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缩起腿坐在马桶盖上,正对着高档红木的隔门,放空的脸上写满生无可恋。


    phs电量耗尽时他匆匆一瞥,七点多一点,那时候隔壁已经酣战三十分钟有余;而现在他已经研究完毕水箱的结构,数清楚木门的每一丝纹理,就差将自己的羽绒小马甲拆开来揪着绒毛玩,又是一声毫无遮拦,克劳德一颤,将马甲套了回去,用帽子兜住脑袋,尽管这并不能隔绝噪音,但是聊胜于无。


    要回去找安吉尔吗……他苦涩地抿了抿唇,否决了这个念头。安吉尔在工作,而且应该暂时不想见到他,否则这会儿安保人员该找过来了。他也不想这么快就面对安吉尔。从很久以前开始克劳德就擅长逃避,躲在扎克斯的人格里,从第七天堂逃走,明明知道只要走出一步就能改变一切,但是他就是做不到。改变这件事本身,总是比其余部分来的困难。眼下如果离开这里,他也只能去楼上或者楼下的厕所,其他地方人来人往,他不想被注意到。


    忽然有点想念妈妈。她是克劳德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唯一一个熟悉的人,一点对于过去的留恋,哪怕去了说不上话,能隔着玻璃看看也很好。此时此刻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藏,然后短暂地休憩一会。


    想到这里,男孩仰头望着正上方的通风口,撑着墙爬上去是够得到的。大厦的防御在他看来简直儿戏,当然,也是因为这栋建筑设计的目的并非作为堡垒。但是还有两个问题,一来路线根本不记得,二来有几个大跨度的地方以他现在的身体可能过不去。如果迷路或者是受伤卡在哪儿,无疑更令安吉尔为难。


    “我喜欢你……非常青涩……”轻佻的男声响起,听起来并不像是足以出入神罗的年纪,偏年轻了。克劳德意识到他们终于结束了,现在是温存时间,“睁开眼睛,我想看到你的眼中只有我,看清楚……”


    “卢法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传来,女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卢法斯……”


    一瞬间克劳德的心情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恶心得连想起安吉尔与妈妈都觉得是亵渎。他早该想到的,敢在公司这么玩并且乐意这么玩的家伙整个神罗都不超过两个,其中一个他再熟悉不过。他就是觉得恶心,可能是卢法斯令他想起了一些不快的事,该死的他连那边抽纸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乖,做得很好。站得起来吗?”


    “站不起来你抱我?”


    “你还想再被抱一次?”卢法斯轻轻笑了,“别忘了还要替我办事,可别太贪心了。”


    “非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还是赶着去见别的女人……”


    “你不就是喜欢这样的我吗?”


    卢法斯在调情一事上确实继承了他种马父亲的天赋,至少克劳德从未见过有谁能这么游刃有余地说着残忍的话,却依旧赢得女人们的欢心。伴随高跟鞋踩着凌乱的步伐离去,厕所最终重归安静,克劳德松了口气,搓了搓脸想将恼人的记忆甩出脑海。


    指尖有些黏腻。


    他震惊地看着手上还有袖子上染开的黑色液体,当即跳下马桶打开门,冲到洗手池边就爬了上去。暖色的壁灯下映出半张污黑的脸,星痕斑驳其上。一定是之前安吉尔检查伤口的时候碰到了,他那时心不在焉,什么都没注意到。用水稍稍清洗后变得没那么可怕,可也绝不是能蒙混过关的程度,克劳德此时心中庆幸与焦虑搅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想谁这么不识趣一直在隔壁偷听,还想问一声听得开不开心……”忽然卢法斯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克劳德迅速抹了把脸,一边痛斥自己的大意一边站了起来,他拿不准金发少年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这是个能给安吉尔找点麻烦的家伙。


    卢法斯并不打算仰望一个小鬼,他低着头叼起根烟,慵懒地点着后呵了口气,“听得懂吗,修雷小朋友?”


    沉默是克劳德唯一的应对。


    “还真是和传闻一样沉默寡言。”卢法斯捋了捋微微凌乱的金发,“我猜猜,和安吉尔吵架了?”男孩的表情没有一点波澜,这倒出乎卢法斯意料,他以为该恼羞成怒的。但是他也不觉尴尬,无所谓地要将撩拨的话说完,“待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没人找来,该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与你无关。”克劳德微微侧脸,但很快意识到卢法斯并没有注意到星痕,现在的他们还未意识到杰诺娃是怎样的灾难。


    “确实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很有趣,非常有趣。”烟味开始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呛得人想要咳嗽,克劳德微微皱眉,“中午的时候关于你们的处理方案分裂成了两派,斯卡雷特的毒气提议被采用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安吉尔的表情那么难看。”他顿了一下,想知道这句话会带来什么反应。动摇一闪即逝,可确实存在,卢法斯笑笑,“我本以为他有多宝贝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事实不过如此?”


    低劣的挑衅,急于进攻,然而最后方向选错了,这个卢法斯比克劳德印象里的要稚嫩得多,但是一样烦人。男孩压下对于安吉尔的愧疚,冰冷地开口,“我不习惯这种说法的方式,如果你想说什么,直接告诉我。”


    “哦?”卢法斯挑眉,倒是不馁,“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吃个晚饭?我认为,我们应该都饿了。”饿字咬得特别重,似乎意有所指。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分钟。


    “行。”克劳德从洗手池跳了下来,双手往兜里一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卢法斯还不明白与他说话的技巧——直接,直接远比那些弯弯绕有用得多。当然他也一直不明白这类人在想些什么,不过无所谓,现在能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卢法斯吹了声口哨,跟着晃悠了出去,腿长的优势此刻尽显,“不问一下原因?”


    “随便。”


    “这么容易被拐走,安吉尔会伤心的。”


    克劳德停了下来,摸出phs时才想起已经没电了。指腹摩挲了一些小巧的机型,那是安吉尔特意挑给他的儿童款,上头还挂着非常可爱的陆行鸟布偶。最终他将phs揣回兜里,无所谓地继续前进。如果卢法斯真的简单邀请他去共进晚餐,他不会忘记通知安吉尔的。如果不是——


    留下才真的会令安吉尔伤心,克劳德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其实一直都明白的,他无法向安吉尔坦诚,无法接受哪怕一个简单的拥抱,无论男人如何努力他都不能给予相应的回应。安吉尔值得更好的人,他会有一个妻子,然后有许多听话或者捣蛋的小安吉尔,无论哪一个都比克劳德这种阴郁家伙讨人喜欢。更何况他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装得可怜兮兮地博得同情以获取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只是这么想的时候,稍微有一点,只是一点,他可耻地感到了难过。


    “我不该那么和他说话的。”交叉的双手抵在额前,安吉尔挫败地开口,“我竟然说这是个错误,在他试图向我解释的时候……正常情况下他得到的应该是褒奖,而不是像这样,全然的否定与怀疑……”他反复回忆着当时的画面,思考说出的每一个字、用的每一种语调,还有男孩每一丝不明显的反应,纵使无济于事可就是克制不住,“这还是他第一次愿意说起过去……”


    还有『我爱你』。


    而他将这一切都毁了。


    美丽的花朵需要漫长时间来浇灌,毁灭却只是一瞬间的事,爱好园艺的安吉尔再清楚不过。


    萨菲罗斯无所谓地翻开文件的下一页,茶几上处理完毕的部分竟堆得比安吉尔桌上的要高。只能说同僚乱了分寸,心思早就飞到他家小陆行鸟身上去了,对于这种感情用事他不大能理解,“兴许又是一番谎言,他隐瞒得还不够多吗?”


    虽然没什么恶感,但是萨菲罗斯也不认为克劳德会说实话,所以明知道这一点却依旧被牵着走的安吉尔在他看来非常奇怪。


    安吉尔喉咙滑动了一下,“萨菲罗斯,有时候人们说谎不见得是为了伤害对方。”


    “哦?”青年瞥了沮丧的同僚一眼,“见识到了。”


    ……萨菲罗斯令人感到不易接近,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有道理的,如果不是知道他毫无恶意,恐怕连安吉尔也会认为这是一种挑衅。但是又有时候这种直接令人感到羡慕,至少安吉尔希望克劳德能够直接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而不是藏着,小心翼翼的。他想了想,举了个例子,“如果宝条的外出考察明天就结束了,你问起我这件事,我说不知道,这就是善意的谎言。”


    “真的?”萨菲罗斯的笔停在了半空中。


    “假的。”安吉尔勉强笑笑,“说起来你是有多讨厌他……”


    耸了耸肩,青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这没有丝毫用处。宝条什么时候回来,不会因为你说或不说有所改变,逃避现实于现状无益。”


    “至少有个不错的夜晚,不是吗?”


    “安吉尔。”萨菲罗斯放下最后一份文件,手一扬钢笔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落到办公桌上的笔筒里,“如果你认为他说谎也没关系,我不会质疑,毕竟你有你的做法。”他觉得同僚的话确有几分在理,但是不够,“问题是你很介意。你不是想说服我,你只想说服自己。”


    安吉尔呆住了。


    萨菲罗斯挑了挑眉,坦然地沐浴在青年呆滞的视线中。很复杂吗?如果真的不介意就不会有现在的场景,像往常一样当个傻兮兮的陆行鸟爸爸,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想就行。但现在安吉尔看他的视线仿佛在看一只怪物,“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你……不提这个,你说的很对,我确实很介意。”然后在萨菲罗斯惯例的弃养建议出现以前,他眉头皱得更紧,微微叹了口气,“但不是谎言本身,我只是……只是拿不准该怎么对待他。”


    “萨菲罗斯,人类是一种很脆弱的存在,比你了解的更为脆弱。靠得太近会受伤,离开太远又会寂寞,把握其间的距离是门非常细致的学问。大多数时候,这个底线可以被试探出来,成为相安无事的前提,可是克劳德不行。”他一直觉得克劳德只是不大擅长交流,慢慢来一切就会有所改变,可也许事实并非如此,这才是挫败的根源,“我没接触到过,不,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没有底线。”


    安吉尔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这个话题令他有些焦躁。外头天色已暗,落地玻璃映着房间里的绰绰重影,与大都市的斑斓的灯光融为一体,搅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如果你被侵犯会怎么做?战斗,反抗,或者至少表现出自己的愤怒。这些会成为下一次对话的准线。可是我不明白那孩子是怎么想的。如果他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欺瞒些什么还好,可是现在这样,什么都能接受,我连什么时候伤害到了他都不知道。这几乎令我感到……可怕。”


    有时安吉尔夜半会去看看克劳德睡得好不好,门外悄悄一瞥能见到被子微微起伏,露出小半个金毛脑袋。那时他觉得放下心来,可是现在他不敢去想这会不会又是另一种伪装。他当然可以要求一起睡,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就像现在去道歉确实能解决问题,但事实上他不道歉也会是一样的结果,克劳德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他回家。重点不在于事情如何被解决,而是他根本无从知晓到底有没有被解决。


    先前只是随意听听牢骚的萨菲罗斯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没有底线?“你说的和我见到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我倒觉得他处处是底线。”而且不是海廷加那种典型的一踩就炸,事实上,萨菲罗斯认为是莫名其妙的不踩也炸。


    安吉尔就静静地盯着他,不说话。


    “不是我的错。”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么想的。”萨菲罗斯按捺下些微的不快。他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为了维护一个陌生人——也许算不上陌生人,正在心里责备他。“『满足他对英雄的憧憬』?真是抱歉,可能我们理解的英雄不一样,了解真相以后他是恐惧还是戒备都与我无关。”


    安吉尔有些讶异,他没料到萨菲罗斯还记得那番话,这也许是这个糟糕的晚上唯一一件好事。“那也许这个消息能让你高兴一点。他并不是怕你,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特种兵而已,也包括我在内。”


    “不喜欢——”青年拉长了语调,怀疑般挑起一边的眉,“与英雄?”


    不矛盾的,人心所想与表现出来的本就不一样,杰内西斯就是个很好的口是心非的例子。但是安吉尔本来心就乱,一时之间也拎不清,眼下实在没法跟萨菲罗斯解释。就在这时,办公室门传来了拘谨的敲门声。


    门没锁,他存了私心想等等看克劳德会不会自己回来,但是从发声的高度来看只是普通的工作人员,安吉尔只好喊了声进来。


    士兵先是向二人敬了个礼,然后该向安吉尔报告的时候,支支吾吾地就是开不了口。这足够令安吉尔产生了不好的感觉,他严肃地命令士兵:“直接说。”


    “是、是!长官!”士兵站了个标准的军姿,“没能找到克劳德·修雷!”


    “监控?”安吉尔十分冷静地询问,丝毫不见方才颓丧的模样。他第一反应是又一批怖恐分子,但是马上反应过来,如果他们能混进这里,目标就绝不可能是克劳德。迅速镇定是军人的必修课,而且一件事将他从另一件事中拯救。


    “保卫科说没有监控!”


    “没有?!”这个答案所料未及。


    “是的,我跟他们解释过是修雷长官的命令。但是他们的意思是,更高级别的人下令关闭了部分摄像头,所以没拍到他的去向。”说完这一切,小兵像耗尽了全部勇气般闭上眼等待责罚,毕竟他知道弄丢的人是什么身份,无论安吉尔平时脾气有多好,这都不是能揭过的事。


    更高级别的人。萨菲罗斯若有所思。拉扎德肯定没这个功夫。联想起先前的事,韦德其实有些嫌疑,但是他应该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至于海廷加……说不清楚,有些人的思维不是那么好揣摩的。


    安吉尔闭上眼思考了会儿,然后拿起办公室的电话,叫前台帮他转去医院。确定那边没有人之后,他叮嘱医院方面随时注意情况,然后又拨去公馆。这个顺序是下意识而为,却也暴露了他的不自信,他有一瞬间想过这会不会是离家出走。公馆理所当然没有消息。放下电话后,一时之间安吉尔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士兵还站在那儿,战战兢兢。


    “你再去调看一下出入口的记录,可以的话问一下是谁下的命令。”


    然后安吉尔想起了什么,离开座位快步走了出去。


    冰冷的灯光落在金属的回廊上。这个时间点大厦留着的人已经不多,一路上都没遇上人,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纵使士兵告诉他能搜查的地方都已经查过了,安吉尔还是觉得那里应该会留下点痕迹。独立的空间,不会被人注意到,还有可以洗脸的水源,克劳德一定在厕所待过,他几次在医院的厕所找到过他。然后应该能找到一些线索。他只是难以相信有一天这会因为自己。


    拐进门的时候他愣住了。萨菲罗斯绕过青年,正对上从隔间里退出来的少女。


    这里是男厕。


    “贵安,萨菲罗斯阁下,安吉尔阁下。”西装革履的褐发少女点头示意,他们不在一个系统内,不存在上下级关系,所以没有敬礼的必要。安吉尔马上认出这是白天他复活的塔克斯,可是出现在这里,塔克斯?


    西斯内除下一次性pvc手套,将试剂瓶封入物证袋然后塞进手提包里,她的工作似乎已经结束。安吉尔匆匆一瞥看见了包里的其他透明袋,有揉皱的卫生纸,棉签,最薄的那几个可能是毛发。


    一个可怕的想法击中了安吉尔,他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


    “那里面是什么?”他摇晃了一下旋即拦住了西斯内的去路,娇小的女孩被埋在他的阴影里,“打开。”


    他捧在手心里的男孩,那个敏感而内向的孩子,在他沉浸在无用的颓唐中时,也许被——


    西斯内迅速后退拉开了距离,单手搭在后腰处,□□带来一点安全感,不过她清楚对于两个特种兵而言那不过是玩具。他们的力量太可怕,西斯内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勉强挤出一句话,“与您无关,修雷上校,您越权了。”


    “打开。”这次是直接的命令,“或者我自己来。”


    反抗无用,西斯内马上得出这个结论。无论拿出谁做挡箭牌,在绝对的武力之前没有任何用处,此时应当优先保护自己。即便如此,她依然试着做出最后的努力,“您打算毁掉证据吗?”


    “毁掉?不,怎么可能?我现在只想找到我的孩子!”


    惊讶之色浮上西斯内的脸庞,她看了看因震怒而一拳捶裂了墙壁的安吉尔,又看了看抱胸倚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萨菲罗斯,不确定地开口,“……克劳德之前在这里?”不知为何她隐约有些慌乱,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马上将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洗手池上,在安吉尔上前翻看之际退到一旁用无线电通知某些人。


    “是……情况有变……那孩子也在现场……是……他已经知道了?”她没有避讳两名特种兵,因为她知道他们的听力有多么的惊人,“是,我明白了。”


    萨菲罗斯慢慢走到西斯内面前,等着她汇报完情况。他的存在已经是足够的压力,西斯内别开视线,低头盯着将军的靴子。她听到冰冷的声音自颅顶传来,“你调查的人是谁?”


    没有回答。


    这就是答案。她正试图保护某个人,十分重要的人,否则没必要冒着得罪他们的风险,而萨菲罗斯大概也能猜到是谁。如果是这样,安吉尔恐怕没什么胜算,哪怕加上他也没有,这下问题真的严重了。


    “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糟糕。”西斯内压下心中的战栗,试图挽回一点事态,“真相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紧张地注意着安吉尔的神情,她不希望这个今天救她一命的人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而做出不可挽回的事,“请不要冲动,也许不是那么回事,至少等到水落石出——”


    忽然她按住耳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又一个人接入了频道。


    这次只是简短的交流,几乎是单方面的几句交待。西斯内皱着眉,似乎有些困惑不解,过了一会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接着不知所措地看向安吉尔。感觉到这灼灼的视线,安吉尔放下捏在手中的密封袋,等待着她的说辞。


    他不会知道西斯内说出这个消息是经过怎么样的挣扎,良知与操守总是难以兼顾,但是最后西斯内还是开口了:“如果您想见到克劳德的话……第五区,他现在在那里……”


    头很痛,像是一千个嘴碎的女人在脑海中聒噪。


    不同寻常的热度令他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是一片鲜红的火光,记忆渐渐回到卢法斯脑中。cd哼唱着流行的歌。高速公路上路灯快速掠过。货车刺眼的远光灯。下意识地打了方向盘。剧烈的撞击。钢筋如瀑布般倾泻。


    『你想杀我,为什么?』


    男孩困惑地看着他,仿佛感觉不到被钢筋贯穿的疼痛,被火光映得泛绿的蓝眼中只有深深的不解。似乎对他而言,谋杀这件事带来的惊讶远胜于作为被害者的愤怒与恐惧。他剧烈地咳起来,无力地松开右手,一直钳制着的钢筋擦着卢法斯的脖颈捅出窗外,鲜血顺着钢铁的轨迹滴滴答答落下。


    『算了……』得不到回答的克劳德不再勉强,将头转了回去,平静地闭上眼,『油箱在漏,快点走。』


    “平躺,卢法斯,我已经叫了救护车。”黑西装的男人蹲在他身边,手中绿色的魔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股温热的力量流淌进体内,“伤口不严重,具体的要等医院检查。”


    “他怎么样了?”卢法斯偏头望向火场,浓烟涌动着,低处的金红色随着升腾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隔得这么远裸露的皮肤仍被熏得发烫。金属的车架在高温下逐渐扭曲,贯穿车厢的钢筋正软化变形。很安静,不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安静,而是只能听到燃烧时噼啪的声响,这通常意味着死亡。


    “如你所想,不可能活下来了。”


    这句话意有所指,卢法斯转向曾,对方正专注地凝视着残骸,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嗤笑了声,“就这么认定是我做的?”他一下就想起了克劳德的反应,虽然惊讶,但无疑坚定地认为这是卢法斯的安排,这态度令人感到好奇,也令人十分的……恼怒。


    曾摇了摇头,与韦德不同,比起经验与直觉,他更愿意相信证据与合理的推理。即使卢法斯有充分的动机,但是眼下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副驾驶座撞上货车是因为你转了方向盘,看起来像是故意让他送死,不过实际上应该是本能反应,即使是特殊训练的保镖也可能犯下这种错误。况且你能把他带出来也不像是计划好的,谁也没料到他会与安吉尔吵起来。”


    “你的语气可不是这个意思。”


    “谁知道呢?”曾耸了耸肩,盘腿坐到了卢法斯身边,“别再试探了,我也不清楚韦德先生的态度。”


    “韦德谁也猜不透,不过有什么所谓?那个老不死的倒挺好懂。”卢法斯收回了视线,仰望着米德加深邃的夜空,不屑地撇下嘴角,“一个活着的儿子,总比一个死掉的重要。”


    这句话有许多不同的理解,一个活人比死人重要,又比如……一个活人比另一个死人重要。曾听得懂,但是不打算顺着说下去,“是的,很高兴你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玩火焚自的事情不要轻易尝试。”他望着渐渐熄灭的火焰,看来油箱里并未加满魔晄,这也是为什么卢法斯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因为没有发生爆炸。“毕竟,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全身而退的。”他总结道,亦像是忠告。


    全身而退吗……卢法斯摸了摸脖子,那里之前有一些擦伤,如果那一瞬间克劳德没有替他挡下就绝不只是擦伤。下意识的反应。为什么?


    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曾忽然站了起来。


    比起救护车,先一步赶到的是另一辆神罗制式的军用车,越野轮胎急刹时在地面刮出几道狂野的焦痕。车未停稳便有一双军靴落到了柏油马路上,向前飞奔了几步,又迟疑地停下,它们的主人正因为面前的情况手足无措。


    安吉尔看看烧焦的残骸,又看看曾和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卢法斯,他没发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目光最后又缓缓凝固在残骸上,一些流金的灰烬随风散开。他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嘴角动了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又回头看了一眼,像被烫到一样马上缩了回来,绝望的脸深深地埋在手中。


    最糟糕的情况,曾隐隐占据了卢法斯身前的位置,紧张地等待着特种兵接下来的举动。他看见从驾驶座下来的西斯内,少女神情闪烁,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本该等曾处理完现场再告知安吉尔一切。未能舍弃的人性,曾明白。值得庆幸的是真相并未暴露,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并且那位特种兵似乎顾不上这边的情况了。


    “不……”军队出身的魁梧男人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般不知所措,“这不可能……”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一把将头发向后捋去,发狠似的盯着萨菲罗斯,“冰魔石。”


    萨菲罗斯一直注意着好友的情况,他第一次见到安吉尔情绪这么不受控制,但是他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说实话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难过到这种程度。如果是杰内西斯在这,也许能处理得更好,这是他们之间的差距,但此时萨菲罗斯确实希望另一位朋友在这。最后他摇头,“别看了。”


    “我知道你带着,给我。”


    “你知道烧焦的人是什么样子,没什么好看的。”萨菲罗斯再次拒绝。战场上烤焦的尸体并不少见。被火焰魔法燎上几分钟的皮肤会收缩开裂,熔化脂肪油腻腻地黏着一层;如果烤得够久,肌肉会收缩变干,骨骼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这大概就是克劳德现在的样子,有伤口的话肌肉还会炸开。萨菲罗斯感到了那么一点可惜,但也只是一点,因为那双眼睛确实干净漂亮,但现在应该只是两颗黑洞,连复活也无法挽回。


    安吉尔深深吸了口气,“给我。这是我的责任。”


    萨菲罗斯定定地看着他,那双隐忍着痛苦的淡色眼中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他眨了眨眼,最终缓缓地摸出他要的那颗魔石。


    炽热的蒸汽蒸腾而起遮蔽了视线,但是在绝对的严寒面前,火焰最终偃旗息鼓,只余下透彻的冰晶。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了车厢里。安吉尔拒绝了萨菲罗斯的代劳,至少他要亲自把克劳德带回来,然而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往进去时,出乎意料的画面震慑住了他。


    什么都没有。


    他感觉到心脏又开始跳动,血液又开始流淌,呼吸又可以为继。


    没有烧焦的骨头,没有扭曲的尸体,克劳德不在这。无论他现在在哪,都有可能是活着的,这比任何消息都来的让人开心。安吉尔觉得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喘出几声脱力的笑。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了罪魁祸首,于是他敛去笑容,面无表情地朝卢法斯走去。


    正宗无声地抵上西斯内的后颈,冰冷的,冻住了她举枪的动作。


    曾挡在安吉尔身前,任何武力的升级都不是他想见到的结果,“他姓神罗。”


    “我有分寸。”安吉尔温和但是不容抗拒地将曾拨到了一边,一等兵与塔克斯的战斗力不在一个级别。曾看着动弹不得的西斯内,以及她身后那双注视着这边的绿莹莹的眼睛,韦德先生的话忽然在他心头响起,小心萨菲罗斯。他最终放弃了抵抗,只能寄希望于安吉尔的自律。然后安吉尔说出了令他不得不别开脸的宣判,“我带了回复。”


    他一拳揍了下去。


    萨菲罗斯放下了正宗。他走到那堆残骸面前,一半是出于无所事事,一半是出于一种道不明的奇怪心理。克劳德不是一般的小鬼,这一点他早已知晓,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逃生还是极大地勾起了他的兴趣。


    踩到了什么液体。


    他让开脚,露出下面流淌着盈盈绿色的魔晄。不只这一滩,小小的水洼缀连着通往高速公路的护栏,不像是溅射的痕迹。萨菲罗斯跟了过去,从护栏往下望去,是漆黑中闪烁点点星光的贫民窟,广袤地铺开向城市的边际。


    风掀起了他的长发,米德加的第一片雪花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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