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胜说宫里将有大麻烦,要送走周氏母女?”
范统领应:“是,孟三带回来的口信是这么说的,王爷,他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沂王沉吟:“不论他知不知道,他一定察觉到了危险。”
这种危机感是谁带给他的?他是御前的大太监,照理说,除了皇帝,任何人都无权处置他。
“让孟三继续盯着。”
“是。”
张家宅院。
周太太这时遇到了难题。
传完口信的秋月回来了,表情像见鬼一样。
喜姐儿明日就要走了,张太监正在里间门抓紧最后的一点闲暇功夫抱着她逗弄,周太太不动声色地随着秋月走到院中角落,低声问她:“怎么了?”
“我把消息说给杨升,杨升出去带给孟护卫,我在门口等了他一会,杨升回来说,信带到了,我正要进来告诉太太,这时候就在斜对面看见了——大爷!”
周太太脸色也不由变了变:“杨文煦?”
秋月惊恐地点头。
他们三人现在过得很好,但究身份根本,她和杨升仍属杨家的逃奴,周太太是逃妾,如被抓回去,一个都讨不了好。
“他也发现你们了?”
秋月再点头:“我吓傻了,杨升也呆住了。”
周太太追问:“他现在人呢?还在外面?”
“没有,”秋月摇头,“他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后来就转身走了。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他看见我们,一定猜到太太也在这里了,太太,现在怎么办呀?要是被老爷知道——”
他们的来历在张太监这里都是假的,这也是周太太要努力另行攀附沂王府的原因,这里看上去再好,一切建立在浮沙上,周太太怎能安心。
“要不要让杨升再去找孟护卫报信——”
周太太慢慢镇定下来,道:“不妥,外面的铺子这会已经关得差不多了,杨升左一趟右一趟地出去,反而引人注意。老爷在家里,如果哪个到他跟前多嘴两句,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才好?”
“没事。老爷正要送我们走,我们明天就走。”周太太拿定了主意,“只要熬过今晚上就行了。”
这一晚很难熬,但最终平安过去了。
天亮后,张家宅院又忙乱了一阵子,行装差不多收拾好了,周太太抱着女儿站在门口与张太监惜别。
周太太这时的心境已放松下来,只要离开京城,张太监就算发现了什么,想找她算账也不容易了。
在京这段日子,张太监毕竟待她不错,想到以后不一定会怎么样,周太太也有两分真切的离愁,道:“老爷以后要保重身体,别太辛苦了。”
张太监很受用,笑道:“知道了,你和喜姐儿路上也小心,该花的花,别替咱家省。喜姐儿还这么小,可不能委屈了她。”
周太太低头应道:“老爷放心。”
“叔叔,话说完了吗?快走吧。”
张怀在马车上催促。
张太监不放心别人,这趟送周太太回乡的差事还是派给了侄儿,正好可以让愚蠢的侄儿一起避过京里的风波。
秋月扶着周太太登车,马车缓缓驶出去,张太监不舍地站在家门口目送。
他同时心里安稳了些,不管天家要出什么样的乱子,他至亲的几个人都送出去了,就算万一他自己到时脱不得身,这辈子总算没白过了。
变故就出在这时候。
只见快行到街角的马车前方忽然出现两个带着斗笠的劲装汉子,拦下马车,一人将车夫从车厢前扯下来,另一人与车夫旁边的张怀交起手来。
张怀平时在京卫里只是混日子,并没学到什么真本领,勉强撑了十来招,就如车夫一般啊啊叫着滚落到了地上,幸亏马车本来行得不快,两人摔得灰头土脸,但都没受太重的伤。
张太监远远地看着,片刻的震惊之后,他就反应过来,是太子!
拦路的汉子动作训练有素,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小贼,那就只能是太子,他的担忧一点都不多余,他的动作已经够快了,但还是没来得及,由此侧面印证那个可怕的猜想是真的,不然太子绝没必要如此反应!
他心中涌起怒气,太子竟敢如此对他!
——说起来这事也是冥冥中注定,昨日杨文煦坚持要来张家宅院一趟,内监看守着他,一起发现了张家在忙着收拾行装,内监回去禀报,才有了今天的及时拦截,不然,太子手下的原本打算是待张太监回宫之后,再来张家绑人,免得误伤到张太监,事就闹大了。
张太监驻足在原地,久久未动,他没追过去,因为根本来不及了,两个劲装汉子将车夫和张怀打翻在地后,直接抢了他们的位置,驾驶着马车扬长而去了。
整个过程没超出一盏茶,此时天色还早,街上没几个行人,绑匪几乎毫无阻碍。
张怀爬起来后,倒是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好扶着腰,一瘸一拐地回来,充满愤怒地道:“哪来的不要命的东西,敢对咱们家下手!都把我打趴下了,还拿东西丢我,哎呦,这什么玩意儿?嗯,怎么是道宫牌?”
其中一个汉子临走前,丢在他身上的原来是道进宫令牌。
张太监一看之下,再无疑问。
太子根本不怕他知道,就是要以此警告他!
张怀叫道:“太好了,这算证据吧?叔叔,快报官吧,他们抢走了婶婶和喜姐儿——哎呦,我的腿,我的腰,哎呦。”
张太监面色极为阴沉,一时却没有接话。
张怀挺急:“叔叔,你发什么愣啊?别是吓傻了吧?怎么关键时候不顶用呢,哎呦,我自己去吧,快来个人,把小爷我扶去衙门。”
惊呆的门房下人跑出来,真要扶他走,张太监伸手重重拦住:“不用去!”
比起报官,他有直接通天的渠道——可他还承担不起正面跟太子翻脸的代价,如果把事闹到皇帝跟前去,无论太子现在有多不得圣心,皇帝也不会为了奴才惩罚太子,而太子如果破罐子破摔,说出从前他那些偏向,那他的地位必然不保,他不能再留在御前,太子再来报复他,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当然,他现在有了太子更要命的把柄,但他同样不能直接禀给皇帝,知道了皇家如此丑事,皇帝会不会想灭他的口?就算不灭,看见他就想起此事,会不会膈应?到时会不会把他调走?
他身在帝侧,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这些险他一个也冒不起。
张怀茫然:“叔叔,那怎么办?难道你想给我换个婶婶?不了吧,我看这个婶婶就挺好的——”
“闭嘴!”张太监心烦不已。
他在晨风里发呆,拿不定主意,太子要挟的意思很明确,那周太太和喜姐儿一时半会就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时候,另一个车夫也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是从马车里滚出来,他捡到的。
他小心地递给张太监:“老爷——”
张太监见到那鲜艳的颜色,想到喜姐儿可爱的小脸,心中一紧。
喜姐儿还不到周岁,太小了,太子虽不会急着对她下手,可假如她受了惊,生了病呢?又或是关押她的地方不好呢?一个婴儿,太脆弱,太容易夭折了。
“走。”
几番利弊思量过后,他终于下了狠心。
张怀问:“去哪?”
“沂王府。”
张怀张大了嘴巴:“……啊?”
沂王府离张家只有两条街。
妻女被劫的半个时辰之内,张太监跪在了沂王的面前。
沂王微微皱眉。
因为这事他没得到回报,直到张太监上门才知道。
“掳走你妻女的人具体什么模样?”
张太监连忙扯了张怀一把。他离得远,那两人又带着斗笠,他没看清脸。
张怀眼神好使,都看清了也还记得,当下比手画脚地形容起来。
沂王本已有猜测,敢这么大胆子在京城皇宫附近掳走御前大太监内眷的能有几个,再一听,心下就了然了。
他面上不露,听完了,向一旁的范统领道:“让人沿附近去问,查他们的落脚点。”
范统领利落地应了声是,掉头就出去了。
张太监心里生出两分感激:他这么冒失地求上门来,沂王都没多问他一句,也没向他索取什么报酬,立马就打发人去办了。
沂王安排完了,仍旧没问他什么,留了服侍的下人,就起身离开了。
张太监坐了一会,坐不住,站起来回走动起来。
他心中挣扎得厉害,此时又生出微微的后悔:还是冲动了些,等人救回来,他必然要给沂王一个交待的,到时该怎么说;他来求助沂王,太子事后知道,他又要如何应对,在太子和沂王之间门,他明面上最好是哪边都不站,但局势发展至此,逼得他快没了腾挪的余地……
有一个瞬间门,他甚至想走出沂王府,就当自己没来过。
但显然不可能,因此他只得继续置身这种煎熬之中。
不知过去多久,张怀也坐不住了,跑出去溜达了一圈,然后兴高采烈地回来:“叔叔,婶婶和喜姐儿救回来了!”
这么快?!
张太监霍然转身,这时他又觉得过去的时间门很快了,因为事实上还没到正午,要搜,要追,要救人,半天完成这么多项任务,沂王府的办事能力确实很惊人了。
他连忙走出堂屋去,果然看见周太太抱着喜姐儿,被秋月搀着,杨升跟着,一行人正往里走来。
几人身上还算整洁,不像受什么伤的样子,张太监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喜姐儿呢?”
“没有,王爷的人去的及时,只是喜姐儿吓哭了一场——”
“我看看。”
正叙着话,沂王自门洞里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范统领和孟三。
这回救人亏了孟三,他当时正在张家附近,发现了动静,缀了上去,跟到抢匪的落脚点后,再跑回来,正好报给范统领,领着人直接就堵过去救了。
张太监跪下,行起大礼:“老奴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周太太等人都跟着跪下。
沂王负手:“不必多礼了。”
他轻描淡写的,张太监心里反而越没有底,都不敢起来,再三叩谢。
一来一去,沂王终于道:“罢了,本也不算外人,你不来求,本王知道了,也要救的。”
张太监:“……”
他懵了,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怎么连在一起,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了呢?
沂王扫了一眼周太太。
周太太已经站了起来,她抱紧了喜姐儿,低头,向张太监道:“老爷,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在青州时,与沂王妃娘娘是故交,受过沂王妃娘娘的大恩,我是王妃娘娘的人。”
“啊?”
“啊?!”
这两嗓子都不是张太监叫的,是张怀。
叫声如老鸦,刮得张太监耳根和脑子一起剧痛。
周太太放松地吐出口气。
眼线这活不是好做的,她做了多久,就悬了多久的心,只怕哪天叫张太监发现,她来不及逃走。
刚才被救回来,沂王先见了她一面,简单告诉她,不用再瞒着了,可以说实话了,她整个人都踏实了。
她迎上张太监难以置信的目光,没避开。
他们都再不能拿她怎么样,她就要回青州去了,至于以后怎么样,再说。
他要是敢责骂怪罪她一句,那这辈子就不用再见面了。
张太监先避开了。
他用力闭了下眼,又睁开,唇边露出的笑比哭还苦。
“你从一开始就是骗咱家的?蓄意接近咱家?”
“没有。”周太太说实话,“我只是想逃,是你要带我走的。”
“……好罢。”
张太监说不清什么滋味,御前的差事都支应下来了,到头来叫家雀啄瞎了眼,他这条贱命,可能就是贱得慌,听了这一句,心里居然还有点安慰。
不过,他倒是再也不用挣扎投靠哪一边了。
他再次伏下地去,头抵着坚硬的土地:“王爷如有差遣——老奴,无有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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