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等待

    顾玄礼光天化日于北街诛杀当朝瑞王, 亦身受重伤,被随之赶到的禁军和各部守备一道押入大牢,

    闻此消息, 不知多少人弹冠相庆!

    哪怕他们不知道, 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就连死了也该会带着敌人玉石俱焚的顾玄礼为什么会束手就擒,但这不妨碍他们觉得, 这阉狗头一次认栽了!

    有一就有二, 他今日进了天牢, 离死的日子还远吗?

    梅九作为顾玄礼的头号狗腿子, 自然也跟着一道被关了进去,厂卫司群龙无首, 元气大伤, 短时间内掀不起风浪,文帝便趁势派遣京中禁军一举接过了厂卫司的管辖权, 将这群心狠手辣的蕃子们死死按捺在原地。

    “被这疯狗一遍一遍筛出来的, 也都是疯狗, 否则何必想不开,顺势归顺圣上才是明智之选!”

    “谁说不是,区区厂卫司还将自己当盘菜了,不过就是个阉人厂子,怕忘了普天之下皆是王土!”

    林阆走过街道, 便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痛快议论。

    这些事发当时都躲在家中如同缩头乌龟一样的人,此刻倒是各个眉飞色舞义愤填膺,宛若将顾玄礼伤重又押进大牢的人是他们, 宛若明日就下至砍了顾玄礼的亦是他们,

    好不得意。

    林阆眼中涌出说不上的无力与复杂, 可陪在他身边的林妙柔却轻声平静地劝他:“阆哥儿,专心,不要为这些声音分神。”

    今日是武举会试之日,伯府既然还没因姻亲关系受到波及,那该如何行事,自然还是该如何。

    林阆深吸口气,扭头望了眼空荡的街角,回身沉沉点了点头。

    待到进了今日的比试校场,考官拿出名册,瞧见上头林阆的名字以及详细背景,眸色微动,立刻将名册往上呈报。

    校场下等候的诸多武举人皆注意到这细则,而所有人不约而同都暗暗看向林阆。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林阆是厂卫司督公小舅子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而林阆身子笔挺地站立在人群中,神色巍然不动,说不动就不动,哪怕在考场上,被旁的考生射落了他已经正中靶心的箭——

    “阉人的小舅子,没了你姐夫给你撑腰,你以为老子们还会让你不成?”

    林阆握紧了拳头,下颌绷得宛若要咬碎牙齿,却仍旧一声不吭。

    对手耀武扬威,恨不能直接把他的脸撕烂在台上再跺两脚,比试台下的其他人亦是神色各异,

    有跟着奚落嘲讽,有义愤填膺,为数不多几个同林阆关系要好,知晓他为人的人却也因着大流,只能默默看着他,无法做声。

    又有人低笑出声:“你还比什么比,今儿的试炼你肯定一败涂地,趁早回家烧香求着老天爷给你姐夫留一条全尸吧!”

    林阆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到他的场次,他重新拿起弓箭,却在拉弦之前,侧目对着刚刚那群人冷声道:

    “我走到这一步,没靠任何人帮没靠任何人让,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们今儿有本事就放马过来,一个个把老子的分给挑下去,否则,来日我必定站在你们头顶上!”

    用脚指头都能想清楚,凭顾玄礼曾经只手遮天杀人都不打招呼的行事作风,真要给他开后门,真要给他安排一条体面的路子,何至于先同他一顿好说,再让他摸爬滚打着参加武举?

    顾玄礼是要他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走得干干净净,等到这一日对方锒铛入狱,自己却能靠着清清白白的功名,来护着家人,护着姐姐。

    顾玄礼早就料到有这一日,想到这里,林阆心中甚至有几分不忿——

    这臭阉狗,将一切都算到了,怎就不算算,他姐姐此刻有多难捱,多委屈!?

    所以他一定不能退让,不能怯懦,更不能输,他要一步一步走到顾玄礼给他设想的位置,甚至超过那个位置!

    林阆声如本人,高亢直稳,震得对手们各个心虚哑口,实则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一道道武举选拔,他们根本没机会让林阆,更让不起。

    起初不知对方身家,他们也曾钦佩过这小公子坚韧机敏,只不过一旦知道他是顾玄礼的小舅子之后,所有的钦佩都变了质,

    施加在林阆身上的骂名,似乎也能将他的本事拖累,让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觉,彷如只要辱没了林阆的名声,就能摧毁他的努力,让他一蹶不振,让出珍贵的名次。

    但此刻,林阆弯弓射箭的昂扬姿态和蓬勃斗志,宛若给他整个人燃了一把火,火光冲天,足以将所有骂名和偏见一同烧尽!

    就连考官台上的诸位武官见状,也不得不正视起这位“督公的小舅子”。

    众人各有心思,顾玄礼如今被缉拿入狱,因他在北街上当众虐杀瑞王,犯了天家大忌,

    可但凡有些门路的人,都在那场厮杀中窥得了更多门路——原来顾玄礼竟是当年被指反叛的宣威大将军宣曜之子!

    顾玄礼在北街怒斥瑞王当年设计陷害,也因此,他杀瑞王,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无人敢断言,不论是治罪还是无罪,所有人都静默观望,在等,

    等圣上表态对这位只手遮天的权宦的心思,等贵妃是否会伸出援手,等即将归来的镇国将军陆远可会成为圣上的新刀,斩杀这条阉狗,更等传闻中顾玄礼养在外的数万私兵,可会一怒进京。

    如此,他们这小小的武举,不若也等等好了,

    林阆若是争气,就让他在会试凭自身实力拿个名次,最后还有一道殿试考兵书策论,交由圣上亲自决断!

    如此,武举会试上林阆的狂放之言便如汪洋海水中的一道小浪花,扑腾而过,没掀起浪潮,却暗暗攒集,成为最终汇聚波澜的小小力量。

    林皎月在府中闻言,难得露出抹笑来。

    可她才刚刚一笑,便扯动了颈脖上的伤,那道很深的刀痕从她右侧的耳垂下漫过,由耳根一路红到漂亮的锁骨,哪怕齐大夫赶来给她用了最温和的伤药,却仍时不时便疼到她彻夜难眠。

    阿环红了眼,忍着哭给她取来冰袋,隔着纱布轻轻敷着镇痛,林皎月勉强抿抿唇,看向来同她送信的乘风:

    “多谢告知,既然一切安好,你也不必一直过来,免得给自己和盼盼引来麻烦。”

    乘风深深看了眼这位恬淡宁静的督公夫人,很多时候会觉得她与那个疯子全然不同,纳闷两人如何过到一块的,可有些时候,又觉得她其实和顾玄礼一样疯。

    “夫人在我家姑娘身陷囹圄时,拜托梅掌班一直关照,姑娘感怀在心,乘风为夫人传递消息也不过尔尔,姑娘言道,夫人此刻仍留在督公府里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若您担心回到伯府连累家人,她愿为您在城外安置一处院落。”

    原先老镇国公想让陆盼盼进宫是为了对付顾玄礼,如今顾玄礼当啷入狱猝不及防,老国公也是没有料到。

    想让陆盼盼进宫不假,可陆盼盼是老国公最心疼的孙女儿也不假,既然无须制衡那阉狗了,他亦没有理由再叫宝贝儿孙女罚跪祠堂,便随意找了个理由,将人赶紧劝了出来。

    因此,陆盼盼才知外头竟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也心疼起林皎月如今的遭遇处境。

    林皎月轻轻拍了拍阿环的手,示意对方无须再替自己冷敷,抬起眸对乘风轻声道:

    “多谢盼盼好意,可还请转达盼盼,圣上一日不封督公府,便代表督公之罪尚未定论,我就不怕敢有人来造次,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的夫君身陷囹圄不可归来,我便要替他守好这里。”

    见状,乘风也不再说什么,只道若有需要,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皎月眼眸微动,忽而道:“确有。”

    *

    乘风来得静谧,走得悄然,府中的下人们亦如厂卫司的蕃子们一样,对顾玄礼忠心耿耿,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没有主子吩咐,绝不会向外透露半点,

    所以林皎月心想,她自然不能辜负他们。

    且外头如今已经吵翻天了,时不时就有传言,百官今日进言要如何如何处死顾玄礼,明日拍桌陆将军回来那阉贼绝对活不了。

    哪怕再坚毅,听多了,也难免心神溃散,府中若无她主事定心,待顾玄礼回来了,这里还是个家吗?

    林皎月面色如常,完全接过了府中的管事权,孙嬷嬷与管事转而辅助起她。

    在这越发风雨飘摇的时候,林皎月越稳稳地安定起府中的条条桩桩,就连与最小量的摊贩货郎购买东西,她都亲自出面,忙得不可开交。

    林皎月也告诉府中众人,再过两月就是新年,原先许诺的新衣和年礼都会给所有人准备上,

    他们得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迎接她来得第一年。

    她前世死于小年,那日宁王府喜气洋洋迎新妇,如今她只盼着,到了小年,前世一直无虞的顾玄礼也该安然出来了,出来陪她洗刷掉那段悲惨的过往,和她一道开开心心迎接新的人生才好。

    而在宫中的段贵妃听闻府上的事后,恼得险些喘不过气:“阿洪入狱,她却在外头逍遥快活?”

    雀音只字不敢多言,心想,可娘娘,娘娘也未替督公求过情啊。

    “将人给我宣进宫来,我倒要看看,她心里究竟有乐得见阿洪去死!”

    被段贵妃宣进宫那日,恰是腊月初一,府下的庄子结束了一年田事,给府里送来了腌制好的鱼、肉和新粮,林皎月安排下人热火朝天地拾掇,便听到宫里来宣旨——

    “夫人,随咱家走一趟吧。”

    林皎月跪地听旨的神色有一瞬恍惚,可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叩首接旨。

    出门前,林皎月想了想,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今日穿得是件素色的锦袄,发上亦未有多余的饰物,只簪了根水波形状的玉钗,如何看都没有什么会冲撞贵妃的物件,便随着内宦一道进宫了。

    这是她第二次单独来见贵妃,头一次便是对方要给她赐婚的时候,那时还是春日,阳光晴好,她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来接旨,

    今日却冷风阵阵,京城的冬日到了腊月便常常乌云遮日,给本就森严的深宫带来暗不见天日的阴寒。

    进了椒台殿,内宦退下,贵妃身旁的大宫女迤然走出来,同林皎月道,娘娘今早身子不爽利,太医过来给开了药服下,此刻正在休憩,还请夫人多等候片刻。

    林皎月顿了顿,躬身道是。

    这一等,就从上午等到了太阳快落山,会客的偏殿里虽准备了炭盆,可燃到下午时便熄了,叫午饭也没吃上一口的林皎月越发冷得缩手缩脚。

    冬日天黑的早,一直到外头掌灯了,林皎月才被宣回正殿,道是娘娘醒了。

    可林皎月走进去时余光瞥了眼段贵妃,对方神色恬淡,举止从容,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慵懒。

    林皎月抿了抿唇,跪地行礼。

    段贵妃坐在上首的软塌上,腰后被软垫托着,越发显怀起来,她低垂着眉眼,轻轻看了眼林皎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面露讥讽般缓声道:“你今日这身装扮,倒真像是在戴孝的。”

    宫中众人神色皆变。

    腊月时节,又逢主子怀着龙种,谁敢说此种不吉利的话呢?

    只有贵妃主子自己,瞧这位零丁在外的督公夫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林皎月自然也察觉了这位娘娘今日的态度变化,她哑口半晌,才解释道:“娘娘误会了,臣妇今日穿的是月牙色的锦缎袄子,颜色虽清淡,布料却绝非戴孝之人能穿的,只因想着娘娘尊贵,臣妇不如,便不该当着娘娘的面展弄颜色……”

    “行了,知道你没有戴孝的心思,日子过得如火如荼了。”

    段贵妃淡淡打断她的辩解,朝一旁侧躺撑起额角,缓缓揉起来,倒是只字未提叫林皎月起身。

    林皎月胸中再次攒了股气,小口小口喘出去,告诉自己冷静。

    “若早知你不是个乖巧性子,也不会将你许配给阿洪了,如今倒好,他还在牢狱里,你倒是有兴致过新年。”

    林皎月渐有些忍不住,可还是按捺下来,缓声解释:“臣妇并非好兴致过新年,只是督公如今尚未定罪,随时可能回府也说不定,那是他的家,臣妇也只是想替他好好打理宅邸,何况臣妇所作并不出格,比起旁人府中的过年动作要轻巧低敛得多……”

    段贵妃听不得这个。

    “尚未定罪,随时回府?”她冷声质问,“这就是你现在所倚仗的?你作为他的夫人,享受他替你杀人放火,可他遭了灾,你就光靠着想象,过心安理得的日子!?”

    雀音瞧她动怒,赶忙上前轻轻替她拍背顺气,又赶忙递上温水。

    林皎月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那句享受他替自己杀人放火十分揪心。

    她不享受,她甚至希望他干干净净永远不要再沾血,可这话与人解释又有何用,终归在所有人看来,顾玄礼不会停止杀戮,而她也是个不知生离死别的督公夫人罢了。

    林皎月只好轻声问:“那依娘娘所见,臣妇应当如何呢?”

    段贵妃接水的手一顿,难以置信:“你在质问本宫?”

    “臣妇不敢,只是疑惑,娘娘质疑臣妇无所作为,可曾想过,您与圣上当年赐婚与臣妇,便是因为臣妇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极易拿捏,那时您就该知道,若是督公有朝一日落难,臣妇没有任何能帮助到督公的地方啊。”

    林皎月并不忌惮对方身份,反而她知道,今日贵妃单独宣昭且如此磋磨于她,定是避着文帝的,她是为了宣泄隐蔽的私欲,所以说破天,贵妃也不敢闹大,不敢真拿自己如何。

    而自己的忍让,完全是看在对方也曾照拂过督公,且督公珍惜她腹中的段家血脉,

    但自己现在已经不怕她了。

    段贵妃被戳中了心底里最不可言说的疼痛,被迫给阿洪赐婚是她这一生都会懊悔的事,如今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说穿,顿时怒不可遏!

    她将水杯摔落在地:“来人!给我掌嘴!”

    林皎月立刻被几个宫女压住,她心头猛跳,又怕又委屈,可她仍铿锵不屈地仰头看向对方:

    “娘娘若是觉得督公此生不会出宫,必死无疑,大可这般惩处臣妇,否则今日娘娘命人碰了臣妇何处,臣妇他日定当一五一十如数告知督公!”

    宫女们的动作赫然顿住,甚至有几分发憷地看向贵妃,等待指示。

    段贵妃亦被镇住,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你竟敢威胁本宫?”

    林皎月梗着脖子,刚想开口,发觉自己的喉咙里都宛若在发抖。

    她深吸了一大口气,一遍遍告诉自己,贵妃不敢闹大,不敢,她亦顾忌顾玄礼,不敢小动作欺负自己,

    她不敢的!

    林皎月轻哑而缓慢地开口:“臣妇没有,臣妇只是想劝慰娘娘,督公一定会安然的,若是他出来瞧见我们过得不好,会难受的……”

    她便是狐假虎威了,可这些罪本就不是她该受的。

    林皎月鼻尖酸涩,如鲠在喉地心中一遍遍哭骂,

    死太监,狗太监,若非他一直不回来,自己何须吃这般苦,受这般委屈呢!

    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原本不想示得弱也终于全然崩蹙,无声地流下泪来。

    段贵妃僵硬了好一会儿,她不说话,宫女们亦不敢动作,只能任由林皎月睁着眼,怔怔看着他们主子流泪。

    段贵妃终于闭上眼,恹恹咬牙:“退下!”

    林皎月得令,忙擦了擦眼泪行礼告退,段贵妃睁开眼,深深看向那一抹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半晌啐了口恼意。

    雀音垂着头一声不敢多吭,却见不过一会儿,娘娘慢慢起身。

    “娘娘……”

    “拿衣裳来,本宫去见圣上。”

    她才不信这丫头满口胡言什么只有她们过得好了,阿洪才会开心,这些都是无能之人用来叫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罢了。

    终归只有自己,哪怕气阿洪,恼阿洪,却不会真的不管阿洪,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在大牢里想必已经受够了磋磨,她该母凭子贵,去向圣上求求情了。

    *

    林皎月在宫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将起伏不止的情绪压下去。

    本不想当着贵妃的面哭出来的,可偏偏话到嗓子眼,被泪哽住了。

    定是因为今日没吃午饭,饿晕了头,也丧了骨气,失了坚持。

    林皎月吸了口气,默默的想,嗯,等到呼吸再平顺些就出去,终归天黑,外头阿环看不见自己红红的眼,却想必能听出自己的沙哑的嗓音。

    再过片刻,她终于决意踏出脚步,然而还未走几步,倏然听到声温润讶异的轻唤:“……夫人?”

    林皎月恍惚一瞬,竟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新月如钩,在暗淡的云层中若隐若现,莹白长衫的李长夙如谪仙,踏着宫里的白玉色砖石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李长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轻声道:“贵妃娘娘斥责你了吗?”

    林皎月猝然回神,一句“与你何关”到嘴边滚了滚,微微垂下眼帘:“娘娘宅心仁厚,未曾斥责妾身,世子莫要误会了。”

    李长夙沉默,见林皎月悄然无声地与他拉开距离,似很快便要行礼告退,蓦然出声:“那当是我误会了,我从宫里出来时,听闻娘娘正去找了圣上——”

    “娘娘去找圣上了?”

    林皎月本要行礼的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眼中的迫切几欲堆积溢满。

    李长夙心想,真好看,却又是为了旁的男人……不,顾玄礼,连男人都不算。

    他轻声道:“娘娘向圣上哭诉,道梦到老段大人托梦了,求圣上网开一面。”

    林皎月呼吸都变得小心:“那,那圣上如何说了?”

    李长夙不动声色重新慢跺至她身旁:“圣上大发雷霆。”

    林皎月呼吸一窒。

    李长夙不吝于将这种消息告知于她:

    “圣上本就烦恼如何处置督公,唯一的那个人证如今据闻疯疯癫癫,不足以证明当年的宣将军是被构陷的,而连日来,民间各处……特别是些鱼龙混杂的酒肆茶寮里却开始传出要替宣将军平反的话来,叫圣上烦躁不止,”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看了眼林皎月,笑容温柔,

    “不知夫人可否已经听说过此事了?”

    林皎月眨了眨眼,慢吞吞摇摇头:“没有呢。”

    作者有话说:

    本文HE!!!!!!!!!!!!!

    第62章 决心

    鱼龙混杂的酒肆茶寮是京中贵人们最不屑驻足的地方, 因这些地方多开在码头和不富庶的地带,一碗茶水酒饮不过一两个铜板,去的客人不是大汗淋漓的纤夫马奴就是穷酸人家, 自然入不了王孙士族的眼。

    可偏偏也是这种地方, 人来人往什么人都可能接待,但凡有心人投下一粒种子,在朝廷看不见的地方, 那颗种子便会在人群中滋生壮大——

    这些人每日最先想的是填饱肚子, 他们才不管顾玄礼杀了哪个王爷还是大官,

    对他们来说, 头顶上那群大腹便便的官老爷死一个还是死十个都大差不差,反而最不在意顾玄礼的恣意妄为飞扬跋扈。

    也是这些人, 平日里想法简单, 心思也更单纯耿直,最为钦佩那些为国为民的大英雄,

    一旦听到说法, 说十多年被指谋反的宣威大将军宣曜竟有可能是被构陷的, 三十七日的艰苦对敌后国之猛将最后竟死得那般凄惨,连在京中的妻子都跟着一道投了湖,北街一战,督公更放出惊天炸雷,将当年的始作俑者和人证一道抖出,

    匹夫岂可冷眼旁观!?

    去,去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叫人更多人知道,去, 去京兆尹去大理寺擂鼓诉冤, 叫圣上给宣将军沉冤昭雪!

    怕最怕这等平日里无声无息的人, 在无形间拧成一股绳,京兆尹和大理寺渐渐难以对付这些刁民,便不得不将实情呈报上去,文帝这些日子便在为此上火。

    给宣家满门和八万将士沉冤昭雪倒非难事,难就难在,若证明宣家无罪,那么有罪的便是瑞王,死有余辜的也是瑞王,顾玄礼时任厂卫司督公,执文帝亲颁得诏令——

    可出入任何府邸不需通报请示、可先斩后奏任意督公裁定罪行的罪人,不论白身官身,

    那么顾玄礼当街格杀瑞王,便是无罪!

    皇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讲究一个证据确凿,不能随心所欲杀人,否则民心不稳,

    可好不容易等到这无法无天的阉狗伤重伏法,且还愿意待在牢房里,若最后要亲手将他放出来,文帝如何能忍?

    故而,文帝上火好几日了,今晚蓦然听见贵妃竟也在劝他网开一面,自然连龙种的面子都顾不上,冲着段贵妃发了好大一顿火拂袖而去,徒留贵妃在殿中哭泣不已。

    林皎月知晓大概后,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长夙看她许久,见她当真不似有什么小心思,便收住了这个话题:“是长夙多言了,夫人哪怕再忧心督公,也不知那种地方的事,夫人先前在北街亦受了大惊,不知如今可恢复好了?”

    他那日看得清楚,她的肩被划破了,鲜血淋漓。

    林皎月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世子对妾身似乎有些过分关心了。”

    李长夙哑口,怔愣地看向她,当真好似个端方君子乍然察觉逾礼。

    林皎月微微一笑:“妾身知世子宽厚,且又是您的妻妹,但毕竟妾身已为人妇……”

    何须他来指点关心?

    李长夙很快回神,却不似往常那般立刻澄清,而是定定看向她:“夫人是在意这些的人吗?”

    这番倒是林皎月顿住。

    她不是,否则也不会敢作顾玄礼的夫人,且甘之如饴,至今还在坚守。

    但李长夙的反问,问得扑朔又大胆,叫林皎月心中忍不住翻涌,若非在宫门口,她都想斥责他:

    我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但你又是什么意思,想做什么?

    不等林皎月想出如何回答,倒是李长夙先行退让了,他仿若没有察觉自己刚刚反问中的深意,轻声解释他并无他意,不过向来关心伯府中的诸位,包括林皎月而已。

    林皎月强忍着心中波澜,自然顺着台阶沉默而下,最终率先行礼离去。

    李长夙侧目看她远去的背影,眼中情绪深邃扑朔。

    久久等在一旁的属下走过来请问:“世子,既然现如今处处都难以切入,为何不先从督公夫人下手,也好叫顾督公在牢狱中乱神,或是强行认罪也有可能……”

    话未说完,便得到李长夙一个冷到几欲凝成霜雪的眼神。

    “你忘了瑞王是怎么死的了吗?”

    那属下噤声低头。

    李长夙漠然扭头,慢慢迈步,

    “他当日原本是可以不杀瑞王的,所有的路都铺好了,可瑞王犯蠢惹了他夫人,他便用一条王爷的命来发疯,告诫旁人,莫要再对林皎月动什么歪心思,”

    “况且谁也不知顾玄礼当日是不是真因重伤不敌才受捕,他进了牢房第一天便杀了十多个自以为翻身了的狱卒,如今在牢狱中安安分分待着,不过是等一个沉冤昭雪,若是此刻他的夫人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你觉得,他不会再发一次疯?”

    越狱不过尔尔,若等外头那数万私兵真涌入皇城,拉着所有人玉石俱焚,可就得不偿失了。

    顾玄礼太清楚旁人的忌惮,所以他才敢拿自己的命为要挟,将她好生生留在外头。

    疯狗就是疯狗,一边让人苦恼他的跋扈诉求,一边又让人谨防他发疯。

    属下大骇,后背冒出一身冷汗:“是属下失虑,可那位夫人……您觉得她当真不知,外头如今沸沸扬扬地要求重审当年之案吗?”

    李长夙沉默片刻,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着有哪些小商小贩接触过督公府。”

    “是!”

    林皎月出了宫,阿环早在外头来回急不可耐等了许久,见她回来,赶忙迎上去,将披风给林皎月围上,护着她上车。

    “夫人,里头放了炭盆和手炉,您赶紧暖暖。”阿环难过的嗓子都哽咽了。

    林皎月进宫时尚是晌午,虽然天阴但也不至于太冷,她便将披风留在车上,免得进宫后在贵妃面前还显得矜贵折腾,没想这一去就去了整日,回来时,她的脸颊都冻得微微泛白了。

    手掌握到手炉,林皎月甚至有几分麻木,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暖意,顺着手掌缓缓蔓延到手臂乃至全身。

    阿环忍着哭,忍着忍着忍不住,小声抹着泪:“督公不在,这些人都在欺负您,一个个看着道貌岸然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林皎月颤颤巍巍笑了下,心想,骂得好。

    一个个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被顾玄礼好好呵护了大半年,她险些都忘了,这些人有多讨厌。

    可她却不会沉溺于自怜中,今日进宫,没想竟真叫她打听了不少事,等稍微暖起来些后,她才轻声问阿环:

    “今日乘风可来过府上了?”

    阿环忙吸口回:“来了,孙嬷嬷借着来给奴婢送饭带了信,乘风侍卫说今日的口信儿已经都散出去了,眼下外头的声势越发浩大了。”

    林皎月点点头,心中安定了不少。

    跟在顾玄礼身边良久,多少也听过,当今圣上继位不久,最忌惮得便是龙椅坐得不稳,而民心所向,自然也是对方最在意的东西。

    既然现在已经叫圣上知晓且头疼了,她就要替顾玄礼,再逼他一逼!

    但李长夙今日的敏锐倒叫林皎月吓了一跳,她赶忙用两人的关系作掩护,才将这个话题掩盖过去。

    她捧紧了手上的手炉,心跳似乎还未能平息下来,她略微沉吟,再次轻声吩咐阿环,明日再多叫些小商小贩来府上,就说田庄里都来送年货了,他们府上也要抓紧置办起来了。

    李长夙是个多疑的人,但好在重活一世,林皎月比旁人更熟知他的品性,也有了能与对方周旋的人与能力,

    他曾羞辱她与人私通,暗度陈仓,那她便、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度给他看!

    于是翌日,李长夙派来的探子当真傻了眼——这么多小摊小贩,盯哪个啊!

    督公府招来得人卖什么的都有,山珍野味,百货皮草,甚至连小孩儿们玩儿的玩具都购置了一小摊。

    问就是夫人心善,自己没孩子,体恤府中下人要养小孩儿的,过年也得都送个礼物。

    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多派了人手来盯,可他们各个大眼瞪小眼,愣是一个有鬼的人都没发现。

    探子们终于忍无可忍,借着好事者的身份凑过去,逮着个刚从督公府出来的货郎问:

    “督公夫人,哗啦啦叫你们这么多人进府,就真买东西啊?”

    那货郎瞪他一眼:“那不然叫我们去唱戏?”

    正值年节,有人如此心善且阔绰,他们高兴来不及,且都知道督公如今也不在府上,自然高高兴兴就去卖货了。

    探子哑口,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好奇……那,那家男人不都进天牢了,他婆娘怎么还一个劲儿的买买买呢?”

    小贩心情好,切了他一声:“进天牢怎么了?那是大英雄宣将军的儿子!夫人说了,她男人肯定能出来,所以要把府里捯饬得一一当当等着,哎你到底买不买东西,不买东西就让开别挡到我卖东西!”

    扬州来的小摊贩口齿那叫一个伶俐,堵得探子哑口无言,只得让路。

    探子无法,继续打探,可十数日如一日,一丁点儿有用的都没打听到,外头的流言却越发凶猛。

    文帝焦头烂额,李长夙入夜趁大雪而来。

    “陛下见谅,臣弟父亲突然又咳重了些,故而应召来迟……”

    “行了,朕还不至于不体恤宁王叔的病,今日召你来,是要和你一道商议,陆远带着大军已到城外三十里,不日便能进京,”

    文帝面沉如水,眉心蹙起了个淡淡的川,

    “他当年同宣曜是好友,若知晓内情,恐不会果断处决顾玄礼。”

    李长夙早就猜测到今日进宫所要商谈内容,故作沉吟许久,若有所指道:

    “陛下多虑,陆将军不是徇私之人。”

    “但你听听,现在外头都传遍了!陆远进京,只需稍稍查验便能知晓当年真相!”

    文帝这些日子已经被气晕了头,顾玄礼虽说不在了,可朝中原本被对方压着的众人却都开始探头了,一个个口上老臣老臣,实则都是在观察考量他的反应,看他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换句话说,倒了一个顾玄礼,更多的人在等着拿捏他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越发觉得,当日被贵妃打断了好事,没能当夜下令册封陆盼盼进宫很是失策,哪怕贵妃如今腹中怀了他的孩子,也渐渐不能抵消这份怨愤。

    李长夙不紧不慢地笑了下:

    “陛下也说了,陆将军或要明确查验当年真相,但当年真相,哪有那么容易查证呢?就凭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证,和一封不知何时仿制的圣旨?”

    那人证不能死,否则就太过明目张胆,

    但他若是疯得更厉害,人都识不清了,口中证词哪还有信服力呢?

    文帝眉头渐渐松开,是,顾玄礼如今既然胆大妄为先礼后兵地施压天家,要求个清白,不如就先坏了他的礼,等他要动兵时,恰好再等陆远来破他的兵。

    于是翌日便有传言流出,说大理寺众人审犯人时,不知问到的哪个问题,对方忽然崩溃,较先前精神恍惚时更为疯癫,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了。

    这还如何审!

    哪怕民间意愿再盛,没有人证,空有个谁都能仿造的物证,能证明什么呢?

    “父亲!您就听听儿子的吧!已经等了这么久,陆将军都要进京了,那阉……督公的事儿还没审出一二来,若真是他自己发疯随扯了个什么理由杀了王爷,咱们家作为姻亲,可是要跟着一道诛九族的啊!”

    南坪伯被林茂年气得狠狠拍桌:“那你就要舍了你的侄女儿不顾吗?她都已经外嫁了,你连族谱上的名字都要去掉?”

    “怎就舍了月儿呢?”林茂年急不可耐,

    “不过是将她暂且开出族谱,断绝关系而已,若是往后督公沉冤昭雪,咱们再将她加回来也不迟啊!”

    “那若是未能沉冤昭雪吗?”南坪伯问完,觉得心口都跟着发痛。

    梅园的小厮赶忙替他抚背顺气,又端来水杯服侍,南坪伯连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缓下。

    林茂年见状心中亦难受:“父亲,我知您心疼月儿,可您就不心疼柔儿和阆哥儿吗?若是未能沉冤昭雪,伯府更可能被株连,您的孙儿们可就一个都不剩了!”

    南坪伯听不得这话,直接叫人将他哄走。

    林茂年无可奈何,但这次却不愿就此算罢,老爷子偏心宠爱林皎月,他却得顾全整个南坪伯府,于是很快便私下背着众人请来族老,毅然便要将林皎月从族谱除名。

    南坪伯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险些气不稳了,沈姨娘和林妙柔以及阆哥儿慌不择已,哪怕时局再不该,林阆还是毅然决然去督公府请林皎月回来一趟。

    林皎月得知后,一瞬间白了脸色。

    才一进伯府,她险些被林茂年安排的家仆们给轰出去,多亏督公府的管事心细,多派了不少人跟着,加之林阆如今亦有功名在身,一路扛着,才叫林皎月能畅通无阻见到祖父。

    祖孙二人多日不见,皆痛哭不已,可林皎月却知道,哪怕大伯父再自私,再欺软怕硬,眼下的做法也是挑不出错的。

    原本她以为不同伯府接触便能保护好家人,但自从人证情况不好起来,压在她心头的不安也越发浓重。

    她按捺了许久,才终于止住哭,同祖父道:“好了祖父,我们不说那些伤心的了,您看看,月儿没受委屈呢,这些日子虽然督公不在,可月儿过得很好,无人敢来欺负。”

    南坪伯自然看到,可终归难掩心疼,老泪纵横说不出话。

    林皎月便又继续同祖父说出了她的打算——

    她希望祖父借今日之事,再作一场彻底与她决裂的戏。

    南坪伯怒视:“不可能!”

    “祖父!您听我说!”林皎月艰难拉住祖父,

    “我没同任何人说过,督公一定会没事的,他已经想出了万全的法子,所以也无人敢对我做什么,但伯府不一样,大伯父只是五品官,旁人不敢动我,万一动了您,动了母亲和姐姐还有阆哥儿,你让我心中如何自处呢?”

    “只需这段时间,待风头过了,月儿就回来了,可好?”

    林皎月笑得勉强却完美,似乎当真看不见丁点儿伤心。

    她会说很多好听的话,深知她身边的每个人爱听什么,

    所以对着祖父说,对着母亲说,对着长姐和阆哥儿都舌灿莲花,叫他们边哭,边还是都渐渐深信不疑。

    可等到祖父终于含泪答应与她作这出戏,命人将她轰出南坪伯府,叫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府外看了笑话时,林皎月还是在回到马车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其实她有一点说谎了,督公虽然同她说别担心,他一定会出来的,但她不知道督公究竟有没有万全之策,他会不会在牢房中吃尽苦头,到底在要在里面待多久。

    可她别的话都没说错,顾玄礼哪怕如今入狱了,除了那位段贵妃,也无旁人敢真正对她如何,他早料到这点,只要他活着一日,仍是自己最大的倚仗。

    她要相信他。

    她会把一切都打点妥当的,只是这会儿真的太伤心了,她就躲在马车里哭一小会儿,等回了府她还是那个四平八稳的督公夫人。

    可没想马车拐了个弯,她忽然听到阿环在外低叫了一声“小公子”!

    林皎月心头一惊,只怕林阆冲动,忍不住追过来找她,坏了他们一家好不容易在府门口演得戏,便突然听到林阆在马车外状若愤怒地大吼一声——

    “你别回来了最好!”

    林皎月一怔,随即一包略硬的东西从马车外头砸进来,落到她裙摆边,堪堪散落,掉出几颗漏出来的小梅干。

    那是她当姑娘时,在家里惯常备着的小蜜饯。

    林皎月捧着那一包梅干认出来,又哭又笑,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间,

    本该家和团圆的,可小年都快到了,他怎还不回来啊……

    砸进马车里的是什么外头无人知晓,可流言如寒风,很快便刮过整个京城。

    段贵妃去到天牢里看顾玄礼的时候,便是这么梨花带雨开口的:

    “你若真有法子,便赶紧使了出来吧,你知不知道,你那夫人如今都受足委屈了?”

    任谁看了不觉得段贵妃是真的心疼督公?

    雀音跟在段贵妃身后,一边忌惮这牢房幽深,阴寒浸骨,一边又觉得,贵妃哪怕先前怪罪过督公,可为了督公,去找圣上求情被骂,此刻又亲自来到这里,可是真的仁至义尽了呀!

    可反观督公呢,他倒是日日被天牢里这些狱卒们小心伺候着,衣冠依旧整洁,好吃好睡得无人敢怠慢,连着娘娘过来与他说话,他都不屑于走过来,竟只坐在另一头的粗布草席上淡淡撇过来一眼。

    “娘娘既然心疼咱家的夫人受委屈了,自去多关照关照便是,咱家是圣上亲自关起来的罪人,哪有本事随意进出。”

    段贵妃以为他仍在说气话,便孜孜不倦地继续劝服,甚至如今她知道了阿洪是真的留心他那夫人,便只针对着林皎月的话说,甚至信口拈来,道她自然关照了,前些日子宣林皎月进宫,见林皎月都瘦了!

    顾玄礼靠坐在那草席上,闭着眼听了很久,全程一动不动,直到最后,才冷冰冰睁开眼似笑非笑:“娘娘说了这么多,看来是真的急了,”

    段贵妃一顿,刚要继续劝,说本宫急什么,该急得是你的夫人啊,便听顾玄礼继续道,

    “那咱家就给娘娘指一条明路——趁早当咱家死了,”

    “左右您肚子里的孩子再过两三月就要出生了,您也找太医私下验了,八成是个龙子,届时他就是您的新倚仗,比咱家这个死阉人要牢靠稳固,也好掌控得多,”

    顾玄礼咧唇,“否则,若圣上当真娶了镇国公府的姑娘,哪怕小殿下再可爱,再聪慧,圣上也不会看中一个和他一样,要倚靠阉人的皇子。”

    段贵妃蓦然瞪大眼,这些话如同惊天霹雳劈进她脑海中。

    她现如今最怕的,确就是陆盼盼,特别是近来顾玄礼地位不稳,她忧心失去仪仗便去向文帝求情,没想文帝头一次对她发了那么大的火,让她越发坚信,若有机会,对方必然会重提封陆盼盼进宫之事,

    可眼下,顾玄礼所说得这些,又让她不得不再多考虑更多。

    她走得跌跌拌拌,雀音亦惶然不安地将她牢牢扶着,生怕娘娘不小心在牢狱里摔着——那可真如督公所说,娘娘唯一的倚仗都没了呀!

    待人走了,顾玄礼才缓缓吁出口气,一直压抑着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放松一瞬,胸腔中却蓦然涌起热意,一股腥甜猛地冲到他的嗓子眼。

    顾玄礼死死咬紧牙,不让嘴角溢出哪怕一丝丝血迹,目光如蛰伏的末路之狼似的凝住外头所有活口——

    他在牢房中已度过了一月,按照齐大夫的话来说,蓦然停药必死无疑,可幸好,他两种药一道停了,算不幸中的万幸。

    饶是如此,也不过是将必死无疑变为九死一生,猝然想戒断这两味药几乎不可能,他的胡须还未长出,代表那冷药的药效还在体内发作,同热伤药暗暗拮抗,

    吞噬筋脉一般的痛苦会时不时袭来,要焚烧他的意志,摧毁他的身体。

    可他不能倒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

    只是今日段贵妃说得那些话如同铁锥,根根扎进他看似波澜不惊的心底,哪怕他心中清楚,林皎皎表现出来的可怜委屈,或许大部分是给外人看的,但仍旧足够他撕心裂肺。

    再装模作样,她此刻也必定十分害怕,十分彷徨无助,段贵妃是个自私的人,她根本不会帮林皎皎,顾玄礼心知肚明。

    只有他活着,那些人才会心怀忌惮,林皎皎才能安然无恙,所以他连一口血,一声咳嗽都不能叫外头的人看见听见。

    顾玄礼偶尔会忍不住想,如果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将她推走就好了,这会儿她也不用跟着自己受这个罪。

    可他又顿了顿,咧开嘴角,在苍白薄唇下,露出染满了鲜血的森白牙齿。

    小夫人若是听到他这般说,定又会大胆地掐一把他的大腿,哭哭啼啼骂他怎能不要她。

    没错,他怎能不要她?

    哪怕下地狱,他也会紧紧拽住她,然后用自己这具身子垫在下头,让她只能蜷缩在自己怀里,哪儿都不能去。

    是她非要来招惹自己,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他允诺了,就不会松手。

    第63章 越狱

    没有一桩案子会无条件等待裁决, 特别是目前唯一的人证看来已无任何好转的迹象,甚至日渐疯狂,三司中便有人透露, 此案怕是查不下去了。

    林皎月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

    官府断案只讲究证据, 不看人情。

    林茂年定也是早早在朝中探听到了风声不对,才会如此坚决要和自己撇清关系。

    似乎为了应证她的不妙预感,近日来, 敢继续来府上的摊贩们也陆续少了很多, 管事忙前忙后也无力回天,

    林皎月心中渐也认清, 轻声道了句管事辛苦,叫他先下去休息。

    她仍得极力维持平静, 可脑海中凝滞不转的思绪却后知后觉叫她知道, 她也愈发艰难不笃定了。

    连带着阿环给她端来水杯,她都险些没握住, 仍溅出些在衣裙上。

    阿环心疼哽咽地替她擦拭:“夫人, 咱们也去休息休息吧, 今日是小年,你早上还忙活了半日,别想了。”

    林皎月勉强点点头,是要去休息。

    若她先倒下,他在里头, 怕是真撑不住。

    可今日小年,他终归不能回来陪她了,是吗?

    而宫中此刻, 本该逐渐开怀的文帝却因御史台段烁的觐见, 又阴沉了脸色。

    这位一向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死顾玄礼的段御史, 少有的没有认同大理寺和刑部,早朝时直言——

    寻常案情若因关键人证断链而失察,情有可原,但顾玄礼乃至其身后的宣威将军满门、以及八万将士不该再等了!

    他的顶头上司在后头不住给他使眼色,叫他勿要再说了,没见圣上的脸已经青了吗!?

    可段烁仿若看不见一般,死不悔改其意,直谏得文帝拂袖离去,他倒好,一路追至御书房都要陈情。

    文帝若非顾及贵妃不久便要诞下龙胎,恨不能直接送这榆木脑袋和顾玄礼一道归西!

    这与他有何干系?

    段烁怎就不能学学,学一学顾玄礼夫人的那个大伯父,对方在早朝上义愤填膺附和大理寺,赞同立刻定顾玄礼罪的说辞,就叫文帝十分满意!

    文帝摇摇头,吐出口浊气,还是尽量将这份烦闷排解出去。

    终归贵妃还有两三月就要临盆了,他哪怕对段烁再不满,也不能挑在这种时候,且近来他对贵妃姐弟确是有些冷淡了,哪怕他们一心想着顾玄礼。

    如此想着,文帝终是打算去看看贵妃。

    这些日子她不再来求情了,听闻日日在椒台殿中垂泪反省,也算服软,他若要在顾玄礼倒台后笼络群臣,平衡各方势力,少不得还要充填后宫,所以现如今,便多给予她些温柔也不为过。

    可刚走到椒台殿的宫苑外,还未见到贵妃,率先见到的却是贵妃身旁的那位大宫女雀音。

    雀音红着眼侧背着他,露出半张清丽面容对好友低泣:“娘娘忧心,我这作下人的如何吃得下睡得着,劝她也难劝进去,牢里那位必然没什么希望了,她也认清了,却走不出来……”

    小丫头说话轻声细语,不若贵妃这些日子的咄咄逼人,所言听来更是叫文帝舒心不已。

    文帝身后的内宦见状,刚要开口叫住那人,文帝却不动声色抬手挥了挥,止住对方。

    他默默听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过去。

    雀音与友人起初倒是真没发觉身后有人,待脚步声近了,扭头一看才顿时失色,可年轻的文帝看过来的眼神中却无愠怒,反倒有股宽和的笑意。

    入夜,段贵妃胸闷焦灼,低咳着从浅眠中惊醒,叫了好几声雀音,最后来得却是另外的小宫女。

    小宫女白着脸,急急忙忙给贵妃递水。

    “雀音呢?”段贵妃抚着心口低低地问。

    小宫女跪地:“雀音姐姐……被陛下召寝了!”

    一道白光乍起,冬雨伴随惊雷,轰隆隆浇透了京城。

    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至,当夜暴雨席卷,叫这阴寒的冬天越发冷彻刺骨。

    也是这一晚,天牢里的探子喜不自禁来报:

    顾玄礼在牢狱中吐血了!

    文帝顾不上别的,披着外袍就从龙床下冲下来,反复确认可是真的。

    探子忙不迭叙述细节,顾玄礼今日望着牢房窗户外的天色,晚间神色便隐隐不好,待到开始下雨,便整个人宛若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一般脸色煞白。

    原先这人刚进牢房中,看起来身受重伤都杀了十几个狱卒,所以今日哪怕他看着不对劲,他们也不敢靠近怕惹了霉头,

    没想不到片刻,就见对方忽然大笑,随即猛地吐出口血来,状若疯癫!

    文帝闻言大喜,当即下令挑选出武艺最精悍的禁军入刑部大牢试探一番——

    若顾玄礼当真突然发疯,再无还手之力,他绝不再姑息养虎,今晚便要先叫对方褪掉一层皮,

    待到明日,他神仙下凡也无力反抗,哪怕是吐露一个骂字,届时暗叫三司给个名正言顺的判决死罪,斩立决!

    文帝高高兴兴回到寝殿中,龙塌上的雀音满面潮红,见他回来,脸上忍不住泛出羞涩。

    文帝哈哈大笑:“好姑娘,你可真是朕的福星!”

    雀音心中有承受雨露的喜悦,亦有对贵妃的愧疚,闻言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终究还是只能对文帝露出个温婉柔和的笑。

    文帝心中激荡,盘绕在头顶多年的山峦隐隐欲崩,连带着好兴致都抑制不住,搂起那温顺的美人再次上了龙塌。

    雷声阵阵,鲜少随着冬雨一道笼于天幕。

    林皎月怔怔看着厢房中的一应器具,只觉得背后的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都化作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致,听不真切,看不清楚,满眼只有凌乱摆放在房间里的军棍,锁鞭,还有只会出现在牢房中的锁柱。

    她白日强迫自己休息,却整日未能闭眼,一直到夜里都仿若像丢了魂一般。

    可她面上未露一丝情绪,抱着小珍珠遥遥看着下人们在一块吃饭热闹,自己却梦游一般走到了后院,想来看看曾经和顾玄礼一道待过的地方。

    不料大雨突至,她满面茫然,记得前世的今日明明没有这场大雨,只能暂且进到这间她还从未来过的小屋,满心想着躲雨,

    没想她恰好转头,身后天幕落下一道闪电,照亮屋内。

    小珍珠受了惊,唔咪一声从她身上窜下来,眨眼间溜到了不知何处。

    林皎月捂住嘴,猛贴上身后的屋门,在嘈杂喧嚣的夜里只发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她呆滞地看着满屋的刑具,

    这里是只有顾玄礼和梅九会来的小屋,顾玄礼平日也不会带人回府动用刑罚,顾玄礼极少惩处梅九,反倒是他自己常常伤重得连走路都踉跄,露出的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能看的好皮肉……

    她脑海中积埋了许久的困惑,逐渐拨开云雾窥见真章。

    为何顾玄礼明明没有出门,没有抄家打斗,却总是莫名其妙一身伤,为何他每月都要回府养伤,为何自己唯一一次要进这屋,他拉住自己,往另一间厢房带。

    因为他根本不是回来养伤的,这里就是他的刑场,他武功高强,能伤他的从不是外人,而是他自愿受罚!

    短暂惊愣间,她根本想不明白顾玄礼究竟为何这样做,他明明是不喜欢受伤的,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会忍痛皱眉,他喝药时神色也恹恹嫌恶,他明明不喜欢的啊……

    “夫人!”

    阿环冒着外头的大雨匆匆跑过来,身后竟跟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林皎月茫然转身,却未来及将这屋中的景象掩起,叫来寻她的陆盼盼倏然瞪大眼——

    “月儿,你们府上怎会有镇国军的军棍!?”

    林皎月一顿:“什么?”

    跟在陆盼盼身后的乘风闻言也一凛,立刻不顾林皎月阻拦,从她身侧绕进屋里,一番检视。

    “不错,确是镇国军的军棍,还有这些刑具都是。”

    乘风哑然,扭头看向林皎月和陆盼盼。

    林皎月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今晚亦是头一次来此,当然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可她下意识便想遮掩这个话题,以免唯一还有可能帮到顾玄礼的陆盼盼倒戈相向:

    “你们,你们突然过来,是出什么事了?”

    陆盼盼一顿,看了眼这满屋刑具,哑声道:“乘风打听到……顾玄礼在刑部大牢突然吐血,圣上先前一直防他藏拙才不敢动作,现如今已经派遣禁军去一探虚实了。”

    林皎月猝然瞪大眼。

    何为探虚实?

    林皎月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之所以自己如今还安然无恙,是因为顾玄礼当日是自愿被带进刑部大牢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是真伤了还是假意摆出态度,

    可一旦他吐了血,就如同暴露在了虎齿下,所有的猛兽都闻着血腥味儿要去了,哪怕是平日里害怕忌惮他的人,此刻也渐渐壮起胆,要趁他病要他命。

    林皎月再顾不上这满屋刑具,她只想到,他吐血了,他究竟伤重成什么样,撑了这么些天没喝药,还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杀他,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眼见林皎月冒着大雨就要往外跑,陆盼盼一把拉住她:“你去做什么!我来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这个天出去送死的!”

    “那是要做什么的?”

    林皎月回头问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泪水宛若随时都会坠下来。

    陆盼盼哑口,艰难道:“我知道此事严峻,所以想同你商议,先带你离开……”

    若是顾玄礼当真死在今晚或是明天,圣上是可能假惺惺留林皎月一命,但等待她的是怎样的命运,没人敢做这场豪赌,所以陆盼盼当即想到要将她带走!

    陆盼盼上前几步:“我知道让你离开京城很过分,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哪怕来日风波静下你再回来也行,更不用说,你,你前些日子还同伯府决裂了,你都不用担心家人。”

    林皎月却恍惚想起什么,突然笑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顾玄礼最后的后手呀,看似简单收留了乘风一段时间,看似在中秋的宫宴上看不顺眼林觅双,随手帮陆盼盼一把,就是为了叫陆盼盼感激于他,却又不至于为这份感激作出太多让步——

    最离谱却在情谊之中的,便是值此危急存亡时刻,能护住他的小夫人,将她带走。

    无利不起早的死太监,早就静默无声给她留了无数条生路,却不顾施加在他自己身上的枷锁多重多痛。

    眼见林皎月转身继续要往外走,陆盼盼惊呆了:“林皎月!我没同你开玩笑!眼下形势只会越来越严峻,我爹随时可能回京,他手上有兵,又嫉恶如仇,等到那时候顾玄礼必死无疑,我也不一定能带你走了!”

    “盼盼,”林皎月转身重重握了一把她的手,辗转于唇齿的话语温柔而带着细微颤抖,

    “谢谢你,谢谢你肯过来告诉我这些,谢谢你一直在帮我,”

    “可我不能丢下他,”

    “我是他的夫人,最开始缠上他的是我,他也是因为我才杀了瑞王,他出事了我不能置之不理一个人偷生。”

    她曾被人抛弃在这样一个寒夜里,知晓一个人死时有多孤独,所以她不能留顾玄礼也步她的后尘。

    他给了她太多珍贵美好的东西,他甚至是因为她遇险才失了控,格杀瑞王,

    她要还他的。

    大周律例,凡节庆假日,罪犯家属可带酒肉果实前去探监。

    今夜雨急,叫热闹的街道上人群惊惶,匆匆忙忙各自往家中赶,潮湿的地面被马车的车轮压出几条长长的线痕,在行人零落的小巷随着马车一路延伸到皇城门口。

    刑部大牢便挨着这处。

    林皎月从马车上下来,见到的恰好就是禁军在同看守的狱吏交涉,几十号黑压压的人身着玄甲,手执长刀,气势凛然比倾盆大雨更甚。

    路上行人有路过此处的纷纷避让,谁也不想在小年夜触了什么霉头。

    林皎月的心脏宛若被一只手攥住,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令她浑身僵硬。

    可她不能耽搁,她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她晚一步,顾玄礼就会多受一分罪,甚至是死。

    于是她咬紧牙,深吸一口长长的凉气,冻得整个人都发颤,清声高喊:

    “请诸位大人行个方便让让路,妾身要探监!”

    狱吏眉头一跳,小年夜他原本还在和弟兄几个喝着小酒搓花生米,怎么突然人一波波的来?

    禁军们也立刻朝林皎月看去,这群人平日里听命于皇城中的贵人,杀过的人不比顾玄礼手下的厂卫多,那一道道视线看过来,顿时如同一群野兽盯紧了一只颤巍巍的绒白兔。

    他们瞧见了个光鲜亮丽的漂亮夫人举着把油纸伞,伞沿下露出雪一般白皙姣好的面庞,穿着同样洁白的斗篷,隐隐漏出斗篷下拎着的食龛。

    “你是何人家属?”

    林皎月绷紧全身不让自己颤抖,从容应答:“妾身夫君,顾玄礼。”

    一瞬间,雨点子更大了些,风也呼呼吹着,几乎迷人眼。

    狱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知该说什么,瞪大眼看着林皎月,又哑然扭头看向这群禁军。

    今日这群禁军突然前来,也是说要进去探查顾玄礼的……可没说是奉了谁的旨意啊,狱吏当时便毛骨悚然了一瞬。

    旁人觉得看守顾玄礼这等阉贼真是牛气,可谁知道他们有多胆战心惊——

    不是怕顾玄礼在牢里看不顺眼宰了他们,就是怕外头来人要杀顾玄礼,连累宰杀了他们!

    狱吏缩了缩脖子,尽力在雨声大作中叫道:“既然诸位都是来看顾督公的……那,那你们自己商议吧!”

    林皎月沉了沉气,越是紧张,却意外越思绪飞快,猜测这群禁军看似难惹,实则来大牢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否则狱吏不至于将烫手山芋直接抛给自己。

    于是她壮着胆子将今日是小年,她来探望夫君的诉求呈上。

    禁军们私下交换眼神,冷声低喝。

    “顾玄礼乃是关押在黑狱中的重犯,岂可随意探视!汝等女子不要干扰禁军行事,速速离去!”

    林皎月却不退让:“三司尚未定我夫君的罪,圣上亦未作出任何不准探视的旨意,凭何我不能探视?”

    她顿了顿,用尖锐高亢的声音反问他们,“倒是诸位,不知是奉了哪部的命令前来!”

    她厉声质问过后,整个人都仿若有些发昏,可若是此刻怯懦了,她这一趟便白来了!

    她不能退,哪怕凛冽的雨幕亦要将她吞没。

    气氛一时间焦灼,禁军们皱眉:“小小女子竟敢阻拦禁军办案——”

    “那诸位大人便叫小女子明白,您们究竟办得什么案?妾身的夫君至今尚未定罪,妾身便也还算得上是官家夫人,想必也是有资格听一听的!”

    “大胆!”

    禁军勃然大怒,当即要拔刀喝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家,林皎月桃花眸一颤,宛若要被吓哭出来。

    “如何,你们说不出道理,竟要恐吓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她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回忆起曾经的周氏和林觅双是如何撒泼的,

    “你们究竟是何人!你们不是禁军,哪会有如此不讲道理随意出手的禁军!”

    她厉声哭喊,叫原本想避开这头的行人们纷纷忍不住窥探过来,除了路上的,更有远处铺子里,高楼里的不止多少人,纷纷注意上了刑部大牢门前这一角。

    禁军们怒不可遏,圣上之所以不下旨让他们悄声前来,便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若顾玄礼无恙,他们只当无事发生路过一遭,若顾玄礼当真吐血不行了,便趁机神不知鬼不觉叫他褪去一层皮。

    如今被这女子高声搅和,他们如何还悄然得了!?

    禁军们焦头烂额,明白了这女子就是故意来坏他们事的!

    岂有此理!

    这群禁军反应过来后,看向林皎月的目光瞬间危险起来,林皎月握着食龛的手捏紧泛白,随时准备扭头往街道中央跑去。

    不料一道高声止喝打断他们:

    “且慢!”

    林皎月不自禁一抖,扭头看见宁王府的马车从不远处缓缓驶来,李长夙掀开车帘,俊美面庞略带凝重,一路遥遥来到了这头。

    如今朝中皆知,宁王世子是圣上身旁的红人,对方早些年在朝中不过担任闲职,如今宁王身子不好,太常寺卿的职位形同虚设,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子竟隐隐有继任之象。

    那可是九卿之首,禁军们自然知晓如今圣上有多器重这位,这位来了,便也只能按捺对林皎月的怒意。

    李长夙跳下马车,眼见林皎月满是警惕地朝他看过来,眼底逐渐漫上猩红。

    他刚刚在府中,酒酣小憩时做了个梦,梦到同样是个小年夜,无风无雪,明月高悬,她在自己的府邸中哭着求自己放过他。

    那梦太真,让他一觉醒来迫不及待便想找到她,甚至问一问,他们可否有过另一世,却听到了圣上的暗中布置。

    不得不说,圣上这招用得极好,对于不愿光明正大杀人的皇帝来说,这是最顺理成章的法子。

    可他万没想到,林皎月居然胆大至此,连命都不要了竟欲阻拦。

    “诸位有要事在身,本世子不多耽误,这趟前来,是要来带走妻妹的。”

    言罢,他不顾林皎月的反抗挣扎,沉着脸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又命几个家将一道过来将人押进了马车中。

    食龛落在马车外头的空地上,油纸伞散落着孤零零遮蔽它。

    “李长夙!你混蛋!”

    李长夙上了马车,听着这声和梦中一样熟悉的叫喊和哭骂,心中突然涌出无限的感慨情愫。

    他压低身子,终于将林皎月逼得满面泪痕。

    “林皎月,我替你写和离书递交官府,你嫁与我吧。”

    “……你疯了?”

    林皎月连敬称也顾不上,撑起身子便要往外逃,却被李长夙拦住,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李长夙生得当真英俊儒雅,凭借这张脸能勾住不知多少闺阁少女的心魂,

    他垂着眼,坚定甚至带着抹渴求般看向林皎月,眼底的血丝寸寸蔓延,似乎验证着他刚刚说得那些话有多真。

    可越真,林皎月只觉得他越疯!

    若非疯了,怎会说出这种话?若非疯了,怎敢在皇城边上,亲手将她掳劫上马车!

    嫁他?

    这次不是她处心积虑求嫁了,倒换作他机关算尽来求娶?

    “我没疯。”

    他握住了女子妄图挣扎的手,高高抬起压在马车的后壁,将她发丝蹭得凌乱,露出了白绒绒斗篷下,顺滑丝缎料子包裹得曼妙躯体。

    她的心跳很快,胸膛颤抖起伏,李长夙眼眸幽暗,极其想指染她,却不知该不该庆幸他伪君子的做派,最终只将手抚在了林皎月的脸颊上:

    “林皎月,我比顾玄礼好得多,你若嫁与我,会过得更好的。”

    林皎月浑身的寒毛几乎都耸起。

    “我,不,要!”

    顾玄礼却不因她的拒绝而恼怒,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好像从见我第一面起,就好像很抗拒呢?这不该,难道我堂堂世子,还不如一个阉人吗?”

    不等林皎月回答,他再度微微俯低身子,几乎再动一动,就能咬住她的唇。

    他克制着呼吸,轻声轻语地问:“你是不是也梦到过,梦到过我们曾在一起过?”

    林皎月的身躯倏然僵硬。

    他梦到了?

    梦到前世……她曾在他手中受尽磋磨的模样了?

    见她怔忪出神的模样,李长夙便知道自己或许猜对了,他轻声笑了笑,头一次在她面前亲昵得如同早已相爱许久的丈夫,手指温柔摩挲:

    “我梦见你对我哭对我笑,很多次,和现在一样好看,你梦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那指尖触碰,虽温暖,让林皎月从冷雨扑面的严寒里感到一丝回温,可随之而来的却绝非是安心和宁静,而是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如深谭下的怪物终于蔓延而出,要将她吞噬!

    林皎月终于使尽了全身力气将双手抽出来,一把狠狠推开李长夙:

    “我什么都没梦到过!世子,我是顾玄礼的夫人,请您自重!!!”

    她的力气不大,却叫满心沉浸的李长夙险些撞上马车,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压住心中的戾气,拦住要往外冲的林皎月:“所以呢?你想同他一道赴死吗?”

    他吸了口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林皎月明明看起来是梦到了,却不愿同他有过多牵扯,难道他对她不好?

    不可能。

    他心中记挂那份魂牵梦绕的温存,便耐着性子同她周旋:

    “你应当猜得到今晚那些禁军是谁的人,哪怕这样,你也打算一条路走到黑?”

    林皎月颤抖地与他隔开距离,眉头高抬,几乎要笑骂出来。

    一条路走到黑?

    还有哪条路,比同他李长夙一道走得,更黑,更冷,更叫人绝望呢!

    她抬起手,头一次主动碰触李长夙,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掰开:“他们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连主子命令都不敢暴露,我猜不到!但世子也莫要忘了,督公是为了我连王爷都能杀的人,你如今这般唐突于我,”

    “就不怕督公要了你的命吗!”

    她字字诛心地斥责,终于将李长夙的手挥开,趁着马车刚发动,跑得不快,踉踉跄跄跳下了车。

    大雨磅礴,林皎月不顾阻拦,甚至在李长夙抓过来的一瞬,恨恨在他肩头踹了脚。

    李长夙没有料到,闷哼一声被她踹抵靠上马车背上,车夫又恰好攥紧缰绳勒马,险些将李长夙带动得要吐血——

    “林皎月!”

    他目眦欲裂地撑起身子,眼睁睁看到对方一个眼神都不肯留给自己,他终于有一瞬没忍住怒火,修长手掌扣住马车的木柱,英俊面容隐隐扭曲:

    “顾玄礼若真再生出什么意外,那就是将刀送到圣上手中,百死难辞!”

    林皎月动作稍顿,随即头也不回地往相反方向跑。

    宁王府的家将们原本驾马跟在马车四周,见状都愣住,

    街道上还有未管门的店铺,赶路的行人,全都眼睁睁看着她与所有人逆行而去,奔进最盛大的雨幕里。

    “愣着干什么,将人追回来!”

    李长夙捂着肩头一把掀开车帘,脸色史无前例的僵硬青灰。

    家将们神色各有纷杂,却不得不按捺心中的古怪,跟着林皎月追过去。

    这也是林皎月头一次这么讨厌雨天,太冰太冷,湿漉漉的地面也宛若在拖拽她的脚步,绊着她叫她不得前行。

    幸而宁王府的家将们纵马在街头小巷,反而不若她行动灵活,给她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

    走到大牢前不远,她庆幸笑起来,找到了被掳走前丢在半道的食龛。

    油纸伞虽已不知被风吹到了那儿,幸而木盒上刷了漂亮的朱漆,包着金色的线边可以用来防水,她满心盼着不要浸湿,不要浸湿,提起来就要往大牢里走去。

    狱吏没想到,她竟还会回来!

    “夫人,您这,您这……”

    他扬手阻拦,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宁王府家将终于追上来,一把将她按倒在地。

    雨水溅了满脸,林皎月却仿若察觉不到痛一般仰起头:“禁军呢?”

    狱吏哑口。

    “我问你,刚刚那群禁军呢!”

    林皎月奋力挣扎起来,不知该质问谁,气愤与不甘如浪潮要将她淹没。

    若她能一直守在这儿,若她能搅和得那群禁军没脸进去……

    “放我进去,让我进去。”

    她低声哭诉,用没有可能挣扎开的力度,无助地跪地发抖。

    李长夙的马车终于停到了后头,他掀开车帘,目光看似柔和,实则已然带着不可违逆的冷然,他在身后叫她:

    “林皎月。”

    一如前世她就要破门而出,去看望母亲了,李长夙在身后叫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今生的小年夜,她终还是要被笼在这般梦魇中,无法挣脱吗?

    顾玄礼,死太监,你说好的会回来的呢?

    林皎月觉得自己恍若一败涂地。

    可说时迟那时快,大牢门外的人还未有动静,里头突然朝天升起一簇刺目的青色烟火弹,顶着大雨从大牢里头一跃升空。

    雨声巨大,盖过了许多声音,以至于当先前进去的禁军只余两人三跌跌爬爬冲出来,大叫着“顾玄礼反了”、“顾玄礼越狱了”,外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却是林皎月最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看向深不可窥的大牢里,神色纷呈。

    狱吏闻言面色大骇,再顾不上外头这什么宁王世子还是督公夫人了,登时扯开嗓子大叫:

    “有囚犯越狱!戒备!戒备!!!”

    一时间,原本静谧森严的大牢倏然间紧绷起来,无数人开始往这头赶,甚至遥遥相隔的皇城中也隐有人头攒动朝外逼来。

    好似这里关押的不是个人,而是个叫他们忌惮已久的怪物种要出笼了。

    林皎月胸膛中宛若擂鼓,趁着身后众人茫然之际,一把挣脱了对方的钳制,起身便要往里头冲!

    她不知道刚刚禁军在里头遭遇了什么,但顾玄礼在里面已经受了这么些日子的苦,此刻若因一时刺激越狱,岂非顺了李长夙刚刚说的,是在把刀递给文帝?

    临门一脚,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失控寻死!

    李长夙瞳孔骤缩,刚想上前拽住林皎月,可蓦然瞧见那牢门,森森若鬼怪巨口,脚步便凝滞当场,如同雨水中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死死纠缠住了他。

    他突然想起那日七夕,顾玄礼似笑非笑地对他说,再往前一步,可就要砍断他的腿了。

    这份惊悚来的仓促,叫李长夙反应过来后,眼中一闪而过阴霾。

    静默片刻,他沉声吩咐身旁家将,叫他们去将林皎月再带回来。

    家将未想太多,应声便朝那踉踉跄跄的督公夫人奔去,刚要抬手扯住对方肩头,便见一道白芒再起,快到所有人都以为天上又打雷闪电了。

    却在眨眼间,听到那家将突然爆发出一道撕心裂肺嚎啕!

    身旁其余人亦一道魂飞魄散——

    “顾、顾玄礼!”

    顾玄礼当真越狱了!

    林皎月站在牢门的屋檐下,愣愣仰起头,看她的夫君半身鲜血半身雨,神色漠然地提刀,将要抓住她的人手一刀斩断。

    他身上的玄色衣料湿漉漉的,身下汇聚的水渍却是一片猩红,宛若他朝自己看过来的那双好看的眼。

    林皎月张了张嘴,没有雨滴再落的屋檐下,却觉得面庞再度湿润。

    她哽咽得脑袋发胀,一突一突得疼,可在兵荒马乱中只能故作轻松地嗔骂他:

    “您怎么又淋雨了,会着凉的啊。”

    作者有话说:

    为了让夫妻见面,我,贡献出了我的8000+字大章(一口狗血先喷为敬)

    第64章 审判

    时隔一个多月, 再次见到顾玄礼,林皎月也很歉疚,为什么说不出更好听的话, 说不出更重要的信息, 每每见他,就只能说这些最微不足道的关怀。

    顾玄礼垂着眸子,睫毛被先前溅过来的血打湿, 凝结成了几缕, 便好似隔着层血膜在看这人间。

    一片鲜红中, 他沉默许久, 终于缓慢抬起手,终将林皎月轻轻拉到了自己身后。

    林皎月立刻垂下头, 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猛得泪红的眼, 可她知道,不论怎样心神激荡, 不论她是什么样子, 顾玄礼总不嫌弃她无用和无能的。

    李长夙手下家将当众被顾玄礼斩断一臂, 往后撕心裂肺退倒在雨幕下,宛若个痉挛的困兽般扭曲狂吼,除了去替他按止流血的人,却无人敢轻举妄动,包括李长夙自己。

    在金銮殿上再纵横捭阖翻云覆雨, 在利刃下面,也只不过是一条人命,他深深看了眼将林皎月护到身后的顾玄礼, 停住了继续往前去的心思。

    可他却未打算立刻就离开, 而将目光看向了刚刚从大牢里逃出来的那两三个禁军, 这几人各自都受了重伤,也正被狱吏们和他府中的家将们竭力施救。

    按照顾玄礼往常的手段来看,若真惹怒了他……

    该不会留活口出来才是。

    狱吏们如临大敌,数十人顾不上其他囚徒,一道围在刑部大牢的外圈,值守的司狱得到消息,亦大吃一惊匆匆赶来,此刻冒着大雨,梗着脖子厉声大喊:

    “罪臣顾玄礼!立刻放下手中兵器,自行归去牢房中,天家圣恩,既往不咎!”

    顾玄礼衣着单薄,又被雨血浸透浑身,叫人看得清楚,他听到喊话后,笑得抖了抖。

    林皎月心中亦急迫,担心他真被追究越狱之罪,功亏一篑。

    熟料顾玄礼笑完之后,满是讥讽的看了那司狱一眼,折身慢慢走向那几个逃出来的禁军。

    李长夙心头一凛,立刻假意劝阻:“顾督公!不要执迷不悟,你若再往前多走几步,便是真正越狱,届时宣家满门和八万大军的沉冤尚未昭雪你便得白送性命,得不偿失!”

    他愿意出声,司狱和狱吏自然庆幸不已,可顾玄礼仿若没听到,一步一步跨进雨幕,走到那两三个苟延残喘的禁军面前,龇牙一哂:

    “逃的倒是快。”

    原先这些人在外头如何横眉冷指,此刻便有多狼狈不堪。

    李长夙劝不得,司狱和狱吏不敢劝,众人便眼睁睁看他一刀一个,将这两三个活口全部斩杀。

    鲜血好似要淹没这小小的一方牢门口。

    林皎月移开眼,不愿去看这一幕,可她心知,若顾玄礼不杀这几人,便也会暴露出顾玄礼在牢中的弱势,届时这些豺狼虎豹会一齐扑上来对他食肉啖血。

    ……人命多无辜,却又都只在高高在上之人的一念之间。

    林皎月看着他重新走回来,眼眶又渐渐发热。

    顾玄礼默然,目光却如火如炬,似乎恨不能将她的脸都看出个洞来。

    他的血已经变热了,他的心也变热了,他这些日子里辗转反侧地思念她,她是他在世上唯一还有牵念的人,

    可他唯独不希望在这里看到她。

    他终于开口,又轻,又竟似带笑:“你怎么来了。”

    林皎月忍着哭,却忍不住发堵的鼻音,将手中食龛提上:“我想您了。”

    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知细则,为什么她辜负他的打算,为什么不跟着陆盼盼走,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小年夜来回辗转也要见他一面,

    但想他,是她永远不会出错也永远诚心实意的回答。

    那么顾玄礼这头脱缰的野兽便也只能悬崖勒马,为她清醒了脑子,不去走最坏最差的那一步。

    顾玄礼笑得更大声了些,轻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懂了。

    他便收刀,雨水将刀锋上的血打得飞溅,他习以为常似扭头冲司狱阴恻恻咧起唇角:“咱家省得,不过是替诸位大人,清清这些贸然闯进来的狗东西罢了。”

    司狱和狱吏哪敢说话,顾玄礼都往回走了,都收刀了,他们是嫌命长,还打算再指点二三吗!

    可顾玄礼接过林皎月给来的食龛,不再多说什么,正要往回走时,李长夙却再度出声。

    他轻轻笑了笑:“顾督公,您当真伤得重了。”

    否则,怎会连百米之外的禁军马蹄声都听不见了呢。

    马蹄声近,数百名禁军一齐围在了刑部大牢门前,李长夙喟叹,放下车帘,任由外头洪水滔天。

    看来胜负已定了。

    马车驶离,他吩咐家将,待会儿记得去将督公夫人带回来,今夜天黑雨大,她一个女子不该在外游荡太久。

    他这般不计前嫌这般温柔,她早晚会回头的。

    然而,马车才往回走不过两条街,忽而一道疾驰的马蹄声从宁王府的车队前略过,那马蹄下钉了铁掌,与京中人家豢养的不同,一听便知。

    李长夙坐在马车中倏然皱眉,过了许久眸色一厉:是军马!

    “陛下!镇、镇国军至城外,镇国大将军陆远求开城门!”

    皇城中的内宦屁滚尿流前来呈报,文帝脸上神色精彩至极,辗转几轮,终于变了神色,从龙塌上翻身滚下。

    镇国军是镇守大周边境的坚壁,共计十万余人,他几次三番下令催促陆远调兵回京,便是为了作他最可靠的刀,将越发无法无天的顾玄礼制服,这才有了对方带着五万兵马拔营之举。

    今晚倒真是好时节,先是传出顾玄礼咳血,再就是陆远回京了,两件加在一块,还怕除不掉那阉贼!?

    文帝大喜过望:“开!开城门!”

    于是这破天荒的,并非战时,城门头一次这么晚打开,鼓声雷动,在暴雨中恭迎将军与将士们归京。

    而刑部大牢门外的顾玄礼杀了半条街,终于抬眼笑出来。

    “督公……”

    林皎月跟在他身侧难吐一字,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陆远回来了,哪怕他今晚能将这满条街的禁军都杀了,他还能再杀五万镇国军吗!

    是,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夫君有多可怖,

    今晚的禁军不是没想过要拿她作人质,他们中或许有人没听过顾玄礼为了夫人一怒杀瑞王之事,于是今天便亲身经历了王爷一般的待遇。

    久而久之,顾玄礼不让她离开身畔,哪怕无数人在围追堵杀他,他也没肯再丢下她。

    于是今日她终于知道,顾玄礼如此强悍,带着她这个拖油瓶都能在上百号禁军中来去自如取敌方首级,无怪所有人都怕他,哪怕他没有厂卫司,没有所谓的私兵,他也确实担得上最锋利的刀,足以叫文帝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可他终归是个伤患,今日又恰逢雨夜,勾动了他犯病,待到陆远来了,顾玄礼还有精力再作对抗吗?

    仿佛为了应证林皎月的顾虑,在顾玄礼将最后一个禁军钉在墙上之后,他终于身影一晃。

    幸好林皎月就跟在他身后,见状脑海一空,什么都顾不上地冲过去扶住他,竭尽全力拖着他来到一方幕帘下遮蔽风雨。

    她的发饰早已散落,斗篷也不知被拽去了何处,此刻看不出是被冻得还是哭的,眼眶鼻尖一片氤红,喑哑难言地捧住他的脸,不顾沾了多少血迹,将他紧紧搂在她也不再温暖的襟口。

    林皎月哑着嗓子一遍遍叫他,叫得自己宛若再度被哽住了喉咙,她继续努力哽动,渐渐的几乎什么声都发不出。

    顾玄礼却如同个死人一般紧闭着眼,除了胸口还有微弱起伏在慰藉林皎月,什么反应都给不到。

    他俊美的脸上好似再也不会浮现那些叫人羞恼的表情,不会再说让林皎月又爱又恨的玩笑话,

    他会和前世的阆哥儿祖父,还有母亲一样,离她而去。

    意识到这个,林皎月感觉自己的眼泪都仿佛凝住了,随着周身的血一道停滞,框定在这一刻,地动天旋。

    她埋首与他一道分享那轻微的呼吸,近似祈求般同他说:

    “顾玄礼……你不要死,好不好?”

    远远的,一个人影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路过被遗弃在一处屋檐下的食龛,认出那是督公府的,顿了顿,将食龛一道拎过来。

    林皎月听声抬头,瞧见面色疲惫的梅九。

    “夫人见谅,督公出来的时候没管属下,属下废了老大劲儿撬开得锁。”

    林皎月麻木地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轻轻替顾玄礼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梅九看了会儿,默默叹了口气,将食龛打开,看到上下两层除了小年夜准备的吃食,果然还有林皎月悉心准备的两碗药。

    这药他熬了好些年,闭上眼化成灰都能闻出区别,他笑了笑,将其中一碗还温热的递过去:

    “夫人,给督公喝了吧。”

    林皎月这才想起,对,她是给他来送药的,听闻他在牢中吐血了,她想着,若是什么都不能替他做,起码替他熬一碗药,哪怕他不让她来。

    林皎月手忙脚乱地接过药碗,扶起顾玄礼想喂他,可他不仅眼睛闭着,唇也紧闭着,如何都撬不开。

    林皎月的眼泪又无声流下来,勉强笑着在他耳畔央求:“您张张嘴吧,喝点药,喝点就好了呢。”

    可顾玄礼依旧没有反应,她闻着那药的味道,哪怕不是自己喝的,却仿佛已觉得从心口到喉咙眼开始泛苦。

    她顿了顿,看向手中的药碗。

    没等梅九制止,她先吞下一口,随即放下碗,认真捧起顾玄礼的脸,口对着口,用柔软的的舌尖撬开他冰冷的唇,替他渡了下去。

    屋檐外雨声渐小,万籁似宁静,屋檐下也仿若只有他们二人,他们彼此赖以为生。

    梅九愕然许久,最终默默挪开眼。

    不多时,他瞧见了街角出现了许多人的身影,他顿了顿,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林皎月没有见过镇国大将军陆远,但对方骑在马上朝她与顾玄礼投来目光的一瞬,她似乎福至心灵地认出了对方。

    街巷两侧原本缩在家中瑟瑟发抖的百姓亦听到了号角吹鼓声,屋中的烛火终于晃晃悠悠敢再度燃起,明亮了昏暗的长街,门辕窗缝后挤着无数双眼,战战兢兢观察着最后的结局。

    久经沙场的老将天生自带凛冽的杀意,他什么都不用说,横刀立马,严峻面容与肃穆眼神便如冰冷的刀戟,笔直落到屋檐下两人的头顶上。

    林皎月顿了顿,下意识将顾玄礼搂得更紧。

    可林皎月动作之余,目光所及遍地尸骸,她喉咙剧烈颤动了一瞬,竟不知该再说什么能替他挽留求情。

    陆远身后跟着随他先行进城的十几名副将,皆是军中威望极高的将军,见此场景,也无一不深深吸气。

    街巷窄小,比起尸横遍野的疆场,这里更像人间炼狱。

    梅九正欲打破僵寂,不远处再来一道马蹄声,竟是李长夙直接率马冲来,见到陆远等人后,神色一怔,随即立刻勒绳下马:

    “长夙见过陆将军!将军归城,陛下已在宫门前打算迎接——”

    “这些死掉的禁军,就无人管了吗?”

    陆远开口,低沉的声音果真如陆盼盼的琴音,带着西北边境的风霜和罡气,叫李长夙的未尽之言宛若全被风砂堵死。

    李长夙顿了许久,才缓慢解释道:“此番顾督公贸然杀害禁军,圣上自会同谋害瑞王叔案放在一并清算。”

    “他没有贸然杀害禁军!”

    林皎月尖锐的声音颤抖得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却被她极力压平,当着这些冷铁寒光的男子面,一字一句解释,

    “那些人师出无名赶尽杀绝,他是为求自保和保护妾身,他没有主动动手,和他没有主动要杀瑞王一样!”

    李长夙神色温和:“顾夫人一面之词不必在此申述……”

    “并非夫人一面之词,”

    一直沉默的梅九也终于发声,他不说话时宛若将自己掩藏于黑夜,出声后,陆远身后一众将军看过来,神色各异,

    “属下也可证实,这些人是因打探到顾督公在牢房中吐血,深夜无诏前来密谋杀害督公的,证据便是夫人事先也得到了消息,今夜恰巧特意带了药来探监。”

    陆远目色沉沉看向那食龛中未饮完的药碗,半晌无言。

    李长夙声音渐冷:“梅掌班既是顾督公的下属,又与他一同越狱,所言自然不可……”

    梅九看他一眼,轻轻一笑。

    李长夙心中咯噔,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便见梅九不忌血污,掀起衣摆跪地:

    “末将梅九,未负将军所托,监守顾玄礼七年,其一言一行,皆有据可究,今夜牢房中数百名囚徒尽可作证,还请将军明示!”

    李长夙赫然瞪大眼!

    不仅仅是他,连林皎月,连整条街上无数双偷听的耳朵,偷窥的双眼,全都瞠目惊心!

    “你……”

    李长夙彻底被掐住了脖子,你了半晌,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梅九是陆远安排在顾玄礼身边的人,梅九跟了顾玄礼七年,岂非是顾玄礼离开段家,进入安王府开始,陆远就知道此人了?

    所以说,顾玄礼这一路来的所有行径,所有目无法纪和恣意妄为,陆远都了如指掌一清二楚?

    那他还在西北一守就是这么些年,无视圣上一次又一次被逼急了发出去的诏令,直到今日才姗姗归程!?

    李长夙胸膛起伏,不敢想这背后的深意,只突然觉得,自己孤身赶来陆远面前露脸不是什么好事,这本该家团和睦的小年夜,冷得人牙齿磕碰。

    他匆忙收敛好神色,勉强笑道:“原来将军早有预备,是长夙顾虑不周,既然如此,那长夙就先带顾夫人……”

    “梅九,你去将这妇人送回府邸,随后再来军中报道。”

    陆远看了李长夙一眼,沉声吩咐。

    梅九不顾旁边那位世子蓦然青白的脸色,拱手高声应是!

    林皎月恍若未闻,眼见镇国军中来人将顾玄礼直接架走,她踉跄几步还下意识想跟上,直到被梅九虚拦了一下,才察觉自己浑身湿透,早不知觉地颤了许久,缓缓停下步伐。

    梅九看了心怀不忍,轻声提点:“夫人放心,到了将军这儿,无人能再轻易暗算督公了。”

    林皎月神色怔怔地看向对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险些就要问,既然如此,那府中后院那刑房一般的屋子,摆放得满满的镇国军中的刑具,又是作何用的呢?

    可她看向那铁面无私的镇国大将军,终归将烧心灼肺的质疑吞下腹。

    她缓缓走到陆远的马前,那匹呼吸的热气都仿佛能拍到她脸上,她苍白着脸俯首躬身:

    “谢陆将军,也请陆将军还我夫君一个清白。”

    陆远深深看她一眼,不置一言,调马而走。

    沿途路过这满街尸首,陆远神色微变,眼神愈发沉重。

    今夜是小年,这些禁军本该同家人们一道在家欢庆,却被临时召集行动,前去对付一个他们根本不可能杀得了的人,

    而这诏令是谁下的,是谁躲在背后不肯露头却盼着坐享其成,不言而喻。

    十多年过去了,未能救下好友终归意难平,如今又多了这么一遭——

    一百多人惨死,和八万多人惨死,本质上又有何异?

    陆远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跳动的心脏一点一点犯沉。

    林皎月这夜回去便生了场大病,她在如此寒夜淋了大半夜的雨,加之心思郁结多日,数遭并重。

    可比起先前几次,她这次哪怕病了,也仍旧保持着清醒,日日将自己裹得厚厚的,在家中听话的吃药吃饭,齐大夫过来开什么她就吃什么。

    齐大夫都感叹,夫人倒是越来越像督公了。

    林皎月鼻音很重,平和回道:“不一样的,督公是不在乎,而我是太在乎。”

    现如今知道齐大夫和梅九都是陆远的人,她也渐渐看淡,且心头越发沉定。

    只有她好好活着,才能等到顾玄礼被宣判的那一日,才能像小年那夜,在他精疲力竭之时替他送上汤药。

    他可以为她杀生,她也要为他好好活下去。

    特别陆远归京,那夜他没有直接斩杀顾玄礼,京中的风向又迎来一次转变,听闻在宫门口迎人的文帝得知了此事后,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那位皇帝越不高兴,林皎月就越高兴。

    陆远又以禁军受无端人士指示,妄图谋害朝廷重犯为由,险些叫文帝下不来台,

    最后双方彼此各退让一步,文帝不再追究顾玄礼一举杀害百来人之事,而陆远也当做此事真是有奸人在其中作梗不再过问,只恳请圣上好好抚恤这百来号人的家眷,告慰亡魂。

    这番亦有他自己失算在其中,所以年轻的皇帝只能沉着脸,一一应下镇国大将军的要求,

    他心中隐隐怀揣不安,特别是听李长夙来报,得知了原来顾玄礼身旁一直跟着的那个掌班竟是镇国军的人后,这份不安被放到了最大。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如此殷殷期盼的国之重臣若与那阉贼蛇鼠一窝,那他如此费劲来这么遭,是为了什么?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安,翌日探子从城外归来,声音颤抖道,

    陆将军原本禀报的五万军马,如今就驻扎在城外,粗略一数,绝不止五万!

    文帝愕然,如何都想不到他陆远的胆子竟如此大,比顾玄礼那厮更大,更无法无天!

    若长此以往,他身下龙椅哪还坐得安稳?

    于是不顾李长夙劝阻反对,文帝毅然在宫中宴请招待陆远,宴席间终于提出,有意召陆盼盼进宫册封后位!

    陆远闻言,神色未变,只道,多谢圣上美意,家女身上仍背负当日坑害贵妃娘娘的嫌疑,虽说当日由顾玄礼亲手处决了个嫌犯,但终归有损闺名,

    不若,先行三司会审,审清罪臣顾玄礼。

    文帝哑口无言,李长夙坐于宴席侧位,闻言亦微微暗下目光。

    *

    大周朝三司会审惯常定立在午门外,可供百姓观仰,可三司担忧顾玄礼跋扈,哪怕听闻如今他身受重伤,仍担心会伤及无辜,于是特意请奏文帝,届时提前清退无关百姓,只设三司官员与众位贵人们共同审理。

    文帝不动声色看了眼堂下站立如松的陆远:“陆将军觉得呢?”

    陆远面不改色:“无妨,若是担心罪臣发难,臣,自当革之。”

    文帝得了这保证,心中冷笑,手指点桌:那就敞开大门,让百姓们看看!

    同在堂下的林茂年听闻,回去之后立刻吩咐府中家仆,这些日子,府中任何人不可往外打探消息,也不准任何人同伯爷还有其他主子们提及那阉贼受审之事。

    他要护着伯府,便要同那边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原本腊月二十三往后,百官休沐,可为这桩大案,京中所有官员严以待阵,特别是京中的守备司,禁军突然折了百来号人,镇压厂卫司的重任就落到他们头上更多,但最吓人的,还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几万大军。

    陆将军一日没向圣上解释那多余出来的近万人是何来路,藏在镇国军中所图为何,京中便一日不能宁歇。

    会审之日定在腊月二十九,文帝初听这日子,眉头一抖。

    “这日……”

    林皎月在府中听闻,亦是心头一拧。

    “没错,是当年传来战报,宣将军战死沙场,八万大军全军覆没的那日。”齐大夫一边给她号脉,一边默默叹气。

    越往北方,冬天其实越少下雨,雨水还没落下便会凝结成雪花,大团大团地覆盖大地,偏偏那日临近除夕,战火如荼,宣威军腹背受敌时,天降大雨,恍若天公挥泪,祭奠英灵。

    真到了那日,林皎月思忖再三,反而没有出门,

    她又从梅九那里得知,顾玄礼已经苏醒且清醒,她便安安心心请梅九帮个忙,将督公府附近看守护卫仔细了。

    她不能成为顾玄礼的软肋。

    这日也恰好是齐大夫来回诊的日子,老大夫背着药箱来到府上,见林皎月果然没出门。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没有问对方为何没同别的百姓一般去看审理,仿若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继续他们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林皎月今日将人请到了后院,在几间打开屋门的院落里请齐大夫给她看伤。

    同时间,狱吏将顾玄礼从牢房中带出,传闻中受了重伤却仍能以一敌百的顾督公面色白如苍雪,听闻外头鼓声雷动,低低地笑出了声。

    洒金巷的位置算得上在京城中央,自然也隐约模糊听得到外头的声响,林皎月听得失神。

    齐大夫把完脉,若有所指笑道:“夫人真是胆大,老夫给督公开得药竟也敢以口哺之,听梅校尉说起这事,老夫当真吓了一跳。”

    他如今倒也不避讳如此称呼梅九了,左右林皎月已经见过了陆将军,知晓了梅九是对方的人。

    他又叹:“也幸好你未吞下去,只沾了余星,那药效猛烈,这些日子反倒还给你撑了几分气血。”

    林皎月回神,终于有机会开口问:“那督公的身子便能撑得住那药吗?”

    *

    为防止顾玄礼发难,今日会审,他被戴上了玄铁制的手腕脚铐,寻常人戴一样都沉得走不动路。

    可他走出来时,仍叫人觉得这狗太监当真过分,这么些日子关押,哪怕无人敢磋磨他,他除了那遭雨夜吐血,竟再窥不出丁点儿疲弱,身上的锁链如同无物。

    只有面色如寻常一般苍白,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儿,仿佛普天之下,唯有他那腰杆最为挺拔。

    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顾玄礼,看着他慢吞吞朝自己跪下,终于宣,会审升堂。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逐一出面,将顾玄礼的罪证一一陈情。

    今日便是要来辩一辩,当年的宣威大将军究竟是被瑞王害得枉死,还是仅仅是顾玄礼为给自己开脱的一面之词。

    那个疯疯癫癫的人证也被带了上来,他本该来替当年的案情陈述经过,可见这么多贵人在场,原本就失了神智,此刻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任大理寺卿反复询问,引导着回忆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只能又哭又笑,口齿不清地回一句:

    “死啦,都死啦!”

    顾玄礼看着好笑,扯起嘴角笑得讽刺,叫在场所有人神色莫变。

    是啊,都死了,八万人,不论前因后果,终归都死了,在旁人看来,顾玄礼这条疯狗怎么就没死呢,怎么就他从当年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还在此为所欲为兴风作浪呢?

    他这身子骨,当真是铁打的?

    *

    “他的身子骨自然不错,宣将军家世袭军功,子子辈辈皆从小习武,别看当年事发他才七岁,可早已跟着宣将军在军营中历练了两三年了,那可是最塑根骨的时候,”

    齐大夫长叹一声,“老夫也曾见过他儿时模样,丰神俊朗的小公子,当时才到这儿。”

    他比划了个身高模样,林皎月怔怔听着,眼前仿佛也看到了当时年纪小小却耀武扬威眉飞色舞的顾玄礼。

    她咽紧喉咙,笑得用力:“他那会儿肯定也很讨人嫌弃吧,天天吵嚷个不停。”

    “谁说不是,自小他就是他们宣家的狗都嫌,除了他母亲和兄长,他老子宣将军瞧他都头疼。”

    *

    人证什么都说不清,盼着顾玄礼该死的人乐得见这幕,而原本瞧热闹来的百姓中,有诸多年轻人不知当年宣威将军勇猛,对顾玄礼力求翻案的诉求也不甚在意,嘟嘟囔囔着这根本审不下去。

    这也是诸多朝臣心中所求的,哪怕给了顾玄礼机会,也叫他翻不了身才是最好,

    过往地仇恨已经过去,可这奸宦可是实打实地在所有人头顶上恣意妄为啊。

    宣家无辜,八万将士无辜,但若要他们当真眼睁睁看着顾玄礼无罪释放,他们怕是真会呕血三升!

    顾玄礼嗤笑一声,极轻极缓,可重重落在所有人心里。

    “顾玄礼,你若还有人证物证就快快呈上,今日若是不能澄清,来日你再翻了天,此案也翻不了了!”大理寺卿说完,转身飞快擦了把汗。

    顾玄礼看向那支支吾吾眼泪横流的人证,心想,真废物,又看向早早被呈上的圣旨,心道,都装瞎。

    他便看向上头的诸位贵人,咧了咧嘴,笑道:“有啊,自然有。”

    *

    齐大夫替林皎月检视完一个月前脖子上的伤,边检查是否留下疤痕了,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回忆当年:

    “宣将军夫妇都是很好的人,待军严格,但私下里爱兵如子,那八万人,都是亲如一家人的,”

    他想起什么,笑道,“你知道吗,宣家要是没出事,他家大公子那年回京,差不多就要说亲事了,”

    “以他的身世,什么高门贵女娶不得啊?结果他非要娶他老子一个白身谋士的女儿,而且宣家有家规,娶了正妻便不能纳妾了,等同说他认定了那个寒门女子就是一辈子,搁在当时,京中哪户贵女敢信这事呐?”

    “偏偏,将军和夫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宣……也就是当年的小督公,还偷偷跑出去偷看他未来的嫂子长什么样,回头被他哥扒了裤子狠狠打了好几棍。”

    林皎月原本听着已然哽咽,到了这会儿,却又忍不住笑出来,好不狼狈地赶忙擦掉没绷住的眼泪。

    果然,他小时候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古灵精怪,是个鲜活的少年。

    “那么好的一家人……”齐大夫叹息着说不出话。

    两人正叹着,外头突然传来吵嚷声,喧闹声,嚎叫声。

    林皎月一怔,下意识便要起身,齐大夫赶忙轻呼:“别动别动,上药呢,最后一次了,敷完咱们夫人就不留疤了,督公回来也不会心疼了。”

    按说给林皎月敷药该让阿环或者孙嬷嬷来,可林皎月早知齐大夫与督公关系不同寻常,便也将他当做长辈来看,便没太忌讳,无不听从,闻言也只好重新坐下来,只是目光犹踌躇地朝外看去。

    “怎么突然这么吵闹,会不会是午门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

    齐大夫摇摇头:“不是,放心,那是督公私下养得那些人进京啦。”

    林皎月瞳孔一颤:“他的私兵?”

    “哪是私兵,是那些战死的将士们的家眷,宣威军一日不平反,那些家眷们一日是罪臣家眷,按照我朝律例,不是流放充公就是要处死罪的,督公这些年在各处将人一个个找回来,找得到找不到,最终还是找到了近万人,全都好好照拂着,倒是被有心人传成了他豢养私兵。”

    齐大夫见林皎月回不过神,安慰她:“倒也不算坏事,他养得起,正好也叫那些想杀他的人误会投鼠忌器,觉得他不能惹。”

    *

    文帝难以置信看着这些冲破了守备司闯进城中的百姓,多是老幼妇孺 ,法不责众,他此刻无法将这些刁民一一处置,

    便眼睁睁看着,亲耳听着,他们伏地跪拜请求还宣将军和八万将士清白,他们都可以给当年之事作证,他们的亲人没有叛逃,亦没有不臣之心!

    乌泱泱的人群将会审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甚至遥遥看去,京中的街道都挤满了人。

    顾玄礼却面色如常,带着他惯有的讥讽笑意抬头遥遥看向高台,

    贵人们,看到了吗?

    你们纵横捭阖,你们翻云覆雨,你们樯橹间灰飞烟灭,灭得是谁?

    是浴血奋战的忠臣良将,是万千将士和他们亲人心头的一捧血!

    第65章 平反

    当年的宣威大将军宣曜比起如今的陆远, 有更高的威望,用兵如神,爱兵如子, 深得器重, 是国之重将。

    可在有一部分人眼中,他亦只是一把刀。

    锋利又听话,何人不爱?

    可锋利却不听话, 固执己见, 冥顽不灵, 那就是碍事的刀, 别人的刀,

    当摧之毁之。

    一道莫须有的陈词叫先帝生疑, 八百里急诏, 可时逢宣威军正在漫天雨雪中同蛮夷争斗,战报被有心人从中篡改。

    彼此两头不知真相, 诏书一次比一次严厉, 怀疑也一度比一度深刻。

    最后宣威军腹背受敌, 惨死沙场,便是酿成了不可再议的大错,有心人绝口不提,先帝亦不能启口,

    若非今日亡者的家眷们万众一心向死而来, 今天的贵人们,仍要为了各种理由将真相继续掩埋。

    也是此刻,众多人意识到, 所谓私兵, 都是无稽之谈, 都是顾玄礼放出来的烟雾弹!

    哪来的私兵,哪来的底牌,若此刻这些跪在天子面前哭诉的人是底牌,那全天下可以说都是他的底牌了!

    文帝震硕许久,终于想明白了诸多事,他没再看向顾玄礼,而是一眼看向坐在一旁的镇国大将军:“陆远!这些人就是你带回来的?”

    陆远闻声未言,却是顾玄礼在一片哀哭中冷笑着接过话:“陛下圣明,不过乌合之众,偷偷跟着谁走哪条道不是走?”

    算也算承认,陆远当年恪守军令,不肯出一兵以驰援宣威军,如今拔营归京,替顾玄礼照拂这近万手无负极之力的军中家眷,也不过是在报当年难平的愧而已。

    满腹经纶的三司官员哪怕各个都长了十张嘴,也抵不过今日所来的家眷们每人一句实言。

    有等着儿子过年回家盖新屋的老母亲,有等着丈夫回去裁新衣的已不年轻的新妇,有已经长大成人,却等不回父亲带他在新年的集市上买一串糖人的少年人。

    这些人,怎可能谋反,怎可能放着即将到来的好日子不过,去和敌国密谋!?

    甚至有邻人出来哭,说宣将军长子的未婚妻等着大公子打胜仗就回来迎娶,可只等到了其父和宣家满门战死却背着原罪的消息,不过几日便一道咳血而去了。

    试问,宣家若真有那等滔天野心,怎还会娶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白身女子,那女子又凭何满心赤诚地随着未婚夫而去!?

    谋反的消息是假的,宣八万罪人进京的旨意也是假传的,若贵人们有心,何必只揪着这一个疯癫人证不放?

    去查当年假传圣旨的内宦,去查这个疯傻人证的上线下线,去查瑞王爷身边尚且活着的谋士,为何按捺不查呢!

    三司无奈,见年轻的皇帝面色铁青地坐在高位一声不吭,无法,只好一个个去传召,拖延了数月的答案,今日不得不被审理个清清楚楚。

    可查清当年宣家满门被灭又如何,顾玄礼除却杀了瑞王,这些年杀过的其他人,就不算公报私仇了?

    直到此时,一直未说话的陆远终于抬头,起身走到跪地却昂首的顾玄礼身旁,一并跪地叩首。

    *

    林皎月险些将齐大夫放在桌上的药箱失手打翻。

    她脑子里很乱,一边感慨顾玄礼的大胆,一边也终于明白,为何顾玄礼和镇国军的关系那般扑朔难懂。

    她哽着喉咙站起身,不顾齐大夫哎哎哎声不断,拽着老人家往那边屋子走:

    “所以您也知道,这间刑房是作什么用途的是不是?”

    看着林皎月急迫的面容,齐大夫哑口片刻,目光略带几分怆然地看过这间屋。

    他如何不知,先前他就说了,顾玄礼从小是个身子骨结实的,否则,哪挨得了这些呢?

    他沉默许久,哑声开口:“你该知道,段尚书死后,其实那段家的一女一子,加上督公当日,完全无依无靠了。”

    年轻的顾玄礼能想到的报仇只有玉石俱焚,用他这条卑贱的命豁出去,先杀陷害他满门的瑞王,再杀坑害了段尚书的安王,也不负一身肝胆血肉。

    可他被陆远察觉拦下,叫陆远震硕发现,原来宣家的二公子这些年还活着。

    陆远愧对老友,无法诛杀顾玄礼,但顾玄礼杀性太重,无法驯服,更无法放任,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

    *

    “一条人命一军棍,未伤人命但行凶半军棍,无辜者加一军棍,怀孕妇孺加五军棍……”

    被带上来的梅九叩首呈报,身边摆放着这些年来记录在册的所有簿子,上头翻开,是密密麻麻的正字,

    十四年,共计一千三百八十二军棍,每月行刑一次,无一缺漏。

    这一千多军棍军法处置,是给顾玄礼的惩罚警示,亦是磨砺他的杀性。

    陆远本以为这几个月梅九送来的记录变少,是因为顾玄礼的年岁渐长,杀性渐渐收敛了,可小年入城那夜,他才看出来,顾玄礼的杀性是一点儿没收,他只是为了一个女子开始想要活下去罢了。

    午门外的众人看着顾玄礼前胸后背上那几乎数不清的淤青伤痕,几乎无一人说得出话来。

    镇国军的人同陆远一样,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十四年,一千多军棍,从那陈年旧伤看得出梅九下手从未含糊,所以才会传出风言风语,说顾玄礼每月都有几日面色惨白,武功大退,能不出手便不出手。

    不是因为他练就了什么邪功,不是什么他喝了什么助长功力的药,仅仅因为他是个普通人,受了重伤需要时间恢复。

    所以就连顾玄礼有时候都怀疑,他能否活到报仇雪恨的那天,他能否给他的小夫人天长地久,因为说不准哪天他就死在半路了。

    *

    “那伤药,是老夫从宫中古方上摘抄下来,又通过行医多年,救治了不知多少人畜修改总结下来的方子——”

    说到这儿,齐大夫不知该叹还是该愧,

    “寻常人若按他的量服用这药,必定气血冲撞筋脉受损,只有他能撑得住,且除了这猛药,也无旁的方子能稳住他那般残耗。”

    林皎月泣不成声地蹲在屋前,她无法再直视这屋里的任意一件刑具,只要想到过去的十四年,顾玄礼每月都会在这里服刑,一个人的肩背上负着数万的人命,她便觉得沉重地喘不过气。

    他从来没吭一句苦,至多在她给他上药的时候,为求她心疼,噙着笑,啧啧两声咱家疼。

    如她小臂一般粗的军棍,一个月,多的时候得打几十棍,无怪梅九经常捧着染血的纱布走出这里,这得多疼,还有那一碗接一碗的猛药灌下肚,得多苦,多伤身。

    她的督公……

    *

    腊月二十九这日的三司会审当真是个笑话,起码在文帝看来是这样的。

    他堂堂天子,心中早有筹算,要在这日彻底按死那个凌驾于他头顶多年的阉狗,可他没能如愿。

    他手下的三司饭桶被民意扼住了喉咙,不得不将瑞王当年所谋之事一一查清,定下瑞王的罪,

    除此之外,更要给他已逝的父王兜错,咬牙将当年宣威军覆灭的惨剧平反。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顾玄礼明明仍有以一敌百的力气,还要在牢狱里再苦等月余。

    顾玄礼不怕死,自觉贱命如草菅,十四年都熬了过来,再羞辱、再严酷也不过尔尔,他只是在等到陆远带着这群人回来,叫自己感受到民意如潮,滔天携浪。

    顾玄礼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害怕什么,自己怕这高位悬空,不够稳固,怕民意激荡,无刀可使,

    顾玄礼为了这一天,掐准了所有。

    等到林皎月从后院出来,便见到阿环和孙嬷嬷还有管事都等在院外满眼激动地看着自己。

    “夫人,督公无事了,圣上给宣将军满门平反了!!!”

    阿环忍不住高兴,又哭又笑地跑到她身旁。

    齐大夫闻言,也终归舒心地叹了口气,拱了拱手:“如此,老夫今日便也告退了。”

    林皎月似乎还没能从惊喜中回过神,磕磕绊绊地说要送齐大夫出府,走到大门前,便看到了街上当真多了不少人,就连鲜少有人来的洒金巷,都穿行满人。

    本就是年关了,家家户户都趁着除夕前日采买最后物件,热闹非凡,如今多了许多生面孔,在落日的余晖下一眼看过去,洋满了欢欣喜悦。

    她看着这宛若阖家团圆的景象,无自觉的泪流了满面。

    管事派人出去再探的家仆终于回来,连口水都顾不上便同众人通报,圣上服软了,明确督公斩杀瑞王一事是秉公处理,不算谋害宗室之罪。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玄礼这些年也曾犯下诸多杀孽,虽说有陆远作保,早按军中律法予以惩处,可终归触犯朝廷威仪,罢黜其厂卫司督公之职,妥善处置好各项事宜后再作赦免。

    林皎月闻言却无甚在意,甚至露出了个笑。

    多好,他不用再作厂卫司的杀人魔头了,不用去抄家灭口了,他以后不用听命任何人行事,不用再虚与委蛇应付各种人,

    他只用当她一个人的夫君了。

    除夕宫宴,因着前一日发生那样龙心不悦的大事,原本草拟的夜宴群臣也被叫停了动静。

    雀音前些日才被提拔为顺嫔,当晚服侍完醉酒的天子后,将手臂上被捏出得青紫藏于袖中,忍着泪意退出寝殿。

    夜风吹凉脸面,雀音突然觉得这样很不好,她还是更怀念当年她还是小宫女,被贵妃娘娘带在身旁的时候,

    娘娘极会安抚圣上,不论圣上生了多大的气,见到娘娘好似都会好起来,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永远不至于直面圣上的怒火。

    可现在圣上不召娘娘,唤她来侍寝,她什么都弄不好,只会被责罚。

    雀音吸了口气,难受溢于言表。

    身旁的小宫女瞧见,却劝她:“娘娘莫要再想贵妃娘娘了,您前些日子去探望她,都被她骂出了寝殿,您忘了吗?”

    雀音一顿,脸上浮过痛苦羞愤。

    是,她自觉对娘娘忠心,也解释过那日圣上临幸全属意外,可娘娘不仅不信,还字字诛心地嘲讽她趁机勾引圣上,将她赶出了椒台殿。

    这般动作,岂不是寒了她的心?

    哪怕她们无法再做主仆了,做一对好姐妹也不成吗?

    雀音自觉仁至义尽,不愿将事情闹得难堪,只好将这些苦水咽进腹中,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能怀上圣上的子嗣,便能再同娘娘平起平坐了吧。

    再说了,如今督公已不算督公了,日后还有没有人能照拂贵妇,谁说得准呢?

    这般想来,雀音心里终归好受了点,她不一样,她是真的得到了圣上主动恩宠的,日后若非贵妃有难,自己或许还能出手帮帮对方呢。

    而远在皇城外的宁王府中,宁王听完近些日来发生的这些,倒是稍稍满意了不少。

    他不知李长夙最开始的打算,但现如今,对皇家威胁最大的顾玄礼既然已被缉拿在狱,哪怕赦免死罪,可往后朝上也勿用再忌惮此阉人,叫他心思顺畅了许久,大大夸赞了一番李长夙。

    李长夙垂眸浅笑,眼中却毫无愉悦欣喜。

    受过了天子的器重,这般浅显的夸赞便显得寡淡且无用,况且这结局与他真正想达到的并不一致。

    不够。

    宁王却不了解自己的世子愈发壮大的野心与胃口,还在故作谦和地行使自己长辈的宽厚权力,同王妃道,

    世子这些日子以来也为了王府殚精竭虑,既然前一任世子妃即薨超过了三月,便劳烦王妃开始相看新的世子妃,也算给与世子一个补偿了。

    李长夙蓦然抬起头:“父亲……”

    “我知先前之事对不住你,所以此番,你母亲为你挑选世子妃,便由你最后自行抉择哪位贵女,如何?”

    如何?

    若他想要的,只有那个宦官的女人,宁王爷也会同意?

    李长夙笑了一声,未置可否,走出厅堂后,才发觉天空已经飘雪。

    除夕落雪,可以说是瑞雪兆丰年,是大吉。

    但雪落在他眼中,只仿若更严寒了他的心境。

    他的梦做得越发多了,梦中的自己依旧恪守着底线,不去碰她,令他日日夜夜分不清,那究竟是他们的前世经历,还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已经梦到将人揽入了自己的范围中,却顾忌她的喜怒,不轻易碰触。

    宁王清醒之后,王府内的家将们对他下的命令便开始犹豫了,例如他想知道她今晚是一个人在督公府中度过的,还是如何,家将们顾虑宁王,未曾替他去探看。

    李长夙轻轻闭上眼,觉得周围的桎梏远不及此。

    他早就知道,若想得到更多,以一个世子的身份,根本不够。

    除夕团圆,督公府里如一早安排的那样,大家都过得非常热闹,虽说顾玄礼还未回府,可夫人心中有盼头,便不再如前些日子一样闷闷不乐,而是同大家一起欢庆。

    晚饭间,外头有跑腿送来一笼食龛,打开后林皎月顿了顿,随即笑了出来。

    这是长姐先前照看的那家茶楼里的特色点心果子,如今被送来,定是她亲手做的,食龛中还有母亲亲手做的酱烧排骨,烩羊肉,更有阆哥儿给她买的蜜饯零嘴。

    跑腿的人还带了口信儿,说,送食龛的姑娘和小公子说,新的一年,他们等夫人回家。

    林皎月笑出来,送了人一封利是,请他回信,她定如愿回家。

    等到守过岁,听到了京中的敲钟声,林皎月又与管事和孙嬷嬷一道,给每个如今都还坚守在府内的下人们发红包利是。

    谁也不知道再过些日子,这座府邸还在不在了,但此刻,她作为当家的主母,该感谢每一个不曾放弃的人。

    敲钟声到,文帝再醉,心中再有不甘,也要上城楼与民同欢,特别是他扼腕赦免了顾玄礼之后,更要宽宏亮相,以彰显仁君仪态。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刑部大牢因着先前一事,被重新修整加固了一番,此刻顾玄礼听着外头的动静,咧了咧嘴,懒洋洋坐在草席上,缓缓举起自己面前的那壶酒。

    这座牢房是用来关押十恶不赦的武者的,比起先前越狱的那间更为牢固,而周围待得也多是凶神恶煞之人。

    武者多嗜酒,旁人见他举起酒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声叫他:

    “督公,您不是不喝酒吗?那就赏了我们吧。”

    “老子现在不是督公了,不用叫得这么亲热。”

    顾玄礼不冷不热嗤了一声,将这些蠢蠢欲动的人嗤得闭上嘴。

    狗太监,自己不喝给他们不行吗,大过年的。

    便见顾玄礼嘴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将那壶酒缓缓洒在了眼前的地上,旁人气到哆嗦,却又不敢出一言,只在心里骂咧,狗太监,狗太监!

    顾玄礼却无所谓一般,倾倒完壶中的酒,鲜少客气地将酒壶放回了原处。

    他垂下眼眸,无声默念道,打搅了。

    大仇得报,而他为了活命,也向陆远低了头,求他在自己身陷囹圄时,将那近万人带回京中。

    他本不打算再惊扰亡者家眷,受过一次苦难分别的人便该安稳地度过余生,可他是个卑鄙的狗太监,他为求自己安然活命,便要用这些民意来裹挟文帝。

    因为他答应了小夫人,他要活着,

    若老头子泉下有知,定会和他的大哥一道来掐他脖子,打断他的腿。

    所以这壶酒,他只能敬他们,敬将士,

    等他出去了,再风光大办一场终于能见人的葬礼,也不枉白借他们的名号来成全自己的苟且偷生。

    顾玄礼这般想着,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个小心翼翼的传唤:“顾,顾玄礼。”

    啧,顾玄礼看过去,直呼他名讳这事儿,是有多吓人?

    便听狱吏兢兢业业道:“有人来看你了。”

    顾玄礼抬起眉,谁又来?

    眼前这桌子菜便是刚刚陆远来看他送的,老头子坏得很,明知他服了这些年的药,还不能如此快喝酒,却给他带了一壶,不就是盼着他忆往昔歉疚么?

    这会儿又是谁?

    他阴恻恻走出小间的牢门,慢吞吞跟在狱吏身后,七转八转,心中疑窦渐生——

    陆远来时都没这般折腾,该不会是文帝来了吧?

    等他见到站在单独的小屋内,面色仍带局促的林皎月时,脸上神色有一瞬间凝滞。

    “夫人,人带到了。”

    狱吏手中偷偷掂着厚重的银钱包,冲林皎月摆手躬身,给两人让出空间。

    顾玄礼的赦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大过年的,他夫人来瞧他,狱吏犯不着也不敢铁面无私不让见。

    顾玄礼便因此见到了他想得心里胃里都火烧火燎的人,她今日穿了以前没见过的衣服,白色的锦缎上绣着红梅,大概是冬天的新衣,却没她本人娇艳,她的脸上也化了漂亮的妆,点了他最喜欢的花钿。

    可就是不知,她今日是特意化了桃花妆,还是见到他后,红了眼角。

    顾玄礼便柔和了眉眼,看她又捧来的食龛,低声笑了笑反问:“又想你夫君了?”

    林皎月攥着食龛的提手,鼻尖发酸地点点头。

    顾玄礼走过去,还未手贱地去掀开那食龛,看看今日她是不是也傻傻给他熬了药,便只看到眼前飞扬的身子冲过来。

    他心口还因先前咳血咳得有几分疼,被她猛地一撞,竟隐隐有几分难消美人恩。

    察觉到他的僵硬,林皎月呜呜大哭:“可您不想我!”

    顾玄礼哑然,随即胸腔因低笑而颤抖,笑声渐高,如同他回抱过林皎月的力气逐渐深入用力。

    他未再看食龛,而是将人紧紧按入怀中,喉头难以察觉地哽咽——

    “想,我可想死夫人了。”

    是深入骨髓的想,日日夜夜的想,想到他甘愿为她赴死,也渴求向死而生。

    那晚他便想这么拥抱她了,

    可那晚的他满身是血,手中握着刀,他只能将他拉到身后,用自己作血肉盾墙保护她。

    此刻,他终于可以拥抱她,哪怕他心里仍旧觉得她不该来,

    这里又冷又阴,他舍不得啊。

    林皎月听到他自称的那个我,抿紧了嘴唇,热泪滚滚而流。

    这就是她喜欢的模样,唯一属于她的人啊。

    她踮足轻唤:“宣鸿,我等你回家。”

    *

    正月刚过,该值春耕,段贵妃恰好诞下龙子,文帝宛若从阴郁的寒冬一瞬间走出,趁势大赦天下,自然包括了昔日权宦顾玄礼。

    同日,顾玄礼走出大牢,看到的便是他漂亮的可以掐出水的小夫人站在街对面。

    他叹了口气,多日未见阳光,眯起眼慢吞吞朝对方走过去。

    明明周围护送的狱吏腿都在抖着,他却喟叹一声,轻轻捻起小夫人的手掌:“夫人这么好看等在这儿,可怜我如今无权无势,叫夫人被人抢了都不知道哪里去哭了。”

    狱吏心里尖叫,那你怕是当晚就屠人满门了!!!

    林皎月没想这人刚出狱就如此嘴上不带扣子,紧紧攥压他的手:“别,别瞎说八道。”

    “哦,无权无势的我要先被夫人抢回家了。”他看着自己被攥紧的手啧啧嘴,道那也行吧。

    林皎月一边气笑他这样的人若真当了将军,能用嘴气死敌人,又痛他这会儿了还在怕自己哭,净说些乱七八糟的来哄她。

    她忍着鼻酸,骄傲又娇气地哼他一声:“就将你抢回家。”

    待到回了府邸,顾玄礼终有一日发现,小屋里的刑具都没了,被清了个空,只剩些普普通通的家具焕然一新。

    他回头似笑非笑看向小夫人。

    林皎月义正言辞:“是那天下雨,小珍珠窜进屋忘记关门了,所以里面的东西都受潮不能用啦,”

    她顿了顿,轻轻哼着看他,“你想怎么样,你报官把小猫咪抓起来吧。”

    作者有话说:

    死太监:报官不必要,但可以把你曰得喵喵叫

    第66章 告别

    所有人本以为, 顾玄礼这遭出来,京中风向自然又会跟随变动,比如那原先三万厂卫便要再度跟着旧主子了,

    谁知顾玄礼这尾狗头子训狗有一套, 三言两语便叫那些忠心耿耿的厂卫跟了文帝派来的新主子。

    顾玄礼今日穿得是小夫人给他搭得衣服,雪白的内衬外披着暮霭烟岚般的深灰哑缎长袍,墨发束玉冠, 风流又俊美。

    他一介白身, 却懒懒散散被人恭敬请着从厂卫司里走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个微服私访的天子。

    眸光微抬, 便瞧见他的小夫人坐在厂卫司对面的茶棚里,双手撑着桌面, 眉眼弯弯听路过的茶客们大谈特谈。

    林皎月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三司会审那日,近万的罪将家眷如何进城, 当着天子的面求请洗冤, 最后终于得偿所愿, 听得众人都连连叹声。

    来迟了十四年的沉冤昭雪,也终归来了。

    “真是没想到,那阉狗竟然是宣将军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宣……宣……”

    “宣鸿呀。”一个轻轻的女声提醒道。

    “对对对, 宣鸿!哪来的亚!就叫宣鸿!当时二公子出生的时候,我邻居家老太太还拿过宣将军府的喜糖呢!”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想不到的,宣将军那般人中龙凤, 生了这种卧薪尝胆的儿子也正常嘛。”

    “哟, 你以前骂狗阉贼的时候可比谁都凶啊。”

    “去去去,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看,督公那时候杀得也大部分都是贪官污吏,最多是骂到他眼前的人,而且你是没看到,他杀人服刑,嘶,身上有多少道棍印,搁我怕是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

    众人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周围声音弱下很多,后知后觉扭头,才发现话题中的人就杵在茶棚外,笑眼薄凉。

    大伙宛若被齐齐卡了喉咙,明明是冬末春初,却被吓得额上汗珠子直流。

    “听够了?”那煞神今日也不杀人,突然不知所云地这么问了声。

    便见茶棚中慢吞吞站起个娇小身影,蹦蹦跳跳朝他扑过去:“您办完事儿啦。”

    林皎月今日披着同样深灰色的斗篷,又戴薄纱遮面,起初尚无人在意,此刻才有人认出,这不就是刚刚提醒他们,督公原名是宣鸿的那个小姑娘嘛!

    顾玄礼从容将林皎月伸过来的手握入掌中,若有所思看了眼茶棚里的众人,似轻轻嗤了声,慢吞吞答:“嗯,去陪你拿马蹄糕吧。”

    林皎月喜笑颜开,等了小半个上午,就为了那一口马蹄糕呢。

    这半月来,她终于能和长姐和阆哥儿见面了,长姐陆陆续续给她做了不少好吃的,母亲也经常托长姐给她带些吃穿用度的东西。

    今日便要去茶楼拿马蹄糕,更要祝贺阆哥儿前些日子终于将武举的流程完全走完,在殿上被钦赐了正五品京中守备。

    虽说不算显赫,可毕竟阆哥儿今年刚及弱冠,年纪小,他勤恳勉励,未来定还会有广阔的路子可走,更大的力量来保护家人。

    两人肩抵着肩踱步离开,很久之后,茶棚里才冒出茶杯险些被碰到的动静,接二连三,众人恍若终于回神,咳嗽声也接连而起。

    有人干巴巴道,原来督公的夫人刚刚就在这儿听他们瞎说瞎聊呢,有人梗着脖子回,聊就聊了,也没瞎说!

    更多的人却是对顾玄礼已无多少惊惧,而是看着那对身影,不无可惜地心里叹一声,可惜了。

    *

    去到茶楼,林阆老远便见着林皎月,兴冲冲地跑下来,还没来及刹脚,便瞅见顾玄礼在后头拿着根糖葫芦慢吞吞地走过来。

    他哽了一瞬,险些就要小声编排起来,一个大男人不早点在前头领路,买什么糖葫芦!

    矫情!

    便见着顾玄礼走过来将糖葫芦递给他姐,林皎月高兴地拿过来咬了一个,酸得哎声连连,怎么都不肯吃了,说他挑得不好,叫他自己全吃完吧。

    “啧,不讲道理。”

    顾玄礼接过糖葫芦,看了眼林阆,贴心地将糖葫芦塞到了他手里:“你姐送你的,不客气。”

    林阆:“……”

    小时候阿姐就挑嘴,她不吃的东西母亲总让他扫尾,所以林阆自小便没有旁人家男丁的娇惯,反倒像个被姐姐母亲欺负的小可怜,如今多了个惹不得的姐夫,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难翻身了。

    他提前出来接阿姐,是为了遭这罪的吗?

    他哭笑不得,狠狠咬了口那酸得他眯眼的糖葫芦,半晌才无言哀嚎道:“也太酸了吧!全京里最酸的糖葫芦就被你买了!”

    顾玄礼瞥他哦了一声:“那也是本事。”

    林皎月笑到肚子疼。

    终于去到茶楼,姐弟俩一人从长姐那儿讨了碗清新的茉莉花茶漱口,长姐一边拿出要给他们带走的物件,一边听闻了刚刚的小插曲,也笑得合不拢口。

    “昨日你回府的时候是没瞧见,我爹尴尬得都不知道说什么,直接回了书房,所以我当时才谎称说他不在府中。”

    林妙柔如今有了自己想走的路,也不似往常那般畏惧林茂年了,偶尔还能同林皎月开开玩笑。

    林皎月听了没多少感觉,只觉得若是那位大伯父往后能一直安安稳稳,不再折腾别的也还好了,便跟着林妙柔一道笑笑,

    倒是顾玄礼负手在一旁四处看看茶叶茶点,闻言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角。

    “昨日你去伯府的时候说,你们明日便要出发离京了,我与姨娘连夜给你准备了好些吃穿用度的东西,你若是带不走,待会儿我遣店里的活计先送回督公府。”

    林妙柔照顾周全地交代她,如今不在京中也好,她也算看明白了,京城是富贵迷人眼,可风云诡谲的地界,能离多远离多远才是安稳人过日子的正确选择。

    若非家人都还在京中,她也想远离此处,去个小地方开个茶楼,悠悠然然。

    林皎月亦温温慢慢地笑回:“只要你想,总有机会的。”

    林阆在一旁干巴巴道:“那到时候我还在京城里干嘛,天天守着城门,瞧见的人一个都不是你们。”

    “可你守得是一城的百姓,是天子的威仪,多厉害。”林皎月看向这个身姿渐渐抽高挺拔的弟弟。

    林阆原本也就随口一搭,没想着两个姐姐能正经回他,没想林皎月这一句便好似将他拔得很高。

    他颇有几分激动,目光倏地落到阿姐身后的顾玄礼身上,又忽而一顿。

    似乎还远远不够,能叫京中所有人望闻失色的人就在此处,林阆深知自己和顾玄礼之间的差距。

    连对方手下一个厂卫都能教会自己受益匪浅的功夫,罔提十多年背负着伤痛前行,却几乎叫人窥不出端倪的顾玄礼。

    若说原先对这人满是忌惮,后来渐渐变为不满,又多出几分上下打量挑三拣四,到了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对顾玄礼有了钦佩。

    顾玄礼似乎感受到身后目光,回头瞥了眼。

    林皎月亦若有所感,笑吟吟地仰头看了他一眼,顾玄礼便轻轻呵了个鼻声,心不在焉地附和着:“是啊是啊,你守的是咱们大周的底线。”

    同长姐和林阆告别完,林皎月拉着顾玄礼又饶了几遍京中的街道。

    明日他们就要离京了,趁着最后半日看看有什么物件要补买也是极好的,没曾想逛到一半,却在路上被驾马出街的陆远瞧见了,当街给提溜去了镇国公府。

    说提溜是一点不为过,但这被提溜的是林皎月。

    “陆将军好大的官威啊,怎么,如今草民不是厂卫司的督公了,就由得你呼来换去,说跟你回府就回府?”

    顾玄礼狗嘴吐不出象牙地拽着林皎月就走,

    “咱们还是回自己府吧,免得又在路上被这种糟老头子拦着。”

    林皎月胆战心惊,恨不得揪住顾玄礼的耳朵大叫,您也知道您现在是个草民呀!

    她小心拽了拽顾玄礼的手,拼命给他使眼色。

    顾玄礼看过来,凤目微眯接到意思,不说话,反挑眉看她,攒着说不出的邪性坏水。

    陆远在马上自是看不见两人各色眼神,压着怒气低骂:“小王八蛋有完没完?”

    林皎月这才真真正正惊了。

    小年夜那晚,她当真以为这二人是死敌来着……

    现在看来,若说陆远是顾玄礼的亲爹,她也是会信的,她觉得宣曜将军当年,必然也是这么呵斥顾玄礼的。

    最终,陆远被他气到下马,换顾玄礼将林皎月抱上马牵绳,边走边啧声:“这才对,请人去作客,不说送顶轿子来,起码马得让出来。”

    林皎月对天发誓,她一点都不想坐陆将军的马,可顾玄礼将她抱上去时,拍了拍她的屁股,叫她脑袋空空,只听他低声哄道:

    “这是镇国将军的汗血宝马,全京只有这独一匹的,他女儿都没机会骑几次,你跑着玩儿,沾沾光。”

    林皎月那一瞬间反应过来,顾玄礼哪是让她骑马,他是要自己去沾陆远的威势,给她撑腰。

    顾玄礼是个物尽其用且睚眦必报的狗太监,林皎月便明白过来,陆远既然与他并非敌对,他便不作那清高态度,务必将吃干用尽贯彻到底。

    林皎月只能忍着满街人探究的目光,努力清清嗓子,挺直腰杆在马背上坐好。

    陆远难得回一趟京城,故而先帝虽赐了将军府,他也没住进去,而是将其当做了抚恤下属用的,里面住了好些户将士的家眷。

    此番,林皎月和顾玄礼跟他一道回的便是镇国公府。

    林皎月原本还担心顾玄礼去了国公府,又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没曾想从自己上马后,到一路进到府里,他再没和陆将军顶针,

    他只安安静静地走在自己前头,背影颀长,挺拔玉立,像一个忠诚的侍卫守着主子。

    或许是因为快要见到陆盼盼了,林皎月便也仿若代入了对方的心境,乘风必然也是这般护着陆盼盼的,她日日看着这样的对方走在自己前头,不论什么危险和困难都知晓他会来替你遮挡,这样的人,又如何会不爱上呢?

    顾玄礼将她抱下马的时候轻轻笑了声,借着二人相拥的一瞬,哑声厮磨:

    “夫人的眼神可以再不收敛些,慢些就让夫人感受感受话本子里的马奴是如何以下犯上的。”

    林皎月倏然收回目光,清心寡欲!

    去到镇国公府,陆盼盼自然得知消息,兴高采烈过来拉走林皎月,顾玄礼看着,啧了声,没好骂她跑得这么快。

    先前一路眼神不是很火辣吗?

    “先随我去书房谈正事……行了,晚些又不是看不到!你平日里都这般散漫?”

    陆远沉着声呵斥他。

    顾玄礼莫名看他:“尊夫人病逝得早,这茬我作为晚辈不提已是礼貌,陆将军你管我和夫人如胶似漆就太宽了吧?”

    陆远一窒,就知道,与这混不吝的东西没必要推心置腹唠家长里短。

    他板着张脸不再回话,只吩咐下人去收整些礼物届时给他们带走。

    顾玄礼嗤笑:“怎么,陆将军是担心我找国公爷的麻烦?要拿礼物塞我的嘴了?也是,这些年国公爷没少给我使绊子……”

    “宣鸿,你这张嘴就不能先闭上吗?”陆远转过身深深叹了口气。

    顾玄礼看了他一眼,倒真不说话了。

    两人去到了书房,下人们上来茶水后便被陆远遣退了,他自斟自饮不管顾玄礼,问话却是字字关于顾玄礼的事。

    “这趟突然要离京,是你夫人的主意?”

    顾玄礼便也不客气地给自己倒起水,可眼神缱绻,多了几分笑意:“是,她说要先去一趟江边,给段老头子报喜,再去西北,给我家老头子和将士们祭一祭。”

    多理直气壮啊,将他这么个煞神安排得明明白白,如同个陪同上香的小厮一样,只能跟着她跑,明明和她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她就是心疼他。

    陆远闻言垂眸,缓缓点头:“是也该去看看。”

    半晌,他又道:“你这夫人,娶得不错。”

    顾玄礼险些又要回,那是自然,要你多嘴。

    可想了想,既然是夸他的皎皎的,他就暂且容忍了。

    他只噙着笑回忆,确实,当年本不愿遂了旁人的意娶她,没想她胆子大,直接进了府,反倒把他吓了一跳,又一步一步得寸进尺,直把他这个外头无人敢惹的煞神惹得退无可退,心甘情愿伏地作她裙下臣。

    陆远又问,除夕夜那壶酒,可祭奠亡魂了,顾玄礼嗤他一声,这可就要张嘴了。

    “那不然呢,我会自己喝了然后当场暴毙吗?”

    顾玄礼苍白修长的手指捻起水杯,满是戏谑,“我是疯,可我早不想死了。”

    陆远看他:“也是因为答应了你夫人?”

    顾玄礼目色微暗,笑着点点头。

    可不是么?

    最开始,他只盼着拿到证据叫瑞王一派伏罪,然后不计生死格杀对方,

    后来答应了小夫人,他便开始有所计较,想方设法拿住了人质的妻儿,妄图让手段更万全,让自己也能苟且活下来。

    可那日北街一战,他大概是发了疯病,眼见瑞王要杀小夫人,他脑子里什么都没了。

    他当时只想着,林皎皎死了,他活下来又算什么,是不是得像他娘一样,找个风和日丽的时候,投湖去追随才好呢?

    比起他的小夫人,他能给她的太少,心中本就怯懦而卑微,若连保护她都做不到,这二十多当真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他在案情定论之前杀了瑞王,是他不得已的失策,是他真是个无法无天的疯子的最有利证据,可杀完人后,他的小夫人却反而在哄他,叫他如何舍得丢她一人?

    于是他终于当了最自私的人,叫陆远带着这些本不该再打扰的人前来京中,裹挟圣意,

    这是他最卑鄙,最大,最险的一步棋。

    不曾想,陆远听完他似自嘲似描述他人故事般的叙述后,沉默许久,只缓缓道:

    “这算不得卑鄙。”

    顾玄礼抬眸。

    “你如何得知,那些人就愿意在暗处躲藏一生,等着你一人替他们的家人平反翻案?你如何得知,他们就不想一同站出来,叫旁人听听他们的家人曾经是什么样子?”

    “他们若不想来,自然不会应你的召随我一道进京,可他们来了,就代表这是他们的意愿。”

    “你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从不怀疑他手底下的兵,你替八万人背着十多年的债,也该相信会有人愿意信你帮你。”

    顾玄礼微顿,过了好半晌才似反应过来笑出声,他坐姿散漫,甚至一条腿还翘在了陆远的书桌挡栏上,笑得整个桌子都随他一道抖。

    陆远瞧这懒散仪态,按捺下心里的嫌弃,只觉得宣曜真是死得太早,若顾玄礼是他的儿子……

    腿打断。

    也是想到这层,他强行忽略颤抖的桌子,生硬问:“你的事,还有多少没和你夫人交代的。”

    顾玄礼嘴角的笑意淡下去,眼中多了几分复杂。

    他比划了个一,还剩最后那一件,其实早早准备说开了,可因着各种事耽搁至今。

    到现如今,他倒不想如此囫囵交代给他的皎皎了。

    “齐老头子的药还剩最后一个疗程戒断。”

    这也是他决意离京的另一个原因。

    两味药都是猛药,戒断的最后时期说危险也危险,他须得找个安静宁和的地方不动武不动气,京中显然不是好地方。

    且原先总觉得自己会死,想在死之前告诉林皎皎他是个完整的男人,可现如今既然大仇已报,无后顾之忧,他就不想让她知道他是完整男人的第一时间,发现他……

    还是个不行的玩意儿。

    所以近来他不得不凝神静气,竭力要将身子调养好。

    他咧咧嘴,自嘲明显。

    陆远再度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嫌弃更甚。

    顾玄礼自嘲完自己,一脚踹翻了桌旁的太师椅,心道我嘲我自己,关你屁事。

    *

    这头硝烟渐起,另外女儿家的闺房里却是一片安宁,除却林皎月听闻陆盼盼对未来的打算,微微拔高了声音——

    “你要从军?”

    陆盼盼点头:“大周先前就有女将军带兵的例子,反正我爹已经同意了,你们走后大概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跟着他一道回西北了。”

    说完,她又吐舌笑了笑:“有些夸大了,不过我的武功确实还可以,一步一步来嘛。”

    林皎月心中对她的敬佩忽然无限拔高,又多了许多难舍难分的担忧顾忌,两人低声说个不停。

    可林皎月又突然想起先前之事,复杂问:“你该知道,先前圣上是想册封你进宫的。”

    “我知道,正因如此,京中大概也无人敢来府上提亲,与其嫁进宫日日面对不喜欢的人,在深宫里步步惊心,或者在府中蹉跎时光,不若就去我能发光发热的地方守我大周河山,未尝不可。”

    林皎月安静听着,看陆盼盼说起这些事时,眼中并无多少遗憾,反倒有熠熠生辉的期盼,便将心中对她和乘风的疑惑压了下去。

    盼盼和长姐一样,是有自己理想和抱负的女子,终归等她们自己愿意提及,愿意去面对这些感情的时候,她们该当比任何人都勇敢,

    而自己领略过的人生,不过是她们畅享得未来中不值一提的寥寥几笔,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和经验去劝勉她,指点她。

    林皎月只由衷盼着陆盼盼未来能过的高兴。

    陆盼盼又道:“明晚皇子满月,圣上召请了爹爹和我一道进宫,他上次还许了我一个赏赐,若是他有异议,我便直接请他赐我随爹爹一道去边疆了,君无戏言,你不必担心。”

    林皎月点点头,倒真不为此担心。

    圣上能因民意而最终放过顾玄礼,就代表他到底不是昏庸偏执至极的君王。

    “那你去了边疆,有空便托人给我写信吧,我们在京中的大宅子卖了,但留了个小宅,让不愿离开的管事和嬷嬷们都住在那,顺便替我照看祖父和母亲他们,你写信给他们,他们会转交给我们,我们也定期写信回你。”

    陆盼盼笑起来:“真羡慕你们。”

    她似藏了什么心事,可终归笑了笑,眼眸中只剩憧憬希冀。

    等翌日两人坐在了驶出京城的马车上,林皎月闲来无事,将女儿家的谈话拣些告知顾玄礼,顾玄礼咂摸着点点头,轻轻啧了声:“确实该羡慕。”

    林皎月未听出他语气中的层层深意,摸到他的手,越发觉得奇怪:

    “您的体温是不是比原先高了呀,怎么回事,是发烧了吗?”

    作者有话说:

    不是呀,是他发骚

    明天督公开始勇敢自曝,对,这裤子,他自己穿上,就会靠自己勇敢脱下来

    第67章 太监

    皇子满月, 久不露面的段贵妃终于在宫宴中出现了。

    后位空悬,贵妃便是后宫最大的主子,她又是大皇子生母, 座位便理所当然挨得文帝最近。

    文帝原本对这旧爱便感到复杂, 罔提现如今对方最大的靠山顾玄礼也已经离京,不论过程如何,但结果终归顺遂了他的意, 再看段贵妃, 心中也不由地多了抹单纯的怜惜, 以及大风大浪席卷后显露得淡淡情意。

    贵妃今日装扮得清雅温和, 略施粉黛,文帝看了不禁也觉得心思柔软了许多。

    连带着, 当陆远带着陆盼盼前来, 那年轻的姑娘要他承天子一诺,答应她同父亲一道参军之时, 他的心情也没有多少悸动。

    他淡笑道, 此事倒是少闻, 叫你父亲稍后去书房同朕再好好说说吧。

    宴上众人各自私下目光对视,心思各异。

    宁王的身子近来好了些,今日也趁着这等喜事进宫,给皇长子来道喜,闻言轻哂, 心中觉得,甚好,

    陆家明摆着不愿上这条船, 就看他这好侄儿是否要勉强了。

    如今那狗阉贼已经兵败如山倒, 那么帝王的品德越差, 声望越弱,他们宗室的势力才得以越大。

    晚宴之上,文帝给大皇子赐名为麟,李麟,彰显他对长子的器重与宠爱。

    与殿中众人觥筹交错后,文帝终是率先给了贵妃一个台阶:

    “朕喜得龙子,贵妃辛苦了。”

    段贵妃从晚宴开始时便十分平顺安静,闻声,杏目微动,盈盈闪烁泪光地看向上首的帝王。

    文帝当时便在心中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叫贵妃坐过来些。

    他们是少年夫妻,当年两人一道靠着个宦官,在风雨飘摇中坐稳自己的位置,同甘共苦,感情较之旁人终归还是不同的。

    可惜贵妃家世薄弱,哪怕段尚书当年未出意外,如今也不过只能升上个三品文官尔尔,与陆家背后的镇国公府相比相差甚远,无法给与他提供太多助力,

    否则,后位给段贵妃又有何不可呢?

    可惜,可惜。

    文帝拍了拍段贵妃细腻柔滑的手,沉默许久,才轻轻道:“朕不会亏待你的。”

    段贵妃顿时泪如雨下。

    “好了,还在殿上,怎就哭起来了呢。”文帝毕竟年轻,哄贵妃哄得颇有些手忙脚乱。

    段贵妃眼中泪水更甚,深深吸了口气,又轻拿轻放,千回百转地盈盈笑着给他倒了杯酒:“因为陛下叫臣妾想起了当年我们初遇那时,您也是这般哄臣妾的。”

    文帝想想,当时他确实如同个毛头小子,又顾及贵妃身后有顾玄礼这煞神,自然对她小心翼翼百般迁就。

    如今回望,倒真有几分乐趣所在,便跟着一道笑起来。

    两人的关系也似乎渐渐升温,段贵妃甚至在宴会末尾,赐了那陆家姑娘些赏赐,借意化解中秋宫宴那次的误会干戈。

    文帝看到,越发觉得顾玄礼离开是对的,朝中不该有权势比自己这个皇帝更高的人在,只有这样,他的朝堂和后宫才能稳固。

    晚宴后,文帝召陆远去书房,段贵妃含笑告退,走到大殿外,微微侧目。

    前来接宁王回府的李长夙恰好也到了殿外,两人对视一眼便错开了视线。

    “娘娘,可要回宫?”身旁的小宫女兢兢业业地请示她。

    段贵妃看了眼被奶娘抱着的小皇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柔软温情,随即那抹柔软被寸寸包裹,坚硬又决绝。

    “不回宫,去万安殿。”

    小宫女闻言一惊,万安殿是雀音姐姐……也就是如今的顺嫔被册封后,圣上赏赐的住处,贵妃娘娘此前一次都没去过,怎得今日忽而要去了呢?

    不过想想也有原因,如今娘娘复得圣宠,麟殿下又深得陛下宠爱,娘娘便该去显摆显摆她贵妃的尊崇!

    眼见那小宫女脸上神色莫测,最后变得无比肯定,段贵妃沉默不言,扭头遥遥看向文帝带着陆远一道离去的身影。

    早春时节沉夜回暖,却在无形中,亦带着刺骨的春寒料峭。

    离京已有一日多的林皎月缩在顾玄礼的怀里,冷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迷迷糊糊还未醒,忽然觉得自己依偎的怀抱撤开了,她不太舒服地低哼两声,试图挽留。

    顾玄礼看了眼那柔嫩的手臂十分坚决,眸色微沉,脑海中天人交战许久,还是缓慢将她的手臂挪开。

    他这些日子体温时不时会有些变化,全因在戒断齐老头子的药,昨晚就不该听她撒娇,又叫她钻进自己怀里来的。

    顾玄礼看了眼外头天色,默默起身穿衣,回头看了眼还在酣眠的小夫人,想了想,将自己的枕头塞过去给她抱住。

    果不其然,她抱什么都是抱,当即就给搂得紧紧,甚至还蹭了几下睡得香甜,看得顾玄礼眯眼轻啧。

    小猪。

    他瞪了林皎月一眼,静默无声地推门走出屋门洗漱。

    太阳才刚升不久,这处小镇附近挨着不少乡村,早有农人和货郎进城忙活,

    客栈不大,老板是个年轻男人,连着账房的事儿一道兼任了,瞧见他下楼,笑吟吟问他可是要用早饭,店里早上做了粥,亦有咸菜,若是吃不惯,外头也有包子油饼卖。

    老板说着,外头挑着担子刚落地的摊贩笑着探过脑袋:“这位公子,我家的油饼和馄饨比他们家的白粥好喝多了,他媳妇儿都天天来我这儿买馄饨呢。”

    “去去去,就知道埋汰我手艺。”那老板没好气地笑骂。

    外头的太阳晒进这客栈,拂在顾玄礼脚面上,让他略显冰冷的身子察觉暖意。

    头一回起得这么早,却不是为了去抄家杀人,还能瞧见这么些大活人同自己有说有笑。

    顾玄礼新鲜着,便好心情地走过去买了两碗馄饨和一个油饼。

    近来虽说不似在牢里时戒药那般痛苦,但终归到了最后关头,须得安稳养着,胃口也不太好,倒是小夫人心情极好,越发能吃能睡,当真一日赛一日得像小猪,他还能说错么?

    他又出去买了些看起来生意不错,要排队才能买到的小点心,货郎说他卖的是江南那边人清明前后爱吃的特产,用浆麦草和面粉和在一块,里面夹着豆沙馅儿,妇人小孩都爱吃。

    顾玄礼闻言挑了挑眉,那他的皎皎肯定也爱吃。

    他这番不再穿着厂卫司制式的衣服,也不穿京中武官们常穿的曳撒,只一袭白衫,发束玉冠——

    玉冠是林皎皎亲手给他挑得,不算昂贵,但样式极其好看,有一道蜿蜒的白色月牙,笼着青丝风流俊秀,站在街边排队,不知惹了多少姑娘妇人的眼。

    这等小地方,知道京中九千岁的人不多,只知这公子看着年轻俊美,说话又低声轻语,定是个温柔和善之人,也不知谁家姑娘有幸能同他结亲。

    顾玄礼回到客栈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的林皎皎已经洗漱穿戴整齐下楼了,客栈老板娘坐在她旁边与她低声私语着什么,说得两个小夫人一道红了脸,嬉嬉笑笑。

    林皎皎,就是和谁都能玩得很好,顾玄礼看了眼,慢吞吞将自己买回来的青团子拿过去。

    “这是什么?”林皎月瞧着新奇,很明显十分感兴趣地凑过去。

    北方少见这些精细的点心果子,从前清明时节,她尚在周氏的淫威下求生,一个庶女哪会肖想这些。

    “江南人喂小猪的点心果子。”

    林皎月悄咪咪瞪他一眼,赶忙朝柜台后面的老板娘看过去,见人夫妻没注意到这边,才仿若松了口气。

    顾玄礼微微眯眼。

    “您以后说话可要注意些,不能再这么口无遮拦了。”

    林皎月搓了搓手,高高兴兴拆开裹青团子的油纸包,见到那软糯还温热的点心,当即亮了亮眼。

    她手刚要伸过去捻一个,顾玄礼反先将她的手腕捻住:“不喜欢这张嘴?”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沾染了诸多烟火气,竟叫他挑眉侧目看过来的模样,有几分街景中纨绔子弟的风采了。

    林皎月眨了眨眼,突然低下头有几分羞恼。

    顾玄礼没头没脑,更觉得她有事瞒着自己,捻着手腕的手轻轻松开,微妙往她掌心点了几点:“林皎皎,你昨晚还说喜欢这张嘴的……”

    “您别说话了!”

    林皎月匆匆忙忙探身捂住他的嘴,清楚察觉到他柔软的唇在她掌心微微勾动,一如昨晚。

    她什么时候喜欢了,那是被他压着腿逼着说的……

    顾玄礼慢吞吞将她的手抓下来,凤目直钩:“那你说,刚刚说我什么了?”

    林皎月觉得这人褪下九千岁那层皮之后,幼稚得和林阆几乎不相上下!

    她红着脸抽回手,又看了眼那边的老板和老板娘,才回头小声飞快地和他说:

    “她说我夫君长得好看又疼我,昨日我们路过镇子上,不知有多少小姑娘瞧你心动,说我有福气!”

    顾玄礼一顿,少有感到几分微妙。

    瞧他心动?

    是他驾车时绷着的那张脸叫人心动?

    那自己杀人时,她们可还敢动?

    林皎月见他不说话,略有几分不适地看过来,重新提点他:“可你不能瞧她们心动哦。”

    顾玄礼终于回神笑出来。

    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林皎月,觉得她可真是个宝贝,在她眼中,自己一个太监也值得这样珍重,怕被别人觊觎。

    啧,她大概真是爱死他了。

    他反过来揉了把她软软的手指,满含深意:“知道了,夫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林皎月总以为顾玄礼信口拈来胡言乱语惯了,他说的什么以后的福气便没放在心上。

    两人吃过早饭,收拾好行装便欲再度出发。

    如今无人认得出顾玄礼,他亦品察得出后面无人追踪,若要在清明前到江边祭拜,时间绰绰有余,所以二人尚且算作悠闲。

    只是没曾想,临近要出镇,镇上突然开始戒严,连受林皎月之托,在镇上替她们购置物品的客栈老板都骂骂咧咧地被赶了回来。

    “出什么事儿了?”老板娘心有余悸地往外看了眼,赶忙替自家夫君拍了拍身上灰尘。

    “谁知道啊这些人,一惊一乍的不知道闹什么,在街上轰人回家,挨家挨户地搜查。”

    老板娘一惊:“难道是什么什么逃犯逃出来了?”

    正同顾玄礼一道走下来的林皎月闻言微顿。

    不怪她敏感,顾玄礼自愿蹲牢房那些日子,她精神紧绷,每日都恨不能天劈下来一道雷,直接将刑部大牢给劈塌了主动叫死太监出来,故而一听到逃犯之流,自然而然被吸引了注意。

    老板见他们二人下来,苦着脸走过去:“二位,惭愧了,东西没买齐,只买到些金银元宝之类的,纸扎还没扎完外头就乱起来了。”

    顾玄礼未置可否,走过去神色平静地拣起被线绳穿成一长串的纸叠得元宝。

    他每每祭拜,还真从来没带过这些,充其量带些好酒好菜,也是这趟林皎月做主叫老板去买,他才知晓,原来祭拜该准备这些。

    可怜老段大人,恐怕抠抠搜搜在泉下骂了他很久吧。

    林皎月自是没管顾玄礼自顾自玩上了那些祭拜之物,她按捺着情绪问:“外头来得是镇上的府衙官兵吗?我们在楼上也听见了,怪吓人的。”

    “不是府衙的人,我瞧着也面生,搞不好是京中来的。”

    林皎月一惊:“京中的人?”

    她下意识猜测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京中还能再出什么事。

    她去看顾玄礼,顾玄礼却仿若未闻,拨弄个纸元宝,看起来同街头的傻子无异。

    如此,她只好将情绪往里再收敛些,直等到搜查的守备军进了客栈,她同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一般,埋头安静站在顾玄礼身后等待一一问话。

    问到他们,盘查的人不由多看了两人一眼。

    无外,在这等小地方,能有他们夫妻二人这般长相的也是少见,故而便跟着多问了嘴他们从何处来从何处去。

    林皎月下意识紧张,攥着顾玄礼的衣袖攥紧些,便听顾玄礼气声轻笑了下:“官爷,你们吓着草民的夫人了。”

    林皎月一抖,总觉得他说这种话,下一秒就要动手杀人了。

    可顾玄礼今日倒是温和得出乎意料,甚至有几分善解人意地同这些人解释掰扯起来。

    也是老帮娘同林皎月处得好,托老板过来一道澄清,这二人当真是昨天下午就来了,夜里也没出去过。

    “您想想,咱们这镇子去往京城,一个夜里哪来得及来回,是不是?”老板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几番有惊无险的盘问后,林皎月终于确定,昨夜京中果然出事了,且恐怕出得不小,所以,这些皇城守备们才一夜百里地盘查过来。

    而且这些来探查的,想必和阆哥儿一样是今年新充备进来的新人,对着换了装扮的顾玄礼一无所知,可见京中已经乱成了什么样。

    顾玄礼却毫不在意一般,面部红心不跳地接受完盘查,便带着林皎月重新回了楼上。

    关上门,林皎月心有余悸:“我们还走得掉吗?”

    “走不掉就再住几日,你夫君有钱。”

    林皎月心里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走到他身旁,拖了张凳子一道坐下,缠住他一侧的胳膊:“您能猜到京中出什么事了吗?”

    顾玄礼另一只手缓缓倒了杯茶,指背轻探温度适宜,送到林皎月口边,漫不经心道:“有人篡位谋反了吧。”

    林皎月心尖一抖,还未说话,便被顾玄礼递来的水杯扣住唇齿,不得不喝了口温热的茶水。

    “说正事儿,您叫我喝这么说茶干嘛。”林皎月小声埋怨。

    “这算什么正事,京中翻天了也与我们无关,你早上吃了那么些面点,待会儿出发定会口渴,到时候弄不好像上次出行找不到茅厕一样焦头烂额……”

    林皎月往昔的痛苦回忆涌上脑海,她哑口无言,将水杯扣到他嘴上:“您还是别说话了!”

    没一个字是她爱听的!

    顾玄礼轻啧一声接过水杯,小声咧咧她胆子越来越大,林皎月径直扑到屋子另一头收拾行囊,不听了!

    顾玄礼鼻子里轻飘出声呵音,目光却微沉向动静仍未休止的楼下。

    到日上三竿,搜查告一段落,动静终于渐渐小了些,似乎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守备们要查得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人。

    但这不耽搁接到通知可以出镇子后,顾玄礼便带着林皎月离开了此处。

    等林皎月上了车,终于再度想起她早时没问完的问题,便从马车的车厢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身子,从顾玄礼的后背轻轻抱上他:“夫君,我们不必回去吗?”

    顾玄礼喜欢听她软绵绵地唤自己夫君。

    他坐在车沿,懒散地架着马,任她柔软的胳膊从背后缠绕,低声笑答:“夫人昏了头,也知道现在叫夫君不叫督公了,我们回去做什么?”

    没错,如今的顾玄礼已经不掌控厂卫司,京中哪怕闹翻了天,也与他无关。

    林皎月想是这个道理,可思忖之余,仍止不住担心:“可祖父母亲还有姐姐弟弟都还在京中,他们不会有事吗?还有盼盼呢?”

    顾玄礼轻轻叹了口气。

    他夫人心中所装得人着实有点多,不像他,只有她一个。

    他眼看着前方,平静道:“你那个大伯不是个东西,但一旦出事,是最有本事自保的,有他在,南坪伯府不会有事,至于你的好姐妹盼盼……”

    他一哂,“要是镇国公府都难自保,你我回去,更于事无补。”

    所以说,他们从京中出发,哪怕身后洪水滔天也别回头,这才是于人于己最好的选择。

    林皎月一时间哑住,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背,没有想出反驳的话。

    是了,顾玄礼能不杀人已是克制收敛,指望他去救人,哪里现实?

    况且京中情势诡谲,他们如今都只算白身,贸然回头,只会搭上自己……

    未想清楚,已经驶在了官道上的马车后方倏然射来利箭!

    顾玄礼原本松垮懒散的坐姿瞬息绷直,想也不想揽起林皎月的腰躲过这一箭。

    太过惊魂的一瞬叫林皎月来不及惊呼,等到第二箭第三箭再到,林皎月终于忍不住,低低颤叫:“夫君……”

    顾玄礼眼中闪过血色,从车厢的软垫下方抽出他此行并未打算使的刀。

    *

    宫中一片凌乱,太医颤抖跪地:“娘娘,陛下,陛下他……”

    段贵妃脚步一跄,险些栽倒在地。

    一旁的雀音顿时惊哭出声,叫寂静的帝王寝殿里更多出几分凄厉阴寒。

    段贵妃艰难维持清醒,明白过来太医那一言难尽的目光,用极大的气性忍耐住心中怒火,咬牙吩咐,将顺嫔带回万安殿。

    太医们各个伏地不敢多言,不多时,内宦颤颤巍巍举来托盘,叫太医们逐一查验其中摆盘的茶水酒饮,其过程无一人敢言语,唯有乒乒乓乓的清脆瓷响回荡殿宇。

    最终,几位老太医私下议论完毕,点着头一致同段贵妃颤抖道:“回贵妃娘娘,问题皆,皆出在这杯茶水中。”

    帝王所饮用得茶水里被添加了烈性的助兴药,随后宠幸贵妃,便引得年轻的圣上……

    段贵妃满目荒凉,宫中她是位阶最高的宫妃,此番时宜该是由她率先引代皇后之职。

    她点头,哑着嗓子十分疲倦道:“本宫知晓了,待稍后太常寺卿前来,还有诸位宗亲到了,你们便如实告知……”

    她顿了顿,问内宦,“这杯水,是陛下何时饮的?”

    内宦颤颤巍巍回:“是陛下昨夜宫宴后,与镇国大将军陆远,一道饮的!”

    太医们纷纷恨不能未听见这消息!

    陆远!

    段贵妃亦惨白了脸色,可不等她说什么,另有内宦满面惊恐地扑进殿中:“娘娘,太常寺卿,太常寺卿……”

    太常寺卿便是如今的宁王,他是宗亲中的宗亲,统辖太常寺,掌宗庙礼仪最是应当。

    “督……顾玄礼昨夜夜闯宁王府,刺杀了太常寺卿!”

    这一瞬,段贵妃脸上露出了比刚刚得知皇帝死了,更震惊惶恐的神色。

    *

    太阳落山,村中又静又冷。

    林皎月小脸冻得发白,颤抖着手将顾玄礼刚刚吐出来的血用帕子擦净了,囫囵塞到她带过来的行囊里,不敢叫人看见。

    亦是因为晚上的村子太静了,叫她隐约听得到屋外头有人突然有议论声渐近,

    说不能留啊,现在到处都是官府通告,要捉拿那阉人和他夫人,这会儿来的这对小夫妇嫌疑太大了。

    又有人说,别瞎说,这对小夫妇去年就在他们村子外面碰见过,那会儿俩人是私奔的,他们瞧得清楚,这遭小夫人也说了,是回程想祭祖,却不慎遇到了劫道的。

    里外争论不休,屋门终于被敲响。

    林皎月赶忙擦干泪,再检查了遍周围没留血迹,佯装镇定地过去开门。

    开门后,收留他们的妇人和她男人面色尴尬地站在外头,后面还站了好几个神色不定的男人。

    “妹子,不是婶儿怀疑你,你来的时候也看到听到了,现在到处都在抓那个太、太监和他夫人……”

    妇人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朝屋里看了眼。

    顾玄礼从床上撑起身,俊美面庞却苍白如纸,一双眼尾染着红,直勾勾朝外头看过去,恰好撞见她的那声“太监”。

    “我不是太监。”他的语气凉飕飕,却有微妙的笃定。

    林皎月眼眶发热满含热泪地想,听啊,死太监顾玄礼又开始信口拈来胡言乱语了。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我说了,她不信

    明晚,明晚一定(拱手)

    第68章 掉马

    可是不是太监与旁的不同, 这太好检验了,门外一众汉子理所当然地彼此咕哝——

    “谁家汉子夏天不是赤条条下水的?”

    “就是,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林皎月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她纤弱的手掌攀在门边, 指骨扣紧到泛白,害怕他们当真冲进来将顾玄礼扒了“验明正身”。

    那妇人还在苦口婆心地低声劝她,说叫汉子们看一眼的事儿, 看完他们不就清白了, 真不是的话所有人也不必胆战心惊, 外头再来人搜查, 他们村里人都能替他们俩给挡开了,毕竟去年彼此间都见过面的, 也有交情在啊。

    可林皎月脑袋嗡嗡, 什么都听不进去。

    在府中有多少次,她也曾想表明心意, 向他证明自己并不在意他的残缺, 可每每刚碰触到他腰带的时候, 顾玄礼却总会先行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

    他不说话,惯常阴阳怪笑的眼总低垂着,薄唇也轻抿着,似有无数氤氲在心头却不可透露的晦涩。

    久而久之, 林皎月也不再贸然尝试。

    她知道,那必然是他身上心头最深的伤痕,连带着自己都得小心翼翼, 从不去主动打搅, 不去揭他的疮疤, 她哪里能让这些人进来扒了顾玄礼?

    眼看林皎月几乎要同外头的人吵起来,顾玄礼坐在农家的土炕边定定地看着她的维护,神色深邃而微妙。

    “妹子,不是……不就看一眼你男人的裆吗,我们都是男的,你怕什么!”

    门外的农家汉子实在摸不透这小夫人的心思,憋到不行终于问了句露骨的。

    林皎月宛若守城的死士,瞬间红了眼,一字一句拒绝:“不行。”

    气氛瞬间就焦灼了起来,原本还觉得这二人定无嫌疑的农妇脸上也有了几分迟疑,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

    林皎月却几乎要哭出来一般,死死忍着,重复道:“不行……大不了我们走就是了。”

    她大可以风餐露宿,大可以继续在那间破庙里守着顾玄礼,却不愿为了个安逸,叫顾玄礼尊严扫地,或是叫顾玄礼一怒之下血溅当场。

    走就是了。

    可还未转身,她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顾玄礼温热的手臂从后揽住她,撑住了她。

    顾玄礼低声笑哄着,夫人不生气,不就是脱个裤子的事儿么。

    见状,门外的村民们稍稍安定下情绪,七口八舌地劝:“就是,谁也没缺个什么,不就图一清白吗?”

    林皎月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他,眼中就差写满了你不要闹了!

    这是脱个裤子的事儿吗?

    她为了什么生气,她在维护什么,心疼什么……顾玄礼,你不知道吗?

    顾玄礼眸色微暗。

    他同外头的人告了声慢,关上屋门先哄他的小夫人。

    门才关上,掩埋在他襟前的小夫人便抑不出她低哑的哭声了。

    林皎月从决意要嫁给顾玄礼的第一日,就不曾因为他太监的身份而有过什么委屈,因为一开始她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只要顾玄礼不杀她,只要顾玄礼留她的命,允她好活,就是她最好的盼头。

    可顾玄礼给她的远远超过了她所期盼的,他给了她活路,给了她保护,甚至给了她底气和爱,叫她不必再畏惧任何人任何灾难,可以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过她想要的人生。

    哪怕是在房事上,他也不像传闻中其他宦官一般爱以磋磨人为乐,他惯来的坏脾性在对待她时,从来收敛且以她感受为先,再招人羞恼的那张嘴,同她开口说出的话,也大多是温情旖旎的。

    她本以为此生无憾,长此到老不无不可,可偏偏命运残酷,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因他太监的身份而如此委屈——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舍不得他。

    谁家少年郎甘愿在懂事后还净身为奴的,谁家十四岁的少年没有对未来的慕艾憧憬?

    知人事的年纪至今,他有没有因此疼过,因此后悔过呢?

    他曾是所有人畏惧的九千岁,所以必然没有人因此而心疼过他,

    可她疼,更疼他受过这么大的罪,此刻又要逢此羞辱。

    “我们走吧,我不用住在这儿,上次那个破庙就很好,出门时我也给您带了衣服和药,去那儿,我给您熬药,”

    林皎月哭红了眼,垫着脚去亲吻他,同他撒娇,

    “您记得吗,您就是在那间庙里教我如何吻你的,我们就去那里故地重游……”

    顾玄礼再次咧出白牙,忍俊不禁。

    故地重游,也亏她说得出这种鬼话。

    可也因着她想哄他,使劲浑身的温柔,叫顾玄礼心头忍不住饱胀。

    在她眼中,自己仍不过一个死太监尔尔,他何德何能,叫她为了他这样的人殚精竭虑,他心中原本那抹不可言说的顾忌,忽而显得如此苍白又幼稚。

    他撇过眼,将人抱回榻上,轻拍了许久才哑声道:“林皎皎,我同你认个错。”

    林皎月吸着鼻子摇头:“不要认错,您就听我的,我们不求人,您受伤了我会护着您的……”

    顾玄礼垂着眼牵起她的手,实则耳尖亦有几分发烧,几乎听不清她在碎碎念叨什么。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无数次在她肩胛如蝶翼般的背后,他低喘着粗气觊觎她,渴望她,那时他就知道,一副药冷得了他的身体和念头,冷不了他心底里的欲。

    正常男子如此,不能人道的太监更是,欲望在心底里不会消散,只会越积越深,最终变成摧毁底线的毒。

    只要摊上个男子,就是很卑劣,男子没有良善的,若有,那也只是装得好,忍得狠。

    那时他心中熄不灭的野火快要将他烧干,恨不能将她箍在自己身上,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做,不敢做,也贪婪地想与她合为一体,化作灰,融成水,

    而今天四面楚歌,他希望她知晓一切,希望自己得偿所愿。

    林皎月终于发觉顾玄礼的反应不对劲,他垂着头,修长双手握住她的手,如同个虔诚的信徒在默祷一般凝滞了很久。

    她开口,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同她说的隐情,是大是小?

    顾玄礼抬头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眸里有浓稠艳烈的色彩。

    他薄唇轻启:“有的,大着呢。”

    她的手被携着探入她亲手给他穿戴整理好的衣料内,在层层叠叠的柔软中,蓦然遇阻。

    林皎月顿了顿,没反应过来。

    她以为顾玄礼是在宽慰她,告诉她这算不得他的伤疤,他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不会在意旁人的目光,也不想她心疼……

    可她脑补着脑补着,蓦然发觉出了些不对劲——柔软的布料下似有什么传来悸动,抵住了她的手。

    林皎月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这份惊愕亦全然呈现在了脸上,叫她张着嘴也问不出:

    这就是你不给我看不给我碰的伤疤?

    这,这伤疤,还会动的吗?

    她同寻常未出阁的姑娘家所知的内容差不多,对男子这些……皆是一窍不通,特别是顾玄礼还是个“太监”,她往常更不会往这方面钻研学习,

    但此刻,她直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顾玄礼亦紧抿着唇,呼吸宛若都止住一般,内心在这眨眼的须臾潮澎湃不止。

    她才仅隔着衣裳刚碰自己,自己就如此激动……

    “后生,你哄好你夫人没啊?”

    外头的农家汉子们声音再度响起,打散了两人间愈发浓稠的气息。

    顾玄礼额角的青筋不自觉凸起,深吸了口气,略显僵硬地往后撤出几寸:“我先出去。”

    他起身,宽大的袍子自然而然遮起了原本显眼的异样,林皎月仍没能反应过来,却习惯性回道:“别,别伤人。”

    顾玄礼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推门出去。

    一直等外头的脚步声都走远,林皎月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她努力地试图自我理解,刚刚那究竟是什么?

    不多会儿,外头传来敲门声,林皎月一惊,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了,立刻蹭的起身,仿若自己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想极力遮掩,可她四处环视过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做,

    自己只是在想刚刚的事情。

    林皎月僵硬着去开门,透过门缝瞧见了收留他们的农妇一脸歉意地站在门口:

    “妹子,对不住了,刚他们几个汉子去看了,你男人确实不是个太监,婶儿过来给你赔礼道歉,带点吃的给你。”

    林皎月脑袋里轰隆鸣响,若非尚存理智,知道多问多错,她几欲失声尖叫,什么叫顾玄礼确实不是个太监!?

    那他是什么!!!

    农妇见林皎月虽呆呆站在门口,却未阻拦她,便笑了笑,径自走进屋将门掩上,又亲热地把她拽回桌边,一边从篮筐里拿菜出来,一边低声哄劝:

    “婶儿才从他们那儿听说你是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就知道刚前些确实是我们不对,你年轻,皮面薄,哪儿撞见过这种阵仗是不是?”

    “咱们这儿都是粗人,招待不周说话不好听,你也别往心里去了,不都是担心惹上事儿吗,但是你放心,既然他们汉子都确定了,那就没事儿,你男人也被他们拉着去吃酒了,我才来给你送些吃的,都是我孩儿他爹今天新从山上打下来的野味儿,香得很,”

    说着,那农妇还略显微妙地冲她挤挤眉眼,“你多吃点,听他们说你男人挺有资本的,这晚上还吃野味烧酒,回来少不得累了你。”

    重量级的信息一条接一条,直到那农妇离开,林皎月都没能从句句重击中回神。

    资,资本……什么资本?

    她惶惶地猜,莫非是顾玄礼是给他们钱,买他们闭嘴了?

    可如此的话,为何又扯到会累了她?

    而且顾玄礼不能喝酒,被拉过去可会出事?

    都怪她让他不要伤人,若他顾及息事宁人委屈自己,最终伤了身可如何是好,他下午带她一路奔波至此都吐了血了。

    心中越想越乱,林皎月蹭得一下从饭桌边起身,

    饭菜极香,如农妇所说,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野味,地地道道的农家菜,可她胃口全无,一口都吃不下,只能佯装镇定地在屋子里来回缓慢地踱步。

    她脑子里像被塞进来一团浆糊,糊烂了一滩,想什么事就堵住了哪条思路,从下傍晚一直到深夜,她连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担心什么都不清楚。

    这样又饿又累,终于叫她忍不住沉沉困意,缩着身子在塌边微微靠倒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迷糊了起来。

    林皎月心中本还想着,她一定不能睡着,等到顾玄礼回来,她要好好问问他临走前捉她手去摸、摸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月上枝头,万籁俱静,吃过酒的人家终于敞开了屋门,叫作客的村里乡亲们各自回去了。

    寂静中又带上了各种细碎的声响,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周围屋舍的开门声,低骂自家汉子又喝多了的妇人的吵闹声。

    油灯在农家看来不是便宜物件,林皎月用铜板买回来的灯油早燃完了,她在一片漆黑中朦胧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她有些冷,第二反应是,屋里进人了。

    对方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边,与起初屋内的冷冰冰截然不同,勾起一片酥麻。

    她意识还未清醒,迟缓地想,顾玄礼回来了吧,她要起身同他说说话。

    可才刚抬起手想撑起身子,碰到的身子结不结实另说,那滚烫的灼热感瞬息叫林皎月瞬间睁开眼,绷紧的脊背猛地一颤。

    顾玄礼极少有这般滚烫的时候,除了那日在厂卫司的办事间里……可那日他是因为犯病了。

    下午时候顾玄礼吐了口血,告诉自己这是淤血,吐完折口,他的身子便彻底好了,所以不该是又犯病吧?

    那就是旁人进屋了?

    林皎月几乎浑身的寒毛都耸立起来,想也不想便一把推开对方从床上滚下去,扭了脚腕都顾不上。

    对方似乎也是个生手,瞧她下午刚来村里,丈夫又出去了,这才存了心思夜探进屋,见她居然跑得这么利索,怔愣了片刻,随即起身大步就将人拉了回来,一把捞进怀里。

    若说下午林皎月没反应过来顾玄礼让她摸得是什么,此刻可能是陌生男子抵在自己腰上的玩意儿却叫她魂都要吓飞了。

    没见过猪肉,但看过话本啊,一晚上的忧愁和恐惧如洪水泄出,林皎月当场便哭了。

    不想叫那东西戳着自己,她觉得很恶心,好似旁人的觊觎和险恶全存在这一处了,火辣辣的避之不去,

    她拼了命地将手往后推,企图拨开那东西,将人抵得离自己远一些,边推边哭,让人滚,她有夫君的,她夫君很能打。

    随后她一顿,开始扯开嗓子叫,刚叫了个顾字便止住了,一个劲儿地叫宣鸿,宣鸿,救我——

    “嘶……”

    身后箍着她的人莫名发出声熟悉的气笑声,

    “不是玩儿?真没认出来?”

    林皎月神色一滞,顾玄礼放松了桎梏,她动作却没刹住车——

    顾玄礼闷哼一声,从未使过得玩意儿就这么被他的小夫人给一握一扭,险些中道崩殂。

    林皎月失了禁锢,踉踉跄跄一屁股墩摔在地上,借着外头的月色终于瞧见了撑着桌子面色发白的顾玄礼。

    顾玄礼缓了好一会儿,疼到眼底里血丝都爬出来了,定定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一招鲜,吃遍天啊林皎皎。”

    他算是知道,被她如此“暗害”过的男人们是有多疼了。

    林皎月愣愣没回过神,等顾玄礼恢复了从容,过来要抱起她的时候,她甚至愣愣地往后缩了缩。

    顾玄礼忍得额角青筋又跳了几跳,刚要耐下性子同她再说几句,他真是顾玄礼,便见林皎月试探一般,小心翼翼撑起身子朝他靠过来。

    他像最温顺的兽,哪怕被主子刚刚鞭笞过,她抬手,他仍要安静地向她俯身讨好。

    小夫人用冰冰凉的小手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摸了把他紧绷的下颌,似在检查是否有什么□□的贴合缝隙。

    否则,她,她想不通啊……

    那处怎么会突然起来呢?真不是换了个人吗?

    顾玄礼:“……”

    很好,他从不知道,原来林皎皎的心思这么多。

    他再也不理会她的惊惶失措,冷笑着将人一把抱起来,这番林皎月隐约相信了眼前的人真是她的“太监”夫君,终归没再挣扎。

    只是被抱上炕的一瞬,顾玄礼抽手的幅度略大了些,触动了她的脚,钻心的疼涌上心底,终于打断了林皎月的发怔,叫她低声叫了叫,疼得红了眼眶。

    顾玄礼本要去看看灯油可还有了,闻声哪还走得开。

    他坐回炕边,不顾她的小幅度挣扎,将她身上的外衣尽数给剥了,留着里衣一道塞进被子,又从被子里头轻手轻脚拿捏住她的腿:

    “哪只脚。”

    有被子阻隔,林皎月终于找回了几分安全感,她迷迷瞪瞪将疼的那只脚往前伸了伸。

    顾玄礼垂眸,借窗外月色,看着那只莹白细嫩的脚毫无防备地抵进了自己腿间。

    被她眼泪消下去的火,顺势又渐次燎原。

    他伸手按上她的脚脖,林皎月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原先两人更亲密的动作都有过,可那时林皎月只会害羞,只会嗔怪他不知餍足,

    可今夜顾玄礼的掌心烫得灼人,覆在她的脚腕上,好似裹着层会推拿的热巾帕,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哪怕仅仅只在她的脚腕,都叫她隐隐有些透不过气。

    林皎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去看顾玄礼,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刚出手,有,有点狠了,堂堂九千岁哪被人如此拿捏过,

    又或许是,她隐约碰触到了他最禁忌,却也是最叫她困惑不解的地方,所以她满腹狐疑却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

    只偷偷看一眼就立刻缩回头。

    顾玄礼不说话,他揉得十分认真,认真到不像在给她搓脚腕,而是在处理什么社稷大事,那双凤目沉沉,不知是屋里没有点灯本就昏暗,还是他的眼里容纳了一整汪深谭。

    林皎月被他揉得从脚腕到整条腿,甚至全身都似乎有些发热,她想往回缩一缩,顾玄礼便知道,她不疼了。

    本身就没扭伤,只是有些挫了筋,缓一会儿就无事了,可他却不放。

    林皎月愣愣地察觉顾玄礼的强硬,他将她两只脚一道拢入了掌心……

    “夫,夫君,”

    林皎月牙齿仿若打架,“不疼了。”

    “嗯,”顾玄礼气声轻飘却浓稠,“多揉揉,防止你老了关节痛。”

    林皎月无言以对,直觉他的揉法不是那么回事。

    她太熟悉他的动作,他的手,他每一节指节的弯曲,都曾在她身体上留下过不可磨灭的记忆。

    林皎月脑子里的浆糊再次倾斜出来,结结巴巴地问他,晚上是吃了什么吗,还是喝了酒,他不能喝酒的呀。

    顾玄礼似乎轻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引来战栗,从莹白的足背没入雪白的里裤中。

    他低沉缓慢地回她,他吃了村里农户们有人猎回来的新鲜鹿肉,酒倒是没喝,不过往后,他也能喝了。

    林皎月愣愣地想,哦,鹿肉……

    她突然又想到先前那位农妇过来,冲她挤眉弄眼地说,吃野味烧酒,回来少不得累了她。

    她的身子倏然又有些僵硬了。

    “可,可为什么以后能喝酒了,您傍晚时候还吐了血,不是,不是还伤着吗?”

    她左右而言它,却忽略了自己的语气越发慌乱,顾玄礼的指腹摩挲在她的小腿肚上,叫她麻得浑身发颤,几乎撑不住想坐起来的身子。

    顾玄礼啧了一声,将哆嗦个不停的小夫人重新抱好,让她可以背抵着墙壁,看个清晰。

    他还握着她的双脚,如同捏着两朵脆弱易折的花苞。

    林皎月眼睁睁看着花苞被他重新盘握在手中,抵上下午他叫她碰触的地方。

    比他手掌心还烫,烫到林皎月大脑一片空白。

    顾玄礼喉结微动,在林皎月顾不上的角度,悄然吞咽了不知多少口水,才能低哑又沉醉地流利告诉她:“因为下午那口血咳通了心脉,往后,如夫人的愿,不必喝药了。”

    不必喝药了,自然也能饮酒,能吃补品……能将她彻底吃入腹中了。

    林皎月脑子里始终想不通、难以置信的某处,终于有如冬泉解冻,叮铃融化。

    原来他临走前说得做得那些,是这个意思!?

    “您,您不是……”

    她急忙着要起身拉住他,没曾想柔嫩的脚底沉沉踏上。

    一声闷哼随之响起,若有一分是痛苦,大概更有两分是按捺的愉悦。

    他紧紧按住林皎月的一双嫩足,眼底彻底猩红,比雨天发疯更耸人心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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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大结局(上)

    林皎月当真遭了殃, 她毫无准备,不论是心思还是身子,

    却在一晚上, 乱了心思, 丢了身子,从足底一路失守到心房。

    她多少次在惊涛骇浪中抽出一缕清明,想问这人,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顾玄礼只给她喘一口气的间隙, 就将她重新卷入浪潮中。

    他像一头从冬眠中觉醒过来的狼, 不容抗拒地亲吻她, 用伤痕累累的身体有力拥抱她,又用他从未启口与见过光的热情去炙热灼烧她。

    林皎月两世没受过这种“刑罚”, 最后累到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哭哭啼啼伏在他怀中低声骂,死太监……

    顾玄礼莞尔, 喟叹声断续又沙哑:“死太监, 多谢, 夫人,垂怜。”

    事后,顾玄礼嘴角噙着止不住的笑出门打水烧水,连小夫人滑嫩的脚指头都一一细心给她擦拭干净,

    林皎月气哭着要踹他, 他指腹危险摩挲一道,林皎月又急忙忙要将脚收回被中。

    顾玄礼闷笑不语,快些给她擦拭干净身子, 自己也简单清理过后, 终于安静上塌, 将她拥入怀中。

    许是如顾玄礼所说,他吐完了那口血,身子便会好起来,又或许是日子渐暖起来,更或许是借他们房屋的农人担心贵人住不惯,给烧了半日的火炕,总归此刻的林皎月觉得再也不冷了。

    可她仍旧没能从刚刚的激烈中缓过神,虽然身体安逸妥帖了,心脏却还跳个不停。

    刚刚那番动静令她心有余悸,哪怕经历过一遭,她仍旧有些不可置信,

    他真不是个太监吗?

    听说过本朝开国□□皇帝仁厚,宫中给宦官净身便是用的去卵留根的手段,只确保不会玷污皇家血脉即可,所以有时候靠着吃药,宦官们也能行些男子之事,

    而鹿肉,听闻也有些效用。

    林皎月实在有些迷糊,不确定顾玄礼究竟属于哪一种,于是等到顾玄礼闭目,林皎月终于鼓足了勇气,悄悄悄悄,往下伸出了罪恶的小手。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面色凝重、颤颤巍巍往回收手。

    没等她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后,她往回缩的手就被抓住了。

    顾玄礼不知何时睁开的眼,正幽幽盯紧她。

    林皎月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抖了抖,倏然就哭了:“我不行了,你快……快软下去!”

    顾玄礼深吸口气,险些被她气笑。

    该让这东西给小夫人长一次,她就知道他今晚只要了她两次已经是克制中的克制了,偏生她自己不知死活还来搓捏他,以为这是什么?

    街上卖的糖人?任长任短任扁任圆?

    他磨着牙,一字一句从牙缝辗转吐露:“那夫人这小手怎么还不安分呢?”

    林皎月不无委屈:“我只是好奇!你都不同我说的,为什么会,会突然不是太监了呢,我嫁得明明是个太监啊……”

    顾玄礼哑口无言,听她的语气,怎好像还不如嫁个太监呢?

    林皎月眼泪开了阀门:“先前身上服军棍受了那么多伤,也不和我说,为什么喝药也不和我说,你什么都不说,全让我自己猜,我哪里猜得到,我不自己伸手摸,我怎么知道呢!”

    她趁着顾玄礼失神一瞬,挣开他的手,索性直接拽住,仗着夜色浓重瞧不清她的脸红:“你先前还不让我碰,碰到你腰带你都会避开,凭什么,我不是你的夫人吗,我就要碰,就要碰!你今晚若是不同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我……”

    “你什么?”顾玄礼的呼吸宛若被压在了块大石头下面,又沉又短促。

    “我就把你拽断,让你重新当太监!”

    林皎月放出她今晚最狠的承诺!

    顾玄礼额角青筋再度跳跳,

    就她的力气,拽不拽得断另说,让她自己再吃次苦头倒是极有可能。

    顾玄礼冷静了许久,堪堪压制住再次不做人的想法,免得真将人闹哭闹生气了。

    他忍着那只小手,将人抱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小夫人柔软的发顶,一声长叹:“好,和夫人如实交代。”

    大半夜,初尝云雨的小夫妇不滚被子,却要干巴巴交代,顾玄礼心里啧啧,他还不如当个太监,也免得受这煎熬。

    可小夫人平缓温和的呼吸就落在他的胸前,宛若一直在包裹温暖他的心脏,这种独特的安宁却又叫他觉得,再憋,也甘之如饴。

    他们以后还有漫长一生可以久久纠缠,他很期待,期盼。

    一夜过得很快。

    顾玄礼如今身体日渐恢复,睡眠也不似以往那般沉重难醒,总是会在林皎月睁眼前就起来。

    醒来的第一瞬间,他察觉小夫人仍坚持不懈地握着他,他无语片刻,垂眸去看她哭肿眼的睡颜。

    原来她昨夜哭得这般厉害,自己说到最后,以为她是困得不行,声音才逐渐朦胧堵塞,如今看来,她是哭到了半夜。

    顾玄礼神色莫变。

    原先,他对于过往诸事是否要告诉小夫人,本觉无所谓,甚至有时候看到她因他心疼,还会产生自得与近似自虐的快感,知晓原来还有人会心疼他。

    可现如今,瞧她为自己哭成这样,他突然又有些后悔了,

    不想再看她哭,哪怕是因为心疼他自己。

    轻轻啄了口她的眼角,顾玄礼终于龇牙咧嘴将自己抽出魔爪,满是复杂地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没打搅到小夫人,起身安静地推门去洗漱。

    林皎月在关门声响后,悄然无息地睁开眼,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缓缓从床上坐起身。

    腰酸腿软,昨夜的刺激可真是,太大了,

    她悄然松了口气,脑袋里也轰隆隆若有回响。

    趁着顾玄礼出去了,她赶忙自己将衣服都穿戴好,简单洗漱,却仍旧压不下脸颊的红和耳尖的烫。

    明明两人已作了近一年的夫妻,也不是头一次如此亲密接触过,怎,怎就多了个东西,就让她害羞成这样?

    不行林皎月,你得硬气起来!

    你要拿捏顾玄礼!不能被他拿捏了!

    林皎月深吸一口气,暗暗打气,还未回身,窗户外猝然撞进个人影,吓得她当场尖叫出来。

    “夫人,是属下!”

    梅九捂着肩上的伤赶忙叫住她。

    林皎月这才魂归体魄:“梅九……?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不自觉有几分紧张,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目光所及从窗户外头搜寻顾玄礼的身影。

    梅九自然没有忽视她的惊恐,苦笑拱手:“夫人不必惊惶,前来叨扰属下也十分过意不去,只是京中现在局势复杂,我找了很久才一路问到您与督公的下落,特来一请督公回京。”

    眼见对方还能好好说话,林皎月心中的不安稍稍按捺了几分:“他……已经不是督公了,京中情况再复杂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帮得上,”梅九咬牙,“圣上病重,贵妃挟皇子把持朝政,宁王世子李长夙受立摄政王把持朝政,除了督公,无人再能挽回局势!”

    林皎月心惊肉跳眼:“圣上病重!?”

    她赶忙压低声音,生怕外头的人听到,一问才知,竟然就是前夜他们在上一个镇子落宿时发生的事。

    怪不得当时京中的守备被派到那里搜查,加之昨晚村里也不得安宁,传言京中在缉拿顾玄礼。

    “怎会这样,那,那陆将军人呢?他不是还带了五万大军?”

    梅九面上浮过晦暗:“贵妃与宫中眷众一致指认,是将军给圣上下了药,致使圣上身体抱恙,人证物证俱在,将军已被扣押入狱,五万大军在城外被李长夙带着禁军喝止不准进城,否则一律视作谋反。”

    五万大军困守城外,一旦进城,就如同十五年前的宣威军,全军谋反!

    前有顾玄礼背负血汗深仇十五年,无人敢再拿此等事来作玩笑,所以如今京中便完全由李长夙把控住。

    “那宁王,就没有拦着他?”

    林皎月心头骇然,以她的了解,宁王不是这般会轻易做大动作的人,且宁王执掌太常寺,为九卿之首,算是宗亲中的宗亲,地位崇高,哪怕是他要动作,也不至于将李长夙推出来作前排?

    梅九目色沉沉:“宁王爷薨了,家仆指证,圣上驾崩当晚,督公也潜入了宁王府杀害了宁王。”

    “不可能!”

    林皎月想也不想就否认,怎可能呢,那晚顾玄礼一直同她在一起,他们还在畅享这一路会经过哪些地方,如何落脚,他除非神仙下凡,否则分身乏术。

    但她也很快明白过来,她的解释澄清在欲加之罪面前,就是一纸空谈。

    梅九一路找来,浑身是伤,她看在眼里也十分难受,紧张询问完才想起赶紧让人坐下,给他倒了杯水。

    林皎月犹豫再三:“你先别急,等他回来再说也不迟,但我怕……他不会答应。”

    梅九怎能不急,他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我猜也是,督公最讨厌麻烦了,要不夫人您陪我演场戏,假装您被劫回去了?”

    林皎月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这种馊主意他也想得出?不怕他们二人一道被顾玄礼劈了吗!

    不,现在死太监才不会劈了她,只会,曰死她……林皎月心有余悸。

    顾玄礼从外绕了一圈,用身上的零碎钱银在农户家里换了些吃食汤粥。

    要不说林皎皎是他的福星呢,若非她拦着,这村子怕是在去年那场大雨里就被他发疯牵连了,他事后要多背上几十军棍不说,这趟也再无地方可以暂且落脚。

    经历过昨晚的事,村中农户对他的态度客气了不少,其中有些还掺杂了不好意思,毕竟哪怕是男子,为了验明正身扒人裤子的也少见,

    倒是顾玄礼看起来没有不悦,反倒一直噙着笑,心情不错。

    如此一来,农户便也好同他打笑吹趣:“后生,你昨晚回去之后,媳妇儿没再生我们的气了吧?”

    顾玄礼垂眉低目:“哄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哎,要不是京中突然出这些事儿,官兵们一个个要死要活地纠察,咱们也不想做这种坏人是不。”

    提到这儿,顾玄礼嘴角的笑意微敛。

    昨夜和村里的人一道吃酒时,他就将前前后后的事打听得差不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众说纷纭,他抽丝剥茧略一琢磨,便也知晓了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李长夙,倒是有点手段,

    段贵妃,嗤……

    他不动声色同农户道了谢,折身回他们的小屋,可还未走到,迎面跑过来几个神色匆忙的村民:

    “后生,不好了不好了!刚刚村里悄摸声息进了几个人,功夫好的不得了,把你媳妇绑走了!”

    手中瓷碗瞬间落地,碎成一滩狼藉。

    原先瞧着顾玄礼还觉得温和俊秀的那些村民们,便见到这年轻后生的脸色倏然沉下,青天白日亦如蒙上深灰,忌讳这从阴曹地府寸寸爬上来的现世恶鬼。

    *

    原本日渐温暖的天气倏然转冷回寒,宫中的内宦与宫门女缩在殿外抱着手臂战战发抖。

    “怎么说冷就冷了,前两日还晴空万里的,这会儿乌云遮得天都要黑了。”

    “就是,这才刚过午食呢。”

    小宫女多有埋怨老天爷,嘴里念叨不停。

    从宫殿中退出来的掌印太监闻言,私下瞪他们一眼,将人全遣散开来。

    “一个个的长嘴鹦鸽,在殿门口胡言乱语,也不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老太监低声骂咧完,目光沉沉回头看了眼殿内。

    圣上身子抱恙,不得见外人,被贵妃贴身照拂已有两三日了……

    不等他回神,外头一列禁军走来,他见了赶忙换上笑脸迎上——

    现如今京中军备,除了那群使唤不动的厂卫司蕃子和城外的五万镇国军,其余全部都拢归到了摄政王李长夙手中。

    这位世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宁王即薨这么大的事一道撞上,也只叫他难掩地流了几滴泪,随后便在宗亲凋敝、朝堂晃动之时毅然匡扶住社稷,叫人不得不……心有戚戚。

    禁军一板一眼同掌印太监道,宁王府今日事务繁杂,摄政王便不进宫探视圣上了,特来传话,还请宫中好生照拂陛下,万不可疏忽。

    掌印太监笑着附和,待人走后,神色不明地原地站定片刻,叹了口气,回神折回养心殿,同贵妃汇报此事。

    重重帘幕深处,贵妃身影晃动。

    她看向床榻上那安静的身影,自己身上没有一处皮肤不在战栗发抖,可饶是如此,她仍只能撑着仪态,却难掩倦意地回一声知晓了。

    宁王府,比起冷意沉沉的宫里,似乎更添几分寒意。

    取下遮眼的黑纱后,林皎月迫不及待地抬头想弄清周边状况,整个人却狠狠一震,宛若被定在了椅子上。

    家将们皆身穿着玄黑皂衣,叫人窥不出来路,可这熟悉的屋内陈设和屋外景致,让头晕颠簸了一路的林皎月一眼看见,险些误以为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这是她前世被软禁了近半年的小院。

    “唔唔唔唔!”

    她回过神,怒不可遏地冲身前的家将们呼喊,可根本无人理会,这些家将们将人绑到,转身就走,顺便将前世林皎月怎么都敲不开得那扇门也锁死了。

    外头寒风呼啸,许是因为这间小院先前无人居住,而如今才被用来拘禁她,所以收拾得尚且规整,不若前世那般四处漏风破烂不堪,

    饶是如此,林皎月的心依旧一点一点如浸寒潭。

    她不会觉得这是宿命的补偿和愧疚,反而清楚明白,李长夙越发丧心病狂了……不仅里子腌臜卑劣,现在连面子都不顾,竟会趁着她同顾玄礼离京之际,将她掳劫回府。

    先前她还在同梅九商议,怎样劝说顾玄礼才合情合理,没想李长夙的人就在那一刻破门而入,分明是跟着梅九埋伏了一路。

    李长夙就不怕顾玄礼要他狗命?

    林皎月悲愤情绪一顿,蓦然想到,是了,李长夙怕什么,梅九先前才同自己说陆远入狱了,五万镇国军不能步宣威军后尘,在城外死死按捺,

    加之顾玄礼叫人投鼠忌器的上万私兵,在那一日三司会审中也全然揭露,根本只是些苟延残喘为求一口公道的老弱妇孺,根本不值挂心,

    那现在哪还有人能压得住李长夙的野心勃勃?

    甚至林皎月不负责任的猜想,宁王明明先前身子已说渐好了,这趟突然暴毙,又嫁祸到顾玄礼头上,当真不是李长夙的自导自演?

    她对这个前世有过一年接触的宁王世子……现在该是摄政王,从不惮以最低的底线去揣测。

    可她现在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将会遭遇什么,左右李长夙没有当场杀她,便证明她还有用,再不济……

    他对她有企图,有觊觎,她一时片刻就死不了,

    她只担心,顾玄礼乍然发现自己不见了,会是如何反应。

    *

    梅九一口血吐出来,被顾玄礼踹上心口,几乎要碾死在杂草丛生灰的路边。

    这是他跟着顾玄礼这些年以来,被揍得最重的一次,可他哑口无言,任打任杀,等顾玄礼揍累了,他甚至喘着气擦着血,颤颤巍巍跪到对方面前磕了个头:

    “督公,什么时候揍属下都行,哪怕您杀了属下,属下也绝无二话,但李长夙的人劫了夫人,您务必……千万快些回去救救夫人吧!”

    顾玄礼胸膛里烈火蔓延万里,听到这话想笑,可咧开嘴,吐出来的是血。

    “督公!”

    顾玄礼阴恻恻地将嘴角的血擦干净,点点头:“林皎皎不答应你一道演戏骗人,你就把李长夙的人引过来,让他们真把她带走,梅九,你好样啊。”

    梅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儿。

    “陆远的死板正直你是一点儿没学到,怪不得他当年把你派到我这儿,感情他也知道,小梅大人不择手段,和我是一类人啊。”

    顾玄礼嘴角终于咧起个笑,春寒料峭,忽而天空开始落雪,一点一点,犹如细盐纷纷扬扬。

    梅九说不上来自己是被揍疼了还是怎么,眼泪止不住地涌,他其实也想解释人不是故意引来的,他一路追过来受伤颇重,根本没来及顾上身后是否有人跟着,

    可到了这节骨眼,解释这个有用吗?

    他吸了口气,忍痛看向顾玄礼:“督公,什么时候都能追究属下错由,现在当务之急,是去救夫人。”

    “是去救夫人,还是救陆远啊?”顾玄礼满是讥讽地俯视他。

    梅九哑口,顾玄礼眼中满是恶毒:“救陆远务必要杀李长夙,怎么,陆远的命是命,我顾玄礼的命就不是命了?”

    这些人可真卑鄙啊,比他这个真小人还要卑鄙,他的夫人好不容易才让他鼓起希望去活了,而现在这些人却想要他再去杀一个王爷,再死一次。

    顾玄礼蹲下身,看着梅九一哂,一字一句轻又轰鸣:“回就回,可除了救林皎皎,我一个人都不帮你们杀。”

    大雪忽而纷纷扬扬。

    林皎月被绑在屋子里捂着口,眼睁睁看着窗外天彻底暗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鹅毛纷纷洒落,哪怕中途有丫鬟进来布置了炭盆,燃得是昂贵的银丝炭,没有恼人的烟熏,亦不再严寒,她心中依旧寒意森森。

    不多时,屋门终于被推开,不出林皎月所料,月牙白色的绒皮大氅上还落着雪花,李长夙清幽儒雅而至。

    林皎月眼中几乎瞬间燃起火苗,拼命挣扎起来,控诉他的无法无天丧心病狂。

    李长夙转身关好门,仿若未察她的愤怒,走到她身前轻轻一叹:“顾夫人受苦了……本王,给你松绑。”

    他指尖温热,如前世许多次林皎月刻意去捉握时感受到的温度一样,从前她会心跳加速,会忐忑,现在却只有恶心与厌恶。

    可她躲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长夙宛若拥抱一般,伸手穿过她鬓发,缓缓解开绑在她发髻后端的布条。

    才得了松绑,她羞愤怒骂:“李长夙!你的君子端方呢!”

    李长夙解布条的手微微一顿,俊秀面容也一闪而过僵硬。

    可很快,他收回手:“在第一眼见到夫人的时候,就再无什么君子端方了,”

    “长夙心悦夫人。”

    林皎月以为自己听错了,见了鬼,甚至有几分好笑。

    第一眼见到?心悦?

    那前世呢,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眼,最后还不是听着遥遥远处嫡姐嫁进府,而自己惨死在宁王府后院?

    难道换了一世,心意便会变得如此坦诚?

    不,只是因为自己是他未曾得到过的人而已。

    顾玄礼越狱那日,李长夙对她所说所做的那些,她尚且可以当做他是在觊觎自己的脸,她亦仗着无旁人知晓,压在心底无人敢说,怕顾玄礼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想着左右自己也要和顾玄礼一道离京了,再也不用见到这人,

    可这人越发疯魔偏执,也越发无耻胆大,竟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

    不等林皎月气抖辱骂他,李长夙收回手,眼睫微垂,不再替她继续松绑:“夫人似乎还有些没弄清现在的状况。”

    林皎月一愣。

    “那不如就让你的家人来劝劝你吧。”

    作者有话说:

    搓搓手,干掉这个坏东西,我们就正文完结(然后就有甜甜甜的番外了!)

    第70章 大结局(中)

    京城守备司接到摄政王命令, 这些日要严防死守城门,但凡见到可疑人等擅闯,务必要当场缉拿, 再不济, 格杀也是。

    守备司的人都在猜,暗害圣上的陆将军已被逮捕入狱,现如今还要防得, 不就是刺杀了宁王爷的顾玄礼吗?

    嘶, 抓顾玄礼, 这可是个硬茬儿,

    太严格了,真对上那阉狗的刀口是死路一条, 疏忽大意让人钻了空, 在摄政王那里也得脱掉一层皮啊。

    听着同编队的其他人窃窃私语,林阆握紧了腰上的刀。

    不应当。

    起初的惊讶愤怒之后, 他比所有人都更先反应过来, 若真是顾玄礼刺杀了宁王, 上头发布得命令,为何是要他们严防外头来得人?

    顾玄礼早该在城内了才是!

    所以他总觉得,李长夙披露出来的事里,必然有猫腻,圣上为何抱恙他不知, 但宁王绝不可能是顾玄礼杀的。

    阿姐还同顾玄礼在一块,阿姐相信顾玄礼,他……也不觉得这些事是顾玄礼做的,

    比起李长夙, 他更相信那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姐夫!

    可军令难为, 林阆没法儿将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等到他当值时,初春的天突然变了脸,天上开始下起了从小到大的雪。

    他绷着张被冻得发木的脸,一个人守在角落,不叫人看出他眼底的纷杂情绪。

    可该不该说巧合,就这么个鲜少有人的角落,竟叫他当真与回城的顾玄礼对上了视线。

    林阆说不上是冷的还是惊的,浑身寒毛倏然耸立,握着刀的手也不自觉握紧了。

    或许旁人还没发现这里来了最可怕的通缉犯,顾玄礼垂着眼眸驾马而来,发肩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雪,和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他看着林阆,眼中没有一丝别样的波澜:“让开。”

    林阆不让,林阆目眦欲裂:“我姐呢?”

    他姐不可能放任顾玄礼在这种时候独自回京,他姐呢!

    顾玄礼默然无言,天上雪仿若落得更大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被李长夙抢了。”

    声音嘶哑,宛若西北风霜打磨了数十年的砂石,粗粝又斑驳。

    林阆愕然,茫然地抖了抖:“他,他抢我姐……”

    “所以叫你让开,我去把你姐带回来。”顾玄礼龇开白牙,所剩无几的耐心快要用尽了。

    林阆握着刀的手拼了命在抖。

    说实话,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仍旧相信顾玄礼说得是对的,李长夙那坏胚太不是个东西,他或许真做得出这种事。

    可,可他如今是京城守备司,身后守得不仅是李长夙,是皇城,更是京中数十万百姓,是……

    “我守得是大周最后的底线。”这是顾玄礼那日同他说的。

    若是阿姐好好的,顾玄礼不足为惧,可阿姐不在,顾玄礼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当真不会伤及无辜吗?

    他该放行吗?

    还是吼一嗓子,将人全部吼过来?

    林阆红了眼,略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懊悔不已,恨自己还是太过软弱,遇事摇摆不定,不能像顾玄礼一样果决,甚至不如阿姐一个久居深闺的姑娘家。

    顾玄礼嗤笑:“所以呢?”

    林阆喉头剧烈滚动了几番,终于哑声开口:“所以,你,你动手吧,在我出声之前,踩着我……”

    的尸体三字还没说完,顾玄礼眸中冰冷闪过,林阆只觉得眼前一道人影闪过,还没看清他是何时动的手,后颈传来剧痛,他便不省人事了。

    顾玄礼极力按捺将他脑袋往雪地里再踹两脚的冲动,把人扔到了角落的屋檐下免得冻死。

    嗤,踩着林阆的尸体?

    他翻身上马,顶着无数人的惊叫闯入京中,眼中尽是风刀霜雪。

    若说南坪伯府必须有人要死,那也绝不会是林阆这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

    *

    林茂年走进屋内,外头的下人们关上门,他僵硬着脸,冲愣神的林皎月伏地便是一跪。

    “三丫头,你就,就从了摄政王吧!”

    林皎月才因来人不是祖父或者母亲姐弟松下来的气,瞬间又提了上去。

    她难以置信,林茂年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哽着喉咙道:

    “你祖父还不知道京中近来发生的这些大事,只要你点头同意了,他老人家才会一直安安稳稳,否则若知晓了顾玄礼胆大妄为刺杀宁王,你又不从了摄政王,也定无好下场,他老人家如何能安歇啊?”

    “还有你母亲与姐姐,还有阆哥儿,他才刚入京城守备司,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若因你和顾玄礼被牵连,他们哪还有安生日子可过?南坪伯府哪还有安生呢,你说是不是?”

    林茂年使出吃奶的力气哄劝,向来不可一世的大家长此刻竟也甘愿跪下求她,林皎月却无任何欣喜自得。

    她额角青筋一突一突地跳,喉头颤抖:“大伯父,您当真不知嫡姐是因何而死的吗?”

    林茂年哑口。

    同朝为官,虽然中秋那夜没有参加宫宴,可多少也听说了林觅双被督公掐死的蹊跷,更是在周氏发疯那日,听林皎月明明白白亲口披露真实缘由。

    林觅双的衣服上被太医闻出有麝香与红花,那都是可能冲撞了贵妃的香料,但同为怀孕的女子,林觅双怎会沾染那些呢?

    只有宁王府的人能做到这些事,而从现如今李长夙把持朝政的手段来看,他当时真会不知自己的妻子在府中遭受了什么吗?

    更进一步,这事,李长夙参与其中吗?

    林茂年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三丫头,现在朝野之上是摄政王说了算,他不在意你嫁过人,还是个阉人,你就赶紧先攀上他吧,万一他改变主意了,咱们伯府……”

    “大伯,”林皎月厉声打断他,

    “是为了伯府,还是为了你的仕途,为了你又退无可退,想重新抱上李长夙的大腿!”

    林茂年哑口无言,可很快就愤而指责她自私自利,

    他做的这些,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什么,最终受益的不都是伯府吗?

    现如今局势动荡,伯府中老的老小的小皆不成气候,林阆也不过一个区区守备,若无他支撑,林皎月还以为傍着他那阉人夫君有什么未来可言?

    嫁出去的女儿果真就如泼出去的水,只顾自己,再不管伯府!

    林皎月听他的叱骂,面色发白闭上眼,胸腔中若有岩浆灼烈涌溢,她想不顾人伦起身踹这人一脚,却受制于被绑在椅子上想抬起腿都艰难。

    林茂年又软下声来劝,说她何必执着于顾玄礼一个阉人,当初嫁他是被迫无奈,现如今她有了选择的权力,良禽还知道择木而栖呢。

    她心中冷笑,可她是人,不是禽!

    她怎该对卑劣的人有所期盼呢?

    怪她,怪她想息事宁人,怪她大意,觉得李长夙再野心勃勃也不至于做出多违背天理之事,

    怪她心软,觉得林茂年既然隐有回头之意,就不必再睚眦必报。

    她目光所及,屋外的雪光将守卫的背影映照在门上,宛如铁桶,哪怕她没被绑起来也仍旧插翅难飞。

    林茂年察觉出她心中的震动,思忖片刻,轻声又道:“三丫头,你莫说伯父不关心你死活,实在是如今局势不由人,但凡顾玄礼还有一力反抗,我都不会劝你服软,你可知如今为何宁王府中保卫如此严格?”

    林皎月沉着面目看他。

    林茂年沉沉叹气:“这是在请君入瓮啊!”

    顾玄礼得知她被抓,怎可能不来自投罗网呢?

    届时,本就是刺杀宁王嫌犯的他,再次擅闯宁王府,等着得可不就是刀山火海地狱深渊?

    林皎月心头一抖,终于彻底明白了李长夙的险恶用心,他是要一石二鸟!

    眼见林皎月的神色震惊迟疑,林茂年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颤巍巍站起身:“言尽于此,三丫头,你好好想想吧。”

    他离开屋子,外头的守卫重新关上门,可哪怕只是漏进最后一丁点儿风,都足够林皎月寒入心扉。

    林茂年顶着风雪颤颤巍巍去向李长夙复命,李长夙得知了两人的谈话内容后不置可否,轻轻饮了口热茶。

    “……可,可要下官继续去劝说一二?”

    林茂年顶不住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不敢直视李长夙,只盯着堂屋中的炭盆,讷讷请示。

    “无妨,等着便好。”

    李长夙终于放下杯盏,轻轻笑了笑,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林皎月并不笨。

    林茂年便不知还有什么能说的了,只好躬身拜了拜,暂且告退去。

    又过了一炷香,下人来报,小院中的夫人松口请王爷过去一叙。

    李长夙脸上的笑意更为真切了几分。

    等到了屋内,林皎月看着眉目温柔的李长夙,极力按捺心中的怒火和仇恨,淡然道:“和离改嫁,好说,但我有几个要求。”

    李长夙一开始就知,这位聪明的夫人不会任他搓捏,便也不生气,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与她对视,轻轻点头:“夫人但说。”

    “一,不可动我家人。”

    李长夙莞尔:“那是自然,他日结缘,还须从伯府结亲。”

    “二,你……同我说清楚,”林皎月脸上一闪而过不适,“你究竟梦到过什么?”

    李长夙讶异几番,随后开始相信,或许林皎月不单单是缓兵之计,而是的确在考虑与他一道过日子了。

    否则,她何必在意自己那虚无缥缈扑朔迷离的梦呢?

    此前,明明在意那些的人只有自己,每每提到她都避之不及。

    他不爱表露于形的笑容今日多了很多,竟有几分少年刚知事般迫切又极力克制着,同林皎月说着他梦到过他们相处得点点滴滴。

    林皎月不动声色,实则心惊肉跳。

    前世为数不多二人相处和谐场景,竟叫这人全部梦到了,而那些时候,自己多半还是对他怀着春心与希冀,自然百般讨好柔情相待,所以在李长夙看来,“梦中”的自己好得如同仙女一般。

    屋外大雪如鹅毛,李长夙说着,叫下人进来换了盆烧得更旺的碳,又说着,他给林皎月松开了绑着身子的绳子,坐到她对面,目光温柔无比。

    林皎月被绑了一下午,手腕一片青紫,可她更害怕李长夙说着说着要凑过来替她揉,便忍痛将手腕藏进衣袖深处,神色佯装平静。

    李长夙最后说完,自己都暗暗吃惊,若有所指地笑看向林皎月:“若只是一次两次梦见,本王自然不会多挂念上心,可夫人你看,这么些故事,几乎都串成一个真实的过往了,”

    “你真的没有做过相同的梦吗?”

    林皎月漠然垂下眼,嘴角微不可查地咧了咧。

    做你个大头鬼。

    她轻轻开口:“没做过,但我猜,那或许是前世有约吧。”

    李长夙的眼眸亮了亮。

    林皎月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抬起头:“第三个要求,我要进宫见一见贵妃娘娘。”

    第三个要求如霜打在李长夙脸上,他顿了片刻,眼中神采缓缓掩盖下去。

    林皎月仿若知道他心中再起疑云,毫不遮掩道:“王爷如此待我,我本该感激涕零,可王爷亦该知道,我经历颇丰,也算看过了人情冷暖,这遭求见贵妃,也不过是想问个明白,”

    “贵妃娘娘与我夫君关系甚笃,若是顾玄礼当真再无翻身可能,我摒弃前尘不无不可,可如果贵妃另有她谋,想给新帝寻求的靠山并非是您,我也是要衡量得失的。”

    李长夙微微讶异地睁开眼,似乎头一次认识这样的林皎月。

    她穿着身白裙,绣着点点红梅,美艳又安宁的坐在那儿,看起来脆弱得谁都能采撷,说出口的话却比任何人都直准狠辣。

    他饶有趣味地笑出来,越笑越觉得有趣,原来她是这样的女子,她竟这般聪明!

    林皎月藏在袖中的手紧张到发抖,可她面容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功利的坚定与势在必得,越发叫她看起来像个已经死了丈夫、精打细算的寡妇。

    最终她得到了李长夙的允许,事不宜迟,李长夙的耐心看起来比她还要差。

    待将林皎月秘密送进宫后,顾玄礼派人叫了个丫鬟进来待在原来的小屋中,家将前来询问,他一哂:原先巡防的人等,不须撤下。

    林皎月走了,可他顾玄礼还会来,不是吗?

    先前文帝用一百多禁军探了前路,他知道,一百人杀不死这疯狗,那两百人,三百人,五百人呢?

    再不济,城外还有五万镇国军,为了陆远的命,想必镇国军不会对顾玄礼手下留情的,

    今夜狂风大雪,没了厂卫司,没有私兵,顾玄礼今日便是鱼肉,他李长夙,才是刀俎。

    *

    雪下得更大了,林皎月从马车中下来的时候险些一脚滑进雪地,可她谁也没要搀扶,站稳了身子后一步一个脚印,不可阻挡地去到了椒台殿中。

    听闻林皎月前来,段贵妃愕然之后尽是厌烦,却因着这是李长夙的安排,她不得不去见。

    殿内昏沉,烛火幽幽,她渐渐开始有些厌烦,圣上还未宣布驾崩,她已经要如此受制于李长夙了。

    连带着,她受林皎月拜见时,脸色也没有多好看,不过近来众人都知道她日夜贴身照顾圣上,疲倦憔悴也是正常的。

    林皎月却仿若未察段贵妃的厌烦,简单行礼过后,单刀直入地问道:“贵妃娘娘也知道我夫君要死了吗?”

    段贵妃原本还绷持得仪态顷刻间扭曲:“大胆!区区白身,竟敢在宫中说这等大不敬的言辞!”

    她胸膛剧烈起伏,银色狐裘包裹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发着颤,本就因疲倦而无神的眼眸中漫上了根根血丝。

    林皎月站得远,否则定会被瞧见,她其实抖得比贵妃还厉害,

    可她知道,狐假虎威的人更该抓紧利用优势,反压过对方!

    “这是椒台殿,不是养心殿,妾身所言的也是妾身的夫君,而不是旁的人,”

    她深吸口气,上前两步,紧紧盯住贵妃,“娘娘,您在怕什么?”

    段贵妃心脏宛若被一把揪起,瞬间惨白了脸色。

    一旁的宫女们赶紧过来替她拍背顺气,却被她抬手挥开,她紧盯着林皎月,越发觉得对方似乎知道了什么,忍着爬上脊背的寒,命令宫中所有人都退下。

    林皎月默默松口气,不动声色看向殿外。

    李长夙派来跟着她的人也被段贵妃发火一道赶走了,现如今,殿内终于只剩她们两个人了。

    这还不够,

    她压着快要蹿出喉咙眼的心脏,伸手指了指头顶,看向高位上闭着眸按捺的贵妃:

    “娘娘,您是怕先帝在那儿,看着您吗?”

    段贵妃按捺了许久,刚刚要平静下来的心脏猛似要炸裂了!

    “我不怕,我怕什么!怕什么!他又不是我杀的!他自己贪图美色,要封镇国公府的嫡女不成,便染指我的婢女,他死在他爱妃身上,是报应,与我何干!!!”

    段贵妃歇斯底里地拍响桌面,不顾指环扣着手指,疼得钻心。

    她不觉得林皎月是在试探她,因为她被李长夙送来,必然已经和李长夙达成了共识,知晓了这一切,

    她只是来看自己笑话的,来嘲讽自己、羞辱自己的!

    段贵妃一气之下走下台阶,满面怒容地站在林皎月身前攥住她的衣襟:“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阿洪对你那般好,他还没死,你转头就抱上李长夙的大腿,你对得起他吗!”

    林皎月一时间几乎没回过神。

    她本就猜测,李长夙敢如此肆意妄为,定是有所依仗,所以才想来试探一番,

    没想,圣上真的死了……

    她被段贵妃骂到耳朵连着脑袋一道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怔怔看向对方:“您就对得起我夫君了吗?”

    段贵妃一怔。

    林皎月难过地看向她:“哪怕圣上的死与您无关,我夫君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您要同李长夙联手致他于死地?”

    段贵妃攥着她的手猛抽回来,杏目惶然,竟不敢再去直视林皎月探究的眼神。

    林皎月却不死不休般追问:“我同他都已经离京几十里地了,我们正要去江边祭拜段大人,您知道吗?”

    段贵妃崩溃般推开她:“我知道,我知道又有何用!他惹了李长夙的眼,李长夙要置他于死地,我又能如何?”

    林皎月心头一凛,就知道事有转机:“您往后是太后,难道就不愿为阿洪争一争吗?他李长夙能护住你们母子,阿洪也能啊!”

    见她面色终于露出一丝迫切,段贵妃也才意识到,原来林皎月并未完全依附李长夙,她是来游说自己的。

    她愣了愣神,随即敛起疯狂神色,冷笑着甩开林皎月握过来的手:“本宫倒是小看你了。”

    “可你说错了,阿洪不会再护着本宫了,她同你一道离京,去祭拜本宫的父亲,就是与本宫最后的道别。”

    林皎月艰难地扯住她的衣袖:“他没有这么说过,你为什么要先放弃他?”

    “还用说?”段贵妃好笑似的看着林皎月,“你知道你没来之前,阿洪与我还有烁哥儿,有多要好吗?”

    他们自小一道长大,三人中段贵妃哪怕是年纪最长的姐姐,反倒受两个弟弟照顾得多,甚至她从小听闻老段大人说,若非阿洪家道中落,或许他们该是能结亲的。

    那时起,段贵妃看向阿洪便多了几分不一样,不将他当外人看,但也无法彻底将他当做弟弟,

    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享受着俊美可靠的阿洪沉默无言地照拂,是她入宫之前,最快乐无忧的韶华,哪怕是入宫为妃,阿洪对她独特的态度亦让她可以成为全后宫最为受宠的女人。

    她本享受了来自帝王和阿洪两人的关怀。

    她恶毒又痛快地将他们往昔的故事一一吐露给林皎月,就是希望刺痛她的心,叫她知道,哪怕最后阿洪真为救她而死,她也始终没有得到过阿洪与自己之间的那般两小无猜。

    她贵为太后,如今尚且身不由己,她就看不得旁人比她幸福。

    熟知,这卑微的庶女听完了全程,没有怯懦自卑,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了:

    “娘娘,您知道吗,若一段过往真分崩离析,最后回忆里却满是甜蜜快乐的人,才是在这段关系中,占尽便宜的人。”

    “您明明心知肚明阿洪为您做了那么多,而现如今,你却因他选了妾身,而不愿再给与他一线生机。”

    “那若是我将他还给您呢?我与他和离,我同李长夙在一起,这样的话您能救救他吗?”

    林皎月红着眼,难过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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