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修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镜子,镜子里的克劳德·修雷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眨了眨眼,扶着盥洗池往前靠了点,凑得足够近时撩起了一丝额发。白皙的皮肤上散落着点点不祥的阴翳,稍一触碰便传来尖锐的疼痛,似乎还有谁在他耳际疯狂大笑,整个世界都震颤起来。他摇晃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但是动作又轻得像猫一样,外头的一等兵只当他微微挪动了一下。


    脏污的液体渗了出来,带着点腥气,顺着鼻翼流淌而下,滴滴答答落到白瓷池子里。


    星痕。


    他又被安吉尔碰到了。


    昨天安吉尔挥剑的时候戴着露指手套,安抚地揉蹭他的脑袋时指腹直接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头发遮挡的部分其实无所谓,不会被注意到,但是后来被触碰到的后颈实在无法掩藏,此时伴随着疼痛星痕正一点一点腐蚀到深处,不过也已经减缓下来,再过几天就能逆转。只要能小心点,再小心点,别再被碰到……


    他应该拒绝的。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感到疼痛的一瞬间拍开安吉尔的手,维持他一贯的生人勿近的态度。可是克劳德绝望地意识到拒绝安吉尔的好意正变得愈发困难,事实上他就是那么喜欢安吉尔,他依赖他,被触碰的时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安吉尔的手很大,十分有力,能轻而易举捏碎他的脑袋,但是因为是安吉尔所以恰恰相反,那是一双正试图保护他的手。带着些粗糙的厚茧,非常温柔,非常温暖……就和扎克斯一样。


    扎克斯喜欢揉他的脑袋,飞翘的金发被揉乱又压扁,最后总会弹回原来的样子,分毫不差,所以扎克斯特别喜欢这样玩。那时克劳德才十五,已经十八的特种兵比他高上一个头有余,伸手一勾然后另一只大手一盖,一点都不带商量的。他每次都向扎克斯抱怨别闹了,但其实他很享受这样嬉闹的时刻,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反正扎克斯会明白的。


    如果当时说出来就好了。


    如果能坦率地说我很开心就好了。


    “可是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吗?”镜子里的男孩困惑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这个虚伪的人在忏悔什么,“归根究底,你只是希望自己好过罢了。”


    “是的,我知道。”克劳德闭上眼,不去看对方质问的脸,“所以这是我应得的。”


    没能说出口的话只会深埋心里,永远见不得光,然后一点一点烂掉,因为他想要道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扎克斯还活在贡加加,爱丽丝刚流落圆盘下,可他们不是克劳德认识的扎克斯与爱丽丝,不再是。无论曾经多么喜欢、多么在乎、多么习惯,错过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回来,所以遗憾才会是遗憾。这一点,他比谁都要清楚。


    他现在必须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不能出一点差错,不会留下哪怕一丝遗憾的可能。


    所以即使感到痛楚也没关系,他可以忍耐。他喜欢安吉尔的手,喜欢安吉尔抚摸他时温暖如春日里和煦的风。


    克劳德捧了一把水,用力地泼到脸上。


    “她究竟是什么……一等兵……连将军……”


    “安吉尔……遗孀……虐恋情深……”


    电梯门在面前合上,也掩去了护士站处的窃窃私语。拜特种兵的身体素质所赐,萨菲罗斯能将模糊的细语听个大致,只是有些细微的词汇不明所以。由于斯特莱夫夫人是安吉尔送来的,记录显示前些日子杰内西斯也来看了一趟,今天他的拜访大概会让话题陷入新一轮高潮。他没有任何感想,只不过特种兵的频繁造访确实能令斯特莱夫女士得到更为细致的照顾,对此安吉尔应该是赞成的。


    他打开phs。


    几封来自拉扎德的任务列表,宝条的例行试验通知,卢法斯的聚会邀请,乏善可陈,他匆匆扫了几眼然后按下删除,历史记录很快就到了底。


    他的目光落在了来自安吉尔的已阅邮件上。


    叮——


    电梯到了。


    斯特莱夫夫人被安置在顶层的加护病房,整层就只有她一人。戒备等级很高,因为这几天有些怖恐分子不大安分。据称都市开发部的执行总监萨里耶提失踪了几天,今早部门办公室收到了他的尾指,但是绑匪尚未提出什么要求。大抵是回不来了,神罗从不向怖恐分子妥协。


    安保人员朝萨菲罗斯敬了个礼,让开门的位置。


    “你好呀,年轻的小先生。”枯瘦的女人放下手中织着的一小团毛衣,眨了眨瑰丽的绿眼睛,然后朝来人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与萨菲罗斯理解的乡下女人有些不同,不过确实带着股淳朴、和善,还有显而易见的没主见与怯懦。


    然后见到她的那一刻萨菲罗斯就明白过来,医生说的『像一朵美丽的花正在枯萎』究竟是什么意思。斯特莱夫女士就要死了,不是因为深度中毒而显出的魔晄眼,也不是因为病痛折磨而瘦削的脸颊、皱巴巴的皮肤。战场上用魔石可以复活濒临死亡的士兵,但那是因为他们寿命未尽。女人的『生命』已经枯竭,如同迟暮的老人腐朽的古树,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所以安吉尔几乎是收养了克劳德,不出意外会照顾他至独立。


    这不太好,因为将死之人能做出什么是无法预料的,讯问也就没有了意义。


    馥郁的百合香气弥散在房间里,正热烈绽放的白花被修剪整齐插在水瓶里,不见一丝残枝败叶。房间的采光很好,大片的落地玻璃透进落日的余晖,将病房染作暖融融的淡橙色,于是女人的笑也被映得温暖无比。


    看上去不讨厌,萨菲罗斯这么想着,拉开椅子落了座,向女士示意,“萨菲罗斯。”


    “胡妮丝,胡妮丝·斯特莱夫。”


    萨菲罗斯思忖一会儿。来之前他并未想好要说什么,他甚至根本没打算坐下,这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拜访,一阵莫名且错误的冲动。不过既然坐定,他也不会浪费机会,毕竟有些在安吉尔那儿没能继续的话题也许能在这儿得到答案。


    “萨菲罗斯……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胡妮丝打破了沉默,声音里有些试探、有些渴望,“你是安吉尔的朋友吗?”


    萨菲罗斯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半晌迟疑地点头道,“是。”


    女人笑靥如花,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褶起深深的痕迹,可是岁月剥夺不去沉寂在她身上的美丽。萨菲罗斯发现胡妮丝很非常爱笑,克劳德与她截然不同,还有对人的称谓,克劳德至今都拘谨地说着修雷先生。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爱笑的女人会有一个性情寡淡的孩子,虽然他不大理解正常人的世界,但这确实感觉不对。


    “那么小先生,请问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他叫克劳德,头发翘得和陆行鸟一样,怎么弄都不服帖。他不太擅长和别人说话,总不能与其他孩子玩到一块儿,虽然固执,可是也非常胆小。”胡妮丝拉扯了一下针线,有些急迫,又有些失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安吉尔说会带他来见我,可是一次也没有——我知道不应该要求太多,安吉尔也不会骗我——我真的很担心,因为那孩子很害怕寂寞。”


    不,我觉得他胆子大过头了,萨菲罗斯默默地想。他尚不明白勇气并非无所畏惧,而是即使怕到骨子里,也绝不允许自己后退一步。不过……一次也没有?是顾虑到女人的身体状况吗?


    “见过。”萨菲罗斯简单回应,“他很好。”


    别样的光彩绽放在女人眼里,她坐直了身子,期期艾艾地问道:“他现在多高了?有好好吃饭吗?玩得来的朋友有吗?会不会给安吉尔添了不少麻烦?”


    “……”


    也许是气氛不错,也许是因为接下来萨菲罗斯并没有什么安排,也许只是胡妮丝的笑太具有迷惑性——因为很少有人会对萨菲罗斯露出这样温暖的表情,于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居然开始回答了,安吉尔大概会吓上一跳。


    “109至115公分之间,因为头发所以不太准确……”他一边说一边一边注意着女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指尖每一次不自觉地摩挲,谈及孩子的每一个细节都令她欢欣雀跃。这些应该不是伪装的,她就和看上去一样的简单易懂,同时又对自己的孩子充满爱意,“总的来说,安吉尔并不觉得麻烦,可能还很喜欢。”


    『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


    萨菲罗斯顿了一下,感到了轻微的不自在,他避开胡妮丝的视线,目光落在她手头的小红毛衣上。他对男孩了解的不多,再谈下去就会变成单方面的倾听,所以他换了个话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沾上魔晄的。尼布尔海姆确实有魔晄炉,但是你并不在那工作,工人也不会暴露在这么高的浓度下。”


    “魔晄?”胡妮丝看起来困惑极了,“你是说村子外头那些巨大的锅炉吗?我去应聘过,但是他们不需要女人。不需要我这样的,力气不够,也笨手笨脚。”她有些沮丧,神色黯淡下来,“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挣钱太难,能留给克劳德的时间又太少。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不怎么说话,也不太会笑了。”


    不是因为魔晄炉,与塔克斯的报告一致。


    根据其他方面的调查,胡妮丝带着身孕出现在尼布尔海姆的时候双眼就是这样,那时候魔晄炉还没建起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单身女人之前经历了些什么,她在一个雾霭的清晨出现,虚弱地寻求一个落脚处。乡下地方,对于单身母亲虽有同情,但对『不检点』的人却也生不出多少怜悯。


    这个细节其实非常奇怪,因为克劳德的双眼是纯粹的蓝色,清亮的、剔透的,没有一点儿杂质。怀孕的妇女会将魔晄带给孩子,这是已经被证明的事,除非他们不是母子,但这不可能,塔克斯不可能没做鉴定。


    塔克斯们还关注了一些其他细节,比如胡妮丝确实笨手笨脚,曾雇佣她挤牛奶的汉考克先生抱怨『她连顺着□□往下挤都不会,我的小牛们痛得哞哞直叫』,帮忙洗衣服的时候则『连血渍不能用热水洗都不知道,洗坏了我多少衣服』。看起斯特莱夫女士在来到尼布尔海姆这个偏远小山村以前不谙世事。


    或者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那么——”萨菲罗斯意识到问些塔克斯都调查过的事没有意义,如果他们问不出来,他就没有必要继续。于是他换了个方向,但是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安吉尔与杰内西斯不可能忽略这点,“魔石呢?那颗召唤魔石你是怎么得到的?”


    胡妮丝脸上困惑更甚,“你在说什么?”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


    如果说是伪装,未免太过高明。心跳没有变,呼吸频率也没有——这不是萨菲罗斯观察到的,而是一旁维持她生命的仪器平稳如初,而她的反应又是如此迅速自然。只是这太出乎萨菲罗斯意料,他原以为斯特莱夫夫人是某个家族的落魄后裔,带着传家的魔石流亡,或者私奔到山沟里,这应该就是事情的全貌,而不是重重疑团又回到克劳德修雷身上。


    也许是说得太久,胡妮丝抿了抿干渴的双唇,伸手去够床头的杯子。扎着针头的手上青色的血管凸起,见状萨菲罗斯自然而然起身替她去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就只是……只是下意识的。


    “萨菲罗斯!”


    “等等——”


    一声剧烈的怒吼倏忽炸裂,萨菲罗斯想都没想抄起正宗反身一挥,刀背划过淡银的轨迹。有太多怖恐分子或者是复仇者喜欢从背后袭击,他已经习惯了,只是他不太想斯特莱夫女士被鲜血惊扰。可是他错愕地发觉正宗落在了空处,取而代之的是低处什么东西扑了过来,在看清以前他就反射性地一脚踹了出去。


    “住手萨——”


    杰内西斯的声音哽在喉中,他稍慢半步接住撞过来的男孩,后退两步以卸掉冲劲,即便如此还是险些撞到墙上,胸口一窒肋骨隐隐作痛。可怕的力度令他几乎停止了思考,萨菲罗斯是刚刚是认真的——


    认真得足以击退训练有素的士兵,也足以杀死毫无防备的孩子。


    克劳德咳嗽着,鲜血从口中、从鼻腔大量涌出,但是他挣扎着要从红发青年的怀中挣脱,随即呕出了更多的血,滴滴答答落到了地上。杰内西斯不敢太用力,他意识到男孩的内脏受伤了,很可能是断裂的肋骨插进了肺部,或者更糟,犹豫之下竟被对方挣脱开去。克劳德踉跄了两步,然后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血泊在他脸边扩散开来,玷污了软软的毫无生气的金发。男孩颤抖着朝萨菲罗斯的方向伸出手,细嫩的手指在瓷砖上抓出惨烈的血迹,一瞬间蓝眼中绽开耀眼的光彩。


    妈妈啊——


    夺走她一次还不够吗,萨菲罗斯?


    “不!安吉尔会杀了我的——”杰内西斯近乎崩溃地哀嚎,小心翼翼地撑起克劳德的身体,他快要窒息了。男孩似乎又要反抗,但是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漂亮的蓝眼睛渐渐黯淡下来,“听得见吗?没有人打算伤害你妈妈,别害怕,集中注意呼吸!血吐出来!”他抬起头来朝后头吓呆了的门卫吼道,“叫医生!急救!”


    “魔石。”萨菲罗斯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治愈魔石。”


    “他骨头断在里面了,魔石没用!”反复的愈合与撕裂只会白白耗费体力,没受过重伤的萨菲罗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复活带了吗……啊我带了。”杰内西斯已经乱得语无伦次,他不是没杀过人,可是女人和孩子——他不是安吉尔那种正直到骨子里的正派人物,但也不曾对无辜弱小出手——太糟糕了,他为什么没能抓住克劳德?


    匆匆赶来的医疗队将他们从混乱中拯救出来,一道而来的还有警卫,萨菲罗斯惊讶地发现混在警卫堆中里的还有西装革履的伊丽娜。困惑只在娇小的金发少女脸上维持了一瞬,显然局面复杂得连塔克斯都无法保持镇静,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朝萨菲罗斯点头示意后确认了房内的情况,开始向上级汇报情况。


    一种奇怪的感觉击中了萨菲罗斯。他不是觉得愧疚,也没有担忧,这一层就有急救设施,以神罗的医疗条件男孩不会死的,甚至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但是当他看着克劳德瘦弱的身躯被抱上平车,熙熙攘攘的医护人员包围下只能隐约看到无力垂下的手时,却无法克制地烦躁起来。


    『他看着你的时候眼中全是憧憬。』


    那不是憧憬,安吉尔,至少憧憬的对象不是我。如果是,他不可能认为我正试图伤害他的母亲,也不可能用那样的声音喊出我的名字。那么多的憎恨,那么多的绝望,我甚至没能分辨出是他。


    可是心烦意乱之余,他还感到了莫名的兴奋。


    细想下去之前,萨菲罗斯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斯特莱夫夫人——


    萨菲罗斯迟疑地转过身。


    他刚刚在斯特莱夫夫人面前,几乎杀死了她的孩子。


    “小先生?”胡妮丝试探性地发出声音,她的手还搭在床头铃上,方才是她召来了医生,门卫的速度不可能如此之快。她听上去还算平静,只是有些恐惧,有些紧张,“那孩子会没事的,是吗?”


    萨菲罗斯缓缓点头,细细地注视着对方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


    “太好了……”胡妮丝舒了口气,微微一笑,“真的是太好了,他还那么小,令我想起了克劳德,如果克劳德出了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虽然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能没事真是万幸,你不该这么伤害他的。”


    “……你说什么?”萨菲罗斯感到血液逐渐冰凉下来,虽然它们从未炽热,可是也从未如此寒冷。女人温柔且暖和的笑容竟令他感到一丝畏惧,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胡妮丝·斯特莱夫与盖斯特形容的『母亲』不同,与安吉尔和杰内西斯交谈中的『母亲』不同,她甚至不知道方才那个想从神罗将军手下救下她的孩子是谁。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安吉尔不可能阻止他们见面,他们见过了,但是胡妮丝从来不知道。塔克斯也不可能没做个人讯问,但是记录没有显示,因为他们发觉这是没有意义的。魔晄中毒会使人疯狂,使人失去理智,显而易见,胡妮丝·斯特莱夫便是如此。


    “他叫克劳德,克劳德·斯特莱夫。”萨菲罗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试图解释,但是他迫切地想要证明些什么,一些他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


    “他也是这个名字吗?和克劳德正好一样呢。你是说……你以为他是我的克劳德?”仿佛不可置信似的,胡妮丝惊讶地拔高了声音,“不是的,先生。母亲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呢?哪怕是忘记自己,我也不会忘记克劳德的。他不是克劳德。”


    妈妈……


    克劳德嗡动着嘴唇,汩汩血流中冒出几个气泡,宝石蓝的眼睛中虚无一片,杰内西斯几乎不敢对上那死寂的目光。


    然后下一秒瞳孔忽然扩散开来,男孩的呼吸停止了。


    冷……非常的冷。


    尼布尔海姆坐落于绵延不断的山脉之中,秋日叶落之前便能冻得人瑟瑟发抖,家里也很少生火,他们光是活下去便已竭尽全力。他的手总是暖不起来,冻得泛红,有时会感到疼痛。可是更冷的地方是心里,妈妈越来越虚弱了,保持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暂,闪烁着魔晄般青绿的眼睛明亮得叫人害怕,这就是生下他的代价。


    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到镇上去,再让妈妈留在尼布尔海姆的话她会死去。


    为什么哪怕重来一次,我还是要失去她呢?


    身后的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打着转儿落下的雪花又逐渐将它们掩去,深夜里积雪泛着明亮的白,与钴蓝的夜幕倒映成荒诞的画面。没有人帮他,他们不相信那个单亲妈妈要死了,她虽然看上去瘦削,但是没有任何病状;他们也救不了她,魔晄中毒不是小地方的赤脚医生能治的。离开尼布尔海姆要经过森林狼的领地,每年都有几个男人死在途中。


    黑夜里绿莹莹的眼睛闪烁着,它们跟在男孩身后,爪子陷进厚雪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森林狼们的肚皮瘪着,毛皮黯淡无光,肋骨一根一根贴在皮下。杀人是冒险的,刀与棍棒,它们尚在考量,不如等待这个人类自己倒下。雾气自它们鼻息中泛起,涎水顺着獠牙流下,它们按捺着跟在男孩身后。


    克劳德踉跄了一下。


    像是一个信号,胸前长着一撮银毛的头狼一跃而起,目标直指男孩裹在厚重围巾下的脖子。它的前爪触及男孩肩膀将他扑倒在地,低头便要咬开围巾。下一秒它悲惨地嚎叫起来,一把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它的脖子,□□时一股血柱喷溅出来,洒在雪地上泛着腥臭的味道陷了下去。


    忽如其来的变故震慑住了狼群,它们谨慎地围成一个圈,判断着情况。


    情况糟透了。滚烫的血令克劳德冻僵的手稍稍恢复了知觉,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将自己藏在狼尸之下。他下手很准,直取动脉,但是凭着这么把小刀要穿透厚重的皮毛已经耗尽了他的全力,不会再有更好的瞄准机会了。他刚好落在了林地的开阔带,腹背受敌,如果能找到一块岩壁……


    粘稠的血滴在他的脸上,他贪婪地舔舐着,汲取珍贵的热量。


    狼群又蠢蠢欲动。


    男孩站了起来,但即使站起来也只是比巨狼稍微高上一点,没有任何威慑力。圈子正逐渐缩小,鲜血刺激了它们的嗅觉,还有胃口。狼不会吃掉同伴,可是死去的同伴就不再是狼了,严酷的冬天教会他们严酷的生存法则。克劳德丢下头狼的尸体,稍稍移动,他身后的狼迟疑地散开一些,身前的狼则嗅了嗅那块肉的味道,有一部分被吸引过去了,相当一部分。


    克劳德外套一脱甩向身后的两只黑狼,趁着遮蔽视线的瞬间突破重围朝远处隐约的山壁轮廓跑去。他知道这是徒劳,森林狼的速度比他快上太多,但总要一试。


    左腿一阵剧痛,他失去平衡狠狠栽倒在雪地里,匕首不知飞到了哪去。然后是肩膀,没咬中大血管,衣服还是太厚,但是獠牙陷入了他的肌肉中,咕噜咕噜撕掉一大片皮肉。恶臭的热气喷在耳际,他听到了自己被咀嚼的声音。


    一并滚出去的鲜红魔石在雪地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不能死……妈妈在等我……爱丽丝……扎克斯……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挣扎着朝魔石爬去,拖着几条死死咬住他的狼,竭尽全力,爬行过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路。群狼正将他的身体撕碎,他疼得感觉不到哪里被撕咬,不过也没那么疼,他经历过的远比这个要多。右手抓住了微烫的魔石,这是不死鸟的魔石,他在尼布尔海姆的水塔中找到,范围杀伤足以了结这群饿狼。他回忆着每一次战斗的感觉,有自己的也有扎克斯的,将魔力灌入赤红的晶体中,然后引导着召唤兽的降临。


    魔石没有一丝动静。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松开了手,魔石重新落在雪地上,被某只毛茸茸的脚一踩不知道滚去了哪里。


    明明连萨菲罗斯都没能杀死我,现在却要死在这了吗?


    明明我已经不再软弱,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保护不了?


    一声枪响爆鸣在漆黑的森林里。


    然后接二连三,每一枚子弹都精准地穿透了巨狼的头颅,炸裂的脑浆飞溅在雪地上,散发着腾腾热气融化了积雪。余下的狼群毛发倒立,朝来人的方向低低地嘶吼着,但是下一声枪响炸开的弹雨将它们的气势打得粉碎,转瞬便呜咽着四散开去。这种连射技巧克劳德只知道一人展示过,他勉强抬起脑袋,被血浸透的视野里正飞奔来一个红色的身影。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瓦伦丁先生的声音可怕至极,他迅速捧起雪堆在男孩身上,半是为了止血半是为了擦尽血迹看清伤口,显然他没有魔石,“你不该这么莽撞,至少和村里的男人一道……该死,你需要专业的人来看。”看到外翻的伤口,一向寡言的他居然骂起了脏话。


    “没事。”克劳德呵了口气,失了血的唇泛起白色,他实在太冷了,“我以为……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为什么?”文森特解下披风将男孩裹了进去。


    克劳德缩进男人的胸膛,没有回答。


    故友的表情看上去好多了,想必是已经见到了露克蕾西亚。多年以前,或是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当他们久别重逢时,年长的男人面上严肃依旧,可是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些沉重的东西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克劳德发自内心地为这样的好友高兴,可是想要开口时又变得不自信起来。


    一道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文森特对他而言亦师亦友,即使不开口请求也会得到帮助,可现在他们只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那么,他又什么理由去请求这头独行的地狱犬呢?克劳德确信在有人需要的时候文森特会伸出援手,他知道好友的秉性,虽然看起来冷漠,却是毋庸置疑的友善和温柔,文森特值得信赖。可是……可是为什么就要帮助他呢?为什么克劳德·斯特莱夫会有这个资格呢?


    克劳德深深信赖着文森特,他只是没办法相信自己。


    “我想去镇上。”半晌,他轻声说。


    “暴风雪快来了,回尼布尔海姆是最好的选择。”文森特的声音隔着胸膛传来,低沉的、稳重的,“你想去镇上做什么?”


    “妈妈病了,我想去找医生。”


    “什么时候的事?”


    “……”


    “所以你一开始找到我,不是因为露克蕾西亚想见我,而是希望我带你母亲去看医生?”


    “……”


    文森特了然。他低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男孩难堪的表情,对方因受到帮助而感到羞愧。他惆怅地叹了口气,加紧了步伐,因为怀里身体的温度正逐渐降低,“你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早点告诉我,有求于人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从来不是。”


    克劳德咬紧牙关,克制不住地发抖。文森特以为他感到冷,小心挑着没有被浸湿的地方拥紧了些。风雪里冰霜凝结在男孩的睫毛上,像极了颤颤巍巍的眼泪。


    他们在神罗别墅的旧址设法找到了点应急的东西,总算把克劳德包扎得不那么凄惨。文森特随后拎着克劳德回到家中,自己则要离开一趟去找医生,临行前他将焰色的召唤魔石重新放到了男孩跟前。


    “我不会问你从哪得来的,但是不要交出去,哪怕是特种兵也不行。也别提到我,会惹上很大的麻烦。”黑发男人不厌其烦地强调这一点,将特种兵三个字咬得很重,雾气散开在空气里,“医生的事我会想办法,魔石你自己留着,总有一天会用得上。”


    克劳德没有接,他希望文森特能收下不死鸟,总比留在一个不能使用魔石的人手里要好。


    见状文森特蹲了下来,牵起克劳德没有受伤的右手,将魔石放在了小小的手心里。背对着房屋光源的克劳德能看清那双猩红之眼里流露的淡淡暖意,他想起文森特总是十分招小孩子喜欢,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大手自然而然地就罩到了他的头上,胡乱地揉了揉。


    “等我回来。”他与克劳德碰了碰额头,旋即转身隐没于无尽的风雪中。


    暗色的血顺着魔石流淌而下。


    克劳德忽然明白了一切,跌跌撞撞伸出手要拉住他的衣角——


    文森特。他的老师,他的战友,他的同伴,他的慰藉,他的救赎。他离去的背影就和扎克斯一模一样。


    “文森特!”他向前一步踩到积雪里,受伤的腿一软就跪了下来,绝望的嘶喊被淹没在寒风的哭泣里,“等等我,文森特!”克劳德虚弱地在在雪里挣扎了几下,黏腻的血又渗了出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别丢下我……求你别再丢下我……文森特……扎克斯……”


    他再也没有回来。


    真是个糟糕的梦。


    他感觉血都要凉透了,身上不剩一丝温度。


    “你觉得这事能瞒过去吗?”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有些轻佻,但是和扎克斯那种莽撞与活跃不同,是更为优雅与高傲的语调,可是二者又有某种奇异的相似之处,“塔克斯似乎打算把事情压下去,内网上连医疗记录都查不到。”


    “瞒不住。”另一人淡淡回应。


    细细分辨之下或许还有几分沮丧,但是克劳德来不及考虑,他在那声音出现的瞬间紧绷,猛然睁眼朝另一侧缩去——他本想干净利落地一跃而起,可这不是他身经百战的身躯,还有着力点太软——结果撞上病床的护栏,杰内西斯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床,“手——小心手!”


    克劳德想都没想就拔掉了针头,又后退了一点直到背部触到墙。


    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交叠双臂坐在床边,近乎透明的淡青色双眼投来一瞥,男孩的呼吸一窒,回忆纷至沓来。爱笑的妈妈,萨菲罗斯俯下身,妈妈倒在血泊里,浑浊的双眼再也映不出她孩子的身影。一切最后湮没在他心中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海中,那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哇哦,简直是一只毛绒绒的炸起来的小雏鸟,尤其是惊恐的眼睛。


    萨菲罗斯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心里默默地想着,虽然从不会看气氛,但他明白适时保持沉默总是没错的。


    “别吓他,萨菲罗斯。”杰内西斯的话叫萨菲罗斯无趣地转过头,青年摊开双手示意没有武器,不过他不觉得这种战场上的手势此时有用,“别害怕,没人会伤害你……或者要我给你念上一段loveless吗?”


    “别过来!”克劳德的尖叫破了音,整个人简直贴到墙上去了。杰内西斯没戴手套,上头沾了血,留着会被安吉尔发现。但是他误以为这孩子真的有这么讨厌loveless,于是露出了震惊且受伤的表情。


    “loveless也救不了我们了,大诗人。”


    “你闭嘴。”杰内西斯忿忿地坐了回去,沮丧地叹了口气,“我们需要安吉尔。”这种情况下一个安吉尔能顶上十个杰内西斯,不以萨菲罗斯衡量则因为这人彻彻底底是个负数。


    “值得庆幸,你还有些自知之明。”可怕至极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杰内西斯僵硬地转头看见安吉尔推门而入,这才明白方才萨菲罗斯的『瞒不住』是什么意思。他背对着玻璃窗所以看不到,但是从萨菲罗斯的反应来看也许安吉尔待了不只一会儿。


    他绝望地给安吉尔让开道。


    安吉尔。


    克劳德稍稍冷静,竭力忽视掉萨菲罗斯的存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事情的前因后果。没什么复杂的,他失控了,然后被萨菲罗斯一脚踹飞,内脏扭曲的钝痛几乎令他呕吐。只是踹了一脚,只是……去他的只是一脚!


    他要怎么冷静?


    现在他这么弱,什么都做不到了,这和以前有什么分别?


    “发生了什么?”安吉尔担忧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感到男孩的体温有些偏高了,还淌了不少汗。刺痛令克劳德瑟缩了一下,他很好的控制住,但是安吉尔依旧注意到并且收回了手。


    “没什么。”克劳德挤出简短的几个字,无论是忽然的失控还是差点被萨菲罗斯一脚踹死,他都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像是要说服安吉尔,他重复道,“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你现在在病床上。”安吉尔不赞同地看着他,然后用视线询问从方才便一言不发的二人。


    “其实——”


    克劳德拉住了安吉尔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伸手,安吉尔一愣,不太确定是什么意思。


    “我很好,真的很好。”他试图微笑,但是脸颊太过僵硬,看上去像被胁迫般恐惧。见安吉尔神色变得更加忧虑,他明白问题所在,不再勉强做出表情,“妈妈呢?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安吉尔的表情凝固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自在地避开了男孩蓝宝石般纯粹的双眼。“她……她睡着了,下次再来看吧。”最终,安吉尔这么说道,“我们先回家好吗?”


    克劳德发誓他并不想叫安吉尔为难,他以后也绝不会再说这种话,但是眼下……如果安吉尔问起他为什么失控,他要怎么回答?因为萨菲罗斯终一天会杀死妈妈?一个谎言总需要无数谎言来填补,而他并不擅长。


    我很抱歉,安吉尔。其实我不难过……至少没那么难过,因为这是一早就知道的事,已经习惯了。


    小屋的灯光将雪地映成温暖的橙色,男孩静静地趴在积雪里,一动不动。他又听到了几次枪响,此起彼伏,渐渐地远去了。神罗制式自动□□的连击声他再熟悉不过,准头其实不高,但是弹雨倾泻时几乎避无可避。文森特没有治愈,不知道防御还在不在,他的□□没法遮挡身体。


    扎克斯有破坏剑,但克劳德最后还是失去了他。


    他本可以逃走的。


    文森特……如果我没有……如果我能再长大点……


    克劳德动弹了一下冻僵的手指,将魔石紧紧地纳入手中。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跌倒了,最后他放弃了站直的打算,一点一点朝家里爬去。还有妈妈,现在还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不能让妈妈担心。他又花了些时间站了起来,平复因失血造成的眩晕,最终推开老旧的木门。


    伏在桌上浅寐的女人被惊醒了,油灯闪烁了一下,炸开几星火花。她困惑地看着脏兮兮的男孩,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那么残忍,可是又叫人无比痴迷。克劳德从未感到这般的寒冷,从心脏的深处,一直凝结到四肢百骸,冻住了他的一切。


    男孩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没有哭,因为眼泪早已流尽。


    “你是谁?”女人微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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