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时候是一片苍茫的灰黑色。


    呼出的雾气氤氲在眼前,化作诡谲地姿态消散在空气里。破落的屋顶泄下一丝星光,细碎的银屑般的雪花落进黯淡的瞳仁里,睫毛颤了颤,他合上眼,然后再睁开。整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唯余迟钝的痛感,于是他明白自己被冻僵了。


    冻僵?


    他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不对……他闭紧双眼,混乱的画面闪过……握着草叉的男人一不留神就被陆行鸟啃了头发……□□顺着腿的弧度将网纹丝袜褪下,狭小的房间里烟雾缭绕……不对……巨蟒吞下尚在抽搐的幼鹿……被捆绑的男人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尾指被砍下……不对!这些不是他的记忆!


    像是宇宙伊始星云绚烂绽放,海量的信息涌入他的大脑,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炸开无数火花,无数混乱的记忆正侵蚀他的思维。


    从高楼坠落瞬间的害怕与悔恨……婚礼上新娘幸福地微笑……溺死之人徒劳地伸手……伸手……他伸出手想挽留离去的挚友……挚友……扎克斯……就是这个,一定还有些什么,他挣扎着在纷杂的人物之中寻找认识的脸,但是他们一闪即逝,马上被陌生的东西取代。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像是在沙滩上捡拾一粒特别的砂砾,最后手里什么都抓不住。


    『好害怕……我不想死……』


    女人哭泣着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回忆还是现实,每一寸光影,每一丝声响,还有窒息般的痛苦和绝望,因为太过深刻而牢牢地刻在他的心中,真实得难以置信。他看见眼泪模糊了女人石榴石般美丽的双眼,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多么希望你死在那个时候,如果你被他杀死该多好……克劳德……』


    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男孩再一次睁眼,喘息着冷静下来。克劳德·斯特莱夫,这就是他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是谁。慢慢来,已经抓住了最关键的线索,剩下的不会太难,在这件事上他有经验。强行忽略掉那些纷杂的画面,几分钟或是几小时以前发生的事渐渐回到脑中。


    谋杀,尽快离开。


    安全的地方,没有人知道的。现在他需要这个,别的都不重要。


    男孩把短暂的混乱抛之脑后,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先是指尖颤动,然后是手臂、肩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欢腾在血管中,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躯体如春日里的嫩芽一般复苏。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然后离开身下的木头碎片,莹绿色的液体滴滴答答落下。


    冷。他看了眼自己□□的身子,然后环顾四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是一堆又一堆的破烂码得还算整齐。他设法找到一张毯子裹住自己,接着摇摇晃晃地找到了门,腐朽的木门一推即开,迎面扑来刺痛脸颊的寒风。


    远处微光闪烁,像是晚归时回家时守候的灯,看得他有些怔忡。


    安吉尔组织人手沿公路与支道搜索的时候,萨菲罗斯随便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将军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种无用小事上,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混乱之中也没人注意到,这给了他独自行动的便利,也意味着满足好奇的机会。


    他体会不到友人所表现的焦虑,虽然看得见,可说实话不大能理解。有些人说他过于冷漠,但是作为特种兵而言恰到好处。事实如此,不过也因此不会妨碍他去做感兴趣的事。


    靴子踩在玻璃渣上发出嘎嗒声响,地上堆积着细碎的砂砾、未烧尽的木炭、零零碎碎的空罐头。高架下的桥墩处是流浪汉的聚居处,破落的棚屋稀稀拉拉分布着,因为钢架勉强能遮挡风雨。某些任务会经过这种地方,他匆匆一瞥,没怎么注意过,但是此刻还是发现了某种违和感。


    没有人。哪怕是外出觅食,也不至于这么多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何况现在可不是什么外出的时候。


    但是萨菲罗斯很快不再想这件事,这对他而言没有意义,并且黑暗中一点魔晄闪烁着幽幽绿光吸引了他,哪怕不是特种兵强化过的视力也能轻易看到。他踩着碎石走过去,痕迹已经很淡了,延伸自某个棚屋。斟酌片刻,他先去勘察屋子,有一些细节必须确认。


    正宗撩开棉絮般的蛛网,门框矮得他得躬下身方能进入,还是有一些飘尘落到了散开的银发上。屋里不暗,杂物乱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然后如他所料,屋顶——或者头顶——空荡荡的大洞正灌进冷风,因为门没关上的缘故。即使有缓冲,普通人从那个高度掉下来应该会受伤,踹过对方一脚的萨菲罗斯很清楚男孩的身体有多么柔软,然而他并没有嗅到血腥味,唯有魔晄刺鼻的气味萦绕。是的,魔晄。破洞投下的微弱光柱中是一滩大大溅射开液体,被覆盖在薄雪下,形状隐约可见。


    卢法斯的车没有爆炸,火焰也没有预料中那么猛烈,说明油箱里剩下的魔晄不多,正常情况理应如此。


    可是如果那些魔晄流到别的地方呢?


    这个想法有些荒谬,可是对熟稔宝条那一套的萨菲罗斯而言,并非那么难以接受。他屈膝半跪下来,摘下手套伸手捻了捻一些液体。冰冷。男孩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但是考虑到魔晄挥发的速度,残留量其实非常可观——不是随便沾上的程度——至少泡了个魔晄浴。


    萨菲罗斯不由得联想到实验室里那些样本。它们奇形怪状,能力也往往超乎想象,其中不乏对这种剧毒能源适应良好品种,主动地吸收魔晄也不是不可能。塔克斯的报告真实可靠,但是并不意味着巨细无遗,他们至今也没搞明白胡妮丝是怎么中毒至衰竭的,而现在萨菲罗斯替他们找到个不错的理由——人体实验,并且不在神罗旗下。


    因为神罗从不放过一个样本。


    萨菲罗斯退出了棚屋,慢条斯理地将手套戴回去。特种兵戴手套从不是因为冷,只是为了将杀戮的武器握得更紧。他单手平持长刀,刃身映出一双不带任何情绪的魔晄眼,结论已然明显。


    一切都说得通了,过于成熟的表现、不同寻常的身体还有面对他时值得玩味的态度,如果克劳德是某个非法实验的产物,这些将不再奇怪。现在问题变成如何说服安吉尔他捡回家的孩子不是人类,他深知同僚能做出最为妥善的处置,但是——指尖轻弹,正宗发出清越的嘶鸣,像是切换了某个开关,一头杀戮的野兽将被释放。


    在安吉尔知道一切以前处理掉。对所有人都好。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安吉尔若是知道自己的话被这么解释,恐怕会不顾身份与实力去打死他。


    如同来时一样靴子碾过细碎的砂砾,萨菲罗斯沿着干涸的魔晄走去。这种毫无征兆的变化常常叫人害怕,毕竟谁也不想上一秒和平相处的人下一秒却令自己身首异处,但是萨菲罗斯知道自己只不过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人类与人类形状的生物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一旦界限划下就再无挽回的余地。无论男孩会不会落得和别的实验产物一样发狂的下场,只要他存在就会令安吉尔困扰,并且事情一旦曝出,不可避免地会牵连到后者。


    没什么的,他摧毁过的美丽事物如此之多,不曾一次感到惋惜。这是神罗教给他思维模式,一切服务于最大的利益,完美无缺。


    脚步却停在薄薄的积雪前。


    一种奇怪的情绪忽然化开在他心头,杀意微淡。萨菲罗斯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像被柔软的羽毛骚到,就只是……只是有点想笑。他不自觉地压下嘴角,但是四周没有人,这个事实默许他笑出了声。


    一小串脚印留在雪地上,浅浅地走向平民窟的深处。那真的是非常可爱的小脚丫,清晰印出了每一根脚趾,步与步之间的距离甚至不足他的三分之一。小小的感觉踩在他的心上,触碰到某个柔软的地方,柔软得他以为不曾存在的地方。一瞬间萨菲罗斯想到的不是脚印证明了男孩还维持着人形,也不是赤着脚可能造成冻伤,甚至没有思考这种情况下克劳德究竟要前往何处。


    他只是在脑海中构建了一段简单但是清晰的画面,金发男孩踩在积雪上,小短腿啪嗒啪嗒迈得飞快。仅仅是想象一下,笑意便怎么都压不下去。


    似乎有点明白安吉尔的心情了。


    笑了一会,雪地剩下两串足迹相伴。


    和以前不一样了。


    绕了好几圈甚至差点迷了路,克劳德才意识到眼前的建筑就是教堂。米德加并非凭空建立的都市,在圆盘立起来以前,这里原先有些小镇,原住民和追寻大都市繁华而来的淘金者们渐渐沦为二等人,之后教堂才逐渐没落。他才知道原来墙沿被酸雨蚀刻的面目全非的浮雕是骑着狮鹫的英雄,长矛挥舞刺向传说里的巨蟒;拱门上烫着金色的冬青,枝头累累果实被融化的雪水湿润,半掩着的门缝渗出柔和的光。


    克劳德怔怔地望进建筑深处。没有种花的女孩,也没有沾着露水的花儿。领了圣餐的流浪汉们躺在长椅上,打着惬意的呼噜,间或咕哝着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呓语;烛台上灯火摇曳,蜡滴长长地凝固成一小涓溪流,光影交错间圣母像朝世人投以悲悯的一瞥。


    里头十分温暖、舒适,是他现在最需要的,可是冻得青紫的脚迟迟迈不开步子。


    这里不属于他。不再属于他。


    已经回不去了。


    畏缩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


    “不进去吗?”可怕至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不明显的困惑,“你一直站在外边。”


    什么时候——


    一瞬间关于那个人的记忆从一团乱麻中抽离出来,清清楚楚,一丝不落。萨菲罗斯。萨菲罗斯令克劳德·斯特莱夫拾起最大一片拼图,终于完整起来。但是在那以前恐惧与战意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控制住了他,身体先于思考猛地窜进了狭细的门缝,像只灵活无比的躲避陆行鸟,生性胆小的它们总能第一时间避开掠食者。萨菲罗斯下意识伸手一捞,揪下一条脏兮兮的烂布,他沉默着看了会,又沉默着扔去了一边。


    膝盖压在木地板上被硌得生疼,从冻僵中舒缓过来使得这份疼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克劳德放轻呼吸,蹑手蹑脚地穿行在黑暗中。黑暗与狭小的空间令他有些不适,不过总算彻底摆脱魔晄的影响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他受够了这种感觉,找不到自己,不知道要做什么,所有事都乱糟糟的不受控制。他永远也忘不了模糊的视线里扎克斯离去的背影,伸出的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但是……魔晄?克劳德轻手轻脚地摸上自己的右肋,那里曾是钢筋贯穿的地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他有些困惑,又有些了然,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也许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接受自己不再是人类了。


    老旧的木门一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克劳德的注意重新回到现实,这才是最大的问题。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躲进来的,不该让萨菲罗斯踏入这里。


    萨菲罗斯没有掩饰自己的存在,他踩着随意的步子,正宗的尖端划拉在地板上,咔哒咔哒似在示威。他确实在示威,几个被惊醒的流浪汉看见了他,咒骂声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被咽了回去。哪怕不知道这是萨菲罗斯,魔晄眼的出现总归令人忌惮,它们意味着特种兵、力量,以及一些普通人惹不起的麻烦。


    “你们有一分钟离开。”声音不大,但是在小教堂里清晰地回荡着。这就是萨菲罗斯的目的,目击者太多了,杀掉则会惹来一些更加解释不清的麻烦。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溜进来的小老鼠,一切尚在可控范围内。


    站立不稳的醉汉跌跌撞撞地绕着萨菲罗斯逃向大门,不一会儿就清了个干净。年迈的神职人员犹疑不定地看着伫立在门前的青年,萨菲罗斯没有理会他,微微侧头,发觉教堂后头还有个小门,不过是锁着的。他又将视线移了回来,自己的脚边有融化的水渍,可是没有克劳德的,也许该称赞男孩的细心或者临危不乱?这种时候还记得打个滚,了不起的反追踪技巧。最后他盯着颤巍巍的老头,“三十秒。”


    “至少告诉我为什……”


    “二十五。”


    “这么冷的天你让我去哪?”


    “二十。”


    “你们不能这么做!当初神罗和我们有协定!”


    “十,九……”


    老人闭上了嘴,愤懑地抖了抖胡子,不再言语。神罗是□□者而非统治者,米德加的建立与维持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他四处看了几眼,抄起仅剩的一瓶红酒,拖着过脚的袍子匆匆经过萨菲罗斯,顿了一下,又匆匆跑了。这让以为他要砸瓶子的萨菲罗斯顿觉无趣。


    不过没关系,现在是属于他们的时间了。


    他将唯一出口关上。


    变化的气氛与温度令克劳德打了个冷战,光是克制着不要发抖已经竭尽全力,即使萨菲罗斯什么都不做,他也快要冻死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躲起来,教堂就这么大,迟早会被发现,可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不能出去。不是因为萨菲罗斯支开了所有人,也不是因为对方封闭了全部出口,这只是一种习惯,一种默契。他一直不知道萨菲罗斯在想些什么,但是他能辨别出什么时候杀意毕现,无数次战斗后这已经成为了本能,如果不希望同伴成为牺牲品,萨菲罗斯总是对“夺走你珍贵的东西”的游戏乐此不疲。


    卢法斯要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依照他对神罗家几档子烂事的了解,高架桥上的事不可能是意外。那么这也是萨菲罗斯出现的原因?如果是,克劳德艰难地咽下唾沫,呼吸愈发地疲倦,安吉尔知道吗?


    他狠狠地咬上手臂,半是为了抵抗寒冷带来的睡意,半是不想再思考这件事。


    地板吱呀一声,克劳德心头一跳。


    萨菲罗斯踱到左侧第三排的长椅,优雅地,胜券待握地,每一步都落在克劳德的心尖上。他当然有优雅的余裕,一个是神罗顶级的战斗力,一个是手无寸铁的孩童,这场不公平的战斗从一开始就结局注定。


    克劳德闭上眼,屏住了呼吸,摒除一切纷乱的念头,将所有注意集中在声音上。


    正宗无声贴上椅背,轻轻一挑便掀了起来。


    就是现在!


    长椅落地露出空无一物的底下与身后彩绘玻璃破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萨菲罗斯错愕地转身,恰见到金色的发丝一闪而逝。方才那不是躲藏的老鼠露出的马脚,而是冷热不均下老旧的木头自然发出的声响!可是他怎么能确定声音不会出现在自己那边?来不及细想,萨菲罗斯紧跟着那个身影翻出了窗户,迎面而来的寒风掀起他的长发,黑色的靴子啪叽落到雪上。


    男孩跑不掉的,积雪上会留下——


    萨菲罗斯震惊了。


    他左右匆匆各瞥一眼,小小的,露着五个脚趾头的足迹。来的时候克劳德便站在教堂门前,出于好奇他一直看着,竟没注意到教堂周围的脚印竟全然相同。可是男孩为什么要在外头走这么多圈?预计到有人会追来?不……说不通,如果是这样他一开始就该往没有积雪的地方跑。


    但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若是杰内西斯在场大概,会因萨菲罗斯如此人性化的表情而惊讶许久,但这确实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智商不够用的错觉。


    大门处传来轻微声响,然后接连不断的踩雪声传来。也许这又是一个错觉,但是不碍事,他的速度与反应足以弥补情报上的劣势,于是萨菲罗斯毫不迟疑地绕去了正门。


    搭在刀柄上的手指交替活动了一下,兜过转角的瞬间萨菲罗斯久违地感到了愤怒,他提醒着自己别太出格,但是又觉得只是一个人的话处理尸体也并非难事。两种念头交织了一会,最终找到克劳德的想法占了上风,门边喝得醉醺醺的老头侥幸捡回一命,“有人经过吗?”


    “什么?”老家伙打了个酒嗝,怂胆因为酒精大了起来。


    刀尖抵上对方的喉咙,随着呼吸一前一后精确移动,没有缝隙地紧密贴合着。与此同时萨菲罗斯仍注意着周遭的动静,除了扑簌的飞雪外没有别的迹象,没有走远。


    “要杀就杀,早就受够你们了,嗝!神罗做了多少遭天谴的事……杀人……改造人体……你们这些怪物迟早得——”


    疼痛使得他噤了声,呆呆地看着眼前白发的战士。深冬里那头白发看起来真的非常寒冷,可是不及淡青色双眼的万分之一。那不是人类该拥有的眼睛,应该是更冷酷、更残忍的……野兽。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怒了他,也许是全部。一般时候人并不会刻意踩死某只虫子,但是被咬的时候也不介意动动脚,不是吗?沉重的压迫感叫他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抖抖索索挤不出完整的话,“没……没……”


    刀尖离开了他,沾着不多的血,从锐利的边缘滴下。完美的工艺使得长刀几乎不会留下敌人的血迹,但是萨菲罗斯依旧面无表情地将正宗插进雪地擦干净。过了一会似乎才发现老家伙还在,薄唇微掀吐出个滚字。


    一定还在附近,但是没有效的搜寻方法,始料未及的状况并没未令萨菲罗斯感到焦躁,相反的,愤怒过后兴奋隐隐占据上风。不是什么好征兆,不过他不会失控的,这是一场需要好好享受的游戏。自己有所失误,环境限制亦诸多,但是将一场心血来潮的单方面猎杀拖延成势均力敌的对抗,他必须要称赞对方。


    右手翻检着几颗魔石,冰给了安吉尔,手头只有破坏、雷电,还有复活。动静太大。一般正宗已经足够,能让他用上魔石的情况少之又少,毕竟咒语永远快不过刀速,但是此刻他迫切地希望带着的是重力或者封闭。


    也许应该换个思路,他放开魔石,思考一些战场上常用的套路。挑衅?不错的尝试,但是如果不能一语中的,后续效果显然不佳。他必须斟酌措辞,力求一句话令对方失控。


    这实在太简单了。


    “克劳德,你母亲要死了。”萨菲罗斯勾起唇角,非常愉悦,“不打算见她最后一面吗?”


    响动来自教堂内部,被特种兵过人的听力捕捉到。非常大胆,他竟然躲回去了,萨菲罗斯几乎要为这个机智的应对鼓掌。这比海廷加养出的那群除了政治斗争与钻营以外什么都不会的军官要有意思的多,要知道,五台战争初期他没少替那些家伙擦屁股。


    但是青年没有立即破门而入,即便他知道这次男孩不会再有机会逃走,可那样实在对不起今晚这场精彩的演出。他要等克劳德自己走出来,站在他面前,这才是完整的胜利。


    “我不会和你耗下去,胡妮丝也耗不下去。”他面对正门,继续说着撩拨的话,“你拿不到前往圆盘的通行证,如果错过现在这个机会,连葬礼都赶不上。”


    脚步声轻微、踉跄,但是确实存在着。萨菲罗斯耐心等了一会,木门被刮擦着,连带着奇怪的跺脚声……他有些微妙地意识到男孩身高不大够。总之克劳德最后设法弄开了门栓,带着紊乱的呼吸和颤抖的身躯,出现在萨菲罗斯面前。


    他真的十分瘦小,萨菲罗斯这么想着。隔着冬天厚重的衣物看不出来,但是赤条条地、不加掩饰地出现在眼前时,他能看清薄薄的皮肤下一根根缀连着的肋骨,淡青色的血管透过惨白的皮肤露了出来。考虑到过去四个月安吉尔应该完美履行了监护人的职责,来到米德加以前的境遇可想而知。但是萨菲罗斯也不会小觑这样的身躯,力量与外表并非总是相关,尤其在他注意到男孩脸上的伤已经全部消失后。


    奇怪的是,这次对方的眼中不再有复杂的情感,无论正面的负面的,都掩藏在平静之下。男孩站在台阶上恰能与萨菲罗斯平视,雾气随着呼吸升起。


    “你又要……”克劳德嘴唇冻得青白,寒冷使得他有些口齿不清,也阻止了脱口而出的诘问。这次记忆的混乱不再是因为魔晄,只是冻得有点发傻。他思考了一会,重新抓住问题的重点,“她没事……对吗?”


    “哦?”萨菲罗斯盯着他的战利品,细碎的雪花接连不断落在身上,“你知道?”


    克劳德摇头,但并不是否定的意思。


    他知道萨菲罗斯在唬他,他早就不是小鬼了。这个时间点,这件事,被这样说出来,任谁都不会相信——除了一个总是将事情搞砸的白痴。他只是不能……不能……如果那是真的呢?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能错过这种可能。妈妈惊恐的脸在火焰中扭曲,直到死去她仍孤身一人,等待着远去的孩子归来。即使他只证明了这是个谎言,可这是谎言——足够了,不是吗?


    “那不重要了。”轻微的叹息,几乎不存在般。克劳德闭上眼,死亡的阴影如兀鹫般盘旋,但是至少他要站着死去,“如果你要杀我,快点动手。”


    不够。这对萨菲罗斯而言远远不够。青年需要的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欺负小孩这种事不会带给他任何快感。将克劳德这个人剖开,将每一个秘密拆出来嚼个粉碎,这才是他想要的。没有安吉尔,没有其他人,寒冷亦削弱了男孩的意志,这也许是他目前为止最为接近某些本质的时刻。萨菲罗斯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缓慢、优雅,以及最为明显的不容拒绝,“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来杀你的?”


    “……”


    早有预料,但并不难应对,“我不认为沉默是个好答案,鉴于胡妮丝还在神罗的掌控下。”


    克劳德猛然睁开双眼,于是萨菲罗斯明白,自己已经掌握了对话的主动权。“你不能这么做……她不会有任何威胁……只需要最后一点时间……”男孩绞尽脑汁,可是尼布尔海姆的大火令他明白,萨菲罗斯想要杀掉谁并不需要任何理由。但他也设法冷静下来,哀求敌人于现状无益,“安吉尔答应过我,妈妈不会有事的。”


    “是的,安吉尔答应过。”萨菲罗斯理所当然地点头,转眼又变得嘲弄和尖锐,“可那是因为他以为你是人类,而你正在利用他的善良,如果我告诉他真相会怎么样?”他注意到男孩的眼神变得难以置信,平静被撕裂开来,流露出压抑着的恐惧与绝望,“我以为你应该明白,他是我的朋友,而你什么都不是。”


    一段很长时间的缄默,缄默中萨菲罗斯因克劳德没有反驳任何一点而惊讶。不反驳并不意味着承认,但至少证明了这个威胁是有效的。他真的认为安吉尔会违背承诺?或者,真的认为自己在安吉尔心中没能占上哪怕是一点点的分量?


    简直不可思议。哪怕总是被评价为不近人情,萨菲罗斯也明白这事必须瞒着安吉尔来做,为什么他看不出来?


    “……你做的哪一件事不像是来杀人的?”克劳德妥协了。如果连死亡都不介意,那么几个问题当然无所谓,他不能激怒萨菲罗斯。同时,对于这些无用的问题困惑更深,他不明白萨菲罗斯想做什么,一直不明白,不过他也已经习惯如此。


    这个宛若抱怨的说法令萨菲罗斯有点想笑,他感受到了某种本人或许没意识到的冷幽默,“可以。下一个问题,是什么理由让你从桥上跳下去?”


    “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吗?”萨菲罗斯反问,“除了掩饰你不是人类?”


    又是短暂的沉默,通常这意味着犹豫,但也可能是在编造借口。克劳德能站出来便证明胡妮丝是足够的筹码,可是萨菲罗斯并没有辨别真伪的方法。他可以把俘虏分开审讯,用酷刑与心理攻势套出想要的情报,只是大部分时候,这不是他的工作。他也确实可以去折断男孩的手臂,一个问题重复三次,那不会比折断一根铅笔要难,也十分有效,但这个问题还没必要。


    克劳德似乎终于编造好了他的理由,他张开口,然后忽然痛苦地捂着心脏的位置弯下腰,疼痛令他按捺不住地喘息着。直到他跪下萨菲罗斯也没露出多余的表情。体温过低,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催促他们要快点。


    “不要告诉安吉尔……”他手指勒紧,极力平缓呼吸,“车祸不是意外,卢法斯想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还有别的什么计划,所以我必须尽快离开。”他咳了一下,像是要呕吐一样难受,“然后我不会回去了。没有我更好,不是吗?”


    『那么,我想结论已经很明确。斯卡雷特。』


    中午的投票,那不是偶然?可为什么?


    萨菲罗斯确实不会告诉安吉尔,与神罗继承人之间的龃龉对一个特种兵而言不是好事,当然对于卢法斯这种近乎冒犯的行为他更多的是不快。但是他也注意到另一个细节,暂且将卢法斯的事搁置,“如果你不打算回去,原本你想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克劳德茫然地摇头,“我没想过……”


    白发的青年几乎是立刻察觉到其中细微的矛盾,与克劳德的虚弱相反,兴奋令他更为专注。这意味着两件事至少有一件是假的,“离开可见不到你妈妈最后一面。”


    “不一样的。”克劳德轻声说,薄雪积在他的背上,已经不会融化了。他不擅长说话,为了让萨菲罗斯满意已经竭尽所能,“如果你没有来到这里,我没有回去的机会,也许我就不会这么想她。一开始没有希望,与有了希望再绝望,是不一样的……”


    男孩抬起头,花了些时间找到萨菲罗斯。简直狼狈透了。什么都没穿,也站不起来,又变得只能仰望他。但是也没什么好尴尬的,他在他面前一直就是这么的窘迫,第一次想好好表现的时候一下就被怪兽杀死,又或者是在狭小的车厢里当着神罗大将军的面吐得稀里哗啦。这些阴影在他真正长大后的那些年里依旧存在,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仿佛事实本该如此,萨菲罗斯永远完美无缺,而克劳德·斯特莱夫只适合羞耻与卑微。


    神啊,他看上去真好……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残酷……如果萨菲罗斯一直是这样该多好,他会更习惯,也会更安心。为什么人总是会变呢?


    “下一个问题。”白发男人毫无怜悯地开口,不给一点缓冲的余地,“把你变成这样的人是谁?”


    这种问话方式糟透了,萨菲罗斯几乎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随心所欲。尽管突发的状况并没有留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但哪怕时间充沛,他大概也就是这个风格。克劳德对这种简单粗暴却相当适应,“不知道。”


    “撒谎没有任何好处。”


    “我没有!”必须要让萨菲罗斯相信,可是舌头打了结般说不出解释的话。见鬼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人想要怎么样的答案?还是他永远都只能看见自己想看的,听见自己想听的?“一开始就是这样,出生以前就是,这是我的错吗?”难道不是因为你吗?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


    面对忽如其来的怒意,萨菲罗斯挑了挑眉,他不明白,“你在生气?”


    “……”


    “为什么?”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能决定的,现在回答我,为什么。”


    男孩嗡动着嘴唇,痛苦而压抑。那双宝石蓝的眼睛闪烁着欢欣的时候是一种富于感染力的美,但是忍耐着屈辱的时候,却呈现出令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萨菲罗斯知道会有一些人喜欢的,米德加上流社会中某些病态、畸形的人。


    “或者我来猜测一下……你想到了某些人?”萨菲罗斯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不是,他看得出来猜错了,“某些实验?”没有反应,依旧是被怒瞪着,只是那种愤怒更像是某种无用的、可怜的自卫,“还是说承认自己是怪物就这么令人难以忍受?”


    “萨菲罗斯,”克劳德嘶哑地吼了出来,用尽全部的力气。他受不了了,如果没有什么能停止这场对话,他会忍不住斥责萨菲罗斯,然后说出一切,“杀了我!”


    萨菲罗斯一怔。


    他第二次迈上教堂门前的石阶,穿过飘雪来到男孩身前。克劳德必须把头仰得更高才能对上那双淡青色的眼睛。青年沉默了一会,本来有很多的问题,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最后一个问题。”他弯下腰,凑到男孩耳边,银色的长发如丝绸般散落在薄雪上。也许他并不带恶意,但是这句话像利剑一样钉在了克劳德心上,比十把正宗还要残忍,“为什么是安吉尔?”


    然后在男孩回答以前,正宗忽然就穿透了他的胸膛。萨菲罗斯站起来利落地抽出长刀,鲜血热腾腾地喷涌而出,赤红的、属于人类的热血。克劳德没有挣扎地栽倒在地,血泊漫延开来,将皑皑白雪融化,然后顺着台阶滴滴答答落下。


    “为什么?”萨菲罗斯将血甩落正宗,等待着将死之人最后的坦诚,“你想利用安吉尔做什么?”


    不疼。很温暖。手指微微动弹一下,似乎又恢复了知觉。冬天那么冷,他以为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温度,可血竟然是热的,像火一样要将他烫着。


    我足够努力了吗,爱丽丝?可以休息了吗?


    我死后会抵达约束之地吗?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回应他的只有可怕的寂静。


    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孑然一身,像是个走错了时代的亡灵,游荡在大地上无声地哀嚎。想抓住的、想保护的东西全都从手中流逝,无论如何努力,最终什么都抓不住。


    我想回家。


    眼泪溢了出来。


    『妈妈,活着总是这么辛苦吗?』小小的孩子扁着嘴噙着眼泪,擦破了的脸颊渗出血丝,『如果是,为什么我们要活着?』


    『我很遗憾,是的。』女人蹲了下来,心疼地轻轻触碰着伤口,『也许有些人可以活得很好,无忧无虑,但那不是属于我们的生活,这都是妈妈的错。也许有一天你长大了会恨妈妈也说不定,但是如果会让你好过点,就这么做吧。』


    『不会的。』拼命地摇头,『永远不会。』


    『这样啊……妈妈很高兴……真的……』美丽的女人泣不成声,她揩着眼泪,『克劳德,你认真听着。虽然现在会很辛苦,但是只要活着就会有改变的机会,也许有一天就能获得幸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活着。努力地活下去,求求你,至少为了妈妈活下去……』


    但是妈妈。


    如果活下去也得不到幸福呢?某些人活着会拥有改变的机会,另一些人的死亦是如此。


    如果自己一开始就不存在,扎克斯还会死吗?没有累赘、只身一人,扎克斯根本就不会正面对上神罗大军,也根本不会死在米德加郊外的断崖上。扎克斯也绝不会放任爱丽丝死去,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那是一个比他了不起得多的英雄。


    只要这么一想,便觉得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了。曾经设想过的未来,参军,见到扎克斯,贫民窟里买上一朵花,还有更多更多想做的事,它们都不再重要。


    可是好不甘心啊。


    安吉尔,安吉尔。温柔的男人向他微笑,宽厚的大手压塌了几撮金毛。


    我不希望他死。


    溢着血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条脱水的鱼。萨菲罗斯微微皱眉,听得不大分明,“你说什么?”


    “我想……活下去……”


    想为了某个人活下去。


    长长地叹出最后一口气,他停止了呼吸。


    再次醒来的时候,克劳德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没有死,他知道,因为他看见了萨菲罗斯。情况非常诡异,上一秒的记忆停留在强烈得足以将他撕碎的情感中,浓浓的不甘仍哽咽在心头,下一秒睁眼看见拱顶的天花,壁绘上的天使展开翅膀。白发的男人坐在教堂的长椅上,懒懒地倚着,就着零落的烛火读着一本巴掌大的书。


    “醒了?”萨菲罗斯的视线从书上移开,扭头望向发出响动的地方,“自己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地方没恢复,我不希望因为这种事被安吉尔念。”


    克劳德犹疑了一下,不明白是什么状况,但是战士的本能促使他依照萨菲罗斯的话去做,况且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身体被过大的衣物包裹着,有点冷,但是比之前好上太多。他花了些时间找到袖子并把手伸出来,发觉这是一件传教士的外袍。旋即他检查了自己的胸膛,然后活动了四肢,没有问题。


    复活。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复活。


    一系列动作发生的同时萨菲罗斯也打量着他,确信一切恢复如初,“血要洗掉……也不是,能解释过去,这个随便你。但是那个伤疤,如果必须要魔晄才能消去的话……”安吉尔看到贯穿的刀伤的话,就真的什么都说不清了。


    “我不明白。”克劳德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我不明白。”他重复了一遍,“你想做什么?”


    “你该回家了。”萨菲罗斯耸耸肩,一缕银发垂下肩头,“安吉尔在等你。”


    克劳德缩在长椅的另一端,一动不动,湿漉漉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萨菲罗斯,仿佛他会忽然化身一头裹挟着洪水般杀意的猛兽。


    他应该是。


    某种奇异的矛盾与协调在男孩心中泛滥开来。平静的、如此简单的和他对话的萨菲罗斯,现在就在他的面前,糅合着残酷与温和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他说什么?『回家』?为什么他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种话?


    “我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口舌上,彼此坦诚一下,别让安吉尔为难,如何?”萨菲罗斯合上书,施施然起身靠近克劳德,阴影将男孩整个埋没。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开口,也许这场对峙会持续到天明,而他并没有这个耐心,“你的表现和人类一样,受伤时没有破绽,也可以被杀死,我看不出有什么暴露的可能。最重要的是,你对安吉尔确实没有威胁,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不,我不回去。”这是克劳德唯一能即刻做出的反应。他想起自己一开始的目的,最初就是想跟着卢法斯远离安吉尔,远离他不知如何是好的困境。


    “你没有选择。”最大的威胁排除后,萨菲罗斯优先考虑的只有同僚的意愿,至于克劳德怎么想则无足轻重,“如果你还有其他弱点,现在说出来,我不希望日后变成安吉尔的麻烦。”


    “我不明白。”困惑掩藏不住,也无须隐瞒,“死亡还不够吗?你还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也不明白。”萨菲罗斯抱着双手,淡青的双眼同样闪过不解。但是与克劳德不同,没有那么茫然,也没有那么尖锐,纯粹的只是探寻,“寻求安吉尔的庇护能让你活下去,他也乐意这么做,还有什么是你不满的?如果你明白自己的处境,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解决掉这些以后你就可以尽情做你想做的。或者——”他玩味地停顿了一下,确保接下来的内容足够深刻,“你更愿意我把一切告诉安吉尔?”


    一句威胁比一切解释都来得有用,他已经掌握了对话的技巧。


    萨菲罗斯心情愉快地看着克劳德气得发抖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血干涸在脸上可怜兮兮的,他心头一动,弯下腰想要揩干净。意料之中剧烈的反抗,但是青年的手先一步固定住男孩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拨开猫挠似的小爪子,拇指微微用力搓了上去。


    秘密就这样意外地暴露了。


    金发柔软的触感还留在指尖,但是青年的注意完全被男孩脸上忽然出现的淤青吸引了去。他原本以为自己没控制好力道,新晋的特种兵们偶尔会出现这种状况,但是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再失控。手指流连在脸颊上,带起阵阵战栗。那不是淤青,点点斑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开来,黑色的液体泅开在长袍上。


    腐烂。崩溃。残次品。


    一些词语迅速闪过,但萨菲罗斯并没有太过惊讶,毕竟最令人讶异的部分已经过去。他松开了手,观察着腥臭的液体,只是在思考如何解决这个新问题,“这是什么?”


    如果不能解决……


    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他发现了。


    许多可怕的念头在男孩脑中疯狂地叫嚣,他最大的弱点、最无法抵挡的攻击被敌人发现了。萨菲罗斯会怎么利用这一点?毫无疑问会用来对付他,哪怕不是现在,将来也一定会。他不畏惧伤害,他已经品尝得足够多,可是他不能连战斗的资格都没有就退出战场……如果是这样,活下来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能告诉他怎么做。


    没有人。


    “你不能被人碰到?这就是你排斥接触的原因?”萨菲罗斯做出了合理的推断,旋即又想起一些麻烦的细节,“不,你不可能避开和安吉尔的接触……手套,原来如此。”刚刚为了翻书他摘下了手套,这就是原因。安吉尔作为一等兵本身空闲时间就不多,也不会没事去摘手套,想来确有几分可能。


    他一边从口袋里重新摸出皮质手套,一边打量着似乎十分平静又似乎只是在走神的陆行鸟幼崽,溃烂的面积正在蔓延,“只是不能碰人,还是其他生物都不行?魔晄对这个也有效?”


    没有回答。


    萨菲罗斯也没指望获得回应,通常的,被他恐吓过的人总归会有些障碍,年纪小的更是如此。他得自己得出答案……在克劳德防范的目光中萨菲罗斯缓缓探出手,如他所料的克劳德摆出防御的姿态,站在椅子上似乎随时都能后退,斗争又一触即发——


    青年忽然一脚踩住过长的袍子——完全不按套路来——正要后撤的克劳德一下失去重心摔在长椅上。瞅准机会萨菲罗斯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把他的手抖回长袍里,然后把两只袖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死结,接着袍尾也如法炮制。现在他获得了一个只有脑袋露出来的克劳德,震惊的神色是萨菲罗斯从未见过的鲜明,这个晚上终于不止自己露出如此白痴的神情了,值得庆贺。


    “不建议挣扎。”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的杰作,嘴角泛着不大明显的得意,“衣服只有这一件,冻死不提供复活。”


    “你……”克劳德呆得连挣扎都忘记了。不……这不是萨菲罗斯……萨菲罗斯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的意思是萨菲罗斯不会这么……这么的活泼?活泼。这个词太可怕了,只适合扎克斯或者爱丽丝,用在大将军身上简直是噩梦。


    “嗯?”


    “你是……”你以为你是扎克斯吗?他咽下不合时宜的话,“你是将军!”


    “然后?”萨菲罗斯的动作没有停下,顺势将克劳德的头塞进兜帽里。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虽然他习惯用冰魔法或者减速魔法限制敌人的动作,但也不妨碍他看着士兵将俘虏扒光然后有技巧地绑好。忍者总能把武器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并且身体也柔软得能超乎想象地扭曲。


    克劳德闭上嘴,他意识到自己正与萨菲罗斯平和地、如同普通人般交谈着。萨菲罗斯已经习惯了这种忽如其来的沉默,下一秒一只手环住克劳德的后背,另一只手托着膝弯,在男孩反应过来以前青年轻轻松松将他抱了起来,稍一用力制止了慢上半拍的挣扎。


    “冷静点。这里离五号炉应该不远,我把你扔进去泡一泡,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想你应该明白?”他得空出一只手拿正宗,总不能把克劳德戳在刀上带着,“安吉尔那边我来说,你记得点头就够了。”


    声音不是从头顶传来的,而是胸腔,隔着一层布,有力地振动着。


    萨菲罗斯抱着他。


    这个事实令克劳德觉得心脏要停跳。


    “我自己走。”半晌,他慢慢地挤出几个字。


    “光着脚?”萨菲罗斯觉得这种倔强有些好笑,像是小孩子赌气一样,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个小孩,他不能要求更多,“开玩笑的。你腿太短了,跟不上我的速度。”松开一只手,很好,没有多余的动静,他们达成了短暂的共识。他拎起正宗,抱着着小小的孩子,如同一个保护者般迈入深邃的夜色中。


    他们没再说上一句话。


    可奇异的是,某种和平的征兆笼罩在他们之间,就像冬季清晨的雾气,冰冷、脆弱地闪烁着。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无论承认与否。也许心里有某些伤痕,可能会愈合,也可能一辈子都流脓生疮,但是改变的最初总是悄无声息。


    也许是克劳德最终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并不介意萨菲罗斯什么时候会伤害他,如果一件事注定了要发生,习惯于接受的他反而不会担心。但是如同萨菲罗斯将他刨了个彻底般,他第一次接触到了——不是在扎克斯的记忆中——个切切实实地活着的萨菲罗斯,不是仰慕的视角,也不带仇恨的余韵,他看见的是一个与神性之名不大相符的……人类。


    只是克劳德不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场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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