着,想到什么法子便同我们说,我们定尽量满足。”
吴大夫叹了口气,只道他试试吧。
林茂年两眼发怔晕头转向,点点头,忙不迭要先出府,他要去一趟宁王府,去问问看王爷和世子,可否能请到太医来给父亲再看看。
他忙忙碌碌吗、浑浑噩噩,一心想撑起南坪伯府,可若是连父亲都没了,南坪伯都没了,哪儿有府啊!
林皎月没管林茂年要去如何,同母亲还有长姐简单说了下祖父病倒的缘由,两人皆是惊愕。
“那,那我们该如何办呢?夫人和二姑娘这事,终归也扭转不过来了……”
沈姨娘急急慌慌,她是真的急,被周氏打压这么些年,哪怕早年有过小聪明,也都给磨平了,如今只盼着安安稳稳,家和团圆。
倒是林妙柔比她沉得住气些,犹豫再三,轻声道:“姨娘,您先别太担心,左右吴大夫还在医治,他一日没下定论,我们先耐心等等,阆哥儿再过几日就要科考了,你们定要静下心,”
她又看向林皎月,“月儿也别太担心,府里还有我和姨娘,你该回去便回去,有什么问题我们会遣人去督公府传话,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也会及时去找你的。”
林皎月点点头,被林妙柔这番闻声安排,心中竟比刚刚稍稍宽慰了很多。
没错,前世长姐不在,府中管事的又是与祖父不亲厚的周氏,祖父生病,自然无人悉心照看,
如今家人们都在身边,都拧成一条心,她便该存着希望,不能因满心自责就乱了阵脚。
阿环自告奋勇替她留在伯府,如有什么情况要传回督公府,她熟门熟路也方便快捷,林皎月自然点头。
这头林皎月出了南坪伯府,林茂年也终于赶到了宁王府。
昨晚的宫宴,是圣上笼络宗室与重臣的节庆,林茂年如今虽说风头正劲,终归还达不到与首辅王爷等平起平坐的地方,故而他听到消息,已是意外发生,不可扭回的时候了。
往常还会顾及要掩人耳目,今日他心头宛若压着千斤重,迎着大门便要进府。
门房见这没拜帖没引荐,还如此狼狈失措的人,张手就给他轰了出去!
“大胆!你可知我的身份!我要见世子!”
林茂年脑袋撞上台阶下方的石狮子,登时出了血,一股子气压在心底无处可发,终于逮着个人,还瘫坐在地便勃然怒吼。
门房沾久了王府的光,看也不看:“今日府中有要事,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不论您是谁,还请回!”
林茂年被气得额角一突一突地跳青筋,被砸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鲜血流下来,遮蔽视线,又叫他一阵恍惚。
是了,双儿惨死,王府里肯定一片阴云惨淡,
可双儿死得见不得人,圣上虽然不牵连怪责,世子为保清白,便如同当日死了庶子一般,不挂白也不办丧,才叫林茂年在府外没反应过来,撞了个头破血流。
他一时哽住,捂着脑袋呆呆站在府外。
双儿是他的侄女,虽然刁蛮任性了些,可终归也是亡弟的嫡女,他如同父亲一般,多少也在意血肉亲情。
双儿亦是世子的世子妃,那端方的世子,怎就不想想请她的家人来吊唁,反叫自己被个门房如此奚落呢?
确实,这门房行径怪不得世子,世子尚且不知,但他被这么一推,却是想开了很多事。
世子是能忍,是能做大事,可这般心性,哪怕是他日再同伯府结亲,要他的柔儿嫁过去……柔儿便能过得好了?
他忍不住想到柔儿被宣平侯世子一事吓哭,冲他眼巴巴地问,他就一点儿不在意她的事吗?
林茂年身子颤了颤,忍不住心头发酸,浑身发寒。
那门房见他站起来,本以为还要再闯,登时紧张地准备再轰人一次,却没想林茂年没再看这边,而是颤颤巍巍地捂着头离开了府门口。
待李长夙知道林茂年来过,且还和大门的门房起了冲突时,忍不住皱起眉。
“他怎得从大门过来?不怕被人瞧见?”
宁王如今在朝中还担着太常寺卿的职位,虽说近来抱恙许久不曾上朝,可谁知有没有人仍盯着王府。
他们和瑞王,是圣上除了顾玄礼以外,最忌惮的两人,宁王府与朝臣私下接触,终归不好。
门房兢兢业业道:“回世子,那位大人倒是没多纠缠,很快就走了。”
如此,李长夙也没再多问,挥挥手叫人下去,神色略显几分阴沉地将手中狼毫拍在了桌案上,缓缓闭上眸。
昨夜回来至今,他只要静下来,都忍不住会想到林觅双的脸和她被顾玄礼掐死前的哭嚎,以及她看向自己恶毒又怨愤的眼神,
脑海中如有钻头锥凿。
他没有想让她死的,他心中百般辩解,真的没有。
他至多是不喜爱这个世子妃,亦不想让自己的长子从她的肚子里出来,只待她小产,她便会彻底将她贬为妾室,但同样会好吃好喝地待她,算是她为自己作出牺牲的回报。
可她怎么偏偏就卷入了贵妃受尽的意外中呢,明明只叫她同林皎月说说话,她非要凑到贵妃和太医身旁做什么呢?
是她自己的错,是她自己找死,怪不得他!
李长夙深吸口气,奋力摇摇头,要把拿一声声凄厉的叫喊晃出脑海,强迫自己不要再自责了。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这次顾玄礼自作聪明,替圣上找了个好借口,保住了和镇国公府的亲事,他又得斟酌着如何下棋了。
经历过世子妃当着那么多人被随手捏死的事后,李长夙心中的怨越发壮大,他希望这些人搅和成一团,你死我活,谁都不要过上好日子。
林皎月午后回了洒金巷,好巧不巧,遇上了顾玄礼,两人在巷口碰上,竟是顾玄礼先看到的她。
反观林皎月,身后丫鬟也没带,乘风一副打架回来的模样,脸上似乎还有两道抓痕,好不凄惨。
顾玄礼挑了挑眉,慢吞吞勒了勒缰绳,纵马轻踱到小夫人身边。
乘风早在顾玄礼看过来时便发现了,想了想,朝后退了两步,和梅九并到一排,不掺和这神经病的家事。
梅九深感欣慰。
只见顾玄礼俯身伸手,从后挽取小夫人一抹青丝,低笑轻叹:
“谁家的小夫人这么可怜,打架打输了,连丫鬟都给人扣下了?”
林皎月讶然转身,艳阳刺目,视野稍清晰后,下意识扬唇笑起来:“怎么是您呀?”
她的头发从顾玄礼手中滑落,用软绵绵声音唤他的时候,最是甜蜜齁人。
可顾玄礼还没好好欣赏这美好光景,蓦然瞧见林皎月眼眶边没消下去的红,嘴角笑意微微敛了几分。
林皎月恍若未察,在伯府遭遇的一切都被她自以为极好地隐藏起来,笑着转过身换了个方向,领着驾马的顾玄礼慢慢走进巷中:“我还以为您今日要很晚回来。”
“您身上怎么有香灰的味道,今日厂卫司里烧什么了吗?”
“我牵着您回家呀。”
顾玄礼觉得自己的疯病可能越来越重了,否则怎会在对方说出“我牵着您回家”时,怔愣片刻,将到嘴边的替她杀了欺负她的人咽回肚中?
因为他身无长处,唯有杀人最方便顺手,亦因为她要带他回家的动作从容又温柔,竟恍惚让他想起多年前,瞧见母亲等父亲回家时的温馨场面,
让他突然觉得,他能为她做的,相较而言粗陋又蛮横,耻于开口。
他便扯了扯嘴角,随意挑了句话回:“不是答应夫人今日要去庙里烧香拜佛么,言而无信,怕夫人哭鼻子。”
林皎月讶异一瞬,随即笑得眼眸眯起,眼尾的红宛若将她染成了带着露珠的娇艳桃花。
但不问小夫人,不代表顾玄礼就放任这事儿过去了,自己的夫人红着眼从外边回来,哪怕是个没种的太监也没法儿忍。
他将乘风叫过来问话,才知,原来是老南坪伯病倒了,她的丫鬟没一道回来,也是为了一旦出事,回来报信更方便些。
她一如既往得乖巧,他不问,她甚至不把悲伤的神色带回来一丁点儿。
乘风汇报完便打算离开,顾玄礼又叫住他,问他脸上那几道抓痕又是在呢么来的。
乘风只老老实实将周氏发疯的事也说出来,他顾及周氏是林皎月的嫡母,便没下重手,被对方发疯挠了几道。
顾玄礼听完沉默片刻,随即轻轻笑了笑:“有什么不好下重手的。”
乘风站在他对面不知说什么,便听顾玄礼继续道:“咱家的夫人不是个软弱的人,真惹了她,她能叫你做不成男人,所以下次胆敢再有人在她面前作怪,”
顾玄礼咧开白牙,“杀了就是,记在咱家头上。”
站在他身后的梅九闻言抬起眼,随即又重新低下头。
乘风倒是被那个“做不成男人”惊愣不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慢慢点了点头:“是。”
待乘风离开后,梅九想了想,稍稍提点:“督公,您昨夜杀了宁王世子妃,对方是女子,与您没有任何前仇,且有孕在身……已经算两整个满正字了。”
若惹了夫人的人全部要这般杀了,这一个月下来,得累积多少啊。
顾玄礼却满不在意地笑笑,甚至带上些许兴奋:“咱家的仇快要能报了,那一直到死,替夫人将她的对头再都杀掉,也是好事。”
梅九哑口,想说,您这般横行无忌,怕是会早死。
但瞧顾玄礼丧心病狂的模样,他知道好言难劝找死的鬼,这疯子是真疯,与常人当真不同,便也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就是不知道,这样无所谓死活的人,大清早还去庙里烧什么香拜什么佛,整个庙里被他一人吓得无一香客敢进,连算签的大师都白着脸哆哆嗦嗦,一句出家人不打枉言都说不利索。
也幸好顾玄礼早上只是站在佛前上了柱香,没要解签,否则梅九真怕他同旁人说话交流说得不如意了,今日中午,那座庙就没了。
冤孽啊。
林皎月倒是不知后院里发生的这些,她只记得顾玄礼回来同她说,他当真去烧香拜佛了,岂非说明,他将同她说得话都记挂在心了吗?
可见虽命运残酷,连日有不好的事发生,可终归也有人眷顾她,待她温柔。
她努力将忧愁暂且抛在脑后,用力宽慰自己,一切都会变好的,祖父也定然会好起来的。
也许是心诚则灵,晚饭前阿环回来了一趟,高兴同她说,伯爷醒了,林皎月听闻忙不迭便要再去伯府,阿环又劝住了她,道伯爷只醒了一小会儿,想是年纪大了,吃了点东西便又睡去了。
林皎月这才熄了心思,决意明日再去。
阿环报完信,林皎月心疼她来回奔波,叫她夜里还是在府里歇下,阿环却高兴地摇摇头,说伯爷醒了她也高兴,终归两府不远,她还是回伯府去,待明日一早等夫人!
她态度坚定,林皎月便也不劝了,巧是顾玄礼从后院出来,见状神色平静,也不多问什么,只道,出去一趟何必闹得这么苦大仇深,他们督公府又不是派不起马车。
阿环讶异无比,这天傍晚,她作为奴婢,头一次被主子单独赏了马车出行。
到了夜里,林皎月主动环住了顾玄礼的腰,忍不住想起白日回头那一眼,他伏在马背上冲她调侃似的笑。
那是他极难得温和的模样,亦是她今日觉得温暖的开始。
顾玄礼啧了一声,慢吞吞伸臂,环住了那具柔软而温暖的身躯:“心情又好了?”
“一直很好呀。”
林皎月想也没想,隔着柔软布料贴在顾玄礼心口,听他结实胸膛中的心脏有力跳动,自然而然地回答。
顾玄礼眯了眯眼,想到乘风汇报得那些,此刻听到她的回答,突然又有些不是味道。
于是他将小夫人笼于身下,哑声微妙:“夫人知不知道,在床上说谎的人,可是要被……的。”
林皎月的脸,慢慢红起来。
她想说,今日,今日还是算了吧,可还没吐露几个字,便断断续续了。
她觉得,顾玄礼虽然是个太监,可在这事上,算不得有什么怪癖,至多有时会像个饿死鬼般喘着粗气瞪着她,叫她惴惴不安,好像要被吃掉了,但终归从未叫她难受过。
林皎月汗涔涔地伏在被子间不肯抬头,亦是因为同顾玄礼做这事儿一点儿都不难受,反而有几分高兴,叫她心中有些窘迫,甚至歉疚。
虽然祖父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可终归还卧病在床,若是未出阁,她此刻本该在祖父床边侍疾的。
顾玄礼出屋叫了水,发觉来的不是阿环,微微顿了顿,随即挥手叫小丫头退了出去,自己走过来,眯了眯眼,将水盆端回了里屋,帕子沾湿,慢条斯理给小夫人擦拭起了身子。
林皎月发现竟是顾玄礼在替她擦身,甚至还,还又掰她的腿了,她终于忍不住撑起身子,轻轻踹了对方一脚。
顾玄礼啧了一声,攥住那只玉足:“林皎皎,你这抽手便不认人的毛病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改,”
“别动,省得咱家握不住这帕子,真叫夫人再吃一遍苦头。”
他的声音轻慢却难掩低哑,林皎月听出那股子饿死鬼投胎的前兆,当真不敢动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一个太监,怎得,怎得总像无法餍足一般,
别的太监在床上也是如此吗?
林皎月不知道,也不敢问,更不知找谁问,若叫顾玄礼知道她背后这么偷偷想他,她必然得再脱一次力,不,好几次。
眼神浅埋着小小的不满意:“我开头都说不要了……”
随即,她听到顾玄礼嗤笑一声,以为对方要说,这事儿是她说不要就不要的?
结果,她听到对方说:“咱家说了,骗咱家,就是要被曰的。”
赤果坦荡得叫林皎月才露头的不安忧愁一消而散,甚至有几分羞恼愕然。
刚刚做了不说,他居然,居然还重复得这么大声,这,这么粗俗!
帕子温热柔软地擦拭过香汗淋漓的肌肤,忍不住叫林皎月哆嗦颤抖。
顾玄礼的手指隔着帕子坏心思地勾动:“你同咱家装模作样,不高兴也说高兴,不该受点罚?”
林皎月愣愣看着他。
顾玄礼垂着眼,纤长的睫羽在暖黄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柔软又缠绵,他收回帕子,扔进水盆里搅了搅,姿态矜贵地再用白玉纤长的手挑出来拧干,重新覆上林皎月的身体。
他斜眼看她,笑得慵懒恣意:“咱家瞧夫人……只有那会儿才是真的高兴。”
林皎月沉默半晌,才小声道:“您都知道了呀?”
“京城里有什么事儿是咱家不知道的?”
顾玄礼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将她事后害羞压起来的所有地方全都一一擦拭清爽。
哪怕不问乘风,他也受不住对她哭红的眼角一无所知,要自己翻墙去伯府都要探个究竟的。
林皎月讷讷失神,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没瞒住,顾玄礼甚至是看出了自己不高兴,才故意,故意来同她胡闹的。
他想让她开心。
她将擦干净的腿缩回被子里,微微蜷起身:“可您也不能,不能就这么惩处我呀,我还担心呢……”
顾玄礼替她擦干净了身子,将帕子丢回去,扭头看她:“你既然让阿环去伯府了,就要相信她能替你看护好南坪伯,再说了你何须不安,本朝规矩,从无指使外嫁女回去侍疾的,罔提你们南坪伯府的人,咱家觉得也没多少好东西,”
他阴阳怪气笑了声:“否则哪会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咱家呢?”
林皎月顿时气上脑门,蹭蹭坐起来锤他襟口:“祖父是好人!你不要这么说他,他可关心我了!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还打算进宫帮我退婚——”
言罢,林皎月自觉失言,眼巴巴哑了嗓子,看向似笑非笑的顾玄礼。
可顾玄礼没生气,如寻常一样将她的手攥下来,轻轻揉了揉红了的骨节处:“好人就好人吧,咱家也不喜欢好人,只喜欢胆子大爱撒泼的。”
他意有所指,林皎月偃气息声。
小手柔软细嫩,几次险些撩动他神智崩蹙,可他大概是着了魔,中了毒,食髓知味。
他难得耐心,用一通很古怪的道理劝林皎月:
“左右南坪伯还有口气儿,这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不必想些有的没的未来意外,趁着有气儿的时候高高兴兴就得了,再说,你就是想去侍疾,咱家也没拦着,是不是?可这会儿既然你得了闲,弥补弥补自己,快活快活,又有什么错呢?”
顾玄礼没有正常人该有的伦理孝悌,他能孝、能敬的人,早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他如孤魂野鬼般零落在世,疯疯癫癫满心仇恨。
唯有小夫人,能叫他得片刻安宁,那她自然该被他用他的法子,好好哄着。
好一会儿,林皎月才慢慢反握住他的手:“我现在其实很高兴,是嫁了您的。”
顾玄礼啧啧磨牙,忍不住将那只小手攥到唇边,轻轻舔舐:
“看来咱家刚刚叫夫人很满意啊。”
他总是正经不到多久,就满口胡言乱语,又是满室柔情蜜意。
可他的小夫人心眼子太多,他才刚将人哄好,那掩藏在浓稠糜艳中的红唇轻启:
“那您也一定要陪我走到最后,等我咽气了才能走哦。”
顾玄礼喉头绷紧,没应话,只低声笑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小顾:(叹气)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替老婆杀人和在床上卖卖力了
第54章 侍疾
翌日, 林皎月从清早睁眼便静不住,阿环不在,她自己给自己穿衣上妆, 像只刚出窝的小兔子, 在屋里四处转悠蹦跶不停。
顾玄礼撑着胳膊在榻上懒洋洋看着,林皎月早已习惯这人不按时上朝,总是迟到早退的臭毛病了, 此刻便纯当人不存在, 也尽量忽略掉她换衣时, 那道凝在她身上的目光。
嗯, 她顿了顿,小步小步蹭到幔帐后面, 稍稍遮挡些。
顾玄礼一哂, 放下手臂,重新躺下去, 不轻不重咂摸了个“小气”。
林皎月脸红红的低头系带, 充耳不闻。
等林皎月装扮完毕, 打算出门了,她才重新踱到床边,不等顾玄礼再说点什么不堪入耳的,她抿着唇,轻巧又飞快地啄了下这人的脸颊, 眼瞳扑闪扑闪的:
“妾身去伯府啦。”
顾玄礼一时顿在当场,直到她今日穿的水蓝色衣裙裙摆消失在屋门前,他才反应过来, 揉了揉脸颊被她亲过的地方。
连嘴都不亲的, 啧, 一点儿都不诚心。
想是这么想,嘴角的笑倒是没止。
于是顾玄礼也懒洋洋地起了床。
中秋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他简单梳洗后,在里衣外随意披着件宽大的鹤氅便出了屋。
府中下人见督公难得早起,以为这位主今日又有抄家的安排了,各个低头恭敬避让,谁知顾玄礼却是负着手,慢吞吞绕去后院,踹醒了还在梦乡里的梅九。
“这个月的热药,提前熬。”他似漫不经心道。
梅九以为自己梦还没醒,挺尸般横在床上,下意识就回:“离上次还没到一个月,督公您不会真想找死吧?”
问完他顿了顿,嘶,好像不是梦!
可顾玄礼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反倒有几分认真地喃喃自言:“不想了。”
梅九宛若听到了什么见鬼的话,这疯子不想早点找死就够新奇了,这会儿,连死都不想了?
随即,顾玄礼好像真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问梅九:“齐大夫何时回来?”
梅九渐渐有些信了,齐大夫医术高手,两副药方给这疯子续了这么些年命,他盼着齐大夫回京,确实像存了苟活的心思!
聊这个梅九可就不困了,连忙鲤鱼打挺,眉飞色舞给督公说起了齐大夫的行程。
顾玄礼垂着眼眸,难得听得安静。
*
林皎月去到伯府,恰巧碰到祖父醒来,长姐正在屋中劝慰老人家。
林皎月在梅园的屋外,竟有一瞬犹豫,近乡情怯般不敢走进去。
她害怕祖父责怪自己手足相残,怕祖父见她就情绪激动,对病情更不好,急匆匆赶过来反而拖了后腿。
可她又想起,连顾玄礼那样离经叛道的人昨夜都劝她,不必太过忧愁没发生的事,只须趁着人还在时,努力挽回,便是最好的。
如此想来,那股子怯懦一扫而空,林皎月微微挺直了身板,轻敲门框:“祖父,大姐姐。”
躺在床上的南坪伯瞧见照进屋里的影子终于动了动,眼眶湿润。
一上午,祖孙三人在在屋里又哭又笑,还是吴大夫来了,轻轻叱了几声哪能如此闹腾,才叫林皎月和林妙柔止了哭,被大夫赶出去,不给见施针。
吴大夫转头对着南坪伯却笑:“您瞧瞧,您还是不缺福气的。”
南坪伯躺靠在枕头上,将手臂伸过去给对方施针,摇摇头叹息:“暮年返照罢了。”
他怎会有福气,南坪伯府子嗣都福薄,否则怎会连接叫他失去儿子儿媳和孙女呢。
吴大夫想不尽然:“您这话就偏颇了,这般岁数,衣食无忧,有孝顺的子孙绕膝,那就是福气!”
南坪伯笑了笑不说话,吴大夫便知这老伯爷心结仍未消解,但该劝的话,自己以及伯府里的公子姑娘们也都劝了个遍,仍得靠伯爷自己想通,多说也无用。
他医术有限,京中如今擅治心疾的大夫也没多少,早年太医院那几个老伙计也早就告老的告老,故去的故去,若是伯爷不能靠着自己想明白,药石终归无力回天。
林皎月听闻吴大夫这么说后,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失落下来。
原本她确实打算找督公问问,可否去宫里请些太医替祖父看看的,吴大夫早年也曾是太医院的人,年纪大了才同圣上告老,出宫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又同祖父交好,长年替祖父保养身子。
可吴大夫的话宛若给她关了一扇门,让她没忍住当着外人的面就落了泪。
吴大夫亦是看着林皎月长大的,见状如同瞧见自己的小孙女委屈一般,赶忙劝道:“夫人也不必如此悲痛,你们的反应最能直接影响伯爷,趁这段时间,多同伯爷说些高兴的事情,没准伯爷这心情好了,想通了,身子自然而然就不药而愈了。”
诚然,这话多少有宽慰的成分在,但林皎月也明白,若是自己都先存了失望,苦歪歪着脸,又如何能叫祖父开怀?
哪怕祖父当真命数如此,她也希望祖父最后是能开开心心离开的,所以哪怕心中难受,去见祖父,她仍会笑得开怀!
说起来,伯府近来的大事仿佛都凑到了一块。
周氏疯了,原先在她手中的中馈便不得不交出去。
可大房夫人早年病逝,余下几个妾室,因着林茂年担心她们欺负自己的嫡女,早都发往了京都郊外的庄子上,这会儿再叫回来也不成体统,于是掌馈一事,便不得不暂且交给沈姨娘。
林皎月初闻此事,略有些诧异,因着虽说府里没有女主人了,可大伯大伯最是注重伦理规制,甚至原先还当着长姐的面怒斥过自己所嫁权阉。
莫非是先前她出言警醒周氏的时候,大伯也被镇住了?
林皎月猜测不出所以然,索性不去想,终归如今她与母亲都平平安安,别无他求,这活儿来了,她们接下便是。
可沈姨娘哪会做这些?
这些年打压,早将她的性子彻底磨平,能顾好自己一方小院就算不错了,要她管着全府的吃穿用度,她光想想便觉得透不过气来。
好在林皎月在督公府时,跟着管事还有孙嬷嬷学习了几个月的掌家事宜,有空便也去教起母亲,各项事务该如何调配管理。
沈姨娘年近四十,过惯了胆小甚微但不必考虑太多的生活,突然要接受如此多的新知识,她有心给女儿争争气,可实在有些跟不上,反倒是阿环在一旁听得略通一二,时不时还能帮她解惑。
一来二去,沈姨娘苦笑:“月儿,看来母亲确实不是当主母的命,这般殚精竭虑地管着全府,怕是要少活二十年。”
林皎月连忙让母亲呸呸呸三声,万不能说这种丧气话。
沈姨娘瞧见女儿如今已颇具威势的娇俏模样,忍不住笑出声,连声应是,呸了好几下。
可这样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若母亲当真管不好这些庶务,只会叫伯府和母亲都难受。
如此,她只好叫阿环再在伯府多待些日子,一边帮照看祖父,一边帮母亲掌理中馈。
而另一件事,则是秋闱要到了。
沈姨娘再烦心庶务,亦要亲自给林阆购置笔墨,还有考场上要用到的一众器具。
如今没有周氏苛刻,小院的月例也宽松起来,但凡不贵的东西,沈姨娘每样都多买了几种回来叫林阆挑选,言道用不上的就先留在府内,会试还能继续用着。
她殷殷期盼,林阆看着那些笔墨,甚至连油布遮帘都准备了两三份,咧咧嘴,笑得有几分微妙窘迫。
林皎月看出母亲期盼太高,又想起阆哥儿前几次也因着自己嫁人以及误会顾玄礼欺负自己,发狠要出人头地,担心他给自己太大压力。
略微沉吟,林皎月还是在事后将阆哥儿拉出来,轻声安抚了几声。
她同林阆道,左右他年纪尚小,在参加科考的人中也算得年轻,所以不必太过惊扰,
这次先努力前去试试,知晓个大概,若是没中,大不了三年之后再考一次,
再考不中,家中亦有产业,只要不惹事闹事,高低能高高兴兴地快活一生。
她没有再劝说阆哥儿对督公放下敌意,先前那次她自认为已经说得通透,少年亦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非要强扭,反而叫他多生厌烦,得不偿失。
林阆瞧着亲姐恬淡温和的模样,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越发觉得,亲姐像变了个人。
从前他们关系其实不够亲厚,经常吵闹,哪怕是一年前,遇到这种情况,亲姐也会像母亲一样,谆谆劝导自己要上进,要悬梁刺股,将他们小院受过得苦楚一一排列出来,希望他能考取功名,扬眉吐气。
他知道怪不得她们,小院过得很苦,所有的希望都在自己身上了,他也努力不辜负这份期盼,可自己亦很难喘气啊。
但现如今,她会关心自己了,不再那么功利,不会眼巴巴催促自己,而是先以他的感受为重,希望他更自由高兴。
林阆心尖儿微微发酸,虽不愿承认,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亲姐感受过温情,被那个……督公用心关照了,才会像现如今这般,有充沛的精神来关爱他们。
最终他点了点头,还是将筹谋悄悄掩藏起来。
母亲与姐姐现在都不需要他再奋进撑腰了,可他也想多为她们做点什么。
祖父病重,大伯父近日也精神不济,南坪伯府的门楣摇摇欲坠,
但科考与他而言太难,他虽会努力,却也做好了走另一条路子的准备,终归要让她们过得更好。
这头阆哥儿的考前准备如火如荼,另一头林皎月也没忘想办法替母亲分忧。
想想也是,周氏管理伯府多年,手下多是听她差遣的老人,许多事情都有固定法子来做,可周氏蓦然疯了,底下人也乱作一团,沈姨娘独木难支,要撑起这些庶务,自是难的。
这日林皎月从库房拾掇出支老参,林妙柔见了,笑道交给她吧,她前些日子在茶楼见过老师傅露过一手熬参汤,好似比府里的丫头做得好,她想用这法子给祖父试试看。
林皎月忙不迭将放老参的盒子教过去,又一道去厨房给长姐打下手帮忙。
眼见长姐细心地濯洗切参,再有条不紊加水煎熬,不断加入其他温补药材,林皎月又叹又满心温和。
她十分庆幸,长姐如今也平平安安地仍在府中,没再如同前世一般,被冯坤那畜生磋磨。
想着想着,目光转移到参上,又突然想到什么。
“……大姐姐,你还在管理那些铺子吗?”林皎月突然问。
林妙柔一边轻摇蒲扇,一边点头笑道:“是啊,可最近府中事务颇多,只能隔几日去一趟了。”
林皎月嘴角的笑扬得更高,恍若好奇般问:“管理铺子有趣吗?”
如同小时候,好奇的妹妹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林妙柔心软软的,想了想道:
“我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有趣,但我觉得十分有意思,就拿茶楼举例,管理各种进项,草拟售卖的茶水样式和价格,再教导茶楼的小二如何将这些东西用有意思的手段卖出去,最后获得盈利,会叫我觉得十分……”
她犹豫片刻,换了个说辞,“会叫我觉得,我十分厉害,不必拘于后院,也能撑起自己,撑起一个家来。”
林皎月颇有几分诧异,长姐是温婉的性子,原以为对方只是觉得经营新鲜,没想她竟是会因此而感到自豪。
如她所说,这么厉害的长姐,何必拘泥于后宅?
何必如前世一般,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们都重活了一次,大概就是老天爷弥补她们的机会呀!
林皎月便迫不及待将自己心中初步的念头告诉了长姐,询问她,可愿意帮着、甚至接过她母亲手中的掌馈权?
林妙柔大惊:“这怎么行呢?惯来没有未出阁姑娘执掌中馈的事……”
“长姐是心有所属,想嫁人吗?”林皎月故作诧异。
若真是,她也不强求,甚至还想帮着长姐出谋划策,一道促成好事。
林妙柔哑口失笑:“你怎么尽在胡扯。”
她嗔怪地看了眼最小的妹妹,心中还藏了一句话,真是和督公在一起久了,你同他一道变得无法无天——却只叫人更想亲近喜欢了。
林皎月心有灵犀般一道笑起来:“这就胡扯啦,外人还说,惯来没有出阁的姑娘回门这么久侍疾呢,可我还不是天天都过来,昨夜都宿在伯府了。”
也是昨夜祖父精神似乎好些,她便和阆哥儿还有长姐一道同祖父多聊了会儿,出门时天已经黑了,沈姨娘又恰好因一桩庶务焦头烂额,她只好同督公传了个信,留宿了一晚。
“大姐姐,我们想活成什么样,该是最先以自己心中期盼得为准,而不是这世道的规矩,这样哪怕有个万一,我也心知肚明,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咎由自取,而非将命运交给世道,任老天不公却哑口无声,不知道去怪谁呀。”
林妙柔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脏,如同这熬着老参的砂锅一样,不断噗噗地冒出热气,被锅盖勉强盖住,也仍盖不住那浓浓的药香。
她勉强沉静下来,低声道:“可这事哪怕外人不说,我担心,府中也不会同意。”
林皎月却安慰她:“只要大姐姐你有这个想法,不论什么困难,我们都能努力克服,况且祖父开明豁达,你最初去管铺子也是他首肯的呀,”
“再说,按道理这掌馈权轮不到我母亲,可大伯父不也还是妥协了吗?”
林妙柔眼瞳微动,似乎有些被说服了。
可喜欢是一回事,决定要做了又是另一回事,姐妹俩商量片刻,最终决定,这段时间林妙柔先帮衬沈姨娘管理起来,等祖父身子再好些了,她们便去请示祖父,可否按她们所想来实行。
沈姨娘听闻大姑娘肯来帮忙,激动地连连擦手抹泪,终于体会到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几遭忙活,午后的林皎月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今日再不回去,她担心督公不高兴。
并非是害怕他发脾气,而是她也不舍得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呀。
阿环照旧被她留在伯府,乘风护着,很快林皎月便回了督公府。
却出乎意料,在府门口瞧见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乘风比起茫然的林皎月,反应竟更大些:“齐大夫!您怎么……”
老者转身,哟了一声:“乘风啊,还有这位,想必是顾夫人吧?”
乘风见对方神态宽和,笑容也自得,便把心中的狂惊勉强按捺下去,哪怕心中有许多问题,在督公府门前,他一个字都不能问出口,以免连累了齐大夫。
既回了府,他若有所思再看了眼齐大夫,躬身先退下。
林皎月倒是没在意乘风的异样,她略显稀奇,但仍很守礼节地冲对方行了个礼:“齐大夫,您是督公邀来府上的客人吗?那快进府坐下吧。”
齐大夫笑呵呵看着这位娇俏的小夫人,摇摇头:“老夫刚从外面买药材回来,打算给督公的药换换量来着,夫人既来了,不嫌弃的话,还请帮老夫将这些药先送回府,老夫还要再去买些。”
若阿环在,这事儿自然是阿环去做,可林皎月也不嫌麻烦,反而听闻对方要给督公开药,很是慎重地接过药。
齐大夫临走前提点她:“夫人小心,这两种药切莫混在一块,一味疗伤一味冷情,药效有些相冲。”
林皎月原本连连点头,却在听到那味“冷情”的药效后,神色呆滞了一瞬。
可齐大夫未再多言,将药丢下便又出门去了,徒留林皎月站在督公府门前。
她缓缓想到,督公带她去祭拜段大人的出发那日,梅九也是给她带了两包药,让她记着若督公需要,便熬给他。
而很多次,她觉得自己已经算准了督公服药的时间,可总是会意外发觉,他有时服完药会温暖如火,而有时服过药,会冷得如同个没有感情的陌生人。
林皎月看着手中的药包,一时间有些不确定,督公他到底在喝什么?
所谓冷清,又为何要冷清……?
但林皎月没有在门口耽搁太久,心中纵使有迷惑,她也不会写在脸上,让其他人察觉。
她回府后先是碰到了梅九,便将齐大夫的药包先转交给了对方,梅九顿了顿,神色有几分微妙道:“齐大夫可同夫人说过什么了?”
林皎月眨眨眼。
“他应该对我说什么吗?”
梅九便尴尬地笑笑:“哪能啊!属下也就随口一问,怕那老头子扯谎骗您银子。”
林皎月撇撇嘴,便知道,梅九应当也知晓这事。
这种感觉不太舒服。
梅九害怕被林皎月看出什么,赶忙同她说,督公在后院躺着呢,林皎月哦了一声,慢吞吞走向了后院。
她心里想,早晚要问出来。
顾玄礼依旧像只万年不动的老龟,岁月静好地躺在椅子上,林皎月出门前给他的躺椅上垫了层新的软乎乎的毛毡,这会儿早不知被他塞到了那儿。
哦,掉地上了,被小珍珠窝成一团,正快快乐乐躺在里面磨爪子呢。
原本心中的那么多阴谋论,被眼前景象全部挤出了脑子,只有一股子气呼呼——
“您怎么都不怕着凉的!”
明明都伤得那么重了!
林皎月走过去,如同每个出远门省亲的夫人回到家,看见家中被丈夫和顽童弄得一团糟,心里又气又惊。
她明明才只在伯府留了一宿而已!
小珍珠机敏无比,跳起来就溜出院子。
眯眼假寐的顾玄礼早早听到她的脚步声,又听到她的呼吸从平静,慢慢加快,最后好似怒气冲冲地朝自己发过来——
“啧,着凉了也能像南坪伯那个老头子一样,有漂亮孙女在病榻边侍疾的话,咱家也不是不可以。”
他伸出手,林皎月还未站稳便被扯进怀里。
发饰散了满怀,青丝都因着天气干燥,有几缕粘附在他脸颊。
林皎月气喘吁吁撑起身,目盈水光,百转千回:
“没有漂亮孙女,督公再不听话,连漂亮小夫人都要被气跑啦。”
顾玄礼又啧了一声,没忍住伸手打了下她的屁股。
还跑,跑了一晚没回来,天知道他要不是怕把南坪伯直接吓死,小夫人要和他拼命,早在昨晚就去伯府将人提回来了。
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厂卫司督公都日日回屋和她睡觉,她倒越发拿乔。
林皎月又羞又气,眼看就要低头咬他。
“咬,”顾玄礼轻飘飘笑起来,手指微微缩拢,声音玄而幽深,“林皎皎,你咬几口,咱家晚上都在这里讨回来。”
林皎月一抖,他的手,还在她屁股上呢。
她赶忙结结巴巴道:“不,不咬了,妾身刚刚在门口看到个老大夫,府里还有客人呢。”
顾玄礼眼瞳微眯。
林皎月察觉到顾玄礼静下来,悄悄松了口气,可很快心情又有几分微妙,故作懵懂地问:“他是谁呀?”
作者有话说:
林皎皎:他是谁呀,他开的什么药呀,您为什么吃药呀
小顾:尊严三连
第55章 求医
齐大夫是个大夫。
顾玄礼瞥了林皎月一眼, 突然卖起关子,说半留半,余下她摸不着头脑。
林皎月便猜测, 顾玄礼的药和他的身体, 仍藏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原先还想着,哪怕不问齐大夫如何医治的督公,不问那两味药的门道, 或许也能问问, 齐大夫医术如何, 能否替祖父瞧病,
如今看来,顾玄礼神色恹恹, 怕是套不出话来。
梅九到后院, 恰好瞧见看着夫人自以为藏好了心事离开,略微沉吟, 走过来问到:“督公, 您是没向夫人引荐齐大夫吗?”
顾玄礼看他一眼:“有什么要引荐的?”
梅九张张嘴有几分哑然, 半晌小声道:“伯府近来一直在探访各种名医,听闻是老伯爷的心疾病入膏肓……”
若没个解决的法子,恐怕难挺过年关了。
可梅九想了想,又叹气,齐大夫的身份确实敏感, 带出去保不准被人认出,他是当年太医院调配进镇国军的军医。
他待会儿还要同齐大夫说,别同乘风提及自己也是镇国军的人, 乘风是个死直肠, 又不知晓将军的大计, 贸然戳破这层关系,不定会惹出什么祸端。
可这么一来,便只能继续看着他们夫人强颜欢笑了。
不料,他以为不会为这事考虑的督公,难得多同他扯了两句:“齐老头子还不知道林老头子的病情,贸然和她说了,若是最后不能治,不是叫她空欢喜一场?”
梅九一愣,随即连连点头,是是是,您难得像个正常人一样考虑问题了!
顾玄礼嗤他一声,
他是有病,可他更知道,满怀期望被打破之后是怎样的绝望。
他靠在躺椅上,目光幽幽,若有所思。
时间一晃,秋闱那天便到了。
南坪伯府旁支亦有几个子侄,今年与林阆一道参考,这日一早都聚在了府里的大堂中。
南坪伯身子弱,在小厮搀扶下短暂坐了片刻,谆谆教导了一番晚辈们,很快便又回了梅园,
林茂年作为附近南坪伯府唯一的朝廷大员,亦面色沉稳地训诫了几句话。
因家中已无主母,只得由沈姨娘出来充当个牌面,她虽心中仍有胆怯,但对着自己的儿子与这些纯善的晚辈,沈姨娘克服不少,最后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
“祖父与大伯说得都极好,你们得谨记伯府门风,等到上了考场,认认真真地考便是。”
林阆与众人皆认真点头,一旁的林妙柔和林皎月亦有几分感慨。
炭盆烧得旺盛,叫人心口也宛若攒了炽盛的火苗。
而在府门口时,众人却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宁王府的马车停在门外,李长夙从马车中走下来,面上显有几分憔悴,可仍旧对着南坪伯府的众人露出个笑来。
人群中,反应最大的不是按捺情绪的林皎月,而是林茂年。
他蓦然见到李长夙,便想到了那日去王府想求对方帮寻名医救治父亲,却被门房推搡摔倒的景象,那日所想的种种自然也跟着浮现在脑海中,
故而,他神色微变几遭,绝非惊喜惶恐,最终到底平息下来,率先走上前,领着府中家眷们行跪拜之礼。
李长夙摆手请他起身:
“大伯无须这般客套,今日来,是因着挂念双儿的弟弟要参加科考,赶来相送一程罢了。”
林皎月这才发觉,这人今日穿着十分简素,配合他虽俊朗却憔悴的面容,倒真像个悼念亡妻的鳏夫。
嫡姐横死宫中,宁王府忌讳不敢举办丧礼,这位世子倒是会做人,出门在外,只叫人看到他深情厚谊忍辱负重的模样。
林茂年哑了口,终没法儿像往常一般作出热情恭敬的模样迎合过去,便只尴尬笑了笑,干脆叫林阆出来答谢。
李长夙眉眼低垂,仿若未察。
林阆心中更奇怪,他不明白这位姐夫与二姐以及自己其实都不亲厚,为何还要来表现一趟,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不能拂了一个世子的面子。
宁王世子亲至,这是赏脸。
只是林阆同李长夙你来我往说些体恤话时,终归心里有点膈应,别的不说,他只记得,这位姐夫当日在宁王府踹他他脚,是真疼啊。
他心里忍不住嘀咕,看起来温文尔雅一个世子,那日都那般残酷,私下无人更不知是什么样,反而不如那个死……嗯,反而不如顾玄礼呢。
林阆顿了顿,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位另类的姐夫,可既然想了,他忍不住就再多想了点。
一直到挥别了府中众人,前往京中考场,林阆都在心里骂骂咧咧——
顾玄礼同他这个小舅子第一次吃饭,竟然诳小舅子猛喝三杯白酒,他却喝白水!
真是卑鄙得坦坦荡荡,和李长夙那种伪君子完全不一样啊!
而且今日小舅子科考,顾玄礼也不来看一眼,倒是不是说他计较这种小事,只觉得若顾玄礼不来,会不会让有心人看到,觉着对方不重视姐姐呢?
他挠了挠脑袋,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直到下马车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几个表兄弟提醒他。
他急急慌慌跑下车,险些一头栽到车底,也是被表兄弟们搀扶着才没在开考第一日破了相。
可就这么短短一个小波折,叫驾马守在考场门前的九千岁瞧见了,忍不住发出声凉飕飕的嘲笑——
林阆险些没提上气,咳得地动山摇。
顾玄礼嫌弃地皱了皱眉:“能不能行?可别染了什么不该染的,进去祸祸了未来的国之栋梁。”
进考场的学子们各个胆战心惊,没想到今日这尊瘟神也在,
除了林阆,几乎都无人敢喘大气,心中却尖叫,能祸祸国之栋梁的怕是你吧!
林阆气不愤:“我怎么不行!我哪怕今日不行,半……”
半月后的武举,也一定行!
顾玄礼听出这小舅子不好说出来的言下之意,嗤笑一声,驾马阔步离去,
他就欣赏年轻人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倔强品性。
一直等到九千岁走了,进考场的众人才松了口气。
有人窃窃私语,科举是国之大事,厂卫司巡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原本不认得林阆的人朝他看过来,难免眼神中多了些复杂深意。
有考究,有鄙夷,甚至还有同情——原来这小舅子也不得九千岁的照拂嘛。
林阆却早已习惯了这些各色目光,等到他进了考场,落座布置起号舍,才没好气地骂骂咧咧:
真会堵人心,还不如不来呢!
考场这头热热闹闹,南坪伯府内却是另一道光景。
李长夙送别过林阆,没有要走的意思,伯府众人也不好开口下逐客令,便只好请世子进府一聚。
他今日来,也如他前面所说,看望妻弟,名正言顺。
按说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林茂年都要屏退外人,同世子单独相谈,今日他却似犹犹豫豫,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林皎月不想掺和进这两人中,她平静甚至略带几分冷淡地看了眼堂屋,便行了个礼,道要先去看看祖父了。
她离开后,李长夙望着那道倩影,淡淡垂眸:“南坪伯府的姑娘当真纯孝。”
林茂年下意识害怕对方又要拿自己女儿说事,头一次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冷汗岑岑道:“三姑娘自幼便与伯爷关系亲厚些。”
李长夙稍顿。
他没因林茂年的不配合而不悦,反倒因为对方这声“三姑娘”,觉得好似他人也只将她看作个单独的个体,不与任何人有关系,心中感到奇异的满意。
林皎月心中厌烦地遥看了眼堂屋,其实早在李长夙今日来的第一时间,她就恨不得撕烂他参与谋害了阆哥儿的伪善嘴脸。
可她办不到,只能摇摇头,平复好心情去了梅园。
祖父今日清早出院子,受了些风,这会儿正在被服侍着喝参汤。
林皎月闻到那参汤的味道便笑了:“这又是大姐姐今早特意替您熬的吧?”
祖父笑了:“你这鼻子,怎和猫儿似的。”
“那自然因为我同大姐姐一道熬过,”她故作邀功似的得意笑,“大姐姐放得什么药材,何时熬好,熬出来是什么味道,我都清楚着呢。”
林皎月又故作嗔怪,说大姐姐今早怎么都不等她来,自己先给祖父熬了,不行不行,她也要好好表现一番,
便叫小厮将碗拿给她,她亲自来喂祖父。
老爷子被她哄得笑出声,吴大夫中间过来一趟,见状也颇感欣慰。
是啊,心疾便该这么医,若总是心中怀揣着忧愁,哪怕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啊。
喝完参汤,南坪伯若有所思看着那空碗,便轻声问林皎月,她长姐在哪?
林皎月便回道,长姐送完阆哥儿便出门去看顾铺子了,再过片刻就会回来。
南坪伯点点头,沉默半晌,又吩咐道,叫柔儿回来后,莫要去堂屋了,直接来梅园同他说说话好了。
林皎月眼瞳微动,脑海中乱糟糟想过半晌,状若无意地笑问道:“祖父是知道今日来客了吗?”
南坪伯不知道林皎月与李长夙之间的深仇大恨,轻声咳了几下,淡声道:“嗯,宁王世子吧。”
重生一遭,教会林皎月最实用的,是她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
祖父如今对李长夙的态度,与花朝节那日明显不同,林皎月几乎瞬息感知到差别。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来送阆哥儿出门的,这会儿正同大伯父在堂屋说话。”
南坪伯闭上眼,深叹了口气。
林皎月几乎可以确定,祖父已经知晓大伯父与宁王府的关系了!
想想也是,祖父虽说赋闲在家多年,可早年也是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府邸的南坪伯,在先帝时亦受重用,怎可能什么都感知不出呢?
更有甚者,祖父或许知晓得比自己更早,故而当日长姐因宣平侯世子的婚事闷闷不乐时,祖父才会同自己说,叫自己去多同长姐说说话,劝慰劝慰她。
因祖父早就知道,大伯父为攀上宁王府,不惜以家中后辈为踏板,抛弃了尊严与风骨,一心求荣。
所以,今生明明家中众人都没发生意外,但祖父的身子仍旧一日不如一日,前世更是知道了大伯参与了谋害亲侄之事,才怒火攻心,溘然长逝!
林皎月几乎维持不住平静,猝然落下滴眼泪来。
她的祖父一生克己奉公,在朝勤勉为官,告老后亲和慈爱,对晚辈无不关照,怎就偏偏遇上这些杀人诛心之事呢?
南坪伯见到小孙女儿一言不合突然哭起来,顿时愣了,忙不确定地问她,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林皎月擦着眼泪勉强笑回,
不是呀,是因为想到今日督公叫她早些回府,她不能多陪陪祖父,心里难过,在祖父心里都要被长姐比下去了呢。
南坪伯愕然片刻,提起来的紧张瞬间放下去,轻咳几声又没好气地咧咧,都嫁人的小姑娘了,怎得还如此黏着祖父!
可也就是嘴上说说,南坪伯心里终归十分受用,瞧瞧,那条疯狗如此宠爱他的小孙女儿,不过他的小孙女儿心中仍是最记挂他这个老人家的,
多好啊,
比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好得多啊。
这日上午,南坪伯喝了药,困意来的快,比往常更舒心地躺下休息了。
林皎月抹了抹眼角的泪,轻手轻脚走出了屋。
没曾想,刚刚走出梅园,迎面却撞上了李长夙。
“三姑娘。”李长夙似乎略有惊讶,但很快从容下来,轻轻唤了声。
林皎月却再作不出恭敬回应,甚至想将对方直接推进花园的湖中溺死!
可这里毕竟是南坪伯府,若是她举止不妥,怕会给祖父带来麻烦,于是只能忍耐下来,连多一嘴纠正对方该唤她顾夫人都懒得提。
“世子。”她垂眉藏起深仇血恨,声音又平又轻。
其实按说,宁王府的庶子和世子妃都折在了督公手中,宁王府对顾玄礼的人,态度不该多好,可李长夙见她娇柔乖顺的模样,心头不自觉软了几分。
况且,督公杀庶子,其中有他的手笔,他早就同林皎月表明过立场,故而督公找出了“幕后策划”除之后快,自己不能怪责她,
而世子妃……
李长夙顿了顿,只道:“听闻那日世子妃原本是想拖累你的,长夙在此……同三姑娘说声对不起了。”
林皎月心中宛若见鬼,
要什么对不起?
前世今生桩桩件件,是他一声虚情假意的对不起就能抵过的?
她很快朝后退了几步:“世子折煞妾身了,”
想了想,未免李长夙看出她显而易见的嫌恶,她又轻又快道,“不论如何,妾身的嫡姐已经故去了,前尘往事不该再提,就叫她泉下安息吧,妾身先行告退了。”
李长夙叫住她:“可长夙心中有亏,夜不能寐。”
林皎月略觉几分可笑,夜不能寐?
她如看个笑话一般,扭头看向对方。
“当日宁王府之事、令弟之事、以及中秋宫宴上的险些误伤,都叫长夙觉得对三姑娘,亏欠颇深,枉三姑娘以德报怨,还曾劝督公在宁王府意外之后手下留情,长夙却未能约束好世子妃……”
李长夙面目苍白,一身素白衬着憔悴面色,竟好似真有几分悔过之意。
可林皎月却听出其中门道——
好他个端方世子啊,宁王府的意外是嫡姐作恶,便不说了,后面两件事,当真没他的手笔在其中?
可眼下,他却将所有的错都推到了她嫡姐以及他王府的庶弟身上,叫已死之人担责背锅,成全他的清清白白,唯余所谓的心有亏欠。
该说不说,不愧是他李长夙,这丑恶的嘴脸,一如当初!
林皎月忍着恶心与恨意,缓缓露出个讥讽的笑,反问声又轻又柔:“那世子想当如何?”
李长夙正垂着眼帘作谦卑模样,自然错过了林皎月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只听到她的声音软化不少,便道:“长夙不才,替父亲寻访名医时,找到了一位杏林圣手。”
原本林皎月对他要说什么不抱期待,可蓦然听到这番话,神色终归松动一瞬。
便见李长夙抬起眼眸,无限温情地看向她:“听闻南坪伯身体抱恙许久,若是三姑娘不嫌弃,可请那位大夫前来给南坪伯亦看看病情。”
前面的都是叫人心中厌烦的废话,唯有这句,恰好扎进了林皎月心里。
她怨憎这人,可若是对方真有能救祖父的法子,物尽其用才不枉将这人彻底利用干净。
可对方是李长夙,他当真会那么好心?
林皎月神色迟疑一瞬,抬起眼眸,倏然瞧见对方眼中温和柔软的笑意。
心尖蓦得一抖,最初那股古怪重新涌上来——
这人,该不会对自己,别有企图吧!?
林皎月愕然的表情落进李长夙眼中,更叫人沉沦于她的明艳与鲜活,
李长夙眼瞳微暗,想到若是他日顾玄礼倒台惨死,他不是不可以将她收于后院。
虽然她的身份再不能作他正妻,可他能将她安放于后院作贵妾,
她这般好看美艳,又楚楚动人,合该藏于金屋,不叫任何人窥探,只能被自己拥在怀抱中。
可现在,时候未到。
他笑起来,故作宽宏道:“我知三姑娘对南坪伯的病情尤为慎重,不若再多听我说几句。”
林皎月看他不语。
“那位大夫曾是宫中太医院出身,后来投身行伍间,给边关的将士们作随行军医,医术与医德皆高超,所以近来得知他所在的大军要拔营回京,他提前些日子回来了,我才立刻相邀对方前来王府,我父宁王服用了他开出来的方子,身子也确实有所好转,”
李长夙顿了顿,故作随意道,
“若是三姑娘仍不放心,还有一法——我给出对方如今所住的地址,再附上我宁王府的推荐信,您自己决断,是叫伯府去相邀,或是再保险些,请督公去会一会究竟。”
他自信满满,这份好意,林皎月绝对不忍错过,而只要她接下了这份好意,便是再度欠了他一个人情,届时在顾玄礼面前或隐瞒或美言,对他而言都不是坏事。
林皎月如他所想,心中确实有些纷乱,倒不是害怕欠他人情,
在林皎月心中,和这畜生一样的人来往,根本不必用常理来衡量情谊,
她只是在怀疑,李长夙究竟是对她别有企图,还是想借她为踏板,想攀上顾玄礼,利用顾玄礼呢?
若是前者,她尚能自行决断,可若是李长夙要利用顾玄礼,她,她定要狠狠叫这人吃苦头!
她尚想温暖,想拉回正道的人,怎能再被李长夙当刀子使!
林皎月烦闷不已,却故作平静地点点头:“妾身知道了,世子可否告知那位大夫名讳,妾身也好再去打探打探再作决断。”
李长夙笑了笑:“那位大夫姓齐名恒,就住永乐坊长宁巷。”
林皎月微微一顿,随即觉得,应当不至于那般巧合。
可翌日,当她心有所想,恰巧绕到长宁巷附近时,便瞧到那位在督公府里见过的齐大夫,正打着哈欠从一座小院里走出来,小院门口停放着的是宁王府的马车。
林皎月顿了顿,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缓缓浮出心潮。
现如今仍在边关,但即将回京的大军,只有镇国军,那么那位齐大夫,便是镇国军的军医,是陆远的人!
林皎月顿时一惊,赶忙让车夫调转马头,去厂卫司!
她不清楚督公知不知道这人的身份,但不论如何,她得将自己所猜到的告诉督公才是。
镇国军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士,陆将军也是忠心耿耿的大好人,可她的夫君,亦……亦能回头呀。
出乎林皎月的意料,去到厂卫司后,厂卫们见她,毕恭毕敬不假,却道,督公今日该是去南坪伯府了啊。
林皎月蓦然一顿。
督公今日去伯府了?他去伯府作甚?
昨日回府,倒是听说督公今晨有要事,难道牵扯甚广,波及了伯府?
她突然有些担心。
回到伯府,却是没听见督公来过的消息,只有沈姨娘见她回来了,满脸欣喜:
“昨夜今早都忘了同你说,快来快来。”
林皎月不明其意,便跟着母亲暂且先去了屋里。
直到见到沈姨娘又拿出个造型奇特的小玩意儿,悄声说:
“伯爷这病得长期休养,一时三刻好不了,你总这么长留伯府,母亲实在担心督公不悦,幸好,上次说还有个没做完的小东西给送来了——”
沈姨娘将那东西往她怀里一塞:“今晚回去就用上!”
作者有话说:
沈姨娘:阴谋阳谋管家管账是办不到的,只能撮合撮合女儿女婿来维持生活的样子
第56章 男人
沈姨娘不像林皎月有过前世, 她不知道公爹的病后面会严重到威胁生命,只当安心休养些时日便会好起来,故而并未太悲伤, 心中还记挂女儿的事。
林皎月蓦然被塞了这么个东西, 脑海中原本的担忧、不安,全短暂被此带来得强大震撼给清空了。
若说原先沈姨娘带去督公府里的,还是些女子日常也可独自玩乐的小玩意儿, 刚刚那盒子里的, 便是个叫人看了害怕, 只想赶紧闭上眼的大家伙……
天地良心, 活了两辈子,这是林皎月头一次如此直面这般造型逼真的玩具,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一言难尽地将锦盒盖上,想还给母亲。
“忙, 忙得很, 女儿顾不上这些。”
她磕磕绊绊道, 却架不住沈姨娘苦口婆心:“为娘也没叫你一定要用上,不是先前那些你与督公也用着不错么,这东西,若是督公不喜,你也就不必当着他的面提了, 但你……”
沈姨娘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女子出嫁, 若是从夫婿那儿体会不到那档子乐趣, 就自己给自己找呀。
林皎月哑口无言, 原先为了敷衍母亲,她胡诌那些东西确实调剂了她与督公的感情。
因着沈姨娘为她也费了不少心思,私下打听了不少宦官们的私密事,得知宦官虽身子残缺,可反而性致在压抑中愈发蓬勃,多会使用些道具来满足自己,为了不叫她被动,沈姨娘才提前给她准备了这些。
可天地良心,顾玄礼在这事上最爱,最爱用手用口,自己便将那些东西藏得更死了,直接收在了她柜架的最里间。
他不想法子折腾自己,自己干嘛还主动自讨苦吃!
林皎月缓过来后,实在没心思同母亲掰扯这些玩意儿,也不拂母亲好意,只将那东西宛若烫手山芋般胡乱塞进袖中,想着回府继续藏起来。
沈姨娘也回过神:“你匆匆忙忙回来,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等林皎月回话,门房匆匆传报——
“督,督公到!”
母女俩正走到堂屋前,沈姨娘闻言,险些膝盖一软瘫坐下去。
别看她对着女儿头头是道,对如何稳固这夫妻生活如数家珍,可真对上那个女婿,她只想立刻奔回小院。
可惜,周氏疯了无法待客,今早大伯也进宫当差了,大姑娘再能帮着她执掌中馈,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能替她出面待客。
傻眼了,那可是,可是督公啊!
幸好林皎月今日还在府中,眼见母亲有几分怯场,很快将她搀扶好,可她心里同样咯噔,想着果然来了。
她倒不像旁人一样惧怕,而是忍不住替他担忧——
是什么事,才叫顾玄礼如此匆忙赶来伯府,而非私下同自己交代?
不等母女俩都做好心里准备,那头戴乌纱冠,一身黑金色锦绣曳撒,腰系金鱼袋与御赐长刀的厂卫司督公,在厂卫们的簇拥下,迤迤然踏进了院中。
伯府的下人们心中多少知晓,这位九千岁是他们府里三姑娘的夫婿,算得上府里的姑爷,可谁也不敢造次。
毕竟,这位姑爷头一次来府,将二姑娘踹进了湖,
第二次来府,将周氏吓厥了过去,
之后,又手刃了二姑娘的王府小叔子,在宫里亲手掐死了二姑娘。
这是对方第三次来,看起来,也不太像作客的。
可厂卫们气势汹汹涌进屋院,下人们避都没机会避让,各个苦不堪言地瑟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瞧见这位九千岁一步一步,走向他们沈姨娘和三姑娘。
林皎月才想起,对方今日曳撒外披着的,是她在边角亲手绣了小月牙,又在今早亲自给他披上的披风,瞧着对方俊美面容上的散漫矜贵神色,心中突然升起股奇异的念头。
这样一个威风的人,竟真是她的夫君呢。
没等她启头,沈姨娘终是暂且压倒了心底的恐惧,顾玄礼才刚站定,她便僵硬地将林皎月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对着顾玄礼作出个苦笑:
“不知府中哪位不慎惹到了督公,妾身,妾身先给督公赔个不是……”
她挡住林皎月的动作,分明是以为女儿惹了督公,她再害怕也得护着啊!
怪不得刚刚月儿回来神色就不太对,沈姨娘后悔当时竟没猜到,耽搁了女儿避让的机会。
林皎月顿了顿,猜到了母亲的意图,微微讶异:“母亲……”
“母亲在说话,你,你先等等,”沈姨娘哆嗦拍了把她的手背,重新看向顾玄礼,“若是府中有什么错漏,也请,请督公,大人不记小人过……”
在后院被磋磨了十几年的姨娘,头一次如此大胆地打算维护自己的女儿,可她仍旧胆小,这会儿都不敢戳破,督公今日来找麻烦的就是她的月儿。
顾玄礼也终于明白过来对方所想,沉默许久,突然嗤声一笑:“咱家这岳母,在说什么呢?咱家什么时候说是来问罪的了?”
厂卫们私下面面相觑,暗叹督公问得好过分,任谁瞧见他突临,不觉得是来问罪抄家的?
沈姨娘被这声岳母叫得受宠若惊,半晌才支支吾吾:“不是督公说的,只在进宫和抄家的时候,走正门吗?”
顾玄礼难得沉默。
回门那日戏谑周氏的言论,被他这胆小的丈母娘奉为真理了。
没等顾玄礼反驳,林皎月终是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噗嗤轻轻笑出了声。
可很快她觉得这样不好,此时笑了,不是败了督公的面子吗,不够端庄,连忙收敛神色,将眼垂得低低的。
顾玄礼饱含深意地朝她看过一眼,随即淡淡道:“岳母多虑了,咱家今日若不走正门,是担不了护送职责的。”
闻言,沈姨娘和林皎月皆是一愣。
“咱家听闻南坪伯病重,恰逢京中来了名医,今日一早便去将人请来伯府,叫人给伯爷看看。”
林皎月一愣,随着顾玄礼说完,梅九从外面将颤颤巍巍的齐大夫扶下马车。
所以他带着这么些厂卫,是因为半路截宁王府的人,得有气势?
那齐大夫边走边骂:“顾玄礼,你简直无法无天!哪有请人这么请的!”
不是那日林皎月在督公府门前见过的老者,又是谁!?
林皎月见过齐大夫后,立刻朝顾玄礼看去,便见这位无法无天的权宦轻轻一哂,微挑的凤目如同特意从林皎月这头勾过一般,慢吞吞看向老人家:
“晓得了,下次咱家趁夜将您用铺盖卷过来,保准让您享受秀女受宠的体面。”
齐大夫和沈姨娘一道按住自己的人中,险些当场厥过去,林皎月却有几分茫然地攥紧了衣袖,不知该作出怎样表情。
但终归齐大夫医术高超,林皎月心知肚明,加上吴大夫每日晌午都会来给祖父检查一遍身子,今日恰好撞见,两个太医院出身的老大夫老友重逢,激动碰头,吴大夫立刻拉着齐大夫一道去了梅园。
沈姨娘至今还有些惊疑不定,所以今日督公不是来兴师问罪,不是来抄家的,而是来替她的月儿,给祖父找大夫的!
反应过来后,沈姨娘喜出望外,哪怕再害怕顾玄礼,这份恐惧也被冲淡三分。
“是妾身唐突了,督公,督公日理万机,还记着咱么伯府的事儿,妾身感激不尽,快,快些进屋喝口水……”
顾玄礼神色淡淡:“多谢岳母好意,咱家这就要走了。”
可说是要走,眼神却直勾勾落到了他小夫人的身上。
沈姨娘也是同夫婿相爱过的,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心中顿时更放心,又高兴,便借口既然督公还有事,自己就不耽搁了,叫月儿快去送送姑爷。
她小心翼翼,头一次用姑爷来称呼顾玄礼,见对方眼眸低垂着,好似当真没有不悦,高兴地简直要拍手掌,林皎月跟着顾玄礼走出去前,沈姨娘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袖子。
那袖子里藏了什么,母女俩心知肚明,林皎月纵使还揣着心事,蓦然被提点,仍旧忍不住红了脸。
她小步跟上顾玄礼,在众人眼中,一袭藕粉色袄裙的小姑娘奔向那一身黑衣的恶鬼,将手送进对方杀惯了人的掌中。
顾玄礼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极紧。
梅九看了眼,伸手招了招,将蕃子们先带走,留二人独处。
顾玄礼啧了一声,发觉梅九连马车都给自己留下了,不由感叹,自己真是会□□人,来自己身边几年,这二愣子越发会来事儿了。
刚进马车,林皎月便迫不及待地将昨日李长夙同自己说的全然吐露,加上猜测,急急道:
“您不能再用那位大夫了,他哪怕和宁王府无关,也必然同镇国军有关,咱们收留一个乘风已经很了不得了,怎能总放这么多危险的人在您身边?”
顾玄礼讶异地挑了挑眉,失笑:“夫人,你知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咱家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
林皎月顿了顿,手指紧紧扣住衣袖边的线结,声音略低:“可,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顾玄礼莞尔,虽说心里觉得这说法十分妄想,却没反驳她,而是将话题引到了另一边。
他慢吞吞将林皎月自己抠得泛红的手指攥出来,慢慢揉拨了会儿:
“咱家倒是想问问,夫人既然昨日就被宁王世子告知了这事儿,为何昨晚没和咱家说呢?”
他的指尖冰凉,拨动林皎月手指的动作又轻又慢,看起来一点儿都没生气呢。
许是林皎月的心思还放在齐大夫的身份上,一时没领悟顾玄礼语气中的微妙,忍着指尖酥酥麻麻的触感,小声道:
“因为我担心是自己想多了,万一误会了提前说出来,惹您也跟着多虑,会耽搁了您的事,所以才想着等我先确认一遍,再来告诉您。”
言罢,她想到为自己证明,急忙抬起头:“若您不信,可以去问问厂卫司的人,我今早瞧见齐大夫出门后确实被宁王府的马车接走了,立刻就去厂卫司找您了……”
喋喋不休不止,才发觉,顾玄礼漆黑的眼瞳轻轻眯着,以一副熟悉且危险的状态慢吞吞打量着她。
林皎月愣了愣,这种模样……
是他往常在床榻上,发现自己想睡觉,故意喊累骗人,斟酌如何再狠狠惩罚她时,才会露出来的!
可她没有说谎呀!
手指连同整条手臂被抬起到马车的车壁上,皓腕如霜,簌簌颤落。
“督公……”
马车一阵微晃后,低泣的声音终于压抑不住,也如同被霜雪累压得花苞,不堪重负,盈盈发抖。
九千岁的声音低哑而醉人:“嘘,夫人小点声,咱们在伯府外头,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听着声儿来掀车帘呢。”
林皎月险些被吓得流泪,怔愣不已地抬眸凝望他,好似难以置信两人都这么好了,他居然还要如此欺负她。
顾玄礼顿了顿,纳闷她原先敢用钗子扎男人的胆子去哪儿了。
不好玩,瞧她被吓得失神,他也觉得不舒服,一贯波澜不惊的心脏像被用软鞭抽了一道,微微的酸麻伴着刺痛。
于是他低叹一声,俯身轻轻舔舐得她颤抖:“好了,咱家骗夫人的,马车上挂了厂卫司的旗,哪怕你在里头唱歌跳舞也没人敢进来——”
他顿了顿,向上探身,将她的泪水啄去,“明明是夫人先叫咱家不高兴的。”
最后反而吓都吓不得,立刻就要他哄回来。
何况,这种程度哪算得上吓,磨人的小妖精,说得就是这样吧。
林皎月小口喘着气,终于后知后觉,或许他的不高兴,是因为自己同李长夙说话了没告诉他,而不是因着他们谈话的内容。
顾玄礼垂着眼,神色散漫地替她整理好衣着,没等他将她的裙带重新系上,林皎月终于伸出手,将他冰冷的手掌重新握回来:
“可是,我最喜欢您啦,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不生气了呀。”
她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无力,但甜的威力没有丁点儿衰减,顾玄礼心口上那道酸麻刺痛像被敷了伤药和棉纱,极速地愈合着。
林皎月借着他手臂的力气慢吞吞撑起身,轻轻抱住他的腰,故作不明道:“李长夙是坏人,我讨厌他,他的话我一丁点儿都不信,所以才想着弄清楚再来问您,”
随即,林皎月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开心地笑了出来,眼见顾玄礼又要再眯眼,她赶忙撑着微微发酸的双腿攀上他的肩,
“您怎么这么聪明,我正烦恼怎么将齐大夫请过来还不用欠李长夙人情呢,他若是今日知道人被您……请过来,必然肺都要气炸了。”
顾玄礼啧了声,他当然聪明,如此大张旗鼓地事后抢人,不仅化解了小夫人的困境,更叫人觉得,他是在宁王府动作后才得知有齐大夫这号人,叫旁人窥不出一丁点儿他与镇国军的猫腻。
他懒洋洋抬眸:“夫人在哄咱家?”
林皎月撇了撇嘴,伸手捧住他的脸颊,将他薄削的唇微微挤了挤,不想听他破坏气氛。
她都瞧出他吃醋,哄过,这死太监明明也已经受用了,嘴却总是这么硬。
那她说正事好了,她强行将话题扭回来,追问顾玄礼,他将齐大夫截回伯府,想必是不担心宁王府了,但……对方毕竟是镇国军的人,继续给督公瞧病,当真无事吗?
顾玄礼挑眉瞧着她,没说话。
林皎月皱眉,心中的担忧渐深,终于问出了心底里的问题——
“他给您开得两副药……究竟是什么药?”
顾玄礼眼中瞳光微动,意识到林皎月已经窥出细则了。
马车中的气氛似乎也随之凝滞一瞬,林皎月略有几分不安,害怕自己此刻仍没有问出这问题的资格,便见顾玄礼平静着面容,抬手将她手腕握住,缓缓拉下来——
不等他张口,刚刚胡闹到现在,一直藏在袖囊中的锦盒终于松动,啪嗒一声,落到了林皎月粉嫩的裙布上。
锦盒卡扣被撞开的声音颇为清晰清脆,引得两人同时被引去一探究竟。
那东西从锦盒里掉出来了,
林皎月脑袋一片空白。
顾玄礼亦难得哑然,盯着那东西看了许久,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随之纷呈渐次染上他俊美的脸颊。
沉默,是今早的马车内一景。
林皎月猝然反应过来,刚要将东西重新收起藏好,不能再这么大咧咧摆放了,顾玄礼快她一步,提起了那东西——
“督公!!!”
林皎月哑声低叫,那真是,真是……脏了他的手!
顾玄礼神色微妙,竟一时让林皎月看不出,他是生气了,还是在琢磨什么别的。
半晌,顾玄礼点点头:“夫人,挺会玩儿。”
林皎月的脸如同在灶上被烹了一晚的锅炉,真个身子都跟着发起烫:
“不是,不是的,这是母亲给的,她今早刚刚硬塞给我的,我都说不要了……”
“为何不要,夫人不喜欢?”顾玄礼眯起眼,笑得有几分危险,
“按说咱家没能给夫人这种乐子,夫人自己找找,也合情合理。”
林皎月欲哭无泪,他嘴上说着合情合理,可这东西暴露得如此仓促,一点儿没给他情有可原的缓冲,虽说他此刻看起来不似不喜,不似被刺激了,但自己大概还是要遭殃。
她艰难道:“就,就不是非得,用,这,这个啊……母亲先,先前也给了很多,可我,不,不喜欢……”
这种事,憋屈得林皎月语无伦次,乱了心神,什么话都吐出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更完蛋了。
顾玄礼感叹不已:“还有很多,啧,倒是咱家失职,竟没发现。”
他将那东西攥在手里把玩了一阵,眸色漆如深夜。
林皎月根本没眼看,他那么好看的手,干嘛,干嘛握着这东西!
她要去抢回来,顾玄礼啧啧拦住:“怕咱家抢了你的宝贝?”
“督公!”
林皎月气急了,再顾不上马车还停靠在伯府门外,觉得这人太可恶了,像才入学堂只会欺负前排女同窗的恶童一样!
顾玄礼这才深深看她一眼,将那东西收回了自己袖中。
“没收了。”
林皎月愣神。
顾玄礼轻踹了脚她的浑圆:“夫人不是最孝顺了?还不回去看顾南坪伯?”
林皎月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他哪儿来的脸,前头还因这档子事捉弄她,这会儿居然一本正经叫她回去看顾祖父!
“您把东西还我。”她闷闷地瞪他。
顾玄礼咧开白牙:“不行,咱家怕夫人坏了孝道,白日自己一个人在伯府偷着乐,晚上回府再还你。”
林皎月:“……”
有病!她险些被气哭!
顾玄礼倒是没管因这点小事就要被气哭的小夫人,他还没动手抽她屁股呢,不论这玩意儿用还是不用——
起码得叫他知道吧?
藏着算什么?
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只字不提吗?
顾玄礼咬牙的神色渐渐平静些许,目送小夫人气鼓鼓回了伯府后,他伫立许久,没再回厂卫司,而是回了督公府。
对于夫人不在,督公居然白日回府的行径,府中下人皆颇为好奇。
“督公是在找什么,可要老奴帮忙?”
孙嬷嬷见督公回府后就进了屋,好似漫无目地翻箱倒柜,实在不放心,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半晌,传来督公微微低哑的声音:“不用。”
屋里的顾玄礼,手中提着翻出来的小铃铛,眸色渐深。
他还在宫里当差时,听过找对食的内宦们讨论,这些个东西要如何用。
可这些小东西看起来澄亮崭新,甚至有些保护包装得纸包都没拆,确实如她所言,全都没用过。
手指动了动,随着指骨的泛白,小铃铛发出清脆的鸣响,似乎已经勾勒出最旖旎迷人的场景。
顾玄礼将这铃铛握于掌间,牢牢握紧。
他的呼吸渐哑,却沉。
小夫人确该享受这样的快乐,甚至该有更快乐的,可他,如何给?
他目光晦涩,恍然发觉满室的药味已将自己包围,小夫人今日还在马车里问他了,那两副药,究竟是什么药。
一副是让他历九死犹可苟活的热药,
另一副,是能压着他狂躁的疯病,亦叫他绝情寡欲,连男人都当不了的冷药。
十四岁踏上报仇之路,从净身入安王府开始,操刀的老师父承过他父亲的情,给他留了丝希望,
可老师父大概没想到,他感激这丝希望不假,因为身体未受大难,便可继续习武练功,但他回头却亲自求了齐大夫,给他找来了这味冷药。
他不能有胡须,不能变声明显,身体不能有任何不该有的动静,他是奔着报仇去的,从王府到入宫闱,哪怕现如今一人之下,盯着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他的疯病仍时不时就会发作,
他每一步都在钢索利刃上,丁点儿疏漏都不能有。
可以不当男人,可以承受千人指万人骂死阉狗,但他要活下来,活着将他的仇人们亲手千刀万剐,才得瞑目。
第57章 挣扎
得知齐大夫在半道上被厂卫司给“请”走了, 李长夙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可如何是好,齐大夫妙手回春,本还想着今日叫他看看, 可要再改改王爷的药方呢!”
宁王妃急不可耐, 拍着桌子哀叹不止。
李长夙亦沉默许久,他怒的倒不是大夫没了,因为宁王这遭也不过因为府中连损两名晚辈, 心气不顺急火攻心罢了。
他父亲身子一贯健壮, 同南坪伯那种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同, 故而这病来得猛, 但去得也快,哪怕不是齐大夫来看病, 静心休养段时间也会好起来,
他去请齐大夫,不过是为了应证自己纯孝的美名。
气的是, 他宽宏大量, 不计较顾玄礼杀他妻子, 反而找到名头可以向督公府示好,顾玄礼竟直接斩断了他的精妙算计,将这条路给堵死了!
对方究竟是恣意妄为惯了,还是察觉了他的心思,直接掀翻了这牌桌呢?
李长夙越发觉得不妥, 长久而来的温缓态度才叫林皎月好似渐渐软化,可顾玄礼宛若只驯不熟的疯狗,屡屡坏他好事, 他当真能得偿所愿吗?
李长夙的瞳光一点一点幽暗下去。
半晌, 他轻轻吩咐下人, 有请父亲先前最信赖的几位大人入府一聚。
南坪伯府内,众人一早经了番乌龙,这会儿倒是各个喜笑颜开。
齐大夫的医术果真名不虚传,给祖父望闻问切几遭后,很快同吴大夫一道列出了几条新的医治法子,连药方都跟着改进了些。
“甚好,甚好!”
吴大夫将药方来回琢磨几遍,连连感叹伯爷的病这番必能好得更快些,阿环和府里的下人都跟着高兴起来。
沈姨娘激动地去遣人安排熬新药,林妙柔想了想,跟过去想一同熟悉熟悉这药,留下林皎月同两位老大夫一道在梅园的厅堂中相谈。
“当年从太医院出来,我还以为你打算同我一样养老赋闲了呢,没想你竟去了军中,一去就是这么些年,可医术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吴大夫连声啧啧,与老友重逢后又能一起探讨医术,心中自是无限欣喜。
齐大夫哈哈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军汉多伤病,这些年也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给累散架哦。”
两人你来我往,林皎月静默无声地立在一旁,心中本还因和顾玄礼在府外闹腾过一遭,波澜起伏着难以平息,听闻到这儿,便强行按捺下情绪,不动声色看向这两人。
吴大夫还未察觉,捻着胡须回忆:“我想想,你当年是去的哪儿来着,嗯……你跟着镇国公府的那位大爷,哦,后面去了西北的镇国军驻地是吧!”
老大夫一心钻研医术,心思透彻得很,几乎没想太多,有心人听来,却是心中轰隆隆雷动。
齐大夫点点头,目光似乎从一旁的林皎月身上掠过,笑眯眯道:“不错,陆将军不日也要启程归京,大军拔营少不得拖沓,我挂念家中小子们,提前轻车从简回来了。”
两个老大夫又感叹许久。
林皎月却觉得,对方这话,好似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先前还担心齐大夫是陆将军的人,担心他对督公会有不利,如今同对方接触,她反倒有几分微妙感觉,总觉得这位老大夫好似没有恶意,瞧自己的眼神,说话的语气,甚至带了抹难易察觉的慈爱。
她有些想不通……
难道对方是督公的内线,所以督公反应平平,齐大夫自己也十分自然?
想不明白,送走两位大夫后,林皎月索性先去照看好祖父,等晚上回去……晚上也不想回去了,救命啊老天爷。
林皎月苦歪歪着脸,倒是恰遇上祖父醒过来。
她便赶紧将窘迫心事藏好,随口同祖父说了几句府内近日事宜,以及齐大夫所来之事。
没想祖父会抓重点,听闻后略微思忖,才迟疑着问她:“人是顾玄礼请来的?”
林皎月乖巧笑答:“可不是嘛,月儿都不知道原来京中还有这号人物,督公倒是很为您着想呢~”
“瞎扯八道,”南坪伯笑她一声,“顾玄礼能为我这老头子着想?我看,他是为了叫你高兴,才做得这种荒唐事。”
一个厂卫司的督公,不上朝不抄家,去人大夫家门口把人劫过来,叫南坪伯想骂两句不成体统都骂不出来,反倒觉得有几分荒诞好笑。
林皎月理所当然地接话:“可我高兴了,祖父自然也会高兴啊,左右结果是一致的,何必在意中间的弯弯绕绕呢?”
南坪伯微微一顿。
林皎月搬来个小木凳,笑吟吟地坐下来:“祖父您知不知道,外头还有人说,月儿嫁了督公,也跟着变得无法无天了起来?”
南坪伯分出精力皱起眉:“何人如此说你?你怎就无法无天了?”
“他们说,嫁做人妇的女子,就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和作姑娘时一样守规矩,可月儿嫁了督公,不会有子嗣,便不管不顾地日日出门,简直不成体统呢。”
南坪伯眉头一跳,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刀没割在自己身上,谁都能指着旁人家的女子说三从四德,可他这般弥留之际的老人,哪能不想要孙女儿留在身边多说说话呢?
那是说一句就少一句,可确实也是,人言可畏啊。
“哪里不该了呢?连督公都没说什么,甚至怕月儿伤心,费了心思请来大夫,可不就证明他支持月儿的所为吗?”
林皎月看出祖父的顾虑,便也不卖关子,直言不讳。
说来确是不合规矩,当世没有姑娘家嫁人出门了还能如此恣意妄为,可这份体面,是顾玄礼亲口允她的,旁人道他无法无天不成体统,可林皎月却觉得,这般不守体统,反倒给了她最喜爱的自由自在。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呀。
南坪伯一时没想通,被她说愣了神。
林皎月继续告诉祖父,起初她还未回伯府侍疾,在督公身旁愁眉不展,亦是督公提点她,不要为尚未发生的事忧愁,左右祖父如今还在医治,大夫也未下定论,她就该高高兴兴地心怀期待,
因为只要人还在,就是这世上最叫人高兴的事。
南坪伯顿了顿,难以置信,那种煞神,竟能开导他的月儿如此温柔的话来,这一定是月儿美化加工过的!
可这般偏见,却敌不过如今看到乖孙女确实过得越发好了,一个人的眼睛里露出的温情,是骗不了人的。
南坪伯感叹了半晌,不知想了多少,最终长长吁出口气,同林皎月道他知道了,嗔骂这小丫头大晌午的像个小鹊儿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
林皎月笑着离开梅园,遇上了中午回府的林茂年,急匆匆与她迎头碰上。
林茂年见到林皎月,这些日子以来的忍让好似终于渐渐维持不住,驻足便低斥她:“今早顾玄礼来府上,你光看着,怎也不遣人去宫里叫我一声!”
“而且那大夫,又是他从哪儿劫来的?人家哪怕医术高超,心中能心甘情愿替一个如此粗俗的人做事吗,若是他有心治坏你的祖父该如何……”
不等林茂年继续气骂,林皎月淡声止住他:“大伯息怒,这位齐大夫的医德医术皆超然,还是宁王世子殿下同侄女引荐的。”
林茂年的未尽之言卡在喉咙里,一时间神色精彩。
林皎月又道:“只是世子言道,这位大夫如今正在替宁王殿下看病,月儿想到若要请来,少不得要欠他们府上一份人情,便稍作犹豫,没立刻付诸实施,反而是督公体恤侄女孝心,一早便将大夫请到了伯府罢了。”
她轻描淡写,却叫林茂年听出,李长夙结识了名医,却以此为饵,要林皎月乃至南坪伯府先低一头,欠宁王府一份人情才肯出手相助!
他心中悲不自禁,又夹杂着说不清的懊恼,无怪当日去宁王府想求世子请大夫替父亲看病,连个看门小童都敢对他不假辞色,原是世子本就没那么简单便打算施以援手。
那这一路相辅,究竟是对,还是错……
林皎月冷眼看着这位伯父,心中亦冷笑连连。
但如今祖父身子抱恙,府中不能再生事端,她不得不暂且按捺情绪,清声道:“至于齐大夫的医术,大伯若是实在不放心,大可以再去问问吴大夫,他长年给祖父治病,对祖父的身体情况最为了解,侄女也不多说了,先行告退。”
她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快步离开,徒剩林茂年站在回廊下,任由后背被晌午的暖阳拂照,心中一阵冷来一阵热,备受煎熬。
许久,他才微微晃动了动身子,抬头看向前方不远的梅园。
今日阳光晴好,无风无云,下人恰好将南坪伯扶出屋晒晒太阳,林茂年瞧见,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便想过去,同父亲说说话。
那日,府中下人被林家大爷吩咐站在院外候着,见到大爷亲自扶着老伯爷在园子里慢慢散心,中途不知说了什么,一贯严肃刻板的大爷泣泪连连,老伯爷闭目叹息,长长不止。
林皎月用过午饭后,面上不显,却急急忙忙回了洒金巷。
她急着赶回先将那些东西全找出来扔掉,免得督公瞧见,又是一顿怪里怪气。
进了府,气氛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这些日子顾玄礼脾性略有收敛,极少发疯,下人们也乐见主子宽厚,有条不紊地在府中忙来忙去。
府中已有好些棵桂树开了花,风过之处皆留余香,小珍珠不喜欢这味道,哪个院子的花开了它就避开哪个院子,听见林皎月回来的动静,呲溜窜出来扒拉她的衣角讨抱抱。
林皎月心中和煦安定,放缓了脚步,俯身抱起这绵软的小宝贝,轻轻走回主屋——
一炷香后,小珍珠被一声惊叫吓窜出去,林皎月也脸色苍白地从屋里跑出来,恰好见着孙嬷嬷,抓住人问:
“孙嬷嬷,你可见到我柜子里……你可见到有人进主屋翻弄我柜架了?”
她抬手指向屋内,孙嬷嬷伸长脖子看了眼,点头乐呵呵道:“瞧见了,督公上午回来一趟开了橱门。”
林皎月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表情必然已经控制不住,极其扭曲!
她茫然地放下手:“这样……那,那督公人去哪儿了呀?”
“回厂卫司了吧,老奴瞧梅掌班后面也回来了一趟,替督公拿了包药,说是一道回去了。”
林皎月便点点头,故作镇定地回了屋。
她进屋后再度看向那空了一块的柜架深处,明白所过之境寸草不生的顾督公一定把她的秘密全带走了,指不定当时如何咬牙切齿,如何冷笑连连,甚至把这些东西如何用在她身上都想通了十八遍。
林皎月顿时脑海里什么都想不到了,什么李长夙,什么大伯,什么陆将军,全没了,只有那人上午将自己压在马车中,胡作非为时的阵阵低沉呼吸。
等到傍晚,顾玄礼还未回府,林皎月终于有些坐不住。
她请孙嬷嬷叫厨房做了几道顾玄礼爱吃的菜,食龛小心盛放好,随自己一道去了厂卫司。
这事不论怎么说,是自己隐瞒在先,他若真不高兴了……也,也不能全然怪他,她去哄哄,也,也是理所当然的。
林皎月无数次在心里为自己的主动加油打气,却仍止不住拎着食龛下马车时,小腿肚子都抖到抽筋。
前面带路的蕃子斜光瞥见,犹豫许久,脚步微缓,侧身道:“夫人这拎得若是太重了,不若交给属下吧。”
林皎月倔强地摇摇头:“我可以。”
幸好我可以只有三个字,没叫人听出她的哆哆嗦嗦,反有一股大义凛然。
蕃子便不再说什么了,只在心里想,督公的夫人,果真,铿锵不屈!
从侧门直进了顾玄礼的办事间,那间装扮简素的小屋子,若非摆放了桌椅纸笔,看起来同刑房也无什区别。
蕃子将人带到,躬身告退,替她关好屋门。
林皎月这才松了口气,打算慢慢等顾玄礼过来,径自将食龛提到了侧间,里头有一张略大些的圆桌,能将她带来的饭菜都摆上。
她才哼哧哼哧将食龛提上去,侧目一瞥,瞧见了碗泛着琥珀光的药,
药汁上没热气盘旋,似乎已经放冷了。
*
顾玄礼从府邸回厂卫司后,确实被琐事绊住脚了。
因他得到消息,京中突然有人马出动,目标是瑞王从江南带回来的人质。
他登时血色弥布眼底,啧啧道,这可不行啊。
该是瑞王亲自带到他面前的人,怎能假借旁人之手?
他都揣测好了,瑞王这些日子应当在好声相劝对方,劝对方不要害怕,大胆将自己的身世抖出来,然后借着天子一怒,顺势砍下自己的狗头。
故事该这么写才对,所以他本想立刻冲出去,将那些人一个个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可蓦然想起,小夫人泪光盈盈地求他,别轻易杀人了。
他一口白牙几乎要咬断,为了保持理智,捂着脑袋干脆蹲坐进了厂卫司的水牢里,任凭梅九在外如何唤他赶紧出来,他听不清,也不想听,浑身肌肉紧绷,动也不动。
他只哑声吩咐梅九,那些个人,能吓回去的全给他吓回去,不要赏命不要命。
梅九无法,只好领命出发。
下完命令,顾玄礼又十分耻笑自己这样软耳根,他的小夫人背着他藏了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东西,他合该将她也狠狠罚一顿才是。
将她按在桌上,榻上,将她按在一切能盛放她柔软身段的地方,让她弯着腰,翘起浑圆,哪怕自己不能像个正常男人,也能叫她红着眼连连啜泣求饶……
只有想着这些,才得以叫顾玄礼脑海中那毁天灭地的狂躁渐渐平息,化作另一股欲。
中途,似乎又有人来请他,可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混乱地想着,今晚,今晚回去就弄哭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阴鸷着脸从水牢里出来,用干净水将自己重新冲洗了一遍。
然而,当他浑身湿漉漉推开办事间的门,打算先换一套干燥的衣服再回府时,蓦然察觉到屋内有人。
他眼中血意一闪而过,拔刀迈进里间。
可出乎意料,不是心思诡谲的钉子,而是他的小夫人,一脸诧异地捧着碗……
他化成灰也能嗅出碗里的是哪副药,
手中长刀砰然落地。
顾玄礼几乎下意识就冲了过去,想也不想一把将她捧在手中、凑在口边的药碗打翻在地。
“林皎皎!你想死是不是!!!”
他难得如此激动且高亢地质问责骂她,以至于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尖锐,和难以察觉的颤抖。
她知不知道这药有多厉害!
他一个青壮男子尚且会被克制脾性,甚至连身体的反应都能被压抑,她一个弱女子,每次葵水来了都会疼哭,真喝了这个,焉有命在?
药碗碎裂在地,炸成一滩,林皎月还没来及解释她没喝,只是想闻闻,便被顾玄礼不可违逆地压过来,将她挤在墙边,后背紧贴冰冷坚硬的墙。
这么一撞,虽然力道不重,可姑娘家的身子也经不住。
“督公……疼。”她几乎瞬息就要哭了。
顾玄礼眼底布满血丝,却没顾上哄,只艰难放轻了力道,抬手扣住她的口:
“等会儿,等会儿。”
他看似在打断林皎月,更是在一遍遍暗示安抚自己,声音却哑得如同砂纸打磨过,十分吓人。
顾玄礼顿了顿,吸了口气,想尽量显得冷静沉稳,可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此刻有多疯,
“先吐出来,咱家替你催吐……”
他苍白的薄唇说完话后,抿得极紧,极其小心将手指深入林皎月的娇嫩红唇中。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她得吐出来才行,她不能喝这冷药。
冰冷的手指碰触到她的舌根,林皎月倒真因为他压住了小舌头而要呕吐,几乎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人稍稍推开,一边作呕一边哭:“我没喝!没喝!!!”
顾玄礼被林皎月推开后,身子微仰,呆立了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原来她没喝。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林皎月被他宠了许久,蓦然受到如此对待,委屈地哭泣不停,他只能后知后觉,近似麻木地抬起手臂去拥抱她。
他怀疑是自己的动作太粗暴,手指扯伤了她的嘴角,
于是他只能凭着本能,笨拙去捧她的脸,替她吻去泪,替她舔舐泛红的嘴角。
林皎月的哭声一顿,终于发觉,顾玄礼这般磕磕绊绊但力气骇人,应是犯病了。
她忍住抽噎,忙想抽身,倒不是害怕,而是起码得给她一个喘气儿的机会想想如何安抚,
奈何她的反抗忤逆了这条疯狗。
顾玄礼的额角一抽一抽得疼,脑浆似乎都要混成一滩了。
他脑海中翻滚着两个念头,一个同他说不能再吓她,不能再伤她,另一个冷嗤反问,
你不是半柱香前还说要将她欺负哭?
他呼吸顿挫,赤红着眼底,将人重新紧紧按回怀中,重新衔住她的唇,似乎已经忘记了想亲吻的初衷。
林皎月手足无措,直到衣襟一路向下,都感受到了这个浑身湿透的人,和他湿漉漉的吻。
可就在某一瞬间,抱着自己的人微微一顿,她还没反应,便被顾玄礼不由分说抱转身过去。
她看着满面白墙,倏地红了脸。
“督公……”
顾玄礼的呼吸灼热到她想避开,他几时这么热过?
“在呢。”回声缓慢,可他的声音亦透着几分疯狂和拼命压抑。
林皎月手足无措,不明白这人发疯,怎么发着发着,突然就要发qing……
可她被迫弯下腰躯,从未做过这般羞人的姿势,情不自禁就哭了出来:
“不,不要用那个……”
她记得,母亲给过的小册子里,这姿势,是用那个的,顾玄礼必然是要用他早上从自己这儿没收的东西!
“我不要那些东西,”她险些又哭出来,额头死死抵着墙壁,却背手去牵住他,
“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我只要你……”
她不敢回头,自然而然错过了顾玄礼因没有喝药,而彻底压抑不下的异状横生,还有他濒临疯狂的幽深眼瞳。
顾玄礼蓦然听到她低泣的诉说,几欲控制不住自己。
他眼底红得几欲滴血,额角和颈脖上的青筋也宛若炸裂,
艰难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闭上眼,俯身咬住她的后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狼狈又偾张,如同残缺又卑鄙的野狗觊觎着鲜活的猎物。
他也才很可悲地意识到,自己也想叫她同旁的女子一样快活啊。
第58章 许诺
督公的办事间, 若无大事,鲜少敢有人贸然打扰,
这夜, 女子的轻哭影影绰绰, 在房屋内盘旋至了明月升空。
林皎月猜测自己必然哭肿了眼,十分不好看,可这人却如同饿死鬼啃饭一样, 从背后笼罩她, 啄着她的后颈与肩胛亲吻不休。
她不仅仅是被顾玄礼最初的捉摸不透吓哭的, 更是被他随后不知节制的索取, 被他按说已经结束了、却仍从背后死死箍着她,不准她回头的穷凶极恶气哭。
死……死太监, 凶什么凶!
今晚的顾玄礼同从前不一样, 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同,因为他不让自己回头看, 或许是他恰好发了疯病, 神态骇人, 体温也灼热到要叫不知所措的林皎月恍若灼伤。
但饶是如此,精疲力竭浑身发软的林皎月仍发觉,顾玄礼没有伤她,除却最开始失了仪态要给她催吐以外,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理智在柔软对她。
她不无委屈地被顾玄礼抱起去擦拭濯洗, 真是想发火,都抓不住个具体的由头。
带来的饭菜经过这么一遭,自然也都凉了, 甚至有一盘清炒时蔬在中途被顾玄礼闷声撞翻, 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林皎月看着, 觉得那就是被翻来覆去的自己。
思来想去不解气,林皎月终于鼓起勇气,恨恨砸了这人胸口一拳头。
“我一开始就想说了,我没喝……”
谁知道他那般激动,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若真叫她开头就解释完,哪还有后来这遭荒唐。
顾玄礼张了张口,显然冷静下来之后,对于这遭荒唐同样不知所言,可他最擅长的就是武装严备,用不冷不热的脸将仍旧火热搏动的心脏悄然藏好。
他将林皎月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自己隔开几尺,夹菜慢吞矜贵,实则早已食不知味。
林皎月看出些不同寻常,忍着腰腿酸软,慢吞吞将板凳往他身边挪了挪,撑着下巴眼巴巴地再次追问:“督公,那到底是什么药,为什么你以为我喝了便那么激动?”
顾玄礼动筷的手微微一顿,终于似笑非笑扭头看她:“夫人看起来精神又恢复了。”
刻在骨子里的敏锐叫林皎月立刻憷了,可她早上在马车里已经被打断了一次,这次再憷,也要问下去。
她脊背发麻,将手轻轻搭上顾玄礼,昂贵布料下的手腕有多结实有力,只有自己这位最亲密的夫人才知晓。
“若不是什么好药,督公以后,能都不喝了吗?”
她目光盈盈,乖而无辜地看向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我喜欢您刚刚抱着我,浑身热热的,很温暖。”
顾玄礼险些捏断手中的竹筷,林皎月既为刚刚的话羞涩,又笨拙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掌:“轻点,轻点……我只带了一双筷子来。”
就如同,他也只有她一个夫人呀,林皎月压着嘴角,不敢让自己的别有用心太明目张胆。
顾玄礼哪能没察觉,可他察觉又如何,一步步退让至今,小夫人已经敢如此随意拿捏他,除了妥协,他还能打她不成?
除了屁股,他哪里都舍不得打。
他抽出手,冷冷瞪她一眼,她是在恃宠而骄,她不知羞。
林皎月耳尖发烧,再度缠上去:“夫君,您还没回答妾身呢,以后能不喝吗?”
她知道的,他吃她这一套。
顾玄礼确实吃,吃到此刻十分后悔,后悔下午把梅九赶走前,没把那碗冷药喝下去,以至于此刻一而再再而三,被她撩拨得神志不清。
他咬牙低吼:“不喝不喝不喝了!”
林皎月眼眸倏然一亮,却听顾玄礼喉头滚了滚,似艰难抉择般又补了句,“下月往后,就不喝了。”
林皎月脑海中倏然闪过什么,可终归抵不上顾玄礼愿意给她承诺的喜悦,哪怕有个时限,也足够让她忘乎所以,终归这是能盼到的!
她高兴地忍着腰膝酸软也要抬起身,用早已被吃尽唇脂的唇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您对我真好。”
顾玄礼神色莫测,心想,不喝药明明是对他自己好。
“夫人你真是……”
“不知羞不知羞,我知道的。”林皎月充耳不闻,甚至还能抢答。
知羞有什么好的,只有不知羞,才能从他这儿讨到更多!
耸人听闻的厂卫司里春情盎然,道貌岸然的王府书房里,年逾半百的瑞王大发雷霆。
“饭桶!就看护一个人,都险些被外人给劫了,这要是十多年前,本王早就军法处置你们了!”
瑞王怒不可遏,险些要把家将一脚踹出屋去。
家将汗流浃背,赶忙同瑞王继续道后来,幸好蹿出了另一队人马厮杀,他们便顺势将人带走,那两方谁也没落着好。
瑞王目光沉沉:“哼!那后面来的一队人马,必然也是知道了本王要对付顾玄礼,不愿坏了这等大事。”
不过是借他这把刀杀人罢了,他受了顾玄礼多少气,如今胸怀若谷,容得下这份算计!
家将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但王爷如此揣度,他们自然不会反驳,只是纳闷,前面来得那波又是谁的人?
瑞王也在思索,许是顾玄礼发觉端倪,前来抢人,亦有可能是其他方想抢头功的人。
众人皆知,文帝已经渐渐不想容忍顾玄礼了,不论是顾玄礼想自救,还是其他方想率先斩落这条疯狗都极有可能。
他深吸口气,越发觉得时不待人:“那人可愿张嘴了?”
“回王爷,巧来今日事发,那人恐也发觉再拖下去性命不保,终于松口了,只是……”
家将犹豫。
瑞王鬼火直冒地催他快说,那家将便犹犹豫豫开口道,那人言道,他手中有一封假传的圣旨。
过去十多年,瑞王早已将当年细则忘得差不多,猛然听到这个,脸上神色有一瞬间怔然,随即极艰难地掩盖下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愤。
这种东西怎么还留着!
家将继续道,那人说,此事事关重大,所以当年所有物件皆一一留存了,只求他作证了顾玄礼的真实身份后,王爷还他安稳归乡。
瑞王气不顺地深吸了好几口,明白了这人竟敢同他谈条件。
他咬咬牙,神色扭曲地狞笑好几声。
当年如日中天的宣曜尚且能为他毒计惨死,竟敢还有人小看他,拿捏他。
“你同他说,他的要求本王都应了,可事后务必要将所有证物全然销毁,还有,”
瑞王冷冷一笑,
“不要叫他发觉,去江南,将他现如今的老婆孩子,全部带回京来!”
家将心头一凛,抑着复杂骇然,应声退下。
交代完这些事,瑞王仍觉脑袋里的筋一根根地跳着。
认识到自己错失帝位后,这些年他重归安逸,已许久不曾做如此大事了,
但他既已知晓了顾玄礼的身世,就不得不将这最后的草根给斩除,否则他做梦都会梦到这条疯狗来咬断他的喉咙。
可他已不是当年雄才谋略的年轻藩王,此番行径,他处处小心谨慎,瞻前顾后,
此番,又忍不住派人去打探陆远究竟何时回京,这人和当年的宣曜一样,眼里可容不得一粒沙子。
镇国公府里,年迈的镇国公踏进祠堂,看着眼跪得笔直不屈的孙女,冷哼一声,面色又冷又肃穆。
陆盼盼却恍若未闻,神色一如既往平淡地看着列祖列宗的排位,波澜不惊到如同自己也早已被陈列上去一般。
“你还不肯松口?”
陆盼盼头也未回:“孙女没犯任何错,不会进宫见圣上,更不会同贵妃娘娘赔罪!”
“你!”镇国公险些被她气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只耳朵听见贵妃的宫女指认你,哪怕顾玄礼那厮肆意妄为恰好替你找了个台阶,你现在脑袋已经落地了!”
陆盼盼终于扭过头,神色可悲:“是啊,孙女差点脑袋已经落地了,可祖父你为何还想让女儿再去那龙潭虎穴呢?”
镇国公哑口。
半晌,他才道:“可此事是你不对在先……”
“孙女说过,那晚我根本没有碰过段贵妃,是她自己故意在我面前摔倒嫁祸,为何您不信我?还是祖父打心眼里已经决定了,不论真相如何,只要孙女不死,圣上不怪罪,我就该成为维系天家和国公府的纽带!?”
镇国公怒不可遏,手杖杵地闷响:“住口!”
可除却这一个住口,他再说不出别的,只能倔强挺着已然佝偻的腰背,难以置信看向这个平日里最为乖巧的嫡孙女。
半晌,他才哑然道:“你父亲在沙场征战,带着万千将士,用性命誓死守护大周江山,才有我们国公府这满门荣耀体面,你是将门嫡女,受了这份体面,难道不该,不该承担你该有的责任吗!”
陆盼盼神色悲戚地看向他:“孙女是该,可这份应该,非得要拿折辱自己为代价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原先她对顾玄礼亦有偏见,可经历中秋一夜,尊贵的贵妃和圣上叫她心寒,反而是顾玄礼给了她一线生机,她心中如何还能再无芥蒂地入宫,作她的妃子,作她的姐妹?
她扭头跪向出过女将军的列祖列宗:
“孙女自幼习武,自认武功不输寻常将士,在此许诺,愿一生不嫁,随父亲一道戎马沙场,保家卫国,守我大周江山!”
她相信父亲,至于顾玄礼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待父亲回来,哪怕自己不嫁入宫中,他也不会容忍此人再多放肆,
反之嫁进宫,除了折辱自己,又有何用?
反正她信林皎月,父亲回来前,乘风必定无虞,既然她这一生该当用来回报江山百姓,那她便舍了儿女情长,驻守边关,又为何不可!
*
齐大夫妙手回春,时日一晃,南坪伯的身子竟真渐渐有了好转。
也恰好秋闱考完,林阆从考场回府,一家人皆是喜气洋洋。
林阆得知顾玄礼竟然劫了个宁王府的大夫来给祖父看病,神色一时间十分精彩,林皎月怕这小子又口无遮拦,没想林阆这次只是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句:
还算有心。
林皎月眨眨眼,轻轻笑了。
祖父身子好转,林皎月又拉着长姐和母亲一道去请示了祖父,可否将管家权先交予长姐。
为了不叫大姑娘孤军奋战,沈姨娘也战战兢兢坦言,她能力不及,若有大姑娘接手,她尚且能在一旁学着看着,往后大姑娘出嫁,她再接过来也不迟。
本以为祖父多少也会有些犹豫,可没想到,祖父竟然欣然同意了,再到大伯父那边,自然无话可说什么。
林皎月想,前世此时,阆哥儿与祖父都已经去了,母亲的身子也开始不好,因着自己再不能回府,只能从外人口中听到母亲缠绵病榻,一心只盼着能见自己一眼。
今生至此,她私下还偷偷请大夫给母亲诊了次脉,大夫笑吟吟道,姨娘好得很,所有人都好好的。
好事一桩接一桩,真是越来越叫人开心,
只等着督公答应的时候到了,他也不再喝那碗冷药,不变得冷冰冰的,就更好了。
她前世死于小年夜那日,今年,她盼着能同他一道迎接崭新美好的记忆。
连带着,她这些日子见到齐大夫都稍稍放下了些芥蒂,渐渐能同对方有说有笑起来。
期间,她偶然听到齐大夫同吴大夫议论,他前些日子见了些从前太医院的同僚,闲聊时得知,原来前阵子段贵妃宫宴受惊,加之又被督公忤逆了一顿,当晚后来,原本安定下来的情况又危急,险些没保住龙胎。
也就是他们走后不久的事,文帝又匆忙赶至,宣太医忙前忙后,雷霆震怒着命令一定要保住这龙贵妃腹中的孩子。
齐大夫因林皎月这些日子为了南坪伯的病,同他们这二位大夫探讨了许久,知她纯孝心善,便也连带着对她亲近许多,说话也没避着:
“怀孕前几个月便如此折腾,也得亏是龙子皇孙,命硬,否则啊……”
林皎月讶异,齐大夫能这么想,那太医院里的太医们或许多少也都窥出了些门道,可却碍于顾玄礼的威势不敢多言。
她只好拐弯抹角地劝齐大夫,宫中之事还是不要多言了,免得齐大夫沾染不必要的麻烦,传出去又让圣上对贵妃有意见。
顾玄礼这些日子一次宫都没进,可见是被对方气狠了。
从顾玄礼往日语气与动作来看,或许他本身并不像外界说得有多亲近贵妃,段御史就更不用提了,因林皎月知道,顾玄礼若喜欢一个人,该是如待她一般温柔的,
那晚在椒台殿,林皎月头一次偷听到他与贵妃说话,便更确定,他当真只将对方当做个一同长大的外人。
可林皎月看得出,顾玄礼很在意段家,否则也不会年年去个那般偏僻的地方祭拜——
虽说她听闻,贵妃后来明明已经命人将段尚书的尸骸收殓回宗祠,可顾玄礼非得来这儿怪里怪气地祭拜,若段尚书在天有灵,必然要夜夜入梦谴责他不合规矩。
若非段尚书当年施以援手护住他,可能当年7岁的他早已命陨,所以他得势后,自然也无所不用其极,替对方关照好仅剩的一对子女。
承诺使然,顾玄礼多年恪守,好不容易贵妃怀上了龙子,顾玄礼的高兴也并非是因为贵妃怀了龙种,而是想着,段尚书有外孙了。
诚然,宫宴那夜,林皎月也知多半是贵妃自己设计事端嫁祸陆盼盼,为的就是不希望陆盼盼进宫,可后来对方与顾玄礼在椒台殿直言的那些,虽然令她确认了猜测,却又叫她陷入踌躇——
再不喜欢这位贵妃,她说得却没错,陆盼盼进宫,稳固了文帝与陆将军的关系,对督公不利,反而是贵妃越受宠,她能给督公的照拂才越多。
但林皎月自己都不喜欢贵妃,又如何能劝督公去看看贵妃呢,她又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哪会愿意推着自己的夫君去见旁的女人。
她默默叹了口气,心中只期盼大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要再生事端了才好。
齐大夫瞧着顾玄礼的夫人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忧愁,直白坦率得像藏不住任何表情似的,心里就忍不住乐。
回头,他再给顾玄礼把脉时便提了这茬,摸着胡须笑个不停。
顾玄礼目光幽幽,看得齐大夫慢慢笑止了声。
“你瞪着老夫作甚?”
顾玄礼收回手,慢吞吞整理衣袖:“若不是还需要齐大夫继续替咱家诊疗配药,就凭您盯着咱家夫人看了这么多眼,也是要挖了眼的。”
齐老头子一口气险些堵住:“你……仗着自己疯,真是什么胡言乱语都敢说!老夫孙子都比你大了,看你媳妇儿作甚!”
顾玄礼看他一眼,不冷不热笑得人心头发憷。
齐大夫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你该不会是在暗示老夫,不要对你那夫人做什么吧?”
顾玄礼言不表意地龇出白牙:“您多虑。”
那就是了!
齐大夫不知所言,他一个大夫,救人治病才是毕生追求,哪会对一个小姑娘下狠手……
随即他似乎恍然想到什么,微微一顿:“你是在借敲打老夫,希望陆将军那边的人也知道,夫人是你的逆鳞,不可触碰?”
顾玄礼垂下眼眸,终于没再阴阳怪气。
齐大夫哑然,过了许久才轻声问:“所以几日前,你问我停冷情药可还能活,也是为了你夫人?”
否则他想不通,十多年前那个眼中毫无求生意愿,除了仇恨,对世间也别无留恋的少年,如何突然想活了。
顾玄礼终于蹙起眉头,似乎过了几日前的谈话环境,此刻不愿再提那个话题。
不等他再说点什么气人的话,齐大夫抬手止住:“你听老夫说,老夫这两天研究过了,蓦然停药——必死无疑。”
顾玄礼到口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眼。
大槐树落了不少叶子,枯黄色的落叶每日清早都会在树下堆积一层,由家仆们兢兢业业扫去,等到下午,又是一地狼藉,映衬着此刻比枝丫更萧瑟的对话。
齐大夫见他果真不说话了,心中叹了口气,徐徐道:
“但也不是绝对,这两副药,是早年老夫为了你的特殊情况特意调配的,冷清药不仅压抑你的性情,压制你的雄性特征,更能压制你所饮伤药的烈性。”
顾玄礼眼眸微动,若有所感地抬眸看向对方。
齐大夫布满皱纹的手指缓缓轻点桌面,边思忖边道:“所以贸然停药,你最先不是被疯病和身子的变化折磨,而是伤药的烈性会反噬你的身体。”
对于这点,顾玄礼也知晓。
普通的伤药哪能顾好他这不要命的折腾,故而齐大夫当年开得两副药方里,用得都是最起效、最猛烈的药物,
每月服用,故而不能沾酒,也尽量不要在服药后立刻食用大补之物,以免气血偾张,内溢而亡。
“我听梅九说,你最近每每发起疯都比以往更骇人,便是因为你没再按时将这两味药一道服下,久而久之,必有影响,”
齐大夫深深看他,“但也是此事给了老夫启发,若是这两味药,你一道慢慢减量,或许有朝一日,你离了药仍能活。”
自然也能为她,重新当个男人。
没想,顾玄礼阴鸷的视线瞬间锁死对方。
“一道停药?”
这死老头子明知自己的情况,不喝伤药必死无疑,他这么说,不过是发觉自己有了软肋,便自以为是地想劝人放下屠刀罢了。
“齐大夫莫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了咱家是从哪儿出来的了?”
他是从雨幕下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从段府队伍被山贼埋没的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七年又七年,他两只脚就踏在死人堆里啊。
齐大夫慢吞吞抿起唇,说不出话来,默默叹了口气,知晓不能再多说了。
林皎月这日回府,自然察觉到府内气氛有异。
孙嬷嬷悄摸无声冲她使了个眼色,她满腹狐疑,轻声轻步迈去了后院中。
最近的天越来越冷了,林皎月在外衣上裹着小斗篷都难挡夜晚寒凉,进了后院,见顾玄礼居然又躺在凉椅上,顿时又不满意了,连孙嬷嬷的小声提点都忘了。
她噘着嘴走到凉椅边,二话不说,解了自己的斗篷,重重铺到到这人身上,叫一身玄色的冷酷督公瞬间添了抹粉嫩。
嗯,她今日穿得是粉色绣着小绒兔的短斗篷……
顾玄礼危险地抬起眸,便见到林皎月红着脸,一瞬不瞬盯着他:“哇,粉色好衬您呀……”
他哽住。
林皎月扑下去抱住他,边蹭边自己开心笑出来:“您的肤色这么白,我涂水粉都比不上,好羡慕——”
“您真好看!”
顾玄礼默然无言,没忘记她刚进院子时,脚步声气冲冲,明显不高兴了,他还在纳闷,今天自己又做什么了吗?
难道是齐大夫去和她告状自己不肯停药了?
可他还没想明白,林皎皎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您为什么不说话呀,是不喜欢吗?”林皎月眨着微扬的桃花眸一瞬不瞬地看他。
顾玄礼沉默很久,又轻又淡地啧了声:“咱家该喜欢这颜色?”
“这样啊……”林皎月一脸可惜,“可是我挺喜欢的。”
喜欢粉色,也喜欢他被这种柔软的颜色包裹,显得整个人都更温柔许多。
而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督公心不在焉地附和:“喜欢你就多穿穿,下次你的寝衣也做成这个色,咱家一定多夸夸你的屁股也白了很多。”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都很热(急)烈(迫)小顾脱裤衩的进度,渣渣作者再解释下哈
这是渣作者头一次写这么长的文章,所以提前写了大纲梗概,每个人物每个阶段做啥都早早写好啦(所以我不会崩,我一定不会崩!)
所以,小顾脱裤衩的进度,其实也一直在心里有个把握,会有个剧情让他顺其自然脱了(不是),绝对不是要故意吊着大家的胃口(鞠躬.jpg),因为想想也是,一个机关算尽的大佬,怎么会突然意外裤衩掉了是不是?
再次感谢小可爱们到这里依旧在追督公和皎皎的爱情故事!本章我们发个评论红包热闹热闹,爱你们!
第59章 毒计
林皎月再次感叹, 顾玄礼其实有很多优点,但一定不包括他这张嘴——
但顾玄礼不这么认为,他或许还十分欣赏自己的口才, 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展示一下, 看旁人被气得哆哆嗦嗦,他就神清气爽了。
林皎月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气着呢!
林皎月脸上笑容一敛, 悄然瞪他眼, 撑起身子要走, 顾玄礼冷笑眯眼将她笼回怀中, 两腿夹紧了叫她挣都挣不了。
“林皎皎,你自己过来拿小衣服先招得咱家, 咱家不能反抗?好霸道啊!”
林皎月都险些要被他的歪理说信了:“我不过给您披件斗篷!您说得那些才, 才是不堪入耳!”
顾玄礼又挑眉:“夫人都能藏那么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咱家这就不堪入耳了……”
眼看林皎月悲愤地要张口咬他了, 他才终于住了嘴。
哪儿说错了么, 娇气。
顾玄礼垂眸轻轻笑了笑:“行吧, 不说了,左右夫人说不喜欢那些,最喜欢咱家的手了。”
林皎月:“……”
话都给他说完了。
林皎月被他无声抱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发问:“督公,您今天到底怎么啦?”
“咱家好得很。”顾玄礼闭着眼, 慢吞吞。
说话间,林皎月指尖轻轻抚摩他微微颤动的喉结,这是她近来的新喜好。
那处仍有凸起, 不若寻常太监平平, 随着他说话吞咽, 会比女子滑动明显,十分有趣。
想来是因为顾玄礼净身时已经十四岁了,加之自幼习武,身子自然比寻常少年发育得更健全些,所以喉结也一直存在着。
林皎月抿着唇小声道:“若您好得很,便不会忘了答应过我,不能不垫毯子不搭被子就躺在这儿的,”
她一向较真,“我都拿小本本记过,您向来说话算话的。”
顾玄礼刚要因说话而滚动的喉结因此微微一顿,在小夫人纤细柔软的指尖停滞。
她竟还拿小本本记了。
若是自己爽约了,最后没能活下来,她是不是还要在本子上划个大叉叉,日夜流泪辱骂他?
顾玄礼想到那个画面,喉结再度滚了滚,未曾出声,却是咽下一口气,心神空空。
忽然,他神色幽深而微妙,将小夫人的脸颊抱起:“夫人,你挑个日子吧。”
林皎月愣神。
她还在组织语言窥探他的小心事,突然要挑什么日子?
顾玄礼咧出白牙,笑得偏执莫测:“挑一个夫人觉得最高兴的日子,咱家带夫人看个大宝贝,让你更高兴。”
既然停药九死一生,他报完仇后,也怕要爽约见鬼去的,那就得在她心里,留下个最完整的印象才是。
到事后哪怕她真有个小本子用来记录埋汰他,他也终归会在她的本子上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叫她知道,她的夫君虽然因长年服药不长胡须,天天被人骂死阉狗,却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突然十分期待她看到后的反应,既然提前通知她了,她便再不会说自己吓她了吧?
就当做在临死前,要送给小夫人最后一份礼物,甚至若她想将他亲手切了留作纪念,他也甘之如饴!
林皎月瞧他突然暗揣兴奋,直觉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可,可他说了,要带自己看个大宝贝,那怎么都算是……
一片心意吧?
林皎月不好拂了他的心意,欲言又止:“您前头心不在焉,便是在想……给我惊喜吗?”
惊喜?
顾玄礼咂摸了会儿,也算是慢慢点头:“对,脑子都想破了。”
既然这样,林皎月更不好推拒了,犹豫半晌,小声道:“那,那就半月后,乙科揭榜的时候?”
顾玄礼顿了顿,随即笑到胸腔微颤:“那夫人不如往后再推半月。”
乙科揭榜,他那小舅子八成是讨不到好的,但再推半月就是武举初试的揭榜日,
这日子好,他掐指胡诌,适合双喜临门。
林皎月摸不准他到底藏着什么坏主意,但这人自说自话惯了,便也由着他去,终归林皎月知道他不会欺负自己就是了。
说通后,顾玄礼恢复如常,晚饭也同她一道吃了,下人们感觉出督公和白日时不同,压在身上的那股阴沉沉自然跟着散去,
林皎月便猜,顾玄礼应当只是白日偶然又犯了会儿疯,但已然恢复。
时日一晃,半月过去。
伯府里传来好消息,南坪伯身体好转不少,已能自行下地出屋,偶尔在院中散散心浇浇花,林皎月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日,她两个府邸来回跑,也终于能稍稍放松下来,可很快又听到了阆哥儿落榜的消息,她愣了会儿神,苦笑着摇摇头。
做人也不能太贪心,平平安安已是惊喜,哪真有双喜临门这种好事呢。
她自然而然忘了顾玄礼那遭“惊喜”,只觉得如今生活极好,平风浪静,直到半月后某日,她在府中突然听到门房来报,说南坪伯府的小公子求见。
林皎月本在帮管事还有孙嬷嬷盘算库房,将些布料和些许物件拾掇出来,打算两月后便是新年,赏给下人们,
府中头一次有女主人,府邸较之以往也热闹许多,自然得好好计议。
蓦然听到通报,她还有些讶异,因阆哥儿因为先前落榜,被母亲勒令好好反省,虽听厂卫来汇报说,小公子期间仍旧仍有偷偷摸摸跑出去,但林皎月也不再担心,
毕竟阆哥儿如今和从前不一样,稳重了不少,加上还有厂卫在暗中保护,也出不了事,除非宁王府想不开,在这种安稳时候又要找麻烦。
想想也不可能,这些日子,京中各处都十分平静,李长夙没有道理也没由头再生事端。
那看来阆哥儿今日只是单纯自己嚣张,竟跑到督公府来探望她了?
林皎月便笑了笑,去到厅堂见他。
刚一见面,林阆便压着笑似的:“姐,督公不在吧?”
林皎月诧异地听到对方十分顺口念叨出督公的称谓,而非和往常一样先念个死太监,
但很快当作寻常,微微笑道:“他当值去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跑出来?快进来暖暖手……”
“不了不了,你同我出去一趟吧!”
林阆终于压不住笑,眉飞色舞:“长姐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去看榜!”
林皎月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榜便被拽走了,阿环急急忙忙过来给她罩了件不算厚实的兔毛斗篷,气瞪林阆:
“小公子您慢点儿!这都立冬的天了,夫人外罩都没穿呢!”
刚做好的小斗篷,不算厚实,配着初冬的天刚刚好,再冷些就要穿更厚实的衣裳了。
林阆打小就是院里的万人嫌,丫鬟姐姐们好意骂他也当家常便饭了,闻言得意一笑,假模假样给他姐赶忙系好领带就拽上车:
“待会儿就叫阿姐热得脑门冒烟!”
林皎月听得没头没脑,上了马车瞧见同样没头没脑的林妙柔,两人无奈一笑,什么脑门冒烟,她是要烧着不成?
乘风从院中走出,见状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从林阆手中接过缰绳。
等马车驶到皇城外,林阆迫不及待带着他们去望榜时,姐妹俩终于察觉到什么。
大周的文武科举相隔半月,所以张榜时间也几乎只隔半月,林阆要带他们来看的,正是武举的中举榜单!
文举时,该有的规矩林阆都熟门熟路了,同样流程再来一套,瞒着家人谁也没发现,更无人想到,家中这最为淘气的幼弟,竟狠心咬牙悄摸练了几个月,孤身上场,甚至还考中了武举人!
因此事是林阆瞒着家人偷偷干的,所以今日放榜,他听闻他当真中了,迫不及待要带着两个姐姐先来看一眼。
林皎月看着榜上“林阆”二字,恍恍惚惚地想,可不是脑袋冒烟吗,恐怕祖父听闻,都觉得是他们伯府的祖坟冒烟了,
因一开始大家都不抱期望这泼猴能有所建树,只求他平安便好,没想,他竟给自己争来了份体面。
“小公子好厉害!”
阿环顿时眼露崇拜,丁点儿都不记得自己出门前还暗戳戳地瞪了这泼猴一眼。
就连乘风也不由对这位伯府的小公子多看了眼,世家子弟多走文举之路,因多嫌武官操劳,说不准还有可能要出兵入行伍,
但林家这庶子为了争口气,倒是有几分魄力。
张榜的守卫们对文举的举人们还有几分森然,可武举人都是一拳一脚自己打出来的功名,自然无不敬佩,特别是见林阆年纪轻轻,还有两位貌美如花的姐姐相陪,更是连连恭贺,好不艳羡——
自然,当皇城守卫中有人认出林皎月后,这群人从原本的艳羡恭贺,全然变得站成笔笔直。
那可是督公夫人,嘶!
但这份惊叹没持续多久,忽而宫中奔出队人马,隐约还能听到这些人口中急叱“封锁城门”、“谨防厂卫司动乱”!
前一秒还高兴不已的林皎月瞬间凝了表情。
短短眨眼间,原本热闹的皇城前死一般的沉默,随即越来越多禁军从皇城出动,守卫们也忙将看榜的众人驱散,听凭吩咐全城戒备——
“姐,我,我刚没听错,他们说的是,厂卫司动乱?”
众人在人群挤攘中回了马车,林阆掀开车帘心有余悸,只见大街上行人神色匆匆,不停有各部人马朝着城门口的方向涌去,便存不住心事,担忧地问了出来。
林妙柔立刻柔声否认:“或是听岔了,咱们先送你姐姐回府,等督公晚上回来同她再说才是。”
林皎月亦想勉强维持镇定劝慰姐弟俩,却没能笑出来,也没能张开嘴。
她没听岔,她听得清清楚楚,禁军在呵斥谨防厂卫司动乱,除此以外,能叫京中如此紧张的人,除了顾玄礼也该无第二人。
马车停在督公府门前,下车后,林皎月终于从浑身紧绷中稍稍缓过来,能张口了。
她立刻拉住林阆,问他先前一直跟着他的那位厂卫可在。
林阆神色变了变,回头喊了几声英雄,那暗卫一般的厂卫往常都该出现了,今日却毫无动静。
见状,林皎月转身请乘风驾车,护送姐弟俩回府。
乘风眼眸微动,林皎月轻声慢言:“您来府上,是我应了盼盼的请求替您遮掩一二,不是为了让您同督公府一道赴死的,若是督公在此,他定也是此意。”
乘风沉默片刻,领命撤退。
林皎月站在督公府门口望着马车的背影,身子一点点变得冰凉,连阿环给她握着手掌哈气,不住地哽咽宽慰她都暖不了。
她其实很害怕,将乘风支走就更怕了。
因为她知道今日事出突然,督公想必也没有预料到,否则他不会在今日出门前还亲了她一口,缱绻温柔。
那样的人若真知道要赴死了,或许早早就会准备带着自己一道死了,没准还得要亲眼看她咽气了才会出门。
她亦想起,督公还说今日要给她惊喜来着,若能预料到有意外,他就不会将日子定在今天。
所以林皎月猜测,督公府全然没有安排保护,真的出事,乘风一人死战也无济于事,不如让他离开,如果今日能得安然,也算是替督公在镇国军那头卖了个人情。
府中下人们见林皎月回来,宛若找着了主心骨,林皎月喉咙微微发颤,哪怕害怕也不能表露,反而轻声吩咐孙嬷嬷和管事,先安定好大家,督公没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府,同时再将府上的所有门都关好。
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起码能撑一时是一时。
督公府众人焦灼,可无人知,皇宫御书房,文帝同样惊疑不定——
“顾玄礼他疯了?瑞王早几个月就有动作,他那时不作反应,这会儿在京中大开杀戒?”
禁军额角冷汗涔涔,心想这阉狗疯也不是一日两日!
“属下已将城中所有城门关闭,谨防顾玄礼从外再调度人马进京,可事发突然,京中人手不足以与三万厂卫对上……”
文帝怒得直接摔碎了一方砚台。
“他陆远究竟要走几个月才能走回京!他带着五万大军,是要在路上过年不成!”
跪地的一排武官只字不敢言。
半晌,宫人匆匆传报,宁王府世子求见。
文帝与这位堂弟关系尚且凑活,闻言皱了皱眉,挥手叫书房中众人先散去想想法子,宣李长夙觐见。
李长夙同样步履匆匆,神色凝重,见面便跪地禀告外头形势,听得文帝连连皱眉。
“朕的探子比你宁王府的好使,现在最要紧的是防止顾玄礼直接反了,你若只是来说这些就退下吧!”
李长夙吸了口气,直言:“陛下息怒,督公今日不会反!”
文帝眼眸倏然沉下。
李长夙为天子威势镇压,一时间如感有山峦镇压,但今日于他而言,是替代父亲,接管宁王府的最好时机,他不能犹豫。
他便将忠心于宁王那一摞探子探得的所有情报如数呈报,叫天子知晓,顾玄礼之所以等到如今才发难,正是因他在等待所有证据归京,等待瑞王先发制人。
今日北门长街见血,也是因为瑞王自认为整备齐全,先开始动作,顾玄礼撒了这么久的鱼粮,也立刻要收网,
而他之所以等在京中收网,自然是要给京中的人看——
“陛下细想,京中最有决断权力之人是何人?”
文帝眯紧眼:“朕。”
“没错,所以督公是要给您,上一场大戏。”
文帝脑子一团乱,想不通这场戏为何要如此惊心动魄,咽了口口水又问:“所以,你来是要说什么?”
“以顾玄礼瓮中捉鳖之势,臣弟担心……瑞王叔毫无还手之力。”李长夙眼眸低垂,怜弱亲情的模样转瞬即演。
文帝却是听出了更多,他顿了顿,忽而笑道:“所以,朕同世子,还要帮帮瑞王叔?”
他沉沉看向李长夙:“李长夙,朕很感动你如此顾念亲情,可你要知道,京中禁军不过两万人,各部兵马五千,敌不过他厂卫司。”
若真如李长夙所说,他作为大周天子,只须稳坐高台,看完这场戏便好才是,真要拿一京之力来帮瑞王,叫原本不打算反的人被逼反,岂非得不偿失?
可他又确实心动,若能趁着此次一举削弱顾玄礼的实力,何乐不为?
说到底,他没多好的主意,亦不想沾一身腥惹顾玄礼报复,但若旁人有,便该替他身先士卒。
李长夙倏然一笑:“陛下多虑,臣弟有一法,稳妥且死无对证。”
*
天寒地冻,冷风萧瑟,刺鼻的血腥味从长街的这一头飘散到另一头,叫姗姗来迟的禁军们骇然止步。
满街尸首。
“顾玄礼!你,你,大胆!”
年逾五十的瑞王已极少有被逼得如此狼狈过,他衣袍上浸湿血,最初温热,如今冰寒彻骨,布料上诸多被划破的痕迹只要再深那么丁点儿,就会损伤他尊贵的宗室血肉。
他像一头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年老豺狼,纵仍有满心恶毒,却已经敌不过年轻的疯狗。
疯狗顾玄礼半边脸浸着血,手中长刀的刀锋已因砍了太多人,被人骨磨出了无数缺口,
可无妨,他力气大,哪怕刀锋钝得连柴都劈不了了,他用蛮力,也能叫刀下之人烂成一滩腐肉。
“咱家哪有您大胆,若咱家是王爷,就安分守己地缩在窝里,尚能苟活到老,可您,嗨呀,偏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十多年如一日的大胆,大胆,哈哈哈!”
他举刀狂笑,抽手就是一刀,将早已横死在路边的死士的头给鞭了下来。
下属血淋淋的脑袋滚到瑞王眼前,瑞王几欲要吐掉隔夜的饭。
顾玄礼走到仅剩几人护卫的瑞王身前,毫不在意地微微俯身,抬起下巴:“那个就是您要带进宫的人证是不是?”
蓦然被提及,瑞王身后那人裤子都快被吓尿了,哆哆嗦嗦一把跪地:“督公饶命,督公饶命!”
“顾玄礼!”瑞王气到哆嗦,“罪臣之子……你父宣曜勾结外敌,是大罪!他以命抵罪,你也该被株连,你,你竟敢……”
顾玄礼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忽而笑了出来。
他吐息灼烈,瑞王慌了神,以为又是哪儿的血飙溅过来,顿时吓得哇哇大叫,好不狼狈。
顾玄礼戏谑残酷地看着被家将护住的痛苦瑞王:“咱家竟敢不知悔改,反而将您这忠心耿耿的老臣逼到这境地,可是?”
他一言既出,周围无数禁军皆震!
顾玄礼承认了,他是宣威大将军宣曜的儿子,是本该诛九族、满门不得好死的叛将之子!
顾玄礼却仿若听不见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叹和哑然,他咧嘴笑得如同食人的鬼,目光幽幽看向对方身后。
“十四年前八万宣威军随着咱家那个可怜老子一道埋没边关,咱家没法儿悔改啊,若是安安分分乖巧悔改了,这仇,谁来给他们报呢,啊?”
“你们知道弹尽粮绝顽抗一月是什么境况吗?”
“三十七日,最后连雪地下面的草根和树皮都没了。”
“你们知道刮风下雪手都冻僵了还要谨防敌袭是什么感觉吗?”
“打起架来,啪,冻僵的一条胳膊直接断啦。”
“你们知道一边打着北边的蛮子,一边还要被自己人捅刀子,该有多痛吗,王爷,你知道吗!?”
为了不叫底下的那么多张嘴能替宣曜说话,瑞王可真是歹毒啊,先帝原本只下旨叫他父亲一人回京领罪,却有人假传圣旨,赐八万人有罪,让他们有家不能回。
那晚大雨,敌军突袭,他们边迎战,边谨防着朝廷来人镇压他们,八万人跟着他父兄一道惨死边关,用他们的血肉终于孵育了旁人的名利场。
他被父亲和弟弟用命护着,最终看着亲人和八万条年轻的性命消陨在一场大雨里,那时候他才知道,
原来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瑞王目眦欲裂地听他撕裂真相,赶忙将身后那人拽出来,撕破嗓子般嚎啕,
“人证在此!你说,你和这阉狗说!你们都听听,等到了圣上面前,看他如何辩驳!!!”
那人被拽出来,猛然直面宛若恶鬼的顾玄礼,脑海中一时想到的是同顾玄礼模样极像的宣威将军父子,开口还来不及说话,惊恐就叫他哇哇呕吐出来。
顾玄礼不恶心血,也不恶心这些腌臜东西,他为了活,恶心的东西见得多了,只阴恻恻笑看着,轻轻问:
“说什么,说他是宣威军的内线,说他亲眼瞧见了宣将军和蛮子往来,说他眼睁睁看到圣旨传召宣将军回京,宣将军斩了那宣旨的前锋,死无对证?”
瑞王这才睁大眼,难以置信顾玄礼竟将他所有的手段和对策一一揣度出来。
顾玄礼扭头看他:“所以咱家才说,王爷好大胆,这种漏洞百出,这样不可轻信的人,你也敢拿来对付咱家?”
瑞王一抖,还没反应,顾玄礼纵身一跃,将那哇哇大吐的人提拽出列。
“顾玄礼,你胆敢残杀人证!”瑞王慌乱大叫。
“王爷放心,咱家自然不敢,”顾玄礼龇牙冷笑,攥着那人脆弱的颈脖引他手指所指方向去看,
“瞧见了吗?你的妻儿还在等你,他们一定不知道,你身上背了八万条人命!”
厂卫之中推出一女一童,见着他皆嚎啕大哭,那人霎时间目眦欲裂。
可不等他与瑞王再说什么,另一头亦传来高亢厉喝:
“顾玄礼!放了我们王爷和人证,否则你的夫人也别想好活!”
第60章 报仇
李长夙驾马出宫, 宁王府的家将们得他颔首示意,早早换上了带着瑞王府标志的衣袍。
他勒紧缰绳,在满是吵嚷惊惶的街道上疾驰, 一路朝向督公府去。
要擒拿手无缚鸡之力的林皎月很容易, 特别是,他尝试了千百种接近讨好她的夫君的法子,都没能叫宁王府同顾玄礼搭上线, 便更叫他坚定——
他得不到顾玄礼的助力, 不若毁掉!
林皎月被破门而入的“瑞王府家将”们强行带出府时, 身上披着件并不算厚实地披风, 她面色惨白,咬牙死死瞪着那些人, 厉声呵斥他们。
阿环和府中其他下人都要冲出来阻拦, 可家将们拔刀阻拦,只能任由他们将林皎月拖上马车, 一路冲出小巷。
李长夙就这么远远看着, 看着那女子脚步踉跄, 看她苍白的面容挣出激动的潮红——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再度闪现出一些不合时宜且陌生的画面,比起七夕那日,这次的画面更清晰,也更叫他认出, 竟是在自家府上!
银月如钩,漠然高悬。
同样是林皎月,同样披着件不算厚实的披风, 她弓着身, 跌跌撞撞地从宁王府的小路摸向后门。
脑海中的林皎月比起此刻瘦得很多, 也憔悴得多,肌肤泛着病态的苍白,还恍若有高烧熏得她脸颊不正常的红。
随后她跪在自己身前,用那双剔透的桃花眸一瞬不瞬央着自己,似乎在请求什么……
李长夙恍惚踉跄两步,晃了晃脑袋,脑海中的画面亦如水中月一般斑驳散去。
“世子?”
身侧家将小心扶住他。
李长夙摆摆手,面色惊疑不定。
他是听过有传闻,有些人的脑海中会蓦然出现过一些画面,有大夫说这些是脑子里的筋儿跳错了,是错觉,也有人说,这是他们曾经的前世,是他们亲身经历过。
李长夙握紧拳头,眼看乘着林皎月的马车扬长而去,在视线中缩成一个小点。
他再度迟疑了,他不觉得这是他的错觉。
他清楚感觉得到,自己第一眼见到对方,就有这般动容,
七夕那日,也恍惚瞧见她被自己欺负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这次画面更加精准,连对方的每个神态都清晰可辨。
若真是错觉,怎会一次错,次次错呢?
“可备好人马在一旁护着督公夫人了?”李长夙忽而开口问。
家将闻言犹豫:“回世子,备是备上了,陛下也分拨了人马,确保督公夫人无虞,可探子回报督公已在北街杀红眼了,若是督公自己发疯,或是瑞王的人想不开,刀剑无眼……”
那林皎月,必死无疑。
李长夙勃然大怒:“我要听得不是什么若是或是!”
他一开始就没想要林皎月的命,罔提如今心神恍惚,怀疑自己与对方前世有纠缠,便更想将人拉入自己身旁,还怎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受死?
“那,那属下立刻去将他们叫回来?”家将磕磕绊绊,头一次瞧见世子如此失态。
李长夙额角青筋凸起。
叫回来?
没了林皎月,哪还有法子牵制顾玄礼?
家将见李长夙面露沉郁,自然而然没继续开口,心惊胆战地继续等主子下令。
半晌,李长夙深吸口气,哑声道:“再调集一百府内精兵,随我去北街。”
林皎月被从车里推下来的一瞬,险些直接呕出来。
浓烈的血腥味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经历过的都骇人,好似置身在了尸山血海中,阴沉的天幕下,雅雀噤鸣,皆高高躲藏在枝头窥探这人间炼狱。
林皎月干呕之余,却听见了最熟悉的声音——
她听到顾玄礼一声一声质问瑞王,
问他们可知大军围困之痛,同胞背刺之苦。
林皎月忘了血腥带来的恶心,茫然直起身,怔愣地看向那个被血沾湿的高大背影。
他今日穿得还是她清晨替他挑选、折好衣襟的新衣,她给他选了条黑色的兔毛披风,与她身上的相应成套,说以后要与他每日都这样能搭成一对。
可现在,它们都被血沾湿了,鲜血一点一滴顺着衣摆洒落,让他的每一个脚印都沾着红,和干净的她,看起来相去甚远了。
林皎月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心中亦没有庆幸提前猜对了他的身份,
而是听着那一声声几欲令人心碎崩溃的质问,恨不能希望,不是他经历得该多好,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杜撰,是说书先生为了谋求营生的故事,该多好。
他本该是校场和边疆上纵情潇洒的小将军,而不是尸山血海里爬回来复仇的顾玄礼。
林皎月如鲠在喉,想努力发出声音叫一叫他,可她什么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顾玄礼一路行前,在瑞王身后擒了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
不顾瑞王尖叫怒吼,拎着那人的衣领扭过头,遥指街边。
林皎月在人群中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眼瞳骤然收缩——
“爹爹!”
“夫君!这,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夫人和幼童被一群厂卫持刀挟在中央,梅九一手提拽一人,神色冷冽,而这母子二人全然不知所措,撕心裂肺地呼唤被顾玄礼提着的男人。
林皎月哑口无声,嗓子眼堵得宛若被灌了一碗极苦极苦的药。
顾玄礼受了那么多罪,背负着血海深仇残喘至今,她知道,劝他回头说得太轻巧,可枉铸杀孽,亦太报应。
可林皎月还没能想好自己能做什么,能不能做些什么来替他挽回,忽而她身后的那群人动了。
“顾玄礼!放了我们王爷和人证,否则你的夫人也别想好活!”
话音刚落,身后之人猛将林皎月推搡出人群,她一个踉跄,直直摔倒在满地的血浆上,满手泥泞!
林皎月瞳孔猛颤,没来及抬手,一柄沉沉的钢刀落在了她颈脖,稍一颤动,锋利的刀锋将她细嫩的皮肉割破,属于她的血从刀尖滴落,落在雪白的手背上。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不论是瑞王、顾玄礼、梅九,还是最开始来得那批禁军和厂卫都怔了,
就连那一开始哭个不停的母子二人都被吓止了哭,愣愣看着这位督公夫人,竟落得和他们一样下场。
顾玄礼亦顿住,一半惨白一半染血的俊容怔愣,他与说不出话的林皎月对上视线,似乎没想到,原来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随即,无数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喜悦——
“那阉狗的夫人被擒了!他夫人被擒了!快,快生擒顾玄礼!”
“生擒顾玄礼!”
林皎月掌心懵然握紧,握紧那一地血浆,宛若握住了自己的揪起的心脏。
唯有瑞王在混乱中难以置信,以为这些日子自己殚精竭虑,疏漏了某处——
可,可他当真遣人去劫顾玄礼的夫人了吗?
众人分为三势,禁军一拥而上盼着能生擒恶名昭著的顾玄礼,瑞王府仅剩的残兵听从上头指令,赶忙去抢那人的妻儿,厂卫们则忙昏了头,一边要留下那□□儿,一边下意识要替督公护住夫人。
嘶吼喧嚣,热热闹闹。
林皎月在推搡中感觉脖子上的伤好似又被扯裂更大,疼到流眼泪,可她忍着疼,用尽最大的嗓门朝梅九大喊:
“去护住那对母子!”
护住他们!
林皎月不是不怕死,是知道这些人不会杀自己,否则何须千辛万苦将她劫来?还如何以自己为质,生擒顾玄礼?
但那对母子不一样,他们是顾玄礼埋好的后手,或许能叫人证吐出实言,
更则……他们是无辜的!
自己尚且知晓顾玄礼为人,只是无法轻易劝他回头,要说有罪,她同样有罪,愿陪他一道下地狱,可下地狱之前,她若能救,就想替他再多救几个!
梅九自然心中有计较,这对母子是他们督公最为在意的人质,只有留着活口才最能叫人证开口说出实情,若是在此处陨了,今日所有筹备全就功亏一篑,
可夫人呢?
他咬紧牙,将母子二人提拽躲避瑞王府的人来袭,厉声吩咐其他蕃子务必要将夫人安然保护回他们这边!
这头的喧闹本该被人群阻隔,可在血海中奋战的顾玄礼却恍若听到了他小夫人的凄厉尖叫,
她叫梅九他们护住那母子。
他竟察觉有几分温柔想笑——啧,好心软,好替他着想啊。
她怎么那般好,寻常女子恍然被卷入局中,该像那人的婆娘一样质问他,怎么回事啊,发生什么事了,而不是像她,不闻不问,只拿命来相帮相护他。
她怎这般好?见到了他这副样子,还愿对他好。
顾玄礼头疼欲裂想哭又想笑,当真像个混乱癫狂的疯子在围追堵截中一点一点走向崩溃的边缘。
瑞王怕了,宣家父子骨子里带着桀骜不驯,他突然隐约觉得,林皎月被带来不是好事,好似要激怒这疯子了!
可事已至此,只差最后一步,他如何能退?
“将!将那女子给我带过来!!!”
家将得令,第一时间却未动,林皎月扭身看向这群人,神色有一瞬间迟疑。
可她身旁不仅仅只有这群押送她前来的家将,另一批人立刻行动,猝不及防带着她在刀光剑影中穿行,眼见就要被蕃子们救走的林皎月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安全的地方原来越远。
直到她被瑞王捏住脖子,听到瑞王嘶吼大叫:
“顾玄礼!我数到三,你放刀认罪,否则,本王就先拿你的夫人开刀!”
李长夙驾马才至,便听他的王叔如此大喝,心中咯噔一声。
蠢货,该是趁着顾玄礼因林皎月分神,先将那对母子诛杀才是啊!
“三——”
瑞王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也因此他嚣张跋扈这么些年,还能苟活——
狠是狠了点,但不够聪明,此生使过最大的计策就是将宣威军八万人耗死在边关,其中蛮族进犯还替他贡献了一大份力,所以不足为有心人眼里的绊脚石。
当年左右掣肘,才是宣将军被坑死的最根本原因。
但顾玄礼不是宣曜,他不喜欢筹谋算计,与其步步为营安插棋子,不若以杀止杀永绝后患,
他心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包括他自己的,唯一例外,就是被瑞王如今钳制住的小夫人,
所以,瑞王终于成了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他恨不能断臂剜骨,也要屠之殆尽的附骨之疽。
林皎月似有几分茫然,混战中根本不知自己何时竟落到了瑞王手中。
可反应过来之际,她立刻抬头看向身前,看到了她的夫君,
他眼底的红和那一身孤戾绝望,叫她如鲠在喉。
她张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却又害怕自己此刻叫了,会扰乱他的心神。
林皎月的眼泪不争气地无声流落,可她仍想努力,努力给顾玄礼作出个笑来:
没关系,他不敢杀我的……
他不敢的……
“二——!”瑞王亦被顾玄礼越发骇人的架势惊到,吼叫跺脚气急败坏!
顾玄礼胸中气血怒撞,神色却越发扭曲,甚至含了笑。
李长夙瞳孔骤然紧缩,几欲驾马冲来:“瑞王叔,勿要牵连无辜!快快放开督公夫人——”
“好,很好。”
顾玄礼嘶哑地笑声如雷声轰隆,漆黑的眼眸中掀起狂澜。
李长夙瞬间勒马,心中暗道不好!
顾玄礼龇牙握紧了刀,刀如心中坚持的最后底线,如同锁在野狗颈脖上最后的枷锁,落下来了。
梅九发觉不对,同样惊吼:“督公!”
所有人都知道,顾玄礼有个规矩,就是轻易不杀宗室贵胄,杀王府庶子与世子妃已是他这些年做过的最出格的事,
却鲜少有人知道,这些盖因他与人有诺,大周的宗室贵胄若有罪责,必要先将其绳之以法,他才能拔刀斩杀。
如同当年谋害了段尚书的安王,也是这般“讲道理”地去赴死的,
否则,作为惩处,要死的便可能是顾玄礼。
可今天,他不等了,就剩最简单的一个“一”,哪怕是要他以命抵命,他也心甘情愿。
他笑容灿烈:“咱家不放刀不认罪,你,也别碰咱家的夫人。”
若是答应小夫人的很多话最终应验不了,那就用他这条贱命去换她好活,将他的一身都送于她,也算不违一诺,
去杀吧,杀个干净。
终归真相已近大白,他也能如愿以偿手刃仇人,将这京中的天都戳出个窟窿眼,
他父兄的仇,母亲的恨,八万将士的骨血,终能从沉沉的泥底被翻出来重见天日,用一条命去换,也值。
而一切水落石出,旁人也会叹瑞王死有余辜,小夫人也不算罪臣家眷,不用与她同埋乱葬岗。
顾玄礼眼底漫上猩红,呼吸颤抖地想,他真是个温柔的好夫君,能为她破了他最大的忌,若他也真挨不过这一遭,希望她来日活下来,哪怕改了嫁,也多少记得他这条卑劣的疯狗。
“一。”
他咧嘴残酷一笑,替睁大眼的瑞王叫出最后一个数字。
那一日,皇城中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出,隔着数十条街道都能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
“顾玄礼杀人了!顾玄礼杀人了!”
“顾玄礼杀瑞王爷了!顾玄礼把瑞王爷杀了!!!”
这些惊恐的传言,或高或低,或暗含看戏,或忧心忡忡,传遍各处,最终传入宫里。
“娘娘!”
雀音满脸大骇地奔进椒台殿,往日里最懂规矩的大宫女,此刻慌愣得如同天塌了一般。
段贵妃今日妆容素净,肚子已有起伏轮廓,被遮掩在温厚的宫装下看不太明显。
她神色平静地坐在妆奁前,正对铜镜簪花,闻声朝对方看去,
心猜,定又是顾玄礼出事了。
她同别的女子不同,别的女子入宫,多仗着父兄家世,而她,外人恭维她容貌姣好淑良贤德,实则都知道,她是靠着同顾玄礼亲如家人才得了文帝的青眼——
否则,哪怕早有婚约又如何,一个死了父亲,弟弟只坐到御史台的女子,何德何能宠冠六宫?
帝王爱情?
那是骗人的,男子没有长情,只有利与益。
她身旁的雀音也知晓其中关系,所以最牵动小丫头心绪起伏的,永远没有旁的,而是顾玄礼的事。
“慢慢说。”段贵妃神色淡淡。
雀音慢不了,她咽了口口水,颤声道:“督公,督公……把瑞王杀了!”
段贵妃倏然瞪大眼,手边金簪落地碎成好几瓣,宫中婢子们皆变了脸色,伏地一声不敢语。
“他,他!”
段贵妃胸膛狠狠起伏,杏眸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压低了声音,
“……他反了天不成!?”
“奴婢不知,但外头都已经传开了,错不了!”
雀音担心的却不是顾玄礼,而是段贵妃,急得快要哭出来:“这次篓子捅得如此大,陛下会不会牵连娘娘呢?要不,要不奴婢给娘娘弄点胭脂擦擦脸颊,您称病高烧吧!”
段贵妃无言,上次她称孩子要掉了,引得宫中那么多太医来看,险些漏出破绽,再称病就更容易引来关注了。
“那娘娘要如何,那左右您还怀着龙种,陛下应当不会责怪您,你要去给督公求情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以往,督公若是惹事,娘娘哪怕人微言轻,也要去陛下那头劝劝,以示和督公感情甚笃。
可今日,段贵妃刚要起身,却顿了顿,终于歇下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雀音愣愣看着她。
段贵妃垂下眼帘,手掌慢慢抚上自己的肚子:
“让他先吃吃苦头。”
他的鲁莽和肆意妄为,终归要付出些代价。
她仍记得中秋唤顾玄礼来椒台殿之前,叫小厨房做好了月饼,打算给他带回去,再问问他,可顺着雀音的指示,处置了国公府的姑娘?
他却叫她如此失望,甚至不等她再喘口气、让他带上月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可以允他从前无数次的肆意妄为,无数次不告而别,唯独那晚,她也是后来才知,他竟还带了他的夫人一道过来——
这算什么?
她这椒台殿的自由和殊荣只是给他一人的,他忤了她的意,又拒了她的好,扭头带着夫人说来就来说走就是,可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她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阿洪了,这一遭赐婚,赐野了他的心,叫他宁可牵着那卑微庶女的手,也不再向自己虚与示好。
那就让他好好受受苦,让他知道这世间的好,不全都该围着他转,等他记打了,记痛了,她才会去替他求情。
北街一片肃杀。
大理寺和刑部前后脚赶到,却谁也不敢靠近街道中央,厂卫司的蕃子们守在外沿,如受伤的狼犬般隔开众人,而瑞王就惨睁着双死不瞑目的眼倒在路边。
曾经不论多么尊贵,该死的时候同样狼狈,罔提他死在顾玄礼的刀下,除了一张辨认清晰的脸,浑身没有一块好肉,金贵的绸缎陷入烂泥般的骨肉里,叫人遥遥看着,只觉肠胃蠕动欲呕!
而就在这具尸体的不远处,那杀人魔头被个身姿娇小的女子紧紧搂抱着,止住了他继续扬起的刀,救下了一众已无还手之力的瑞王府家将的性命。
那对被林皎月救下的母子团聚在一块瑟瑟发抖,哭嚎声仿若将人的心肝肠胃都撕扯了出来,而失了瑞王牵制的人证坐在血泊中,手脚都麻痹不知所动,被眼前赤红的景象几乎灼瞎了眼。
林皎月无声泪流,轻轻拍拍他的背:“杀完啦,该杀的人杀完啦,不杀了好不好呀?”
出了声,才知她自来到北街后,头一声同他的对话,竟哑得这般不好听。
他听了怕是不会喜欢吧。
顾玄礼的目光似有几分迟缓地从满地尸身上收回,轻轻落在她身上。
她仰着头,亦满脸是血,却因他停了挥刀而露出笑。
就这?
顾玄礼宛若讥讽:“林皎皎,你哄儿子呢?”
林皎月笑得更灿烂,漂亮眼睛却更在滚滚流泪,
她搂紧顾玄礼腰的手臂也用力,仿佛献祭般想让自己融进他的身体:“我哄我最最听话的夫君呢。”
顾玄礼气声轻笑,随即越笑越大,压过旁人的痛哭,压过街道外惊恐的低呼。
而林皎月哽咽着不打扰他,他刚报完仇,应享受此刻的放纵大笑,
纵有惩罚,有报应,那都该排在之后,
这是他该得的奖励。
而顾玄礼笑完,也渐似脱力般看着她,捧起她的脸颊,任由鲜血将两人糊在一块,粘稠又恶心,
可她的眼是干净的,她的唇也是柔软的。
林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随即慢慢弯起那双眸,踮足亲上去。
他低笑一声,遂她的意,浑浑噩噩吻上去,不在意多少人在看他们,也不管以如今两人的模样如此亲昵,叫人看着多惊心动魄,多有违常理。
在遇到他的小夫人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在见到了这样的他之后,还来拥抱他,还来亲吻他,还把世界上的好,一股脑的都给他。
他吻到林皎月无声泪流满面,笑她不争气,实则是笑自己没出息地错开脸,看向那活下来的母子二人。
他真是个疯子,一开始寻来这对母子,可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下证明,给自己留下一命吗,可中间若非是她拦住,他险些又要发狂,将这些人全都杀了,包括他自己的生路。
“林皎皎,咱家不想死了。”
为了她甘愿孤注一掷地赴死,可看到她如此鲜活明媚,用尽全身力气来爱自己,便也为了她,突然想求那一缕甘甜的生机。
作者有话说:
片场吃瓜群众:让他生让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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