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是在拍征兵海报的时候。


    有段时间萨菲罗斯一直在思考为何来来往往人员众多,他却一眼看到了那个缩在角落意图减少存在感的问题儿童——安吉尔说只有他认为是问题儿童,但萨菲罗斯觉得这是年长者的偏爱,全然不顾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什么形象。


    是因为自己作为特种兵强化过的双眼吗?显然说不通。是因为人来人往唯有他漠不关心地坐在一旁打游戏吗?有点道理,但还是不够。最后他反复审视那孩子时,觉得问题是出在对方黄金陆行鸟般飞翘的金发上,那实在引人注目,并且足够激起人的好奇以及……手痒。


    皮手套下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克劳德。克劳德·修雷。”安吉尔简单地说,他正在给打光过的破坏剑喷漆,连头都没抬。因为是金属所以会生锈,如果他想要这把剑一直维持这个形状和重量,定期维护是必要的。


    萨菲罗斯交叠双臂,指尖在皮衣上敲了敲,刚刚与他对上视线的男孩迅速把脸埋了下去。他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儿子?”


    安吉尔抬起头来,因为萨菲罗斯十分罕见地开了个玩笑。但是在他能说些什么之前,杰内西斯已经接过话茬。


    “那样的日子


    好似幸福将永远持续


    但是——”


    “直接说吧,我听不懂。”安吉尔忽略掉好友不满的咋舌声。


    “第二幕。”萨菲罗斯点头同意,“安吉尔,你的帽子有点绿。”


    安吉尔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无论是萨菲罗斯和杰内西斯站在统一战线还是他们俩开了个俗气的玩笑,都没有寻常到他能依照惯例回应。他最终放弃般举手投降,“请问关联是?”


    “你是黑头发。”杰内西斯合上loveless,从讲台上一跃而下,“我们知道,深色是显性基因,你不可能有个金发的孩子。”


    萨菲罗斯决定不纠正其中细微的不严谨。


    “如果我说是弟弟,是不是我父亲的帽子就有点绿了?”安吉尔好笑地问。


    “不会的,因为我知道你没有弟弟,所以绿帽子只能是你的。”


    “那么为了我的荣誉,”安吉尔朝男孩那边招了招手,“也为了你们难得的好奇。”


    克劳德几乎是马上就注意到了安吉尔的动作,这令萨菲罗斯觉得他不像先前假设的沉浸于游戏,反倒是一直注意着这边。当男孩对上安吉尔的视线时,明显流露出淡淡的欢欣,可是见到招手的动作和变作了困惑与迟疑,明亮的色彩从他脸上消失了。但仿佛不希望安吉尔失望似的,他放下平板穿越人群走了过来。看得出他不大喜欢与人接触,尽量避着视线,也踩着不容易碰到人的路线,脚下步伐飞快。


    飞快大抵是因为腿短,萨菲罗斯有些恶意地想,面上倒是半点不显。他想起了第一次离巢时撒腿疯跑的小雏鸟,总是三两步就被父母追上。这是杰内西斯告诉他的,知道一些神罗第一将军不曾涉猎的范围令他觉得愉快,所以意外地说的不少。眼下萨菲罗斯能确定同僚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


    毕竟实在太像陆行鸟了。


    男孩躲在了安吉尔身后,沉稳的年长者亦没有强迫他什么,只是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头毛居然是软的,虽然一松手就会翘起来,可是抚摸起来时无疑十分柔软。也就是这时候他们意识到男孩真的是太小了,安吉尔安抚他的时候居然需要稍稍弯腰。


    “克劳德·斯特莱夫。”姓氏也被说出来的时候男孩似乎有点紧张,没什么表现,但就是给人这种感觉,“由于某些原因暂时由我照顾。后勤的意思是如果要上学必须登记一个在职监护人,所以暂时记在我的名下。他有点害羞,刚来不久放着一个人我也不大放心,所以这几天会先带着。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们……算了。”最后一句是小声咕哝出来的,但是被提到的二人倒颇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就这个问题发言。


    安吉尔说话的时候克劳德一直低着头,大概真有点内向,但显然是个不懂什么规矩的乡下小子,不过萨菲罗斯也不大在乎这种小细节。考虑到这么个小东西要仰头看他们也挺吃力,他不打算要求更多。


    “因果之缘,梦想也好,荣耀也罢,已然尽失。”杰内西斯已然翻开下一页。


    “小拉普索道斯诗人,”安吉尔不得不重申,“我自认为是个粗人,不太理解有限的五章残卷要如何表达那么多不同的意思。所以看在我们打小认识的份上,直接说吧。”


    “别说废话。”红发青年言简意赅。


    他看出了安吉尔的避重就轻,说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而关于他们如何相遇,为什么要带在身边,还给予修雷这个姓氏的庇护,则半点解释也没有。不过好友的想法并不难猜,几乎可以确定是顾虑到男孩的心情。


    所以他更好奇了。


    “嗯……我思考一下从哪里开始。”安吉尔摸着下巴沉思,他总是力图将事情做得妥当,每一句话都深思熟虑,“好像轮到我了,杰内西斯,也许晚饭的时候我能给你一个更好的答复。”


    才想起他们还在拍摄途中的杰内西斯眼神闪了闪。


    “萨菲罗斯。”最后杰内西斯坐到了银发的大将军身边。沙发不大,他坐得挺远,单手支着下巴望着安吉尔的方向。沉稳的青年正依照摄影师的要求将巨剑背在背上,伸手勾住剑柄摆出正欲拔剑的动作,坚毅与成熟就是他的主题。“你想的吧?”他忽然低声询问。


    “不想。”萨菲罗斯也压低了声音回应。他闲来无事,一直慵懒地靠着沙发打哈欠。不像安吉尔,他不需要保养自己的刀,因为那是测试品,有实验人员负责。


    “骗人,你肯定想摸。”


    原来他根本没在看安吉尔,佯装正经的他正注意着余光里的金发男孩,此时对方正百无聊赖,或者说坐立难安,竭力将视线集中在安吉尔身上。他明白的,憧憬英雄的孩子在面对偶像时总会有点无所适从,自己最初也是这样。但是一想到这些情绪大概是因为身边的大将军,杰内西斯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抵触。


    萨菲罗斯,神罗的英雄,众望所归。


    他也明白这份不快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所以表现得不大明显,况且另一件事转移了他的注意,于是他们两人因为一只陆行鸟达成了奇异的和谐。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了,你觉得有说服力吗?”


    “是你想摸,别扯我下水。”萨菲罗斯懒洋洋地否认,“走过去,伸出手,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大不了被安吉尔念上一顿。还是说你居然在害羞?”


    “该死的这时候装什么装,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让事情简单点?老老实实地承认你对那陆行鸟一样爆炸的金毛充满好奇,然后我就过去和他说神罗的大将军对他有点兴趣,顺带摸摸他的脑袋把他带过来,回头和你描述一下手感。”


    “计划不错。”萨菲罗斯假笑着称赞,“可是听起来我全无好处,为什么我不直接问一下安吉尔呢?”


    “因为如果安吉尔知道了,他会怜悯地给你制造机会,而你会因为无地自容下不了手”沉重地道出事实,杰内西斯不耐烦地问道,“如何?”


    “不如何,我拒绝。”


    在杰内西斯发飙以前,萨菲罗斯抬手召来了工作人员,以本人不自觉的但仿佛是嘲笑对方智商的语气命令道:“把落在那边的平板电脑拿来。”


    声音不大,但是足够男孩听到,即使他没有反应但是萨菲罗斯确信他听到了。


    他从穿着工装的某人手里接下了电脑,边缘一角刻着小小的phc-005,是神罗研发部门的前沿产品之一,萨菲罗斯之前也收到一个序列号003的,前两位是谁倒也毋庸置疑。相应的应用开发并没有跟上,与内网同步的话大致功能和普通电脑差不多。他扫了一眼界面,意外地发现除了基础系统外什么都没有。


    这小鬼刚刚到底干了什么?


    “……克劳德。”他斟酌了一下使用了这个名字,如果安吉尔这么说了那就没有问题,对于同僚的关系人他也需要稍稍注意。奇异的是这个词令男孩微微颤了一下,萨菲罗斯记下这点,“安吉尔给的东西要收好,流出去对他来说会有些影响。”他晃晃平板,示意小家伙自己来拿。


    克劳德一动不动。


    “克劳德。”他重复了一遍。杰内西斯稍稍注意起来,虽然不认为萨菲罗斯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但是对于好友的被监护人他还是得上点心。“如果你无所谓的话,我看看操作记录了。”


    他摘下手套,修长有力的手带着点温度落到了屏幕上,测试品为了方便检验有专门的后台界面。其实他对此没有半分兴趣,但是见金发的孩子一点反应也没有,也就无所谓地翻看起来。


    无效操作。


    无效操作。


    无效操作。


    ……


    “不会用?”萨菲罗斯眉梢一挑,像是戏耍老鼠的猫一样愉悦地笑开,等待着男孩的恼羞成怒。


    克劳德站了起来。


    克劳德朝他走来。


    克劳德蹲回角落。


    杰内西斯笑出了声,他甚至不需要看萨菲罗斯的表情。


    他第一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家伙。


    特种兵有特种兵的餐厅,但是安吉尔义无反顾了选择了去外头。


    因为餐厅没有儿童餐。


    “安吉尔,我假设你知道,儿童餐和成人餐唯一的区别就是分量?”杰内西斯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跟在身后,他知道爱好如老年人般的好友一般喜欢去些有老妈妈感觉的店。萨菲罗斯在他身边,稍慢半步,饶有兴致地盯着克劳德。


    男孩把脸埋在安吉尔脖颈间,炸开的金发看上去就像一团别有风格的围脖。


    “我还知道比起你母亲拿手的苹果派,你更喜欢溜去镇上吃炸鸡。”头也不回地揭了杰内西斯的短,安吉尔迈向朝下的螺旋走道。随着下行光线逐渐黯淡,一部分是因为日落,一部分是因为高层建筑遮蔽了光芒,“她总是苦恼为什么自己孩子的心不在家里,哪怕变着法地做营养均衡的美味佳肴。”


    “说的好像哪次没你份似的。”杰内西斯反唇相讥,同时大步迈过一小泊水洼,下层的路不知为何总是湿漉漉的。


    他们二人交谈时萨菲罗斯总是成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因为他无话可说。但是随着两位一等兵的叙述,他渐渐地在能脑海里勾勒出一些清晰的图像。


    巴诺拉村,应该是在米德加稍北的地方,常年有着充沛的阳光,但是雨水可能不太丰富。安吉尔解释正是因为这样巴诺拉才会以笨苹果出名,与南边的产物不同,北边的总是更加爽脆鲜甜。绵延不断的大片苹果树在原野上起伏,紫色的果实间杂其中,饥渴的旅人可以随意采摘而不被指责。


    更多的细节就没有了,他们以为他对此不感兴趣,因此说的不多。


    其实还好,萨菲罗斯想,听一听也无所谓。


    推开狭小木门的时候风铃清脆地晃荡了几下,安吉尔掂了掂坐在他胳膊上的男孩,倒不是觉着重,只是想着待会儿还要抱上座位的话现在就没必要放下。与杰内西斯预料得一模一样,吧台厨娘是个矮胖矮胖的圆墩,结实的手臂,围裙与帽子,和神罗餐厅里的并无两样。餐厅里头并没有别的人。


    “马可欣,加张儿童椅。”安吉尔显然是熟门熟路地招呼着,褐发的胖妇人从吧台下边拎出个小木凳来,安吉尔接下后回头问道,“吧台还是四人桌?”


    萨菲罗斯无所谓地摇头,伴随他的动作束起的银发如月光般流淌,胖妇人眼中一亮,旋即又因正宗而被忐忑掩去。安吉尔来的时候从不带武器,也许因为他平时就不怎么用。


    “四人桌,吧台可不好说话。”杰内西斯拉开座椅拽出吱呀一声,用行动说明了一切。


    安吉尔颔首,他垛稳凳子将克劳德放下,“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吧台的座位没有椅背,我担心他会摔下去。”麂皮小靴子一晃一晃的踩在凳子上,粗糙的做工不像米德加这种繁华大都市常见的品种,倒像来自某些荒野地区。


    “那你问什么废话。”杰内西斯扔了张菜单给萨菲罗斯。


    “毕竟,”安吉尔坐在了克劳德旁边,他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一个称职的奶爸,不过自打杰内西斯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没有人阻止你们和老板娘聊聊。”


    店里的位置对他们而言有些狭小。萨菲罗斯稍稍往后靠坐着,他的位置不大好,得缩着脚才不至于与安吉尔撞上。现在他怀疑杰内西斯那么果断就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长腿直直戳到克劳德的凳子下。


    特种兵的感官足以让他在进入的一刻掌握整个空间,无论是蛀了虫的窗格、蔫了些许的野花还是许久不用的吊扇上一丝油腻的灰尘,全都不落。他不大明白安吉尔选择这里的理由,不过至少足够安静。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一向尊重他人意见的安吉尔没有询问克劳德,直接向马可欣要了份软贝炖蛋还有小份的苹果馅饼,外加一点覆盆子酱,这么软绵绵的东西无疑给孩子的。他自己则是腌鳕鱼、烤羊腿、酸乳酪以及蔬菜杂汤。萨菲罗斯沉默地注视着菜单,当他随意指了个并不知道是什么,但可以确定是主食的“tourt”后,同僚们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又是这样的默契,萨菲罗斯狐疑地看着他们,最终补充要求其它杰内西斯的一样。毕竟年少的诗人至少会顾忌自己进餐时的优雅。


    “那么,”杰内西斯端正地坐好,双手交叉垫住下颌,“在正餐上来以前,我们的前菜准备好了吗?”


    安吉尔了然笑笑,“他们了解到什么程度了,塔克斯的调查报告?”


    一等兵的被监护人,毫无疑问严谨细致的塔克斯会将他调查得连第一张尿布的颜色都清清楚楚,然后记录备案。杰内西斯换了个单手支头的姿势,不知从哪儿变出安吉尔的phc,在上头划拉了一下调出数据。开口前他望了眼克劳德又与安吉尔对视,无论哪方都没有问题的样子,“尼布尔海姆——小得我没听说过——的外乡人,单亲的斯特莱夫家庭,斯特莱夫夫人在分娩后身体状况一直十分糟糕。而就在两个月前,从五台归来的你恰巧走了途径尼布尔海姆的道路,又善良地救助了他们一家。对此我的评价是……这路绕得确实有点远。”


    “魔晄炉出了问题算是理由吗?”


    “你自己都不信,一个小小的魔晄炉怎么可能惊动一等兵,那里还有别的什么。”


    “正确,而且涉及到了保密条例。”谈到这里本应该无解了,因为安吉尔不是那种会违背承诺的人,可是这次情况有点不一样,他扬起眉毛,“不过我在那儿什么也没找到,至少神罗要求的部分。如果不是情报出了错,那就是已经被什么人带走了。”


    食物被端上了桌。


    房间狭小、光线昏暗,食物看起来就不大上相,闻起来也有些廉价的浓烈。对此萨菲罗斯并没有要求太多,在军队里不会总有良好的进餐条件。他只是有点在意为什么连看起来最麻烦的烤羊腿都上了,那个连安吉尔都闻之色变的tourt还没出现。


    而餐桌的另一边,年幼的孩子低垂视线,默默地用调羹挖起蛋来。安吉尔从自己的肉食中每样切下一点堆到男孩的蛋羹上。


    红发青年没憋住笑,不知为何这笑是对着萨菲罗斯的。


    “怎么?”


    “你会知道的。”


    萨菲罗斯摩挲了一下杯沿,那是连啤酒花都没加的粗劣艾尔酒,泡沫里夹着点泛酸的甜味。他无所谓地放开还沾着水汽的杯子,执起刀叉开始切割羊排,末了慢条斯理地问道,“神罗要求的东西没有找到,那么你找到了什么?”


    安吉尔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一开始就没想瞒着,也不是多大的事,说辞也早已准备好,只是一直没找着说出口的机会。没有犹豫的,他摸出一颗魔石放在杯杯碟碟的空隙里。一瞬间空气似乎都燃烧起来,呼吸里带着滚烫的温度,烈火般灼热的色彩流淌在晶体中。但也只是一瞬间,它就静静地躺在烤羊腿与熏肉之间,像一颗召唤魔石该有的那样。


    沉默了会儿,安吉尔又隐约觉得这画面哪里不对。


    杰内西斯率先拿起它,试探性地将力量灌注其中,流光溢彩的红色比在安吉尔手中时更为显眼。他震惊地朝安吉尔看了一眼,安吉尔点头回应。这是一颗自然魔石,他能感觉出来,但是无法探查里头的是什么,也许要找个地方召唤才能一揭谜底。萨菲罗斯随后也掂量了一下,微微的热意滚落在掌心,但是他没有试图探查,毕竟他对火属性的敏感度确实不如杰内西斯。而且,他对魔石本身并不是那么在意。


    “它该被镶嵌在女神的冠冕上。”杰内西斯赞叹出声,他们几人都能看出这颗召唤魔石的价值不低于巴哈姆特,只是他想不出更适合形容的词汇了,“我想象不出来它会出现在尼布尔海姆那种小地方,至少该是人迹罕至的荒野、群龙守卫的边境,又或者是通往地底的无尽深渊。”


    “我简单地说明一下。”安吉尔轻轻敲了敲桌子,将话题从魔石上拉回来,“这颗魔石是克劳德的。我在尼布尔海姆停留期间他找到了我,希望用这个魔石交换治愈他母亲的机会。斯特莱夫夫人目前被安置在神罗旗下的军队医院里,在她恢复健康以前,我想我有义务照看他一段时间。”


    清晰易懂,简明利落,一贯的安吉尔风格。


    显然也疑点重重。


    “那么——”萨菲罗斯切下一块小羊排,“为什么是安吉尔?”


    他是在问克劳德,杰内西斯马上意识到。魔石交易不只有神罗官方平台,黑市也炒得很热,但是无论走哪种途径,都没有比选择安吉尔更为可靠的了。他们明白这点是因为了解安吉尔那固执的正派作风,但是这样的选择对于一个乡下小子而言未免太过睿智。


    安吉尔没有阻止。


    一个能认出魔石并了解其价值的乡下小鬼,因缘际会地获得了一颗罕见的自然魔石,还恰巧遇上巡视的神罗一等兵,这不是巧合能解释的。萨菲罗斯已经问得够轻松随意,他算是对间谍之流最不关心的人,因为从未放在眼里。


    不过现在看来,克劳德更像那个不把萨菲罗斯放在眼里的人,他只是机械地动着勺子。


    “克劳德,我知道你听见了。”安吉尔温和地说,宽厚的大手搭上男孩的后颈,“你必须说清楚,不然我没办法把你放在身边,我也需要对其他人负责。”


    男孩停下勺子,咽下嘴里的肉糜。他抬起头来时神情有一点困惑,秀气的眉毛轻轻拧着,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谈话的中心。杰内西斯心想如果这真是一个间谍,成功的基础已经有了一半,因为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有些特权的,至少他生不出厌恶之感。


    “修雷先生,”这是男孩在他们面前第一次发出声音,模仿成人的腔调只是令人感觉更加稚嫩,“你可以把我送去福利院,我并不奢求其他,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聪明。”萨菲罗斯抿了口酒,一如他所想淡得像水一样,“聪明过头了。”


    “萨菲罗斯。”安吉尔神色微变。


    没理会安吉尔的呵止,萨菲罗斯低低地笑了,“这么说了之后安吉尔就无法问下去,也不会送你去福利院,是吗?你对他的了解真是非同一般,值得称赞。”


    “萨菲罗斯!”


    男孩宝石般美丽的蓝眼睛定定地注视他,面无表情,看不出生气还是害怕。萨菲罗斯挑了挑眉,“但是有一点你没算清楚,魔石的事安吉尔还没有上报。为了保护你他或许不会说出去,但是我会,一旦塔克斯介入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你,还有你的母亲结局都不会太好。也许你需要我介绍一下塔克——”


    “过了!萨菲罗斯!”


    即使是恐吓也过分了。安吉尔明白萨菲罗斯可能并未抱持敌意,只是平静地陈述他所认为的事实,但是他看起来就像是在讯问。


    “安吉尔,是你太纵容他了。”萨菲罗斯冰冷地回应,但是也没显得太上心,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花更多的时间,“事情一点也不复杂,如果他不解释清楚,那么就把一切交给塔克斯。你没时间管一个目的不明的小鬼,这样对你们都好。当然,如果那就是你的决定,我不会干预。”


    一时之间餐桌上的空气凝固了。


    餐刀在杰内西斯手中转了两圈,他知道以安吉尔的固执是不会轻易被说动的。平心而论,萨菲罗斯的建议相当中肯,如果是他也会建议安吉尔给些钱了事,别惹麻烦上身。不过他的想法与萨菲罗斯有些出入,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阴谋,只是普通的乡下人想贪些便宜,他在巴诺拉的十几年见过不少。也许过几天拜访一下斯特莱夫夫人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杰内西斯不确定地望着那个小脑袋,克劳德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无所谓地低下头开始挖苹果派,任凭萨菲罗斯怀疑的视线落在身上。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表现,他太平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很抱歉,萨菲罗斯。”回去的路上安吉尔忽然轻声说道。


    他稍微动了动手臂,好让克劳德枕在他肩膀上时能睡得更轻松些。这是真的睡着了,因为男孩总是对别人的接触十分紧张,此刻却完全放松下来,安吉尔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克劳德不那么抗拒。某种意义上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没什么。”萨菲罗斯有点迟疑地回应,安吉尔总是先道歉的那个,无论错在哪方。但是这次他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些责任,“我没在生气。”也许是因为杰内西斯去书店取书了,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他能稍稍放开一些,而安吉尔恰好是那种能令人敞开心扉的人。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


    “我没有担心,安吉尔,要是你连应付一个小鬼的实力都没有,神罗的素质就堪忧了。”


    “我知道了。”安吉尔压下嘴角的笑意,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眼角是一撮蓬松的金毛,越过男孩睡得歪斜的脑袋,余光里可以看到萨菲罗斯冷峻的侧脸,“说起来,你是不是又长高了?”距离上次见面也有一段时间,十七岁的青年似乎又高了不少,也许很快就会超过他了。倒是杰内西斯一直在对自己的身高忧心忡忡,他不希望任何一方面弱于萨菲罗斯。“我第一次知道你也是在你七岁的时候,那时你就是一个英雄了。”


    这个也字透着股意味深长,萨菲罗斯叹了口气,“说吧,仅此一次,我会听的。”


    安吉尔向他们介绍克劳德的目的十分明显,他大概是想在平常去的店里,轻轻松松地来一次久违的聚会,说起来萨菲罗斯还是第一次知道安吉尔喜欢什么样的店。不过一切显然被他的发言毁了,尽管萨菲罗斯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也不明白安吉尔为何打定主意要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没错,是收养。


    “我知道你在七岁,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是英雄了,杰内西斯家里还收藏了你的一打海报——啊,别跟他说。”不知道是否有意说漏嘴的,安吉尔又顺带揭了杰内西斯的底,不过从他宽厚的个性来说应该是无意的,“你和我们不一样,很不一样。当然,无疑是褒义的,只是很多时候我都不知如何与你交谈。”


    萨菲罗斯耸肩,“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们来这种店。”这句话听起来竟有些抱怨的意思。


    “总觉得你不会喜欢,”打量着青年梳得齐整的银发、纤尘不染的皮衣,以及不轻易离身的野太刀,安吉尔如此评价,“你看起来就是要坐在高级餐厅里,面前的菜必须是一个大盘子里放上一小撮的那种,高脚杯里的红酒还得是固定产地的。”


    “除了糖水一样的酒,还行。”


    “那么下次我再邀请你。”安吉意外但又高兴地点头,然后继续方才的话题,“在巴诺拉,地主家七岁的孩子稍稍识些字,但也只会读些童话或者传奇;如果生在平民家会有许多事要做,夏秋割来野生的苜蓿晒干了做牛羊的口粮,冬季则是收获苹果的季节,空闲下来时我经常会在地里挖蚯蚓或者逮青蛙去喂鸡——据说那样的鸡蛋比较美味。你可能难以想象,逮住一只小青蛙,用线吊着在湖边晃荡,不一会就能钓上块头特大的牛蛙。”安吉尔娓娓道来,这些事他与安杰内西斯一般不会提起,到这个年纪再说些小孩的玩物总归奇怪,“普通人在七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小鬼。他们傻乎乎的,懂的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复杂的心思,最多有点小聪明。”


    “你怀里的那个可不是什么普通小鬼。”萨菲罗斯提醒,纵然他没有经历过正常的童年,但是普通小孩是什么样他还是有点底的,至少不是克劳德这样。


    “他是。”安吉尔笃定道,“虽然有些敏感和内向,但是和这个年纪的男孩们一样,崇拜着英雄和冒险。”


    “萨菲罗斯,克劳德很喜欢你,他看着你的时候眼中全是憧憬。”


    “哦?”萨菲罗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管那叫憧憬?”


    “我也很惊讶,但是我找不到比憧憬更适合的词。”小小的、蹲坐在角落里的身影,在萨菲罗斯挥动正宗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纯净的蓝色闪耀起来仿佛落进了星芒,那几乎是安吉尔所见过最美丽的色彩,“我还拍了照,回头发给你感受一下。”


    “他只是不太擅长与别人交流。”安吉尔又继续说道,没来由的他觉得克劳德与萨菲罗斯有些相似,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大一样,“跟在我身边的一个月,他从来没有主动开过口,有些问题也不会回答。每天点菜的时候我都换着花样,但是至今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唯有今天,他看着你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也能与其他孩子一样。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稍微友善点。”


    “所以你还是打定主意要收养他,就因为一颗魔石?”萨菲罗斯还是无法接受,整件事最不可理喻的就是这点,“魔石还给了杰内西斯。”他又补充道,他们三人中显然杰内西斯比较适合它。


    其实安吉尔自己也不大理解,他虽然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是也没同情心泛滥到这个地步。圆盘下的贫民窟里有多少面黄肌瘦的孩子,他永远也不可能顾得上,唯有做好自己能做的。


    而当初小小的孩子举起流淌着火焰般瑰丽色泽的魔石,向他提出交换时,也只是单纯地要钱而已,钱货两清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安吉尔无法忘记那时的场面,纵使男孩的衣服磨得掉色起毛、金发与脸颊也蒙上了泥泞的污水,望向他的眼神却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迷惘、失意,焦急、痛苦,谨慎、怀疑。


    最深处却透着坚定无比的希望。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它们太具有感染力了。


    他摇了摇头,将回忆甩出脑海,“不会有事的,连塔克斯都不能从他的履历里找出点不对劲——除了那个不知名的父亲,不过我认为这是最无所谓的部分。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安吉尔试图说服萨菲罗斯,也像是要说服自己,“看在我的份上,稍微满足他对英雄的憧憬吧。”


    “……如果你这么希望。”


    这算是同意了,对于萨菲罗斯来说,扮演英雄得心应手。


    他稍稍偏过头去,忽然发现那一团炸开的金毛就在眼前,随着行走带起的风微微摇晃着,毫无防备。他盯着小小的金毛脑袋看了一会儿,看得连安吉尔都不由得侧目,“怎么了?”反正这一次,安吉尔是没能猜透萨菲罗斯的心思。


    萨菲罗斯收回视线,“没什么。今晚我点的那个tourt是什么?最后都没有出现。”


    “那个啊,”安吉尔翘起嘴角,不像杰内西斯那般要笑不笑,稳重的笑容在他脸上是如此自然,“下次再一起来吧,我会告诉你的。”


    ——在那之后不久。


    “安吉尔!”红发青年旋风般冲进安吉尔的办公室,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前倾几乎凑到安吉尔脸上,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斯文样,“你猜我召唤出了什么?不死鸟!居然是不死鸟!天啊,神罗追踪了这么多年连它们的一根毛都搞不到,怎么会出现在克劳德手上!你问过他吗?”


    “等等,太突然了,让我冷静一下。”安吉尔放下几张人事调动通知,有些头痛地按着额头。比起惊讶,他显然忧虑更甚,“有其他人看见吗?”


    一路走来兴奋劲稍微淡去的杰内西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直接目击者,但是能量波动大,不可能避过检测。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使用者是我,一般不会联想到小陆行鸟那儿。”


    “小陆行鸟?”安吉尔默默地在心里给这个比喻点了个赞,最终还是没能压下嘴角的笑意,“精确。”但是碍于形象他不能笑得更多了,微微一咳将话题拉了回来,“那要编个好理由,你看着办,过一会就要写报告了。”


    “他没提过吗?”


    “他要是能开口说话就谢天谢地了,我现在重新考虑把他送去学校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了,让很可能被孤立……比起这个,还有什么事?”


    安吉尔只是顺口一问,但是杰内西斯竟严肃地站直了身子,“你把魔石给了我,陆行鸟却记在你的名下,我觉得这说不过去,本想问问是不是应该过户到我名下的。”


    安吉尔默不作声,沉默地盯着他,深邃的眼神中传递着『就凭你』三个字。


    杰内西斯不以为意,“能复杂到哪去,给张床,吃穿都有工作人员。而且学校方面你肯定给他报的一定是寄宿,毕竟平时我们根本不在。”


    “……我们不谈这件事,他已经姓修雷了。杰内西斯。我们是朋友,那颗魔石更适合你,这样就足够了。假使你仍感到有所亏欠,我这里确实还有一个问题。”安吉尔拉开抽屉,抽出最上面的一沓文件递了过来。杰内西斯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女人是陆行鸟妈……是斯特莱夫夫人,因为没长开的男孩五官里有母亲柔和的影子。


    这是一份医疗报告。


    安吉尔都觉得苦手的事……杰内西斯迅速翻了翻,面色凝重起来。


    “觉得为难的话就算了,我再想想——”


    “确实很难,由你来做也更加合适。”杰内西斯收下了报告,“但是什么都不做对我而言更加为难,所以交给我吧。毕竟我们是朋友。”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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