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FF7][SC]星之花 > 10、10
    离别于圣诞节清晨到来。


    他们移掉了她的维生设备,让她平静地陷在松软的床铺里,单薄得撑不起被子。胸膛微弱地起伏着,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缓慢但稳定的节奏带来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仿佛她只是浅浅地小憩一会儿,醒来后会如往常般织着毛衣哼着歌,苦难不会将她打倒,疼痛之后还是微笑。


    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也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就像一场精疲力竭后的梦,安宁且满足。


    安吉尔坐在她身边念着一封信,断断续续,隔着窗户时不时往这边看。


    克劳德摇头。


    额头重新贴在捂暖了的玻璃上,鼻息再度留下一层白色的薄雾。他好像发了会呆,什么都没想,身体一秒也不肯错过地注视着胡妮丝,灵魂却漂浮在天花板上冷漠地看着一切。


    他很难过。心脏被拧紧,血液艰涩地流淌,喘不上气,不过呼吸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但好像又没有那么难过。他不是小孩子,他能理解并接受死亡,尽管有点难,可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已学会忍受。而且这一次好上太多,她不再孤零零的,有人陪伴她,让她在最后一段时间里不那么害怕。


    他只是……只是无法克制地希望时间过得慢点,再慢一点。即使漫长的等待只留下痛苦,然而痛苦也是幸福的,彻底失去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的,只要没到最后一刻他就能卑微地从中汲取力量。他放肆地、贪婪地描绘着女人的轮廓,要将她深深地刻进心里,仿佛直到多年以后也能凭着回忆活下去。


    所有人在母亲面前都是孩子,不是吗?哪怕她做得不够好,没能保护他——从洛克哈特先生的拳头下、从村民的流言蜚语里、从没有父亲的阴影中。她明明应该是唯一一个会保护他的人,是他所能依靠的一切。


    记忆里胡妮丝总是在道歉,不道歉就没办法活下去。有时候是克劳德惹了事,有时候是克劳德被找了麻烦,然后她按着他挨家挨户给那群混小子弯腰。年幼时克劳德总会觉得委屈,因为不公平,更因为妈妈从不站在他那边;他不明白,但是他早已学会不去争辩,幻想着长大后将他们都揍得跪着舔鞋。


    然后某一天,他忽然就都明白了。


    “先生……”胡妮丝吐出虚弱的气音,她向着声源的方向微微偏头,“外面……在下雪吗……”监控是开着的,房间是安静的,她的声音清清楚楚扎在男孩心尖上。


    “有一点,但不大。”犹豫了一下,不明所以的安吉尔还是说了实话。


    “这样啊……”胡妮丝又沉默了。


    “你应该过去。”卢法斯忽然出声。他从一直倚靠的墙壁弹了起来,松开抱胸的双手,倒影出现在男孩身后,“我知道你想过去。”


    “闭嘴。”


    “我母亲死前也在问外面有没有下雨。”卢法斯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着,他的心情非常不好,“她只是想出去看看。她想知道那个男人回来没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告诉她雨下得很大,路封了,也许那能让她忘记自己被抛弃了。”他忽然抓起男孩冰凉的手,想要把他往房间里拖,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顽强抵抗,“她想见你!认不出来又怎么样,进去看一下你会死吗?万一认出来了呢?”


    “放开!”克劳德几乎在尖叫。惊慌令他浑身颤抖,忘记了所有的战斗技巧,比如缠上卢法斯的手臂绞断它,或者踹他老二让他老老实实跪下。他只是压低身子,将力气集中在摩擦地面的脚上,如果可以他几乎就要像个小孩一样耍赖地躺倒——不过那只会更快地被拖走。“别管我!干你的护士小姐去!”他口不择言,根本没意识自己说了什么。


    出乎意料的粗鲁用词让卢法斯眯起眼,他压了压嘴角,最终没说什么,拖着克劳德就往房门走。靴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拖曳出刺耳的尖叫。然后剧痛之下卢法斯松开手,恶狠狠地瞪着咬了他就跑的臭小鬼。


    惊恐的眼神却令卢法斯心头一颤。


    克劳德在扣下扳机的时候都没害怕,现在却颤抖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他就像在看一只吃人的怪物。这令卢法斯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你听我说。”他走一步克劳德就退一步,于是他停下脚步,“我明白你的心情,真的明白,我也失去过母亲。但是现在不进去,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别让自己留下遗憾好吗?不是为了任何人,至少为了你自己这么做。”


    “没必要。”克劳德冰冷地说,没有直视卢法斯,但是视线触及胡妮丝后又马上移向另外一侧,“我不需要。”他就像平常一样冷漠,可是卢法斯轻易察觉了这之下的脆弱,不是因为他敏感,而是因为他曾经如此。


    压抑的怒火在卢法斯胸中膨胀,他本应该更同情更温柔更像个好哥哥,但是他做不到,他就是无法遏制地生气。愤怒来自现在,也来自无能为力的过去。他诅咒倔得要死的男孩,更诅咒把他变成这样的现实。为什么克劳德不能表现得更像个孩子一点?为什么……不能对自己稍微好点?卢法斯异常暴躁,“你需要!你看她的眼神就是想冲进去抱住她,哭着求她不要死!”


    “哦,所以?”克劳德毫无波动地反诘。


    “所以?”卢法斯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孩,“你想看她,她想看你,还有什么问题?”他知道克劳德很痛苦,只要没瞎就能看出来。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克劳德会这么抗拒,明明像在尖叫着求救,却把救赎的机会推得远远的。


    “没有。”没有否认卢法斯的话,却也没有没有任何改变,男孩极好地将一切情绪压抑,“你可以走了。”


    卢法斯被呛得语滞,一顿,咆哮出口:“妈的你不想进去就滚,别在这里装可怜!”


    话一出口他就呆住了。


    他发誓他没想那么说,也不是那个意思。这都是克劳德的错,男孩的表情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他自己可能也有一点问题。事实上他只是没对谁服过软,早在他哀求那个男人却没有任何结果的时候,这个选项就永远不存在了;花花公子的生活更不需要他妥协什么,所有人都在讨好他,讨好不了的自然会消失。他已经很久没对谁真正温柔过,如果能挽回,他一定会道歉,他会把那群狐朋狗友都踢掉,只是现在不要得到一句如你所愿。


    他确实没得到克劳德的回答,因为电梯里走来的萨菲罗斯犹如神兵天降。


    萨菲罗斯捧着大束的百合,目光先是落在克劳德身上,然后才注意到卢法斯,对峙的两人令他挑眉,最后从容不迫地走近了这叫人尴尬的场面。


    卢法斯松了口气,他无法再面对克劳德,“萨菲罗斯,把他扔到病房里去。”


    “命令?”


    “任务。”卢法斯没有忘记两者的区别。


    萨菲罗斯点点头,阴影笼罩住整个都炸起来的小陆行鸟,熟稔地问:“你自己进去,还是我帮你进去?”没有得到回答,萨菲罗斯了然,“卢法斯,开一下门。”他将花束交到右手,二话不说抓住克劳德的马甲后背把小家伙提了起来,紧接着扔人放花一气呵成。等卢法斯回过神来时,克劳德已经抱着花束和安吉尔面面相觑,萨菲罗斯则施施然关上门,深藏功与名。


    就这样?一点反抗都没有?


    ——他们关系竟然这么好?


    “你在流血。”萨菲罗斯提醒,因为卢法斯一直在盯着他看。


    “啊……?哦、哦。”卢法斯看了眼手上那圈牙印,他并不是第一次被咬,但咬这么狠倒真是前所未有。他随便擦了擦,将自己摔进长椅中。“你怎么会来?”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卢法斯随口一问,大将军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总裁在下面,他说抽完雪茄上来。”萨菲罗斯耸肩,走到距离卢法斯两三步的地方抱胸倚墙。偶尔的保镖的工作,没什么实际意义,大抵是炫耀下神罗的财产之类的。


    “他不会上来的。”卢法斯冷笑一声,“他根本就没想过上来。”


    萨菲罗斯不置可否,他对这个话题没兴趣。


    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虽然和萨菲罗斯打好关系没什么坏处,但是卢法斯确实不擅长与这种人沟通。他不知道萨菲罗斯在想什么,一点也猜不透;最重要的是,在萨菲罗斯面前,没有人是不处于弱势的,无关地位、力量、意志,这种弱势令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卢法斯别开脸。当然他们也可以聊聊聚会、红酒还有时髦的女人,他们也算同龄人,没话题的时候这些玩意儿最能打发时间。但是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他想聊克劳德,仅此而已。


    “你在贫民窟里找到他的,是吗?”


    “我以为你们已经达成一致。”萨菲罗斯意有所指,“鉴于你的某些……不合时宜的举动。”


    某些。拙劣的套话技巧。假使先前卢法斯还在斟酌萨菲罗斯对这件事了解到什么程度,和克劳德的关系又到了什么程度,现在他可以放心了,话题可以继续下去。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现在已经不打算再动他了。那么,哥哥关心一下弟弟有问题吗?”


    “弟弟?”萨菲罗斯睁大眼,罕见地愣了一下。


    他还没见萨菲罗斯惊讶过,这项新发现令卢法斯暗自称奇,但是说实话,哪怕是往私生子那个方向想,难道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吗?“有些血缘关系,但不是老家伙在外头的风流债。”卢法斯没打算掩瞒这一点,他的态度变化总要有理由,“你大可叫安吉尔放心,克劳德不会被扯到神罗的事里,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况且他长得可一点也不像个神罗。”


    “你们做过鉴定了?”萨菲罗斯又问,“没问题吗?”


    “如果你还记得是我在问你。”卢法斯提醒道,“肯定做过了,所以他的医疗记录都是绝密。”


    “哦。”萨菲罗斯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再继续。


    哦?就这样不咸不淡一个哦?好似卢法斯是名普通的小兵,汇报完所有情报后就毫无用处,他就是讨厌萨菲罗斯这一点。“回答我,萨菲罗斯,你是在贫民窟里找到他的吗?”


    “嗯。教堂。”思考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萨菲罗斯轻描淡写地回答,“致命伤,流了一地的血。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停止呼吸,尸体还有点温度,所以试了一下复活。”他说得非常平淡,仿佛在讨论神罗饭堂的东西有多么难吃。


    笔挺的银灰色西装被抓得皱了起来。没事的,克劳德现在活得好好的,以后只会更好。卢法斯放松了一点,手指交替敲打着膝盖,不去回想那一幕——烫得皮肤发痛的高温,以及钉住要害动弹不得的男孩。他有时候会做梦,梦见克劳德被活活烧焦,大概两三次,它们是最近才出现的。“告诉我,他是怎么从车上逃走的?”也许这样噩梦会有个好点的结局。


    “我怎么知道?”萨菲罗斯奇怪地问,也许他并没那个意思,但是听起来很像嘲讽,“当时只有你在场。”


    “你是特种兵,又是第一个接触到他的人,难道就不能看出点什么?而且你的报告——”


    “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是特种兵,不是侦探,不能从结果给你猜出个想要的过程来。”萨菲罗斯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难免再出纰漏,“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呢?”


    “你——”卢法斯一窒,不安地盯着手,研究起上面每一根汗毛来,“算了。”他就是问不出口,萨菲罗斯是故意的吗?他只好草草开始下一个话题,“还有什么人在那里?我是说教堂,他受了伤,总不可能一个人走那么远,是谁带他去那里的?”


    萨菲罗斯审慎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危险的部分已经过去,但是他不明白为何就这么轻易揭过了,对克劳德的好奇又多了一分。眼下这个问题实在无关痛痒,他甚至不用思考就可以给出答案。


    “你可以放心,我已经处理掉所有的目击者。”


    卢法斯痴呆的表情真是莫名其妙,萨菲罗斯想。


    安吉尔与克劳德面面相觑。


    他有点想称赞把男孩扔进来的萨菲罗斯,同时也很想骂他。他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突兀、毫无预兆,以致一时之间安吉尔不知如何使好。但是安吉尔也明白不可能指望同僚更多,不管怎样,现在克劳德在这,自己也在,也许是最好的情况了。


    他向克劳德招招手,不知道是否合适。但是至少,安吉尔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在正确的事上他从不犹豫。


    克劳德颤了一下,将脸埋进花束里,靠着门无声地蹲下来。要将自己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这样就不会被看到。


    『罪是可以被原谅的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


    可以的,文森特,可以的可以的……时间与记忆被搅成乱糟糟的一团,他神经质地发出气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也许他已经疯了,也许他从来就没清醒过,徘徊在言语的屏障后是混乱的心。安吉尔还在,现在不能疯。是可以的。爱丽丝说她从不曾怪罪。扎克斯说成为他生命的见证。他相信他们,所以是可以的。


    只是他做不到。


    原谅与安宁只是短暂的、脆弱的,哪怕他能在其中小憩片刻,过去的阴影却总是紧紧地咬在身后,寻找着任何一个空隙趁虚而入。唯有罪与罚恒久不变。他曾在盛开的花丛中安眠,曾在孩子的喧闹中微笑,曾因透过窗户的第一束阳光喜悦,曾因手心里温暖的支持而幸福。然后它们又如梦境般枯萎凋谢。未来不会输给回忆,可未来总是会变成回忆,然后除了回忆一无所有。


    快乐是无法让人活下去的,它们只会让现实变得更加孤独、更加无法忍受,可是他没有逃避的地方,死亡温柔的摇篮不属于他。但是痛苦可以。最后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回忆,将每一次遗憾再现,一遍一遍地审视着每一处细节,责备自己的无能与懦弱。他感到疼痛,可是一想到这是他的罪,要用无尽的余生去赎回,活着这件事便又可以继续了。


    所以他不能原谅自己。


    深吸一口气,克劳德稳住发颤的双腿,在安吉尔担忧的视线中重新站了起来。


    星球不会给予生命。如果会,爱丽丝就不会死,他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牺牲。一次扭曲的诞生必须由一次扭曲的死亡来偿还,它的规则牢不可破。他傲慢地将妈妈放在天平上衡量,一边是所有人死去的结局,另一边是一人小小的牺牲。


    然后他做出了选择。


    只是又一项罪名,又一次宣判,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来念。”放下花束,他向安吉尔伸出手,不去看胡妮丝的脸,“这是我应该做的。”


    安吉尔发觉自己无法拒绝。他将泛黄发脆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放到克劳德手上,没有问克劳德究竟认识多少单词,只是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好,希望这样能给他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支持。他发觉胡妮丝的视线落在了男孩身上,疲惫的、柔和的……困惑的。


    安吉尔抱紧了克劳德。


    “胡妮丝亲启……”


    胡妮丝亲启:


    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两天,我却迫不及待地写下第三封信,简直像个情窦初开


    的傻小子。但是我没办法不这么做,因为我一直在想你,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你,


    等待的时间也变得快乐非常。花店的鸢尾令我想起你,因为深蓝的花朵与你的金发


    相衬;街上玩耍的孩子令我想起你,因为想看见你快乐地笑着的模样;生活里到处


    有你的痕迹,每一件平凡小事都变得灿烂无比,活着本身也变得意义非凡。


    我很想念你,我想要快点见到你。


    像是一个冒失鬼。就和扎克斯一样,和爱丽丝腻歪的时候想要说些高级的情话,结果被取笑得结结巴巴,最后胡来地把所有的想法一股脑说出来,笨拙的、热烈的、真诚的、快乐的、充满希望的,反而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克劳德读得有点磕绊,太陌生了。记忆里妈妈有时候会看一些信件,但是他从来不在乎,他的生命里不需要一个一开始就缺席的父亲。后来它们都没了,在一场大火中荡然无存,属于斯特莱夫最后的痕迹消失于世上,毕竟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有时候妈妈会因此遗憾。


    现在他也不在乎这些,除了成为挡在他和胡妮丝之间的壁垒,薄薄的纸张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他们的故事,没有一封信、一张便签是关于克劳德的,或许那时候胡妮丝还没有怀孕,或许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斯特莱夫。


    他很快就念完了,信很多,但是都很短,妈妈只是喜欢翻来覆去地看,看了许多年。


    也许他应该从头再念一遍,克劳德看着重新挪到第一张的信纸。


    “这样就可以了。”胡妮丝忽然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股粘稠的倦意,粘稠得令人昏昏欲睡,“克劳德在哪?”


    心跳错了一拍,克劳德不敢对上那双眼里的期待。


    “克劳德在哪?”


    她曾因他打架而责备他,然后又流着泪给他上药;她也曾对他冷漠以待,但是很快又追出屋子。克劳德,克劳德,漫山遍野都是呼喊他回家的声音。


    “克劳德在哪?”


    我在这里。


    他张开口,发不出声音。他并不畏惧妈妈眼里的陌生,但是他不能忍受见到失望。世界对她一点也不公平,小时候克劳德以为长大了就能保护她,但现在却连停止伤害她都做不到。


    “克劳德在哪?”


    “雪下得很大,他正在来的路上。”男孩最终柔声说道,微微前倾替胡妮丝拢齐散乱的鬓角,“如果你累了,可以先睡一会,等他到了我会叫醒你。”动作很慢、很轻柔,手指依依不舍地流连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睡吧,然后醒来就能见到他。”


    眨眼的频率变得缓慢,她像个不肯早睡的孩子一样固执地看着克劳德,看得克劳德眼眶微微湿润。正在死去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的心,还有对过去最后的一点眷恋。他牵起胡妮丝的手,虔诚地抵在额头上,闭上眼感受悄然流逝的温度。


    “你是……克劳德吗……?”


    克劳德猛然抬头。


    胡妮丝轻轻地吐出最后一丝气息,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有时候人会因为太在乎而害怕,不敢接近重要的东西。”卢法斯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想了想塞回去,又神经质地拿出来,“挺傻的。”


    “你是在说总裁?”萨菲罗斯随口一说。


    卢法斯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恰逢安吉尔要去签字,克劳德出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仓皇地躲到走廊尽头看着风景。


    萨菲罗斯嗤笑一声,转而看着克劳德随便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不知道母亲是怎样一种存在,但是她不应该这么平凡、这么脆弱,不应该在时间面前轻易褪色。盖斯特博士曾经提到过,说的不多,但是给年幼的他留下了足够的空间遐想。母亲应该是强大的、美丽的、令人满足的,能将灾难摒除,也能将一切空白填满。


    现在他早已扔掉不切实际的妄想,对这样的人生谈不上喜欢,却也不会抗拒。他的生命建立在层层迷障中,没有可以切实相信的东西,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将这份虚假延续下去。如果他曾这么活下来,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但是那时的影响仍在延续。


    克劳德静静地坐着,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但是过了一会儿,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裤子,他哭得无声无息。


    萨菲罗斯有点惊讶。他一度以为克劳德不会哭,至少不是在自己面前,软弱不能暴露给敌人,不是吗?男孩甚至不会在他面前休息。很快他放弃了这个无聊的问题,目光重新落在病房里盖着白布的尸体上。


    胡妮丝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萨菲罗斯可以肯定地说,哪怕是以通常的标准。他不懂克劳德为什么那么在乎她,甚至愿意让自己陷入危险,如果没有她,男孩毫无疑问能过得更好。


    这样也能有“爱”吗?这样也是“爱”吗?如此卑微,如此软弱,如此无助,如此彷徨。会令人变得不幸,但即使不幸也无法放开。


    萨菲罗斯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他拒绝接受。


    只是在胡妮丝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萨菲罗斯感受到一点——只是一点——前所未有的颤栗。


    “好了。”年长的特种兵签完字,蹲在克劳德面前,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替他揩掉眼泪,“没事了,我在这里,我一直在的……”男孩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静静地流着泪,看得安吉尔心都痛了。他强硬地拉开克劳德想要挡住脸的手臂,轻手轻脚地兜过腋下将他抱了起来,然后换了个位置坐下。现在他们足够接近,不会让悲伤压在一个人身上,“不需要坚强,想哭多久就多久,我会一直陪着你……”


    起初克劳德一动不动,但是很快抓住安吉尔的衣服剧烈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额头紧紧地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像是饥寒交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避风港,再也没法挪动脚。“不要离开我……”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很快被抽噎哽住,“不要……再留下我……我……”抽噎最终被压抑的呜咽取代,在轻柔的安抚下,在坚实的支撑下,克劳德终于控制不出地低泣出声,“我只有你了……”


    “不会的,我永远在你身边。”下颌抵上小小的脑袋,一下一下拍打着男孩的背,安吉尔笨拙地重复道,“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一直在……一直……”


    他们分享着一个拥抱的温暖,或者安吉尔构筑了一个安全的港湾,想要将一切伤害挡在结实的手臂之外。他一贯是这样的,沉稳可靠,在萨菲罗斯与杰内西斯之间充当某种调和的角色,信赖别人也被别人信赖。但是也有些地方不一样了,萨菲罗斯能轻易指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之间建立了某种无法分割的联系。


    萨菲罗斯沉默地看了一会,然后撇开视线。


    忽略掉来自他人的视线对萨菲罗斯而言再容易不过,但是这不包括妨碍到自己的时候。


    矮胖的老板娘狐疑地盯着萨菲罗斯,靠在椅背上的正宗也不能令她却步,似乎正以沉默无声地抵抗着他的要求,这令萨菲罗斯更加在意tourt是什么。他看看对面不置一词也不打算点菜的克劳德,敲了敲桌子,“要吃什么自己说,我不会像安吉尔一样纵容你。”


    没有得到回答,萨菲罗斯毫不意外,他丢下菜单,“他和我一样,只要tourt,加杯水。”


    这次萨菲罗斯得以舒坦地将腿伸展到对面的椅子底下,不过是空位,克劳德坐在空位隔壁,让空荡荡的四人桌显得更加奇怪。上次来的时候是四人,这次却只有他们两个。本来圣诞节店是关门的,只不过马可欣家就在楼上,看见克劳德和萨菲罗斯的她二话不说就招手开了门。熄掉的灯又亮起,桌面还有点油腻;虽然没有暖气,但厨房的炉火不一会就让小店变得不那么冷清。


    说实话,萨菲罗斯原以为她会装作看不见的,难道她不是害怕特种兵的吗?


    没有细究,他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总之现在是属于他们的时间了。


    和克劳德度过的圣诞节。萨菲罗斯想都没想过。他并不在乎节日,有时候公司会办活动,好友出现后则更多的与他们一道,但是安吉尔与杰内西斯也是要回家的,剩下的日子也就和平时无异。


    也许本该出现在这里的是安吉尔,但是他被巴利诺叫走了,毫无商量余地的,他们两人之间也许有些事要谈谈,关于萨菲罗斯刚得知的那个秘密。虽然卢法斯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该说早说了,绝不会拖到现在。


    『他害怕了。』卢法斯恶意地微笑,没有明说,『原来他也会害怕。』


    大概是不认为卢法斯能善待他的弟弟,临行前巴利诺把这个任务丢给了萨菲罗斯,这让安吉尔欲言又止——尽管剩下的那个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盘子很快先端上来。


    旁观的马可欣显然很尴尬,异样的视线已经投过来好几次,因为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得太久——不是看着phs或者有其他花样打发时间的沉默,而是无聊的、一个盯着另一个人看的沉默。但是说实话,萨菲罗斯有点享受这样的安静。半是因为他不喜欢噪音——相当一部分特种兵不喜欢,那对特化的感官非常不友好——同时没有人愿意忍耐无意义的聒噪,这一点在神罗的大会上有着充分体现;另一半则是因为在这里陪他安静的人是克劳德,一个不错的陪伴者,但是与两位同僚又有些不同。


    安吉尔与杰内西斯是他认同的人,用实力与行动赢得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克劳德的情况有些相似,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达到与大将军一战的高度。只是这并非主要原因,有天赋的人不少,萨菲罗斯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可能上。


    他不怕你。安吉尔说。


    关于这点萨菲罗斯比安吉尔更为清楚。他了解恐惧,或许他就是为了令人畏惧而诞生的。从那些即将死去的人眼中能看到,少部分被憎恨与怒火掩盖,但深处依旧铭刻着深深的恐惧。萨菲罗斯即恐惧,他很好地将铁律烙印在每一个反抗者心里,教会他们从灵魂深处战栗。


    但是克劳德并不害怕。从他恼人的言行中、缜密的反抗中、冷静的对峙中,都能发现他坚韧得不可思议的意志。或许有时候他会表现出恐惧,也许是关于他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也许是在乎的人,但从未针对萨菲罗斯本身。哪怕被杀死过,见识到萨菲罗斯不常显露的真实的残酷,这点也不曾改变。


    虽然带着刺人的棱角,还带来了一定的麻烦与风险,但是萨菲罗斯找不出多少厌恶的理由,而现在的放松自在的心情已经替他做出决定。


    萨菲罗斯提起座椅旁的纸袋子,放在了克劳德面前。


    一直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克劳德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胡妮丝的遗物。”


    萨菲罗斯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恶劣。克劳德收紧的拳头又松开,最终克制地说:“为什么带过来。”他已经决定了让他们留在坟茔里,和软弱一起被埋葬。哪怕安吉尔不赞同他也会这么做,这些东西不属于他,他不该留着。


    “我认为是给你的。”见克劳德没动作,萨菲罗斯伸手就要拿起来,克劳德马上将纸袋抢到怀里,戒备地瞪着他。“不打开看看?”青年无所谓地向后靠去,只剩两个支点的椅子稳稳地维持平衡。


    克劳德犹豫了一下,拿不准萨菲罗斯是什么意思,但最终没忍住将手伸了进去。指尖触感毛糙柔软,他马上就知道了,是妈妈织的小毛衣,给她的小克劳德。他将黑毛衣拉了出来。


    “她问过你的身高体重,所以应该是给你的。”尽管大少爷坚称是给那个素昧谋面的斯特莱夫的,毕竟已经有了另一件给婴儿的毛衣。但是萨菲罗斯并不这么认为,虽然他也觉得大小差这么多挺奇怪,还有款式,“也许是留给你长大了穿,看样式是希望你成为……特种兵?”


    最后一个词说得有些迟疑,他不确定男孩是不是在哭,这里没有安吉尔,他不知道要做什么。


    “为什么带过来?”克劳德又问,这次语气变得很轻,也许还有一点示弱。


    “既然是给你的,带给你有什么问题?”萨菲罗斯反问,“如果你一定要什么理由……当成圣诞节礼物吧。”


    用遗物充当礼物。他一定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啊……好温暖。克劳德将脸埋进软和的毛衣里。和军队的制服不同,手工的毛衣有点扎人,但是更厚重松软。他以为自己能忍受失去的痛楚的,但是现在他知道他不能了,拥有打碎了他最后一块盔甲。太美好、太温暖了……只要一点点就能将他彻底摧毁……


    “我是克劳德。”他温柔地说,现在他可以这么说,因为给予他这个名字的人允许了,一并接受了这个本不该出现的生命,“克劳德·斯特莱夫。”他抚摸着粗糙的毛衣,重新抬头,“谢谢。”


    “嗯。”萨菲罗斯迟疑地点头,不明白这个忽然的自我介绍是什么意思,不知为何也没有问下去。不过他也没无聊到什么细节都要问个透彻。而后他拉回身子,盯着盘子,“我不觉得上次上菜有这么慢。”


    克劳德摇头,将毛衣放回纸袋里。“已经上过了。”然后他顶着萨菲罗斯震惊的视线,拿起盘子开始啃起来。


    他还是搞不懂萨菲罗斯,从未懂过。也许萨菲罗斯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憧憬的完美英雄,他一直就这么冷漠、残忍、反复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将世界拖入地狱。但是他也并非完全不近人情。他也曾询问士兵的故乡在哪儿,询问母亲是什么样的存在,第一次和他说上话的时候克劳德因此惊讶得不知所措。现在的萨菲罗斯就和记忆里的一样。


    一样的好。


    克劳德又咬下一口盘子,明白自己在动摇,但是他已经不再害怕这种动摇。


    我们再看看,萨菲罗斯,看看未来究竟会如何。


    —第一部分完—


    尾声


    年终总结后的单独汇报是惯例,尤其是对塔克斯这样的情报部门而言。巴利诺背对着韦德,在他面前,或者说脚下,是泛着苍茫灰色的巨型钢铁都市。一切景象都小得过分,像是办公室里的都市模型,可以被一只手掌握,也可以被一只手摧毁。


    那是一只权力的手。


    “车祸现场已经布置完毕,明天就可以宣布新的总务部长。”韦德说得十分平淡,他略去了神罗总裁想必不愿听到的细节,“卢法斯的事只是幌子,被库伊特抛出来干扰调查。目前追回了2.7个亿,但是流向五台的部分已经无法挽回。”


    “没关系。”老神罗无所谓地摆摆手,“迟早会拿回来的。下一件。”


    这件事已经变得和卢法斯没有任何关系,然后与其他见不得光的事一样,悄无声息地沉没在米德加的阴影中。在巴利诺看来,小孩子耍耍叛逆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给他擦好屁股就行,以后卢法斯总会明白他的苦心。


    “尼布尔海姆已经准备就绪,但是宝条部长提出了要求。”对于杀死同僚没有任何不适,韦德马上投入了下一项进度的说明中。那是必须的,为了维持米德加的平稳,他必须这么做。所有的细节都记在脑中,不需要任何的备忘录,“他要求由萨菲罗斯执行这次任务。”


    “萨菲罗斯?”巴利诺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不快。他承认萨菲罗斯是不错的成品,杰诺娃计划也为公司带来了不菲的利益,但这不代表宝条可以提出要求,或者说影响他的决定,最近宝条已经开始越界了。“告诉他,这是安吉尔的任务,别做多余的事。”


    韦德迟疑了一下。


    巴利诺转过身来,“你想说什么?”


    安吉尔领养了克劳德。尼布尔海姆是克劳德的故乡。巴利诺特别将这个任务指派给安吉尔。这几件事不难串联起来……可是为什么?在克劳德和安吉尔之间撕开裂隙有什么好处?虽然总裁的决定不全是有道理的,他本质上还说是个武断的□□者,但是商人也不可能做亏本的决定。


    “不,没什么。”韦德保持了一贯的缄默。他的想法对巴利诺而言不重要,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所以他不会开口。早在他选择杀死家人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神罗总裁矜持地点了点头,“叫海廷加来一趟。”


    掩门离开的时候,韦德忽然生出些奇怪的想法,他曾是父亲所以他明白这种置气的做法。


    那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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