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霍一忠坐上离开风林镇的火车, 往南方去,这一回达到川西,他要坐比到新庆更远的火车, 转三趟车, 中途一段走水路, 估计还得走一段山路, 途径首都、黄河、长江,真正跨过了大半个国家,十多天的火车,一刻不敢停留,奔赴最终目的地。
这回在火车上, 霍一忠没有短过吃的, 包里甚至还剩下许多,江心给他准备太多了,估计回程都有余。
这时的川西湿冷,山上有雪, 苍苍树林有青有黄,山顶有雾, 树中有雨,雨雾蒙蒙,大山大川, 壮美得摄人心魄。
可是山下的路很湿滑, 人不多, 霍一忠无心看风景,一入江, 上了船, 把大衣拿出来遮风, 脚上的鞋子已经半湿了,脱下来,就着船家的火笼子烤干,江风阵阵,吹来云和雨,渗入人的每一寸皮肤中,这里的冷和北方的冷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很不适应。
船家问他到哪一段,霍一忠把渡口说了。
“那个地方啊,是去化肥厂吧?”船家沿江划船,和他聊起来,“外地口音来的,去那里都是进化肥的。”
霍一忠就说是,手上不闲着,烤干了脚,就换了双袜子,心心在的话,估计又要捏着鼻子说他偷懒了,已经出来十多天了,只在转车的时候,给她发过一回电报,也不知道她和孩子好不好。
“那你上了岸,得再走一段路,搭个车,两个钟头就到了。”船家很热心给他指路。
船家婆娘是个利索的人,在船尾烧了热水,给霍一忠倒了一碗:“天好冷哦,喝碗花椒水。”
霍一忠谢过她,端起来,暖暖手,慢慢喝下去,那阵暖和辣从五脏肺腑发出,沁入四肢躯干,让人心里一阵慰藉,心心喜欢吃辣,给她也带点回去,最好能带点种子,让她也种种。
船儿划过一片发出沙沙声响的竹林,一片收割过的长农田和几片树林,就到了霍一忠要去的那个渡口,这是个古渡口,除了有唐宋留下来的石牌门,还有民国时建的亭子和石桥,路边有块石碑,写着当地修桥铺路的捐赠人,霍一忠匆匆看一眼,就赶路去了。
到了一个镇上,找到一个破旧的邮局,给家里发了个数字电报,吃了碗竹笋面和两块红糖糍粑,那碗面放足了辣椒和花椒,吃一口他们腌制的笋,又麻又辣,麻得他张口不能言,喝了好几口凉水才把那阵麻味冲散,想起老首长和夫人都是少年入过川的人,在吃的方面,他们估计还能适应。
坐上往川西小城隆溪市的汽车时,霍一忠的警觉性开始起来,这是要接近任务中心的时候了。
他个子高,就特意穿了邋遢翻着线头的衣服,驼着背,一脸麻木的样子,人家跟他说话,他反应很费劲,学了一些不文雅的小动作,又呆又傻,人家看他两眼,就不再看了。
等到了隆溪市,发现四面环山,一条河流不大,但飘着渡船和小货船,人不多不少,街上还有很多从前留下来的木屋,木屋外头晾满了衣服,住着不少人。
一下车,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氨水味,路边看到好几个化肥厂的宣传栏,霍一忠和许多外地刚到本地的人一样,站在宣传栏上拜读这些夸赞的文章,又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住进一个小招待所。
那招待所墙皮掉落严重,门矮,门锁像是摇两下就会掉,霍一忠弯着腰才能进门去,进去后,他用热水泡了脚,就坐下看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当地的报纸看完,闭眼细想,决定再等一两天。
在隆溪市破旧的招待所里待了两日,白日里霍一忠出去瞎逛,和人搭话聊天,有意无意透露自己是来进货,顺便玩一玩的,甚至还坐当地的船游了一圈,上山和当地的山民去抓野鸟,只是这里实在湿冷,现在不是游玩的好时候,饮食不惯,最后只好回去吃江心给他准备的干粮。
一个小城,突然来了个陌生人,是很容易被看到的,霍一忠就遭了两回联防队的检查,他的身份过关,并无异样,知道他是要来进化肥的,联防队的人还劝他,别出来一趟,老记着玩儿,赶紧把正事儿给办了,有人甚至把他领到化肥厂专门批化肥的办公室里去。
这是个小城市,当地人都以这个化肥厂为荣,广播里天天都在宣传化肥厂对隆溪市的重要性,对他这个外地来的,还是带钱来的,是很热心引荐。
霍一忠这两日就和化肥厂的人搭上了话,他态度有些无谓:“我也不是只来你们这一家看,过了这里,还得搭火车到下一家去看,我们林场主任让我多看看,都有啥种类。”
化肥厂的人一听,就有些急了,霍一忠的身份是管林场化肥进货的人,北方的林场,还是供给全国的林场,那得有多大?到时候可不是一包两包进,而是一船一船地走,真能定下来,他们这个小厂,光是吃下霍一忠这个单子,就能达到一年给工人发工资的量,维持隆溪市的面子和骄傲,因此对霍一忠就特别仗义,特别关照,三天两头到招待所找他。
其中几个人还带他到一个风景如画的山上看风景喝酒,拿着当地有名的熏腊肉招待他。
一伙人下午上的山,找了个山民的屋子做饭,桌上有酒还有肉。
化肥厂中,也有爱吹牛的人,和他吹嘘:“别看我们隆溪山多,路不便,但这里可是出过不少大诗人大将军的!不怕和你说,从前老蒋和他夫人来川督战,还来我们这儿爬过山,你看到山里那几栋小楼没有?就是那时候招待他们用的。”
说完这句,又说:“不过,现在我们要打倒这些反//动派!可不能搞享受主义那一套!”
霍一忠就作势站起来眺望了一番:“也就两栋楼,我们那儿到处都是,比这个还新。”
那人一听就不服气了,居然诋毁他的家乡,这傻大个儿不识货!个瓜皮!
他站起来,指着前头的那三栋小楼说:“兄弟,你别看外墙有些破,可里头的东西好得不得了,你想想,老蒋和他夫人多会享受,哪会用破烂东西,这两年市里时不时还派人来看着,要我说,说不定能挖出两车黄金来!我们厂里有个同志的表亲在里头做饭,他就见过,出来和我们说,现在里头都还住着个大人物,一般人见不到!想见人,得往上打报告!”
霍一忠一听,面上来了两分兴趣:“怎么说?这里还卧虎藏龙不成?”
化肥厂的人不肯往下说了,其实他也非亲眼所见,都是酒桌上听来的,但爱吹牛,不愿意塌台,就有些神神秘秘,说肯定有大人物:“没看到那头站着一排排人,扛着枪,每天还轮班呢,一点不敢放松,不是守着宝贝就是守着人,错不了!”
霍一忠看两眼,就没了兴趣,坐下吃肉,这松枝和柏树熏腊肉倒是好吃,回去时要带一些。
那化肥厂的人也会看眼色,见他没兴致,就说:“不说这个,咱们喝酒!”给他满上一杯,“姚子雪曲!听过没有?喝一口,香十年!”
霍一忠和桌上几位喝了几杯,暖了身,头上发汗,再来的时候,就推说酒量不行,双手捂着额头,眼睛发晕,出去吐了两回,回来就不愿再喝。
化肥厂一个能喝的大哥笑哈哈拍着他的肩膀:“大兄弟,看你长得高,酒量不行啊!男人怎么能不行?再来两杯!”另外的人也笑起来,顺便还说了几个荤笑话。
霍一忠就摆手:“真不行了。”继续又趴在桌子上,手还抚着胃,干呕了两声。
酒足饭饱之后,人也懒了下来,有人提议,往山上再走两里路,那里有个野温泉,附近有人住,冬天泡一泡,强身健体,舒筋健骨,什么酒都散了。
他们把霍一忠叫起来,说要一起去,霍一忠摇头:“今天真不行,改日再去。”他伸出一个拇指,“你们这儿的酒,是这个,烈!”
化肥厂那几个人就大笑起来,表情神气十足,看不灌醉你这外地来的!
见他实在动不了,难受的样子,就有人给了山民一点钱,让人借住一宿,说第二天下山时再来接他,山民收了钱,把几个睡着的孩子叫出来,让霍一忠住进去。
有人想着霍一忠好歹远道而来,又是个想看货进货的,就说要留下来看顾他,霍一忠把他赶走了,脸上似乎有几分意气:“就想看我丢人,是不是?”
那一群人就拍着他的肩,打着酒嗝,笑着继续往山上去,喝了小酒泡温泉,这种日子,就该躺在温热的水里,这才叫巴适,这才叫安逸!
霍一忠把人赶走,躺在山民空出来的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里,身下一张狭窄的床,门已经从里面栓好,闭上眼,很快就响起了起伏伏的酒呼声,看来是醉死了。
那几人说,长成大块头有什么用?这么不经喝!
夜已深,外头满山的松树老树发出沙沙声响,伴随着一点小雨,山中雨雾更重更浓,近处都看不清楚人脸。
霍一忠悄然起身,眼神清明刚毅,出了那个小木屋,往自己身上撒了点带着木头味的药粉,遮住那阵酒味,沿着来时的路,不着痕迹往回走,往山中那两栋小楼而去,这样高的人,脚踩在路上竟没有发出草木声响,离小楼近了,隐隐看到有几个人影在外头晃动,小楼不大,有一扇窗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发着暗淡的光芒。
隆溪市山里,夜里湿气比白天更重,且有雨雪,有人偷懒在小楼外头点了盆火,正蹲下烤火,抱怨这天气,下雨下个没完没了,枪长久不用,都要哑火了。
有个队长模样的人走过来,说了两句,让他们烤火的时候小心点,夜里不能放松,也不能烧了其他东西,保持惊醒。
待他走开,有人还不服气嘟囔一句,这种天儿,有谁会出门啊?
霍一忠穿着暗色的衣服,贴在一棵茂盛的大树底下,蹲着,缩小自己的阴影,和树影重叠在一起,过了许久,他脚有些发麻,肩膀沾湿了雪水,手上冰冻僵硬。
夜过了四更天,他们要换班的时候,在门口//交接,霍一忠才伺机站起来,动作很快,如同一只黑豹,闪了过去,直取小楼门口,迅速把自己藏在一捆柴后头。
那些人交班完毕后,林子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夜枭叫声,三长一短,再一长一短,叫声嘶哑难听,让人听着起了不少鸡皮疙瘩,一停下,下着冷雨的夜重归宁静。
小楼里头,住了两位长者,长者年纪大,夜里经常睡不着,有时候两人会说说话,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就这样一夜又一夜,一灯如豆,直到天明,或是快天亮了才熄灯,在楼下门口看管的人都习惯了。
今晚这个时候,却听到一个苍老的老者声说:“你脚冷,我去给你打瓶热水,床上睡着吧,别下来了。”
外头的人隐约听到,让人去厨房烧热水,老者打开门,“吱呀”一声,叫了个谁的名字,把热水壶递给他:“去厨房装一壶热水,要滚烫的。”
那人扛着枪,小跑过来,敬个礼,接过热水壶去厨房了。
剩下其他几个人还在原地站着,有人看着外面,有人盯着里头,有人看着老者,只见那老者站在门外,拢了拢身上的旧棉衣,喃喃道:“又下雨了啊。”
说完,像是想到什么,走过去,和那几个小伙子说:“别在外头淋雨,进屋找个地方坐会儿。山里湿气大,老了容易有风湿,到时痛得你们路都走不了。”
那几个人虽是看管老者,但脸上没有凶狠和不耐的表情,该有的尊重一分不少,面对老者关心,他们都笑笑,说自己年轻,淋点雨不碍事,反倒让老人家快进去,别着凉了,还问要不要多给他们两老添盆火。
老者摇头,回小楼去了,接过那壶热水,把门再一次“吱呀”关上。
小楼里那盏煤油灯大概烧到底,没有灯油了,灯光变得更加暗淡。
霍一忠就趁着老者和人在外头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从门口的柴火堆里滚进了屋里,趴在门后头,呼吸都不敢发出来。
老者拿着热水壶进时,把水壶放在桌上,顺手拨亮了灯,灯芯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就这一阵亮,让霍一忠看清了他的脸,沧桑,严肃,浓眉挺立,嘴角紧闭,威武刚毅,横眉怒目,即使年纪已大,却仍像一头威严的老豹子,令人不由想臣服,霍一忠心里的那股热血又被唤醒,忍不住轻叫了一声:“老首长。”
第92章
霍一忠十二岁时, 家里带点铁的东西都交到公社去了,土灶上面布满了灰尘,无人在家生火, 大家聚在县里大食堂, 排队吃大锅饭。
长水县穷是穷, 但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那几年,天上的太阳仿佛永远不落下,烧炙着每一个太阳底下的人。
后来,广播里说了话,烧铁的运动慢慢停歇, 那团火却去了天上, 每日持续高温,在外头站一会儿,人就受不住,河里的水也干涸了。
那年从年初开始就热得不像样子, 田里没有水,河里也没水, 挑都没地方挑,到处干旱,有老人在外头挖野菜吃, 一个上午下来, 人就昏迷了, 被人发现抬回家,挣扎两日, 热死了, 就随意挖个坑埋了。
粮食不够分, 县里大食堂的大锅饭吃不成了,大家就开始到处跑,背井离乡,往东西南北的方向走,投靠亲友,沿路乞讨,都有。
周围的乡亲们走了,霍家爹娘也带着几个小孩离开长水县,临走前还记得把家里的破门用条绳子绑上,跟着一群往南走的老乡离开家。
他们听说南方的河有水,还能种粮食,想到更南的地方去落地生根,讨口饭吃,走的时候,把家里的谷子面粉都做成饼子揣在身上,将将也就三个,巴掌大小,还没走出长水县就吃完了。
霍一忠那时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着的旧衫,不知道是从路边哪个人身上扒下来的,破了几个大洞,露出肚子和后背,整个身子只剩一副骨头,胸口肋骨根根分明,拿着个破碗,跟在大人和大哥大姐后头。
往南走的路上,天天有人失散,天天有人寻人,还有人躺在路边再也没起来过,剩下的人继续走。
他怕自己和大人失散,晚上睡觉都在他们边上,紧紧贴住霍老爹和霍老娘,有一点动静马上就睁眼,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们结伴往朝南走去,有时候能遇上人给点吃的,大多时候是喝水饱,山里的水,田里的水,饿得胸骨突出,肚子却胀大得出奇。
这样走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道到了哪个地界,和其他地方的人遇上,于是大家就混在一起往南走,有大胆的就去扒火车,胆子小的用的是两条腿。
走在最前头的人,看见了一条河,水流丰沛,水势湍急,河对岸有一片青色的稻田,还没有结穗子,有人在前头喊:“过了河就有吃的了!”
后面一群走路走得十分疲惫的人,听到“吃的”两个字,顿时精神就起来了,一蜂窝全往河上的桥挤去,生怕落后于人,赶不上那口吃的。
那条河上只有一条年久失修的粗绳吊桥,被一群人践过,晃动得十分厉害,有人没站稳没抓住,跟饺子似的掉到河里,瞬间就被河水吞没,大家一看,顿时慌乱起来,前头的人赶着往前跑,中间的挤着前头的人,后头的人用力推,大家推挤得更厉害,有人被踩趴在桥上,再没机会起身,吊桥晃得令人魂飞魄散。
霍家爹娘是冲在中间的一批人,前后被夹击,霍大郎和霍大姐年纪大些,跟在他们后头,霍一忠也跑,但人太多,又瘦弱,和几个孩子被人推了一把,摔倒在地,再爬起来时就赶不上家里人了,挤上吊桥,先是看到了他们的背影,接着是后脑勺,再就是连后脑勺都看不见了。
那时候他还不叫一忠,就叫霍老三,没个正经名字,好不容易过了桥,万幸没有掉到河水里去,回头一看,熟悉的人不见了,再四周一看,所有人都往各个方向散去,他的爹娘大哥大姐全都不见了。
从那以后,霍一忠就开始了他独自流浪的生活,他没有再往南走,而是等在原地,他听别人的爹娘说,和大人走散,就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十二岁的霍老三,等着他的爹娘和大哥大姐回来找他。
他们到的是一个小镇,镇上人不多,田里有稻苗,但土地干裂,种地的人只能天天到河里挑水灌田,一天勉强能吃一顿饭,肚子里没有油水,个个面黄肌瘦,因此也无力救济这些逃荒来的。
年纪不大的霍老三,跟原来一样,拿着破碗沿街乞讨。
日子从太阳鼎盛,过到秋天的时候,天气又冷下来,他睡在街头,怀里抱着碗,有时候一觉醒来,原本认识的人又少了几个,或者不认识的人又多了几个,他跟在一群大孩子后头,到饭店里讨吃的,被赶出来,跟人在墙角睡了一秋一冬。
过年的时候,他们一群孩子挤在一块,瑟瑟发抖看着小镇里过年的人家,他想,都那么久了,他爹娘和大哥大姐怎么还不来找他?
过了年,霍一忠还是长高了点,有人在街头点人去车站背货,他个子高,让人挑中了,一天挣三分钱,可以和人一起合买一个馒头,分着吃。
他干了两个月,肩膀上都是瘀黑发青的伤,有的货太尖利,没装好,扎到他肩上流了好多血,他很痛,吃馒头的时候,躲起来偷偷哭,很想爹娘和大哥大姐。
好多人都干不下去,他们年纪太小,货太重,又吃不饱,扛货还不如拿着碗继续去讨饭。
霍一忠就是这时候认识的老葛。
老葛是个码头混子,他也是从别的地方逃荒来的,比霍一忠早来一年,爹妈饿死在路上,到了小镇,有人给他吃了一碗饭,他就留下来了。
那天老葛找到他和另外几个看起来壮一点的男孩儿:“我听说县里在招兵,咱们也去试试,这几天把背货赚的钱省下来,别吃馒头,走两天就到县里了。”
霍一忠本来还想留在小镇等爹娘回来,可老葛说,当兵能吃饱饭,只要肯出力去打仗,就不用饿肚子,他心动了,把每日三分钱省下来,赤着脚,扁着肚子,过了三日和人一起去了县里。
征兵办的人问他叫什么,哪里人?
他说:“霍老三,延锋市人,逃荒来的。”还带着长水县浓重的口音。
躲在墙边撒尿的时候,霍一忠似乎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有几个孩子年纪太小了,不能要。”
他怕征兵的不要他,就撒了谎,说自己十五岁半,过了年就十六了,那些人看他几眼,个子是高,就是一条竹竿样儿,这时候人吃不饱,都瘦,不奇怪,看了身上没有大的毛病,就让他留在县里等通知。
老葛,还有其他几个人,都一起留下来了,等征兵的张榜。
过了几天,有人在征兵名单上看到“霍老三”三个字,老葛的名字也在上头,他叫葛大亮。
有人选上,有人没选上,选上的欢欢喜喜坐上大卡车去当兵,没录上的则还是端着破碗去乞讨,或者去扛货。
霍一忠和老葛分到一块儿,大卡车是往东开去的,一车都是新兵蛋子,要先训练一番,了解军营里的规矩。
半年后,他们又一起去了西南,坐火车去的,坐了四天三夜,遇到天南海北来的兵,大家交上朋友,有的成了一生的战友。
到了西南,火车和汽车开不进去的地方,没有牛车驴车,就只剩下两条腿了,大家砍了树,做成拐杖,翻着山,越过河,睡在林子里,到了边境,日日操练,风吹日晒,心甘情愿守卫国家。
霍一忠在部队吃上了饭,再没饿得半夜起来喝凉水过,摸到真枪,守过国门,交到一生一世、出生入死的朋友,还认了几个兄弟。
训练的时候,他们连长看到他力量和速度都很突出,就把他和另外的几个人单拎了出来,加大了训练。过了两年,他个子蹭蹭往上长,手上功夫也亮眼,就被排到一个新的班里,继续做另外的训练。
老首长那时是正值壮年,还不叫老首长,大家叫他上将,所有人见到他都是肃然起敬的,新兵们能见到他,得到他的一个眼神回应,都能在大通铺里说个好几天。
老首长一直关注他们那个单独训练的小班,百忙之中,不时就要问问训练成果,只不过霍一忠他们不知道罢了。
这么过了十来个月,大家的训练效果明显有了提高,老首长才抽空来看霍一忠那十来个人,说的第一句就是:“小伙子们好样的!”声音洪亮,激励人心!
这是战场上沐浴过金戈铁马、枪林弹雨的大将军,身负赫赫战功,西南名门出身,满门忠烈誓守祖国南大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神铁血,不怒自威。
一帮热血年轻的小伙子被这么威风英勇的大将军夸赞问候一句,心都澎湃起来,纷纷站起来朝他敬礼,脸上都是心甘情愿被驱使的神情,大声回应:“将军好!”
老首长军务十分繁忙,没多废话,来看他们一眼,鹰眼环顾一周,点了三五个人,让下属给他们再加大训练量,尤其是注意侦查武装训练,这几人中,其中一个就是霍一忠。
被老首长点出来的几个人,单独成立了一个更小的训练班,谁也没告诉他们要干什么,每日的训练量让他们无暇他顾,累了往床上一趟,三秒入睡,连梦都不做一个,但,往后见到老首长的机会多了一些。
有一日,老首长的夫人来看他,见他正看几个精壮的年轻人赤膊近身训练,还点评几句。训练结束,就特意让找了人来问话,问他们来到西南吃不吃得饱,训练累不累,想不想爹娘?
夫人的问话春风拂面,令人感受到她的佛念善心,大家都很喜欢她,见到她害羞得说不出话来。
可没想到,老首长的夫人竟然是来教他们骑马的,年届中年的夫人换上戎装,英姿飒爽,眉眼都活了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男儿!
霍一忠隐约察觉到,夫人的出现,或许不是简单的军事训练,他比以往更用心,更迅速,得到更多的关注,更是得到了夫人的青眼。
夫人读过许多书,去过很多地方,有文气,有学识,胸襟广阔,不局限在家相夫教子,一生为了西南和丈夫奔走四方,是霍一忠最佩服的女人。
夫人听了他的名字,摇头:“霍老三,多不雅。”于是做主给他改了个名字,“从前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据说他一生之中从未打过败仗,你也姓霍,说不定一千年前你们是本家。军人本色,精忠报国,服从命令,就叫一忠,好儿郎就该当一等忠诚的精兵良将!”
从此霍一忠,才变成了霍一忠。
果然,后来老首长先后把他们派上了战场,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军人不经历火与血,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杀,要下手利落!死,要死得其所!”
鲁有根和姚聪二人先后离开老首长,到了东北,这时霍一忠已经经历了几年的战火与血痛,迅速成长为一个年轻英勇的男人,以一个小徒弟的姿态,站在老首长和夫人的身边,得到他们的信任。
尤其夫人最疼他,总是叫他小黑泥鳅,还让身边的秘书教他识字,让他别顾着训练,也要读书,能当将军的人,肚子里肯定是有墨水的。
老首长就是霍一忠最崇拜的人,能打仗能读书,还识外文,他听夫人的话,认齐了《百家姓》和《千字文》,可惜之后全军要打散,教育他读书的那个秘书被秘密调走,他就断了后续认字的事情,全心为老首长奔波办事去了。
夫人疼他,除了喜欢他的刻苦和踏实,还有一个原因,老首长和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是他们的长子,霍一忠和那个孩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扛枪站岗不笑的时候,那种冷肃的模样,常令夫人出神。
那儿子叫承业,可见家里人对他寄以多大的期望,承业二十岁的时候,在巡逻边境的途中,中了两颗流弹,当时西南交通中断,药品运送不进来,没有抗生素,没救过来,死的时候很痛苦,死在了他用生命守护的边境上
霍一忠在川西的这栋小楼里,脑子里穿过许多的往昔,见老首长把油灯彻底熄灭了,墙壁上没了他的影子,他才缓缓跪下,朝着夫人坐着的方向,磕了个头,隐忍克制,低声说:“师娘,一忠来看您了。”
第93章
霍一忠的这一跪, 让夫人顿时满眼热泪,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到故人了,何况还是这个她看着成长的孩子, 这几年, 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楚, 总有层迷雾隔住她的眼, 所以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子在门口。
“小黑泥鳅。”她朝着门口那个高大的黑影招手,“过来,让师娘看看你。”
老首长则是站在那扇不大的窗口面前,看着外头站岗的人,也看了看眼前用木头封起来的窗子, 没有和他们说话。
霍一忠轻手轻脚走到夫人眼前, 屋里实在黑,夫人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一个轮廓,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摸到一手冰冷的雪水,又摸摸他的手:“长大了, 成熟了。”
“师娘”霍一忠的喉间有些哽咽,握住夫人干瘦干瘪的双手,“师娘, 我来晚了。”
“不晚, 说过了, 总有见面的机会。你看,机会不就来了吗?”夫人身体机能在慢慢退化, 但仍抱有希望, 襟怀旷达。
“我听说你结婚了, 有几个孩子了?”夫人心疼他们那个小班的人,从前还想着要替他们解决人生大事的。
“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霍明,一个叫霍岩,姚政委帮着取的名字。结了一次婚,离了,去年又结婚了,有一个很好的爱人。”霍一忠不擅长讲絮絮叨叨的事情,就跟汇报任务一样,对夫人说了自己经历,“她叫江心,您会喜欢她的。”
夫人在黑暗中安慰地笑出来:“小黑泥鳅当爸爸了,孩子们好吗?”若她的承业还在,估计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还是一忠有福气。
“好,很调皮,爱跑爱跳,现在养出一点肉,抱起来重手。”霍一忠知道,江心在,就不会饿着他两个孩子,半年下俩,养结实了不少,“这是他们的照片,我带在身上。师娘,留给您和老首长。”
霍一忠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用硬纸板包起来的照片,是江心带着他们去拍的,他一直带着,夫人向来喜欢孩子,留给她,偶尔看一眼也好。
“好,我留着。”夫人很欢喜,她还没孙子孙女儿呢,接过那张照片,压在枕头底下,白日再看。
通常只要他们屋里熄了灯,外头站岗四周检查过一圈,就会放松一些,轮流休息,老首长见看守的人只剩下两个,另外的去了对面的屋子里取暖,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朝霍一忠摆手:“坐吧,别绷着了。”
霍一忠在他们面前,发现自己又做回了那个孩子,那个十五六岁,见到大将军仍会一脸崇拜,见到夫人仍会害羞的少年。
他悄无声息地坐在老首长的对面,挺直身姿,和第一回 见到他一样问候:“将军好。”
“找多久了?”老首长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属于老年人的嘶哑,“一路过来,吃苦头了没有?有没有饿肚子?”
“报告将军,没有找多久,没有饿肚子。”霍一忠忍着激昂,也压着声回答,将军还记着他挨饿的事。
“你这个孩子不听话,让你别操心,硬要找来。”老首长很感慨,这几年,和他划清关系的人不少,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也多,他先是从西北颠簸辗转到西江,又到了川西,已经在川西待了快两年了,就是没有回到他的大本营西南,可真正跟随他的,就只有身边的老妻和两个孩子,还有眼前这个小兵霍一忠。
“将军,我和鲁师哥、姚政委,都很记挂您和夫人。我来打个前哨,后头,他们也想来一趟。”霍一忠把他们的打算说了。
但老首长摆手:“不必来,来了也无用。”他咳嗽几声,胸口有些闷痛,年轻时留下的伤,老年来报复了,“我和夫人不愁吃穿,只是不能出门太远,不是大事,这里山水好,当是休养了。你替我带话回去就行。”
“将军请吩咐。”霍一忠说着,又想站起来,被夫人拉着坐下了。
“和鲁有根讲,他是将,就跟他的兵在一起,其他的不必理会。”老首长的话很简短,“至于姚聪”
老首长叹口气,姚聪这个侄女婿,是极致聪敏灵敏的人,面对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他的骨气和傲气,这几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变柔软一些,那根铮铮傲骨能否弯下腰,是否还和年轻时一样刚直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和他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霍一忠在心里把话念了一遍:“记住了。”
“至于你,一忠。”老首长拍拍他的肩,“下回不要再来了,已经是做丈夫做父亲的人了,就不能以身犯险,要顾家爱子,时时记得身后有顾虑。”
“不必拘泥眼前,咱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老首长依旧乐观,一如他打仗时的态度,只要人活着,就有重来的机会,“远远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候。”
霍一忠心里燃起了新的希冀,老首长始终是他的方向,他茫茫人生中的指明灯:“将军,我一定记着。”
“小伙子好样的。”老首长还是这句话,只是老骥伏枥,豪气减半,再不是当年的雄伟,现在更多的是心平气和了。
末了,老首长还是问了一句:“让你办的事,还在办吗?都安分吗?”这是上位者特有的疑心,除非双眼闭上,否则怎么都不会消除。
“一切正常,没有异样。”霍一忠能说的只有这八个字,他是被安排在鲁师长和姚政委身边的一双眼睛,时刻关注他们的行径,一有异动,记录在案,立即向老首长给他指定的人单独汇报。
老首长在黑暗中闭上眼,手指轻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任务继续,没有我的吩咐,不可中断。”
“是,将军!”霍一忠应下。
“一忠,师娘拜托你一件事。”夫人听他们说完话,把霍一忠那双大手拉过来,“替我去看看承宗,他也在川西,距离这里八十里路,坐船去,不用半天就到,他已经两个月没来见我们了,我担心他。”
承宗比霍一忠小,今年才二十岁,夫人快四十多生的他,当眼珠子一样疼着,他一直和父母在一起,到了川西,就被送给到一个山林更茂的地方去,开荒垦地,不短他吃的,每个月允许他来见父母一次。
霍一忠应下:“我一定办到。”
“话说完了,天快亮就回去吧,往后都不必再来。”老首长很严肃,“保留实力,不要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往后的日子长着。”
霍一忠站起来,朝着他敬礼:“是!”
天接近蒙蒙亮时,山中的小雨已经停了,外头竟听到了鸡叫声,是夫人养的小公鸡。
雄鸡唱晓,霍一忠趁着这一阵天亮,看到老首长和夫人脸上衰老的沟壑,几乎全白的头发,衣裳半旧,完全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喉头哽住:“老首长,夫人,保重。”
“去吧,一路小心。”老首长和夫人打着配合,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打开门,和人说话,让霍一忠闪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昨晚那个队长和日常一样,进来查了查屋里的摆设,窗户钉得紧紧的,除了大门没有其他出口,也没有任何尖利的东西可以伤人,他上楼下楼绕了一圈,在清冷的空气中洗了下鼻子,开始没在意,突然——又再嗅了一下,尤其是他们房间,竟闻到一丝不引人注意的酒味,这屋有其他人来过!
他大步跨出门去,想找两位老者对上,却看到夫人手上拿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了些中药渣,和另一人说:“上回你帮我在山下一个老大夫那儿买的药酒好,我用了夜里睡得着,你帮我再去买一瓶。”
队长狐疑地看了一眼那个药酒瓶子,装作不在意地闻了闻,是那阵酒味,难道是他多想了?再看看两位老者已经和往常一样,要往半山走去,锻炼腿脚,他不能让人离开自己的视线,也只好和其他几个人跟了上去,把在屋里闻到酒味的这件事放在了脑后。
而此时的霍一忠已经回到了山民的屋子里,昨晚他关上门的屋子,和走的时候一样,没有人动过,有人已经起来做早饭了,木头做的厨房有炊烟升起,他趁人不注意,打开房门,转过身,打着哈欠,装作是从屋里刚出来,到屋后找了个地方撒尿,等化肥厂那几个人来接他。
山民人好,见他起来,给了他一根蒸熟的细条红薯当早饭,没找他要钱。
快中午时,化肥厂的人才下山,到这儿接他,霍一忠装出宿醉的样子:“头痛得厉害!今天不能再喝,明天还得赶火车!”
化肥厂的人让他干脆把单子立即就定下了,何必再跑一趟去其他化肥厂看呢,他们隆溪化肥厂有什么满足不了他们的,可霍一忠就是不定:“兄弟,我这也不能拍板啊,得我们林场主任做主。
放心吧,你给我写的材料我带着,他决定要了,我就立马发电报汇钱来,你们再把货送来,成吧?”
化肥厂的人见他油米不进,有些泄气,又不敢把人得罪死,说了两句阴阳怪话,只好放他回招待所,想着今晚再来找他。
霍一忠看那些人走了,拎起包,从后门出,十分钟内就离开了隆溪市,他没有坐汽车,而是上了一艘小破船,让船家送他到一个更偏的地方,他要往承宗那里去。
上回见到承宗,还是五六年前他们分别的时候,那时承宗十五岁,正是好动活泼的年纪,他的性格和长相都更像夫人,面部线条柔和,对家里的佣人没有少爷脾气,对他们更是大哥长大哥短,十五岁长了小胡子,嗓子开始变声,自小跟着他们那几个人,要他们带他去林子里打鸟儿玩。
船只到了一个看不到下船地的渡口,霍一忠付了钱,下船后,找人问话,但当地人的口音重,又听不懂普通话,两个人鸡同鸭讲,闹了半天,霍一忠也不完全确定这里的地名是叫“武开”还是“胡开”。
他在那两条小街上终于找到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当地人,问他城里青年下乡的地方在哪里,那人说好几个寨子都有,让他到处去问问。
霍一忠毫无头绪,夫人只说是武开,他和人确定这里就是这个地方,找了最近的寨子去问,没有承宗的消息,走得一脚泥巴,到了下个山拗口的时候,才终于问到有个叫成中的男青年。
那人口音很重,霍一忠听得十分费力,所幸最后还是听明白了。
那人说:“这个叫成中的娃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前年就来了,不过他病了,好久没见他上工了。”
霍一忠忙请他帮忙带路,那人赶着去干活,没带他去,就给他了条路:“直走,左转个弯弯就好了,有个茅草房,他一个人住那里。”
一个人?霍一忠皱眉,怎么不和其他下乡的青年住一起?
路湿且陡,不好走,就是霍一忠这种经过高度军事训练的人都走得很费劲,他按刚刚那人的话往前走,往左转,走了百来步,总算见到一个小小的茅草屋,门口有个水缸,还有个露天的灶台,这两日下了雨,柴火都淋湿了。
霍一忠推开那个茅草屋的门,里头稻草铺成的床上上,听到一阵堵住嗓子的喘气声,往前一看,正是睡着的承宗。
承宗躺着,身上有一床薄薄的被子,棉花已经冷硬,他看起来很瘦,脸上颧骨凸显,病得脸色蜡黄,旁边有张缺了半脚的凳子,放着一碗水,不知是谁给他倒的。
霍一忠简直认不出眼前的人,若不是那张脸的轮廓和夫人相像,他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唇红齿白、翩翩打马过长街的少年,怎么就长成了这样病恹恹的年轻人?
“承宗!”霍一忠把行李往湿漉漉的地上一丢,把人半抱起来,这么冷的天,这么薄的被子,他身上却热得烫人手,通身发烧了,烧得浑身无力,看样子不是一日两日了。
“承宗,醒醒!”霍一忠去拍他的脸,“承宗!”
承宗慢慢转醒,呼出一阵灼人的热气,那股仿佛要从肺里发出的咕噜呼吸声,也随之停止,他转了转眼睛,看到身后扶着他的人,想了许久,才认出人来,强挤出一个笑:“一忠哥,你来看我了。”
霍一忠眼睛都湿了,这还是那个成天缠着他们,要带他出去玩的小孩儿吗?
“你等着,一忠哥带你去看病。”霍一忠把承宗放下,又从包里把一件大衣拿出来,盖到他身上,自己往外头走去,想找个人来帮忙抬下去。
可这个地方,人们住得很分散,走了好久才看到一个屋子,里头没人,都出去干活了。
霍一忠走了快半里路,才见到一个带着斗笠,扛着锄头,披着蓑衣的人,他在背后喊了一声:“老乡,老乡!帮帮忙!”
那人却没有回头,依旧往前走,霍一忠正要靠近他,却听到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背对着他:“我没空,去找别人。”
这把声音?怎么这样耳熟?霍一忠警觉,加快脚步,不动声色往前走。
那人察觉到霍一忠的靠近,还是以原来的速度往前走,却始终没有出手攻击他,霍一忠一走近,就伸出手,以闪电之势把他头上的斗笠拿下,那人回头,普通的五官,眯着眼,看着霍一忠。
霍一忠被这张脸镇住,脸上的表情收都收不住,老葛,那个已经死了七八年的葛大亮!
葛大亮的面容除了憔悴苍老了些,并无甚变化,他把肩上的锄头放下,对着霍一忠扯出一个难看的笑:“霍老三,七八年没见了。”
“老葛,你你不是你不是已经?”霍一忠手上的斗笠掉到地上,不可置信,这是带着他去当兵的葛大亮?
当年的葛大亮只是个身手平凡的小兵,没有霍一忠那样出色的速度和力量,因此到了西南,很快就泯灭于众新兵中。
西南边境有个小国频频来犯,每次都是小规模的交火,葛大亮也被派了出去平乱,结果有去无回,那个小国的人在交战的地界买了十几颗地//雷,有人踏入其中,引爆//雷/区,炸飞好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葛大亮。
这场火拼结束后,他们连他的尸身都没找到,最后只好给他立了个衣冠冢,霍一忠才十六七岁,哭得最厉害,这是他第一个失去的战友,还是和他一起当兵的朋友。
“我没有死,我看到你们给我立的衣冠冢了。”葛大亮的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了那个混子的气息,整个人的气质沉淀得像是千百年来,沉默不语的土地,“我一直跟着承宗,从七八年前开始就跟着,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是老首长和夫人的吩咐。”
霍一忠不懂,他坐在田埂上,忘了要带承宗治病看医生的事,他时不时看着老葛:“大亮哥,何至于此?”
老葛却没和他叙旧,而是说到承宗:“他的病是拖出来的,肺感染,有个老中医给他把脉,说是内里炎症,这里气候本来就寒湿,更不好治。遇到和他大哥承业一样的问题,没有抗生素,但抗生素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还是要找大医院系统治疗,山里能退烧的草药不顶用,他容易发烧,三天两头发作,下不来床。”
“老首长和夫人知道吗?”霍一忠的思绪被老葛拉了回来。
“估计心里有点谱,但是不知道得这么具体。”老葛猜测道,又和他说,“你往回走,有一个寨子,寨子里有个卫生所,里面有抗生素,很珍贵,里面的医生轻易不给人开这个药,用铁锁锁着。”他看着霍一忠,意思很明显。
“偷?”霍一忠问他,“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去?”
老葛面露苦笑:“我现在的身份也是城里来的臭老九,住牛棚,担牛粪。那些带着红袖章的小兵分了三个小组,每日抽查点人数,只要出了那个渡口,马上就会有人通报,动也不能动。”
霍一忠了然:“承宗怎么没和那些下乡的知青住一起?”
说到这个,老葛有些恼怒:“不知道上头是怎么安排的,有人和生产队的人说,这人情况特殊,上不上工都行,但别饿着他。下乡的知青都要苦哈哈地耕地种田,就他随意,还不能少他一口粮食,大家不知道他身份,估计也有人猜测他有些来头,就有些排斥他,故意让他一个人住。”
霍一忠也皱眉,想问他更多的话,却被葛大亮撵走:“你去吧,半天的脚程来回,有我在,承宗死不了,就是受点罪。”
“承宗知道你在吗?”霍一忠又问,自见到老葛的那一刻,他的脑子就开始混乱了。
“原来不知道,现在怕也是知道了,不然你以为他家里真养了个田螺姑娘吗?喝水做饭,有人端到床头,就差喂他吃了。”老葛说这些话,没有不忿,这些都是任务,何况他是看着承宗长大的,有几分真感情。
“为什么是你?”霍一忠不肯走,想要个真相。
老葛却看看他,脸上终于有了点嘲弄:“霍老三,你真以为你是因为天赋被将军点出来的兵吗?”他看看天,又看看脚下的烂泥,“记得吗?我们都是无父无母逃荒出来的,用起来最没有后顾之忧,死了也无人记挂。你自己想想,和你一起训练的那几个人,谁人是还有爹娘的?”
这句话,像一记闷锤,把霍一忠这个大高个儿锤得矮了三分,似乎双脚要陷入土里,腰也弯了下去,像是再也直不起来了,他不相信老葛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别耽误,去吧。不能让承宗再受罪,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现在和我们讨饭那时候几乎一样,总不能让他一天天坏下去。”葛大亮拍拍霍一忠的肩,知道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你能到这里,肯定是和将军联系上了,若还能再见到他们,就说我葛大亮肝脑涂地,不会让承宗出事的。”
霍一忠双手双脚发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老葛指的那条路的,只机械地知道,要把任务完成,再回来找老葛,他要问清楚一切。
寨子不远,走一个小时就到了,人住得紧密了些,他爬到树上,一直等天黑,人都回家了,卫生所的人下了班,锁了门,过了一会儿,就有个黑影撬门进去,找到那个上了铁锁的柜门,用两根铁丝开了锁,拿出那瓶抗生素,拧开一看,只有三粒,确实稀缺,他留下三块钱,把锁锁上,从窗口跳出,连夜赶山路,回武开去了。
老葛原本要在牛棚里过夜,但那夜,他偷偷出来,等在承宗的门口,两人把承宗弄醒,喂他吃点饭,再喂他吃了一粒药,剩下两颗,老葛自己揣起来了:“卫生所肯定会找的,放我身上,我藏山里,不会引火给承宗。”
承宗烧得有些迷糊,叫了声爸爸妈妈,头上敷着一条热毛巾,天冷,很快就冻了下去,霍一忠把那条毛巾拿下来,换了几趟,感觉他的呼吸声小了,烧似乎也退了些,就和老葛出门去说话。
无论霍一忠怎么问,问什么问题,老葛都无可奉告。
“一忠,将军是个英雄,但将军也是个人。”老葛只有淡淡的这一句话,“将军比我们想象的,要深不可测得多。”
“我们当兵的初衷很简单,就是为了吃上一口饭,现在吃上饭就行了,服从命令,不要探将军的底。”这是老葛给他的忠告。
葛大亮没让他留到天明:“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别和人说见过我,将军也不行。”说到最后,老葛的声音很低迷,“这世上已经没有葛大亮这个人了,你要是能想起他,就朝着西南方向,和他喝杯酒。”
霍一忠是赶着夜路离开的,他把大衣留给承宗,还把身上所有吃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只给自己留了一块干饼,大亮哥说得对,现在的承宗就像那时候讨饭的他们。
走之前,霍一忠问老葛:“大亮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霍老三,我不知道。”葛大亮脸上的神情很怪,他平静得可怕,让人捉摸不透,“不用担心,我总会活下去,活得足够久,我们就会再相见。”
霍一忠离开武开,路过了隆溪市的小码头,船儿一路往上走,他走到一个小城市里,在那个小城火车站掉漆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脑子都转不动了,才买了到江城的火车票,他想去见见蔡大头和曹正,这些和他携手并肩过的战友,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
这里的火车到江城不远,三天多的路程,下了火车,曹正就和拄着拐的蔡大头在车站等他,朝他挥手,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霍一忠在火车上几日不曾说过话,不曾笑过,见了这两位热情的战友,驱散了心里一点阴霾,三人大力拥抱了一番。
晚上他们在曹正家里吃饭,嫂子性格爽朗热情,做的啤酒鱼确实是一绝,她做了饭,就带着孩子回了隔壁两条街的娘家,把地方让出来给他们三个说话。
霍一忠让曹正把门关上,和他们两个低声说:“我去了川西,见到老首长和夫人了。”他一下很想倾诉,可又不敢说更多。
蔡大头和曹正喝了酒,脸色发红,听了这话,都被镇住:“一忠,你真去了?”
“一忠,果然是老首长的亲兵!”曹正给他竖大拇指,“也就得是你去,真不简单!这么多年都没放弃!”
可霍一忠却没办法从心底里舒畅起来,他被“复活”的老葛,和他那一番话弄得不上不下,晕头转向。
蔡大头双腿受伤后,现在还在恢复,他气色不错,只小喝了两杯,没有多喝,和霍一忠说:“一忠,我现在才觉得,过平凡的日子多好,真是再也不想回去日夜担惊受怕的时候了。”
他的前几年的工作,时常不见人影,有时候受伤回家休养个半年,如果不是媳妇好说话能忍耐,早就带着孩子走了,这回他能退到后勤,他媳妇天天都能见着丈夫回家,高兴得半夜摸他的脸,能幸福得哭出来。
曹正也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别无所求。”
“干杯!再无战争,世界和平!”蔡大头还是忍不住喝了最后小半杯。
霍一忠动作很慢,把酒干了下去,所有人都在摆脱原来的生活,想要一个明确而幸福的未来,可他却还始终记挂着当年在老首长身边时的那种荣光和使命感,有时候在火车上睡着,被火车轰隆声吵醒,还以为自己仍在西南的那个边陲小城,对面就是他们要对付的敌人,是不是他落后于人了?
蔡大头说今年清明,总算能光明正大回老家祭拜祖先,得为他们老蔡家开枝散叶,多生几个,让家里闹得再没有寂寞的时刻!
他们还说起原来在西南牺牲了的战友,有张小勇,白树,秦小兵,葛大亮,赵青翠等等。
蔡大头说:“咱们不该忘记他们,清明总得朝西南方敬他们一杯,如果有下辈子,咱们还能做兄弟,大家还是条好汉子!”
霍一忠和曹正都沉默下来,如果这些人活下来,也能过上他们现在的好日子了,可惜人却不在了,人死灯灭,再无风云,有的死在异乡,有的死无全尸,有的更惨烈。
霍一忠始终谨记老葛话,没敢把他还活着的事情说出来,他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说,或许其他人早已经知道,只有他是无知的,又或许,如同老葛说的,世上再无葛大亮,除了老首长和夫人,再也无人知晓他的过往。
见过了蔡大头和曹正,霍一忠买了回北方的火车票,这回入川,他所坚持的世界突然坍塌了一半,十二岁的那种饥饿感和惶惑感,流离失所终日惶惶的惊恐,又开始找上了他,他不知道什么是确定的,也不知道什么是不确定的。
人们总说,人生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的人生若是一只小船,是否只能一直飘在水上,等待另一艘船的出现?
他把老首长当做他人生的灯塔,那是指引他靠岸的方向,可船要靠岸,总得需要一个锚,一个定住的点,他脑子里立即就浮现出江心那张笑意盈盈,充满关切的小圆脸,还有两个孩子惊奇的眼睛。
或许,这个小家,才是他人生真正的锚点。
作者有话说:
提示:不要滥用抗生素。本文是剧情需要。
第94章
霍一忠出差的日子,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在家等着他回来。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给扫盲班上了八节课,给新庆的小哥和侯三发了一次货, 到镇上给小常哥汇了笔巨款, 还从那个叫老水的列车员手上领到一笔她的分红, 合计竟有五百块, 难怪侯三每次发电报都在后头写上“更多”二字。
江心当然不敢这样大规模走货,她只是想赚点合适的钱,不是要试着把自己的生活毁掉。
而这一个月中,发生了一件令人猝不及防又很重要的事,霍岩发烧了。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 熬了两三个通宵, 熬得眼睛通红,头发干枯发黄,嘴角起泡,第二日还要起来给两个孩子做饭, 铲门前的雪,甚至带着孩子去扫盲班上课。
霍岩发烧, 是因为头一晚他在外头泡出汗,觉得热了,就把外边的棉衣一脱, 丢在客厅椅子上, 跟其他孩子在外头玩了一下午, 玩打雪仗,手握冰棱子, 看谁握得久, 江心忙着看扫盲班的课, 没注意到他自己脱了衣服。
到晚上,见他有点流鼻涕,江心还以为只是天气冷,教会他擤鼻涕,就没有多在意。
结果人到半夜突然惊厥发热,半夜躺在床上哭,嘴唇还有些发紫,江心还没遇到过孩子发烧的情况,仅凭一点常识,拿了一点酒精把他的手脚和胸口都涂了一点,不敢涂多,酒精挥发后,体温稍稍有降低,又拿了湿帕子垫在他额头上,想通过物理降温让他没那么难受,怕他烧坏脑子。
霍岩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身体不适,就变得比平常更粘人,更爱哭,巨大的哭声,把霍明也吵醒了,霍明揉着眼睛,看江心抱着霍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很困,叫了声妈,就不敢再乱动。
江心怕传染给她,去一楼给她烧热了她自己房间的炕,让她睡过去,霍明不肯,抱着她的裤腿不肯放开。
“我怕弟弟发烧传给你,到时候两个人都生病了,妈就顾不过来了。”江心忍着急躁,好声好气哄着她。
霍明这才答应:“那不能把门关上。”她要一睁眼就能看到妈和弟弟。
“不关不关,你自己盖好被子,不能感冒了。知道吗?”江心把人抱过去,给她盖上毯子,又回头去抱还在哭的霍岩,心里把霍一忠念了一千遍,怎么还不回来,不然现在也能分个人出来去喊个医生来,孩子哭得难受,她也不好过,抱着霍岩贴着他的脸,眼泪流了出来。
霍明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看着江心流泪的脸,慢慢睡着的。
到后半夜,霍岩有条腿一开始抽了一阵筋,他痛得乱动乱哭,江心吓得把他放在床上,用力抚摸他抽筋的地方,过了会儿,抽筋缓了,腿不动了,也哭累了,就昏睡地躺着,双眼合不上,露出一半眼白。
江心却不敢睡,怕自己一下睡死过去,霍岩烧起来,温度上去,酿成大祸,她去倒了热水放冷,一张张帕子换着,尝试把他脑袋的温度降下来,时不时摸摸他的手脚,好像没有继续升温,可也没有退烧。
就这样熬到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江心靠在床头眯了一会儿,听到郑婶子家里有人声了,摸摸霍岩的脑袋,还在烧,但没昨晚热,立即跑下楼去找郑婶子。
“婶子,霍岩发烧了,哭了一夜,家属村那医院能看吗?”家属村的医院就一个医生,看点跌打损伤可以,可孩子脆弱,不敢在这里看,江心怕要去镇上,那就得快点出门了。
郑婶子蹒跚着脚步过来:“我去看看。”和江心上了他们家二楼房间,探探霍岩的额头,江心就把他昨晚的情况说了,事无巨细,如何烧,如何哭,如何抽筋。
郑婶子看了眼眼睛发红,嘴皮发干的江心:“怕是惊厥,要去镇上,吊吊盐水。”她有过经验,“不然就只能灌草药,这药我家里有,原来芳芳用过,就是太苦了,孩子喝不下去,得强灌,孩子苦,大人看着心里也苦。”
江心马上就换了外出的衣服,一转头,看到霍岩袜子都没穿,站在门口看着她,眼角还有眼屎,头发乱糟糟的:“妈,我也要去。”
“你和郑奶奶在家,我带弟弟去一趟镇里,看完病就回家,你乖乖的。”江心快速围着围巾,看了一眼床上脸色发红的霍岩,得去快点,去镇上也要两个小时,谁知道路上还会不会再继续往上烧,把湿帕子也带上,再装壶水,手忙脚乱。
“妈,我也要去!”霍明不肯,就要跟着去,急得江心想发火。
苗嫂子听这边孩子似乎半夜哭了,一早上起来后,也过来了,听了这些话,哄着霍明:“你妈是带着你弟去看病,你跟着去干嘛?待着在家,晚点儿婶婶给你做小鱼儿面吃。”
“我不要鱼儿面!我要我妈!”霍明见江心不带她,马上哭起来,满眼是泪,拦在房门口,不让她和霍岩出去。
她一哭,霍岩就醒了,两姐弟声量大,把几个邻居都引了过来,在楼下仰头,问小江是怎么回事。
江心一夜没睡,疲惫又辛苦,眼睛干涩得要睁不开了,霍岩生病,难免会更紧着他,对霍明态度就控制不好:“我和霍岩下午就回来了,你就在家待一天怎么了?听话!”
霍岩这回不怕她凶了,就硬是哭,哭得人脑袋疼,苗嫂子抱她都抱不住,霍明人小,力气可不小,甩开苗嫂子的双手,光着脚就要跟着江心下楼,把抱着霍岩的江心气得不轻:“去去去!一起去!快去穿鞋子,我和弟弟在楼下等你!”
霍明一听,马上就往房间跑,袜子鞋子穿反了,拿起棉衣也没穿,头发乱糟糟地往下跑,一路哭一路叫妈,生怕江心骗她,不带她去。
霍岩也哭,要她抱,不肯放手,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还在低烧,几个嫂子见江心这样忙乱,帮着她烧了热水,热了点早饭,给霍明洗脸,又探手去摸了摸霍岩的额头,啧啧声说孩子生病就是受苦,得快点去找医生,孩子可不禁烧,好多人就烧过头,成傻子了。
这些闲话弄得江心更急躁心更乱了,把抓着自己的霍岩放下,又蹲下,把霍明的眼泪擦干,帮她把鞋子穿正,手快脚快地给她绑了两根辫子,往她手里塞了一块饼,抱上霍岩,拿起包和水壶,让郑婶子帮她看家锁门。
郑婶子腿脚慢,扶着墙壁从她们家二楼下来,嘴巴却利索:“你快去你快去,我给你看着!”
苗嫂子也让几个嫂子先回去,和江心说:“小江别慌,我和你一起去。”说着又跑回家换了双鞋。
江心“哎”了一声,摸摸霍岩的头,还是温热的,怎么就是不退烧呢!又弄湿了一张帕子,贴在他额头上。
冷天敷这种沾水的帕子,肯定不舒服,霍岩伸手去拿下来要把帕子丢掉,江心又只好分出手来制止他乱动,哄他,霍明则跟在她脚边,寸步不离。
苗嫂子出来的时候也背了个包,牵着霍明,一起坐汽车去了风林镇。
这一路上幸好有苗嫂子帮忙看着霍明,江心才能全心全意扑在霍岩身上,镇上其实也是卫生所,不过是个大的卫生所,没有分科室,统共就三个医生,一个看老人,一个看大人,一个看孩子。
江心排了会儿队,才轮到她抱着霍岩进去看病,霍岩看到医生又呜呜哭起来,怕打针,闹着要回家,医生想给他听诊都没办法,她和苗嫂子只得摁住他的双手双脚,医生拿着听诊器才勉强听完。
听了江心的描述,医生说:“孩子小,一着凉就容易感冒发烧,我先给他打一针退烧针,明天没事就留意一下,要是烧了就再来。你买个水银温度计,超过这个度数,就给他吃一颗药,孩子哭就碾成粉末,灌也得灌下去,不能放任他发烧。”
“知道了,谢谢医生!”江心总算找到一点方向。
打针的时候,又费了好大力气,把人摁住,不然霍岩总是动来动去,护士皱眉,扎针都不敢下手。
好不容易捆着他,打了针,霍岩也哭累了,不许任何人碰他,就要江心抱着,江心拍他的背,走来走去地哄着,这才慢慢睡着,苗嫂子把手上一件衣服给他裹上去,孩子高热,不能再让他受凉。
霍明一直在一旁扁嘴,不敢说话,想哭又不敢哭,她也知道江心现在肯定没心思管她,就一直跟在她身边,跟个小尾巴一样。
坐到国营饭店的桌子前时,霍岩还在睡,苗嫂子帮她抱了会儿,转一下手,让她吃点东西。
江心点了碗面,三两下就吃完了,见霍明吃得慢,肉包子也吃得温吞,又说了她两句,霍明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不敢大声哭,小小声地抽噎,可怜兮兮看着江心。
江心忍住心烦意乱,从念着霍一忠,到现在骂着霍一忠,下回他再出差,她非得跟着去!
“好了好了,不哭了,是哪个小猪娃娃掉金豆子了?”江心给她擦干泪,把人抱到怀里,掰开一块包子喂到她嘴里,“小猪娃娃是我们家明明吗?是不是四脚朝天,长着两个大大的耳朵,猪鼻子有两个大孔?叫起来是这样的,哼哼,哼唧唧哼。”
听了江心哄她,霍明破涕为笑,拿过江心手里的包子,朝她撒娇:“我才不是小猪娃娃,我是小红军。弟弟爱哭,弟弟才是。”
江心摸摸她的头,又亲亲她:“弟弟生病了,这几天,我们一起疼疼他,好不好?”
“嗯。”霍明小口吃着包子,把自己缩在江心怀里,又伸手去戳了一下苗婶婶抱着的弟弟,爱哭鬼!
苗嫂子摸摸霍岩的额头,惊喜道:“小江,不烧了,你摸摸。”
江心松了好大一口气,伸手去摸他额头,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拿出刚买的水银温度计,塞到霍岩的腋下,霍岩动了一下,又睡了过去,过了一阵,拿出来看,终于退烧了。
于是两大两小到了下午四点,又坐车回了家属村。
江心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苗嫂子今天的帮忙,苗嫂子反而说:“家属村里哪个军嫂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以后也会这么做的,大家都是邻居,别放在心上。”
本以为霍岩打了针,人就能好起来了,结果到了半夜又开始烧,抽筋,翻白眼,和昨晚一样,江心按着医生的吩咐,把那片白色的药片碾碎,放在调羹里,装了点水,给霍岩灌了下去,霍岩自然是不配合,勉强喝了一半,过了一会儿又全都吐了出来,连带着晚上吃的白粥都吐了一地,把江心折腾得半夜又跑到霍明房间去睡。
可这个晚上她也不敢睡死,因为霍岩的身体温度又上去了,她没有知觉一样给孩子轮换着两条帕子,霍明这回醒来,没有闹人,反而帮着江心拧帕子。
到了天亮,几个邻居都来问孩子怎么样了,江心不放心,还是决定带霍岩再去一趟镇上,今天没车,要特意去村口等炊事班的顺风车。
好在她这段时间给家属村的人上扫盲班的课,赢得了点尊重,她上课深入浅出,有趣味性,还会组织大家玩游戏来记文字,家属村的邻居们对她放下成见,开始喜欢她,不再觉得这人骄傲放纵。
有个嫂子还说让江心先顾着霍岩,她把霍明领回去住两天,等霍岩退烧了再回来。
可江心没舍得,若说这两个孩子她非得偏心一个,肯定更偏向霍明。
霍明也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江心,生怕她妈把她送到其他婶婶家里去。
江心说:“谢谢嫂子了,孩子离了我不习惯。霍明一直都很听话,我带着她就好。”
这回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趟镇上,医生让护士给霍岩再打了一针:“不能再打了,这两天还烧就吃两片药,我给你多开两顿,别着凉,一定会退下来的。”
江心又忐忑地把人带了回去。
幸好医生说的不错,那晚霍岩虽然还在低烧,但吃了半片药,又一直给他穿得足,吃热食,尽管还在流鼻涕,额头温度却慢慢降下来,夜半烧了一会儿,把剩下半片哄他吃下去,一个小时后也退烧了。
至此,江心几乎已经熬了三个通宵,而霍明也明显没睡够,趴在床沿就睡着了。
霍岩退烧,霍一忠回家的电报也送到了她手上,电报上说,两天后他会到家。
第95章
火车从江城一路向北, 几天没洗澡没刮胡子的霍一忠踏入风林镇火车,一下车,就看到了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在站台上等他, 旁边还有师长派来的司机小康, 几个人在化雪的春风中, 有些发抖。
霍明和霍岩先跑上去, 一人抱住一个大腿:“爸爸爸爸!你回来了!”
霍一忠身上还有行李,张开手,把两个孩子抱起来,用胡子一边扎一个。
江心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终于回来了, 她等好久了, 上前去帮他提了一小袋行李:“回来了。”
“嗯,回来了。”霍一忠把爱人也搂了一下,看她嘴角有个瘪下去的泡,脸色好像不太好, 这是怎么了?
霍岩咳了两声,脸上的肉掉了点, 精神头还可以,霍明倒是没怎么变,一个多月不见, 好像长高了点。
小康过来, 笑着帮霍一忠拿了行李, 快步往外走:“霍营长,师长让我直接把您接回营区去, 他和姚政委在办公室等您。”
这话一落音, 霍一忠的脸色就有些冷厉, 江心看了,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是怎么?
几人上了车,江心把还冒着热气的牛肉饼和包子拿出来给霍一忠吃:“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也不知道他汇报工作要多长时间,怕赶不上晚饭那一趟。
霍一忠让小康把江心和两个孩子,还有他的行李送回家里,自己下车往营地走去,这几天下来,他也还在想,要如何汇报这一趟“出差”。
江心是他的枕边人,瞬间就察觉到他这次的变化,如果说从前他有些憨,大狗子一样的男人,甚至还有些幼稚,但这回,她感受到一种刀锋出鞘的锐利感,深沉但低落,他很克制,表现得还是和原来一样,可江心仍能感受到,或许是这次任务让他有了新的认识?
下了汽车,霍一忠走得很慢,还没到下午下班的时间,往营地的那条路只有站岗的哨兵,没有其他人,远远地能听到训练的喊声,雄壮,威武,充满生命力和阳刚气息,霍一忠停下来,眼里有一丝茫然。
往一个方向走,就是再慢再磨蹭,也总会到达,他到了鲁师长的办公室,姚政委果真也在里头等他,大概都有些紧张,两人都点了根烟,不讲话,见了胡子拉渣的霍一忠进来,看他身上没有伤,都把烟头摁灭,让警卫员出去守着,把门带上,谁都不能打扰。
“一忠,情况如何?”姚政委比鲁师长要着急。
“见到老首长和夫人了。”霍一忠决定,他们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其他的酌情说。
“还有呢?说呀!”姚政委都没让鲁师长开口,“怎么跟块石头似的,踢一脚动一下呢!”
鲁师长忙让他平复下来:“老姚,你冷静点,一忠刚下火车就来了,家都没回,还不够迅速吗?”
霍一忠也没介意,老首长算起来是姚政委的长辈大伯,他在意家里人,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就慢慢把自己在川西的事情说了:“老首长和夫人,年纪毕竟大了,不像从前,但身体还算硬朗,我看老首长只是动作慢了些,但没有大碍,思维和往常一样灵敏。”不然也不会那么快就分辨出他发出的信号,和看守卫兵周旋,让他溜进小楼。
“吃住呢?受苦了吗?”鲁师长问。
“除了不能离开那座山,见外人要上头批复,吃住没亏着他和夫人,看守的人对他们还算尊重。没有吃大苦头。”霍一忠把自己看到的回答出来。
鲁师长和姚政委这才放了心,又问他一些细节,可那次见面也很短暂,更多的霍一忠也说不出来。
“你说我们也要去看他,他怎么说?”姚聪是真的想立马就去一趟川西。
霍一忠看着姚政委,眼神里有墨黑的深:“政委,老首长和夫人不让您和师长去。只是让我给你们带了话。”
鲁师长又点了个烟,皱眉,川字纹深深刻在鼻梁上,烟雾缭绕中,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姚政委催他:“说了什么?”
“老首长对政委您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霍一忠一板一眼地转述着这些话,又转头对鲁师长说,“老首长让师长您当一个良将,和自己的兵待在一起,不必理会其他。”
姚聪反应很大,他站起来,身后的凳子都要被推着往后倒,发出“喀拉”一声,面对着墙壁,背影萧瑟,也没有说话,青山遮不住,遮不住,谁能这样豁达?他姚聪只是个人,会痛会苦,会伤心会失望,不是万古流水!
鲁师长的烟抽得很凶,眼神不知看着哪里。
和自己的兵在一起,就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倒戈他人阵营,这是提醒,也是威胁。将军始终不是完全信任他,或者说,将军从来对他保有戒心,不止他,另外几个带兵的不也一样吗?罢了,好的坏的,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已经要五十了,还能倒到哪里去?将军疑心也是太重了,莫名让人心寒。
姚政委似乎在忍着泪:“就只有这一句,没有其他的话了?”
霍一忠摇头,似乎有些木讷,双眼垂下,观鼻观心。
“承宗呢?”姚政委问,“承宗和他们在一起吗?”
霍一忠这才抬起眼睛,看着姚政委一脸急切的样子:“政委,承宗需要帮助,他生病了,那地方不适合养病,长久拖下去不是办法,要让他去大城市的医院治病。”
姚聪让他细说,霍一忠就把承宗生病的样子说了:“老首长和夫人现在的情况,无能为力。”还有,他顺便也把自己去偷药的事情也讲了,而葛大亮那一部分却隐瞒了下来,他现在分不清是人是鬼,是敌是友,从前他也不爱分辨争功,可这回,他也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既然大家和小家混在一起,他也要为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争取一些无形的东西,比如人情,比如日后的关照,他霍一忠也有了私心。
姚聪手捂着脑袋,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头挤出一句话:“我来想办法。”
鲁师长也终于把烟熄了:“我让阿贤给建信发电报,他刚入伍的时候,好像在川西待过一阵,或许有认识的人。”还是要用上自己的儿子,可建信从不回复他的电报,也只有阿贤嫂子和他联系,他才会把事情给办了。
事情说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三人各自坐着,都不吭声。
鲁有根未必不知道老首长把霍一忠放在他身边的用意,刚开始他排斥,后来见霍一忠确实是个干练的军人,就觉得这人好用,用起来顺手,用一用也无妨。
姚聪或许知道,但他不在乎,他有自己的傲气,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一些魑魅魍魉把戏。
“老首长和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保留实力,不能随意暴露自己。”霍一忠还有几分真诚的忠心,坚持把老首长的话带齐全,“一定不能去找他,尤其是姚政委您。”
无他,就是让他们等,从黑暗时刻,等至天明。
老首长在等,也要求他们等,自己人里头有龃龉,可说到底,他们还是同路人。
“一忠,你辛苦了,先回去洗个澡,见见爱人孩子,明天再回来报道。”鲁师长让他回家去,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身上都是味儿,衣服都结垢了。
姚聪吐了一口气,仿佛也终于从那阵悲愤中出来:“一忠,先回去吧。”
等霍一忠出了门,鲁有根和姚聪二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个苦笑。
“一忠是将军和夫人亲自教出来的。”鲁有根很明白,“老姚,他始终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他总怀疑霍一忠隐瞒了什么事没告诉他,比如老首长是否有下一步安排。
姚聪自然也明白,心里一阵涩意,为什么家人之间也没有完全的信任?因为他只是个女婿?若不是老首长的侄女还留下忆苦思甜兄弟,恐怕他也会成为老首长一个无关轻重的棋子。
“老鲁,没有办法,只能等。”姚聪劝鲁有根,和过去几年的许多次单独谈话一样,“耐心蛰伏。”
老鲁和老姚二人,很年轻的时候就相识,但那时大家都属于不同的系统,只知道大体上是自己人,听过对方的威名,路上见到也会打声招呼,真正交集却不多,同僚罢了,等到完全熟识起来,还是一起到了东北。
一文一武,跟了同一个将军,付出一生的心血做同一件事,共事后,两人也算是惺惺相惜起来,喝了酒,二人曾隐晦说起过老首长的疑心,所有的沉默和试探,都尽在不言中。
姚聪的白发配着他那张带着几丝风霜的脸,十分憔悴,最后他叹息一句,还是说:“要顾着承宗,承宗是个天真年轻的人,他小时候我们都抱过他。老首长和夫人被动,不能让他有事。不然我们这些前辈们吃的苦流的血,算什么呢?”
鲁有根也不语,他或许也曾对老首长的安排不满过,可也快速做个决定:“我明天就回一趟老家,让阿贤去发电报。还有一些在医院系统的战友,我来写信联络。”
“老鲁,大恩不言谢。”姚聪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帽子,拍了拍上头的看不见灰,承宗是他亡妻的堂弟,叫他一声堂姐夫,他自然是要谢过鲁有根的。
鲁有根下班后没有停留,直奔家里,安排了小康明天一早送他去镇上的火车站。
何知云不上班,成日没事做,就在家里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说到今年华北地区多雨水,春雨贵如油,是播种的好时候,鼓励大家要努力生产,种出饱满的粮食。
见丈夫回来,何知云问他:“今天怎么了?这么早回家。”跟着他上楼,却见他拿出回老家的行李袋,装了两件衣服进去,还让她把刮胡刀拿过来,数十几张粮票,说他要临时回老家三天。
“出什么事了?老家有事吗?”鲁有根前两周才回去过一趟,给魏淑贤过生日,她拦不住,气了好几天,才不到一个月,又往回走,那个老家就这么吸引他?
鲁有根当然不能跟何知云讲承宗的事,忙着收行李,就胡乱点头:“对,有事要办。”
何知云的一颗心提起来,噗噗跳,该不会是?
“什么事?是娘身体不好吗?要我和你一起回去吗?”她问。
鲁有根寡母虽然不承认她是鲁家的儿媳妇,也不认她生的孩子,可鲁有根敬重她,何知云就是再恨再不满,也得咬着牙叫声娘,哪日她百年后,何知云作为鲁有根打过证的媳妇,也得披麻戴孝当个孝子贤孙。
话听着是关切,却努力藏起自己的喜悦,如果是那个老虔婆病了死了,她何知云非得放几发鞭炮庆祝不可!
年老寡母是鲁有根心底里最敬重、最心爱的人,谁都不能说他娘一句不好,听了何知云的问话,马上就不乐意了,这么多年睡同一张床,怎么不晓得她肚子里有什么虫子,当下眉头就皱起来,用训兵的语气说:“我娘好得很!不用你去!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
这还是自从鲁信图夭折后,鲁有根第一回 这样粗声大气和她说话,以往他心疼何知云,就算吵架,连句重话都不会说,也就是忤逆到他的底线才有这么大的反应,而他的底线就是他老娘。
何知云噎住,心里委屈,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把他娘看得那样重,她也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放弃首都的繁华,十来年一直陪着他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从不曾抱怨,连儿子鲁鸣图的成长她都错过了,如今她只不过是对他娘有点情绪而已,难道一点不满都不能有吗?
只是虽然她读了新社会的书,却还有老式的思想在,凡事以男人为主,丈夫是她的天,日子围着鲁有根转,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见鲁有根大声训斥她,她也就委顿下来,坐在床边不声不响,不敢顶嘴。
鲁有根这回却没心情哄她,把东西收拾好,下楼把警卫员叫过来:“让小康把车加满油,明天我要赶最早的一班火车。你也准备一下,和我一起走,替我去省里送封信。”
“是!”警卫员敬礼,小跑出去通知小康。
何知云在楼上撩开窗帘看着他们在楼下说话,踮着脚尖,静悄悄回头去翻鲁有根的行李,没有任何文件,那就不是公事,难道又是那个魏淑贤和她生的孩子有什么幺蛾子出来,才要老鲁回去?
这个前妻命怎么这样好,有儿有女,婆婆支持她,听说大儿子在岭南军区又升职级了,人到中年,还把丈夫的心给等回去了!
何知云那晚气得转过身,背对着鲁有根,脑子里发散回了许多年前,把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翻出来反复咀嚼,又把鲁家老家人全都骂了一遍,可鲁有根在楼下交代完工作,一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丝毫不受影响。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加班,发早点。
第96章
霍一忠从营地出来后, 哪里都没去,直接往家里走,他现在正是混乱的时候, 需要点时间, 需要一个人的点拨, 看是否能拨乱反正, 得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江心在家里把他的行李袋翻出来,跟发臭的衣服一起,泡在盆子里,厨房锅里烧了热水,等他回来再给他洗头剪头发, 还要刮胡子。
装吃食的那个袋子里头, 装了一些他带回来特产,江心拿出熏肉腊肠、硬米糕,一包她喜欢的高山绿茶,一堆零碎的小吃, 她把那些小的吃食分了一些给周边的邻居,感谢她们在这个月给她的帮助。
霍一忠这个月的离家, 让江心很大程度地融入了家属村,帮助别人,接受别人的帮忙, 大家的情谊似乎更深入了一些, 尤其是和郑婶子, 还有黄苗二位嫂子。
霍岩发烧的时候,郑婶子天天到她家帮着看霍明。
而霍一忠不在家, 两位嫂子见她家里柴火没剩多少了, 隔几天就匀过来一些, 顺便给她烧个水,扫个地,闲聊几句就回家去。
说不上是什么大恩大德,就是这种涓涓细流的体贴和心意,让江心放下那阵知晓后头大趋势的傲慢,诚心诚意和人相处起来,真心实意地想回报他们,于是在扫盲班的课上,她比之前更用心,用故事串联起当天要学的字,还会出题给大家考试,鼓励不识字的人加入班里。
人若是真诚付出,总是会被人看到的,有些不识字又怕人嘲笑的家属,听说了小江用心教人读书认字后,也放下那颗自卑心,找后勤报名,领了几页纸“课本”,加入到夜里的扫盲班中,一时间,扫盲班报名人数蹭蹭涨,大家很积极,见面都互相文雅问候,说粗口的人都少了许多。
家属村扫盲工作,势头向好,其中姚政委和后勤是最高兴的,月底给两位老师发油粮票都十分爽快,亲自送上门。
霍明现在成了江心的小帮手,给邻居送吃的,帮忙传句话,都靠她那张六岁的小嘴,甜甜的,两根辫子乱晃,总是一副笑脸,和霍岩两个人被江心教得不错,在外头成日叔叔婶婶你好、爷爷奶奶再见地叫,活泼可爱,嘴甜惹人喜欢。
霍一忠到家门口,家里就是一副炊烟四起,岁月静好的模样,江心戴着袖套,蹲在地上给他洗衣服,两个孩子在客厅练字,偶尔停下来拌嘴,刚锄过的菜地,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湿漉漉的,有一畦菜地冒出手指头大小的绿苗,一瞬间,霍一忠的心就静下来,这是他的家,他不需要防备和戒心。
外头的事是外头的事,不能带回家里来。
江心抬起头,见霍一忠站在门口不动,把头发撩到耳后,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霍一忠马上关起门,把蹲着的江心抱起来,拿胡子扎了她的小圆脸一下,怎么会找不到路,只要她在,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给你发的电报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江心也亲亲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他回来了真好,“收到了四五张,都在楼上抽屉放着呢。”
邮递员还问过她,这是什么意思,谁发电报就发个“123”,可江心自己知道,她不告诉别人,就告诉霍明霍岩,说他们爸爸在外头也惦记着家里。
霍一忠去提水洗澡,从头到脚,洗了整整三大桶,才感觉把自己洗干净,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衣裳,整个人都清爽起来,江心让他晾衣服,又去厨房给他下了碗面,放了厚厚的一层牛肉浇头,霍一忠右手拿筷子吃面,左手还牵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旁边。
霍明霍岩练完了字也凑过来,把自己写的大字给霍一忠看,霍一忠放下筷子,从包里最深处,掏出一排木头雕的十二生肖给他们,两个孩子夸张地“哇”了两句,谢谢爸爸,马上就到旁边的大桌子上去玩了。
江心靠在他肩膀上,眯眼看着外头的天,孩子在笑在闹,他在身边,春天真好。
坐了这么多天的火车,霍一忠虽然很累很困,还是把厨房的东西给洗了,上楼小睡了一会儿,床上有他爱人和孩子的气息,他睡得很安稳,把包袱都暂时抛开,睡得很沉。
江心和孩子们吃过饭,接待了三两个来她家问扫盲班作业的邻居,很快就关门谢客,上二楼找霍一忠去了。
霍一忠正睡着,两个小的一先一后压到他身上,扯他耳朵,还捏他鼻子:“爸!”
江心也没拦着,都一个月没见了,让他们闹一闹他,再不闹就不认识这个爸了。
霍一忠醒来,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屁股,把他们放到床上,喝了几口江心递过来的温水:“几点了?”
“有八点半了,还睡吗?”江心前阵子让小常哥给她带了个小闹钟,正滴答滴答走着分秒针。
“不睡了,说会儿话。”霍一忠帮她把鞋子脱了,让她上床上坐着,现在虽然是开春了,还是冷,心心就总手脚发冷,夜里都要他捂着,才能暖和起来。
“一切顺利吗?”江心刚接到他的时候,感觉他有些冷冽,可现在好像又平复了,或许那时候还沉浸在工作的他,警惕性还没来得及收敛?她不确定。
“不好不坏。”霍一忠没说顺不顺利的事,有些答非所问。
江心想,那就是不顺利,伏在他怀里,看他的下巴,似乎瘦了点,轮廓更深了:“你带了腊肉腊肠回来,我做主给几个邻居分了一些,明天剥几粒去年冬存下来的板栗,给你们做腊肠饭吃。”
“好,你做主。”霍一忠把她抱紧,从前他从不在乎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可现在心心和他讲家里的家长里短,他感受到一阵确定的心安,仿佛日子就该这样,没有欺瞒,没有虚伪,没有人生错位,只有真实,“往后,你多和我讲讲家里的事。”
江心抬起头,戳他胸口,气哼哼的:“我哪件事没和你说?”
“说了说了,事事汇报,心心是个啰嗦的管家婆。”霍一忠把人搂住,笑得胸腔发震,“有我的信吗?”
“有两封,应该都是你那些战友寄来的,我看了,没什么大事,你明天再回信吧。”江心把信放在外头斗柜抽屉里,手指在他胸口绕了两下,把霍一忠绕得心猿意马,碍于两个孩子,他一动不敢动。
夜里,等霍明霍岩睡着,霍一忠把他们抱到另外的房间去。
一进门,就把江心给压住,两人赤/身/裸//体裹在毯子里,里头都是潮湿的呼吸和细汗,江心忍着,有些痛,有些酸,一手顶着床头,不敢叫出声,木床摇晃得吱吱呀呀,动静很大,简直要散架一般。
霍一忠今晚怎么这么狠?仿佛要拆了她似的。
江心忍不住咬了他的肩头一下:“霍一忠,疼。”
霍一忠这才停下,额头和鼻尖都是汗,滴了一滴在江心胸口,亲亲她的眼皮,喘气,缓缓动起来:“我慢点。”
虽然关着灯,可桌上还有根快烧到屁股的蜡烛,照得屋里温馨暧昧,只能近看人的脸,这下江心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里有茫然和碎片一样的锐利,他似乎也在隐忍,可总没抑制住,像是想发泄,但又不敢使强力,动作和眼神都泄露了他的心事。
事后,江心很困,双腿发软,霍一忠给她揉了一下,亲亲她柔软细腻的肌肤,那么脆弱那么美好的胴体,这是他心爱的人,在家等着他,眼里都是他,他决心往后要把那部分心血让渡出来,去爱护她,保护这个家。
江心困得睁不开眼睛,趴在霍一忠的胸膛上:“你有事瞒着我?”
不然怎么会突然变得凶残,缓下来时又过分温柔。
霍一忠是侦察兵,他有观察习惯,可江心自幼察言观色,她有一颗敏感的心。
“没有,就是太想你了。今晚没忍住。”霍一忠把被子拉到她肩头,一下一下摸她背脊,“快睡吧。”
江心就在这阵疲累和安心中睡了过去,忘记问他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闹钟比江心先醒来,她睁开眼,霍一忠已经上班去了,两个孩子还在睡,她穿好衣服,给霍明霍岩拉了拉被子,下楼做早饭,今晚要上扫盲班的课,她要备备课,再熟悉一下。
吃过早饭,两个孩子照常练字,练完字才能出去玩,小程知青此时上门了,手上还拿着课本。
现在小程知青一到给家属村上课的日子,就不用在屯儿里上工,白天一早就能过来,夜里上完课,隔日白天继续在这儿,连着两日两夜上完课,第三天才回去和其他知青一起上工。
江心一直没问她,这样的话,那屯里的其他知青对她会不会有意见,程菲自己倒是说了:“难免的,每周这两日我都在家属村吃饭,不上工也没公分,又不吃屯里的粮食,他们也抓不到错处,听几句酸话罢了。”听着很豁达,不知心里是否也这么想的。
江心给她倒了杯水:“刚从屯子里过来,吃早饭了吗?锅里还有饼,给你拿一个。”
霍岩生病的时候,小程知青帮她代过课,还特意来看了孩子,让她别担心上课的事儿,江心记她的好。
程菲没拒绝:“那就谢谢江嫂子了。”
想也知道,她在屯子里的这一顿肯定是空的,可家属村她也只是搭伙在姚政委家里吃,一大早的她没好意思跑过去做饭,反正要来江心这儿,就蹭了个饼吃。
江心把饼拿出来,问她:“找我什么事儿?”
“江嫂子,我有个想法,您听听成不成。咱们教大家认字,不如也教教地理知识,告诉大家,全国哪里有大山大河,东南西北都有什么东西,住着什么人。你说好不好?”程菲提得很小心,怕江心不同意。
“好,当然好。”江心很赞同,人就该多认识世界,“一些主要火车干线和中转大城市也该教教大家,免得出了门两眼一抹黑,怎么坐火车都不知道。好多人不还想去首都吗?就先从怎么去首都开始教起。”
“江嫂子,您说得对。”程菲笑着拿笔记下来,“除了读报纸背语录,也该看看外头的世界了。”
原来是这样,江心了然,却不敢接话,这些话还是略微有些大胆,她要低调,就不能太突出。
在课堂上让大家轮流读报,以来检验大家的认字情况,是枯燥了点,程菲也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儿,有新鲜想法很正常,有一点小叛逆也可以理解,但江心顾虑重,她不能在这些事情上冒险。
“那咱们一起去和柴主任那头说。”程菲一个人也不敢当出头鸟,想拉着另外一个老师一起去,因为后勤给的“课本”都是有定数的,教什么字,唱什么歌,都有明确规定。
江心想了想,说:“这件事还是缓着讲,咱们只是有个想法,怎么教,教什么,怎么考试,都没个标准,就贸贸然跑去讲要教其他内容,没个准备,柴主任也不好接我们的话。”
程菲也静下来:“江嫂子您说得对,难怪姚政委时不时都夸您是个聪明人,想得就是比我清楚周到。”
江心笑笑,也没好意思问她和姚政委相处得如何,后勤的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是看姚政委单身多年,要给他拉郎配?问过程知青的意思了吗?
程菲人是个很大方很赤诚的人,一开始她这不知道这个安排奇怪,她住到姚政委家里去后,估计也意识到一些不妥,悄悄问过柴主任,要不要安排她到其他地方住,哪怕睡教室也行,可柴主任却说,这是何嫂子通过鲁师长建议的,既然是领导的意思,程菲就不好再为难柴主任。
后来聊天的时候,她装作无意和江心说出来,想通过江心的口,去替她澄清,可江心愣是不接话,比她还冠冕堂皇:“既然是组织安排的,那小程老师就安心住下来吧。”
程菲吃了个小小的“闭门羹”,自此也不敢随意乱和江心说其这些有的没的,她又不笨,她之于家属村,就是个外人,人家家里男人是同袍,女人之间是邻居,平常也会听到他们吵几句嘴,可关起门来,这群人就是一伙儿的。
如果不是实在不想在那栋漏水漏风的知青宿舍住,夜里还得忍着一墙之隔打呼噜的男知青,程菲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凑热闹,每周走来走去,多累啊。
江心把人送走,又检查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字,想起何知云,她竟然会建议程菲住到姚政委家里去,关键是鲁师长也同意,还大力促成,这两口子,真是稀罕人儿!
第97章
一到给扫盲班上课的日子, 江心就要早早做晚饭,带两个孩子先吃过,给霍一忠留了饭菜在锅里, 天没黑就要去学校了。
一个晚上上两个半小时的课, 中间休息十五分钟, 对喉咙来说, 压力还是很重的,所以江心总是装了满满的一壶水,里头还放点金银花罗汉果之类的草药。
孩子也跟着她去,坐在前头,由两个嫂子帮忙看着。
有来上课的家属, 家里若是没人帮忙看孩子, 也是带着孩子来的,有的怀里抱着,大点儿的放在操场外头,一上课就锁着学校的门, 总之夜里就不让这帮孩子出校门。
江心更紧张,一点不肯错眼让两个小的离开自己眼前, 更别说单独留他们两个在家。
江心出门去上课,霍一忠回到家,自己热饭吃了, 又摸黑走到村小去, 他还没听过江老师讲课呢, 今天回到部队,听几个战友说, 江心每周两晚都在村小教人识字, 他们家几个没上过学的大人都去了, 回来都夸她教得好,有趣味性,让人记得快。
霍一忠阴沉了十几日的心情,因为别人夸赞他爱人,又好了一些,总算没那么压抑了。
到村小时,江心正在黑板上写下一首诗,是主席的诗《沁园春·雪》,其实诗句对这些识字不多的家属们来说是有些难懂的,至少意境想象上就非常难解释。
但姚政委建议,人识字,除了日常能用上,还要有欣赏文字的能力,可以适当加一些诗词歌赋和经典文章,程菲和姚政委在这方面说得来,很赞同他,兴致勃勃写了十几首唐诗宋词,准备在课堂上大放异彩。
江心持保留意见,她更想的还是教实用一些的,如九九乘法表和拼音这些,可如果非要教诗词,那就教这个时代大家最崇拜的人的诗,这样大家学起来才会更有亲切感,才会以学诗为荣,下了课才肯去背,才能有荣誉感。
如果不是姚政委和后勤不同意,她真想从小学课本讲起,把基础打牢,后头再讲高屋建瓴的文章。
霍一忠站在教室最后,找了个空凳子坐下,淹没在各位家属中,听江心讲这首诗的由来,前后故事串联,引人入胜,大家听得很入神,对这首诗又更了解了几分,说完这些,又点名让一个同学起来朗读了一遍,让他们课后背熟,把刚刚的故事分段,各小组分角色扮演,让大家花时间沉浸理解。
这是霍一忠第一次见如此认真的江心,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帮助人的工作,在讲台上拿着课本和粉笔,三盏油灯分散在教室各处,散发着昏黄的光辉,照在她身上,有种淡淡的光晕,温柔,美丽,平静又有力量的声音娓娓道来,沁人心脾。
两节课上完,江心嗓子有些沙哑,喝了一大口水,两个孩子被放出去和其他小孩玩,几个家属拿着纸笔找她问问题,还问她是不是要开始教怎么坐火车的事,江心都一一解答了。
程菲现在住在姚政委家里,撇去刚开始的尴尬,现在两人似乎慢慢说得上话了,也会提一些教书的建议,姚政委本就是书生,一路读到燕京大学,有自己的学识和审美,对来自大城市的小程知青提出的建议都很欣赏,尤其是说到教大家了解外头世界的这些说法,他就很支持,还特意亲自去找了一些讲地理风俗的书,让这两个老师挑着给扫盲班的人讲。
虽然面对的是识字不多的家属,但江心和程菲二人的工作还是很重的,两人时常要对课本,对知识点,甚至还要在家里轮流预讲一番。
讲得通讲得顺,讲的有道理,讲台底下的大人们才会服气,面对两个如此年轻的老师时,大人有时候比孩子还要蛮,还要容易有情绪,刚开始课堂上还会有嘘声,说些和课堂没关的话题,恨不得要把老师考倒,没文化但还不谦虚的大有人在,上课上到现在,大家能静下心来听课,江心和程菲可是花了巨大心思的。
“爸!你怎么来了?”霍岩跑累了,想进教室找他妈要水喝,看到霍一忠就站在教室后头,喊了一声。
前面还围着江心的一些家属嫂子同学,都回头看到大个子的霍一忠,善意地笑了笑:“霍营长,来接江老师下课呢?”
霍一忠也没不好意思,他自己的爱人,当然得他来接:“对,你们先问问题,我就在这儿等。”
那几个向学的同学纷纷收起了纸笔,朝着江心挥手:“江老师辛苦了,明晚再见吧。”
江心就把讲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遍,把自己的课本放进那个旧旧的军用包里,霍一忠上前来帮她拿着,挂到自己身上:“累了吗?”
“嗓子哑。”江心声音放低,又喝了口水,“你来接我,我好开心。”
平时都只有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家,没有月亮的晚上路黑,一盏煤油灯照路,她怕黑,如果不是霍明霍岩叽叽喳喳的,她一个人都不敢走这段路。
“往后我在家,都来接你。”霍一忠趁着没人看,就偷偷亲了她一口,恰好被刚回来的霍明看到。
霍明傻乎乎跑过来:“爸,我也要亲!”对着他和江心啵啵亲两口,又跑出去玩了。
村小不大,五年级制,三个教室,一二年级都混在一起上课,说是一个学校,不如说是一个更大的院子,学校锅炉房旁边还有一块菜地,是老师们种的。
出校门口就要路过这块菜地,霍明爱动,不要大人抱,牵着江心的手乱动,霍一忠就把霍岩抱起来,一家四口往家里走,却在锅炉房灯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姚聪姚政委,正想过去打招呼,却见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背着手,在低头和一个年轻高挑的女人说话,霍一忠就停下了脚步。
不止霍一忠,江心和好多其他人都看到了,她心里嘀咕一句,姚政委这是第三次来村小指导扫盲班的工作了吧?
估计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想法,这么多人往外走,竟无一人跑过去和他打招呼。
霍一忠回头问江心:“那人是谁?怎么这么眼生?”
江心就告诉他:“那是扫盲班另一个老师,程菲,是大林子屯儿里的知青,申城来的。”这件事定下来的时候,霍一忠出差了,不知道不奇怪,“上课的话,就从屯子里过来,住姚政委家里呢。”
霍一忠吸了口气,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直接表现出他的震惊,可现在他也可是学会了隐藏心事:“走吧,回去说。”
江心看了他一眼,又再看了姚政委和程菲那头一眼,程菲看到她了,就朝她招手,脸上还是那个令人舒适的笑容,她也只好挥手和人打招呼,还朝着姚政委也点点头。
出了村小的门,耳朵里零星就飘过几句:“姚政委和小程老师可真不避嫌啊。”
这话如果是刚来家属村的江心,肯定会嗤之以鼻,人家成年男女,单身未婚,光明正大,有什么好避讳的,可现在她不会这么想了,这个小家属村就是许多人的一生,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拎出来讲的,大情小事,不论是不是自己家的,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如果霍一忠未来没办法离开,她大概也要在这里住到四五十岁,直到他退休,他们才有可能换个地方住,所以她也不得不关注起来。
听了旁边人的话,江心拉着霍一忠走得比往日快,她也不赞同姚政委跑来村小,但不想跟着说闲篇儿,本来年轻单身的程菲住他那里就瓜田李下的,人家程菲好好的女孩子,若真和姚政委这个大男人传出点首尾来,弄得人家多难堪,还要不要在扫盲班上课了?
男人最多会被人说风流,可女人就要背负骂名,什么狐狸精臭不要脸,哪句难听骂哪句,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做下的事,受指责更多的却是女性。
到家后,一家人洗漱一番,爬到床上睡觉。
霍一忠让江心把程菲的事情说一遍,江心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说了,然后轻叹口气,有个不确定的判断:“这明显是接触多了,聊天聊得有些好感了吧?”
霍一忠想了想,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不会有结果的。”
有忆苦思甜在,老首长不会同意姚政委乱娶妻,若要再婚,那人不会出自老首长的家族里,但必定还会出自夫人的家族,或者他们共同挑选的人,姚聪会反抗,但无论如何,最终会屈服的。
历经了这一趟出差,霍一忠的心已经开始有些冷硬起来,从前看不到的边边角角,也都被他纳入了思考范围,他不再是一个听命令做执行的人,而是一个尝试用不同思维,尤其是上位者的思维去思考一切的人,他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妻儿做长远的打算,要让他们也享受到他的荫蔽和荣光,也总算体会到了老首长和夫人时常说的,看事情要看全局,要看本质,他正在往这条路上走。
江心惊讶,看着霍一忠,从前他性格上有些软绵,不会这样笃定判断一件事,更多的是说:“我去查一查,我再想一想。”心软和重义气,是他两个很大的特征。
“霍一忠,你这趟出去,有遇到什么趣事,想和我分享分享吗?”江心问得很迂回,她有些不确定,现在还能不能和原来一样,直愣愣地和他说话。
“那是任务,不能讲。其他时间不是赶路,就是一个人住招待所,不值一提。”霍一忠把她搂在胸口,决定瞒着她,她就做个充实的江老师,不需要知道太多黑暗的东西,一切有他在,他会做她的屋顶。
“你知道是谁安排小程知青住姚政委家里的吗?”江心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谁?”霍一忠亲她,捏捏她的小手,轻咬一口。
“你亲爱的鲁师哥和何嫂子。”江心把程菲那日的话说出来,她可以感受到程菲有一丝懊恼,可能那时候她确实不知道姚政委家里的情况,人家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不适了一段时间,甚至还想搬走,可现在看他们聊的这样投机,怕也克服最开始的心病了。
“不奇怪。”霍一忠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淡漠。
江心更讶异了,霍一忠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说?”他原来可是很坚持,在外头无论如何都要对鲁师长夫妇保持尊重,让她怎么样都要收起尖锐,叫何嫂子的。
“姚政委太正派太完美了,他不止在我们师部是领导,在首都一些师部也很有影响力,这么样的一个人,总有人会想看看他是怎么跌倒的。”霍一忠说出自己的观察,“没有什么比作风问题这些事更引人关注的,一个男人连桃色绯闻都处理不好,组织怎么会相信他能做好工作。”
“鲁他也这样对姚政委吗?”江心哽了一下,她还以为这对搭档是牢不可破的。
“不好说。”霍一忠现在正是怀疑一切的时候,鲁师哥和他关系头几年微妙,这两年才平和下来,他不得不做这样的猜测,“且不说鲁师哥本意,但何嫂子肯定是不怀好意,她不相信世上有柳下惠,她更不喜欢姚政委。”
“如果照你这么说,那那你要提醒姚政委吗?”江心看姚政委似乎已经有些动心了,这也不能怪他,程菲确实优秀有气质,姚政委正值中壮年,又已经光棍多年,遇上好女人,谈得来有共同话题,一周见两回,心动也很正常。
但她还挺喜欢忆苦思甜兄弟俩儿的,如果姚政委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出来,多少会影响他们两个的生活。
“没有必要。”霍一忠让她别操心,“他们又不是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比我们清楚多了。”这是事实,干预太多,反而显得他多管闲事,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老首长的计划就行。
尽管霍一忠知道了葛大亮的事情,但对老首长和夫人的忠诚没有变化,人活一世,总要选择一支队伍,每一支队伍都有见不得光的地方,他既然最开始跟了老首长,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
江心今晚对霍一忠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他的人生态度似乎转变得太快了些,那趟出差肯定发生了一些令他不得不改变的事情,他似乎更恋家,更爱表达对她和孩子的爱意,但也更勇于表达更犀利的看法,可他丁点儿不讲,她又不能勉强,就很矛盾,又很好奇。
“出差回来的时候,我还路过了江城,赶不及去新庆,就给爸妈寄了两瓶酒。”霍一忠不想再说这些,就说到当时让曹正拿了买酒的批条,给新庆的岳父岳母寄了酒的事。
江心也知道他想转移话题,抬起头,亲亲他的下巴,笑:“我爸妈眼光真好,找了个这么好的女婿!”
霍一忠把人搂住,这阵子,他把所认识的亲朋好友,在心里划了三六九等,江心和霍明霍岩,是他最看重的,其他的都得往后放,曹正和蔡大头的话对他很触动,若是家人都没办法照顾,还扯什么大义呢?
“对了,要和你说一句,夏天最热那两个月,扫盲班不上课,我想回一趟新庆看爸妈,你有假期吗?”江心问他,去年的他们来北方的时候,就说过一定要回去探亲的。
霍一忠轻轻皱眉,估计不行,往年夏季没有大训练,所以他出差的概率很大,而且他一年假期也没那么多,回新庆的话太远了,可又不想令江心失望,他说:“我会尽量协调。”
听了这话,江心就放心了:“我要把霍明霍岩也带去,让爸妈看看他们。”
其实她还想跟着老水的那趟火车走一趟,这回让小常哥给她囤一批大货,她亲自押回去,也让侯三看看自己的辛苦,她江心可不是白拿分红的。
第98章
春天来了, 太阳出来化了雪,屯子里的人开始锄地施肥引水渠,种麦子种高粱和红薯土豆, 江心也在自己院子里撒下各种青菜种子, 吃了一冬的大白菜, 可把他们一家人都吃腻了, 天儿一暖和,江心就拉着霍一忠把院子里的菜地翻了过来,十天半个月后,桌上就开始有了绿叶子菜。
而另一边,江心则是用在扫盲班当老师赚来的油票和粮票, 到镇上买了油, 炸了好大一罐蒜蓉辣椒酱,甚至还有炸撒子和炸果子,把附近几个邻居都吸引过来了,问怎么好端端的开始炸这些东西。
江心就说:“去年冬没吃上, 馋了,也给孩子们尝个鲜儿。”分了一些给她们拿回去, 又收到一些其他人送来的小东西。
日子过得很平静,家属村里邻居偶尔有口角,没有特别大的事情发生,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 就连桃色绯闻都在按大家的预想往前走。
有人在篮球场那边说, 见到姚政委早上出门时,小程知青就在后头看着, 两人说说笑笑, 那亲密的样儿, 跟两口子似的,说不定家属村很快就有喜事了。大家说的有板有眼的,像真的一样。
可这些话江心不信,她不信姚政委会把事情披露到面上来,而小程知青也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何况听霍一忠的意思,姚政委还不能做自己婚事的主。况且家属村有一帮人太闲了,专门盯着人家门口瞧,芝麻绿豆的事儿能说上三天,所以人家说长说短,她都不作声,心里盘着自己走货的账。
江心约了小常哥在下个月初见面,现在货量基本上能定下来,她摸清楚了小常哥在永源市一个月能吃下多少货,只能说刚好,不多少不少,是她需要的量,也可能是掣肘比较多,他不敢放开手脚去做,除了要躲避各类“戴帽子”的人,也要提防像他说过的雕哥,这些都是大大的阻碍。
江心不想和危险人物打交道,她和小常哥两人已经有几分默契和信任,不会再由其他人插足进来,盟约被打破,就要面临重建信任,而重建是一个很麻烦波折很多的过程,江心不愿意冒险,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和她一样想法的还有小常哥,小常哥现在成了狡兔,总在不同的地方藏货藏钱,甚至和爷爷搬到了一个好点儿的地方,他出了钱,帮隔壁婶婶一家也搬了过去,这样他不在家,婶婶就能帮他看一眼爷爷。
除了这个,许杏林在永源市还带上了个原来本家的小弟,小弟家里也没人在了,原本他们是被下放到乡下去的,可爹娘前年病死冻死在牛棚里,兄姐远在更南边的地方,也顾不上他,他把人埋了,偷跑回永源市,成天偷点儿东西过活儿,有时候睡车站,有时候睡人家墙角。
有一回肚子饿了,偷到许杏林身上,被他反手抓住,认出了人,两人算得上是隔辈堂亲,小时候家里大人还在,两人还在一起抢过玩具。
许杏林同情他,想起原来永源市昌盛街许氏医馆的盛况,那时两人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少爷,哪曾想会过上这样的日子,于是大发慈悲请小弟吃了一碗面,小弟饿得恨不得把碗都吃下去,吃饱了还想再吃一碗,许杏林也没小气,他挨过饿,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就再给小弟叫了一碗,十五岁的小弟当场哭着说要跟着许杏林过活儿,只要能给他一个住的地方,三天只吃一顿饭也行,五天也行!
许杏林挠挠脑袋,这个主不好做,他自己成天就没个正经事儿干,这还是跟江心合作了几次,手头才有了点钱,再让他照顾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可顾不上,骗小弟说自己要撒尿,转头他就跑了。
到了修车老头家,和老头儿说了这事儿,老头闭眼回想了一下:“我记得这孩子,是你祖爷堂弟的孙子,没出五服。他爸妈都不在了吧?你自己看着办。”
过了两日,许杏林在火车站卖货,又看到那小弟远远看着他,流着鼻涕,佝着背,缩着身子不敢上前,他心里也不好受,正想给点钱打发他。
刚好刀子他们上前来问他东西卖得怎么样,许杏林就说:“刚过完年,大家手头还有钱,这两天还行。”
刀子掏出本子,算了算他进的货,不多不少,吃口饭而已,就没和他多说,推了他一把,走开了。
等雕哥的人一走开,许杏林见那小弟手上竟然拿着一块木板,恶狠狠站在他们后头,他吓了一跳,跑过去让他把木板丢下:“你想干嘛?”
“哥,他们欺负你!”小弟也有几分知恩图报的意思,想替许杏林出头。
许杏林把他手上的木板放旁边:“那也轮不到你,嘴上毛都没长,还想替你哥我打架?”看他一副羸弱单薄的样子,又心软,像是看到刚开始寻找过活门路的自己,“饿了吗?走,哥请你吃面去。”
自此,这小弟许昌林就一直跟在许杏里屁股后头,白天两人出去在几个大车站卖货,晚上和爷爷住在一起,吃得不是顶好,但也有个窝了。
修车老头知道了也没说什么,还是坐在那修车档口,每日听着破收音机里的京剧,朝路边的人喊:“修车!修收音机!修铁锅!”仿佛和谁都不认识。
到了和江心见面的那日,许杏林照例托修车老头挑了两箱货上车,自己躲过雕哥的耳目,混进车厢里,保持警觉性,到了风林镇,见没人下车,他才慢吞吞下来,围着下巴和鼻子,到货车厢去取货。
跟小金姐做生意,每隔一段时间往风林镇送货这件事,他没和许昌林说,这是他自己的生意,他见过父子反目,夫妻结仇,大家互相揭发的事,对人性有种本能的不信任。
照常等了会儿江心,让她验货,再搬到站台上。
许杏林发现小金姐这人,胆子大,心也细,照理说两人都这么熟了,他还同意先交货再汇款,退让够大的吧,她还是每回都要验货,一点信任都不给他。
不过小金姐也说过,这个生意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得对合作伙伴负责,许杏林就只好哼几句,不好多说她什么。
这日,许杏林见过了江心,两人和往常一样,在站台上等车,一个等往北的,一个等往南的。
“小常哥,这个月进一趟之后,下个月我就不进货了。”江心咬着包子,缓着和许杏林讲后面两个月的打算。
许杏林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还以为江心再也不进货了,没等人说完,清秀的面孔就皱起来:“小金姐,怎么回事?你老家不要我的货了?”他刚存了点钱,还想继续做她这个大顾客的。
江心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喝口水:“你别急,听我说完。我六月份要一批大的,你能给我收到多少?我手上有一千块钱,你能收到这么多吗?”
许杏林猛地吞了口口水:“你说多少?”
“你不是听清楚了吗?啰嗦!”江心对他向来没多少耐心,“成不成?如果能收到更多也行,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成成成!”不管成不成,许杏林都先答应下来了,大不了自己亲自去边境收货,到时候再直接坐火车来风林镇给她交货,“这么多钱,这么多货,你可别点我!”
江心白他一眼:“我什么时候少过你的钱?”
这个倒是,许杏林两口就把包子吃完了,手指上的油擦在衣服上,又惹来江心一记白眼,他不在意,拿出纸笔算钱算数,好家伙,这小金姐可真是财神爷,他要是做成这比生意,那估计就接近雕哥手上大半年的走货量了,他许杏林也都能当半个永源市雕哥!
如果现在钱能买到房子,他非得带着爷爷住回老宅去,再把原来的老佣人全都请回来伺候爷爷,重建永源昌盛街许氏医馆!
江心看他脸色就知道他翘尾巴了,泼了他一盆冷水:“这件事做得不周密,你的小命就要交代出去了,更别说照顾你家里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先声明啊,你出事了,清明我可不会给你烧纸。”
许杏林即刻就冷了下来,把纸笔收好,心都凉了,看了小金姐一眼:“你这人真冷血,我还准备亲自到边境去给你收货呢。”
“打住!不是给我,是给我们的合作。”江心抠他字眼。
“小金姐,你和我说,这生意在你老家真这么好做?你赚了多少?透个数儿。”许杏林真的有兴趣,她这一趟又一趟地进货,每次一进货就好几百,赚头不小啊。
“我不知道,钱没到我手上。”赚得还不错,可江心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和你说话真没意思。”许杏林也学她翻白眼,翻了个四不像。
“这回我会给你汇一笔定金,分三次,共六百。等你完全把货都收完了,我就把后头的,一次性给齐你。”江心也知道这回要的数额大,小常哥手头上不定有那么多现钱,先给他一部分定金,他才能把货收齐。
“小金姐,讲究人儿!”许杏林对她竖起一个大拇指,他正想提这件事儿呢。
两人这回连个条儿都没签,口头约定,还是单向电报联络,小常哥送货来,空手回永源市了,这回的钱,江心照例在镇上给他寄过去,收款人仍旧是“常治国”。
给新庆发了货,江心坐车回家属村,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在村口等她。
这回霍一忠没有和原来一样,帮着她找借口,不再单纯以为她只是去镇上看电影,这种有规律的活动,定然是有所图的,他不想自己亲自去调查,怕查出他不想看到的事情,而是开口问:“今天去镇上做什么了?”很严肃,不让她糊弄过去的语气。
江心有些被吓到,隐瞒了一些事情:“买了点东西。”她把包打开,让霍一忠看,有吃的有用的,都是一些家里常见的。
两个孩子从她兜里扒出一块巧克力,吃的牙缝里都是乌黑乌黑的,还笑嘻嘻的模样,拉着手,蹦在他们身边。
霍一忠也被霍明拉着,吃了一块:“我怎么没见到镇上有卖这些东西的,你是哪儿买的?”
“霍一忠,你想问什么?”像是被审问,江心不太舒服,“就二街街尾那个商店,有个绿豆眼儿卖这些,他是偷着卖的,不一定每天都有,下回你去买也行。”
霍一忠看她一下,眼睛里黑沉沉的:“心心,我信你,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江心的心都漏跳了一拍,霍一忠是什么意思?他在怀疑什么?他发现了什么吗?可是她还没准备好要把和小哥侯三做生意的事告诉他,她怕霍一忠反对,和她吵架翻脸,她不怕事儿,可她也害怕冲突,但现在有收入,她手上有钱,心里就很有底。
两个孩子没察觉到两个大人之间的那一丝裂缝,只觉得他们爸妈今天比往常要少说了几句话。
这天晚上,霍明霍岩睡着后,又被霍一忠抱到隔壁房间。
霍一忠这回要江心,要的特别用力,他没有跟往常一样收着力气,本来亲密无间的事,变得难熬起来,江心眼角沁出了一点泪,咬着牙,也不肯跟霍一忠开口,她知道这是下午那些没说清楚的话,情绪留到了现在,可她也在等他开口,他何尝不是也在瞒着她,只要他一用力,她就咬他,把人的肩膀咬了几个深深的牙印,把他粗壮的手臂也咬出了血。
两人在互相折磨。
一会儿,江心的头撞到床头,发出“嘭”一声时,霍一忠和她才有些清醒过来,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心心,疼不疼?”霍一忠低头去吻她的眼角,慢慢退了出来,把人抱住,伸手去抚摸她的额角,“撞疼了没有?”
江心忍着泪,咬着唇不哭出声,从喉咙头挤出一点声音:“霍一忠,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要回家发泄?”
不止这一次,这一段时间他都有些阴晴不定,看人的眼神阴恻恻的,像是怀疑一切,江心作为他的妻子都怕说话得罪他。
霍一忠僵住,身上和额头都是汗,黝黑的手臂和胸膛,衬托得白净的江心越是柔弱无辜,她是不知情的,她只是时不时去一趟镇上而已,多大的事情,他竟然在生气,可向来嘴拙的他也不知要怎么和她解释,只好一直哄她,亲她,像哄孩子一样拍她后背:“是我不好,是我粗鲁,心心你咬我,你出口气。”
可是江心却细细哭起来,没有很大声,也不说话,她心里难受得厉害,本来做生意的事情不和他讲,她就过意不去,现在霍一忠也有了秘密,就觉得两人有了隔阂,眼泪掉在他的胸前,一下下敲在霍一忠的心上。
“心心,对不起,别哭别哭,你咬我,你把我咬下一块肉。”霍一忠把人抱得要喘不过气来。
江心推开他,眼角和鼻头都红红的,吸了吸鼻子:“我要你的肉干什么?我要你对我的坦诚,到底是什么事在困扰着你?”她想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可能是遇到了一些血腥的场面让他心里有恐惧后遗症,又或许是
“你这回出去,是去见了林秀吗?”霍一忠不说,她只好瞎猜,心也揪起来,见了前妻,他又想回头?
霍一忠愣了一下,脑子里冒出林秀的脸,怎么好端端地说到她,有些哭笑不得,把江心的小圆脸亲了好几下:“没有的事,和林秀没关系,我们离婚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别胡思乱想。”
“不是她,那是谁?你这阵子怎么总是心情不好?”江心问他,她在意霍一忠的一切,他不能愉快生活,她也会跟着焦心。
霍一忠见江心没有再哭,小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手指在她身上游移:“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讲。心心,给我点时间,我在拨乱反正,找方向。”
他这么一说,江心就开阔了些,看来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他无能为力的事情,他也会茫然失措,不知道要如何去解决,人就混乱起来,江心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心路历程,反而能体谅他。
“那你要多长时间,要多久才能和我说?”虽然体谅,可江心也需要他给出期限,不能没完没了下去。
“我会尽快。”霍一忠和她耳鬓厮磨,“以后我不对劲,你就打我,咬我,骂我,不要对我客气。”
“我舍不得呢。”江心哼哼,双手捧住他的脸,觉得自己有些肉麻,还是亲了上去,两人看着对方笑,又和好了。
“你有事情也不能瞒着我。”但这句话,霍一忠没有说出来。
他想,心心就算是瞒着他又如何,只要她不离开他,一回家能看到她在,他就能安心,觉得自己是有归属的,不再是那个流浪讨饭的少年,到了嘴边,就变得有些可怜:“心心,你不能嫌弃我,也不能离开我。”
一听这话,江心就真咬了他下巴一口:“怎么老说我要离开你,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让我想离开你?”
“没有,我对心心首长永远忠诚。”霍一忠这个大个子,还抱着江心撒娇,摇着她,“反正你不能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说反了,现在是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江心被他说得心里灌满了蜜糖,“我们一家四口一直在一起。”
那晚后,霍一忠又有了些变化,他本来气质就干练,现在又多了几分沉稳,往一个成熟的方向走去,江心有时候看着他,高壮的身材,认真的侧脸,看着她不转开的眸子,让她还有心动的感觉。
霍一忠回家后,不再单纯看一些军事上的书籍,他开始和姚政委走得近,让姚政委给他列单子读书,不耻下问请教江老师,甚至联合了几个营长,一起向师部打报告,要学习开车。
师部商议过后,同意了这个学开车的报告,小康当老师,编排好课程,连长以上级别都要学,不特训的日子,师部也热闹起来。
男人对车的热情,是女人不能理解的,用霍一忠的话来说,就是征服。
根据小康排的课程,轮到霍一忠学车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容光焕发的,没有了先前的苦涩,眼里只有那辆车和方向盘,三天就学会了,回到家张口闭口都是车。
而等他可以开上路的时候,特意叮嘱江心带着孩子到村口那条路去看,江心听罢偷笑,还是如他所愿,带着孩子去看他开车。
两个孩子看到他们爸爸在车上,吵着闹着要上去坐车,江心只好把人一起带上去。
爱人孩子都在车上,霍一忠顿时有些紧张,握住方向盘的手力气大起来,小康只好不停提醒他:“霍营长,放轻松,我们在平地上,不会有事的。”
大家在车上笑笑闹闹,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去年冬的时候,江心总觉得努力向上的霍一忠少了点什么,现在她终于反应过来,是少了点方向感,现在的他似乎对自己的人生目标很清晰,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分寸和计划,这是一个令她始料未及的转变,虽然他始终没告诉她那趟出差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体来说,是好事情。
霍一忠得知姚政委和鲁师长已经把承宗转移出来了,找的是首都的医院,人已经在火车上,过几天就会到,他想问葛大亮会不会跟着去,可抬眼一看,又不知道要问谁。
鲁师长不能走,姚政委借口要去首都开会,离开了十几日,顺便还带上了忆苦思甜,父子三人直奔承宗所在的医院。
等姚政委父子三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暖和了,倒春寒过去,棉衣棉被早就收起来,再有半个月,就到立夏了。他们一到家,没在自家开火,而是直奔霍一忠家里,忆苦思甜在路上和人打招呼时说,馋了江婶婶做的辣椒菜,一回家就带着特产和粮票上门去了。
江心炒了几碟菜,带着长高开始变声的忆苦思甜兄弟和自己家两个孩子吃饭,霍一忠和姚政委则在院子外头说话。
“一忠,我见到承宗了。”姚政委一路奔波,脸色很差,他本来胃就不好,吃的也不好,此时说是蜡黄也不为过,“承宗很虚弱,医生说至少得养两三年。”
霍一忠记着承宗,但也记着葛大亮,可他只能问承宗:“谁在照看他?老首长和夫人知道了吗?”
“我们让人活动,把承宗接走的时候,老首长和夫人还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这么些年,姚聪还是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方法的,“鲁师长在老家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去照看他。”
“那就好。”霍一忠放心了,脸上表情很沉得住,他不再是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
姚政委估计是太累了,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还在说:“承宗说,病中见到你,还以为是做梦。”他拍拍霍一忠的肩膀,“一忠,这回多亏有你了。”
霍一忠只是肃着一张脸:“应该的。”老首长和夫人毕竟对他有大恩,他对老首长的崇拜破裂,这是两回事,他分得清。
“我这回开会,听到一些变动。我预测后面会继续动荡一番,但离老首长说的‘天亮’,差不多了。”姚政委的政治觉悟是很灵敏的,他半眯着眼,“明天去找老鲁,咱们再坐下来讨论讨论,过阵子,让你再跑一趟川西。”
霍一忠敬个礼:“是!”
“严肃了。”姚聪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因为承宗的事,对他又更亲近了,这是真正的自己人,“往后咱们要走得更近些。先去吃饭吧,小江做的小炒,那是让人惦记。”
第99章
扫盲班的课程会持续到六月底, 七八月份就会停课,九月份是否还会再招生,就要看大家报名的情况, 但大家推测, 大概率是不会再开班, 毕竟家属村的人不多, 要求的“课本”也不厚,教完了就没有下一个阶段,所以这个班就像是一个短暂的培训。
这样到了七月份,江心和程菲二人就要“失业”了。
江心心里有谱,对这个事情有心理准备, 反正如果扫盲班还要继续, 学生和班级都会减少,到时第一个被考虑在内的老师肯定是她,而不是外人程菲。
程菲和其他知青一样,下乡好几年, 青春蹉跎了,又不甘心在屯子里结婚, 想回城,苦无出路,自小偏偏又读过书, 有几分才华, 自怜起来, 就觉得自己是被埋没的金子,悄悄在自己的本子里写“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 江心有一回看到, 笑了一下,但很快又不笑了,她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的向往?
这阵子的程菲有些像飞蛾,东扑西扑,很想把扫盲班这个事情再延续下去,最好可以延续到她彻底回城的那日,她就不需再下地,再和其他知青挤一个房间睡觉,可世上的事哪能如她所愿,时间毫不留情往前走的同时,还要给她使绊子。
过年前就听几个嫂子说周水发会把玉兰接回来,大家以为过了年就会见到玉兰,谁知到五月了才见到人。
玉兰四月底就回家属村了,只是日日不出门,知道她回来的人就少。
这人本来就长相普通,不高不矮,最大的特色是那把充满柔情的嗓子,这回回来,她不像原来一样哭诉,人和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的,天天都待在家,而自她回来后,小周脾气也日渐暴躁,和邻居矛盾四起,家属楼的人和他们一家关系比原来更差。
后来渐渐地有人传出,玉兰的嗓子哑了,说起话来像是鸭公嗓,骇人得很,所以她变得不爱哭了,但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现在瘦得可怕,被她双手抓住,如同被一双铁爪抓住,说话时,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人看,孩子夜里见到她,都怕得哭起来。
江心只知道她回来了,再见到她是在程菲的扫盲班上。
玉兰听说村小开设了扫盲班,让周水发替她去报了名,小周本来不同意,觉得她如今嗓子毁了,丢人现眼,何况这个扫盲班都快结业了,可又糟心玉兰夜夜在他面前嘶哑地哭,像只聒噪的乌鸦,吵得他和儿子周大宝都不能睡,就去找后勤给她领了课本。
后勤的人本着善意,劝他一句,说现在只剩一两个月的课了,怕跟不上老师讲课的内容,可以等下回,说不定九月份还会再开班,重头学会更好。
小周又开始轴起来,一听人家说玉兰可能跟不上,在人家办公室就咆哮开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爱人?觉得她就一定学不成?非得等到九月,谁知道九月你们还开不开班!”
后勤的人憋了一肚子火,把几张纸丢到他面前:“自己填表!”
玉兰和江心有过过节,她至今记恨那两巴掌,很自然地就选择了小程知青的课堂。
程菲和江心把常用字词压缩在前几个月讲完,现在已经到了计划中的“文字赏析”阶段,扫盲班的同学虽然不能全然领会其中的意境和美丽,但也大略能知晓一些意思。
可偏偏玉兰不懂,程菲讲苏轼和普希金,让大家齐声诵读黑板上的诗,她也张口瞎读,混在一众同学中,有点像滥竽充数里的南郭先生,通常讲了课就要小考一场,这样才能知道扫盲班里的盲,到底扫得怎么样,老师教得如何。
玉兰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到考试时,自然就露出了马脚,程菲只知道有个新来的学生,但不知道是玉兰,更不知晓她的品性如何,于是就在课堂上批评了她两句。
这下可捅了玉兰的心窝子了,她从老家回来,嗓子就哑了,本来心里就老觉得人家看不起她,时刻盯着她看笑话,如今来了个面嫩的小程知青,这又不是家属村的人,说不定是什么臭知识分子下乡来混日子的,被说了两句,自尊心发作,认为老师针对她,竟然在课堂上又哭了起来,原来那把属于美人的嗓子,现在跟破锣一样,嘎嘎刺人耳朵,她周围的人都不得不走开了一些,生怕沾上这人。
程菲上课这么久,刚开始和同学们是磨合了一下,但还在一个正常的范围,来了个不讲道理的玉兰,向来斯文的她,一下子还真束手无策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学生大哭,哭得要把屋顶都掀了,尴尬地站在讲台上,那张清秀的脸局促不安。
有几个嫂子在底下劝玉兰别哭了,别耽误大家上课,她实在要哭就下课再说。
“是呀,以前听她哭,还说能听两句。现在这嗓子,难听得膈应人。”
“怎么回娘家一趟,嗓子还破了,这是做了什么孽?”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其实家属村的嫂子们平常都挺厚道的,口角归口角,当人的面儿揭伤疤的还是少有,这么几年,也就个玉兰,让大家懒得费心去顾及,不喜欢她的话当面儿就讲了。
而玉兰被周围的人一说一问,哭得更大声了,聒噪惹人厌的哭声,把隔壁班的人都吵到了,江心班里的学生无心上课,个个伸长脖子,想看看隔壁班发生了什么事,江老师只好让大家安静,自己跑过去看,一见是玉兰,眉头紧皱,她怎么来上课了?来了又折腾个什么劲儿?
程菲看到江心,跟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想让她来处理这个棘手情况,可江心也不想沾一身骚,就出去找村小那个后勤负责看大门的男同志,让他把人“请”了出去。
玉兰被请出去,课堂清净了,大家说了两句,又继续上课,程菲有些没了心情,后头的课讲得稀稀拉拉的,再不像平常的激情,明显是被影响了。
结果第二日后勤就收到了周水发玉兰夫妻的投诉,说要举报扫盲班这两个老师。
对江心的举报是她多管闲事,不是她班里的事情她也管,居然还让人把积极学习的学生给赶了出去。可她丈夫是营长,她自己本身也不是个好惹的,小周和玉兰对江心的要求是,让她当着家属村同学们的面儿给她道歉。
但是对程菲知青的投诉就严重多了,说她看不起军属,说她讲旧社会的诗人,不符合新社会的面貌,是反//动派,如果部队不管,就要到镇上的革委会去举报她,要让她上台做检讨,剃头游街,要改造她的思想!
一开始说江心,柴主任还能听几句,可说到小程知青,他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这个小程知青如果真有这个思想倾向,姚政委和他都跑不掉,就是他们两个反对原来家属村报名的那两个高中生,极力支持发表过文章的程菲来当老师的,那个同意书上还签着他俩儿的名字,若情况属实,被告到革委会去,他们部队虽是拿枪的不好惹,可鲁师长也会很为难。
好在他也不是那么不顶事儿的人,好说歹说把小周夫妻劝走,让下属去了解个大概,自己也回家打听了一番,大家把情况一对,整个办公室都被气得牙疼,这对夫妻可真牛,倒会把他当枪使!
柴主任在办公室走了两转,眼珠子一溜,贼笑两下,跑去报告姚政委了,小程知青是他们俩儿一起决定的,而且这女老师一直住他家,他们俩儿不是很聊得来,互相欣赏,走得很近吗?连他这个不爱听八卦的,多少都听到了点美人英雄、红袖添香的绯闻,美人遇难,不得让英雄发挥发挥。
柴主任一到姚政委的门口,立马就把周水发玉兰夫妻来告状的事情汇报了。
不过他是这么说的,先是重点说这俩儿投诉的人是江心,小程知青只是顺带的,但小程老师的罪名略微严重一些,又不敢说太过了:“哎呀,政委,这可怎么好?江嫂子那头,不用咱们出手,她自己说不定就能解决了。可小程知青多难过啊,一个年轻女同志,在这里又无亲无故的,咱们还是得处理啊。”言下之意就是,他们得拉偏架。
姚聪看着眼前这个自作聪明的柴主任,笑一声,再看他一眼,又笑,双手交叉抱在脑后,看着他,表情有些冷,把柴主任笑得莫名其妙,只好挺直身姿,等待领导指令。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一个后勤主任,连这些事都处理不好吗?”姚聪脸是笑的,说出来的话确是不客气,“小柴,主任当久了,就不知道怎么和群众相处了是吗?”
柴主任怔住,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反馈,人家说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想把小程知青的难处往姚政委耳朵里传,没想到反被训斥一顿,只好捏着鼻子检讨自己:“政委说得对,是我没好好思考,没做好工作,我回去反省。”
道了歉,柴主任拿着帽子回到办公室,坐下摸下巴,倒是没把姚政委的训斥放在心上,反正他每个月总要挨一两顿训,就是,这姚政委和小程知青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啊?
哎,这男的女的,真复杂。柴主任一个大老爷儿们没想出来,只好得出这个结论。
江心那晚让人把玉兰“请”出去,就知道他们夫妻肯定要闹出点幺蛾子出来,她特意和霍一忠说,柴主任那儿如果有什么动静,要第一时间回来告诉她。
霍一忠摸摸她的脑袋,好笑:“你对人家动手的时怎么就不担心,现在还怕人家找你麻烦?”
“麻烦麻烦,不就是麻人又烦人嘛。”江心摊手为自己辩解,“这就好比我自己好好走在路上,突然冒出个人,往我身上泼了盆泔水,我不烦吗?何况小周玉兰夫妇就是牛皮糖,沾上就扯不掉,洗不干净,烦人得要命。”
“行,我替你看着。别怕,他们绝不敢到家来找咱们麻烦,这回无论如何我都替你挡回去。”霍一忠让她放心。
江心就笑嘻嘻地把眼前的牛肉全都夹给了他,丈夫对外开始强硬,对内开始柔软,受益的可是她和孩子。
这件事,柴主任没搭理玉兰,但和小周说了:“你可以去举报小程知青,但小程知青也可以举报你们家。”
“举报我们什么?”周水发不服气,“我和我爱人根正苗红,贫农出身,又红又专!”
“小周啊小周,你们出身是没问题。可思想觉悟不够啊,尤其是你,作为有职位的干部,不配合部队工作,你爱人在课堂上大哭,影响集体上课,影响扫盲班工作,你不劝着反而还纵容她!”
柴主任也光棍起来,半是无赖半是威胁,“程知青也可以向部队举报你,你别忘了她还在市里报社发表过文章,她有文化会写字,还能写信到市里去,把你们夫妻做过的事儿登报登出来,到时候影响一大,部队说不定就直接把你开除了!”
周水发一听,居然还能举报他,觉得柴主任蒙他,竟然说今天就去镇上,非得要个说法。
柴主任摆手:“行,你们想去就去,我不拦着。不过我先和你说,到时候如果你被撤职回去,每个月是不会有补贴的,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这个倒不是开玩笑的。
“那江心呢?她又怎么说?她还跟不跟我们道歉!”周水发还记着这件事,他们可是有着“新仇旧怨”的宿敌,弄不了小程知青,难道就还弄不过江心?
柴主任抬头往天上看,忍住白眼:“那你自己看着办,但是大家同事一场,你别怪我不提醒你,江嫂子那支笔,写的字怕是比小程知青的还多。你可以去试试,是小程知青好惹,还是江嫂子好惹。”
可小周那个轴性子,还非要去碰一碰这条线,跑回去和玉兰说了,说马上换鞋子要去镇上举报,两个人都举报!他就不信邪,这世上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玉兰一听可能要回老家,小周从此还没了补贴,马上就软了下来,泄了气,不肯去,在屋里哭天抢地地闹,打死她都不再回老家去,这回是要了她的嗓子,下回还要不要她的命?那嘎嘎作响的嗓子把左邻右里都给轰了出来,这嗓子现在也变得太难听了!
往后的一两个月,玉兰没去上课,恢复了外出,好像也不在乎自己嗓子破掉这回事,举报两位老师的这件事,就这么地不了了之了。
柴主任看着这对夫妻没了声响,觉得自己把这事儿解决了,想找姚政委邀功。
可姚聪只是看他一眼,笑意不达眼底:“小柴不是还挺会办事的吗?”把柴主任给臊了一下。
程菲是从其他人嘴里知道这件事的,家属村里有一些很喜欢她的学生,下了课就叽叽喳喳和她说开了,臭骂了小周玉兰夫妇一顿,还劝小程老师别计较,程菲苦笑,原来世上哪里都没有净土。
隔日,她还在家属村,要去江心家里找她对课程,两人对完上课的进度,就坐下来说会儿话。
霍明霍岩在客厅练字,刚好练完,拿来给江心检查,江心给他们写了几个示范的字,让他们出门跑会儿,待会儿再进来。
程菲看到,一直保持笑容,待两个孩子出门后才说话:“江嫂子真有福气,两个孩子也懂事儿。”
江心就知道她今天定是有话要说的,她对程菲不反感,愿意和她聊聊天。
“江嫂子,恕我多嘴,您是怎么和霍营长认识结婚的?”没想到程菲竟选了这个做开头。
“经人介绍。”江心不想说细节,她不信程菲不知道他们家的事。
程菲果然笑笑,有股迷人的风情,近看尤其好看,这大概也是江心不讨厌她的原因之一。
“江嫂子,当两个孩子的母亲,为难吗?”程菲问,不知是否意有所指,忆苦思甜也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为难,也不为难。”用心付出,丈夫支持,总不会为难到哪里去;可说为难,家庭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为难的,尤其是做人父母。
“孩子大点儿,更懂事了,估计就好受些。”程菲毕竟没结婚,也没这样亲手带过孩子,说的话有些隔靴搔痒。
“难说,孩子懂事,大人不懂事,那做妻子做母亲,就难。”江心和她绕着圈子,她不坦诚,江心也不问。
程菲有一会儿没说话,喝口水,又接上去:“我不懂,两个人似乎明明靠的很近,有时候又觉得很远。”她在说姚聪自从去首都出差回来后,就对她冷淡的事情,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江心倾诉,她说不出口。
江心内心轻叹,其实霍一忠前两天就和她说了,姚政委和原来的亲朋续上了前缘,他们家里似乎对姚家父子三个都有了新的安排,程菲之于姚聪,不过是过客。
霍一忠说的特别笃定,又极度淡漠:“姚政委只是寂寞了几年,想和人说说话,这人不论是小程知青,还是小王知青,是男是女,都没有区别。姚政委是做大事的人,不会拘泥眼前的。”
江心还不服气:“他看小程知青的眼神不一样。”她再笨,一眼也能看出来,姚政委是有几分喜欢程菲的。
“那你信不信,换个人,姚政委也会产生三天的幻觉,过了这个点儿,不用等到第四天,他就清醒了。”霍一忠把她半搂住,那手指点她脸颊,“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小程知青排不上号。”
江心也不是没见过中年男人的事业心,但她还是低估了这种残忍性,更没想到姚政委的冷处理会来得这样快,她以为至少能持续三五个月,一段本可生根结果的情愫,却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结束了,而霍一忠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仿佛习以为常,一口咬定。
“你呢,你过了那一阵幻觉,也会清醒吗?”江心揪着他的衣服,很在意他的回答。
“我的心,忠于心心首长,一直,永远。我用身上这身军装担保。”霍一忠有时候感觉江心也没有安全感,她一直表现强势,可心里始终害怕人的离去,尤其是身边的人,他需要不停地做出承诺,对她敞开怀抱,才能缓解她的这种心怯。
不论这句话能持续多久,都让江心感到一阵欣慰,得了肯定,这才依偎在他怀里慢慢睡着。
程菲没有这样的幸运,她和姚聪二人是神交,两人谈诗论词,谈理想甚至谈人生,可就是不敢谈到爱情和生活,或许是姚聪的引导,或许是程菲的不敢主动,二人的情感在立夏之时,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姚聪不好让人搬走,为了避嫌,后头但凡她来的那两夜,都睡在了办公室的行军床上,陪着他的还有警卫员小曹,部队里谁都知道这件事。
“我有时候看着你和两个孩子相处,很羡慕你。”程菲竟这样说,可见人长得成熟,心还是有几分天真,后妈哪有那么好当?
“江嫂子,你不知道吧。我替我哥哥下乡是自愿的,他小时候生了一场病,脚坏了,走路要拄拐,上下楼梯都难,别说上山下乡,就是前面有吃的,他都抢不赢。”程菲眼里有点泪,隐忍着,“当时我才十九岁,相信等着我的定是光明的前途,结果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地等着回家的名额,怎么也轮不到我。”
“江嫂子,不怕和你讲,我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的伟大。我想回家,想阿拉爸爸和姆妈,也想哥哥。”说到想家,程菲眼里的泪就掉了下来,江心把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我姆妈写信和我说,要是有合适的知青就在当地结婚,好歹有个家,两个人回家,好过一人吃饭。”程菲是大城市来的女孩子,见过世面,心里有傲气,不肯低头,二十五六岁是老知青了,先头年纪大的已经各自凑成对,也有和她一样死等回城,不愿意在大林子屯里落地生根的,后来有年纪更小的知青来,互相都没看上,日子过得其实很凄惶,读书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没想到这回竟又遇上了姚聪,这个头发发白却正值壮年的男人,那样聪明健谈,有修养有内涵,经历丰富又不世故,怎么能不吸引程菲的心?鳏夫多年不娶妻,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如此情深不寿,如此立场坚定,光是听他讲过去的经历,都能令她深深折服。
江心也没想到程菲竟这样大胆,把这段时间她和姚政委二人的交谈都和她说了,可江心不想当坏人,她不能这样残酷地对一个年轻女孩,告诉她,你们相遇相识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程菲没有错,她只是对一个优秀的男人动心了。
姚聪也没有错,他的人生选择了其他,而没有选择程菲。
最后见程菲哭得伤心,江心不得已表态,才说了一句不搭边的话:“姚政委年纪太大了,我看到他只有尊敬的感觉。”不是叫叔叔就是叫爸爸。
程菲噎住,擦干泪,想说夏虫不可语冰,可人家江嫂子和她处境不同,遇到的人也不同,她怎么好要求一个人完全懂她呢?
江心看得出来程菲不喜欢她那么说话,于是也不讲了,送她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少想一些卓文君司马相如的故事,珍惜自己,脚踏实地地生活。”
程菲似懂非懂,只点点头,泪眼朦胧,即使是穿着粗布衣裳,也有一番风情。
江心看着她,美是美的,就是那颗心过分精致,过分理想,没办法落到实处,她的痛苦源自理想和现实的割裂,不克服中间的沟堑,她是不会快乐的。
第100章
因为七月份要回新庆, 江心早早就写信回去告诉爸妈和大哥小哥他们,给小常哥的钱也分三次有零有整地汇了出去。
侯三听说她要回娘家,还亲自带货回来, 拉着江淮, 又给她汇了一笔钱, 江心就把这笔钱全用来买了牛肉干。
大柱的牛肉干生意还在做, 不过换了个更隐蔽的地方,要找他还真不容易,屯里生产队的人多少知道这件事,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去年大柱赚了钱, 给村里十多个孤寡老人买了棉衣, 生产队队长和老支书早些年跟他老子交情好,看着人长大的,他又不吃大锅饭里的粮食,大家开会嚷嚷几句, 也不能再说什么,没抓到把柄, 又没人举报,大家就当没这件事儿,反正他家里人多, 上工赚公分也能养活他。
江心还是找了蔡大姐, 让蔡大姐的兄弟到他家里去问, 这才打听出来的。
大柱从山里回来,瘦了点儿, 但还是很大一只, 腿上被蚊虫咬的都是包, 听说江嫂子要货,啥也没说,定了日子,到时帮她挑担子到火车站去,和上回一样,江心喜欢他嘴严,当场就交了一半的定金。
把钱都撒出去后,江心手上只剩下一百多块钱,她马上就收手了,专心等坐火车回去的那日。
做生意的人说是有钱,可钱全压在货上,周转性不灵活,那批货就是生意人的身家性命。
大概是要出门,离开待了一年多的家属村,回的还是娘家,江心比往常更欢乐一些,别说家里人感受到她的心喜,霍一忠和霍明霍岩撒娇更容易得到满足,就连邻居们都知道她七月份要回一趟娘家,都打趣她别忘了回家属村的路,看他们夫妻粘腻的样子,免得到时候霍营长还要千里寻妻。
扫盲班的课程将在六月底全面结束,至于九月份还招不招生开班,后勤至今也没个章程,反正江心和黄嫂子说了,如果还招生要老师的话,她没赶回来,就帮她报名。
黄嫂子现在是江老师忠实的学生,连声说好,要是开班,她还要报名去上课,小江讲课多有意思,怎么满肚子都是有趣的故事呢!
上了课,自然还要考试,姚政委似乎很乐意参与教育这些事,百忙之中抽了时间出来参与出卷子,考完试,江心和程菲两人开始改卷子,人数不多,一夜就改好了,把一二三名给排了出来。
最终成绩出来,大家大体上掌握得不错,江老师和小程老师还给成绩好的同学发了礼物,一支笔一个本子,领到的人喜笑颜开,连声谢谢老师。
结业那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就开始了扫盲班的结业仪式,姚政委也来发表讲话,还表扬了认真学习的同学,每个被念到名字的人,脸上都有光,读书识字就是好,人文明了,说话顺畅了,管教起孩子来更得心应手,连领导都能看到你的存在。
姚政委是讲台上讲话,对底下的人一视同仁,目视前方,扫射四处,在讲台底下的每个人都能收到他的目光,感觉他在注视着自己。
江心看着旁边的程菲,居然怕她做出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必要时她得把人摁住了,可小程知青只是哀怨地看了一眼姚聪,接着就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和其他人一样,平静无波,安静地听领导讲话。
这姑娘不错,能思进退,体面,江心暗暗放心了。
等领导讲话完毕,又感谢了两位老师的付出,让大家给他们鼓掌,大家都很热情,有的人边拍手掌还边看两位年轻的老师,把人看得脸都红起来。
江心虽然不在乎进步家属这种称呼,可能真切地帮助人,还能收到对等的感谢,那种成就感和自豪感还是很振奋人心的,至少她觉得在这个日子里,她和家属村,和这个年代的联系更紧密,更贴合了,不再是像以前总觉得隔了一层雾。
时代在包容她,她也在融合时代。
到了晚上,大家吃过饭,扫盲班家属村的同学联合下乡的知青组了一台节目,部队后勤还帮忙拉了临时的电灯,大家凑在篮球场上唱歌跳舞,很热闹。
除了家属村的人,屯子里也来了不少村民,大家聚在一起,这回就连平常不管内务的鲁师长,都带着何知云来了,晚会开始前上台讲话,鼓励军民同乐。
霍一忠和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底下的长板凳里,跟着唱进步歌曲,唱完歌,两个孩子就和其他小孩跑着玩起来,台上台下乱晃,江心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儿,喊着让他们下来,别影响上面哥哥姐姐们表演节目。
霍明跑出汗,一头扎进江心怀里:“妈,我要喝汽水!”
江心给她掏了五毛钱,让她到球场边儿上去买两瓶,另一瓶给弟弟。
何知云座位离他们近,听到这对母女讲话,回头看一眼,笑了一下,江心见了也朝她点点头,叫了声嫂子。
霍一忠一看他们讲话,登时就握住她的手,江心拍拍他的手背,附在他耳边说:“干嘛呢,怕我和人大庭广众打架?”
“不是。”霍一忠嘴硬,“怕敌军单方面挨揍。”
江心挠他一下,笑:“说得你媳妇和悍妇一样。”
霍一忠就看着她傻笑起来,又有了几分刚认识的模样。
“对嘛,就是要多笑笑,这阵子老板着脸,霍明霍岩都怕你了。”整个篮球场闹声喧天,这夫妻俩儿不好好看节目,窝着讲悄悄话,何知云斜眼就再看了一眼,还是微笑着看台上年轻人表演节目。
姚政委今天要在办公室打电话,带着忆苦思甜来晚了,赶上一个群舞,前头其实给他留了凳子,他没去,放兄弟二人出去疯玩,就坐在霍一忠江心旁边一个空位上。
群舞结束后,台上上来个不认识的年轻男知青,五官正气,笑容俊朗地报幕:“接下来,有请我们70届有名的才女程菲,给我们表演手风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江心原本轻靠在霍一忠肩上,听了是程菲上台表演,竟下意识扭头看了下姚政委,姚政委面色不变,和其他人一样看着舞台山上,静静等待表演人上场。
因为电线是临时拉的,电压不稳,技术兵拎着工具箱在旁边,舞台什么时候暗了就拧一下,刚好轮到程菲的时候,电灯泡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暗一个亮,暗的那个怎么都拧不亮,舞台半明半亮,那两个技术兵只好分头去找线口。
程菲穿着和平常没有两样,因为她在扫盲班当过老师,舞台下好多人喊着:“小程老师,来一个!”
程菲朝着大家鞠个躬,笑了一下,坐到凳子上,手上拿着个巨大的手风琴,慢慢地弹奏起来,那暗光轻轻笼罩在她身上,浪漫温柔,悠扬恬静的琴声从她指尖流出来,飘荡在这个闹气腾腾的篮球场,这时有几个知青跟着她的节拍唱起来,把家属村的人也带着,来了个合唱。
江心抱住霍一忠的手臂,跟着哼几句,看到姚政委也张口默默唱了几句。“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着我不声响,我想开口讲,不知怎样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长夜快过去天色曚曚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台上沉浸在自己表演中的程菲没有看到台下的人,夜里暗,她也看不清,表演时她似乎有些紧张,还弹错了几个音,但是不影响大家的热情,这首曲子完毕,大家鼓掌,她抱着手风琴再鞠一个躬,就到旁边去了。
没一会儿,姚聪也站起来,和老鲁说了两句话,叮嘱忆苦思甜别玩太晚,自己乘着月色,慢慢往家走。
霍一忠转头看下姚政委的背影,捡了脚边一颗小石头,丢到不远处警卫员的肩膀上,朝还盯着女知青看的小曹使个眼色,小曹收回眼睛,立即跟着姚政委跑了。
江心又捏他:“你是不是也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姚政委是不能出错的。”霍一忠挺直身板,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好没趣。
“那当时那俩儿”江心伸出手指,悄悄地指了指鲁师长夫妇那头,“你们怎么不阻拦?”
霍一忠语塞,最后憋出一句:“我没参与,我不清楚。”
江心撇嘴,现在的霍一忠越来越不好玩了,不经逗,又套不出话,保密条例倒是一条接一条地给她背。
晚会结束了,还有一小部分人聚在一起唱歌,其他人都各自拿着板凳回去了,程菲来和江心道别,扫盲班结束,她就得回屯子里继续上工,不赚公分就没饭吃,她有十分的才华也要先喂饱肚子。
江心和她拥抱了一下,和她说:“你确实是金子,保持读书习字的习惯,总有你发光的一天。”高考很快就要恢复了,她再坚持一年,就能看到报纸上的好消息,想回城,没有门路,那靠自己考回去,闯出来,就是一条路。
程菲笑,依旧是第一回 见到她,那种舒适感,她说:“我想了想,还是不后悔替我哥哥下乡,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
江心又抱了抱她:“不要回头,回头没有路,眼睛向前看。”
年纪大了,总忍不住想对年轻人说教,尽管程菲如今的年纪是比她还大两岁的,可她毕竟是有三十年人生经验的江心,就放纵自己倚老卖老多说了两句。
程菲和她挥手,跟着其他知青,赶着夜路回大林子屯里了,从此又开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而曾经在迷人的夜里和她谈天论地过的姚聪,也从她的生命中退出了。
这段短暂的感情无人知晓,无人见证,消失得悄无声息,没有一丝痕迹。
回去的路上,霍明霍岩在玩两个空汽水瓶,江心还在哼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霍一忠一手拎着煤油灯,一手牵着她,天上的月亮半圆,她想起许多,自己拥有的失去的,来不及把握的,她似乎都没办法再做什么,只好抓着眼前和自己同床共枕亲密夜话的丈夫,两个和她越来越亲近的孩子。
“霍一忠,我发现自己现在很满足。”月色太好,江心忍不住想和他说说话。
谁知这块黑炭头说:“我不满足。”
江心讶异,抬头看他:“为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不喜欢吗?”
“喜欢,我从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往后每一天我都想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霍一忠的脸在黑夜中依旧不苟言笑,他真是越来越不爱笑了,“我要变得更强,让你们娘仨儿生活得更安稳。”
“心心,放心吧,我一定会带着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霍一忠的话很轻,分量却很重,“去城里过日子,顿顿有肉吃。”
从川西回来后,他心里有股劲,激励他往前冲。
江心看着他那张有些凌厉的脸,踮脚亲了他一下,把人亲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城里乡下都可以,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真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她刚来家属村时,还担心自己闷得发疯,没娱乐没通讯,没想到竟也这么过下来了,还过得这样安稳,过得这样有打有算,再回想21世纪的那个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有几分强硬严厉的自己,她都不敢相信这样随波逐流的变化。
而霍一忠心里却觉得心心一切只是为了他,这是她对这段婚姻的退让。
刚结婚时他模糊能察觉到江心被周遭环境压抑的不快,可那会儿他认为谁都是这么过日子的,没有人是特别特殊的,人家能过,他们也能过,于是江心也压下许多不便和他沟通的话,可现在霍一忠在成长,在进步,他也察觉到了许多细腻的沉抑,不足为外人道,连枕边人也没办法说。
此时的霍一忠,和彼时的江心,尽管没有交谈,却在心灵上达成了共识,正是这份捉摸不定的认知,令他做出了改变,更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做出无限度的妥协,既然如此,不如逼一逼自己,去争取一个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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