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日一早, 霍一忠和江心吃了一些干粮,刚吃完,昨晚的高个儿列车员就来了, 请霍一忠再去一趟列车长室, 说的还是昨晚的事。
他一出去, 昨晚知情的人又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挖根究底就要凭本事了。
有大胆的人凑上前来问江心,昨晚的事到底怎么个处理法儿?
老实说,江心也不知道,她摇摇头, 又掏出一本小说来看, 有点拒人千里的意思,有人走开就说她假斯文。
小说了看一大半,差不多中午了,霍一忠才回来。
他一坐下, 江心就靠了过去,火车的凳子还是不如霍一忠的肩膀舒服。
“不是什么大事, 那姓龚的就是觉得我们不给他面子,跑到列车员那里去胡说了一顿,列车长叫我过去处理一下。”霍一忠主动和江心解释。
江心点头, 眼睛还长在那本小说里, 表示知道了, 也不追问结果如何,他说她就信。
霍一忠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江心, 觉得这样很好, 她就应该一直保持柔软下去。
刚刚在列车长室, 昨晚的所有人都在,包括那位姓龚的民兵队长,除了“老王哥”这个称呼,他的经历、介绍信和证件全都是真的,被霍一忠卸了手腕后,一直没人帮他续回去,疼得叫了一晚上。
列车长和列车公安队长都劝霍一忠算了,大家都当过兵,互相给个面子,不必非要把那龚队长的事告诉他所在的单位,冤家宜解不宜结,让他手腕痛几天,也是个教训了。
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劝霍一忠,也是不想这件事牵扯到他们列车员,毕竟一个列车员仅凭一面之词就粗暴查票,结果端了个有头衔的军官,说出去也是他们做事不严谨,所以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含糊过去,最好谁都不再追究,水过无痕。
霍一忠任由他们几个人劝解,坐在一旁不作声,等每个人的说辞都过了一遍,看他们说得口干舌燥,那龚姓男子在一旁痛的哼哼唧唧装可怜,也说是自己一时争闲气,请求霍一忠的谅解,完全没了昨天搭讪时的牛气哄哄。
快到吃午饭时间了,霍一忠站起来,看了一眼列车长室墙上的挂钟一眼:“我同意了,此事到此为。”
他一开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事不闹出去最好不过了!
走之前,霍一忠要求看了一下龚姓中年男子的所有证件,看完后,再看他一眼,没再讲一句话,就回了自己的车厢。
江心见霍一忠闭眼靠在椅子上,似乎在想事情,也不打扰他,就一个人看着车窗外,放在腿边的小手指不停去勾他的小指,不动声色。
考虑了半天,霍一忠还是决定按原定计划,明天回老家接孩子,后天晚上继续坐火车回部队,但他最终确定明晚要在市区住下,不住在老家县里。
后面半天,过得很平静,大家说话聊天,没谁找谁的麻烦。
天黑了,车厢里熄灯后,就没人再走动,等人都睡着了,霍一忠一把江心抱住,两人趁着夜黑风高,又静悄悄地谈了一次“恋爱”。
“不要了。”江心软软地恳求,早知道不教他玩这个游戏了,“我困,要睡觉。”
“再来一下。”霍一忠不肯放开她。
“小心保管财物,不要过站”列车员拿着白光电筒一路巡查,跟从前的打更人一样,呆板没有情绪的声音从前头的车厢传来。
“有人来了!”江心一下子就僵住了,唇贴着唇,要挣扎着坐下,不肯再坐他腿上。
霍一忠哪能让她得逞,又逮住她的小耳朵亲,把人亲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霍一忠,你你不许亲了!列车员要到了!”江心轻喘,双手撑在他胸口,要隔开和他的距离,巡查列车员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万一被人看到
人未至,白色电筒光先到了,有人被晃醒,嘟囔了两声,还有要站起来去厕所的,江心一个用力,“哧溜”从霍一忠身上滑下,立即双手抱胸,闭眼装睡,心跳突突,这也太刺激了!
列车员路过这节车厢没有抽查车票,又念着自己的口号,继续前往下一个车厢。
“胆小鬼。”霍一忠伸出一个手指划她的脸,羞她。
江心忍不住小口咬了一下他的手臂,讨厌鬼!
火车在早上九点多到了延锋市,比原先的预计早了四十多分钟,霍一忠挑着江心的四袋嫁妆,找到一个军用招待所,办理好手续,把东西放进去。
江心担心霍一忠右肩膀的伤,让他去冲了个澡,又帮他揉搓了一遍药油。
两人在国营饭店吃了碗汤面,就去汽车站买了到长水县的票,买完票,霍一忠看还有时间,写了封短信,到邮局去发电报,又发了一封特殊渠道挂号信。
江心见他忙,就知道是工作上的事,她没跟着去,就在邮局周围的街道走了一圈。
延锋比新庆大上许多,路上的自行车和人也多,当地有个很大的纺织厂,职工上万,出产的布料销往全国,很出名,如今市面上常见和罕见的布料,这里都能产,江心没看多久,就见霍一忠出来了。
两人坐上去长水县的汽车,要两个多小时才到。
江心拉着霍一忠叽叽喳喳地说着延锋的大街小巷和特产零食:“你们这儿叫爸妈都叫爹娘吗?”
“我记得有人也叫叔和婶儿的。”霍一忠不太确定,自从当兵后,他回老家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解放前好多孩子养不大,容易夭折,为求老天怜悯,父母就会和儿女之间叫疏一点,和取贱名一样,让小孩好养活。”
霍一忠难得话多,江心拉着他又讲了许多,问他家里的情况。
“我们去看你爹娘,总得给他们买点东西吧?”上门都是客,客人要有客人的样子。
江心没有结过婚,也没和公婆相处过,她不知道霍一忠的父母对她这个二婚儿媳妇会有什么样的印象和态度,做事礼先行至少不惹人厌,不如自己先做好,免得让人挑,何况,她现在正是爱意上头的时候,也不想霍一忠为难。
“你不用买,我买好了。”霍一忠打开包,里头有一包奶粉和一包不多值钱的糖果,还是在新庆买的。
江心觉得有些怪异,更拿不准该如何跟他的爹娘相处了。
霍一忠答完这句话,就没有再说其他的,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仿佛此时的任务只有坐车,没有其他。
一阵诡异的沉默突然弥漫在二人之间。
江心不止担心他爹娘的态度,还担心两个孩子的事,一时间,那种蜜糖般的恋爱感散去,仿佛从火车上下来,他们短暂的二人世界和甜蜜恋爱就结束了,后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家庭生活。
哎,人生真难啊!选什么路都难!江心心里有点发闷。
霍一忠则是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他和爹娘的关系,那种疏离和生分,夹杂着多年的分别,早已经让他们如同陌生人。江家人的关系都很亲密,一家子团结友爱,心心自小备受宠爱,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夹在中间,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他担心江心后悔与他结婚。
两人就这样各自怀揣着心事,完全忘记了昨晚夜里的旖旎和刺激,坐在臭烘烘闹腾腾的汽车上,一路往长水县而去。
到了长水县,江心发现,这个县城实在破败,连两层的小楼都少见,肉眼可见一排排灰扑扑的平房,每个人眼里似乎都没有神采,延锋市的繁华完全没有辐射到这里。
他们两人从车上下来,不过是着装整洁无补丁,就惹了许多人侧头来看,甚至有的人跟着他们,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下车,霍一忠先去买了今天最后一班回市区的车票,四张。
来到陌生落后的地方,江心紧紧跟着霍一忠,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落单了。
霍一忠向来大步正走,有江心在身边,他放慢了脚步,江心握住他的手,很依恋的态度,霍一忠体验到一种新奇的相依。
“昨晚,我那样对那个姓龚的,你不害怕吗?”霍一忠问了她一句忍了一晚上的话。
几年前他刚结婚,陪林秀返乡探亲,在当地阴差阳错在大街上帮公安抓了个投机倒把的小头目,不过是把人摁在墙上不许他动,帮着公安绑了人,林秀就开始有些怕他,那个假期有八天,她只让他近过身一回,之后就一直躲着他。
“我为什么要害怕?”江心不顾路人惊奇嬉笑猎奇的眼光,把霍一忠的手紧紧牵住,他可是她如今唯一的安全保障,“你说你会对我好,你比我高,会保护我的。”
霍一忠咧开一口白牙,黑脸上看起来都是快活的神情:“对,我会说到做到。”
生性有些内敛的他,也不怕人看,把江心的手牵得更紧了。
在公众场合牵手,在这个年代,在这个落后不开化的小县城,无异于平地投惊雷,有人用当地的话喊他们是臭不要脸的男女对象。
江心虽然听不懂,但全国各地难听骂人的方言,语气倒是出奇的一致,好在她不在乎。
霍一忠听了,停下来,用当地的方言骂了回去,当兵的嗓门大,比对方气势强多了,喊话的人见霍一忠又高又壮,一脸黑相,不敢和他唱反调,为了过个嘴瘾,吃这人一拳那可太不值当了,和同伴小声咕咕两句,又灰溜溜走了。
江心立即双手都挽住霍一忠的手臂,做出一脸崇拜的表情:“你可真厉害!”
这算什么真厉害,霍一忠哭笑不得,又享受江心小小的“吹捧”,被哄得面露傻笑。
走了十来分钟,到了一条巷子口,霍一忠停下,江心以为到了,挽着他的手臂,左右看看,也没看到可称作门口的地方。
“心心,我爹娘,可能”霍一忠努力想一个形容词,最后决定说,“可能和他们相处起来比较辛苦。”
江心把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算什么?让她临阵逃脱?她脑子里一瞬间还真想这么干,哪个媳妇不怵见公婆,霍一忠可真行,临门一脚告诉她,她的公婆不好相处!
要不是刚夸过他,江心真想揍这块黑炭一顿!
“那,我不需要长期和他们相处吧?”江心小心翼翼地问眼前这个表情复杂的男人。
“不必,我们接了孩子就走。”霍一忠很快否定。
“那就走吧。”江心倒是没有过多的纠结,反正大哥和小哥都说了,结了婚要是过得不开心,就买一张火车票,回江家去当爸疼妈爱的小妹去。
有点卑鄙,可霍一忠不想失去手中的温热,他想和江心在一起,尽管会让她去面临一些并不美妙的境况,所以他故意有些拖沓到门口才说。
进了那条狭窄的巷子,数到第五个双木板门,门口上挂了一个金属牌子,上面写着“军属之家”,看到这个,就到了霍一忠爹娘的家里。
里头人声喳喳,似乎很热闹。
此时两人牵着的手已经松开,江心转头去看霍一忠,霍一忠面无表情,有点吓人,把江心也连带着严肃起来。
“吱呀——”有人来开门。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抱歉上周搬家和出差,非常忙累,没顾及到一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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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吱呀——”立在霍一忠和江心夫妇面前的门打开了, 一个头发略有些凌乱的中年女人开的门,她手上提着一个泔水桶,像是要出去倒脏水。
霍一忠下意识带着江心闪开, 对方也看着他们两个。
“大姐。”霍一忠先认出人来。
“老三啊!?”中年女人轻叫出来, 放下手上的泔水桶, 抹了一下头上的汗, “回来啦!”
霍一忠拉着江心,江心反应过来,也跟着叫了声大姐。
霍大姐是霍家爹娘生的第一个女儿,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她出生时, 霍家没个识字的人, 也就没个正经名字,就叫霍大妹。
“这是江心,我爱人。”霍一忠向大姐介绍江心。
霍大妹把手上的水迹擦在衣摆下,对江心笑了一下, 上下打量她,这么水灵的姑娘, 细皮嫩肉的,老三这回能不能留住人家?
江心站着,任由霍大姐打量, 她早已经预料到今天一定会被人当动物参观, 所以心里也不算太抵触。
“弟妹长得精神。”霍大姐比霍一忠大八岁, 面相老,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 笑起来跟霍一忠有一两分像, “爹娘和几个亲戚都在里头, 听说你回来,大家都来了,进去吧。”说着提起地上那个臭烘烘的泔水桶要往外头走,“我去河边倒水。”
难怪在门口就听到人声了,原来是有客人来。
霍一忠拉开江心,给霍大姐让开一条路。
两人一起走进霍家的小院子里,这是很典型的中原小平房,两间狭窄的屋子直角坐落,旁边搭建了个简易的茅草厨房,沿着这两间房,围了一层黄泥土砖做的围墙,装两个木门,门上一条横栓,就围成了一个家庭。
霍家小院儿不大,比南方的一些小天井大一些,地上是踏平的泥土和点点花生壳,还有洒在地上的水,墙角稀稀拉拉晾着几件破衣服。
今天大概是有亲戚来,霍家爹娘把一张老旧的木方桌搬了出来,放了几条长凳,桌上放了几碗淡茶水,招呼客人,凳子不够,客人们有人站着有人坐着。
霍一忠和江心走进来的时候,院子里十来个人一开始还没看到他们,直到有个人推了推霍老娘:“哎,那是不是你家老三?旁边的是谁啊?他婆娘啊?”
一院子的人静了下来,十来双眼睛都盯着霍一忠和江心,啧啧啧,打扮得真好,衣服没补丁,穿解放鞋,还背着军用包,霍家有霍老三这个当兵的,那可真是发大了!
“哎哟,老三啊!”霍家大嫂从旁边跑出来,要过来拉他的手臂,霍一忠闪身躲了过去,叫了声大嫂。
霍大嫂也不在意,老三回来了,她三个孩子读书的钱,她和霍大郎冬天买新棉衣,老三不给帮衬帮衬?
“爹、娘。”霍一忠拉着江心上前去叫人,“这是江心,我爱人。”把刚刚的话又说了一回。
“哎,上回见老三的婆娘,不是长这样的啊?”
“你不知道啊,老三离婚了啊!”
“哦,我说,原来那婆娘一见咱们这些亲戚就龇牙咧嘴的,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今天这个是新媳妇上门啊?”
“老三有福气啊,娶了一个又一个。”
“这婆娘看着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
“管她是哪里人,晚上还不是要给男人端洗脚水。”
眼前的这十几个亲戚,看得江心眼花缭乱,那些嘀咕的小话一句句钻进她耳朵里,她知道一些乡下大娘大爷们不太讲究,但是这么不讲究的也是少见。
霍老娘扒开一个亲戚,站了起来,这可是她的摇钱树老三,最孝顺的好儿子,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寄票,最给她长脸的儿子,跟老霍家的亲戚走动时,老三的汇款单就是她炫耀的凭证,可惜了,要是这儿子永远不结婚生孩子,把所有钱都寄给她,只孝顺她该多好。
江心这回不想跟着霍一忠叫了,只叫了一句霍大爷霍大娘。
霍老爹一副老农的模样,脚上还有泥没洗干净,一条腿放在地上,一条腿放在凳子上,手抱着凳子上的腿膝盖,一双磨了底的破鞋躺在凳脚下,见了人,也没站起来,看了一眼霍一忠,眼神都不瞟江心一眼:“把孩子放我们两老这儿这么久,还记得回来?”
霍老娘不理霍老爹耍威风,带着霍一忠和江心认亲戚:“这个是二姑,这个是三堂姐,那个是你姨奶奶家的舅舅,旁边的是小姨婆,还有这个那个”
别说江心,好多亲戚霍一忠都没见过,他只好黑着一张脸,也不叫人,只是对着这些三亲六戚点头,当是打招呼了。
霍大嫂见这两人一直站着,拉起旁边的一个人,空出两个位置,让他们坐下,殷勤地倒茶水:“新弟妹长得可真俊啊!要我说啊,比前头那个好。”
江心真是头大,这大嫂可真会说话。
“孩子们呢?”霍一忠不寒暄,直奔主题。
“孩子们?来来来,来见你们三叔三婶!”霍大嫂对自己的三个孩子招手,霍真霍善霍美,两儿一女都叫过来,“哑巴了?叫人啊!”
“三叔,三婶。”稀稀拉拉三把声音。
年纪最小的叫霍真,是个男孩,十岁的模样,脸上有些呆:“你是三叔?爷奶说你回来要带一担子吃的回来,三叔,吃的呢?”边说边伸手,想去掏他裤袋。
旁边的大人都笑他是个馋鬼,见到三叔就要吃的,霍大嫂则是脸一热,又觉得理所当然,老三虽然常年不在家,可他们又没分家,老三的钱和吃的当然是一家子用!
霍一忠脸色奇差,从袋子里掏出那袋奶粉和糖果,放在桌上。
霍老爹一看桌上的东西,一把扯过还在打转的霍老娘,霍老娘一个箭步冲上去,冲着霍真的头挥了一巴掌,捞起桌上的奶粉糖果:“饿死鬼!上辈子没吃过东西,这辈子尽是讨吃的?这是给你的吗?这是你三叔孝敬你爷奶的!”
说完就把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收起来,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房门,把东西拿进去藏了起来。
霍真被甩了一巴掌,马上坐在地上打滚哭了起来,大人们只是在一旁嘲笑他爱吃,没人去哄他。
霍大嫂脸上火辣辣的,这公婆真是自私小气到了极点,有点吃的都藏被窝里,半夜了才跟老鼠似的拿出来自己啃,连孙子想吃颗糖也不给,看着在地上哭的儿子,她也不管了,跟着一起坐在地上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上沾了不少灰尘:“哎哟哟,这日子没法过了,霍大郎,你亲爹娘要饿死你儿子,让你以后没儿子养老送终啊!”
霍大郎在劈柴,从屋后头走出来,皱眉:“胡咧咧哭什么哭什么?你家死人了?”
“你还骂我?你看看,老三回来带了糖,娘一颗都不给孩子们吃,就自己藏了起来,这还是你们霍家的种吗?”霍大嫂见丈夫从后屋出来,立刻告状。
霍大郎转头一看:“老三回来了。”又看了眼江心,“这是你新婆娘吧?”
江心也看了一眼霍大郎,个子没霍一忠高,但也不算矮,脸色和身板都黑,估计是长期在烈日下劳作晒的,精神和气质都不如霍一忠这个军人干练。
“大哥。”霍一忠叫一声。
“起来吧,当着老三和新弟妹的面,不嫌丢人。”霍大郎把霍大嫂拉起来,从兜里掏了一分钱出来给儿子霍真,“别馋,去买糖。”
霍真的哭声就跟个开关一样,接过钱,立马就止住哭,站起来要往外跑,霍善和霍美立即追上去,生怕霍真独吞那颗一分钱的糖。
霍老娘刚好把东西锁好,从房间出来,看到霍大郎给了霍真一分钱,哼一声:“馋鬼!你自己爹不是有钱吗!”
江心看了一出热闹的戏,完全不敢吱声,霍一忠则一直黑着脸。
“霍明和霍岩呢?”霍一忠再问。
霍老娘怪叫一声:“哎哟,大家伙儿评评理,辛苦生他一回,养他到十几岁,回来也不知道问候爹娘吃喝,就记着自己的两个小崽子。老三,咋地,怕爹娘亏待你两个孩子?”
霍一忠不作声,不回答。
其他的亲戚倒是有个开口的:“一早上来就没见着他们,孩子小,都爱玩,可能跑出去玩了。”
江心有些坐立不安。
霍大郎用一件破巾子擦擦汗,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碗茶,问霍一忠什么时候到的,要在家住几天。
总算有个正常的人了。
趁他们说话,江心问霍一忠:“他们不叫大姐老二,怎么叫你老三?”
听他们的意思,这里的风俗是只给儿子排行,女儿是没有“名次”的。
“嗐,老三前头还有个哥哥,老二,没养活,几岁就没了。”霍老娘大大咧咧的,自己把话答了,仿佛死掉的那个不是她儿子,而是路上的某个动物,随便往山上挖个坑就埋了。
江心震撼,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霍一忠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霍老爹在一旁不作声,却对大家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捅咕着霍老娘的后背,让她去问。
霍老娘看着嫩皮嫩脸的新媳妇,这么鲜嫩,花儿一样的年纪,看着就让人不舒服,女人不变成老菜干,怎么会老实,就该被折腾,跟当年她婆婆折腾她一样!
“新媳妇啊,你第一次上门,不给公爹和婆婆孝敬点东西,说不过去啊。”霍老娘眼勾勾盯着她身上的旧包,想从里头掏出点什么来,钱粮衣服鞋袜,啥都成,总不能空手嫁过来啊!
江心把包放在身前,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狼窝,前世今生都没见过这样伸手讨要东西的人,此时她有点生霍一忠的气,若是他能提前提醒一下,让她心里有个谱儿,花点小钱打发打发,现在都不至于这么被动。
霍一忠见她脸色不好,知道她是气着了,往她身边靠了一靠,正想开口,就听到霍大姐喊人。
霍大姐倒了泔水回来了,手上拎着桶,喊了江心一声:“弟妹,新媳妇第一次上门,得给爹娘下厨,快来厨房帮忙!”
亲戚们都哄笑看着江心,说丑媳妇再怎么着也得伺候公婆,第一顿饭是要做的,让江心快去。
霍老爹霍老娘则是一脸倨傲等着这个新儿媳妇的孝顺,从前林秀牙尖嘴利他们就不喜欢,又是个出身不好的,干不了活儿,担个水就能哼唧几天,天天抱着两个孩子和他们打擂台,幸好老三和她离了婚!要他们说,这种女人就该离!
霍一忠额头青筋暴起,脸上甚至有些哀伤的表情,江心这时候反而缓了下来,拍拍他的手背:“我去看看。”
江心背着自己的包,进了厨房,这厨房只有一扇窗和一个小门,大白天的又黑又暗,闻起来有种陈年老垢的味道。
霍大姐坐在灶台前烧火,灶台上放着一块案板,案板上有一团杂面,已经醒好了,今天他们吃面疙瘩,这还是亲戚们来了才有的待遇。
江心找了半天,找到水缸,舀水洗手,问霍大姐,她要做什么。
霍大姐看江心的手,就觉得她没干过活儿,不会又是林秀那种旧社会小姐的性子吧?烧个火能把厨房点了,带两个孩子能哭一夜。
老三也真是,尽是找这些华而不实的绣花枕头,还不如在老家找个壮实勤快的老婆,好好伺候他和孩子们。
江心当了三十年的南方人,确实不会做面食,霍大姐让她做个面疙瘩汤,她有些犯难,还是霍大姐给她做了个示范,她才手笨脚笨地学了起来,好在也不难,就是做的不匀称。
霍大姐有些旁敲侧击:“弟妹是哪儿人?老三前几天发了个电报回来,说是会带新婆娘回家,就没说啥了。”
“我是南方人。”江心额头鼻尖都出了汗,厨房又闷又热又小,一烧火,火气重重。
“南方好啊,南方水土好。”霍大姐竟会这样说。
江心笑一笑,不接话,把厨房唯一的一把刀洗干净,把面团切成一小条,再慢慢展开。
霍大姐看她动作,真不会过日子,哪有这样做面疙瘩的,又问:“看你没生过孩子吧?会带孩子吗?”
这回老三带了新弟妹,又要带孩子们走,肯定是要带着他们随军去了,这弟妹看着年纪也不大,能行吗?
“会。”江心睁眼说瞎话,总不能说不会。
“弟妹!弟妹!”霍大嫂从外头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浊黄的茶水,“弟妹第一次上门做饭,喝口水。”说着伸手去拿江心身上的旧军用包,“我来替你把包放好,这样背着做饭也难受!”
江心闪开,拒绝了,开玩笑,她的证件和所有财物都在包里,哪能随意让别人保管:“不用,大嫂出去坐着吧,我背着就好。”
“弟妹别客气,我来替你放好,等吃了饭就给回你!”霍大嫂不单动口,竟想伸手去抢她的包。
江心手上沾着面粉,恰好拿着刀,把刀举到眼前,露出一个不耐烦的神色:“我说不用!”
霍大嫂一看刀,马上把手缩了回来,这么凶的婆娘,竟敢拿刀对着她,扁扁嘴:“不要就不要,不识好人心!”
等霍大嫂转身出去,江心吁出一口气,又低头切起了面皮,还是得早点走,这霍一忠家里简直是一滩污水,难怪他不爱回来,到门口还要警告她,他爹娘不好相处。
知道林秀在这里住了不少日子,她甚至有点同情林秀。
太生气了,江心把那团杂面切得砰砰作响。
霍大姐见江心把娘家大嫂赶跑,有种同仇敌忾的心情,爹娘自私,大哥不管事,大嫂大字不识一个,只会种田争闲气,手里没钱,没办法只好到处占便宜,搜罗丁点儿好处,她也烦大嫂。
“弟妹也是个性情中人。”霍大姐还夸了她一句,“你的包可得自己看好了,这院儿里谁都不能给。”到时少了什么东西,那可就完全找不回来了。
江心没想到霍大姐竟会这样劝她,对着她笑了一下:“我听说大姐也有三个孩子,今天没来?”
“没来,三个孩子吃的多,哪好意思带回来吃穷娘家。”霍大姐听着是客气,细听又有点不屑和怨气。
爹娘要她回来,是喜欢家里有人干活儿,并不欢迎她带着丈夫孩子们来,娘的嘴像个漏斗,什么该不该说的话,全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说,爹倒是不讲话,但他一转眼有个主意,就让娘去搜她袋子,从来只有带东西回娘家,娘家连根针都不会给她,霍大姐的丈夫早就受不了了,平日里都不会陪她回来。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江心初来乍到,也不好多问,往锅里下了那堆丑丑的面疙瘩,撒了一把葱花和盐。
江心转了转,没找着油罐子。
霍大姐说:“别找了,准是爹娘藏起来了。油贵,这么多人,他们舍不得拿出来用。”
江心再次想快点离开这儿。
霍大姐把另外一个锅盖掀开,添了点水,江心扭头一看,看到还蒸了四个馒头,又看一眼外头,这是要十几个人分这四个馒头?
“别想了,这是爹娘自己吃的。”霍大姐以为江心想吃。
江心只是摇摇头。
疙瘩面汤做好,霍大姐找了个大盆子,装好让她端出去。
江心用力抬起那个大盆子,慢慢走向那张方桌。
霍一忠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迅速站起来帮她端过来,歉意看她一眼。
江心心里有气,人前还是露出一个抚慰的笑,也就一顿饭,小事情。
桌上的人还在继续刚刚的话,不知道哪个三姑还是四姑在说:“老三,我家里的房子上次遭了大水,墙全都毁了,床都露出来了,要重新起房子,你可得帮帮我,一百块钱得借我们家吧?”
“老三,还是我们家小孙子,你的嫡亲表弟娶媳妇重要,打家具给聘礼都是钱,你借我们八十吧。啊?我们后年就还你!一定还!”这是哪个姨婆的话。
“老三,你们部队还要不要人?我们那个姓的,有好几个十几岁的大小伙子,都能当兵的,你是连长,你带着他们!”
“老三,你”
江心心头烧起一把火,霍一忠脸上有些麻木,但看得出来并没有生气。
她回到厨房,有些想哭,大家都欺负他。
霍大姐在洗锅,见江心这样子,开口说道:“没办法,家里实在穷,没本事弄钱,就老三一个人有工资,大家总想他能伸手帮一把。”
“那你怎么不去向他开口要钱?”江欣一时气愤上头,对着霍大姐喊了出来。
霍大姐见这个弟妹确实是心疼老三,停下手上的活儿,把掉下来的头发撩起来塞到耳后:“你以为我不想?”她看了看外头的爹娘一眼,“今年三月,老三离了婚回来,带回两个孩子,给爹娘一笔钱,让帮着看半年孩子,也没什么要求,别饿着他们就行。”
霍大姐脸上既麻木也苦涩:“回来那天,老三的腿还伤着,抱着两个孩子,走路都拐,跟住屋后头那个老瘸子似的,站都站不直,他留下孩子放下钱,裤子渗着血,住了一晚,隔天就去执行任务了。”
“弟妹啊,我那时候也想找老三借钱,修一间新屋子,我们一家五口全挤一间房,走路都能绊着腿。可我当家的说,老三的钱都是用命换来的,他借得不安心,不让我开口,又扯着我走了。”
江心忍着泪,又和霍大姐道歉:“大姐,我刚刚太冲动了。”
“我就是怕爹娘连顿饭都不留你们吃,今天才回来的。”霍大姐继续涮锅,“你好歹是新媳妇进门,总得吃顿饭。把馒头端出去吧。”
江心看了眼灶台旁边放着那盘馒头,她端起来,想了想,又拎上刀,气势汹汹地走出去,把那盘馒头丢在桌上,一张厚刀“咔”一声砍在破旧的木桌上,刀锋陷了进去:“吃饭!”
那十几个围着霍一忠的去亲戚被这一刀给吓住,往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不吃吗?”江心又把刀拔了出来,环绕看了这一圈亲戚。
霍老爹和霍老娘也被吓了一跳,这新媳妇看着面嫩,居然不好拿捏,林秀以前也只是哭闹,和他们对骂,这个竟直接上刀,桌子都要被砍破了:“老三,你这新婆娘吃饭要拎把刀吗?”
霍一忠脸上的僵木被一种轻微的喜悦和尴尬替代了,他不敢劝江心,他可是挂了名的耙耳朵,何况她手上还有刀呢。
江心手上还拿着刀把,环绕四周一圈:“霍明和霍岩呢?叫他们出来吃饭!吃了饭就要坐车了!”
来半天了,始终没见着这两个孩子,还不知道他们是圆是扁。
霍老娘有个大嗓门,她不信江心真敢砍她:“我们两老辛辛苦苦给老三带孩子,孩子都带出感情来了,你个当后娘的,一来就想带孩子走?活生生拆散我们爷孙!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我看老三也被你带坏了!”
“老三,你倒是说句话!你就让你婆娘这么对你爹你娘?”
老三脸皮薄,顾着他们生养他一场,只要他们一哭闹,老三就束手无策,霍老娘就是这么有恃无恐。
“霍大娘既然和孩子这么有感情,那就把俩儿孩子留在这儿吧!”江心手上还拿着刀,扭头和霍一忠讲,“吃过饭咱们就走,不吃就现在走!”
“你你你你把孩子留在这儿,不留钱又留粮食,你想让我白养你两个孩子?自己过好日子去?你个狠心的后娘!你想的美!你以后天打雷劈,你没好报应!”霍老娘若不是惧江心手里有刀,估计就要上去扯她头发了。
说到底,还是要钱要粮食。
“爹娘,孩子呢?”霍一忠也不能空站着,坐了这么久还见不到孩子,确实是奇怪了。
霍老娘叉着腰:“想把孩子送来就送来,想接走就接走,你”
“吃饭了!我要吃馒头!”一个尖利的童声从后头传了过来。
霍老娘的话还没说完,有个矮矮的小孩牵着另一个更矮的孩子从一间开了锁的房里疯跑出来,霍一忠和江心回头一看,只见两个披头散发的小怪物,穿着又破又脏的衣服冲了过来,脸上都是灰,都要看不出五官了。
大的那个跑的快,爬上凳子,伸手要去抓那盘馒头,霍老爹以和他年纪不符的速度拿过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手:“这是给你吃的吗?王八羔子!”
孩子吃痛缩回手,倔着脸,又伸手去拿:“我和弟弟要吃馒头!”
霍老爹又狠狠地敲了那孩子的手一下,下手无情。
霍一忠认出这个脏小孩:“霍明?”再回头去看爬不上凳子孩子,“霍岩?”
大孩子还想去拿馒头,江心把她的手抽回来,见被敲的地方红了一大块:“打痛了没?”
“痛!我要吃馒头!我和弟弟两天没吃饭了!”霍明不看江心,挣扎着,还是要去拿馒头。
霍一忠蹲下,把霍岩抱起来,手沾了点茶水,把他脸上的灰擦干净,露出五官来。
“谁把他们放出来的?”霍老娘气得肝疼,叉腰环着院子看了一圈,所有人都在原地,叫嚣道,“让我知道谁把他们放出来,我非剁了他不可!”
霍一忠用另外的手把还在乱动的霍明抱起来,江心拿着刀站在他旁边,霍一忠的脸色极度难看,额头青筋隐隐可见,江心就知道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老三,你可不能听这小崽子乱说!她就是不听话,到我和你爹房间偷东西吃,我才把他们关起来的!孩子不听话,饿两天就老实了!”霍老娘见霍一忠站起来要走,马上拦上去,“给你带了半年孩子,你总得给点辛苦费!”
霍大嫂也跑出来:“对!老三,还是我给孩子洗衣服做饭的!也得给我留点钱!”
江心忍了大半日的火发了出来,她扬起刀,又重又狠地往那张木桌上砍,没几下,那张旧桌子就被砍破了,馒头和疙瘩面洒了一地:“敢跟上来,就跟这张桌子一样!”
围着看热闹的亲戚,霍大郎和霍大嫂,还有霍家爹娘都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心,哪有这么凶的新媳妇?!
“霍大娘,霍一忠三月回来的时候,给过你们一千块钱和五百斤全国粮票,那是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和票,今天才六月,你三个月就花完了?”江心举着刀,对着对面的亲戚们说,“霍一忠说了,除了两百是养孩子的,剩下的八百是要帮扶大哥大嫂和各位堂亲表亲的,两位老人家可不能独吞啊!”
霍大嫂一听,马上就扭头去看公爹和婆婆,她就说!老三怎么会不给他们大房一点钱,原来都是公婆私藏了!一千块钱啊!他们能吃多久的精米细面啊?还有孩子们上学读书的学费!
就连霍大哥都动心了,那么一大笔钱!
在场的亲戚们也吸了一口冷气,一千块钱,还有五百斤粮票!这老霍夫妻心可够黑的!孩子没养好,亲戚也不帮扶!以后还想不想和他们走动了?!
“众位亲朋,你们可得好好问问霍大爷和霍大娘,把你们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江心随口胡诌,又火上添油了两句。
霍老爹和霍老娘两个赶紧摇头解释:“没有没有!哪有那么多钱!”
被人知道他们手里有钱,半夜都有黑心肝的摸黑撬门,老三这新婆娘可把他们害惨了!
可两张嘴,哪敌得过十几张嘴,被人围着堵着,要她拿钥匙去点她房里的钱,一群人闹得屋顶都要掀起来了。
趁着他们被个谎镇住,江心抖着手,还拿着刀,拉着霍一忠往外走。
霍一忠看着拿刀的江心,抱着两个瘦猴般的孩子,心中十分酸楚,本该是他保护他们的。
江心心里憋着火,一气拉着霍一忠走了好久,隐约还能听到霍家院子里传来哭喊的声音:“天杀的冤家!”
“不许开我房里的门!”
“老大,把你媳妇拉住!”
“那是我的饼!老头子,快抢回来啊!”
“我的钱!不准抢!”
“弟妹,老三!”霍大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跑出来,手上还拿着个小包袱,边回头看有没人跟着,边走过来。
“这是两个孩子的衣服,爹娘藏起来,想让你们花钱赎,我给拿出来了,快拿着!”霍大姐把小包袱塞给江心,又把她手上的刀拿回来,“刀给我吧,别伤着自己了。”
“大姐,你有心了。”江心把刀递给她,接过那个小包袱,轻飘飘的。
“弟妹,我弟弟是个好人,就是命苦,往后你好好疼他,一家人过好日子。”霍大姐让他们赶紧走,不然等里头反应过来,又有得拉扯。
江心从包里迅速掏出三个小红包:“大姐,这原来就是准备给孩子们的见面红包,请你收下。”
霍大姐没推让,伸手接过了,无论多少,她确实缺钱。
霍一忠和江心告别了霍大姐,就一路往汽车站走去。
霍明还在闹着要吃馒头,霍岩倒是静静地趴在霍一忠的肩膀上,吸着手指,不声不响。
作者有话说:
来姨妈第一天,又累又痛。
宝子们,看在我今天更了八千字的份上,请允许我明天偷懒请个假,咱们周四见!
么么么么~
第43章
从霍家出来后, 江心就不肯讲话了,气得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但一看霍一忠受伤的右手还抱着霍岩, 又有些于心不忍, 停下脚步, 张开双手:“我来抱一个。”
霍一忠摇头:“我抱着就行。”
“别拉到你的肩膀了。”江心坚持张开双手。
倒是霍岩, 小不点儿,见有人要抱他,也张开手,要江心抱,脏脏的手指还嗦在嘴里, 江心抱着他, 把他手指拿出来:“乖乖,小朋友不能吃手指。”
霍岩呆呆的,忽然有些害羞,脏脸露出个小小的笑脸, 趴在江心肩上,抱着她的脖子不放开。
江心揉他一直没剪的细碎头发, 这样长,都挡住眼睛了,饿了两天, 还能不哭不闹, 好乖的孩子。
刚摸他头没多久, 忽然觉得手有点痒,伸过来一看, 竟有个黑色的小虫子, 江心捏死那只虫子, 顿时把霍岩放在地上,扒开他脏乱的头发一看,看到一排排白色虫卵,头虱子!
“霍一忠,把霍明放下来,看看她的头发!”江心让霍一忠把孩子放下,又去扒霍明的头发,也是虫卵,还有好几个活的虱子正生猛猛地在跳!
吓得她恨不得离这两个孩子十万八千里远!
她记得在20世纪末,还有不少人长这个东西,她们班上就有个家里不讲卫生的小孩长了,家长也不注意,后来越来越严重,白天夜里都挠,挠得脑袋都破了,小小年纪成了瘌痢头,还传染给了整个班的同学,她也长了两只,被奶奶揪着抓了半天头发,奶奶手劲儿大,痛得她抓心挠肝的。
“太多了!得带他们去剃头发!”江心让霍一忠去找剃头匠,“还有多久开车?”
“一个半小时。”霍一忠掏出部队配的出差手表看一眼。
“知道哪儿有剃头匠吗?”江心这回不敢抱霍岩了,牵着他的手,恨不得飞起来走。
“我去问问那个老剃头匠还在不在。”霍一忠也被两个孩子头上的虱子给吓着了,让江心看着霍明,走到旁边的店里去问哪里有剃头匠。
等问到了路,两人又抱起孩子,小跑着去了。
剃头匠换了个新的,是老剃头匠的儿子,把剃头手艺传了下来,小剃头匠担着剃头担子和他婆娘在街口有个摊子,稽查队不抓这个,所以也算是个营生。
江心和霍一忠跑出一身汗,把孩子放下。
剃头匠的婆娘是个短发的大婶,熟练地薅起两个孩子的头发:“长头虱子了吧?今天第五个了。”
江心让剃头匠把两个孩子头发全剃光,又问要不要涂什么药水,以防不干净。
大婶说:“要涂,买一包药粉,一毛钱,两个孩子都能用。”
“行,要一包。怎么用?”江心爽快地要了一包。
“一包用三次,洗三天就好了,什么虫卵都给你去得干干净净的。”大婶手脚利索地包了一包药粉出来。
“这是什么做的?不影响以后长头发吧?”江心拿起来闻了闻,好大一阵药味,有些不放心,这可是用在小孩头上的东西。
“我们家祖传的秘方,说了你也不知道。放心吧,多少辈儿的人都用我们这药粉的,那头发还不是长得跟草似的。”大婶让江心先给钱,才肯给她药粉,“有人用敌敌畏闷头虱子,差点没把人闷死,我们这药粉绝对没有毒,你放心!”
敌敌畏?那不是农药吗?江心吓得又把那药粉闻了一遍,还好,难闻是难闻,但闻起来是中药的味道。
“一颗头一毛钱,两个孩子加一包药粉,三毛。”大婶和江心算了钱,招呼丈夫动手剃头。
“那你手轻点,孩子皮嫩,别刮到他们了。”江心看着那一排剃头刀,眼睛都开始疼了起来。
霍一忠先把霍明抱在那张高脚木凳上,剃头匠给霍明围了围裙罩,刚要动手,霍却闹了起来:“我不剃!我要吃馒头!”
她动来动去,剃头匠不好动手,看着江心:“你这当妈的,按着点孩子,剃刀无眼,耳朵割掉了可不能怪我啊。”
江心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是她妈,可霍一忠在跟前,霍岩还乖巧地抱着她的腿,她又只好蹲下哄霍明。
霍明不依:“我就是要吃馒头!”
“我去找找有没有国营饭店,买点吃的回来。”霍一忠对江心说。
江心点头:“别买太干的,给他们喝点汤水。”
等霍一忠走开后,江心又找大婶借了个葫芦勺,舀了两勺水,用帕子沾湿,给他们擦脸擦手,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洗脸了,赤着两只脚,连双鞋都没有,跟两个小乞丐似的,江心看得难受,她自己小时候苦过一阵,就有些看不得孩子受苦。
擦霍明的手时,江欣看到两条红痕,是刚刚霍老爹拿筷子敲的,她擦得很轻柔,怕再次弄疼霍明,又用嘴呼呼两下:“还痛吗?”
“痛!”霍明眼里一包泪,就是不肯掉下来,她有些恼恨,盯着江心,“你是坏人!我听到你说要把我们留下来,跟爷奶一起住!”
霍明早几天就被霍大嫂念过:“你爸过几天会给你带个新妈回来。哪有后妈对孩子好的,你和你弟弟以后就等着挨打受冻吧!”一脸的幸灾乐祸。
林秀走后就没再回来过,她爸说过几天就来接她,霍明带着弟弟等了好久都没等来爸妈,爷奶和大伯一家对他们姐弟都不好,动辄呼来喝去,他们在饭桌上抢不赢三个堂亲,每天都挨饿,只有偶尔大姑妈回家,他们才能吃上一顿饱的。
霍一忠临走前说来接他们姐弟,是小霍明唯一的希望。
好不容易等到爸进门了,可却听到爸带回来的新妈说要把他们留在爷奶家,一想起大伯母吓唬她的话,可不把霍明的怒和恨给激出来了。
江心深吸一口气,刚刚跟霍老娘打擂台的话,也只是一时嘴快,没想到被霍明听到了,还记住了,她有些难堪,跟霍老娘吵架只是想赢,都怪她,始终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长辈的角色上,若是亲妈,估计就不会讲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了。
“我我刚刚是一时情急,没想好,胡乱说的话,那些都不是真的,对不起。”小孩子敏感,尤其是霍明这种看着就早慧的小女孩,她是小,但她什么都懂,江心只好蹲下,半跪着和她道歉,“我们不会把你和霍岩留下来的,等会儿我们就一起走。”
又从兜里掏出两颗糖:“我请你吃糖好不好?”
霍明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抿着唇的样子和霍一忠几乎一模一样,江心看着她,心里有点酸,剥开糖纸,把那个软糖分了两半,给他们姐弟一人一半:“等会儿吃了馒头,再吃剩下的,好不好?”
“那你可别忘了。”吃了糖,霍明嘴就软了些,她想,这个新妈看起来不会吃小孩。
霍岩还是不讲话,含着糖,神情呆呆的,那鼻子那额头看过去,活脱脱的小霍一忠,就是脸皮子比霍一忠白一些。
江心又舀水给他们再擦洗了一遍,帕子都擦脏了,才把人给洗白净些,她本来还想让短发大婶烧一锅热水,给他俩儿洗个澡换个衣服,谁知打开霍大姐收拾的那几件衣服,发现都小了,套都套不上去,只好作罢。
霍一忠回来的时候,见江心蹲下来很耐心地和两个孩子说话,他心里就越发软起来。
霍明看到霍一忠手里的馒头,不顾长长的围裙罩,跳下高脚椅子,伸手去抢,抢过之后,撕了一半递给霍岩:“快吃!”
他们在家就是这样争着抢着分东西吃的?霍一忠握紧双拳,恨不能回去把霍家大门给拆了!再锤他们几拳!
江心没理霍一忠,她心里还存着气。
等两个孩子吃完两个馒头,江心让他们喝口水,霍明喝了水,朝她伸手要糖,江心从包里又拿出两颗,姐弟俩儿才肯乖乖把头发全剃了。
看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光头,突然还挺有喜感,江心摸摸那两颗小卤蛋,见没有刮伤,还夸了两句剃头匠好手艺,再用帕子沾了温水给他们擦了擦头,就算成了。
上车的时候,还是一人抱一个。
一坐下,霍一忠就献宝一样,把买来的干饼子给江心吃,江心接过啃了两口,见霍明和霍岩眼巴巴盯着她,又掰了一半出来给他们吃,霍明大口大口吃,霍岩则是吃得全身都是碎饼渣子。
吃了饼,霍一忠几次想开口,江心都有些爱理不理的,他就不敢再多说。
车子离开长水县,往延锋市汽车站开去,一开始车动的时候,霍明和霍岩姐弟还很兴奋,有些上蹿下跳的,看看这里,摸摸那里,霍一忠和江心怕他们跌倒摔伤,就摁着不让他们动。
车开了十来分钟,有人在路边招手要搭车,车停了,上来几个人,有人担着担子,有人提了一笼子鸡,还有人提了一笼子小猪仔,整个车上都弥漫着一种动物粪便的味道,中间还夹着一车人身上的汗臭味。
没多久霍明就开始吐了,接着是霍岩,俩人把刚刚吃的馒头和干饼吐了一地。
两个孩子第一回 坐汽车,路面稍微一颠簸就摇起来,直把人颠得往上抛,别说孩子,就是有些大人也把头探出去吐在外头。
吐外头没人计较,可把车吐脏,售票员就不干了,指着两个孩子破口大骂,霍明和霍岩吐完了,脸色铁青,又遭了陌生大人的骂,害怕得往霍一忠和江心后头躲,霍岩呜呜哭起来,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江心只好抱着他哄,有些焦头烂额。
“行了,我来扫。”霍一忠搂着霍明,拍拍她的后背,让她别害怕。
把霍明交给江心,车在动着,霍一忠弯着腰,拿起旁边稻草编的扫把扫了起来,售票员不肯把簸箕给他装,骂骂咧咧的,说他们没看好孩子,把车给吐脏了,没家教!
见霍一忠跟个傻大个儿似的守着那堆呕吐物不知如何是好,江心只好从袋子里把那朵曾经绑在收音机上的大红花掏出来,拆开后弄成一个小袋子的模样递给他。
这是他们结婚用的红花,如今正装着一袋令人嫌弃的呕吐物。
好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霍明和霍岩都慢慢睡着了,没有再吐。
车到站,霍一忠抱着霍明下车,把那朵大红花做的垃圾布袋丢到一边,江心抱着同样睡着的霍岩,看了眼那块不成样子的红布,心里有些酸楚。
第44章
出了延锋市的汽车站, 已经是五点多了,国营饭店五点半关门,两人又急急带着孩子去吃饭。
这个钟点已经没有多少菜可以吃了, 霍一忠端来一碗胡辣汤和两碗小面, 还有两个碎碎的残饼, 江心用茶水给两个小孩洗手洗脸, 看他们长长黑黑的指甲,皱紧了眉头。
江心喂他们喝口水,把胡辣汤分在两个小碗里,拿了两个调羹,让他们自己喝。
霍明大一点, 会用筷子和调羹, 吃的呼噜噜的,跟头小猪似的,不用和人抢着吃,她还是吃得又急又快。
霍岩三岁了, 人小手小,没人教过他, 还不会抓筷子,调羹也抓得不稳,喝个汤掉得满身满脸都是, 那本来就脏的薄衣服上又沾上了一层粘稠的胡辣汤, 江心看不过眼, 放下吃面的筷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他。
喝完一小碗汤, 江心摸摸霍岩的小肚子, 再摸摸霍明的, 都有些鼓起来了,把那两块小饼各掰了一半,分给他们姐弟,自己才继续吃那碗半冷的面。
霍一忠早就吃完了自己的面,坐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他自己当孩子的时候没被人细心照看过,以至于现在他当爸爸了,也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和方法。
江心让他把剩下的饼也吃了,他个子高,消耗大,折腾一整天,晚上又没其他吃的,人不能长期这样半饥半饱的。
吃过饭,江心还想去商店转转买点东西,可惜天已经半黑,路上大小商店都关门了。
四人只好回了招待所,回去又是一场仗。
门口的服务员告诉他们,今天招待所的锅炉坏了,还没修好,热水早早没有了,只能洗冷水。
霍一忠可以冲冷水澡,两个孩子却不能,江心也不习惯用冷水。
上楼进房间之前,江心见服务员旁边有个大肚小口烧水壶,花了一毛钱,让她烧满一壶热水拎上楼,先给两个孩子洗澡,没有桶,又找服务员借了个盆,冷水兑着热水,试了试水温,江心才把两个孩子的衣服脱掉,洗一个是洗,两个也是洗,先囫囵洗一遭吧。
热水不够,江心在水房里头朝等在门口的霍一忠喊:“让服务员再烧一壶。”
霍一忠拎着空了的大茶壶煲“噔噔噔”下了楼。
江心看着两个瘦成排骨的光头小孩,摸着他们胸前根根可见的胸肋骨,小小根,摸着硌手,心里就觉得难受,上回见到这样的孩子,还是在21世纪新闻里报道的非洲饥饿儿童,照理说,现在是七零年代,穷苦的人是多,何况霍一忠还给过他们钱和粮票,怎么样也能吃上一两顿饭,不至于把孩子饿成这样。
霍家爹娘和霍大郎霍大嫂这一家,真真是拉低了江心的认知底线,所有虐待孩童的人,都能令她心里燃起愤怒。
两个孩子倒是记吃不记打,见到水就玩了起来,你拍拍我,我拍拍水,光溜溜站着嘻嘻哈哈的,水房里都是他们的笑声和叫声。
带着怒气,江心把两个孩子洗干净,盆里的水都洗脏了,换多了两壶水才洗好。
没有合适的衣服,江心让霍一忠把他们两个的小衣服拿出来,拿剪刀在的领口处剪了一刀,一颗小光头套进去,露出肚脐眼,裤子也短了一截,看着有些滑稽,先穿着吧,明天再说。
把两个孩子弄好,霍一忠又给江心提来两壶热水,让她先洗澡。
江心今天也出了一身汗,洗澡洗头洗衣服,不在话下。
洗过澡,人就精神了,好在招待所有电灯,不至于摸黑回房,江心让两个孩子喝了点水,上了趟厕所,就哄着他们躺下了。
招待所房间有两张床,江心让他们躺在小床上,霍一忠去洗澡,自己坐在一边陪着。
霍明那个小光头睁着眼看在绞头发的江心:“你头发真长。”又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我头发还会长出来吗?”
“会的。”江心没敢把她当普通小孩看待,霍明说的话,她都在认真聆听,“往后长出了长头发,就给你绑辫子,买好看的头花发夹。”
霍明就又高高兴兴地躺下了,短衣服下露出一个小肚脐眼儿,和弟弟霍岩在招待所的床上滚成一团,没一会儿床单就皱了,她站起来蹦了蹦,霍岩也学她在床上乱蹦。
江心没有制止他们,让他们开心会儿吧,自己还在擦湿发。
“你给的糖真好吃。”霍明那个小机灵鬼,眼亮亮看着江心,言下之意就是想再吃糖,可是遭到了拒绝。
“小孩晚上不能吃糖,白天才能吃。”江心小时候就爱含着糖睡觉,长过蛀牙,蛀了牙,牙痛的时候,在床上哭得翻来覆去的,整夜整夜都睡不了,最后爷爷奶奶只好带着她去一个老医生那里拔了牙,老医生没给她打麻药,纯靠硬拔,那种拔牙的锥心之痛,就是过了这么多年,江心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霍明撇嘴,她还以为江心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你是坏人,你不给我吃糖。”
“你说得对,我是坏人。”江心不惯她这点,“那坏人明天再给糖你,你还吃吗?”
霍明又躺下翻了翻:“吃!明天我要吃一整个!不和弟弟分!”
“行,闭上眼,睡一觉就是明天了,快睡吧!”江心让她躺下。
倒是霍岩,乖乖的,除了和姐姐一直啊啊啊喔喔喔地蹦跳着,没听他说过一个字一句话,此时就伏在江心的大腿上,还在含手指,江心把他的手拉出来:“不能吃手指哦。”
霍岩张开双手,要抱,江心只好把他抱起来,这孩子怎么这么粘人?
霍岩紧紧抱住江心的脖子,又想吃手指,江心扯开他的手,他就趴在江心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看来是玩累了。
江心轻巧地把两个睡着的孩子放在床上,找出霍一忠两件大大的衣服,盖在他们的小肚子上,扭了扭肩膀,有点酸痛,回头一看,霍一忠冲完澡,正看着她。
心里有气,江心就不想和他讲话,霍一忠拿起她放在旁边擦头发的毛巾,过来替她擦头发:“心心”
“别叫我。”江心用力夺回那条毛巾,不看他,找了个能吹到风的地方,坐在另一张床边梳头发。
霍一忠不知怎么办,只好跟着她坐下,他一坐下,床就“吱”一声,往下陷了下去。
“霍一忠,知道什么叫以诚相告吗?”江心气归气,又觉得不能不沟通,原本背着他,再转过身来,直眉瞪眼看他,他倒是没欺骗她,可却选择什么都不告诉她,让她去打了一场没有准备的仗,这么亲密的关系,可以有空间,但不能有这种选择性的隐藏。
“是我不好。”霍一忠低下头,快速认错,他也确实知道是自己错了。
万秀原来提离婚,除了夫妻长期不在一起,看不上他没读过书,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受不了他的家人,他害怕江心也退缩离开他,所以在开始就有了这场隐瞒。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江心还是这个态度,她怕等会儿吵起来,把孩子都吵醒了,这一整天的事情已经把她弄得够累的了。
“那,那我和你说。”霍一忠倒还知道反着解决问题,江心都气笑了。
“那你说,我听着呢。”倒是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心心,谢谢你。”说千说万,霍一忠只有这句话。
谢谢她在这么忙乱的情境中能替他顾及霍大姐的人情,谢谢她对两个孩子的心思,最重要的,还谢谢她总是在维护他,也没有离开他。
江心听出了霍一忠语气中的小心和低头,那股气也散了一些,总得顺着台阶下来,可还是有些郁郁:“霍一忠,往后不能这样了,我们是夫妻,夫妻是要共同面对问题的。”
虽然她没结过婚,但也知道家庭就是一个小团队,问题来了,是要团队一起去解决的。
霍一忠猛地点头,他怎么没想到,心心不是那种会逃避的人:“我以后都和你讲。”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事没和我说的?”江心问他。
霍一忠看着江心严肃的小圆脸,突然亲了她一口,又紧紧抱住她。
江心打他的左肩,要推开他:“霍一忠,严肃点,我还在生气!”至少没有完全消气。
霍一忠放开她,双手还在她肩上,想想,又抱住她。
“我和我爹娘,十几岁的时候,失散过几年。”霍一忠的声音闷闷的,传入江心的耳中,“失散之后,我找不到他们,就跟着别人走了,有人去当兵,为了每顿能吃上饭,我也跟着去了。”
“后来跟着部队走南走北,过了十来年,我升了连长,当时刚当上连长不久,就被派到这里疏通河道,我还记得自己老家在哪里,就试着回来找一找,看还有没有亲人在,问了一圈,打听到爹娘都在,大哥大姐已经结婚生孩子了。”
“刚开始他们认不出我来,也不太愿意和我相认,怕我回来要粮食拖累他们。有个兵遇到我,朝我敬礼,他们知道我是连长,就让我进家门了。”
江心的双手拥了上去,抚摸他宽大的背脊:“十几岁是几岁?”
“十二三岁,逃荒的路上失散了。”霍一忠不肯放开江心,像是要把人拥在怀里才是最确定的。
“傻瓜,吃了不少苦吧?”江心对霍一忠心疼得无以复加,这么小的年纪,那么穷的时候,和大人失散了,他一个孩子能干嘛,不识字又没力气,不就是沿路乞讨,才能活下去吗?
“现在不苦了。”现在他有她了。
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委屈的语气,江心眼湿湿的,心疼地摸摸霍一忠的脸,亲了亲他:“以后我们都在一起,永远不失散。”
霍一忠又把人抱住了,这是心心的第一个承诺。
江心也紧紧地回抱他,那股气散掉,心就软了下来,只想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抱了小半天两人才松开,江心见他穿了四角短裤,两条长长的毛腿委屈地缩着,江心蹲下看他的大腿和小腿,找霍大姐说的那个伤口,然后发现在他左腿的大腿和小腿都有两条新鲜的疤痕,她伸手抚上去:“今年受的伤?”
霍一忠想把人拉起来,江心不肯,只是手轻地摸着那两条疤痕,那么长那么深的伤口,得多痛才会站不起来。
“是不是到新庆时,还没好透?”她记得有一回见到他,他好像还拐着脚。
“嗯,当时还有点发炎,去看了大夫,吃过药,就好了。”霍一忠没瞒着。
当时是为了抓一伙偷偷入境的间谍,在水里受的伤,大腿小腿都伤了,缝了二十来针,不算太痛,可后面恢复时,天气一热,穿长裤,痒得他抓心挠肝的,还不能碰。
江心抬眼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觉得他傻透了,低下头去亲了亲那两个长长的伤疤。
霍一忠的腿间立刻就有了反应,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用力把人拉起来,让江心坐他腿上,靠在她肩上呢喃:“心心”
他想“谈恋爱”,他还想要更多更亲密的“恋爱”。
“往后执行任务的时候,想想你的两个孩子,你要是有事,他们就得再和你爹娘一起住。再想想刚和你结婚的我。”江心被他抱得紧紧的,不得动弹,用力推了一下,隔开距离,看他的眼,“尤其是我,我们才刚结的婚。我还想和我的丈夫好好过日子。”
“知道了,把你和孩子们放在最前头。”霍一忠探身想去亲她。
江心不让他亲,双手捧着他的脸:“除了没有提前告诉我你家里的情况,另外一件事我也很生气。”
霍一忠就紧张起来,以为她要说下午那朵红花的事,他一下车就看到江心舍不得的神情了,所以决定找个时间,一定要给她补回一朵。
“霍一忠,你笨呀!大家欺负你,你就不会反击吗?”江心说的是在霍家小院儿里,一大群亲戚围攻他的事。
“他们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我是军人,不能对老百姓动手。”霍一忠时刻恪守自己的军人原则,无论这些人多过分多越界,他沉默就行,不能用武力。
“笨死了!”江心用手指轻戳他额角,“没让你用拳头,用嘴呀,驳回去,让他们知道你是不好惹的。”
霍一忠抱着她,傻笑:“我嘴笨,不会说。要靠心心保护我。”还挺会撒娇。
“你哪里嘴笨了?就会和我打嘴仗。”江心双手捏他耳朵,又低头亲亲他。
反正老婆不生气了,霍一忠的心就顺了,孩子在身边好好带着,往后照顾孩子,对怀里的这个女人好,这个女人也对他好,那就没什么好要求的了。
等江心的头发干了之后,两人才躺下,作为夫妻的身份,第一回 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霍一忠睡不着,压着江心谈了一次又一次的“恋爱”,最后江心困得实在受不了,就把他推开:“折腾一整天了,还不困吗?”
“不困。”他可以三天三夜都不睡,就为了捕捉到目标人物,现在为了“谈恋爱”,他也可以。
江心转过去,拉起有些招待所有些霉气的被单:“我困了。”又伸出脚去轻踢了他一下,“明天我起不来就别叫我,你带两个小的下去吃早饭。”
霍一忠见她真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连着亲了好几下,才放她去睡。
第45章
隔天早上, 是霍明和霍岩先醒来的,他们一动,霍一忠就醒了, 看了看旁边还在睡的江心, 他起来, 当着孩子的面亲了一下江心的脸, 穿了鞋,抱起两个孩子去水房洗漱。
想起江心说早上起来要给他们喝水,又去找热水,喝水时,把霍岩嘴唇给烫了, 霍岩哭了一会儿, 霍一忠怕吵醒江心,带着他们下楼出门,把霍岩往天上抛了几下才哄好。
霍明的衣服太短了,没有鞋子, 偏偏人活泼,在招待所门口满地跑, 霍一忠一个身手敏捷的军人都逮不住她,等一抓到她马上就抱着,抱起她时扯到了右肩膀, 痛了一下, 也只好忍着。
“我饿了!我和弟弟饿了!”霍明趴在霍一忠的肩上动来动去的, 找他要吃的,“我要吃糖!新妈说今天给我吃糖的!”
姐姐一叫, 霍岩也跟着叫起来, 喔喔喔地乱叫, 跟公鸡打鸣一样,招待所有没起床的人在里头喊,叫他们走远点,别吵着人睡觉。
两个闹腾的孩子把霍一忠逼得前胸后背都是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反正饿了,招待所旁边有个小饭店,霍一忠就抱着他们去了小饭店,可惜他们醒太早了,饭店还没开门,父子三人就傻傻站在门口等,好在有小凳子可以给他们坐。
等到了上班时间,路边的广播开始响起来,播放今天的新闻和进步歌曲,号召工人为国家建设做贡献,延锋市上班的工人们出了门,或骑自行车,或走路,热热闹闹上班去了。
霍明霍岩姐弟第一回 见到这么繁华的场景,又蹦跶起来,霍一忠怕他们被行人和自行车撞倒,一手牵着一个,饭馆门口的排队买早饭的人多起来,他生怕弄丢孩子,急得一头汗,比负重翻山越岭还累。
排队的人一多,小饭馆终于开了门,霍一忠赶紧带着两个孩子进去找吃的,把孩子们放在椅子上,霍明勉强够得着饭桌,霍岩小冬瓜一个,想吃早饭就只能站在椅子上,霍一忠给他点了碗蛋羹,霍岩拿着调羹吃蛋羹,吃的一身都是,衣服裤子和手都脏了。
霍一忠只好放下筷子,学江心给他喂饭,不是太大口就是太小口,弄得霍岩鼻孔边上都是碎蛋羹,霍岩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生怕吃不上他爸喂的那口饭。
好不容易把霍岩喂好,霍一忠吃口汤面,霍明又用筷子敲着桌子:“我要喝水!喝完水我要吃糖!”
霍一忠擦擦汗,又站起来给她找水喝
江心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她似乎听到他们起床的响声,可眼皮实在睁不开,过一会儿没了声音,她又继续睡了,足足睡了个饱。
前几天都在火车上坐着睡,腰椎都睡痛了,今天总算睡了个爽!
江心伸个懒腰起床,洗脸刷牙换衣服梳头发,往楼下看了一眼,没见着人,估计出去吃早饭了,等了会儿还没回来,就留了张字条,在床头的桌子上,用支用了一半的铅笔压着,自己也背着包出门去了。
今天要买的东西可太多了!
出门前,江心把袋子里的钱和票都点了一遍,钱是够的,就是票少,先去看看吧。
延锋主要吃面食,江心随意吃了个鸡蛋,喝碗面汤,就对付过去了。
她走到昨天霍一忠带她去的邮局附近,找到个门面最大的商店,进去看里头都有些什么。
延锋市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当地的纺织厂,出产的纺织品远销全国,所有跟布有关的东西,在这里都能买到,因为是生产地,东西更便宜实惠。
江心在里头逛了一圈,被这个商店齐全的布料和产品震惊了,那一排排高大的柜子,不论是布料还是各种棉线毛线,整整齐齐,一摞摞顶到天花板,说是商店,简直可以说是仓库,真是术业有专攻啊!
本市商店的销售员像是培训过一些,态度虽然不热络,但也不冷淡,江心要看什么,她们就拿什么。
“我看看那块毯子。”江心指着他们柜台上一条挂着的黄夹红印花长毛毯。
毯子看着薄,却很重,要两个销售员一起拿才拿下来。
江心伸手去摸,这么细的毛,绒绒的,摸起来很舒服,冬天盖着肯定很暖和,像是她小时候在床上打滚用过的拉舍尔毛毯。
“这个多少钱?还有其他颜色吗?”江心问销售员。
“还有个纯白的,好看,就是容易脏。”销售员指了指后面一条白色的,见江心诚心想买,态度也还行,“二十一条,工业票五张。这个毯子做工好,首都都在卖我们的毯子,他们那儿要卖三十一条呢。”销售员很骄傲,集体荣誉感很强,他们市里生产出来的东西能卖到主席眼前去,那可是上报纸的荣耀。
江心点了点自己的票:“那我要三条,你给我算便宜点。”
三条?往日里,人家买也只是买一条,两条就顶天了。
销售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来给单位进货的吗?”
“不是。”江心否认,“自己家里用。怎么样,能便宜点吗?”
“价格便宜不了。”销售员摇头,反正能卖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放着,他们是国营商店,哪能讲价格啊!
“我票不够,那票我给少一点。”江心又缠着销售员,让她少票,靠近销售员,低声说,“我可以每条多给五毛钱。”多出来的就能进入销售员的口袋。
销售员知道这是个上道的人,也压低声音说:“我只能少收你一张票。”
“我多给两块钱,再给你十二张票。”江心手里的工业票还是江父江母给的,她现在没工作,去到霍一忠的驻地也不知道怎么样,能省则省,“除了这三条毯子,我还要买其他的。”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销售员同意了,在毯子底下把多出来的钱给收了。
江心让销售员把三条毯子用一大叠旧报纸包起来,又用旧旧的布袋子装好:“我要寄回家去,太重了,你找个人帮我一起抬到对面邮局去。放心吧,寄了这个,等会儿我还回来你这儿买东西。”
销售员拿了江心的两块钱,心情不错:“我和你一起抬过去。”
“等会儿,你撕页纸给我,我写封信。”江心又找她讨了一页纸,给江家的人写信。
抬头是长长的一串:爸妈、大哥大嫂、小哥、平平。
先是问好,接着说已经到了霍一忠老家延锋,接上两个孩子,看到毯子不错,给他们买了三床,冬天就可以不用盖厚重的棉被了,这是霍一忠这个女婿给出的钱,目前都很顺利,住一晚,今天继续坐火车北上,让他们别担心,一切很好。
长话短说,等到驻地再写长信,最后落款写了“欣欣”二字。
霍家那一摊子污糟的事儿,江心一个字没说,说了徒惹江家人伤心,不必讲。
这毯子体积大,又重,光是邮寄回新庆的费用都花了五块,心疼得江心直掰手指头算钱,想起自己在21世纪存下来的有缘无分的七十多万和没到手的十五万提成,一共九十多万呢!又觉得花点小钱怎么了,顿时又豪气起来,但花了钱就是会心疼,花一分可就少一分了,还是得想办法搞点钱。
寄了毯子,江心又回到刚刚的商店,叫销售员拿了另外一床新的大毯子,问她:“还有小的吗?小孩儿盖的。”
“也是家里人用的?”销售员转身去拿小毯子,“你家里人不少啊!”
“娘家婆家嘛。”江心跟她扯起来。
“那倒是,女人结了婚,娘家婆家就得两头顾了。”没想到销售员也有感触。
江心摸了摸那两床小毯子,估计够霍明霍岩盖到十几岁了,这种老式毯子耐用,用个几十年的都有:“大的要一条,跟刚刚一样,小的要两条,蓝色和黄色的。”
“还有毛线。”江心点了好几捆不一样颜色的毛线,都是浅色的,混在一起不晃眼。
江心虽然不会织毛衣,但霍一忠驻地有多冷,她还真不知道,反正眼前有,恰好她的购物欲起来了,就干脆一起买了。
“行。”销售员给她算了钱和票,又还“票”价好久,这回江心只花了十张票,多付了三块钱,就买到了毯子和好几捆毛线。
“毛巾和衣服有吗?”江心扫了销售员后面的货品一圈。
“这些是日用品,得到前头那条街的商店去买。”销售员收了钱和票,用绳子捆紧毯子,打包好,给她指路。
“这么重的东西,我一个人背不动,先放你这儿,我现在去买其他东西,等会儿再回来你这儿拿。我就住前头的军用招待所,回头能帮我搬一下吗?”江心看着销售员,有求于人,甜笑起来。
售货员犹豫:“我在上班呢,不能离开岗位,你自己找个人来拿吧。”
江心好话说尽,说等会儿请她喝汽水,销售员才勉强同意:“你快去快回,我只帮你一起抬到招待所门口啊。”
江心马上快步走出去,到销售员说的那几个商店,给霍一忠买了六件不同颜色的背心,霍明和霍岩夏天的衣服各三套,两双小鞋子,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毛巾便宜就先来十条,洗澡盆小手帕指甲剪,喝水的杯子和水壶,铝制饭盒,小孩儿玩的小玩具一副军棋,还给自己买了双土土的白色凉鞋,大大小小想得到的都买了,买完还得和不同的销售员讲票价,讲得她口干舌燥。
买了大半日,差点忘了,还有请销售员喝的汽水,江心忙得前脚打后脚,双手提着东西又去买了三瓶汽水,给霍明霍岩也带了两瓶。
重新回到卖毯子的商店,销售员见她身上的家什,吓了一跳:“你这是家里啥都没有啊!”又把她给的汽水藏好,准备等会儿喝。
江心想,可不是吗?
两人扛着买的东西,就吭哧吭哧往招待所那头走过去。
到了招待所,销售员不肯帮她扛上楼,进去还得登记姓名信息,耽误上班,她把江心买的毯子放在路边就跑了。
江心没办法,只好自己又蹲下把那一大包毯子扛起来,进了招待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太狼狈了,这种重活儿还是应该让霍一忠那块大黑炭来干!
霍一忠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吃早饭,吃过早饭就带着他们逛街去了。
他心里总觉得对两个孩子有亏欠,恰好今天有空,江心还未起来,就把霍岩扛在脖子上,左手抱着霍明去溜达了。
给两个孩子买了点吃的,又特意去找了朵比结婚时用的更大的大红花,希望心心能把那朵放下,其实他感觉那种情绪有些模糊,这不就是一朵红花吗?他受表彰的时候,身上挂过好几朵,就不太在意,可江心昨天下车看那朵花的忧伤表情,他是看到了,心心大概很喜欢红花,无论如何,他是男人,他得赔她。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空空如也,江心的那四袋嫁妆还在,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她平时背的包不在,人不见了,不知道哪儿去了,霍一忠把孩子放下,给他们擦脸吃糖,上上下下找了两遍,又问了服务员,他爱人出去了没。
服务员在打毛线,摇头:“不知道,走了吧?你们不是今天的火车吗?”
“走了?”霍一忠的心一紧,又跑上二楼去翻东西,江心的证件和钱都不在,她若是想走,真是随时都能走,他木木地给两个孩子洗了脚,霍明带着霍岩又开始在床上蹦了起来。
霍一忠坐在另一张床,手上还攥着那朵大红花,心跳得极快,想昨晚江心和他缠绵的亲吻,想江心说和他永远不失散,又想江心生气不理他的样子,她是不是想到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两个孩子,一早醒来就后悔,撇下他回去了?
就在霍一忠这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一句天籁般的声音:“霍一忠,霍一忠你在不在?”
江心喘着气,爬了一半的都楼梯,不行,太重了,她得找外援:“霍一忠,你在就下来帮帮我!”
霍一忠抓着手上的大红花,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在楼梯口看到一脸热汗的江心,她的两条辫子都乱了些,心跳得比刚刚还快,心心没走!
“愣着干嘛?快来帮我把这些东西搬上去。”江心大喘,这些毯子太贵了,她舍不得放一楼,万一被人顺走了咋办。
霍一忠傻乎乎地把大红花挂自己身上,三两步下楼梯,单手把那三床毯子拎起来,又帮她拿了点其他的小东西,江心的负担一下子减轻了,人都轻快了。
回到房间两人把东西都放下,两个孩子趴过来看,眼神亮晶晶的,江心摸摸那两个小光头,开了瓶汽水给他们轮流喝,又看看霍一忠身上傻不愣登的大红花,笑起来:“你干嘛呢?”
霍一忠把红花拿下来,递给江心:“给你的。”
“给我干嘛?”江心好奇,接过那朵新红花,比原来那朵要大一些。
“就是给你的。”霍一忠也不说个理由,江心却明白了,这是补偿她的。
“怎么能一样呢?那朵可是我们结婚用的。”江心说是这么说,还是仔细把它收得好好的,昨日的酸楚被今日的甜给取代了。
霍一忠见江心收了红花就欢喜了,有些委屈:“服务员说你走了,我还以为你真走了。”
“我不是给你留了个字条吗?说我出去一下,买了东西就回。”江心去找床头的字条,发现被风吹落在床底,原来是没看到。
“好了,我回来了。”江心坐下,拉拉霍一忠的手,“别黑着脸,你本来就够黑的了。”
霍一忠抿嘴笑,又高兴了。
“给你买了六件背心,去试试大小。”江心指了指床上的衣服。
“霍明霍岩,过来。”江心把两个小光头叫到跟前,看他们手脚还算干净,拿起指甲剪给他们剪掉长指甲,又换上合适的新衣服,穿上鞋子,人就整齐了。
霍明和霍岩两人穿上新鞋子,拿着江心新买的玩具,姐弟二人拉着手走到二楼阳台来回跑,然后停下来玩那只绿色铁皮青蛙,江心真是羡慕他们的精力。
“霍一忠,咱们下午几点的票?”江心累得摊在床上,购物也好辛苦的。
“下午六点十五分。”霍一忠看了看票根,“中午我要见一个从前的战友,和他吃顿饭。”
“行,但是不能喝酒。”江心拉着他坐下,把头枕在他腿上,“给我按按肩膀。”
霍一忠手劲儿大,被江心一通嫌弃,霍一忠就挠她痒痒肉,两人叽叽咯咯笑起来。
霍明和霍岩趴在门口,看着两个大人玩闹,没有吃糖,还没有玩具,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笑的。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46章
霍一忠出去见老战友,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吃饭午睡,睡醒后给他们用药粉洗了头,就带着他们出去看了场皮影戏, 还给他们买了点小玩意儿。
霍岩出乎意料地十分粘着江心, 总要她抱, 不肯下来走路, 霍明太好动,但好像又知道江心不是她的亲人,自第一次见面大胆了点,后面又怯了些,对江心的脸色很上心, 总怕她生气, 很精怪的小孩。
江心给他们两个都买了几个泥人,两人倒是容易满足,不怎么哭闹,拿着泥人就能玩很久, 还是很好哄的,除了抱了太久的霍岩手臂很累, 其他都算顺利。
到霍一忠回来时,江心也带着两个孩子回招待所,把早上给他们洗的衣服收起来, 塞到新买的包里去, 又重新整理了一下那堆行李, 硬塞一通,还是多了一袋毯子, 得跑两趟。
等整理好行李, 一回头, 霍明正看着她,江心问怎么了?
“你今天还没给我吃糖。”霍明和她算昨晚的账。
“你爸早上说给你和霍岩吃了。”
“他给的是他给的,你答应了,还没给我糖吃。”
江心还是挺喜欢霍明这种有条有理,会表达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她蹲下,和霍明平视:“但是我给你喝了汽水。”
霍明又看了看另外一瓶汽水,咽了咽口水:“我今天不吃糖,还能再喝一瓶汽水吗?”
江心摇头,摸摸她的小光头:“不行,这瓶是给你们明天喝的。”
这两个孩子一直在霍家待着,吃的东西又少又寡淡,江心不敢一下子让他们吃太多杂乱的食物,接下来几天都要坐火车,要是闹肚子了,她对照顾这种小龄儿童一窍不通,霍一忠对带孩子也很手生的样子,火车上可没有医生。
霍明听了江心的话很失望,低头继续玩新玩具:“你明明说过的。”
是个会较真的孩子,林秀其实把她教得很不错。
“那我欠你一颗糖,等到了你爸的驻地再给你。”江心没当过家长,她也在摸索如何当一个“后妈”长辈。
“我可记住了,我到时候会找你要的。”霍明抬起头,怕江心骗她,“还有弟弟的。”
两人煞有其事地拉了钩,江心听霍明用长水县的土话和她说拉钩上吊,又觉得很有意思,这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要对她更包容些。
霍一忠听了他们全程的对话,发现江心对付小孩真有一套,不由微笑起来,他就搞不定霍明。
江心闻到霍一忠身上有些酒味,皱鼻子:“不是说不喝酒吗?”
“心心,盛情难却。”霍一忠今天见的战友,是上回他发电报问江淮工作的那个战友。
江心了然:“怎么也不叫我去,得当面和人家说谢谢。”江淮毕竟是她哥哥。
“我来就好。”霍一忠没准备让江心去背人情,她愿意照顾两个孩子,他就很感激了,“他知道我们结婚,送了块的确良蓝布,还有一瓶酒。”
“你们交情可真好。”江心由衷感慨,这已经是大礼了。
“我们是一起结伴走着去西南边境的战友,他是眼睛受了伤才退回原籍的,不然现在大小也是个营长了。”霍一忠很感慨,从前一同并肩过的战友,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身体原因退出了军队,剩下的那些,都分散在天南海北,想再聚,难了。
两人说了两句,就准备收拾东西上火车,江心带着两个孩子,身上背着两个行李袋,一手牵一个小光头,这回霍岩哭也空不出手来抱了,一路上又是汗又是尘,没有红绿灯的年代,还要避开人和自行车,这一路走过去,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霍明几乎是双手牵住江心的手,一刻也不敢放开,还要分神盯着小小的霍岩,她怕江心撒谎,不带他们上火车,还把他们送回爷奶家里去。
爸虽然说来接他们,可过了好久才来,这个新妈看着好像很好说话,但也不是事事都依着她,可不饿肚子,有新衣新鞋穿,还不打骂她和弟弟,总归比待着爷奶家里好,她不喜欢那里的所有人!
行李多了一袋,霍一忠就挑了两趟,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守在火车站等他,讶异于霍明今日的粘人,她可不是这样的小孩,她今年五岁,过了年就六岁,且又跟着爸妈漂来漂去几回,已经很有自己的想法了。
火车提早进站,一家人风风火火拿着行李上车,这一趟列车到下个地点换乘,要两天两夜,好在霍一忠用军官证买到了三张卧铺的票,总算不用睡九十度的凳子了。
进了卧铺车厢,没看到其他乘客,现在要买卧铺也是要门路的,票价还要比硬座贵一些,很多人舍不得花这个钱。
霍一忠放好行李,伸手帮江心把身上挂着的两个大行李袋拿下来放在脚边,把霍明抱到床上,再要抱霍岩的时候,霍岩哭着推他的手,就要江心抱,江心只好再次把人抱住,拍他背,哄着他:“好了好了,不哭了,小哭包,都三岁了怎么还那么爱哭?我看看鼻子哭掉没有?”
一听江心的话,霍岩就用短短小小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吸吸鼻涕,眼泪停了,江心哭笑不得,擦去他的泪和额头的汗:“对,鼻子还在,没有哭掉。”
霍岩就笑了,又伏在她肩头,伸手抱住她脖子,很亲密,像是真正的母子。
江心想,再没有心肝的人,估计也不能拒绝一个孩子毫无保留的依赖,何况这个孩子还是霍一忠的。
霍一忠见江心把孩子哄住,拿了水壶让他们喝水,等火车开动。
霍岩哭累了,就睡着了,江心把他放在卧铺的床上,盖了件小衣服在他肚子上。
霍一忠坐过去,也靠着眯着眼,中午喝了酒,他没有睡觉,现在反而有些困乏。
江心和霍明坐在一起,靠在中间的小桌子上,拿出下午买的小人书出来看,轻声细语地给她讲上面的故事,顺手拿了把新买的蒲扇扇风,徐徐风中,霍一忠响起了入睡的呼吸声,火车也慢慢动起来,站台上的人越来越远,最后整个站台都逐渐成了一个小点,火车带着他们远离了这个地方。
霍明心里总算放松了,爸和新妈没有把他们姐弟留在爷奶家,而是真的带他们走了。
趁着江心喝口水的时候,霍明转头抬眼看她,眼睛里有点惶惑:“我知道你不是我亲妈。”
“没错,你说的对。”江心没有否认,她的确不是。
“我亲妈叫林秀,她也是长头发,但是她眼睛没你的大。”霍明观察她,很仔细,仿佛要把她记在心里。
“哦?是吗?”江心轻轻抬起眉。
来了,后妈和继女的谈话要来了,比她想象得要早一些,也好,早来早面对。
“她会给我和弟弟唱歌,晚上搂着我们睡觉。”都是半年前的事,霍明都记得,“她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霍明不懂。
江心也想不明白,可她要回答:“或许她有其他事情,来不了。”
“什么是其他事情?”霍明不好糊弄。
“我不知道。”江心一脸真诚,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真的不知道林秀在想什么。
“我睡觉前会很想她。”霍明的小脸趴在桌子上,“弟弟一下子就睡着了,弟弟不想她。”
江心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只是慢慢给她扇风,车厢里的空气有些闷。
“你不是我妈。”霍明还是那句话,江心依旧没否认,“我以后会跟弟弟一样,不记得她吗?”
“那你想记住她吗?”江心问。
霍明点头,又摇头,然后又点头,眼睛里迅速聚起了泪:“你会打我吗?”
如果一直记得自己的亲妈,新妈会打她吗?
江心只好把她抱在怀里安抚道:“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打孩子。她是你妈,生你的时候肯定很痛,你应该要记得她。”
“那弟弟呢?弟弟也可以吗?”霍明擦泪,又问。
“都可以,她是你们亲妈,当然得记着。”江心摸摸她的小光头,“会认字吗?”
霍明又摇头,林秀教过她写自己的名字,她忘了,但是她知道认字是怎么回事。
江心就找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写下“林秀”两个字:“这是你妈妈的名字,林秀。如果想记得更牢一些,往后就要学会写字,学会了,就记得更多了。”
霍明不哭了,擦干眼泪:“等我学会,就教弟弟写。”
“好。”江心没意见。
“我妈会抱着我们哭,哭到半夜都不睡。”霍明突然把林秀的深夜秘密说了出来,“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弟弟才哭的?”
江心发现这个问题很难,她不知道怎么和霍明解释那种成年人的艰辛,何况一想起林秀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霍家,别说是林秀,换做是她,她也得半夜痛哭。
哎,这一说起来,霍一忠真不是个好丈夫。
“不是,她只是觉得”江心想了又想,始终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反正她肯定不是不喜欢你们才哭的。”
霍明像是被安慰到了一点,但她还是很坚持:“你不是我亲妈,我不叫你妈,弟弟也不叫。”
“可以。”江心完全没意见,她本来就没生霍明霍岩姐弟。
“那我该叫你什么?”霍明不懂。
“小江。”江心随口说,“你爸叫我小江,你们也可以这么叫。”
“小江。”霍明找到了个明确的答案,连着叫了好几句,江心都回应了。
“为什么不叫你爸?”江心注意到霍明一直都说你你你,这两天从来没叫过爸。
“我害怕。”霍明往江心怀里缩了缩,“他好高,力气好大,我怕他打我。”
“胡说。”江心揪揪她的小鼻子,“你爸是讲道理的人,怎么会打小孩。”
“大伯就打堂哥堂姐,拿着藤条打。”霍明想起三个堂亲挨打的画面,哇哇乱叫,满院子乱窜的样子,又更害怕了,躲在江心怀里,她有自己的直觉,小江虽然不是她亲妈,可小江好像真的不会打小孩。
“你爸是军人,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你要学着相信他。他这两天不就没打人吗?”江心也抱紧她,尽量给这个小女孩一点点安全感。
“那我可以叫他爸。”霍明拿起蒲扇玩,心情似乎已经明朗了些,“我妈说,要我看好弟弟,爸才会对我好。”
“这句话不对。”江心有点生气,她讨厌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你爸会对你和霍岩一样好,不需要你特意照顾弟弟,你只需要看好自己就好了。”
“可奶奶和大伯母,还有大姑妈都这么说。”霍明不解,她所接触到的女性长辈,都这么告诉她的。
“因为她们都说错了。”江心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某个时期的自己,被告诫要和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和谐相处,她年纪最大,要让着这些弟妹,她痛恨这些大人,她根本不喜欢那些弟妹们。
“大人们也会说错话。往后你和弟弟开开心心地长大就好,照顾弟弟是你爸和我的事情。”
“小江,你真的不会打人吗?”霍明还是不信。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江心知道霍明已经了解到她想知道的,就跟她玩起了关子。
好在霍明是个聪慧的小孩,她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去处理这些关系,江心也曾惶恐过,万一孩子和她有对抗的心,万一霍一忠夹在中间难做人,万一自己始终没办法投入这样重组家庭的角色,她该何去何从。
这一家四口,除了霍岩年纪太小还不懂事,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煎熬吧。
第47章
火车往前走, 车厢逐渐暗下来,霍一忠眯了一会儿也醒了,霍明怕黑, 就靠着江心, 难掩心里的惶恐, 江心察觉到, 时不时拍拍她的肩,和她说话。
霍岩还没醒,江心怕他睡多了,半夜睡不着一个人醒着反而害怕,让霍一忠把他弄醒。
晚上四人就吃了点干粮, 霍明有了霍岩的陪伴, 总算松了一些,没有再紧绷着,姐弟二人在黑暗中又咕咕地说起话来,主要是霍明在说, 霍岩跟着啊啊喔喔的,大人不懂他们讲什么, 仿佛是小孩的密语交流。
江心觉得奇怪,霍明怎么一直不讲话,照理说三岁了, 应该说得很溜了, 就尝试问他话, 霍岩在黑暗中似乎也有些呆,见江心凑过来, 又要江心抱, 两人贴在一起都热出了汗, 就是不说话。
“小坏蛋,就要抱!”江心拍他屁股,手都抱酸了。
霍一忠这两日抱着霍明和霍岩,心里总不是滋味,想起江心的侄子江平,那个圆头圆脑的平头小男孩,四岁了,个头比五岁多的霍明还高,吃得好穿得好教得也好,脸上肉嘟嘟的,嘴甜有礼貌,反观自己的这两个孩子,原来万秀带着还像个样子,在霍家放了半年,连个人样儿都没了。
霍一忠心里一时间又悔又恨,下定决心,要对两个孩子更好点。
过了一阵,霍明困了,趴在床上睡着了,睡着之前还拉着江心说:“小江,我睡觉了,我睡着的时候,你不能把我和弟弟送回爷奶家里。”
江心摸摸她的头:“睡吧,不送,我们都在这儿呢。”可怜见儿的。
霍岩见姐姐睡了,就趴在她边上玩,拿着个下午买的泥人,喔喔不知道在唱什么歌。
霍一忠让江心躺下睡觉,他看着两个孩子。
在卧铺车厢里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白天的时候,霍明和霍岩在没有乘客的卧铺车厢跑来跑去,跑累了不是吃就是睡,一整日过完,到了晚上一家四口就轮流睡觉,直到后日早上,要下车换乘。
这是第一次换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等车,江心身上挂了两袋重重的行李,牵着两个孩子,霍一忠把行李拿下来,等下一趟车。
两天没洗澡了,江心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人家,花了五毛钱在她那儿烧热水,给两个孩子洗澡,用药粉洗头,自己也趁机冲洗一遍换了身衣服,人一清爽,总算又活过来了。
霍一忠则是很简单,拿着江心新买的水盆去公共水池装水,在男厕所快速擦身洗澡换衣服。
洗了澡,霍一忠跑着出去买了些干粮包子,等的火车一来,四个人又要上车了。
人多,大家都不排队,挤着上车,江心怕吓着两个孩子,让霍一忠在后头处理行李,自己两手抱着他们两个,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大的臂力。
这个火车站是个枢纽站,乘车的人多,从外头往里面看,车厢都满人了。
好不容易上了车,又是硬座,有人占了他们的位子,那贼眉鼠眼的男人见江心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以为她好欺负,眼一闭,居然老神在在坐在凳子上装睡,任她怎么叫都不睁眼。
江心把两个孩子放下,拢在身前,敲敲中间的小桌子:“你再不让位子,我就叫列车员来了。”
男人还是不肯睁眼。
这王八蛋,本来挤火车就恼火,四周都是人,落脚都挤,何况她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吵也不是,骂也不是,就怕吓着他们。
霍一忠从后头挤了过来,见江心一脸无奈和火大,对座位上的男人说:“我数三声,你不起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还真有这么理直气壮的人,霍一忠数了三声,那男人就硬是不睁眼。
霍一忠伸出手,拎小鸡似的,把人给拎了起来,那贼溜溜的男人总算舍得睁开一双绿豆小眼了,哎哟哟夸张地乱叫,说霍一忠伤到他手臂了,要他赔钱。
江心也没闲着,手上牵着两个孩子,大声呼叫列车员过来:“这里有人占位置!”
列车员分开人群走过来,了解了事情的过程,检查了男人的介绍信和车票,把那绿豆眼男人批了一顿,“你一个站票的,跑到这里来占女人孩子的位置!好意思吗?”又把他带到另一节车厢,“你的车厢在前头两节,记得是站票,别又坐别人位子了!”
贼头贼脑的男人灰溜溜地跟着列车员走了,霍一忠让江心和孩子坐下,自己去装热水。
火车行驶了三天三夜,听说已经快到首都了,还在往北走。
江心坐得跟个折叠椅一样,时不时就要站起来走走,好在两个孩子还算乖巧,不哭不闹,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没让他们操心太多。
快到下一个换乘站的时候,霍一忠和江心说:“这个换乘时间比较紧,只有一个小时,来不及洗澡出去买干粮了,就在站内等车。”
江心点头:“后面还有三天三夜?”
救命啊!她的腰都要断了!
“对。”霍一忠背过身,挡住别人的眼光,替她揉揉腰,“我在这里约了个战友在站台上见面,说说话就走。”
“你怎么出来一趟,把战友全都见了一遍。”江心还真是佩服他这种见缝插针的能力。
“这个战友”霍一忠停了一下,“比较特殊,一定要见的。”
江心垂着头,靠在椅子上,享受霍一忠的按摩:“好,我带着霍明霍岩在旁边等你们?”
“也好。”霍一忠想了想,这个人,确实不太适合两个孩子见。
车到站,江心带着孩子,霍一忠挑行李,一起下了车,找个空地方待着,这个站是小站,越往北,人越少。
过了一阵,霍一忠环绕一圈,走到一个角落,和蹲在地上的一个矮个子男人说话,矮个子男人站起来,两人握手,互相敬礼,然后就蹲坐在地上说起话来。
矮个子男人叫长兴,脖子连着脸上有三分之二的烧伤,看起来非常吓人,只有左脸一小块皮是好的,他的两只眼睛异常视力差,只模模糊糊看到霍一忠这个大高个儿在眼前,再细节的表情就要靠猜了。
他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烧伤令人害怕,大热天还戴着帽子,在脸上围了块布,就是为了挡住这一大块疤痕。
“这是我们自己种的红薯和香芋,你拿去吃。”长兴把脚边满满当当的蛇皮袋推到霍一忠跟前,他什么都没有,也就这点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能送人了。
霍一忠原本想拒绝,长兴不高兴:“你是不是看我现在脸残了,就手脚也残了?”
自从长兴毁容后,自尊心和自卑心就特别强烈,人家多看他一眼他就生气,别人要是拒绝他,那就是看不起他。
霍一忠只好接过,但给他递了个信封:“这是我们从前几个兄弟的心意。”
长兴推开,不要他们的钱:“你们就是看不起我。”
“你家老四是不是出生了?”霍一忠问他。
长兴点头,想起两个月前刚出生,小小点儿的幼女,抱在怀里比个小猫崽儿大不少,有力的小手抓紧他的手指就不放,心里是欢喜的,又觉得苦,家里那么穷,还有个毁容的爸,往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
“兄弟们的心意,给孩子们的,别推了,多难看。”霍一忠直接把信封塞到长兴的衣袋里,不容许他拒绝。
江心带着两个小的远远看着他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推来推去的动作,霍岩趴在她怀里睡着了,霍明也犯困,靠在她腿上眯着眼,手里还握着喝光的汽水瓶。
一小时很快到了,火车进站,霍一忠和江心都站了起来。
长兴也跟着走前了几步,却不敢靠近,喊了江心一声嫂子,就朝着霍一忠一家人挥手:“记得给我写信!”
江心这才看到长兴半遮半掩的脸,不单只脸,就连露出来的右手也是长长的烧伤的疤痕,看着触目惊心,难怪霍一忠不让两个孩子过去。
霍一忠把行李再次搬上车,过去和长兴敬礼握手告别,回到江心身边,江心看到多出来的那袋子东西,问是什么。
“他家里种的东西。”霍一忠说。
“人家里还有孩子吧?”江心忙忙从行李袋翻出一袋糖果,“他给送了礼,也给人家回一回。快去!”
霍一忠又冲下车,把糖果给长兴:“你嫂子给的,拿回去给孩子们甜甜嘴巴。”
火车开动,长兴孤独残破的身子站在站台上朝他们挥手,霍一忠也朝他挥手,脸上有些忧伤。
江心知道霍一忠心情不好,就没打扰他,喂饱两个孩子,见车厢上人不多,就让他们在本车厢内玩,不能走出去。
霍一忠缓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
江心拿出烧饼和馒头,让他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那个是长兴,以前在西南,我们伏击敌人,十来个人趴在草丛里,敌人投了个□□过来,他在最外面,为了不暴露整个小队,就一直趴着,被火烧了好久,抬回去的时候,右脸和右手都被烧得不成样子了。”霍一忠和江心说起这个战友。
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以身报国的邱少云,不过他被记录下来,更多的,是那些无名英雄。
“他原来在我们队里年纪最小,眉清目秀,人很活泼勤快,大家都很喜欢他。烧伤后就回了老家务农,部队一个月给他十块钱补贴,脸烧伤了,没人和他结婚,在他们大队的牵头下,和村里最穷的那家人结了婚,娶了个大他七八岁的女人,前阵子生了第四个孩子。”
霍一忠的声音平平,想起那个清秀的小矮子长兴,第一次见他就跳起来:“兄弟你可真高!我蹦起来都没你高!”
江心握住霍一忠的手,霍一忠也回握她的手。
“我们几个战友,每年都凑一凑钱,给他寄过去。他这里离我驻地不远,我写过好几回信说去看看他,他都拒绝了,这回他答应出来见我,我都很意外。”霍一忠想,大概长兴他心里也苦闷得厉害,加上老四出生,又穷又困难,就出来见见从前的战友,撒撒闷。
长兴自从烧伤回老家后,就一直不愿意出村见人,不上工就在家里待着,和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小伙子判若两人。
江心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来自和平年代21世纪,那时候国家已经没有大规模的战争,边境偶尔有摩擦,但国防力量强悍,也没有哪个地方敢轻举妄动,而其他地区的战争,只有从电视和新闻上能看到,这是一种隔靴搔痒的同情和震动。
直到认识霍一忠,她才体会到战争遗留的残酷,战争结束了,人活着,每一分每一秒确切地活着,时间依旧长长久久,痛苦和噩梦始终伴随。
不说长兴,就是霍一忠身上也有遗留下来大大小小的伤口,天气一冷,就得更小心。
如今的太平盛世,都是血肉之躯铸成的。
第48章
火车过了首都那条线, 继续往北走,经停三五个小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到最后一段的时候, 竟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在那节车厢上。
最后一天傍晚时, 霍明和霍岩还没睡, 在隔壁的座位上拿着小人书玩,霍明鹦鹉学舌,把江心这两日讲的故事,缺斤少两地给霍岩讲了又讲,霍岩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喔喔个不停, 反正反应是很配合的。
江心看着霍岩,又看看霍明,还是觉得奇怪,怎么一个这么能讲, 一个话都不讲?
恰好到吃饭时间,江心就拿出一包饼干, 逗霍岩讲话,把他抱在怀里:“这个叫饼干,跟着我说, 饼干。”
霍岩一把抓过饼干放进嘴里, 咔咔吃起来, 笑嘻嘻的,还在江心腿上动来动去的, 江心重复地说:“这个叫饼干。饼, 干。”一字一字地教他。
霍一忠也注意到霍岩说不了一个完整的词语和句子, 跟霍明完全相反,皱眉,以前不是这样的。
霍明在一旁吃饼干喝水,这几天一直吃干粮,她嘴角起了个小泡,一碰就痛,一痛就哭,江心让她猛灌水,途径哪个站的时候,买了点水果,切成小块,大家分着吃了,隔天才消了下去,现在还有个印子。
此时她看着江心总在逗弟弟说话,觉得好玩,就饼干饼干叫个不停。
霍明一叫,霍岩就跟上了,嘴里还含着饼干,滑下江心的膝盖,两人又玩到了一起,掉了一地的饼干碎屑,江心无奈,低头把那些碎屑捡起来,只能想办法再找机会让霍岩开口。
谁知道霍岩跳着跳着,就突然停下,趴在座椅上强烈咳嗽了起来。
江心原本和霍一忠在说话,一听这咳嗽不正常,马上过去抱住霍岩,顺他胸口,拍后背:“霍一忠,倒水!”
霍一忠急急忙忙倒出一杯温开水,递到霍岩嘴边,霍岩咳得哭出来,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喝了水,依旧哭,还在咳个不停。
江心见他抠喉咙,再看看地上的半块碎饼干,可能是噎住了,幸好她大学当志愿者时学过海姆立克急救法,放下霍岩,背对他,在他肚脐上方按压用力,过了十多秒钟,霍岩就吐出一块尖锐方形的饼干。
吐出异物,霍岩的气顺了,喝口水,咳了两声,再象征性哭几句,哄一哄,总算不哭了。
霍一忠和江心已经吓出一身汗了,谢天谢地,再不敢让他吃东西的时候离开自己的视线。
霍明一动不敢动,跪在凳子上,眼巴巴看着他们几个,霍一忠过去把她抱起来,无言地拍拍她的背。
霍岩哭累了,又要江心抱,这回江心倒是听到两个很清晰的字:“妈,抱。”
江心僵硬地抱住这个小孩,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妈”不知所措,她还没准备好当一个“妈”,她以为霍岩不会讲话,甚至有好几次怀疑过霍岩会不会有些智商上的障碍,毕竟现在没有产检这一说。
霍一忠也听到了,他黑沉沉的眼看了一眼江心,江心不敢看他,更不敢应霍岩的那句“妈”,只是抱住他,顺他的背,哄他睡一睡。
霍岩睡着,江心把他放在身边,伸手虚拦一下,霍明就一个人在旁边的椅子上玩。
霍一忠坐下,见周围没人,就掏出自己装钱的袋子,数了数,票没剩几张,钱也只剩不到十块钱,好在第二天早上就能到驻地了,到了镇上,得买点粮食。
江心看着他数钱,问他:“我前两天看你还有一百多,怎么只剩这么点了?”也就是看到了,随口一问。
霍一忠说:“我们给长兴凑钱,我给了一百块。”他觉得这不是大事,就没和江心说。
江心看了看霍一忠,找出蒲扇给霍岩扇风,小孩睡得一头汗:“你不和我商量商量吗?”
“商量什么?”霍一忠不解,抬头看她。
“给钱的事。”江心表情不太好,“我们是夫妻,除了给家里花钱,对外的花费,是不是要两个人一同决定比较好?”
霍一忠坐得笔直,脸色逐渐严肃,他不懂为什么江心有这样的疑问,可涉及到这个,他也有话说:“这是给我战友的钱,他是为了掩护我们才被烧伤的,我们每年都凑钱,不能不给。”
“我知道。但是凑钱是不是以自愿为原则?你一下子给了一百块,也不是小钱,是不是要和我商量一下?”江心很在意这个,“其他战友呢?也给一百?”
霍一忠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各自自愿给,没有强迫。”那就是有零有整,有多有少。
江心点头:“下回有这样的事情,希望你能提前和我说一声。”
霍一忠始终不懂江心的关注点在哪里,他不再讲话,但第一次对心心有点失望和生气,他以为她和万秀会不一样。
万秀知道他每年都要留出一笔钱来给因伤退役的战友,只要一见面就和他吵架,说他只对外人大方,对家人小气。
江心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被//干涉用钱,但她还是坚持说:“我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你对外用大笔钱之前和我说一声。”
霍一忠不作声,那些都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在他过去的生命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他没办法放下那些。
江心不快,就不作声,但过了一会儿,霍一忠把钱都收起来,有些冷淡地和江心说:“我愿意这么做。”
“我不反对。”江心和他对上,“但是你要和我商量。”
“和你说了之后,你就反对呢?”霍一忠也没退让,他说服不了自己花这个钱还要和江心商量。
“那我们就想办法解决,看究竟是你不合理,还是我不合理。”江心不怕问题,她怕的是不解决问题。
霍一忠被堵住,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低沉的气息。
整个车厢都很沉静,江心扭头一看,霍明停止了手上的玩具,有些恐惧地看着两个争吵的大人,不敢有任何大动作,生怕被人注意到似的。
江心原本还想再和霍一忠争辩几句,此时却压了下去,露出一个笑脸,对坐在隔壁玩儿的霍明招手,一把把这个小光头抱住,摸摸她的头:“吓着你了?”
霍明只是低头玩着手上的小玩意儿,也不敢讲话,就囊囊地点头,抬眼看江心,又看看霍一忠那张黑脸。
“我们有时候说话会大声一点,但不是骂你,也不会不要你和霍岩,别怕。”江心绞尽脑汁地安抚这个敏感的小孩,“你和弟弟抢玩具的时候会吵架吗?”
霍明点头,朝她举起一个泥人,刚刚他们姐弟还为这个争过,没一会儿就又和好了。
“对,我和你爸也会,不过我们不是抢玩具,我们”江心想了想,解释道,“我们就是会对‘玩具’有不一样的看法。”
“你和弟弟打完架后,是不是很快就和好了?”养孩子可太难了,江心喜欢霍明的活泼,生怕把霍明养成个畏缩的性子,万一像唐慧慧那般,关美兰后面估计得花好大的劲儿才能扭转她的性子,那无论如何她是不能答应的。
霍明又点头:“我不会打弟弟的。”又小声说,“你们也不能打架。”
“你说得对,我们也不打架。”江心瞪了霍一忠一眼,你五岁的女儿都比你懂事。
“那我可以去玩了吗?”霍岩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就安心了,又要过去旁边的空椅子上玩玩具。
“去吧。”江心把她放下,还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架,自己也开始看着窗外。
和霍一忠的婚姻始终太匆忙了,一开始互相被对方的激情吸引,可要生活在一起,后续还有好多要磨合的地方,她有她的理由,霍一忠有霍一忠的立场,说不上谁对谁错,就是双方都需要一个中间的让渡,他们都要想办法怎么去把握这个界限。
一开始霍一忠以为江心会对两个孩子象征性地热心一下,可这几日看下来,他也看到江心确实是个好心肠的人,对孩子有千般耐心,说是事无巨细也不为过。
可为什么有些不必要的事,她却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他的想法呢?霍一忠也不好受,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也觉得江心太越界了。
于是二人之间,又开启了那个令人不适的沉默。
到了夜里,两个孩子睡着了,江心困得不行,可坐了太久的硬座,她趴在桌上已经睡不着了,霍一忠也醒着,在黑暗中看她。
江心见他睁着眼,走过去,坐在他腿上,靠在他胸口,手指乱画:“还在气?”
霍一忠一开始双手无动于衷,过了会儿才抱住这个女人:“不生气。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我花钱不向你报备,你用钱我却要知道去向?”江心抬头,摸摸他的下巴。
霍一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江心问他。
“一百五十块钱,还有粮油票工业票的补贴。”已经是七零年代高收入了。
“不少了。你一年要给几个战友凑钱?”
霍一忠脑子里过了一遍:“固定有三个,偶尔会有其他的,也要给一些。”
“每个人都给一百?”
“不是,就是大家一份心意。”霍一忠越抱越舍不得怀里的温热,把人抱得越发得紧,简直是挤在胸前了。
“你有情有义,我不反对的。只是你一下子掏出一笔大钱,我就要知道它是怎么用的。我在你的驻地不一定能有工作,现在一家四口只靠你一个人养活,往后吃喝拉撒都要从你的一百五十块钱里出,你这一次给了一百,下回给多少合适呢?”江心问他,敲他胸口。
“你也看到霍明和霍岩的情况,我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个有些营养不良,霍岩三岁了牙齿还没长齐全,我们接着要更关注他们的健康,后面看医生、买精米细面,家里的开支,你时不时受伤要吃点好的,开门就是钱。”
霍一忠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反正只要他还在部队,每个月都有工资到手,花完了,下个月还来,他也没个计划,去看长兴,刚好手头有钱,就干脆地掏了一百,并不想着往后。
“我”霍一忠语塞了。
“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和我商量了吗?”江心亲他的脸一口,“你下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能到?现在剩下十块钱,去到驻地,要我掏钱养孩子养你吗?”
“当然不是!”霍一忠脱口而出,下巴摩挲在心心的肩上,终于低头,“是我考虑不周。”
话说到这里,江心也没多高兴的,此时她才明白,婚姻生活是万里长征,谈钱,才是开始的第一步。
两人抱了好久,亲亲对方,然后江心趴在桌上,忍着腰痛,勉强睡了一下。
霍一忠则还未入眠,听着“哐当”火车声,心里头有些乱,又觉得很清晰,一个女人跟他算钱,不是要从他手里克扣多少,江心仔细地跟他掰扯,是为了要如何过日子,很平实的感觉,和夜里亲密的热吻完全不同。
婚姻究竟是什么?是钱粮日子,还是双方情爱,或许还有些别的?
一夜之间,就算是结了婚两次的霍一忠,也并没有想出一个全然合适的答案,可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江心,他低头去亲了亲她的发顶,有她陪着,终于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独了。
第49章
第二日早上, 火车开到一个开阔的地界,万里无云,沃野千里, 片片高粱地, 连成没有尽头的的青纱帐, 看得人心旷神怡, 江心睁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可惜没有相机,真应该把这片景色记录下来,她微微笑,此时神态还是很平和。
霍一忠站起来, 看了看外头, 提醒她:“预计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了。”
江心把两个孩子的鞋子穿好,收拾好所有行李,准备下车,问霍一忠:“这不是终点站吧?”
霍一忠摇头:“不是, 还有四五天才到终点站,那才是和苏联交界的地方。”
车到站, 是个很小的站,有一块风化的白底黑字木牌挂在空旷的小站站台上,上面写着:风林镇火车站。
江心软着双腿下了火车, 霍岩现在只会说两个字, 扯着她的裤腿:“妈, 抱。”
霍一忠担着四袋行李,拖着江心在延锋买的那袋毯子, 让她先等着, 自己带着一趟行李先出了站, 第二次空手回来,拿上毯子,一手抱着霍岩,和江心说:“我早先打电话回部队,让警卫员带着汽车兵来接我们,到家属村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咱们先在镇上吃顿饭。”
江心无力点头,牵着睡醒的霍明,这连接几天几夜的火车,把她摧残得像块破布。
警卫员和汽车兵见过江心,叫了声嫂子,又借口顺便要到镇上办事情,就不和他们一家四口去吃饭了。
江心找了个地方给自己和两个孩子洗脸,冷水冲过皮肤,人才清醒一些,霍一忠去镇上那家不大的国营饭店点了带汤的面和包子,这里的面食倒是比新庆的要清甜许多,嚼劲也不错。
霍一忠三两口吃完一大碗面,放下筷子去给霍岩喂饭,霍岩张口,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不能老喂他,得让他学会自己拿筷子拿调羹吃饭。”江心和霍一忠说,不然光是喂饭这件事就能把两个大人绊住,什么都做不成。
霍一忠也觉得这不是办法:“回去再教他。”
“部队分的房子里还要买什么吗?”江心拿着包子,分了一半给霍明。
“什么都有,不用买。”霍一忠让霍岩张大口,“家属村附近有个卖菜的地方,是附近屯里人的组的一个小集市,早上可以去买菜,下午估计就没什么可以买的了。”
“锅碗瓢盆呢?”江心问,“部队会发?”
“不发。”霍一忠这才想起这些事,从前他在部队饭堂吃,根本不需要操心这些事,“街头就有商店,东西不多,但能买齐全。”
于是一家四口吃了饭,两个大人带着孩子,又去买了一口铁锅和几个碗碟,都是一些粗陶碗盘,先将就用吧。
“霍一忠,我要去给爸妈发个电报。邮局在哪儿?”江心答应过,一到就得报平安的。
电报七分钱一个字,江心前几天花了一笔钱,霍一忠身上只剩十来块钱,她还是省了不必要的话,只发了一句:爸妈,已平安到达,欣欣。
霍一忠买了两斤玉米粗面,又买了一斤质量好些的面粉,票不够,还是江心给的,霍一忠脸上有些羞愧,说好不让她花钱养家的。
江心当没看到霍一忠的表情,多说无益,她走了一圈,发现这个镇上竟然还有一个小电影院和一个照相馆,三条横竖交叉长长的街道,各类办事的机构也都挤在同一条街上,建筑破归破,规模小归小,其实一切都很齐全,周围是一圈错落的平房,纵横交错,门口坐着不少老人孩子,像个小小的城市。
霍一忠和她解释:“附近有好几个人口多的屯,屯里人都来长林镇办事,去市里的火车还要继续往北走半天才到,大家要买什么要换什么,都习惯来镇上,不去市里,市里太远了。”
江心表示明白,何况这里还有个连接外界的火车站,交通也会带来人口聚落。
镇上的街道地方小,走一阵就遇到了蹲在路边吃干饼喝凉水的警卫员和汽车兵。
江心都不好意思起来,让人家久等了,请他们俩儿喝了汽水,警卫员和汽车兵看着霍一忠,霍一忠点头,他们才接过汽水。
“小江,我和弟弟也要喝汽水!”霍明吃了饭,人就蓬勃了。
霍岩被霍一忠抱着,又朝江心张开双手:“妈,抱!”
江心没办法,只好接过霍岩,说他一句小坏蛋,让霍一忠再去买了瓶汽水给这姐弟俩儿解馋。
警卫员和汽车兵都觉得有意思,霍营长的女儿叫嫂子叫小江,这是什么新鲜的称呼?虽然这面嫩的江嫂子不是人家正经亲妈,可好歹也是妈,这称呼一传出去,估计又够家属村那些嫂子们长久说一阵的了。
大家挤着上了汽车兵开来的军用四坐车,江心怕两个孩子又晕车,让霍一忠和她一起坐在后头,抱紧两个孩子,一路上都在观察他们的状态,怕他们把刚吃的东西吐出来。
霍一忠安抚地拍拍江心的手:“路很平,就一个小上坡,不会颠簸的。”
江心还是担心,倒是两个孩子快快乐乐地喝了汽水,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姐弟两咕咕喔喔说个不停,总算没有晕车的迹象。
放下心来,江心就转头看着车窗外,现在是夏天,太阳热辣辣地照着这片广袤的平原,到处都是反光的麦田、高粱地和玉米地,有风吹过时沙沙作响,路上偶尔看到几间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的稻草屋,一些破败坍塌的旧墙上刷着年代口号,一路过去人不多,更别说路灯和车辆,就是长林镇上也没几辆自行车。
一步步从城里到了农村,那种落差感直接显示在她脸上,将来是要长久在这里生活,不是心血来潮来旅游半个月,江心心里很矛盾,她从未真正在农村生活过,自己能习惯吗?
这一刻,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霍一忠大概看出她的难受,不顾车里还有警卫员和汽车兵,握住她的手:“我们部队要训练也要保密,特意选了个远离人群的空地方,家属村不能离部队太远,就跟着部队走。其实跟这条路相反的地方,有好几个人口很多的屯,也有不少全国各地的知青来,长林镇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是集市日,很热闹的,街上都是人。”
江心只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她需要一点时间,自己劝服自己。
霍明原本靠在霍一忠身上,爬到两人中间,依偎在江心的手臂上:“小江,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那你喜欢这里吗?”江心摸摸她的头,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小时候是多小,林秀带她来的?
“喜欢。”霍明竟然喜欢这里?
“为什么?”江心倒是好奇了。
“我和弟弟在这里抓迷藏,我们还能跑好远。”就是爱玩,不拘束她,让她跑起来,她就喜欢。
“弟弟喜欢吗?”江心把霍岩竖着抱起来,“喜欢这里吗?”
可霍岩只是喔喔乱叫,手舞足蹈的,不回答江心,和霍明抢她手上的东西。
江心亲了亲这两个小光头,他们接着路过一片金黄色的向日葵农田,壮观又美丽,她心情又好了一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喜欢这里。
汽车开了一个半小时,果然如霍一忠所说,只有上了一个长坡,其他全是平地,一路平坦。
到家属村时,若不是村口立着一个“家属村”的牌子,第一眼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个路口可以进去。
村口离霍一忠分的房子有七八分钟的车程,他们到的时候,恰好大家都在午睡,外头太阳大,平时篮球场那一带坐着好多人,现在都没人在,只有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在唯一一片水泥地上,篮球场周围有几颗高大的绿树,树干投下一大片阴影。
江心远远地只看到一排两层的房子,有的是平房,有的似乎是三角瓦房,近看每个房子都带了个院子,偶尔有母鸡咯咯声传来,很平静的家属村,是她想象中的田园场景。
汽车兵和警卫员直接把他们送到了房子门口,警卫员还下车帮忙把行李搬下来,朝着霍一忠敬个礼就要去归还汽车了。
警卫员姓严,是个平头小伙子,也是部队给霍一忠配的警卫员,他和江心说:“嫂子,营长要是没空,您有什么事,可以吩咐我去办。”
江心摇头,目前没有,给他和那个汽车兵一把糖:“今天辛苦你们了。”
霍一忠朝他点头,小严接下糖果,谢了嫂子,就上了汽车,把糖给了汽车兵:“新嫂子还挺客气的。”
霍一忠拿出小严刚交给他的钥匙,开锁,打开眼前的那扇竹门,那是烤过的老竹做的门,推开的时候,“吱”一声,很轻,不算刺耳。
他们把行李放在外头,人先进去了。
分给霍一忠的正是老旧的灰瓦房,屋顶是个三角形,有两层,一楼有三个房间和一个正堂,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藏在正堂的左侧,往上爬,说是二楼,不如说是个大阁楼,阁楼用木板铺着,长久没人清理,已经结满了蛛网和一些虫窝,江心看了一眼就下来了,没踏上去,也不让霍明和霍岩上去,有的蛇虫鼠蚁专挑孩子咬。
四人在一楼看了一遭,只有一个大房间能用,其他两个小房间不是太小就是太暗,其中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积了水,已经潮湿得长青苔了。
厨房倒是宽敞,窗户也大,可惜窗户没有遮挡,估计到了冬天寒风呼来,连火都烧不起来。
水井是脏污的,要清理沉淀,现在不能用。
院子面前有块大大的空地,长满了杂草,江心刚看到其他人家似乎用来中青菜了。
洗澡房原来是木头搭的,里头一股霉味,角落长了一排小蘑菇。
一楼能睡人的大房间里放了个木柜子,和一张两米大的木床,霍一忠说这是部队给配的家具,江心侧耳一听,听到一阵刺耳的虫啃木头的声音,蹲下一看,发现不论是柜子还是床,都被虫子给蛀了。
两个孩子到了新地方,一开始有些拘束,都待在大人身边,等摸熟了这所房子的所有结构,就开始疯跑起来,除了被禁止上二楼的阁楼,就连院子里的杂草都被他们给踩断了一小片。
江心长叹一口气,想坐下,才发现连个凳子都没有,她对着霍一忠苦笑:“先收拾一下,不然晚上都没地方睡觉。”
夫妻两个只好挽起裤腿,把门口的行李搬进来,放在厨房旁边整理出来的空地上,一起把大房间的床和衣柜搬出来晒晒太阳。
霍一忠到隔壁邻居郑团长那里借了两个水桶,在他们家的井里挑了两桶水回来,江心拿着霍一忠原来破了个洞的背心当抹布,把床和衣柜全都擦了个遍,闻着还是有些味道,但好歹没那么重了。
床是空的,得她们自己准备床单,江心让霍一忠赶紧找地方买席子,江母当时好像给她准备了床单,先找出来用。
霍一忠先把江母准备的新床单翻出来,穿好鞋,带上钱:“附近有老乡会用白芦苇织席子,我去问问。”
江心给他交代了尺寸,看了看两个在玩闹的小孩:“顺路看看有没有菜,买一点,有肉最好。”
霍一忠领命去了,江心拿着借来的扫把把房间客厅和厨房都扫了一遍,就连顶上的蛛网都扫干净了,白墙上还有一些积年的茶色水印,去不掉了,有的墙皮掉下来,露出墙壁大块不规则的石头。
江心站在客厅门口,看看太阳的方向,还好,是坐北朝南的房子,至少整个屋子是明亮的,屋内也能照射到一部分阳光,就是需要人力维持,还需要调整,大大的调整。
“霍明霍岩过来,别在太阳底下晒太久。”江心把人叫进来,又翻出他们的玩具给他们玩。
话刚落音,就听到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外头问:“小霍家里住人啦?”
第50章
两个小孩一听外头有人喊话, “咻”一声,吓得往江心身边跑,江心好笑, 摸摸他们的小光头, 怎么一下子又变胆小了?
霍一忠出去后, 竹门没锁, 是半掩着的,江心牵着两个小的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老人家,她背上还背着个睡着的小孩。
江心看着这老人家, 个子不高, 微微驼背,头发黑白相杂,打了补丁但洗得发白干净的衣服,脸上的皮皱起来, 不笑也是一脸纹,有些像她上一世的奶奶, 嗓门大,但慈祥,江心对老人家有了先入为主的好感。
还是老人家先开的口:“是小霍的新媳妇吧?”
江心点点头:“婶子您好, 我姓江, 叫江心, 您叫我小江就好。”
“好好好,小江啊, 欢迎你啊, 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老人家笑眯眯的, 说话嗓门不小,抬了抬背上的小孩,从后头递过来一篮子刚摘的青菜,豆角萝卜和油菜,还带着泥土,蓬蓬一篮子都是,“你们第一天来,忙着弄房子,这是自己种的菜,拿去吃。”
江心忙双手接过,又让老人家进来。
老人家也没客气,邻居窜门就是这样随意,背着孩子进了门:“我夫家姓郑,我本姓金,小霍他们都叫我郑婶子,我就住你院子对着的这头。”
江心叫了句郑婶子,又说:“那您和我妈是同宗,我妈也姓金。”她说的是江母金小翠。
“哎哟,那可真巧了。你妈是哪里人?”郑婶子笑得皱纹四飞,好像和新邻居又更熟悉了点。
两人聊下来,发现郑婶子一家是太湖边上的人家,因为儿子当兵一直驻扎这里,媳妇要上班,她过来帮忙带孩子,不然按照郑婶子的说法,她现在还在太湖里划船摘棱角呢。
“叫郑奶奶。”江心找了个地方把郑婶子的东西放下,让霍明霍岩叫人。
郑婶子解开身上的绑带,把后头还在睡的孙女抱在怀里,看着在一旁玩的两个孩子:“小江啊,这就是小霍前头的那两个孩子吧?”
江心有些不自在,霍一忠再婚这件事在驻地也不是秘密,她就虚虚点点头。
郑婶子倒也没说其他什么:“原来这俩儿孩子的妈带着他们来过,我见过一回。当时小霍没分房子,他们就住在村口那栋探亲家属楼里,有好几个随军连长的媳妇带着孩子都住那儿,听说她和几个连长媳妇都吵过架,住了不到十天就走了。”
江心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可那毕竟是林秀原来的事,她不好评判什么,就对着郑婶子笑笑,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把人给打发了,现在家里也没招呼客人的杯子茶壶。
正在这当口,霍一忠回来了,背着一条长长的席子,拎着一个新的搪瓷缸夜壶,还有一些明矾和黑木炭,是用来滤净井水的。
见了郑婶子,霍一忠叫一声,和江心说:“这是二团郑团长的母亲,就住小院儿那头,和咱们很近。”
江心说两人已经认识过了,上去和他一起把席子摊开,用破衣服沾水擦干,晾在太阳底下。
霍一忠则是按着老乡们教的方法,把明矾和黑炭放到井水里,提醒江心:“三天后才能用这水。”
这口井不高,虽然不深,但家里毕竟有两个小孩,江心让他找块板子盖住,别让孩子靠近井边,霍一忠应了。
郑婶子的孙女醒了,哭了两声,被奶奶一哄,又好了,郑婶子把她放在地上,让霍明霍岩带着她玩儿,站起来霍一忠江心夫妇说话:“去年底的时候,这屋子还挺好的,就是小霍出任务去了,放了大半年,到处都长草了。等着,我去给你们叫人来帮忙。”
江心正想说不用,郑婶子却很快出去了,不一会儿人又回来了,双手还戴着一双旧旧的手套,打了声招呼,就利索地帮他们把院子里的杂草都拔了。
霍明和霍岩见郑奶奶拔草,也想去玩,被江心拦住了,怕草里有虫子,指着郑婶子的孙女儿圆圆说:“看着妹妹,她只会爬,不会走路,没人和她玩,她会哭的。”
霍明和霍岩这才坐在刚刚冲洗过的厅堂地上玩,扯着圆圆的小衣服,捏捏她的脸,这小人儿比他们两个还小,真好玩儿。
再过一阵,江心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慢慢靠近,没一会儿竹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妇人。
一个年纪大些,看不出年纪,脸色深黑,手大脚大,身上还扛着一捆细柴,细长的单眼皮,穿着短裤短袖,脚上踏着一双没有后跟的解放鞋,一进来就把那捆柴靠着厨房放下。
另一个年轻些,肚子微微隆起,怀孕了,手上也拿着一篮子白萝卜和大白菜,还有两个小土豆,都洗得干干净净,叶子上还沾了水,看着就水灵新鲜。
江心不认识,还是霍一忠叫的人。
年纪大的那个,是住他们后头于副团的爱人苗凤苗嫂子。
年纪轻的,是霍一忠底下一个姓吕的连长的爱人,叫来顺,他们长期住在村口的军属家属楼,估计是来找苗嫂子串门的。
江心和她们打过招呼,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也刚到,没什么招呼的。”又叫两个孩子出来认人叫人。
苗嫂子大大咧咧的性子,一口西北口音,听起来十分喜感,语速快得跟鞭炮似的:“我们这儿不烧碳,都烧柴火,你们刚到,今天还得做饭,我就扛了一捆柴过来,先用着。”
来顺年纪小,但面相看起来也比江心大,跟在苗嫂子后头,大概是面对自己丈夫的上司,有些拘谨,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江嫂子,霍营长,这是苗嫂子种的菜,我拿过来,借花献佛了。”
她们说完就说要帮忙清理房子,江心哪好意思麻烦人家,就连郑婶子她都想请回去了。
苗凤嫂子却说:“小江你别客气,刚到驻地的人,大家都会帮忙的,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有嫂子帮我们,以后等有新人来了,你也要去帮别人。”
说完也不等江心回答,就径自出了门,没一会儿从自己家挑来两桶干净的井水,拿着草扎了扫把,去帮她扫厨房的缝隙角落。
鼓着肚子的来顺,则拿了苗嫂子带来的扫把,帮他们扫院子里的树叶和尘土。
霍一忠和女眷说话不太自在,到隔壁借来一把镰刀,去清理发霉的木头洗澡房。
江心看了看在几个在自己家里帮忙的婶子嫂子,又觉得,或许住这里也不会太坏。
厨房不大,苗嫂子很快就清理完了,和江心一起洗了铁锅,把锅架上去,江心拿着柴过来,想学着怎么点火,却被拔草的郑婶子赶来制止了:“小江,你今天刚来,不能在家点火,得找个时辰告诉天上的灶神,你家里有人住,要请灶神下凡,把灶神老爷请到你家,才能开火的。”
江心听过这种说法,尤其是在岭南,这个习俗很普遍,但是在北方家属区,还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听到这个规矩,还是觉得很奇妙,她以为这种封建的行为早已经被禁止了。
谁知苗嫂子和来顺都点头:“听老人家的话,老人家说得对。”
江心只好放下火柴盒:“我想给你们煮点绿豆汤,天儿太热了。”大家都一身汗。
几人都推说不用,往后日子长着呢,又快速帮他们把院子里的草全都拔掉,堆成一堆,苗嫂子叫她把这些草晒干,到时候可以点火用。
几个人叽叽喳喳给江心选了正式开火的日子,郑婶子特意跑回家拿着一本又薄又旧的历书过来,问过霍一忠和江心的生肖,就让他们把开火的日子定在明天一早七点钟,不能早也不能晚。
江心对郑婶子竖起大拇指:“婶子还识字!”她们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大多都不识字的。
郑婶子一脸皱纹地笑:“我那死鬼丈夫,解放前就是给人选好事的日子的,我也就学了一嘴巴。”
江心笑起来,觉得郑婶子是个可爱的老人家。
“你们今晚不好在厨房里头做饭,就在外头弄个小锅。”郑婶子收好那本历书,回去给她拿了个补过的小铁锅,“明早请了灶神,就能正式在厨房做饭了,今晚先将就一顿。”
来顺一个孕妇,还帮着搬了两块平整的石头过来,放置那个郑婶子的小锅,吓得江心立即扶着她靠墙站好。
来顺笑笑,很腼腆的样子:“哪有这么娇贵,干点活儿也不会怎么样。”
杂草拔了,整个院子光秃秃的,苗嫂子就说:“过几日,你买个锄头,把地锄松,就可以在家种青菜,明儿我给你拿点菜种。这儿水土好着呢,什么菜都能种活,够你们一家四口吃的。”
江心谢过她们,从袋子里拿了一些新庆的特产出来,让她们带回去吃。
苗嫂子拿了江心的特产,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见她担的两桶水已经用完了,二话不说,又回去担了一担过来:“小江你们先用,桶不急着还给我,水不够就让小霍来我家里担。”
经过几人协力,这个分来的房子已经像个小家了,除了灰砖上面的青苔和二楼小阁楼的蛛网还没清理,先落脚是没问题了,不过江心也不准备今天一下子弄完,慢慢来吧。
郑婶子抱起孙女儿圆圆:“我得先回去做饭了,小江要什么就喊一声,过来拿。”
苗嫂子和来顺也说要回去了。
江心真是不知道如何感谢她们三位,只好一直微弯腰说谢谢,把人送出了门,还邀她们明天中午过来吃个便饭,人家觉得是举手之劳,拿了江心的特产,哪还好意思再来吃一顿,纷纷拒绝。
霍一忠这才从洗澡房里走出来,头上和脸上都是灰尘,衣服味道也不好闻。
“她们走了?”霍一忠拿着个破木桶,装满了淤泥和拔下来的杂草杂菇,他准备拎到河边去倒掉。
“走了,先喝口水。”江心把水壶递到他嘴边,掩鼻“嫌弃”道,“你好臭。”
一听这话,霍一忠更靠近她,张开双臂要去抱她亲她,江心笑咯咯地推他:“快去快回,回来给你烧热水洗澡。”
两个孩子在一旁看着,觉得新奇,为什么爸老要亲小江?
霍明学着霍一忠探身前去亲霍岩,还伸出小短手去一把抱住霍岩,霍岩热,不耐烦地推开姐姐,把泥人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江心余光扫到,顿时觉得脸红,以后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亲热了,又蹲下把霍岩嘴里的泥人拿出来:“不是说了,乖孩子不能吃手指,不能吃玩具。”
霍岩露出一个笑,张开手要江心抱,江心一下午没抱他了:“妈,抱。”
江心抱抱他,又把他放下,自己身上也臭,还是别抱了。
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霍明不反对霍岩叫妈,她理应是个很有个性的孩子,可霍岩叫妈,她丝毫没意见,但也不影响她成日喊小江,真是个怪孩子,江心想不通,摸摸他们俩儿的头,又去干活了。
霍一忠回来后,把洗澡房冲了两遍水,总算没有淤泥和脏污味了。
江心让他再去担水,一家四口洗了个温水澡,再拿出江母给的米粉,洗了郑婶子带来的青菜,每人当晚都吃了碗清淡的米线。
趁着天黑前,两人把晒过的床和衣柜搬回房,铺上新席子和被单,两个洗过澡的孩子往床上一滚,床单又皱了。
洗了碗,江心把郑婶子说的请灶神的话跟霍一忠讲了,霍一忠没意见,不大张旗鼓就好。
“我怕我明早起不来。”今天太困了,江心现在就想躺下睡觉。
“部队有起床号,家属村也能听到,我醒来叫你。”霍一忠让江心先休息,自己去把明早要煮的东西准备好,用篮子盖起来。
天黑下来,万籁俱寂,只有虫鸣和蛙声传来,人少,完全无车声,偶尔听到哪家的妈妈喊孩子回家睡觉,仿佛时间静止在这里了。
霍明和霍岩已经呼呼入睡,四仰八叉的睡姿,就躺在他们边上,占了半张床。
霍一忠把他们的姿势摆好,在最外头躺下,靠近江心,亲吻着她额头:“明天我去买个两个煤油灯回来。”
江心半眯着眼,困得脑子要跟不上了,差点忘了,这里还没有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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