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滴血落在少女脸上,然后更多的,滴滴答答连成粘稠一线的血落了下来。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克劳德不明白,怖恐分子们也不明白。直到西斯内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忍者的身体从天而降,像滩呕吐物般摊开在地上,鲜血溅上了她的迷彩服。


    她朝上空放了一枪。


    “西—斯—内—!”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在门边爆发。电光火石间西斯内就地一滚闪离原位、几声枪响炸开、银色的□□脱手而出,最后鲜血溅射开来。“住手!射线交叉了!”吉涅德咆哮着叫他们住手,但是火花四溅中自己也不得不开始闪避流弹,混乱持续了十几秒才停下,本来备受惊吓的孩子又哭成了一片。


    “哈,我就知道……”二号大步走来,捂着半边的脸,踉踉跄跄。被击中时他以惊人的反应速度侧身避开了弹道,子弹从右眼穿入又在炸开前从太阳穴穿出,这种情况下竟没有死去,流血与剧痛令他更加兴奋。如果他不是个变态,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我能闻到你的味道……带着点腐烂的腥臭……还有□□才有的骚味……”他连给自己施加一个回复的想法都没有,冲着倒下的西斯内又开了几枪,末了扯着少女的鬈发将她提了起来,“他妈的神罗的臭□□!背叛自己的族人就这么爽?”


    “呵。”是谁背叛了谁?是谁令我一无所有,又是谁给了我新的生命?这些西斯内甚至不屑解释,她只是冷漠一笑,朝青年的脸狠狠啐出一口血沫。


    那样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青年,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忽然咧开一个扭曲的笑。将西斯内重新掼到地上后,他兴奋得抖抖索索,当即开始解皮带。


    “我$&#%你$&#%的住手!别在这时候疯!”吉涅德正要上前却被二号的枪口制止了,光头皱起眉,声音也变得可怕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别阻止我……你也是!”青年扭头看向其他同伴,“只是一个合适的惩罚,一次神圣的净化,你们不会想阻止我的,是吗?是吗!”


    “你他妈的要让我们看着你□□?!”阿弗拉忍无可忍地骂了脏话,“吉涅德,行行好,杀了她。”


    “尸体也可以。”青年耸肩,向吉涅德比了个邀请的手势。


    克劳德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强迫自己仔细地看着,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机会转瞬即逝。


    他不是没经历过这些,只是那两年在他一生中太过短暂,更何况更为重要的事物占据了他的心,别的事已经记不太清。军队是□□的温床,这话没错。他们不会直接强迫你,那会留下痕迹,痕迹足以送他们上军事法庭。可是多的是别的办法,比如让你整整一个月待在敢死队里,神罗的军队总有永无止境的镇压任务,死亡的恐惧足以令大部分人屈服。可是他不,他害怕战斗但是他必须战斗,他加入军队不是为了躲在后头舒舒服服地吃空饷,而是为了成为特种兵,为了——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西斯内?神罗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


    哪怕它是个罪恶累累、糟得不行的公司,对某些人而言依旧意义非凡?


    “值得吗?”吉涅德俯视着少女脏污的脸,子弹打一开始便在膛中,只待扳机触发,“神罗给了你什么,让你选择背叛你的故乡?”他愿意给自己的同胞最后一丝怜悯。另外几个佣兵摇了摇头,重新走回自己的位置。


    “神罗有我的一切。”西斯内虔诚地抬起头,然后又吃力地跌落,她要死了。


    忽然她的瞳孔紧缩,死死地望向克劳德的方向,淡褐色的眼睛对上宝石蓝的,男孩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失血令她视线模糊,也许是她看错了,可无论如何,别看。别看着我。他们会做很可怕的事,所以别看着我。


    很快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移开视线时已经来不及了。


    “你在看什么?”青年神经质地笑笑,重新站直了身子,他注意到了克劳德,毕竟在一群只会尖叫着缩起来的小鬼里,直直地注视这边实在太过显眼。而且他早就记住了这个讨人厌的小鬼,他的眼神和脚下的这个□□一样叫人恶心。“你也想试试?”他迈了过去,却又停了下来。


    西斯内拽住了他的脚,污血顺着嘴角滴下,瞳孔已经涣散,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还能动。


    在他的脚碾下去以前,克劳德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令二号改变了主意,一个充满活力、有着不屈眼神的玩具无疑比濒死的有趣。美好的东西总叫人想要破坏,并且他意识到这对西斯内而言是个更好的惩罚。


    少女无力的手留不住他离开的步伐,青年朝男孩走去,留下一串沾血的脚印。


    克劳德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也许是他一贯如此,也许是面前的人根本没资格令他的情绪波动。青年的阴影包围了他,手里杂耍般灵活地玩着小刺刀,深褐色的双眼里映进一个不屈的灵魂。有时候克劳德不大明白,是战争使人的本质发生了变化,还是只是释放了人类被压抑的本性?战场上肆意屠杀的士兵也许在故乡是个敦厚老实的农夫,有些挣钱的小聪明却生不出害人的坏心思;大行□□□□之事的人也有呵护在掌心的妻女,怎么可能体会不到别人的痛苦?


    “我得教教你,别用这双野狗般的眼睛盯着人。”刀尖抵上了男孩的左眼,可是没有退缩,没有颤动,甚至没有眨眼。矮小的男孩明明仰着头,却给人一种俯视的错觉。青年手一颤划破了克劳德的眼睑,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危险,那是多少次出生入死后才得到的经验与直觉。可是又仿佛只是个错觉,他手底下依旧是个傲慢而无知的小鬼,除了那双玻璃般无机质的蓝眼睛——


    克劳德笑了。


    从来没有人敢说他的眼睛像狗,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匹永远不会被驯服的野狼,沉默,可是随时都会发动致命一击。像希德那样说话对他而言还是有些困难,但是这不妨碍他表达出自己的不屑,他以克劳德斯特莱夫惯有的轻淡语气平静地开口。


    “杂碎。”


    青年一动不动,他再也不能动弹,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在他裸露的胳膊上,血珠细细密密地渗出然后汇聚流下。混凝土的墙上绽开一道熔岩般内敛的细线,忽然万千惊雷骤然炸开,爆破的风裹挟碎石狂乱地翻卷而过,礼堂的钢架结构发出震颤的悲鸣,碎成千片的吊灯如烟花般盛大坠落。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漫出更多的血,剧痛中踉跄一跪,身子断成了两截啪嗒落地。


    自始至终克劳德都没再看他一眼,男孩双眼一眨不眨专注地凝视前方,破开的正门透进灿烂天光,灭世的炽天使带着伟岸的身影降临在他面前。如此光辉,如此耀眼,如同上天将所有的荣耀与恩宠倾注。


    太糟糕了,他想。


    原来我从未忘却。


    “真是可怕的力量啊。”韦德轻轻叹了口气,合上电脑,不去看建筑轰然倾塌的残骸,“一刀。仅仅是一刀就将建筑斩成两半。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不是人类可以达到的程度,斯卡雷特还是低估了他们,萨菲罗斯的控制力远在破坏性之上。神罗创造出了世界上最为锋利的兵器,可是如果有一天他们失控,没有人能控制住。”塔克斯的首领似乎预见了未来的一丝端倪,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眼下的平静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他们将来会与神罗产生矛盾?”曾掐掉了无线电,他有预感这不是可以被听到的对话,“我以为他们利益一致……情况也许会发生变化,但是难以想象会演变到那个地步,神罗不会这么愚蠢的。”


    “我曾在任务中毁掉了卡姆镇,这不是什么机密。”韦德回忆道,他感觉脸上的伤痕隐隐发痛,“矛盾总有诞生的一天,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在什么时候、以何种形式出现。”回想起那个夜晚,他的故乡被夷为平地、什么都没剩下的夜晚,韦德一贯坚毅的声音有些黯淡。


    他牺牲了这么多,可是最后神罗开始变得不信任他,他们不认为韦德能放下仇恨,扶植海廷加就是这个原因。海廷加总是愿意与他唱反调,因为韦德是他现在位置的最大威胁,为了保住自己,他必须死死地抱住社长的大腿。他的作用并不是为神罗出谋划策,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帮了大忙,他的存在就是横隔在韦德与神罗之间的一根刺。


    说不恨也确实不可能。但是韦德憎恨的对象并不是神罗,虽然命令是神罗下的,可是做出了那样决定人的自己,是他自己选择了执行命令。


    是他亲手杀死了菲利西亚。


    “如果有一天神罗下令摧毁巴诺拉,你认为安吉尔与杰内西斯会如何自处?”


    曾思考了一阵,他不确定韦德先生这么问是为什么,但还是严谨地开口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会将他们的亲属疏散,这样基本不会有影响;如果情况严重,会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毕然后伪装成意外事故,同时为了保密性,执行任务的应该是塔克斯。最坏的情况是事情泄露,为了安抚他们,塔克斯会被推上台面做替罪羊,最后所有人都得到满意的结果。”


    “想法真肮脏啊,曾。”


    “得您真传。”


    他们相视一笑,更像两个老朋友。塔克斯的上下级关系没有军队那么严格,一方面因为确实人少,另一方面则是韦德将下属当孩子看待,他们可以无话不谈。只是轻松的调侃并不能掩去深重的忧虑,曾的笑容里依旧有些苦涩。


    “别担心了,我们总不能因为未曾发生事愁眉苦脸,还是想象出来的危机。”韦德拍拍曾的肩膀,他知道年轻的后辈总是过度担忧,“况且这并不是我最担心的部分,哪怕是特种兵的复仇也不足以摧毁塔克斯,神罗在战斗力上总是注意平衡彼此的。”


    “但是——”


    “小心萨菲罗斯。如果神罗与特种兵的矛盾撕裂开来,那么突破口一定是萨菲罗斯。”


    韦德没有在意后辈震惊的神情,他只是晃动了一下马克杯,黑咖啡的波澜模糊了他的倒影。他在神罗待的时间足够长,在萨菲罗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接触过他。他也明白杰诺娃计划并非简单的古代种再现或者人类强化这么简单,宝条一定隐瞒了某些事,但是神罗不允许塔克斯的手伸得那么远,所以韦德只是隐约嗅到了些不对劲的征兆。


    “‘神性的流出’,这就是宝条给萨菲罗斯的名字,因为他的完美无缺。那个疯子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可是对于自己的实验从不妄下断言,萨菲罗斯确实是完美的。”


    “没有完美的人。”曾下意识否定,“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而且萨菲罗斯的一切都是神罗给予的,三名一等兵中,唯有他没有理由背叛神罗。”


    “没有完美的人吗……”韦德轻轻叹息,放下了马克杯,“你说得很对,缺陷才是人类的本质。”


    可这正是为什么他如此警惕萨菲罗斯,因为他确实是完美的,完美得……不像人类,他并不想用怪物形容那个孩子,但同时他也觉得萨菲罗斯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类。


    他无法理解人类是什么样的存在。尽管生活环境的问题很好地掩盖了这一点,但宝条似乎没意识到这种情况是危险的。他不明白什么是努力,因为一切都可以轻而易举做到;他不明白什么是挫折,因为他的人生里没有一丝失败的阴霾;他可能甚至不明白什么是感情,因为很少有能够与他交流的人,完美也注定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十分淡薄。所谓的『神性』,其实就是与『人性』相对的东西,比起赞美,韦德更觉得这个名字讽刺意味十足。


    安吉尔与杰内西斯虽然也是压倒性的强大,可是他们无疑更接近人类,亲人、朋友、敌人,挫折、努力、胜利,人类要成长起来所需的一切他们都经历过,说起来安吉尔最近还添了个有趣的儿子,一并给塔克斯添了不少麻烦……想岔了。韦德摇摇头,将思绪从这件米迦德花边新闻上拉回来。如果一个人有所顾虑,他就不再危险。


    你的敌人不是人类,你无法用人类的思维揣摩他,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可怕吗?


    对此,韦德并不抱乐观态度。


    “别放在心上,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我的猜测,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见曾开始认真地思考,韦德微微一笑,有时候年轻的后辈就是如此较真,是优点也是缺点,“把手头的事整理一下,待会转交给西斯内。今天你不应该在直接反驳海廷加,所以我会将你撤职,有其他的任务交给你。”


    “是。”


    “没什么要说的?”


    青年犹豫了一会,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但是困惑最终战胜了他,“韦德先生……为什么要将西斯内暴露出去?”


    哪怕克劳德当时曝出了第十人的存在,韦德也没有将卧底揭开的必要。在海廷加那留下把柄不说,西斯内接下来的任务也不得不中断,关于这次袭击的不作为甚至会导致与特种兵方面的隔阂,毕竟安吉尔的养子因此遭遇了危险。曾不认为他的师长会这么失策,但也确实不明白为何韦德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问。”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骄傲与赞许,若是曾没能注意到这件事,也许韦德会十分失望,“你在察言观色方面还是有些欠缺,不过还有时间,好好练练。社长在询问安吉尔的时候其实已经下了决定,拉扎德的方案势在必行,所以我不能让某个草包毁了这个计划,只有西斯内的存在能说服他。”但是并不是因为卧底使营救成功率提升,而是……暴露塔克斯的失职以使海廷加觉得自己扳回一局,这样才能叫他闭嘴。


    曾短暂地沉默了一阵,显然是联想到许多不得不顾忌海廷加的心情而被迫修改的计划,在膈应塔克斯这一点上,海廷加确实发挥了完美的作用。然后他捋顺了逻辑,指出其中的硬伤,“说不通,如果您想让他闭嘴,一开始站在斯卡雷特那边就好,海廷加会很乐意支持拉扎德的。谁都知道治安维持部名义上有三票,但是因为那个草包实际上就只有拉扎德的一票。”


    “最重要的是,我想让西斯内活下来。”韦德认真地盯着曾的眼睛,被韦德注视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塔克斯明白这鹰隼般的视线对他们而言没有丝毫危险,“一开始我不知道社长的倾向,斯卡雷特的提议西斯内无疑能应付。可是现在是萨菲罗斯动手,如果我不将西斯内的存在说出来,等待我们的必然是她的尸体。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比你们的生命更重要,就只是这样。”


    “可是社长没理由这么做……”曾单手抵在下颌,隐约抓到了问题的关键,“就因为安吉尔的儿子?”


    韦德摇头,“因为克劳德·斯特莱夫。”


    克劳德·修雷低垂头颅。


    也许并没有低头,萨菲罗斯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男孩的头顶,陆行鸟般金毛一如既往胡乱地飞翘,有些地方沾上了血迹。萨菲罗斯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安吉尔。很好,安吉尔正在抢救那个塔克斯,他总是这么恪尽职守,萨菲罗斯应该能够在安吉尔注意到这边以前将事情掩盖过去。


    他并不是害怕安吉尔——也绝不可能害怕——哪怕上次错手杀死克劳德的事败露导致被同僚说了通道理,他也只是意识到男孩受伤会令安吉尔不高兴。不过这就足够了,他不希望友人感到不快,至少不想再被抓着碎碎念。


    萨菲罗斯提着男孩的后领将他从脚下的血泊里拎起来,放到一旁没有内脏也没有残肢的的空地上,然后惊讶地发现男孩在颤抖。他抖得非常厉害,但是又十分克制,身子绷得紧紧的像根木头。


    害怕?


    害怕。


    恐惧深深攫住了克劳德的心,他一边呵责自己的软弱,一边克制不住地战栗。可以理解不是吗?他现在这么弱,这么小,全部的性命都维系在萨菲罗斯手中。太近了,银色的长发擦过他的鼻尖,他能看清对方皮衣上每一络纹理的走向。正宗闪过冰冷的光芒,上面一丝血痕也没能沾到,克劳德能清晰地记起每一次被贯穿的痛楚,还有片翼天使撕碎他时脸上浮现的微笑。他不畏惧疼痛,也不畏惧战斗,甚至死亡也不能令他动容,他只是害怕好容易拥有的一切被夺走。


    冷静,冷静下来,这个萨菲罗斯暂时不会发疯,他来救你,是你呼唤了他。假装被那些怖恐分子吓坏是个不错的主意,等安吉尔过来这场酷刑就会结束,然后你就可以像以前一样躲得远远的。


    『你又要逃走了吗,克劳德?』


    是的,蒂法。我知道这不应该,我得面对他,可是……可是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够了。如果谁能给我有一个没有萨菲罗斯的地方,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一阵衣料的摩挲声中,萨菲罗斯单膝跪了下来,淡青色的眼睛直直对上宝石蓝的。他伸出手来,皮制手套在他眼前渐渐放大。克劳德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个萨菲罗斯和他记忆中的不大一样,更年轻,五官更加柔和,最令克劳德困惑的是他没有笑。萨菲罗斯应该笑的,像是遇见猎物的猫,没有怜悯,没有慈悲,只因对方的挣扎与绝望愉快笑开。而不现在这样,微微蹙起眉,眼里仿佛有那么一点类似担忧的东西闪过,就像人类一样,就像……很久很以前,克劳德还是个菜鸟新兵时,躺在地上仰望着的那个屠龙的英雄一样。


    英雄。


    男孩狠狠地拍开了萨菲罗斯的手,喘着气,瞪着眼,颤抖比先前更甚。萨菲罗斯的手僵在半空,他缓缓眯起眼,风暴在狭细的竖瞳中酝酿。他被激怒了,他认为安吉尔确实需要管教一下这个问题儿童。但是下一秒风暴又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


    鲜血溢出了克劳德的眼眶,像是眼泪一样,顺着脸颊的弧度流淌而下。


    那不是愤怒或者憎恨,萨菲罗斯忽然发觉,男孩眼中自始至终只有深深的恐惧。


    “别管我。”克劳德蠕动着嘴唇,压低了声音,竭力不要说出太过刻薄的话,“还有比我更需要治疗的人,所以别管我。”他指了指先前被割喉的女孩,再不管可能就真的要死了,然而不知为何萨菲罗斯并没有注意到她,“笔管要先拔下来。”他低下头,不再直视萨菲罗斯的双眼,他怕自己再次失控。


    过了会儿,可能没有很久但是克劳德觉得是相当漫长的时间后,萨菲罗斯站了起来,最终消失在他的余光里。


    我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克劳德咬紧牙关。一开始就知道,比任何人都有清楚,因为我是那么的憧憬他。萨菲罗斯曾经是我的英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夺目。可是他已经不是了,终有一天不再是,可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这个一触即碎的梦,浮光掠影般的转瞬即逝的梦?


    为什么要在我已经放弃的时候,让我看见自己曾经的梦想?


    因为放不下心来,做完必要的检查后安吉尔让克劳德暂时留在办公室里。一方面是稳重的男人坚持这种时候必须陪着,另一方面则是不想给塔克斯下手的机会,毕竟这孩子今天的表现太过异常,韦德似乎很感兴趣。安吉尔一直在等待克劳德自己开口,可是其他人并不会有这种耐心。


    然而当雪花般的文件飞到拉扎德桌上时,他才意识到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有许多事并非需要特种兵部门处理,但是作为关系人少不了走些程序,与其交给海廷加导致日后更多的麻烦,拉扎德情愿自己辛苦些把事情都担下来。而少有的靠谱的安吉尔自然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毕竟他得掩饰克劳德的事,这是交换条件。


    时针指向六的时候,安吉尔决定不能再让克劳德等下去了。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去。”睡眼惺忪的男孩没什么情绪地说着,但是安吉尔明白克劳德已经尽量表现得友好了,如果可以他一般都不会开口,“或者我睡会客室、沙发、地毯都可以,工作结束了我们再一起回去。”仅剩的右眼眨了眨,似乎有些期待。魔石的治愈效果有限且会产生抗性的,非必要的情况下他们一般将问题交给医院,虽然慢,胜在稳妥。


    “都不太好,克劳德。今晚办公室会很吵,你睡不好的。”至于一个人回去,这种事安吉尔连想都没想过,“或者我找个人送你回去,顺便带你解决晚饭……萨菲罗斯?”


    不,跟他待在一起我会死的,或者我宁愿死。安吉尔摸估着克劳德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是极度的不情愿,男孩是不会表现出抗拒的情绪的。大概是上次的一脚给他留下了非常可怕的心理阴影,这种情况安吉尔也觉得有些棘手。


    “你还在害怕他?”


    “没有。”


    “不用顾虑我,害怕也没关系。”


    “没有。”


    “如果你再逞强,我会考虑带你去做心理辅导。”安吉尔严肃地说,军队里不缺心理医生。他蹲下来与克劳德平视,双手安抚性地搭上男孩的肩膀,“不喜欢萨菲罗斯也没关系,我不会强迫你和他相处,但是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问题出在哪?是医院的事吗?”


    ……等等。


    为什么不是萨菲罗斯工作,然后安吉尔请假带他回家?


    克劳德慢了半拍才想起这个问题,不过没有任何用处,他不可能向安吉尔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且眼下更麻烦的是这次安吉尔似乎不打算让他轻易揭过——其实克劳德不讨厌这种麻烦,但是他总是回答不好,结果只会让男人更加的担心,选择沉默则带来另一种意义上的忧虑。


    “今天的事我很惊讶。”安吉尔斟酌措辞,虽然他一次都没戳到过克劳德的底线,但是也因此不大确定话能说到什么程度。目前看起来还行,可以继续,“你的那通电话——”


    “你的书架。”克劳德垂下眼,不敢对上安吉尔的视线,他不想看到怀疑、失望或者别的什么,“上面有神罗的士兵手册。”


    安吉尔沉默了一会,沉默令克劳德忐忑不安,最后一声叹息仿佛落在了他的心上。年长的特种兵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也许只是因为克劳德始终无法将信任交付而沮丧,总之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暗示的信息是萨菲罗斯发现的,也只有萨菲罗斯能明白,那时候我真的非常吃惊,但是也有点高兴。萨菲罗斯虽然个性有些缺陷,但并没有外人想得那么糟糕,我以为你是因为相信他……如果不是,为什么会想到这种计划?”


    要相信一个人能一刀斩断一座混凝土建筑,即使是见识过萨菲罗斯力量的安吉尔,也觉得过于惊人了。能在性命遭遇威胁的时候将一切都托付给一个人,那难道不应该是超乎寻常的信赖吗?


    “萨菲罗斯那么强,”克劳德困惑地反问,“怎么可能做不到?”他们有哪一次战斗是没有将四周毁得看不出原型的?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安吉尔竟找不到一丝反驳的余地,最后他变得比克劳德更加困惑,“你害怕他,却依旧相信他?”


    “我不怕他。”克劳德重申。


    “那为什么——”


    “修雷先生。”克劳德觉得喉头发干,呼吸困难,“我也不相信他。”说出来了,很好,安吉尔似乎没有因此生气,“不是因为医院的事,我知道是我太冲动了,那是一个战士正常的反应。只是……”他一顿,自己都有些茫然。


    只是什么?因为萨菲罗斯会毁掉他所拥有的一切?不会的,在那以前他一定已经找到应对的方法,他能杀死萨菲罗斯一次就能杀死他无数次。因为萨菲罗斯是杰诺娃的完美宿主?他并不在乎,即便安吉尔每次的触碰都会带给他疼痛,他依然愿意留在青年身边。


    都是借口,不是吗?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一直将自己埋在无数虚妄的假象里,因为只有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点。现实总是那么的残酷,生活总是那么艰难,如果学不会欺骗自己,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他太强大了。”克劳德接着说下去,力图使自己也相信这个理由,“我只是……只是不大习惯。尼布尔海姆是个很小的乡下地方,一年到头见不到什么大人物。有时候会有检查魔晄炉的士兵经过,会分给我们从未见过的巧克力和口香糖,一开始孩子们还会把口香糖吞下去。”他以为自己忘了这些事,可是随着叙述,那些原本淡去的画面忽然鲜活起来,“我没见过什么世面,那时候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人就是蒂法的爸爸……蒂法是我们那儿最漂亮的女孩,所有的男孩子会围着的那种。洛克哈特先生则是我见过最为强壮的人,他能轻轻松松撂倒三个比我大上许多的小伙子。”


    男孩的陈述中有些不协调的地方,与他的表现非常不协调,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安吉尔发现了。可令安吉尔不解的是,克劳德现在说的这些也并非虚假,因为安吉尔知道乡下地方是什么光景。


    “萨菲罗斯不一样,与我理解的强大完全不一样,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知道他无所不能。修雷先生,你知道,人有时候没办法接受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米德加的人不也畏惧着特种兵吗?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我,有时候我会知道原因,就像在医院的时候,可是有时候我却不明白为什么。”


    “他还做了什么?!”安吉尔惊了,同时显然是想岔了。


    从尼布尔海姆开始,几乎夺走了我所珍视的一切。要否定这个答案还真是困难重重,克劳德摇摇头,“这只是个比喻。我并不害怕他,但是我也不想待在危险身边。”


    “克劳德,”安吉尔咽了口唾沫,他看上去比方才还要震惊,神色也动摇起来,“你觉得我也会伤害你吗?”


    ……糟了,安吉尔也是特种兵。


    克劳德试图挽回些什么,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叫安吉尔更加受伤,“如果是修雷先生的话没关系。”即使星痕很疼,他可以为了那一丝温暖忍耐,比起疼痛更可怕的是孤身一人。蒂法告诉过他,学不会一个人生活就必须学会忍耐,他不想失去安吉尔,“我可以接受,没关系的。”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挺失败……安吉尔站了起来,使劲地抹了把脸,又焦躁地耙了耙头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以接受什么?伤害吗?这孩子一直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待在他身边的吗?这句话叫安吉尔的心彻底跌入谷底,如果今天他没有问,克劳德是不是一辈子不会说出来?


    “克劳德,你实话告诉我。”他知道自己语气过分严厉了,但是经过一天的折腾与担惊受怕,安吉尔实在无法控制住情绪。他也没法询问男孩有没有一点儿相信他,他没有信心,哪怕相处了四个月他也没能让克劳德放下戒心,他本以他为可以做到。“我做错了是吗?你不想与我一起生活是吗?如果是,告诉我,我现在可以重新安排,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


    “……”


    “我知道了。”


    安吉尔疲倦地转身,他暂时不想管这件事了,至少眼下不行,他知道这种状况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会令人后悔。他需要别的东西分散一下注意,公文就很不错。


    皮带传来轻微的牵拉力道。


    你知道的。明明一直都知道。


    自欺也好欺人也罢,你只是害怕梦想再一次破灭。


    谎言会带来伤害,逃避会带来遗憾,而现在安吉尔正因为你感到难过。如果你不能坦诚,他会一直难过下去,这都是你的错。你已经错过了扎克斯,错过了爱丽丝,那么多重要的话再没有说出口的机会,现在你还打算保持沉默吗?


    可是……我要怎么开口?


    小小的手无力地松开。


    “我很抱歉,安吉尔。”他听见自己轻声说,不带一丝迷茫与犹豫,“我爱你。”


    在安吉尔反应过来以前,幼小的孩子已经跑出了办公室,这是克劳德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他不是追不上,只是追上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都需要冷静。神罗大厦是安全的,没有通行证的克劳德也跑不出去,过会儿他会找到男孩,跟他道歉,然后他们再好好谈谈。


    直到个两小时后怎么也找不到人之前,安吉尔一直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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