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打了人, 江心全身心伏在霍一忠宽阔的胸膛上,发抖,眼泪漱漱流出, 洇湿了霍一忠胸口的衣服, 她不想哭, 但控制不住眼泪直流, 哭得眼红鼻红,像是一个被紧紧猎杀的小动物,令霍一忠怜惜不已。

    霍一忠心中也有怒气,恨不得回刚刚的办公室把周水发玉兰夫妻的下巴给卸了,让他们胡乱说话!但知道此时不能离开江心, 他隐忍着, 搂着自己的妻子,和她在一起,轻声哄她,像哄一个孩子:“别怕别怕, 有我在。”

    姚政委站在门口,看着这对打了人的“苦命鸳鸯”, 摸摸自己的白头发,算了,再等会儿。

    江心慢慢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身子不再抖动, 神志逐渐清明, 眼泪也停止了,有点丢人, 好在是在自己丈夫的怀里, 又理所当然地赖了一下。

    “霍一忠,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江心依旧把头埋在他胸口,不肯抬起来。

    “胡说,心心是最甜美的姑娘,最好的爱人。”霍一忠亲亲她的脑袋,难得感情这样外露,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哄她。

    “刚刚咬疼你了吗?”江心终于把头抬起来,想去看他的肩膀,被霍一忠制止住了。

    “回家再看。”霍一忠已经看到外头姚政委的影子了。

    这件事说起来不算部队内部打架,顶多是军属们的日常矛盾,部队纪律委员会是可以缩着手不管的,只是闹得难看,况且是周水发开的头,几个主要领导又目睹了全过程,大家只能捏着鼻子往下拉架,要不鲁师长早回家去了。

    但江心的凶悍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么多年,家属村就没出过这么烈性子的女人,说甩人耳光,那就一秒钟都不带犹豫的,定要把那份怒气给传递给始作俑者。

    “霍一忠,我要你不能私下找那个周水发打架。”江心扯着他的衣服,要他答应她。

    “他都上门骂我爱人了,我还不能动手!”霍一忠也是有血性的,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欺负。

    “别像我一样冲动,我现在就有点后悔呢。”才怪,后悔打轻了,但她再怎么糟糕,怎么发怒,也不能让霍一忠介入这件事。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我要再想想。”霍一忠知道江心的顾虑,傻子一样,都受这么大委屈了,还一心念着他在部队如何,怕影响他的前程。

    两人慢慢沉默了下来,江心就在他胸口偷偷亲了一下,霍一忠真好。

    姚政委见里头动静似乎小了,正想踏出去说两句,又听到江心委委屈屈地说:“霍一忠,我手打疼了。”

    “我看看,手心都红了,揉揉,回去拿药酒给你涂涂,下回别这么用力了。”霍一忠把她打人的右手拿起来揉,还跟哄霍岩一样,对着她手吹气,“吹吹就好了。”

    江心刚刚哭过,憋得脸红,一张红脸竟还能笑出来,随即又想起家里两个孩子:“哎呀,刚刚吓到霍明霍岩了吧!晚上回去他们还会不会认我?”说着又想哭起来,她好不容易才养熟的孩子呢,怎么就没控制住脾气,这么凶恶的样子让两个孩子给见着了。

    “别担心这些,回家再说。”霍一忠把人搂住,还不知道部队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咳咳!”姚政委在外头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对夫妻还有没有王法了,隔壁那对还在哭天抢地呢,他们倒在这里你侬我侬,还担心起孩子来了!

    霍一忠忙站起来,和江心拉开了点距离,下意识把人挡在身后:“姚政委。”

    “一忠,折腾这么久,我看你爱人也饿了,去给她找点吃的来。”姚聪要把人打发走,想和江心说几句话。

    霍一忠有些拖拉,不太乐意走,怕政委跟训兵一样训自己老婆,姚聪看出来了:“行了快去吧,把门开着,我是讲道理的人,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食堂估计还有点吃的,给我也拿两个馒头。”

    江心推他一下:“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霍一忠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

    姚聪让江心坐下,打量了她一眼,打了人自己哭了一阵,还来不及整理仪容,头发有些乱,眼神很坚定,直直地与他对视,没有闪躲,倒是大方。

    “小江是吧?”姚聪也坐下,在她对面,有种上位者的气势,“说起来,我也算一忠的老师哥,如果不在同一个师部,也能叫你一声弟妹。”

    “师哥好。”江心马上卖乖。

    姚聪就笑了笑,一忠这媳妇倒是能顺着杆儿往上爬。

    “小周那头已经和大家都说了,是他媳妇说你瞧不起他们,他才上门找你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姚聪问她。

    “部队要管这件事吗?”江心没正面回答姚政委的话,她也有自己想知道的其他答案。

    姚聪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能和他过招的人了,部队的兵职级比他低,他问什么人家就答什么,要是不小心被拉去解决日常纠纷,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堆人乌烟瘴气说个不停,就是不说到点子上,他不耐烦了就会简单粗暴地一刀切。

    来了个能和他对上的江心,被反问一句,一开始有些不乐,是一种上位者被下属冒犯的不快,转念又觉得,自己真是当了太久的老人,都忘了年轻人的锐气是怎么回事了。

    “部队要是决定介入呢?”姚聪看她。

    “那我现在就出门去镇上报公安,让公安系统的人也介入,大家一起玩。”江心没有退缩。

    “部队要是认为这是你们的私事呢?”姚聪又问。

    “那我现在就和霍一忠回家去,这件事就当抹平了。”江心不想让霍一忠牵扯进来。

    姚聪叹了口气,靠在背后的椅子上,一忠真是傻人有傻福,怎么就娶了个聪明的女人!

    “你想水过无痕?周水发夫妻那头,你准备怎么解决?”姚政委是以一个政委的身份问的。

    “姚政委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他道歉我就该原谅吗?当然要出口气!他当众诬陷辱骂我,错在先,我打人,不对在后,扯平了,公道就来了。还想要解决什么?”江心语带讽刺,不逃避姚聪视线里的压迫。

    姚聪头疼,这弟妹刚刚不是还脑子混沌吗,怎么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了?这种事就是和稀泥最好,哪能真把是非对错给分出来。真要闹到公安系统那头派人来,传出去他们师部还要不要面子了,省里军区知道,开大会时得点名批评他们师部内部不调,老鲁关起门来能把一忠的皮给剥了!

    对面的人不讲话,江心也不讲话,脑子里却快速动起来,看来部队和周水发都不想闹到外头去,不知是跟公安那头的人不对付,怕影响不好,还是一贯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越是有顾忌,那能把霍一忠摘出来的概率就越大,总之不能带累他。

    必要时候,她可以低头,只是周水发玉兰夫妻也不能好过!

    两个心里各有算盘的人都闭口不作声,最后还是姚政委开了口:“好了,天都黑了,今天先到这里,有事明天再说,先和一忠回去吧,家里不还有孩子吗?往后做事说话,多想想孩子。”

    江心挨了这句训斥,没反驳,今天确实是她冲动了,没顾虑到孩子,还是不够成熟,没有当家长的自觉性,是她错的,她会认。

    霍一忠恰好拿着三四个馒头冲回来,跑得一头汗,生怕自己慢一步,江心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姚聪见他那心疼的模样,自己脑袋也疼,指了指眼前的桌子:“留两个馒头,赶紧把你媳妇带走。”

    走之前,姚聪又叫住江心,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了一句:“年轻人,过刚易折,上善若水。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回去好好想想我这两句话。”

    江心也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想想,朝着姚政委鞠了个躬:“谢谢师哥提点。”和霍一忠牵着手回家去了。

    等霍一忠和江心夫妻走后,姚聪啃着馒头,从这个办公室踱步到另一个办公室去,周水发玉兰夫妻还在,一团团长高奇功和小周顶上的长官曾冲锋营长也在,鲁师长在外头抽烟,其他人都回去了,谁有空听他们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说来说去就说人家看不起他,那他得做点让人看得起的事儿才行啊!

    姚政委把手里的馒头分了一半给老鲁,老鲁两口啃完吃下去,把烟头拧熄,进会议室让大家先回去。

    周水发玉兰夫妻不依,要江心来道歉,玉兰想了想,道歉顶个屁用,要赔偿!不能让她白挨了两巴掌!

    “让那姓江的赔偿!她爱人霍营长也要赔我!”玉兰那把娇俏柔弱的嗓子,配着她乱七八糟的脸,真让人有些不忍再看,感觉像是一个身体里住了两个人,嗓子属于美人,脸蛋属于村妇,听觉和视觉很割裂。

    “就把他们家的院子和孩子的新衣服赔给我和周水发!”玉兰发了疯,脸都被打肿了,可见江心下了多大的力气!

    周水发不作声,也是支持玉兰的,他霍一忠凭什么住那么好的房子,凭什么年纪和他差不多就当营长,凭什么身手还比他好!就应该把新院子和营长的位置都给他!

    曾冲锋营长都没耳朵再听下去:“小周,拉拉你媳妇!管管她的嘴!”

    周水发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不肯听,他觉得玉兰说得没错,让她说!她说的就是他想的!

    鲁有根都笑了出来,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划火柴,点上火,闹了这么久,就是女人之间的嫉妒攀比心理作祟,可小周也跟着胡闹,就让他这个师长很难堪,看来他和老姚平时对下属们的思想工作还是做得不到位。

    “我觉得霍营长那房子不好,在最东边,没几户人家,离营地远,上班训练得走差不两小时。我和姚政委的还可以,离营地近,水电也方便,你们挑一栋,明天就搬进去,好不好?”鲁有根吐出一口烟,笑面虎一样,让小周和玉兰挑。

    鲁师长的话一落音,玉兰就忘了霍一忠的院子,竟真的认真比较起来,觉得姚政委的好些,他那里好像多了个房间,张嘴道:“姚政委的好。”

    小周一看鲁师长的笑脸,汗毛都竖起来了,忙拉了拉玉兰的手肘:“别说了!”

    鲁师长就转头对姚政委说:“那今晚你和忆苦思甜几个孩子就打包东西,搬到家属村去,把房子让给周连长。成吗?”

    姚聪真是没眼看,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同情江心被这样的蠢货缠上,还是该同情小周娶了个搅家老婆。

    高奇功和曾冲锋赶紧踢了周水发一脚:“快给师长和政委道歉,说你们是开玩笑的!”

    玉兰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师长这是在讽刺敲打他们夫妻,和周水发战战兢兢站起来摆手:“都是玩笑话,玩笑话!我们住家属楼就挺好的,不需要搬走!”

    “那今天的事儿,周连长,你还想说什么?”鲁师长实在不乐意明天一早还来处理这些破事儿,他一天到晚忙得很!

    “是我冲动在先,让江嫂子上火了,我该打!”小周这时反而清醒了,这人也是奇怪,当着领导的面能冷静,当着比自己弱小的人就上头。

    玉兰不服气,还想辩解几句,被周水发拉住,不让她开口,用眼神警告,再多说一个字就送你回娘家!

    姚政委也开口了:“小周,小江那头,可是一直要闹着去镇上报公安的,你自己掂量掂量,这件事值不值得。”

    周水发也折腾了一晚上了,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低下头,眼睛里有着浓郁的仇恨,师长政委就是偏心霍营长,他自己的两个长官也不肯帮忙求情,他们都是坏的,他们都欠自己的!总有一天,他要爬得比鲁师长还高,要把今日受的屈辱都讨回来!

    可是一抬起头,他眼神里又充满了歉意:“是我冲动,我爱人也受了教训,这件事请江嫂子高抬贵手,别给公安同志添麻烦,就到此为止吧。”

    这种事,只能是口头调节,也没个字条手印,话说到这里,事情就成了,后头就看大家怎么做了。

    鲁师长挥挥手:“高团长和曾营长,把周连长带回去吧。”

    两人敬个礼,带着下属走了,走的时候,脸上的恼怒都能滴出水来。

    鲁有根和姚聪各自回了家。

    到家后,鲁师长的爱人何知云替他把脱下的衣服接过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今天又抽了多少根?这么重的味儿。”

    “心烦,事儿多,就多抽了几根。”鲁师长洗了澡,换上家里穿的衣服,“给我下碗面,多放一个西红柿。”

    何知云年纪比鲁师长小一些,行动间有种大家闺秀的风姿,优雅美丽,秋水盈盈的笑脸,年纪大概在四十,保养得好,这些年估计没怎么吃苦,说是三十五六也不为过。

    她去厨房煮面,多煎了个鸡蛋卧在上面:“烫,吃慢点。”又站起来给老鲁倒了杯水。

    “怎么说?一忠的新媳妇和人闹起来了?”事情都传到她这儿了,那整个家属村和家属楼的人都知道了。

    “别提了,那小周夫妻,狗肉上不了台面!”鲁有根喝了口面汤,把最后他们在会议室里的话和何知云说了,还把姚聪和江心的对话也说了。

    “一忠这新媳妇这么厉害呀?”一开始有人传江心是利嘴婆子,她还半信半疑,今天老鲁回来也这么说,总不会有假吧?

    何知云对江心的观感很复杂,因为她很看得上霍一忠前妻林秀,不然也不会把当时最有前程的霍一忠介绍出去,书生门第出来的女孩子,从祖上七八代人开始就是读书人,哥哥姐姐都是大学生,可惜遇上这场运动,林秀出生晚,念过书,又上不了大学,家庭成分摆在那里,弄得不上不下的,不然哪里会和霍一忠结婚。

    何知云祖父在民国时担任过教育部的官员,祖母是大学老师,父母留过洋,她和几个兄弟姐妹都上过大学,因缘巧合嫁给鲁有根这个刚开始只会写自己名字的粗人,结果浩劫开始,全靠鲁有根的安排,她和家人才能避过这场运动最难的时候。

    霍一忠和林秀离婚后,何知云还愧疚了一阵,后头想想,小霍配不上人家林秀,离了也好。

    鲁有根就不同意,他一直觉得是林秀配不上霍一忠,读过几年书又怎么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兄姐还不是要靠着霍一忠养了两三年才缓过来,等过了最难的那几年,就跟人家提离婚,这是什么女人!无情无义!

    这件事,鲁有根和何知云就抬过好多次杠,谁也说服不了谁。

    老鲁把面吃完,何知云坐过去,又靠到他肩头,还像刚结婚时那样亲密:“那你说,林秀和一忠现在的这个媳妇江心,哪个好?”

    这是什么问题?他老鲁又不是村头爱嚼舌根的老头老妇人!

    不过想了想,鲁有根还是照实说:“林秀傲气,江心是烈性。一忠碰上哪个都不容易。”这是心里话。

    “总得有个更好,更合适的。这两人你都接触过,说说嘛。”何知云温柔地催促,让自己的丈夫说出个所以然来。

    鲁有根想了又想,想摸根烟出来,被何知云制止住了,在家不能抽烟。

    最后鲁有根才说:“一忠自小没有父母长辈引导,性格上一直有些优柔,男人做事当断不断很要命,还是需要一个烈性点的女人平衡一下,现在这个适合他。”

    何知云怏怏不快,拧了丈夫的手臂一把,老鲁怎么不和她站一起呢!

    作者有话说:

    烈女不怕死,但凭傲气~

    第72章

    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 也不知道几点,霍一忠和江心找后勤借了把电筒,二人肚子饿了, 就边走边把手上捏变形的馒头分着吃了。

    “霍一忠, 路太黑了, 我害怕。”江心停下, 拉着他的手臂撒娇,她向来怕黑的。

    “别怕,我背你回去。”霍一忠把电筒交给她,蹲下,让江心爬上来。

    江心爬上去, 有个高大的丈夫真好, 她贴近霍一忠的耳边,亲亲他耳垂:“我最喜欢你了。”是他喝醉那晚抱着她说的话,她也想说给他听。

    霍一忠在黑暗中咧着嘴笑,看着眼前的一点电筒光, 背着自己心爱的人,往家里走, 天大地大都没有回家的事儿大。

    到家门口的时候,霍一忠把江心放下来,两人都没有提刚刚的事情, 缓口气, 明天再说, 准备去敲郑团长家的门,得把两个孩子接回来, 往前看, 却看到自己家里亮了灯。

    霍一忠推开门, 见郑婶子带着芳芳圆圆和霍明霍岩四个孩子在客厅里学写字,水池那头堆了两个没洗的碗。

    郑婶子和几个孩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一脸皱纹笑,对霍明霍岩说:“你们爸妈回来了!”

    霍岩一见霍一忠和江心,立即丢下手里的纸笔,往江心那里跑:“妈!”

    这一冲,把江心撞得往后退了两步,这小孩儿最近养重了点。

    霍明也丢下手上的笔,跑得比霍岩更快,最后几步的时候却慢了下来,看着江心的眼神有些畏怯,小声嚅嗫道:“爸,小江。”

    江心就知道,完了,她后头估计得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帮助霍明建立她的安全感了。

    “妈,今晚我们在家吃了面!郑奶奶做的!”霍岩被江心抱着,搂住她的脖子,和往常一样亲她的脸,像是忘了下午江心的狰狞的模样,“我还写了字!”

    “弟弟真棒!”江心亲亲他,让他下来自己走路。

    霍岩见大人回来,下午那阵哭就过去了,被江心一夸,又屁颠颠地去写他的一二三。

    霍明则是低着头,站在院子里,江心过去抱住她,她有点抗拒,推了两下江心,江心还是用力抱住她:“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吓着你了。今晚郑奶奶做的面好吃吗?”

    “你做的好吃。”郑婶子是老一辈人,做饭做菜不放油,味道寡淡。

    霍明的声音小小的,从未见过她这样胆怯过,就是第一天在长水县接到她,她也是活泼明亮、敢说敢哭的,看来下午失控的江心让她对大人的性格和周遭的环境都产生了怀疑,只是人小,不知道怎么表达,整个人表现出来的就是畏葸不前。

    霍一忠过来,让他们别蹲在院子里讲话,天儿晚了,赶紧烧水洗澡。

    郑婶子见家里大人回来了,也准备带着两个孙女儿回家去了,路黑,江心拿了刚刚的电筒,把她们送到家门口才回来。

    “两个孩子是好的,你们走之后,不愿意在我家,非要回自己家,自己开灯自己吃饭,小的哭了大的哄。小江,往后不能这样了,孩子也是有心思的。”郑婶子替她擦擦泪,让她回去,“今天你难受了,回去吧,再委屈也要和家里人在一起。”

    江心进家门前,把眼泪擦了擦,挤出一个笑。

    睡觉的时候,霍明和霍岩都和往常一样,在床上滚两圈就睡着了,结果到了半夜,就听到霍明在梦里哭,哭得很小声,呜呜声,像只猫崽子在叫,眼泪却很大滴,顺着眼尾留下来,身子一动不动,魇住了。

    她一哭,霍岩过了一阵也跟着哭起来,两人哭都是闭着眼,没醒来,好像做着同一个梦。

    霍一忠先醒的,他推了推江心,江心迷蒙中也听到了,吓得立即坐起来,摸黑去拉了灯绳,灯泡亮得刺眼,回头一看两个孩子哭得睁不开眼睛,一人抱一个,拍他们的背,给他们顺气,叫他们的名字,擦汗擦眼泪,急得团团转:“快醒醒啊!”

    江心拍了拍霍明的脸,又去拍霍岩的:“霍明霍岩,宝贝快醒醒,醒来咱们去镇上吃肉包子!”

    过了一会儿,霍明不哭了,吸了吸鼻子,在江心怀里眯眯着睁开眼,翻了翻白眼,再过两三秒才正常,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眼前焦急的霍一忠和江心,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小江别不要我。”像句梦话一样轻,说完又闭上眼睛睡着了,这回没有再哭,发出了正常的呼吸声。

    江心的眼泪“唰”就掉下来了,怪她怪她,都怪她,为什么要和那样不值得的人起冲突,发什么脾气,把孩子都吓着了!往后她江心再也不做这样的事儿了!

    霍岩那头则好一点,他哭一哭,呛咳了两声,被江心抱在怀里哄一哄,拍拍背,就没有再哭,跟他姐姐一样,止了哭,就继续睡着了。

    把两个孩子放在床上,新装的白炽灯还默默亮着,发着自己的光。

    江心伏在霍一忠怀里痛哭起来,哭得真心实意,哭得脸红气短,哭得不能自已:“霍一忠,我错了我错了!”

    她错在不该一开始到家属村就这么着急,急着改造房子,急着过上自己想要的田园生活,花钱没有计划,弄得家里现在钱票短缺,还和这人那人起争执,明知道这些事情肯定要引起讨论的,甚至受到攻击的,她以为时间能帮她平滑这些不持久的麻烦,却没考虑到两个孩子还小,霍一忠有前程在这里,他们的生活在这里,受到的影响是各方各面、无孔不入的。

    想法从来虚幻,具体的是生活。

    她的自以为是让她付出了代价,高调跟不合时宜的做法,让她的生活和身边的人都受到了反噬。

    霍一忠不知道江心怎么哭成这样,和她结婚以来,她从来都是有主意的,遇到什么麻烦事儿,她都是坚定地说他们是夫妻,总是要站在一起的,今天的事情是不好看,但是他也没有怨言一句,因为江心前阵子所有的坚持,他和孩子都是受益者,况且夫妻一体,就是要在内团结,对外一致的。

    他想想可能是周水发玉兰夫妻吓着心心了,咬着牙:“等下回交叉训练,我要让周水发场场都败给我的兵!”他下场打回去的可能性不大,那就让其他兵替他教训教训这小子!

    江心还是哭,眼泪流不断,这是从21世纪来到这里最憋屈最难受的一次,那种失控感让她没办法轻易放过自己,她似乎要把自己毕生的眼泪都在今晚哭完。

    霍一忠一连说了好多件事,江心都没有回应,只记得哭了,最后看了看两个熟睡的孩子,才想到最可能是这件事,他拿帕子给江心擦泪和鼻涕泡:“孩子大概是受了惊吓,明天就好了。”

    “周六我们一家人去镇上吃肉包子好不好,心心最乖,给你吃两个。”看她这哭法,霍一忠怕她哭晕过去,努力逗她笑,可惜他就没哄过女人,最多就只会用吃的勾引她,“我藏了两颗糖,不给霍明霍岩,都给你吃,好不好?”

    江心看着傻不愣登,满脸着急的丈夫,又“噗”地笑出来,还打破一个鼻涕泡,丑死了。

    她自己拿着帕子擦泪,霍一忠拿起水壶的水浸湿另一条帕子,给她擦了一下脸:“爱哭猫,比霍岩还爱哭。”

    “霍一忠,我以后,一定更爱你,更爱两个孩子。”江心哭过后,下了决心。

    身边的这三个人,每一个都真心在维护她,养了霍明霍岩这些日子,他们两个甚至无条件信任她,每日都围在她脚边呱呱乱叫,给她的生活平添了许多单纯不求回报的快乐,她也要珍惜这样的关系,不能再把傲慢和理所当然带到这里来,说句不好听的,她江心以后一定夹着尾巴做人!

    “好,我也会保护你,一直保护你。”霍一忠请求她随军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话。

    第二日,江心带着两个孩子睡晚了,霍一忠出门去训练,他没叫醒他们,自己把早饭都做了,顺手把昨晚的碗筷也洗了,出门前,见到郑婶子在院子里摘嫩黄瓜,过去和她说了两句话。

    郑婶子年龄大了,睡眠少,起得早,见霍一忠过来,喊了他一声。

    霍一忠说:“两个孩子昨晚好像受惊了,江心也没睡好,婶子您有老经验,晚点帮我看看他们。”

    郑婶子弯着老腰,手上拿着一根嫩黄瓜,让他吃,点头:“哎,好,你去上班吧。”

    霍一忠走到部队,有不少人都看着他,高奇功团长拍拍他的肩,也没说话,早训结束后,张伟达团长找他,让他一起去姚政委办公室。

    姚政委和柴主任都在,张伟达坐下,让霍一忠也坐。

    “昨晚的事情,小周和他爱人那头说不追究了,大家都是战友,各退一步。”姚政委直接对霍一忠说了结果。

    霍一忠自然不服气,要说两句话,被姚政委制止了,他从抽屉拿出两封信,上面写着举报信,里头写的是举报霍一忠在部队四五年,黑了两三千块钱,不然怎么会有钱建房子,还说他乱搞男女关系,离婚再娶,还在大庭广众和江心搂搂抱抱,作风不好,家属不团结群众等等,部队应该把他开除!

    霍一忠恼怒,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没完没了了!

    姚政委让他别动气:“这是匿名举报信,前阵子有人偷偷放到柴主任桌上的,我们一直没和你讲,是对方说的不属实,这点我和柴主任、张团长都可以为你证明。”

    还有一点,里头的信错字连篇,一句话都连贯不起来,要诬陷人,连人家的名字和罪名都写错,让人家怎么去查!

    柴主任再看不顺眼霍营长和鲁师长的关系,也不过是使使绊子,但这种关乎一个军人名声的事情,是做人的原则性问题,他还不至于把自己的底线拉得这么低,何况若是有人在军队贪污两三千块钱,最该被追究的就是他这个监督费用支出的主任。

    “昨晚小周夫妻的事情,加上这些莫须有的举报信,我们决定把你找来,就是想让你和你爱人这段时间,尽量保持平常生活,与人为善。”这是姚政委能想到的最婉转的说法了,他总不能说,你们最近别整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了,保持低调!

    这是霍一忠第一回 在部队感觉有些疲累,他不作声,想起昨晚江心的哭声,他心里有话也忍了下来,不能再把自己的妻子推入旋涡中。

    张伟达只是十分同情霍一忠,昨晚的事情他全程在场,任谁碰上小周夫妻,都是一身骚,鲁师长姚政委还帮着拉了架,最惨的是高团长和曾营长,听说他们俩儿一大早就挨训了,师长的怒气估计还得持续一阵。

    柴主任则是一直不讲话,举报的人也是歹毒,知道他和霍一忠家里不和,还想借他的手去查一个营长,他可能是吵不赢江心,可他不是蠢,这种事当然第一时间交给自己的上司姚政委去处理。

    今早一到办公室,柴主任就听说江心动手打人了,还把人嘴巴给打歪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杨组长的那句感慨:“江嫂子是个人物。”

    等中午回去,霍一忠整个人都非常低沉,有些沉重往家里走去。

    推门进家的时候,家里很热闹,附近好几个邻居都来了,桌上放着新鲜的瓜果,都是她们给的。

    江心也是笑容满满,看到霍一忠进来,给他倒了温水,和他说:“早上郑婶子来替两个孩子收惊,还磨了刀,他们两个哭一阵,睡了会儿,现在都好了。”

    江心作为一个学习多年唯物主义哲学的人,没当过妈,遇到小孩半夜惊啼完全没办法,还是郑婶子替她磨了刀、砍了鬼、作了法、喊了魂,小孩哭一哭,醒来人就精神多了,她无法解释其中关窍,决定保持敬畏。

    霍一忠见霍明霍岩两个又跟往日一样,和小孩儿们玩在一起,闹着要听郑奶奶讲古,似乎完全没有了阴影,心中的不快也放了下来,家里总是最让他舒畅的。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

    第73章

    月底就是中秋了, 家属村的人都开始有些躁动起来,一是中秋那日全军放假,家里人都能聚在一起赏月过节;二是大家陆续都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

    一时间家属村相熟的邻居都互相赠送他们老家的特产, 也不是多高档的食物, 来自全国各地的特产, 大家就是图个开心热闹。

    江心也收到附近几个邻居送的老家特产, 硬锅巴辣鸭舌炸小鱼,家里两个孩子嘴巴最近就没停过,江心怕他们吃得太杂,就一直限制数量,馋得霍明霍岩整日跟两条小狗子似的围着她。

    霍一忠这才感觉到陈刚锋嘴里说的, 家里有个女人, 日子过得不一样,他现在训练完就想回家,哪儿也不去,到家和江心说说话, 一起做做家务,听两个孩子的童言趣语, 看他们写字,周末带着老婆孩子上山捡柴火,囤积到冬天用, 他觉得什么都不必多想, 往日里吃过的苦都要淡忘了。

    自从周水发玉兰夫妻闹开以后, 江心痛哭过一场,她就准备缩起手脚做人, 只要火不烧到自家房子, 就万事不出头, 谁知道这件事了了之后,反而有更多个嫂子邻居要和她交往起来,就连村口家属楼的几个连长爱人也带着自己种的瓜果过来看她。

    江心这才知道,她做了她们一直不敢做的事,大家都讨厌玉兰哭哭啼啼找人要东西的毛病,小周记仇起来十年前得罪他的话都能翻出来,现在家属楼已经没人愿意和小周玉兰夫妻说话了,谁知道他们能攀扯出什么事儿来,谁不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家属村小学后勤的工作也没落到玉兰身上,部队最后选了一个力气大的男同志顶了那老太太的班,因为还要负责夜里看着学校大门,考虑到选女性不合适。

    玉兰日日在家属楼哭天抢地,见人就说江心毁了她的工作,那个男同志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选拔前给柴主任送了礼,听闻柴主任气得在办公室里摔了杯子,却也没办法和她一般见识。

    家属楼那几个嫂子的这种恭维,江心不敢要,除了郑婶子苗嫂子黄嫂子几个人,她基本上都不招呼了,日常把自己锁在家里,买了笔墨,用旧报纸练字,把书法童子功给拣起来,顺便借了芳芳从前的课本,教两个孩子读书认字,她准备明年送霍明去学校,不能让她空手去,还是得给她打点基础。

    芳芳要上学,郑婶子带着孙女儿圆圆,加上苗嫂子和黄嫂子两人,三人时不时到江心这儿来做针线,顺手帮他们一家四口戳了新布鞋,江心的屋子又新又大,亮堂堂的,暗了还有电灯,比坐外头舒服多了。

    两个嫂子都只上过一年级,遇上江心教两个孩子,还能和他们一起学学认字,日子平静无波,水过无痕。

    就在中秋节前一日的早晨,江心拿上篮子,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去买菜,蔡大姐照例给她留了牛肉,江心手里钱不多,但始终没有省肉的钱,孩子要长身体,霍一忠日日训练量大,光吃素是不行的。

    有时候霍明闹着要去镇上吃肉包子,她都不敢轻易答应,无他,实在穷,光是五毛钱的车票给出去她都心疼,只能托人帮忙带回来,两个肉包子从镇上坐汽车回到家属村早已经冷硬,只好蒸热了给两个孩子吃,好在孩子们不嫌弃,吃得津津有味,也算解了馋。

    这阵子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钱银短缺,却又无能为力的困境,因此做梦都在想念自己21世纪那不知道便宜了谁的九十万块钱!

    买了菜,江心也不去其他地方停留,带着两个小的往家走。

    谁知今天就这么不走运,与玉兰在路上狭路相逢,她也带着孩子来买菜,江心扫她一眼,就不再看她,更别说说话,可玉兰那恨毒的眼光盯着她们三个,想忽视都难。

    江心把两个孩子牵在手上,目不斜视走路,心里却在打鼓,这人迟早是个祸患,要想办法解决她!

    到家洗好菜,准备做饭,外头有人喊江嫂子,她出去开门,是镇上的邮递员,给她递了三封信,两封是新庆来的,照例很厚。另一封是延锋来的,摸起来薄些,这还是第一回 收到霍一忠老家的信,她倒有些好奇,霍家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但霍一忠没回来,她就把那封信放好,拆开江家其中一封来信,刚打开信封,两个小的就一左一右坐过来:“是外公外婆的信吗?”

    霍明啃着今日的饼干份额:“外公外婆又给我们寄来好吃的吗?他们什么时候来我们家住啊?”

    “我会写外公外婆!”霍岩举手,“爸说要给他们写信!”

    江心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把信纸拿出来,一打开,里头竟然夹了三十块钱,是江家父母上回收到霍一忠十五块钱后,觉得不好收女儿女婿的钱,又给加了十五寄回来。

    江心有预感,又打开另外一封江家的信,一样夹着三十块钱,都是江父江母给的。

    “明年就带你们去看外公外婆。”江心鼻子堵得慌,搂住两个孩子的小脑袋把信看完。

    江家爸妈对江欣的爱是出自本心,从不求回报,他们肯定不知道这六十块在现在对江心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江心至少能撑到十一月拿到霍一忠的工资,而不是担心最后半个月是否要找人借钱渡日,也意味着中秋他们能加多一道肉菜,过个实实在在的团圆节。

    霍一忠回来时,江心把延锋的那封信交给他:“早上邮递员送来的,你自己看。”

    霍一忠也很意外,他爹娘大哥还能给他写信?他拆开看了一下,沉默了一阵。

    江心装作不在意这封信的内容,却还是十分留意霍一忠的表情,如果是霍家写信来要钱,她得劝他拒绝,实在要给,那就过两个月再说。

    谁知道霍一忠也没打算瞒着她,直接把信给她看,竟然是林秀写来的信,说她路过延锋,才知道他把孩子们接走了,写信来是问霍一忠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高矮胖瘦如何,能不能拍个照,寄张照片给她,她很想念两个孩子。

    江心看完信,心跳噗噗,下意识看了一眼在念连环画的霍岩霍明,林秀要是现在跑来说要带两个孩子走,她肯定会割心剜肉地痛,可幸好她只是想要一张照片,不是要带孩子走。

    “你别管,我来处理。”霍一忠把信收起来,这是他和他前妻的事儿,不要拉扯到江心。

    江心那日也没了心情,草草做了饭菜,人有些沉闷。

    睡前两个孩子在床上玩闹,她拿着自制的账本,在灯下一分几毛钱地算,自己手头的钱,加上江家父母寄过来的,将将可以支撑到十一月,就是油票短缺,往后她做饭放油也要克制了,等手头宽裕些,要把钱换成其他东西补回给江家父母,不能要两位老人家的钱。

    霍一忠洗过澡,坐到她身边,看着纸上那一行行整齐明了的数字,不由佩服:“心心,不愧是供销社出来的,还会做账。”

    冷不丁被人这么一提,江心手都抖了一下,这可不是供销社教的,是她上一世的爷爷教的,爷爷是湘南一座小城石头厂的会计,每日每月都有记录生活费支出和收入的习惯,她自小耳濡目染,就学会了,没想到现在又用上了。

    “你看,因为我们每日都吃肉,每个月买肉买菜支出是二十五到三十块钱左右,其他零碎的支出大概是十块上下,我们至少要留二十块钱不能动,以防突发事件,这样已经是紧巴巴的数额。”

    江心转移话题,让他看纸上的数,“加上爸妈今天寄来的六十块钱,我算过了,咱们撑到十一月不成问题。”且还有松动。

    “明天是中秋,我已经找蔡大姐定了一块大点儿的牛肉,两块羊排,咱们明晚吃羊杂汤面。”江心美美地算起来,他们家一餐只能出现一种肉,吃不了两种,只有过这种大节才能破例,“你如果想喝酒,我下午就去买瓶啤酒,做个拌黄瓜给你送酒。”

    霍一忠忍不住亲亲她,心心总是把他放在心上:“听你的。”

    “小江,我明天帮你端菜。”霍明霍岩两颗小脑袋也凑过来听大人讲话。

    过节了,有吃的有玩的,小孩儿最高兴,听家里大人算钱,也知道小江对钱的紧张,买肉的时候还会听到她和蔡大姐说肉切少些,小孩子也会滋生出一种想帮忙的责任感,霍明在这方面就特别突出,有时候江心都觉得她太懂事,让人心疼。

    “行,我做饭,你们端菜,你爸洗碗。爱操心的管家婆,快睡吧。”江心亲亲他们的额头,让他们睡进去。

    自从那晚霍明霍岩半夜啼哭后,霍一忠和江心就再没提起让霍明单独住一个房间的事儿了,过几年,再把孩子养大一些,再说吧。

    第二日是中秋,霍一忠在家,江心只知道他给林秀写了回信,然后就带着砍柴刀上山去弄柴火了,他们最近都在囤木头,力图把那个柴房给囤满了,江心本来想问要不要带孩子们去拍照,后头忙着弄午饭晚饭的事就忘了。

    过了会儿,郑婶子苗嫂子还有黄嫂子都来敲她的门,说要去给姚政委家里送中秋的东西,江心惊讶,为什么要特意去他家,鲁师长呢,不管了吗?

    “小江你不知道吗?”黄嫂子也很讶异,“姚政委的爱人好多年前就没了,一直一个大男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家里没个女人操持,天天冷锅冷灶的。有一年听说中秋连火都没开,父子三人就着热水吃了两个冷饼,后面大家一到这时候都会去给他们送点节礼。”

    “这霍一忠,也不和我说一声!”江心匆匆忙忙折回去,翻箱倒柜看还有什么能拿出来的,月饼就没几个,是要留着给两个孩子吃的,不能拿,最后只好倒了一斤白糖和两个别的嫂子给的柿子,又在院子里摘了点青菜豆角。

    霍明霍岩见江心出门也要跟着去,带上他们两个,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就往西边姚政委那头去了。

    到了姚政委家里,已经有好几个嫂子送东西过来,也都是些当季的吃食,最好玩的是,姚政委的大儿子姚忆苦还煞有介事地登记,小儿子姚思甜则在帮他哥点数,谁家的人送了什么。

    李大娘送青菜一把萝卜两根玉米两根。

    张婶婶送玉米两根,糖果一包。

    谁谁谁送了马铃薯一篮子。

    等等,不在话下。

    江心觉得还挺有意思,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递给姚思甜,姚思甜一看上头遮住的青菜,还以为和其他婶子一样,开始念:“霍营长叔叔家,江婶婶送青菜一把青瓜三根,柿子两个。”再往下一翻,顿了顿,惊喜道,“哥,白糖,有白糖!”

    姚忆苦也丢下笔,扒开那两颗青菜一看,下面可不是一袋子晶莹的白糖吗?

    哥俩儿抬起头美滋滋看着江心:“婶婶,这白糖是给我们家的吗?”

    “当然啦。”看着眼前这两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又觉得有些可怜,估计平时姚政委忙着工作,也少给他们买糖吃,以至于见着白糖就欢腾,她家霍明霍岩见着糖也不至于这样。

    “谢谢婶婶!”姚思甜笑眯眯的,又捅了捅他哥的胳膊,“哥,今晚我要吃白糖饭!”

    江心把霍明霍岩叫过来:“叫哥哥,可以邀请哥哥们往后到咱们家去玩儿。”

    两个小豆丁就乖巧地叫了声哥哥,可爱的小霍岩还上前去牵着姚思甜的手:“哥哥,现在去我们家玩儿。”

    “好,以后有谁欺负你,告诉哥,哥帮你打回去!”姚忆苦收了人家妈妈的白糖,立即拍胸口承诺保护小豆丁的事儿。

    “好!小石头就有哥哥,丢纸牌他玩不赢我们,就说要找他哥打我和我弟弟!”霍明叉起腰,气得鼻孔喘粗气,要知道她霍明可是附近丢纸牌一姐,几乎所有这么大的孩子都没赢过她。

    几个大人都笑起来,给了东西,就让他们好好过节,转头回家了。

    第74章

    中秋节当晚, 月明星稀,清风徐来,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平日里有的人家摸黑吃饭洗澡, 到了今晚, 也没人节省那一两灯油了, 霍家小院儿更是把楼上楼下的电灯都打开,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江心在厨房做菜,霍一忠在外头拿着把小刀,给霍明霍岩挖空两个橘子,按江心的说法, 把里头的肉挖出来, 放一小截蜡烛,弄个棍子再用条绳子绑住,够他们玩儿一晚上的。

    江心还请了会剪纸的嫂子帮忙剪了几个奔月和形态各异的兔子红纸,贴在他们房间门上, 很有过节的气氛。

    厨房里头的牛肉青菜,还有两个凉菜都做好了, 江心喊霍一忠收拾桌子,霍一忠应了一声,小橘灯只做好了一个, 得等会儿。

    霍明闲着, 把两张凳子推到桌子前, 又噔噔噔跑到厨房去:“小江,我来帮你端菜!”

    “真乖!”江心拿筷子夹了块爆炒牛肉, 吹凉送到她嘴里, “好吃吗?”

    “好吃!香!”霍明吃得小嘴旁都是油。

    “来, 端出去,小心点。”江心把那碟牛肉放到她手上。

    霍明双手拿住,两眼盯着手上的牛肉,走得很慢,生怕跌倒了。

    江心还在下最后的面条,忽然听到外头“咣当”一声,好像有什么铁块的东西掉地上了,装牛肉的盆子就是铁盆,她放下煮面的筷子,往厨房门口走去,只见霍明摔倒在地,那碟子牛肉也全都洒在地上不能吃了。

    霍一忠和霍岩在客厅听到声音,跑了出来,一家三口都看着狼狈的霍明。

    霍明向来是个坚强的女孩子,跌倒擦伤了从来不哭,自己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能继续玩,今晚却含着眼泪,趴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被江心一叫,她就转过头来,哭出声,说哭是客气的,是嚎了出来,震天响的哭声,鼻涕眼泪都往嘴巴里流,坐在地上没起来。

    她怕爸和小江骂她,最近家里困难,小江每晚都在灯下拿着笔算买菜钱,霍一忠和江心说到钱的事情没避着她和弟弟,五岁多的她也知道一碟牛肉对自己家来说是很珍贵的。

    从前在长水县,她的堂兄不小心把一碗鸡蛋羹洒了,爷奶拿着凳子追着他打,大伯还把那堂兄拎到门外去,不让他回家睡觉,堂兄在屋门口嚎了一宿,大伯母心疼孩子,半夜把他放进来,还是被打得一连几天走路腿脚都是瘸的。

    这么好吃这么贵的牛肉洒了,爸和小江也要拿凳子打她了吧?他们会不会不要自己了?不让自己回家,会不会把自己送回爷奶家去?霍明越想心里越慌,越慌越哭,越哭越大声,哭得整个人都要抽起来了。

    郑婶子正把菜从厨房端出来,在那头听到孩子的哭声,还喊了一句:“小霍,有事好好说,别打孩子!”

    她儿媳妇刘娟撇嘴:“怕不是孩子后妈打人吧。”

    郑婶子白了她一眼:“你打孩子,人小江都不会动手。”

    这话把刘娟给气的,掷筷子丢碗,这是她婆婆吗?这是人江心她亲妈才对!

    她正想和婆婆多顶嘴几句,却看到丈夫郑龙那副冷冰冰的脸色,瘪着一张嘴,死活不再开口。

    江心也被霍明的哭声吓了一跳,跑过去张开手把她抱起来,从兜里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摔得很疼吗?哪儿疼?我看看流血没有,怎么哭成这样。”

    霍一忠也过来,低头去看霍明的膝盖和手掌,擦破了点皮,不是大事,用碘酒涂一涂就好了。

    “妈,你别不要我!”霍明张嘴哭得扁桃体都看见了,双手捆住江心的脖子,双脚乱蹬,“妈,我不是故意的摔盆子的,你别不要我!”

    江心愣住,霍一忠也定了定,这是霍明第一次叫她妈,往日里成天小江小江喊个不停,她还以为这就是她们之间的称呼了,今晚却突然改了口。

    “没有没有,哪会不要你。我看看,是不是哭成花猫了?”江心安抚摸她的背,她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哭成这样,等下还吃羊肉吗?”

    霍明哭得打起了嗝,满脸通红,听江心问吃不吃肉,停了下来,呜呜哭几声,又说:“吃。”

    江心把她抱到客厅凳子上,接过霍一忠拿出来的碘酒,给她涂手涂脚:“别哭了,让你爸给你洗脸擦手,等下就吃饭了,吃完饭不是说要和弟弟拿着小橘灯出去找芳芳姐姐玩儿吗?”

    霍明这才从大声哭泣转成小声抽噎,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映着白灯:“妈,我以后不叫你小江了。”她可能有点害羞,又抱住江心的脖子,不让她走,“你别骂我。”

    “不骂你,乖乖,不哭了。”厨房还有面条没下,江心抱了她一会儿,再解开她的小手臂,站起来,让霍一忠去把厨房门口那碟牛肉扫走,不能再吃了,等会儿拿去给郑婶子家喂鸡。

    吃饭的时候,霍一忠心情特别好,抿着江心下午买的啤酒,就着那两碟小凉菜,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此生还有机会过上这样圆满的小日子。

    霍岩也想尝尝霍一忠杯子里的啤酒味,摇他爸的手臂,霍一忠拿了筷子,点了点儿到他嘴里,霍岩苦着脸:“好难喝!”

    霍明哭过后,依着江心坐着,怎么也不肯和她分开,尝了一点筷子啤酒,和霍岩不同,她说:“还要!”

    江心哭笑不得,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小孩不能喝酒,吃面!”又瞪了霍一忠一眼,让他别作怪。

    现在家里就江心最大,所有人都得听她的,霍一忠竟做了个鬼脸逗霍明:“你妈不让,不能喝。”

    吃饭过后,霍一忠洗碗,江心把月饼和一壶茶水摆出来,一家人到门口去赏月,霍明霍岩两人拿着小橘灯,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新鲜得不得了,又拉着江心去郑奶奶家,要给芳芳姐姐和圆圆炫耀一下他们的灯。

    江心顺便把那盆掺了泥的牛肉带过去给郑婶子喂鸡。

    郑婶子这才知道刚刚孩子为什么哭得那么大声,哎,也就是小江脾气好,对孩子有爱心,这么一大碟子牛肉,这可是肉啊,多少人家里十天半个月才舍得吃上一顿,她看到都心疼,若是她的两个孙女儿摔了,估计她和刘娟都会动手打孩子。

    “妈,芳芳姐姐也想要个小橘灯!”霍明和芳芳玩得好,就想给她也弄一个,“我们回家让爸给她也做一个。”

    “去吧,带着弟弟,小心看路。”江心叮嘱他们几个爱乱跑的孩子。

    郑婶子听霍明改口叫妈改得顺溜,也笑起来:“霍明这孩子有意思。”

    江心都有点羞意了,没承想,她不想生孩子,现在却真心实意想给人当妈了。

    几个孩子在门口玩儿,比着谁的蜡烛更亮,霍一忠和江心在自家小院儿里赏月喝茶,说点闲话。

    “我给林秀回信,说孩子们很好,没空去拍照,让她留个地址,孩子有事再找她。”霍一忠把给林秀的回信告诉了江心,这些事不能瞒着,太敏感了,瞒着要出问题的。

    江心也不意外,霍一忠不记仇,但对两个孩子很上心,在他看来,林秀可以离开他,但放着年纪这么小的霍明霍岩不闻不问几个月,就实在不能原谅。

    谁对谁错,谁有理由,扯不清楚,吃月饼吧,珍惜当前。

    中秋过后,天儿慢慢凉了下来,早上和晚上已经可以感受到秋风阵阵了,他们穿的,也从凉鞋换成了布鞋。

    隔天是国庆节,十月一号,江心按照原来说的,给霍一忠做了碗长寿面,当是他生日。

    “明天我还放假,咱们去趟镇上吧。”霍一忠大口吃面,“风林镇秋天有好多干货,都是老乡们挑到镇上去换的,不贵,咱们可以买一点儿,到了冬天,你带着孩子们在家边烤火边吃零食。”

    “好,霍明也叫着要去镇上,说好多次了。”江心精打细算,这回去不能超支,不能乱买东西。

    “对了,我看其他嫂子家里好像在清理地窖,说是过多一两个月就要开始囤大白菜了。”江心往外头的院子看一眼,“咱们是不是得挖个地窖?”他们小院儿里好像没有。

    霍一忠吃碗面,擦嘴:“要的,明天回来,我就找人过来帮忙挖一个。”

    第二日,一家人早起坐汽车去风林镇,霍明最开心,她趴在霍一忠肩上,伸出两只短短的手指:“爸妈,我现在一个人能吃下两个肉包子!”

    “吃了两个肉包子,你就不能再吃其他的了。”那肉包子半个手掌大,大人吃一个都半饱,何况是孩子。

    “那好吧,吃一个肉包子,再吃点其他的。”霍明一脸期盼,把自己的肚子容量规划得明明白白的。

    到了镇上,吃过包子,江心要去买点针头线脑的小东西,霍明霍岩则跟着霍一忠去取江家寄来的信件和包裹。

    到了风林镇的商店,招呼她的还是个绿豆眼小男人,这里销售员好像不多,来来去去就两个人。

    江心要了两捆缝衣服的线,又要了瓜子核桃山楂片这些山货。

    绿豆眼小男人给她打秤的时候,好像不经意地说了句话,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声音:“苏联巧克力要吗?”

    江心一开始没听清:“什么?”

    绿豆眼小男人又说了一句,声音还是很低:“苏联巧克力。”

    江心看到他把一块布掀开,一个不显眼的篮子里装了几块包装精美,印着大娃娃头像的巧克力,上面的文字都是俄文,绿豆眼男人见江心看到,就把布又盖上,问她:“要吗?五块钱一条,大城市商店卖八块十块的,我这儿还不要票。”

    这还是江心穿越过来第一回 见到巧克力,包装很有年代气息,她让绿豆眼拿出一条来,比手掌长些,拿在手上还挺重的,果真真材实料:“五块钱太贵了,三块。”

    这应该是绿豆眼儿自己的货,上班了就放到这儿卖,能卖出去多少都是他自己赚钱。

    “嘶!你这人,不买就不买,捣什么乱!”绿豆眼把江心手上的巧克力拿回来,不肯卖她。

    江心看了下那篮子,货不多,一共有五块,她说:“九块钱,你给我拿三根。”

    绿豆眼儿眼睛有点直,咬咬牙问:“你真要三根?”

    江心数出两张大团结:“你找我一块。”伸手去拿了三根巧克力。

    绿豆眼就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客人,赶紧从兜里掏了两张五毛钱递给江心,自己收了钱,今天赚的少,好歹是赚了。

    “你哪儿来的货?”江心看周围没人,凑前去问绿豆眼儿。

    绿豆眼儿看她一眼:“你买东西就买东西,怎么能打听这个呢。”

    江心就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其实很容易猜到答案,从风林镇坐火车到市里是半天,市里坐火车再到苏联边境,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时间,有苏联商品流到这里来,也不奇怪,不过风林镇的消费肯定不如市里,所以数量少,这绿豆眼儿也不知道怎么弄的渠道。

    摸着自己口袋里的钱,江心心里有了个主意,她自己留了一根,到邮局和霍一忠他们集合,把另外两根巧克力寄给了江淮,附上一封短信,让他看到的话,用电报回复她,这样更迅速一些。

    下午四点,一家四口坐车回家,江心把巧克力拿出来,掰了一小块,分给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吃,是榛子味的巧克力,爷儿仨儿都爱吃甜的,这回就连霍一忠都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另外一块。

    江心捏两个小的鼻子:“一天吃一点点,过两日再给你们,要记得早晚刷牙。”

    又和霍一忠商量:“等你哪个周末休息的时候,咱们去一趟市里呗,开个介绍信,我们还没去过呢。”

    霍一忠趁着两个小孩睡着,让江心再给他掰一块巧克力才答应:“最近有个突击秋训,再过一个多月。”

    “也行。”江心算算江淮收到巧克力的时间,还真得多点时间准备准备。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

    第75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 霍一忠早出晚归训练,江心自己找人来挖了个地窖,按照邻居们教的方法丈量了尺寸, 甚至在里头还分了小小的区域, 霍一忠训练完回来再帮忙弄平整, 忙活几天后, 一个家庭版贮菜的地窖就算完成了。

    霍明霍岩已经开始学一年级的课本,江心有些纠结,是否要继续教下去,万一到时候他们俩儿仗着自己学过,上学不听老师讲课了可怎么好, 于是干脆让他们重复自己从前的路, 虽识字不多,但开始练书法。

    霍岩是个让人意外的小伙子,他的小手似乎特别稳,屏气凝神, 专注力好,横平竖直不在话下, 江心都觉得这是个好苗子,因此对他要求更严格些。

    霍明却是好动好玩,写几个字就停一停, 玩一玩, 注意力不集中, 江心也没多勉强,又不是要她练成书法大家, 修身养性罢了, 但是定了规矩, 每天练字一小时,姐弟俩儿就是再耍赖都不行。

    苗嫂子和黄嫂子看着两个孩子的字儿啧啧称叹,现在的孩子条件比她们那时候好太多了,有纸有笔,还不用帮家里做农活,小江教的也好,三天两天来一回,自己跟着学了不少字,最近连报纸都能看个半懂了。

    黄嫂子就开玩笑说:“小江,家属村好多大嫂大姐都只会认自己的名字,你干脆办个妇女扫盲班,也教教我们。”

    “是啊,我听说教人读书就像赶羊,赶一只是赶,赶两只也是赶,我看小江就适合当老师,有耐心,讲得透,写的字也好看。”苗嫂子也说,最近她回家和老于抬杠,都能用报纸上的话反驳他了。

    原本家属村是有扫盲班的,上课地点就在村小那头,一周两节课,晚上开了三个班,后来有人说教人认字的知青老师不红不专,是地//富反//坏右,这种坏分子不能教他们这些出身好的贫苦人民,闹着要换老师,还砸了学校教室的门,鲁师长叫人扛着枪去,才把闹事的人压下来。

    经此一闹,哪个人还敢自告奋勇去当成人扫盲班的老师,是个识字的都缩着头不去干,后勤组织也很无奈,于是这个扫盲班,开班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了。

    听了两位嫂子的话,江心笑笑,教孩子是自己家的事情,好好坏坏是关起门来自己知道。

    扫盲班,听这个名字就晓得是鱼龙混杂的,光是攒起来就得花费好大力气,最后估计还吃力不讨好,她刚经历了前头建房子的事情,简直跟历劫一样,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种出风头的事,都别找她了。

    两位嫂子见她不热心,就不再多说,又说起冬天备菜的事,大家已经陆陆续续在往家囤一些比较耐放的菜,还说下午哪几家要开始做些腌菜,江心竖起耳朵听,怕错过哪个步骤,决定还是带个缸到她们家里去学。

    看着眼前长了满院子的辣椒,江心动了心思,不如做几瓶炸蒜辣椒,她和霍一忠吃饭的时候,都爱往碗里放一勺辣椒,辣出汗,心里就舒畅,可惜这种辣椒酱炸过才香,废油,她看了看厨房剩下的油,不敢定决心,放一放吧,她手上没油票了。

    日子在等待江淮的回信中一天天过去,这些日子江心和人学了腌各种蔬菜,现在他们家一楼一个常年不见阳光的空房间里,就装了好几坛腌制的东西,都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开封拿出来吃。

    因为从新庆带了糯米来,郑婶子还教她酿米酒,说过些日子落了霜,之后下个雪,人在外头吹了风,回到家,切两片姜放到糯米酒里头,用小火温一温,喝一口,驱寒气,全身都能舒展开来。

    江心一想到霍一忠每日训练都在室外,出汗后又要走好久的路回家,在路上肯定要吹风,等酒酿好了天也冷了,他回到家就能喝口热的,因此格外上心,每天都要拉着郑婶子去看一看这两坛酒酿得怎么样。

    郑婶子有时候也想,这江心是自己的儿媳妇多好,万事把丈夫孩子放在心上,可惜了。

    到了霜降那日,江心起来,感受到了一阵凉意,她披上外套,抖着打开门,地上的草果然已经披上一层白白泛光的冷霜,树上的叶子慢慢变黄掉落,天地间都有些萧瑟起来。

    两个孩子起来,连着打喷嚏,江心开了柜子,给他们套上新做的外套,穿上鞋子,才让他们下楼撒欢儿。

    落了霜,嫂子们才带着她一起腌酸菜,说是霜打过的水菜腌出来的酸菜才有甜味儿。

    正当腌好一坛酸菜的时候,外头的邮递员喊她,说有她的信件和汇单。

    江心心都漏跳一拍,不顾家里还有客人,擦干净手,跑到二楼,关起卧室的门去拆开信,江淮估计也是赶着给她回信,字就写得特别急特别草,信里说已经收到她的巧克力,他和侯三留了一根,各掰一半带回家去吃,另外一根,侯三竟然十块钱卖出去了,他们认为是个机会,另附上三百元汇款单一张,是他和侯三两人偷偷凑起来的钱,让江心看着办,有消息,尽快电报回复。

    小哥不愧是她的小哥!果然是百分百信任她!

    江心“啵啵啵”亲了一下那张汇款单,半天了才平息下心跳,要冷静,要有计划,要静静吃鸡腿,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上家,要到市里去,要解决运输问题,千万千万不能操之过急,绝对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重要的是,是否要告知霍一忠?

    因为太久没下去,霍明在楼下喊人:“妈,霍岩又把墨水倒桌子上了,你快来呀!”

    江心很发愁,这应该算是投机倒把了,到底该不该给霍一忠这个正派的人知道,或者说,到底该不该做,她还得再想想。

    “妈,你快下来啊!”霍明和霍岩在楼下开始打起来了,“坏弟弟!臭霍岩!别碰我的纸!”

    “就要碰!就要碰!”霍岩拿着毛笔追着霍明跑,“我要写你手上!”

    “来了来了!”江心把汇款单和信件都藏在床单下面,往楼下跑。

    姐弟俩儿估计对现在稳定的生活和环境有了一定的安全感,人也日渐放肆调皮起来,每天打架三百遍,每一次都要她出面当裁判,谁对谁错,谁输谁赢,每天都闹得嗡嗡嗡,只有睡着才能停下来。

    江心把两个黑色花脸猫拉开,让他们自己去洗脸,不能玩水,不准打架,不准把墨水擦在衣服上,又把旧报纸收起来,看看写得如何,还是两只小菜鸡,继续练吧。

    过了几天,江心前阵子定的家具就到齐了,二楼的两个高低斗柜,房间的大衣柜,还有一套仅供家人自用的小沙发,摆好后,江心把霍一忠原来送她的木雕少女放在斗柜顶上,一个人看着那个雕像微微笑。

    霍一忠回来,看到自己的衣服挂在全新的衣柜上,整整齐齐,还有点艾草的清新味,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来。

    “明天我带他们两个去镇上拍个照,给爸妈寄回去,让他们也看看孩子长什么样。”江心想了想,还是给江父江母寄张照片,顺便去给江淮打个电话。

    霍一忠没意见。

    “要给孩子的妈妈寄一张吗?”江心问,那就多拍一张。

    霍一忠很久没说话,最后才说:“寄。”

    江心带着霍明霍岩拍了照,说好过十天来拿,就去邮局打电话给江淮,这电话要打到新庆邮电局,邮电局转公安局,这转陈刚锋办公室,如此才能听到江淮的声音。

    和陈刚锋寒暄两句后,过了几分钟,才听到江淮跑着来接电话的声音,一张嘴就听到他有些激动哽咽的声音:“小妹!”

    江心心里也难忍激动:“小哥!你好吗?”

    “好,爸妈大哥大嫂平平都好!你呢?霍一忠和他两个孩子有没有欺负你?”江淮最担心的就是小妹受欺负,他们家里人又不在身边。

    “舅舅!舅舅!我是霍岩!”霍岩不知道江心手上那个奇怪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但是他能听到那头有个声音,妈说是她的哥哥,他和姐姐得叫舅舅。

    “舅舅,还有我,我是霍明!”看霍岩喊,霍明也跟着喊了起来。

    江心的那阵伤感被冲散,把话筒拿下来让他们两个和江淮说话,江淮还真想不到,小妹和这两个孩子相处得这样好,他根本说不了两句话,两个孩子的问题层出不穷。

    “舅舅,你和外公外婆住一起吗?他们什么时候来我们这儿玩?”

    “外公外婆寄的糖好吃!谢谢外公外婆!”

    “舅舅,我妈说有个平平弟弟,他长得高吗?一顿饭能不能吃一碗?”

    “舅舅,舅舅!你听我说呀!”

    嗡嗡嗡,两个不停嘴的蜜蜂一样,江淮不得不把话筒拿远了点儿 ,家里只有平平一个孩子,再闹腾也有限,完全没有这种双重奏的效果,小妹这个妈当得费耳朵。

    江心把话筒从霍明手上拿回来:“听到了吗?每天都过得热热闹闹的,叫爸妈别担心我。”

    江淮在电话那头笑出来,也没了刚开始的沉重,又装作和她拉家常地说:“有个亲戚在新庆往后的一个市里卖棉花,到时候可以让他给你寄几斤打棉被,用货车厢,你到时候带人接一下就好。”

    江心就明白了,这估计是侯三安排的线路,不走邮寄路线,而是走火车运货,到哪里中转,再到哪里拿货,他有自己的方法,她只需要发货就行,但她还没完全下决心去做这件事,总得顾虑一下霍一忠。

    “小哥,知道了。问爸妈好,我会准时给他们写信的。”江心看说的差不多,就准备挂电话了。

    江淮那头还说了一句:“小妹,压力太大的话,记得和家里说。”

    “放心吧哥。”还是被江淮感觉出来,自己手头紧张的事。

    带着两个孩子坐汽车回家,到了半路车轮胎爆了,司机要更换轮胎,让大家想下车的可以下车走走,但别走远,最好在车上坐着。

    车停的旁边就是一段向日葵花地,江心带着两个小的下了车,又怕孩子跑进去找不着人,就拉着他们俩儿的手不让他们下去,霍明闹着要去拉尿,只好把两个都带上。

    司机换好轮胎后,大家挨个儿上车,江心拖着两个小的在后头。

    车开了一阵,霍明突然拿了一支小小的没有结果的向日葵花出来:“妈,送给你的。”

    江心惊喜:“你哪儿摘的?”她看到确实手痒,却没敢摘。

    霍明就嘻嘻哈哈的,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就那样摘的,手一拧一拧就好了。”

    三人摇着那朵向日葵,欢欢乐乐回了家,到家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鲁师长和他爱人,姚政委,三团长张伟达,三团的几个营长,都在他们家。

    原来今天他们的秋训出了结果,三团拿了第一,三团长张伟达和其他几个营长就说要庆祝一下,大家又说一忠家盖了新房还有电灯,能吃饭喝酒聊得晚些,就约好去霍一忠家,也当是一场迟来的暖房。

    路上又遇到鲁师长夫妇,干脆就把他们和姚政委一起请了过来。

    江心看着这一屋子人,让霍一忠帮忙介绍,又让两个孩子过来逐一叫人,不顾今天的疲累,进厨房看有什么吃的能招呼大家吃饭喝酒的,好在这些人来还会带些肉菜,拼拼凑凑,总算能做几个像样的湘菜小炒出来。

    江心还让霍明叫上隔壁的芳芳,趁天黑前,跑去小店买了几瓶啤酒,把自己酿的米酒也肉痛地倒了一小半出来。

    这样刮秋风的日子,江心还是忙出一头汗,大家吃得很尽兴,聊得也很尽兴。

    鲁师长的太太何知云没有起身帮忙,总时不时打量着江心,不是多特别的女人,和普通的嫂子没有区别,勤奋嘴甜热情围着灶台转,无非年轻些,没有书生门第的清贵劲儿,不如林秀,给她们不是一类人。

    霍明和霍岩跟着江心跑进跑出,偶尔偷吃一两块肉,家里热闹,他们也开心,妈妈妈妈叫个不休,霍明克服了上回端牛肉的阴影,今天又敢帮忙端菜了。

    等吃饭的时候,何知云坐在江心和两个孩子旁边,江心让何嫂子别客气,更多的精力反而是放在两个孩子吃饭上,她似乎有些累过头,反而不饿了,就吃得少。

    何知云也很有意思,半搂着霍明,悄悄问:“你是喜欢你亲妈,还是这个妈?”

    来到家属村,其实也有不怀好意的婶子这么问过他们姐弟,霍明一开始有些慌,转头看了一眼江心,见江心正小心地替霍岩擦去嘴角的油,好端端的,她突然朝何知云吐了一口饭:“呸!”

    “霍明!”江心被霍明的行为惊骇住,有些严厉地警告了她一句,又不好意思站起来洗了条湿帕子递给何知云,“嫂子,不好意思,是我们没教好孩子,得罪了得罪了!”

    桌上其他人也停了下来,霍一忠已经开始恼怒:“霍明,跟何阿姨道歉!”

    “我不!”霍明倔起来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也不知道是像她爸还是像她妈,有时候真很让人费脑筋,“她是坏人!”

    桌上的人放下酒杯,气氛冷下来,有人都开始后悔叫鲁师长和姚政委来了,本来自己团里的人热闹一下就好,叫上领导,氛围都不同了。

    此情此景,鲁师长也不好说话,这毕竟是个孩子,他还能跟个孩子计较吗?就让何知云自己去擦擦洗洗:“孩子不小心的,多大的事儿,擦干净就行。”

    老鲁发话,何知云隐忍着,没好气地拿过江心递过来的帕子,擦自己身上的米饭粒,好没家教的野猴子,林秀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抚养,以后霍明还怎么找个好婆家!

    这时姚政委倒是举起酒杯,没看何知云那头:“来来来,咱们男人喝男人的酒,女人和孩子让她们闹去。我就不信你们在家成天还盯着孩子吃饭掉米粒的事儿。”

    这话倒是没说错,心最大的张伟达先接上去:“政委,来,咱哥俩们喝!”

    霍一忠和江心当然也不好当着客人的面教训霍明,江心只好把她拉下桌:“罚你这顿不能再吃肉!”

    “不吃就不吃!我才不要和老巫婆一起吃饭!”霍明双手交叉在胸前,好像觉得自己做了多伟大的事情。

    “霍明,礼貌一点!”江心蹲下和她说话,怎么了这是?

    霍明不吃,霍岩也把筷子和调羹一丢,从凳子上爬下来:“不吃了,姐姐,我们上楼去看妈今天新买的连环画。”

    姐弟俩儿丢下一脸不解的江心,噔噔噔就跑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二楼亮了灯,就响起姐弟二人吱咯吱咯的笑声。

    送客的时候,霍一忠和江心站在门口,姚政委要去厕所,在里头待得久了,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在后头。

    姚聪一个人走在后面,老鲁和何知云在前头喊他,他们同路回去。

    说了慢走留步别送,姚聪又回头对江心说:“弟妹,别急着骂孩子,问问她,何知云怎么惹她了。”

    江心愕然,霍一忠也有些迷糊,可最终姚聪只是嗤笑一句:“那人。”就再没多说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改了好久,更晚了~

    第76章

    姚政委最后一句话, 江心没听明白,她问霍一忠怎么回事,霍一忠倒是念了两句, 姚政委和他去世的爱人好像跟何嫂子相处得不太好, 也不能说不太好, 就是公众场合没见她们说过话。

    江心一下子就明白了, 念过几年书的女人的通病,两人若是有矛盾,她们互相看不起,但不吵架,也不屑说对方的坏话, 用一些所谓的高尚道德约束住自己的行为, 但,就是不和对方说话。

    可这是大人的事,和他们家也没关系,还是去关心关心霍明是怎么回事。

    霍明朝着人吐口水喷饭, 这种事当然是要批评的,霍一忠喝了点酒, 坐在一旁扮黑脸,江心则是循循诱导:“今晚那个阿姨和你说什么了?你是生气了吗?”

    “哼!”霍明不肯说出为什么,张开手就粘着要江心抱, “妈, 我喜欢你。”

    “好, 我也喜欢你。但是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了,知道吗?”江心搂着她, 拍拍背, 这张嘴, 要撬开,得等时机,“好孩子要有礼貌,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和弟弟一起当好孩子呀。”

    “那个阿姨不礼貌!”霍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她就是认为何知云是个坏人,是小江不会喜欢的人,妈不喜欢,她也不喜欢。

    “那你答应我,以后再遇到不礼貌的人,也不能朝人家吐口水。不然”江心还在想怎么罚她。

    “不然就罚你站军姿,拿棍子打手掌!”霍一忠的话就接了上来,黑脸一片严肃,简直要把霍明当成他的兵来训,今晚来的可是他最顶上的长官,是他鲁师哥的爱人,霍明这样让他多难做,桌上还有他的团长和同袍,传出去个个都说他和江心没教好孩子!

    霍一忠那种铁血的语气让霍明霍岩都缩回到角落去,躲在江心后头,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又怯又想哭。

    可霍明就是有种,不说就是不说,爸威胁打她掌心也不说。

    江心不支持动手教育小孩,可霍明突然来这一招,她也是意外又担心,那何知云到底说了什么,让霍明都不愿意再提起她,霍明虽小,可本身是个很讲道理的小孩。

    为了让霍明长教训,夫妻二人还是决定,在第二日早晨起来罚她在墙角站了半小时,把人叫回来的时候手脚和脸都吹凉了,可就是受了罚,她也没再说一句昨晚的话。

    这倔驴孩子!江心边给她搓手搓脚,边在心里念了一句。

    后面几天,霍一忠还要总结本次训练情况,也还没空下来,就没时间开去市里的介绍信。

    江心也没催他,因为算钱的时候,也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和霍一忠打个招呼,她可能要搞倒买倒卖的事情,虽然现在八字没一撇,可后头如果有个万一,她不想连累霍一忠,也不想再在家属村被当成话题讨论了,还是再放放,观察观察。

    夫妻之间长久住在一起,对方稍微有点动静和变化,都是很容易被观察到的,就像这几天比往日沉默的霍一忠,偶尔夜里醒来,江心还能听到他叹气的声音,这就很不对劲了。

    有一个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之后,江心还在灯下算钱,这紧巴巴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贫穷太使人发愁了。

    霍一忠洗过澡,坐在外头的沙发上,一个人拿着今天的报纸,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江心也不想再算这些寸丝半栗的小账了,就关了房间的门和灯,出来和霍一忠说话:“怎么了,最近都唉声叹气的?工作的事儿很烦吗?”

    霍一忠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下额头,不响,过了会儿才问:“家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怎么突然问钱的事儿,她不是每日都算给他听吗?

    “加上爸妈上回寄过来的,还有七八十。”江心日日对着这笔钱,心里很清楚,“是延锋那边要钱吗?很急吗?”

    不着急的话,霍一忠大概也不会连着叹几天气了。

    他对父母有怨有恨,却始终没说过要断掉那边的联系,江心很少干涉他的这些决定,他们的通信她基本上也是不问的,因为她知道人的内心总有一个需要弥补的孩童,父母还在,霍一忠就觉得心中的那个孩童始终有希望能受到弥补,或许是歉意或许是爱意。

    “心心,我说这话,你别太介意。”霍一忠想把人先安抚住,接下来的话确实有些难言。

    “我先听一听,合理就不介意。”江心没放在心上,要是霍家爹娘要,霍一忠想给,她从牙缝里抠一些出来也不是不行的。

    “不是我爹娘,是林秀家里。”霍一忠一说完,就摁住了江心的手。

    怎么,他也下意识怕江心扇他巴掌吗?

    江心怔愣了一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谁家里?”

    “林秀家里。她现在跟着她三哥一家人一起住,每天给邻居们看孩子赚点钱,三哥生过病,他家本来就很不容易,她想让我能不能给点钱”霍一忠见江心的脸色都白了,双眼噙着泪,赶紧放开压着她的手,不由想捧住她的脸颊,却被江心撇脸躲开。

    江心双手防备地抱住自己的胸口,没有知觉般,坐得远远的,盯着他,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一样,明明早晨他们出门还会拥抱亲吻,昨晚他们在床上那么亲密,那样毫无保留地接纳对方,给对方取最肉麻的小名,今日他说,他想照顾他的前妻和他前妻的家人,问她钱的事。

    “心心,以前三哥对我很好,他鼓励我读书识字,还送了我课本,是个很厚道的人。”霍一忠急急地向江心解释,他从未在江心脸上看到过如此陌生受伤的神色,这样的脸色让他慌乱害怕。

    “霍一忠,你再说一遍,你在帮谁找我要钱?”江心的声音很轻。

    “心心,我和林秀离婚了,但但她还是孩子的妈,我们,也算是有过交情的,何况三哥从前对我真的如同兄弟。”霍一忠努力解释,他只是想帮一帮林秀的三哥。

    “那七十块钱,就在衣柜上面的一个罐子里,你如果要,就现在去拿。”江心依旧用很轻的声音和他说话,“不过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你现在的岳父岳母心疼他们的女儿,就是你现在的妻子江心,两位老人家省吃俭用寄来的钱。而你现在的妻子江心,同意把这笔钱送给你的前妻和她的家人,用来改善他们的生活困境。”

    霍一忠被江心这种轻飘飘的语气镇住,他不敢说话,更别说真的站起来,去拿那笔将要支撑他们一家四口到十一月的七十块钱,他只是看着江心,可江心并不看他。

    “我同意给你这笔钱,但是你要同意和我离婚,明天就可以去办理手续,办完手续我就回自己家。”江心觉得自己的心裂了一条缝,那么大那么深的一条缝,好像流了很多血,她想补起来,可是她向来不擅长缝补的活儿,此刻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所以说出口的话也是轻得不能再轻。

    “心心!”霍一忠站起来,把人抱住,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开口!不给了不给了!我再也不提了!”

    “我们不离婚,绝对不离婚!你的家就在这里,你要回就回这个家!”霍一忠像是要把人嵌在怀里,让她永远嵌在自己身上,他害怕这样的江心,他害怕江心真的哪天收拾行李,招呼不打一个就离开他。

    “霍一忠,我喘不过气了,你放开我吧。”江心胸腔被压住,呼吸不上来,心都碎了,脑子却很清醒,她本来有许多话可以反驳霍一忠的,可是她不想说,不知道怎么说,如果她的好丈夫能自己换位思考一下,哪怕有一丝丝考虑过她的感受,又怎么会开这个口,她又怎么会受他这一刀呢?

    霍一忠把人放开,却始终把江心抱在眼前,他想看入江心的眼睛里,却发现她的眼睛越过他,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其实江心什么都没想,她只是觉得在这里好孤独啊,她失去了一切,为什么每一天要面对那样多的问题,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她好想念自己21世纪的那个小房子,躲在里头,遮风挡雨,刀枪不入,那时候她或许没有爱人,可她始终还有自己,她好想回去,她不想待在这里。

    “霍一忠,我还以为你爱我呢。”江心浅笑一下,有泪水滑了出来,伸手擦干,又朝他笑一下,可下一滴泪又来了,“我还以为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爱人呢。亏我有那么大的期盼,原来都是误会啊。”

    她的声音那么轻,像一阵气,略过霍一忠的耳朵,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误会!心心,我爱你,这是真的!我错了,都是我的错!”霍一忠急得一头汗,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了,看了何嫂子给的信和电报,他一下子就心软了,想起和林秀刚结婚时的憧憬,霍明刚出生时他的热泪盈眶,还有三哥总是充满信心和笑意鼓励他念书,争取以后读大学的事。

    霍一忠和林秀结婚时也才刚二十出头,原来的家庭并不那么欢迎他回归,说起来林秀的兄姐对他是很不错的,尊重他,心疼他,让他感受过家庭的温馨,家人的关爱。

    林秀提离婚时候,三哥是很反对的,连着给霍一忠写过好几封信,请他多包涵自己的妹子,一定不能答应她的一时任性。霍一忠那时也是不想离婚的,孩子都有两个了,他也要升职分房子了,可抵不过林秀的坚持,她为了离婚,可以把孩子丢给正在执行任务的霍一忠,特意跑到部队来打的离婚证,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三哥和何嫂子是同学,林秀在信里和电报里恳求何嫂子借点钱给他们家,因为三哥的肺病又犯了,住了好久的院,她的钱已经花完,想请何嫂子帮帮忙,渡过这一关,或者让何嫂子和霍一忠说两句好话,请霍一忠借点钱周转周转,她将万分感激。

    因为从前也帮过林秀家里,尤其是几个兄姐,多少都借过钱,霍一忠就觉得如果手头不紧的话,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心心向来善良仁义,她也说过,钱的事情要和她商量着办,他就回来提了一嘴,谁知晓江心竟这么大的反应,连和他离婚的话都说出来了,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啊!

    “霍一忠,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江心的泪止不住,滴落在颊边,她也顾不上了,“我总是想着你,事事想着你和两个孩子,想把这个家好好撑下去,就连”就连眼前有个这么好挣钱的机会,挣来的钱可以改善这个家庭的一切,她都顾忌着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是否要放弃,“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一个在你身边为你操持家庭的妻子,一个有旧情牵绊的前妻?还是你想两个都要?”

    “不要不要,我只要你一个,心心,我只要你一个!”霍一忠也急出了眼泪,又把人抱在怀里不肯放开,说话有些哽咽。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说的,我们是夫妻,我们任何事都要商量着办的,我就是想和你商量!你不同意的话,我们就不这么办好不好?”

    “心心,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么笨!是我不会说话!你看看我!”霍一忠胡乱去亲吻她的脸,她的泪,“是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可是江心只是觉得很累,这场婚姻究竟是不是个错误,她当初的选择究竟会把她带去何方?

    就在霍一忠的亲吻中,江心眼角扫到那个立在斗柜上的木雕少女,她还举着那个水果篮子,笑得那么甜,甜得那么永恒,好像在问她:“你怎么不笑一笑?”

    第77章

    霍一忠和江心都不知道那晚是怎么熬过去的。

    隔天霍一忠正常去上班, 他想去拥抱江心再出门,江心把他推开了,她一夜没睡好, 很疲惫, 心很乱, 在要走和要留之间徘徊不定, 始终不能入睡。

    霍明霍岩醒了,江心还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崭新雪白的天花板,也没和他们说话。

    霍岩还有些迷糊,拿自己温热的小脸去贴江心的, 软软地喊她:“妈, 起床啦!”

    霍明自己能穿衣服,穿上衣服鞋袜后,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亲亲江心的脸, 玩她的手指:“小猪妈妈起床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江心勉强露出一个笑, 坐起来,帮霍岩把衣服穿上,亲亲他们:“你们先下去刷牙, 霍明帮弟弟装水, 我等会儿就来。天凉, 别玩水。”

    霍明霍岩就拉着手蹦跳着下楼了。

    江心这才搓搓自己的脸,捂住干涩的眼睛, 起来吧, 总要起来面对今天的太阳, 不过出了房间门,她就把那个木雕少女收了起来,用大嫂万晓娥送的那块红布包住,放在了衣柜深处。

    那一日,日子照常过,只是深秋将近,一眨眼儿便觉得天儿更凉了。

    江心的日渐沉默,让霍一忠既不安又心疼,他再没提过林秀那边的事,可江心也没再主动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他努力和江心讲自己的训练,讲路上遇到的猫猫狗狗,讲从前在边境打仗的事儿,讲那些有趣的战友,他把自己能说的全都说了,可江心无甚回应,两人原来炽热的气氛,就是这样冰冻住了。

    就连霍明霍岩都感觉到了两个大人之间的冰冷,他们这几日也听话了很多,大声说话前还要看一眼总是怔怔发愣的江心,小声嘀咕,怕惹人生气。

    郑婶子和苗黄二位嫂子来她家的时候,也看出了江心的心不在焉,三人对眼,这该不是和小霍吵架了?

    黄嫂子是个直接的人,也不管江心是否忧愁,张口就说:“我家那个不讲道理起来,把人气得肝儿都疼,我实在气不过了,就自己跑到家属村外头的那条河去喊一喊,把他和我死去的公公婆子妈全都骂一遍,喊出来,心情就舒爽了。”

    “是呀,虽说结婚是和人一起过日子,可最终都是自己和自己过,别太把他放心里,你就能过得好。”苗嫂子读书不多,但也有自己的婚姻见解。

    “小江就是年纪小,跟咱们年轻时一样,把丈夫看得太重,就把自己看得太轻了。”黄嫂子接上来。

    早些年黄嫂子可吃了婆婆不少苦,她家的丁副团长也不是个什么好鸟,凡是媳妇和妈起争执,就无条件站在他妈旁边,弄得她在家的地位十分尴尬,有时候连孩子都不尊重她,敢朝她大吼大叫。

    她婆婆去的时候,她作为长媳,忙前忙后,披麻戴孝,还遭人埋怨,说就是她没把婆婆照顾好,婆婆才没活成百岁老人,黄嫂子在婆婆的棺材前哭得肝肠寸断,不过不是哭丧,而是为自己而哭的,高兴自己终于把这磨人的裹脚老太婆熬死了,哭过之后人就清醒了,把人埋入土时,当着丈夫的面儿在她婆婆的坟前吐了口口水,跟老丁老夫老妻,在婆婆的新坟前就打了起来,这些年孩子大了,她也豁出去了,爱咋咋地,合着就他们老丁家是一家人,她黄珍妹就是外人不成!

    发了威风,几个孩子反而对她好了起来,有事也和她打商量了,只是和老丁的感情却是日薄西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再也不回不到从前了,好在黄嫂子想开了,不在乎了,每天乐悠悠过自己的。

    前些年就守寡的郑婶子也同意:“话糙理不糙。我那死鬼丈夫,生前是个神棍,走东串西不着家,死后还托梦让我给他做老家的小混沌吃,不给他做,就连着三天都给我托梦,一下说住的屋檐漏水,一下说自己鞋子不合脚让我给他做双鞋。男人烦起来,死了也不放过你。”

    江心听着几个邻居七嘴八舌劝解她,也笑起来:“就是心里不舒服,会好起来的。”

    “不舒服别憋着呀,把气撒给他,你不舒服,他就能翘着二郎腿舒服了?做梦!不把他搅个翻天覆地!”黄嫂子态度最尖锐,大概是老丁实在让她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因此反击起来格外狠重。

    江心不知道怎么讲,每一个人在婚姻中遇到的问题都是不一样的,她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解决。

    那日下午,江心看着太阳好,请了郑婶子和苗嫂子来帮忙看着霍明霍岩,自己真的走到家属村外的那条河边去散步了,也许她也能学学黄嫂子,朝着没人的河流喊几声,发泄一下苦闷。

    那条河叫野鸭渡,河两岸长满了白色芦苇,成群的野鸭子会在里头筑巢孵蛋,到了秋末就会飞到暖和的地方过冬,春天再会飞来。

    野鸭渡不是条大河,听说是从境外流入的,到了境内,水流变小,冬天时会结一层薄冰,等流出了省,最后会和一条大河汇集流入大海。

    江心沿着河岸走,眯眼晒着太阳,吹着凉凉的秋风,天大地大,一望无垠的平原,连个活人都没有,河边偶尔有几只野鸭子的叫声,有种鸭鸣河更幽的寂静。

    要说她想什么,其实也没有,她只是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刚跟着来随军时,她很自信,觉得天地广阔,无论如何都能大有作为,可这一刻她很迷茫,没有了方向,其实她能做的事情很小,她能去的地方也很少,至少缺了那封介绍信,她就哪里都去不了。

    霍一忠不是个坏人,甚至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好前夫,他只是心软,心软对男人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品质,可这个品质要用对地方,才能称为好。

    从他提出给林秀钱的那一晚起,江心就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失望的情绪,甚至是厌恶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她说服不了自己回到过去,或是轻易原谅他。

    她要的东西不多,真诚坚定的承诺,互相付出的共识,爱也好,钱也好,每一样都是她自己亲手去争取回来的,可到头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嘎嘎!”有几只野鸭飞过她眼前,从河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去。

    江心拾起地上几片薄石片,朝水上丢去,想试试能不能撇个水上漂,结果石片全都快速沉入水底,不见天日。

    去吧,去一趟市里,找找苏联货的上家,看看能不能自己做点事情,成日憋在家属村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话题,她闲的也要发疯了。

    江心看着这片荡漾的芦苇,拨开云雾,一颗心逐渐明晰,反复纠结多日,终于下了决心,自嘲地想,没有人毫无保留地爱她,她更要自爱,人这一世,赚不到爱,去赚赚钱也好。

    往回走的时候,江心折了几颗芦苇,准备回去逗逗两个孩子,孩子纯真,没有辜负过她。

    拨开芦苇的时候,才发现眼前有两窝野鸭蛋,数一数有二十来个,江心拿起来摇了摇,还都是没有孵的,赶紧摘了几片大叶子,勉强围成一个篮子,把这些大个的野鸭蛋装进去,回去又能做一坛腌咸鸭蛋过冬了。

    离婚?没那么容易。

    光是想到自己“二婚”还离异,要面对江父江母那种无言的忧心、强撑的支持,她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回新庆去。

    日子总归还长,慢慢做打算吧。

    江心拿着鸭蛋回到家时,郑婶子和苗嫂子还在,黄嫂子也来了,见了她手上的鸭蛋就知道她是去外头的野鸭渡了,江心分了几个给她们带回家,剩下的全都做咸鸭蛋。

    “小江你运气好呀,这时候的野鸭蛋都被孩子们摸光了,你还能找到这么多。”苗嫂子帮她把鸭蛋洗干净,又放进坛子里,混了泥土和盐,还有烧酒,最后封存起来,“一个月后就能吃了。”

    “妈,下回你带我去,我也要去摸鸭蛋!”霍明有什么好玩的事都想凑上去。

    “你的字写好没?”江心打水洗干净手,要检查她和霍岩的今天练的字。

    “还有几个没写。”霍明做个鬼脸,又跑回去拿起笔“画符”,“弟弟也没写好!”

    那就是两个小鬼头都在偷懒,江心敲了他们两个的头一下:“认真点!写的不好就再写一遍!”

    黄嫂子笑呵呵,和江心熟悉起来后,什么话都敢说了:“小江,心情好了?心里有气就是得出,不然光是那口气也得憋死人!”

    江心第二天就拿着一直没给回柴主任的单子去了后勤,找他们开去市里的介绍信,她只给自己开了一张,过两日是周末,霍一忠放假可以看着孩子,她一个人先去探探路,不行就再去第二趟。

    给她开介绍信的是后勤外联办的人,问她出去干啥,江心就说冬天了想去给孩子买两套厚衣服,再加上第一回 在这儿过冬,看有什么要买的,顺道一起买了。

    还算合理的理由,去的时间也不长,介绍信就开成了,听说她要去市里,当场就有人托她帮忙买两块样式新点儿的棉布,说是要寄回老家去的,江心也答应了。

    晚上等孩子们睡着时,江心拿着介绍信出来给霍一忠看。

    霍一忠最近训练量大,江心和他冷战,在家也没睡好,神色有些憔悴,看到介绍信三个字他抖了一下,还以为江心要回新庆去了,打开一看,发现是去永源市,而且写的是周五去,周日回。

    “不是说好,咱们一起去的吗?”霍一忠靠近她,想和她亲近一点,江心却转身站了起来。

    “霍一忠,我现在,其实不想面对你。”江心觉得喉咙发苦,她曾对霍一忠有着极大的期盼和信心。

    “心心,我错了,我不该提那样的事,再次恳请你原谅我。好吗?”霍一忠再次认错,是他没有处理好这些问题,让前头的事影响了他如今的生活。

    “你看,你有过去,我也有过去。”江心摊手,“如果今天我的前夫上门来和我说,他现在很困难,需要我帮忙照顾他家人,我心一软,就让你把家里唯一过活的钱都拿出来给他,你会同意吗?”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霍一忠就捏紧了拳头,此时他才有些明白江心那晚的心碎和失望。

    “你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就是可能确实不太适合当一个丈夫。”江心很艰难地承认了这一点,或许哪天她见到林秀,会和林秀有共鸣。

    霍一忠说不出其他的话,他本身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可他知道一定要留住江心,他是真心喜欢她,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他喜欢她,喜欢她的一切,喜欢到不顾一切想把她留在身边。

    “心心,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去做。”霍一忠有些崩溃,他愿意付出代价,极大的代价也可以。

    可是江心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能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会带三十块钱走,给你和两个孩子留四十,周日下午回来。”江心没什么要说的,就和他交代一些日常,让他别断了霍明霍岩每日习字的规矩,也别让他们两个穿少衣服着凉了。

    “心心,你带我们一起去。”霍一忠上来把人抱住,搂得密不透风,“我们在家会很想你的,两个孩子见不着你会哭的,带我们一起去。”

    “霍一忠,别卖可怜。”江心冷静地把这个熟悉的怀抱推开,“我静一静,你也清醒清醒。我们都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必要继续这段婚姻。”

    “江心,我绝不答应离婚!”霍一忠也来了火气,他到底要怎么做,她才能不张口闭口就提离婚的事!

    “我只是让你考虑该不该离婚,不是让你立即就去签字,别激动。”江心把自己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我们都离过婚,照理说,会比上一次更了解自己要什么。霍一忠,问问你自己,在我们这场婚姻里,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你答应我,周日一定会回来。”霍一忠不太敢和她纠缠这个话题,他说不赢的,就是赢了又如何,“周日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你去哪里我都去找!”

    江心定定看了他一眼,很坚定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有一丝动摇,可她说:“夜深了,早点睡吧。”让他今晚继续睡霍明的房间。

    第78章

    时间到了周五, 霍一忠依旧早出训练上班,江心看着两个还在睡的孩子,亲亲他们的睡颜, 狠狠心, 一大早起来把这天的三顿饭做好, 放在锅里, 只要用柴火热一热就能吃了,再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郑婶子帮忙看着。

    “婶子,我出去一趟,麻烦您老人家了。”江心找人帮忙从不空手,给郑婶子家买了块牛肉才走。

    事情都交代好了, 江心才背着自己的袋子和水杯, 拿上江淮的三百块汇单和介绍信往村口走去,她准备坐炊事班的顺风车去镇上,再转火车去市里。

    江心坐上车后没多久,两个孩子起来了, 下楼找不到江心,只看到郑奶奶在, 哭着要找妈,把还在睡着的圆圆也吵醒了,三个孩子哭成一团, 可把郑婶子给愁死了, 最后实在哄不过来, 就让他们仨儿一起哭,反正哭累了总会停下来的。

    霍明最大, 最先停下来, 她吸着鼻涕拉郑婶子的手:“郑奶奶, 你带我和弟弟去找我妈。”

    “你妈过两天就回来了,先吃早饭。”郑婶子把江心做的饼拿出来,倒了两杯热羊奶,“她还让我看着你,说你不乖就告诉她,她回来罚你写大字。”

    霍明立即就停止了哭泣:“那你别和她说我哭了,我很乖的。”又转过头去擦霍岩的眼泪,“弟弟别哭,妈过两天就回家了。”

    霍一忠中午回家时,发现江心已经坐车走了,心里空了一大半,勉强吃过饭,又要应付两个小的,这才发现江心一整日在家要做那么多细致的活儿,铺床叠被,洗衣做饭,打扫房屋,应付邻里,准备冬藏,他要是全都忙完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兼且两个孩子哪个都不是好管的,难搞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爸,妈去哪儿了?”

    “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她怎么不带我们去?”

    “爸,我想妈了,我想和她一起睡!她身上香香的,你臭臭的。”

    “我不管,我就要妈!爸,你把妈找回来!”

    两个孩子脱了外套,坐在床上,就是不肯午睡,哭着闹着,缠着霍一忠要江心,霍一忠被闹得头大,也不敢对他们发火,他也想去找自己媳妇啊!可她不是不要他跟着吗?

    霍一忠悄悄闻着枕头上残留着江心的头发香气,恨自己没头没脑,把好端端的媳妇给气跑了,要不是下午还要回部队,周末得看着两个孩子,他早追着去火车站了。

    心心,我想你,早点回来吧。

    而江心此时正在风林镇,刚吃过午饭,不用对付两个孩子,时间就突然空了一大段出来,一个人坐着在国营饭店的椅子上,她都开始有点想念两个喧闹的孩子了,有他们在,只要不哭闹,童言童语也还是很有趣的。

    下午两点的火车去市里,去之前,江心考虑了一下,没把汇单里的钱取出来,把汇款单半缝在内衣里头了,也不知道那头是个什么情况,总得先探探路再说。

    不过,江心倒是再去了绿豆眼儿那儿一趟,绿豆眼儿今天没卖巧克力,他的供货不是稳定的,估计是渠道不确定,那就打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得去消息集中的地方。

    看看时间差不多,江心就起身往火车站走去,得走一个多小时才到

    鲁有根和姚聪二人在本次秋训后,忙碌的工作也总算告了一段落,师部的总结已过,两人商量后,决定让姚聪去一趟省军区开汇报会议,开完会再改道去趟首都军区,见几个熟人。

    这日吃过午饭,小康把车开出来,送姚政委和他的警卫员小曹去风林镇火车站。

    路过风林镇,姚聪让警卫员下车买了几个馒头,带在火车上吃,他胃不好,馒头包子这些软食比较适合他。

    警卫员回来后,小康开着车往火车站去,几人在车上说了几句话。

    突然,小康指着前头一个背影说:“那人怎么这么像江嫂子?”

    卫员小曹也探出头,试探喊了一句:“江嫂子?!”

    江心听见喊声,回头,一看是部队的车,朝着司机位的小康挥了挥手,车停下,她打开后排车门,没想到姚政委在后头,赶紧打个招呼:“姚政委好。”

    姚聪问她:“要坐火车去哪儿吗?”

    “去市里,买点东西过冬。”江心还是这套说辞。

    姚聪就没再多说,闭眼休息了,那头白发服帖地贴在他头皮上,偶尔被风吹起几根,轻轻拂过他斯文的面孔。

    小康和小曹在后视镜一看,领导要睡觉,他们本来想和江嫂子聊聊天儿的,也都安静了。

    大家一路无话到了火车站,江心身上只背了个轻便的袋子,轻松跳下车,不像姚政委和警卫员小曹要出远门,每人都有两个又厚又重的行李袋,她看见,就伸手帮着提了一袋。

    小曹忙说:“嫂子,得罪得罪,我来我来。”

    江心笑:“就上个台阶的事儿,这么客气干啥。”

    姚聪朝小曹点头,小曹就改口说:“谢谢嫂子,您慢点。”

    等到了站台,江心把行李放在他们脚边,去窗口踮着脚尖,买了到市里的坐票。

    姚聪对小曹说:“你叫小康先回去吧,让他注意安全。先买两张到省城的卧铺票,再到外头给我买包烟。”

    小曹就知道是要他晚一点回来,说了个是,就小跑出去了。

    “小江,怎么一个人去市里?一忠没陪你去,两人闹脾气了?”姚聪让江心坐在候车凳上,和她说起话来。

    江心知道这个姚政委不是等闲之辈,做了一辈子的思想工作,那双眼睛厉害得很,光靠一张嘴就不知劝降过多少对手,碰上了,就打起精神来和他周旋:“对,闹了几句。”瞒不过的事儿就不说谎。

    姚聪笑,这个弟妹的诚恳总是带着点横冲直撞:“小江,你这个人啊,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严格,把‘我’看得太重了,这样很辛苦。我说的对不对?”

    从前江心的老师和第一个带她的领导都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总是紧绷着一条弦,弄得人人都很紧张,有时候事情办成了,看到她大家也轻松不起来,尊重她,但实在不愿意靠近她。

    江心是不服气的,难道要求严格不好吗?可她也承认,她身边的人确实不敢太放松,总和她保持距离,因此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政委说得对。”江心还是认了。

    “一忠这几天训练心不在焉,挨了不少骂,前天在训练场上被砸出鼻血,让他的团长骂了一早上。他没和你说吧?”姚聪又说起霍一忠。

    江心心里揪紧了一下,他怎么回来没说?可又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一句:“工作嘛,存在失误是难免的。霍一忠也不是神。”

    “你这话不对。”姚聪严肃起来,“普通的工作有失误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军人不行,他如果有失误,就是在拿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开玩笑!若是上了战场,他也能这么失误吗?”

    江心不言语,却不由走神,鼻子流血痛不痛?

    “小江啊,我和鲁师长认识一忠已经十几年了,从他入伍什么都不懂,长成现在高大的成年人,见证他立功升职结婚当父亲。”姚政委说着站起来,走了两步,“后来又和你结婚,一直到现在。我看他现在很幸福啊,居然都长胖了!”

    “他应该是非常喜欢你的,只要我们一说到你,他就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夸你哪儿哪儿都好,多说几句脸就红。人家敢当着他面儿说你一句不是,他能把人放地上,压着人家改口。”

    江心瘪着嘴,有点想哭,她不想听这些,她怕自己心软:“政委想和我说什么?”

    “我想和你说,一忠这个小伙子,别看着人好像很高大很稳重,可实际上是个脆弱的人,他很念旧,人家对他好一丁点儿,他就能记很久”

    “政委,您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如果想倾诉,直接跟我说就行,何必借您的嘴呢。”江心不顾礼貌,打断他。

    “你呀你。”姚政委边走动,边把手按在胃部,“你坐你坐,我有时候胃不舒服,就爱走一走。”见江心要站起来,又压手让她坐下。

    “我前阵子才和你说,过刚易折,怎么一转眼就忘了?”姚政委慢慢踱步,“不过你是年轻人,年轻人不像我们这种半老头子,爱恨傲气都忘了,就记得立场。”

    “我现在再和你说一句:难得糊涂,抓大放小。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先记着,后面再细想。”姚聪单手叉着腰,停下来,没再走,抬头望着火车站对面的平原地,有几堆烟冒起,有农人在烧高粱杆。

    江心虽然没说话,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姚政委的包容性比她强,也不是个虚伪的人。

    “我就直说吧,一忠最吃亏的地方,就吃亏在没有正正经经好好地读几年书,一直在部队待着,他的思维受老受我们几个老东西的影响,思想较单一,有时候固执、片面。”姚政委好像也不怕揭他老底了,反正江心也是自己人,“我不知道你们因为什么吵架,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带着不够聪明的人往前走,才能走得远,你要把他当成工具,调//教成你想要的样子。”

    “夫妻吵架,当然是可以的,但是吵过之后,要有进益!”姚聪也算不上苦口婆心,这些话本不该他来说,可他还是说了,“如果只是单纯地发泄情绪,一吵架就放狠话老死不相往来,那就太低级了。”

    江心都要听呆了:“政委,这太难了,我做不到!吵个架还得写总结吗?有情绪还不能发泄吗?”

    “你看,话就绕回来了,你不就是喜欢‘辛苦’的人吗?”姚聪转过头来看她,一脸得意,像是抓到了她的小辫子,“你就是把‘我’看得过分重,才会忘了他。”

    “那他是彻底忘了我呀!”江心急急辩解。

    “就是因为他不懂,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你心目中的好丈夫,所以你才要把他当工具,调//教成你用的最顺手的模子。”姚政委一点空隙都不给她留,重复强调了她的某部分主动性,“过分付出也是不可取的,你要让他付出,记住,男人出大血才能长大教训!”

    “您怎么不去和他说?让他也听听政委您的思想指导课。”江心有点生气了,委屈慢慢涌上来,谁能做到这么理智,还一点点精细计算清楚?刚吵完架的那晚,离婚永不相见的想法都已经在她脑子里上演三百遍了。

    “我和他说的,跟你说的,那又是两种说法了。”姚政委狡诈地笑。

    “那您和他怎么说?”江心虽不快,但仍好奇。

    “这个不能和你说,你们女人堆里有女人的话头,我们男人堆里也有男人的话头。岂能让你三言两语就轻易就刺探到我方军情呢。”姚政委笑哈哈的,不肯回答江心的话,指了指不远处的黑色火车,对她说,“你的火车要来了,准备好票和介绍信吧!”

    “姚政委,谢谢您的话,您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我一句没听进去。”火车鸣笛到站,上车前,江心朝他半鞠躬,谢过他努力的劝解,不行,她的心还在痛,她还在生气,她还在受伤,根本没空去管什么难得糊涂、抓大放小,她能控制自己不当众崩溃,不和霍一忠撕打就不错了。

    “嘿,你这小同志。”姚聪也没介意江心的冒犯,只是笑笑,朝她挥手,“去吧,记得住军区招待所,安全些。”

    江心朝他和小曹挥挥手,就一个人上了前往市区的火车。

    小曹也觉得奇怪:“霍营长怎么没和江嫂子一起去?”

    他不是可宝贝这个媳妇了吗?还偷偷给各个战友看他们结婚时牵手对视的照片呢,那叫一个腻歪。

    “所以说你没结婚,你不懂。”姚政委拍他脑袋,这帮大小伙子们,可让他操碎心了,“先处个对象吧,老家有合适的人了吗?”

    “报告政委,没有!”

    第79章

    江心上了火车, 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拿出水壶喝水,到市里快四个小时, 算下来天黑前能到。

    霍一忠说过永源市火车站就在市区, 离招待所很近。

    她上车后, 回想起姚政委的每一句话, 越想越生气,气得心里都发堵,连带着对姚政委这个人都反感起来,原本她对姚政委可是很崇敬的,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那么以退为进, 都是男人帮男人说话罢了!

    不过,要和霍一忠认真谈谈倒是真的,只是她伤了心,就不愿意再主动去解决问题, 算了,回头再说吧。

    火车“哐当哐当”开进永源市火车站, 指针正指向五点半,天已经半黑了,江心匆匆出站, 找人问了招待所在哪里, 一路小跑过去, 拿出介绍信,还和一个积极的服务员对着背了两句语录, 服务员给她登记了个房间, 又丁零当啷告诉她哪儿可以装热水, 晚上别太晚,招待所大门八点就关了。

    “没地方洗澡吗?”江心环绕了一下四壁空荡,只有一张床的房间,在一楼也行吧,好歹窗户还用铁栏杆围起来了,这个年代应该没有什么入屋抢劫的事情。

    “招待所外头,往南走,有个大澡堂子,你可以去,一毛钱,给你从头到脚,整个儿秃噜洗个干净。”服务员的口音很重,但听着很喜感,江心笑了一下。

    “行,谢谢你了。附近有吃饭的地方吗?饿了。”江心不想吃干饼子,想吃点带汤水的东西。

    “还是出门往南走,两个路口,有个国营饭店,开到六点半,你现在得去了,再晚连个碗都没得给你剩。”服务员答完江心的话,就摇着一大串钥匙出去了。

    江心看看自己的行李,没什么好丢的,背个包,拿上钥匙去吃饭,没想到在永源市竟吃到了香喷喷的烤羊肉串儿,一连点了五根,吃得满嘴生香,要是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在就好了,霍一忠爱吃羊肉,他吃个二十串都不带喘气儿的,两个孩子还没吃过烤串儿,霍明肯定喜欢。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他们了,她明明还在生气的,在火车上还想着,如果要离开他们的,那得安排好霍明霍岩冬天的衣服鞋袜再走,好说歹说也是给他们俩儿当了几个月的妈。

    这一思一想,就想到霍一忠会不会给两个孩子洗澡穿衣的事儿,霍明霍岩会不会想她,想到家里,就突然觉得烤羊肉串也没滋没味的了,原本还想看看永源市夜里是什么样儿的,这股心思也淡了下去,就着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往招待所走,也不知道霍明霍岩听不听话。

    江心啊江心,你真是操心的命!

    那一夜,江心在招待所,没洗澡,只是拿了热水,洗了一些该洗的地方,洗完房间地上都是水,看着闹心,俗话说得对,出门半步难,在家千日好。她想回家。

    夜里,江心以为自己一个人待着会伤感会痛哭,至少会在心里痛骂霍一忠,甚至对着月亮吟诵千古名句“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然而她没有,她躺下后,又想起了姚政委的话,心里的气一点点散去,才发现人家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包容”二字,倒也不十分偏帮霍一忠,只是用迂回的方法劝她把握方向,看来上头的时候真不适合乱给别人下定义,于是江心又再一次把姚政委供了上去,果然是名校出来,搞思想工作的,确实厉害。

    想清楚了姚政委的话,除了把对人的印象摆正,其他的全没用,她仍是一句听不进去,这个坎儿她就是没办法过去!

    江心是胡思乱想地睡着了,睡前还想了一下如果找不到货源,就搞点别的,弄些新庆没有的东西,总不能空手而归。

    江心是睡了,霍一忠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就闹腾了,他从来不知道孩子哭起来能从吃饭哭到睡觉,接力赛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哭,哭得震天响,哭得邻居都跑来以为是他打孩子了。

    郑婶子被这俩儿孩子折腾一天,实在怕了,霍一忠一回到家,就带着孙女儿回了自己家,早早睡下了。

    洗澡的时候,霍一忠为了一次解决两个,把两个孩子一起丢进盆里去洗,结果秋风起,洗澡水很快就冷了,冻得霍岩直打摆子,霍明爱玩,两手一捧,把水泼在刚穿好的衣服上,湿了一大半,把霍一忠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好容易弄到床上去,又开始要妈,要霍一忠给他们讲故事,说他们每日练字后,江心会给他们讲神仙和仙女的故事,霍一忠哪会儿这招,就瞎编了个土地公出来帮八路军打仗的故事,前言不搭后语的,居然把他们给哄睡了,估计也不是哄睡的,是哭累了,折腾不动倒头就睡了。

    等他们睡着,霍一忠才缓下来,他看心心往日里对付着两个小鬼头都很容易啊,怎么到他手上就不行了?他吐出口气,往窗外一看,所有邻居的油灯都熄了,就他家里的灯亮着。

    霍一忠打开新衣柜的门想拿床毯子出来,看到里头他的军装和江心的衣服裤子贴在一起,挂得整整齐齐的,他看到最上面那块红布动了位置,伸手去拿出来,摸到一个硬物,打开一看,是那个木雕少女。

    是她呀,霍一忠露出一个笑,想起了第一眼看到这个木雕少女时的心情。

    那是个肩膀疼痛,一身邋遢的清晨,买了李子一心想回新庆找她吃晚饭,听人说那地方的木雕好,就忍不住想给喜欢的姑娘带个礼物。

    第一回 在新庆见到心心,是在买瓜的时候,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们素不相识的时候,心心就在维护他了,后来认识了,细聊了,才发现这个女孩子笑起来竟那样充满了光彩,他像是孤身在小道上走了二十多年,突然遇见一束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只要一想起她,想起她的一眸一笑,就是暖洋洋的感觉,他就不由自主想亲近她,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木雕少女总在笑,和她一样,笑意盈盈,甜美可爱,他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霍一忠把木雕少女拿出来,重新摆在斗柜显眼的位置上,他一定要把心心留住,把她的笑容留住,无论要他付出什么样的努力,他都在所不惜,他不能失去这束阳光

    一夜无言醒来,江心伸了个懒腰,没人挤着她睡,半夜也醒了两回,总觉得要给两个孩子盖被子。

    天气冷,江心在床上缩了一会儿,这招待所的被子也太薄了,冻得她都流鼻涕了。

    外头说话的人声逐渐多起来,江心才起来洗漱,穿上外套,吃过早饭,准备出去扫街,看看这个北方城市是什么样儿,除了苏联货,还有什么值得她买回去。

    永源市不是一个大城市,但比起延锋和新庆来,这里还是又大又热闹的,因为这里有矿山,从解放前就是支柱产业,城市主人换了几个,财富也是流动的,但城市管理者还是尽量把这座城的规模立了起来,工业区和居住区规划得也是有板有眼儿的,有点儿现代化都市的雏形了,街上有明显的苏联式建筑,哥特式风格,跟只有平房和筒子楼的新庆比起来,已经可以称之为异域风情了。

    江心绕着市中心,慢悠悠走了一圈,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勉强走完,根据自己的认知,对这座城市做出基本的判断,越是大城市,小人物越多,三教九流越是集中,为了生存下去,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无论是什么年代都一样,她想找货源,就看要怎么去找对路子了。

    在几个大的商店走了一圈,见到一些不错的花布棉布,她就顺便帮人买了,先拿回招待所去。

    吃了午饭,也没午睡,就继续去逛那几个大商店,现在还没有其他国家的巧克力,看得见的只有苏联货,商场上的巧克力最贵的一盒卖十八块钱,包装精美,送人好看,便宜的卖六块钱一条,就上回她在绿豆眼儿那儿买的那种,这些价格,都是明码标价,没有折扣的。

    江心记录了一下,从口味上来说,包括之前她吃过的榛子味的,大致分为五种,她要找的是商场标价六至十五元以下的供货,直接在商店里买成本太高了,还是得学学绿豆眼儿,他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货呢?

    在最后一家商店问完巧克力价格的时候,她依旧两手空空出来,买了半个大列巴面包,坐在外头的长椅上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啃,可惜在这里没熟人,不然真可以找人打听打听。

    也不知道霍一忠有没有认识的战友算了算了,这事儿不能让他知道,江心又把这个方向给否认了。

    “苏联酒,要吗?”有个穿的很臃肿的男人,戴了顶狗皮帽,用一条脏兮兮的围巾围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坐到她椅子的另一边,用嗡嗡的低音问她。

    江心嘴里还含着面包,看了一眼这个不露脸的男人,又把手上的那块面包塞到嘴里吞下去:“便宜点儿的巧克力有吗?”

    “没有,酒就有。你要不要?”那男人好像不太耐烦,警惕地看着周围,怕别人看出来。

    江心对酒“不敢”兴趣,是真的不敢动心思,让她买一两支自斟自酌可以,但是做这种烟酒的生意,东窗事发之时,那就真是没办法脱身了,霍一忠的前程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不要。”江心拒绝。

    “不要酒你兜来兜去干什么,真是!”男人竟还发了脾气,站起来就走了,起身时还能听到他身上哐啷的酒瓶声。

    江心此时有些恐惧起来,她还以为穿的不起眼,混迹人群中,就没人会注意到她,没想到还是有人会有心思留意商店进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她这种年轻女子,外地口音,明显就是奔着一种东西来的,从这个商店到那个商店打听个不休,打听了又不买,不是比价就是有所图,各商店价格几乎一样,那目的就是后者。

    但这人估计没听清楚,还以为她要打酒的主意,才冒险上前来问她的,不然满街的稽查队联防队,让人抓到他当街买东西,够他喝一壶的。

    看那人走远了,江心这才站起来,双腿有些发抖,知道自己是被盯上了,看天还亮着,又买了点面包和两本书,赶紧回了招待所,把门锁得死死的。

    她今天瞎逛时看到招待所后头有个巡逻公安执勤点,想到这个,她才心安了一些,还是尽早回去,明天也早点回风林镇去,这回师出不利,要先保住自己,以图后续,别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那一夜,江心睡得很不安,她的房间在一楼,总觉得窗口趴着人,其实根本没人,是她自己吓自己,最后累得实在不行了,快天亮时才眯了一会儿,睡着了还是紧紧揪着被子的一角。

    眼皮往下坠时,她十分想念霍一忠高大强壮温热的身躯,只要他站在旁边,就能给予她无形的安全感,有他在,从没来没人敢欺负她,但凡有人对她出言不逊,霍一忠站出来就能镇住场子,何况有他在,依着他的身手,哪里用她担心窗口是否有人这种事。

    霍一忠啊霍一忠,你这个傻大个儿,怎么这时就不在我身边呢?江心梦里都在念着他,想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女孩子不要单独出门去陌生的地方!去的话要有伴同行!

    第80章

    外头街上的声音越来越吵, 江心这才不情不愿睁开眼睛,可累死她了,被那男人吓得, 惊恐得一晚上没睡, 也就快天亮了, 实在顶不住了, 才眯了会儿,今天午饭前的火车回风林镇,难得出来一趟,无论如何得买点儿东西回去。

    那张三百块的汇款单,她还是没用, 依旧在内衣里缝住, 估计这回会原封不动带回去。

    出了招待所的大门,路过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摊子旁坐了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儿,旁边放着一台四不像的收音机, 像是各个零件拼接起来的,里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响声, 仔细一听,竟是经典名曲《定军山》,这老头儿坐着, 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四周, 时不时喊一句:“修车啦!修收音机!补铁锅!”

    老头儿的左手边, 有个正端着个破碗狼吞虎咽吃早饭的年轻人,贴墙靠着, 瘦瘦的, 高, 不壮实,一双灵活的黑眼睛打量着路过的每一个人,轮廓很清秀,看一眼,能让人记住。

    迎面来的是两个买菜的老太太,在说今天的猪肉价钱。

    跟她同一个方向的是个提着包的矮个儿男人,看着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因为昨天太过粗心,让人盯上还没察觉到,江心今天出门就异常小心,霍一忠不在身边,她开始疑神疑鬼,已经有些草木皆兵了,总觉得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打她这个外地人的主意。

    顺着昨天的记忆,江心找到一家专门卖皮草的国营商店,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动物皮毛,别说在往后的日子这些是属于奢侈品类,现在人人平等的时期也没几个人买得起,一件动辄一两百元,不是平头小百姓能够得着的。店里头收拾得很干净,两个服务员在闲聊,上门的客人没几个,江心也没钱,她挑了两顶小小的,最便宜的狗皮帽,用手比了比尺寸,是准备下大雪的时候,给霍明霍岩戴的。

    买了这个,又转到商店去买了些其他零碎的吃食,在卖巧克力的柜台转了又转,还是没舍得买,太贵了,不如回去看看绿豆眼儿那儿有没有货,有的话带一条回去。

    来时一身轻松,回去倒是提着两手东西,带着两个黑眼圈,还有提着一颗防备一切的心。

    好在大白天,马路牙子上都是人和自行车,有事儿喊一声就成,大概率不会发生昨天那样的事。

    火车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开,江心坐在永源市火车站里头,长叹一口气,赚钱真难,没有门路真难,下回想来,还得再开介绍信,下次要用什么借口呢?

    江心看着火车站上往来的人,把自己行李袋往角落里拎过去,别让人磕着碰着了,她江心读大学还没毕业时,也曾过过一阵顾头不顾尾的贫困日子,可那时候知道只要肯勤力用双手去劳动,总能赚到安身立命的钱,不像现在,整个儿兜里有进无出,一点办法没有,太泄气了!

    她靠在墙角,数着自己这回出来的花费,又少了一部分,货源还没找到,丧气。

    “苏联酒,要吗?”有个年轻的声音问在她耳边响起。

    江心听到这句话心跳猛加速一阵,不会还跟到火车站来了吧,这些人也太猖狂了!

    她回头,见这年轻人有点面熟,高,瘦,看着吃不饱饭的模样,饭都吃不上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不由离他远了点儿:“不要。”

    “那巧克力,大列巴,大香肠,要吗?”年轻人又问,压低着声音,那双灵活的眼睛,扫视火车站上的每一个人。

    记起来!江心看了他一眼,是早上在修车档那儿吃早饭的年轻人,咋还跟到这儿来了!

    她再看一眼,又看一眼,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在商店门口问我要不要酒的男人吧!?都说不要了,你怎么还跟着我呢!”

    年轻人嘿嘿笑,眼角一条不显眼的疤都动起来:“这不是看你想买东西,我来问问嘛。”

    “你怎么知道我想买东西?”江心不想和他说话,往旁边挪了几步,远离他,这人装神弄鬼,吓得她一晚上都没睡好,“我不买,你走吧。”

    “不可能!”年轻人一脸笃定,“我看你都进进出出商店好几轮了,啥都没买,不是想捡便宜,就是来探消息的!”

    江心斜眼看他一下:“那也不找你买!”

    “还挺嘴硬,哪个乡下人来市里不是大包小包回去的,你买的这点儿东西,够老乡们分的吗?”年轻男人指了指她脚边的几个袋子,看她打扮朴素,肯定是底下哪个屯里来的人,“是不是想买东西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一个外地人,生面孔,谁敢胡乱卖东西给你。”年轻男人一脸自信,自信得让人想锤他一拳,江心就想这么干。

    “人家不敢卖给我,你就敢?”江心问他,那阵被跟踪的恐惧总算散了不少,至少这是露面的真人,不是趴窗户的鬼。

    “反正是一锤子买卖,你都到火车站了,买了就走呗。”年轻男人想这女的兜里肯定有点钱,得掏出来才行,给其他人赚不如给他赚,“怎么样,苏联货,只要你说得出来,我这儿就有。要多少都有!”

    这么豪横的语气,把江心的胜负心都激起来了:“那你有多少?”

    “嘿,口气不小啊你,还敢问有多少!巧克力要个十来根,大香肠和大列巴来个十根,你也就顶天了吧。”年轻人挖挖自己的耳朵,对江心试探道。

    这个江湖油子,江心笑:“我都不要。”

    年轻人急起来:“不要你问那么多,你这不是耍着我玩儿吗?”

    “我问你什么了?不都是你在说话吗?你再叫大声点儿,把那边的联防队给叫过来才好看呢。”

    江心不怕他,光天化日,他敢乱动,她就敢乱叫。

    年轻人下意识往那头的巡逻人员看过去,咳一声,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脾气:“你别说气话,到底要不要苏联货,真不要我就走了。”

    “不要,你走吧。”江心朝他挥手,指着火车站出口,“往后别再跟着女同志了,小心人家说你耍流氓。”

    年轻男人瞅着她,这人咋这么不痛快,跑了两天的商店,人家把货送到她手上还不要,他真看走眼了?她真不买东西,只是进商店看看?

    不可能!他许杏林做这行几年了从来不走眼,这女的手里绝对有钱要撒出去!

    年轻男人不信邪了,真走出站去,往一条偏僻的小道儿上绕了绕,见周围没人,爬上一个结了蛛网的旧屋顶,拿了个打了补丁的军用袋子,装了几块新巧克力,一瓶酒和几根香肠,背在身上,顺着墙根儿溜下来,整了整,外头看不出什么东西了,又往火车站走去。

    江心翻着自己昨天从书店买的书,是一本介绍全国各地特色风俗和食物的科普书,这时候的印刷没有图片,排版紧密,一页页密密麻麻都是字,知识量很大,看得很吃力,她要把这本书拿回去,给霍明霍岩讲讲这片广袤的土地,外头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不能让他们局限在家属村和风林镇了。

    毕竟上回霍岩竟和她说:“妈,以后我去放羊,弟弟跟蔡阿姨一样每天去卖羊肉,那我们家每天都能吃上好吃的羊肉!”

    霍岩还说,他长大了要和姐姐去种玉米,种了玉米,给妈冲玉米糊糊吃。

    无论他们说做什么,江心都说好,但是要先好好吃饭认字,长成大人了才能去做这些事,心里却有些焦急,养孩子可真不容易,虽然知道孩子一天一个样儿,三天换一次理想,就怕他们认死心眼儿,觉得自己只能做这件事了,没睡好肩膀也痛,江心歪着脖子,继续翻那本新书,等火车到来。

    年轻男人进了站,看到那女的还在墙角,巡逻的联防队在外头,小跑过去:“哟,读书呢?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文化人啊。”

    江心抬起头,看又是这人,她合上书,站起来,让自己显得高一些:“你这人怎么没完没了了?”

    “你先看看货,再决定要不要。”年轻男人看了看周围,没人看着他们,迅速打开袋子,里头印着俄文的商品露了出来,江心只看了一眼,就看到自己想要的那三款巧克力了,她摁住心跳,这人还真有点东西,也真不死心,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怎么样?要多少?各来三五个?”年轻男人合上袋子,江心脸上惊喜和震惊的神色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就说这人肯定要买东西的,今天还不让他好好赚她一笔!

    但江心摆摆手:“我真不要,你去找别人吧,别和我说话了。”

    这下轮到年轻男人震惊了,他都结巴了:“你你这人!”好了,这下是真生气了,把军用包往后一甩,就要出门去,他许杏林还有这么背的一天!

    “哎,你那巧克力,多少钱一根?”见人真的要走了,放弃她这个顾客了,江心这才把书收起来,开口叫住他。

    年轻男人气呼呼地回头,眉头的疤也跟着皱:“不买你问什么价钱?又想耍我?”

    “你一来就问我要不要买东西,也不说个价格,我怎么买?”江心让他帮忙提行李,找到一个角落的台阶,像两个认识的人在等火车。

    一个有心买,一个有心卖,两人坐下,谈话才正式开始了。

    “这个你也知道,榛子巧克力,便宜好吃,商店卖六块,我心好,卖你四块。这香肠,压得实实在在的肉,两根才五块。还有酒,冬天干活儿喝一口都不累”年轻男人滔滔不绝地给江心讲他包里的东西,“都是正宗的,你吃过一回,保你还想再吃。”

    “那我现在试试?”江心想去拆那块巧克力,却被年轻人一把夺了回去。

    “你先给钱,给了钱就能吃!”

    “小气。”江心不掏钱,也不试吃,刚刚她掂过,和上回她找绿豆眼儿买的手感差不多,应该是真的,她也不相信这男人有本事造假的出来。

    “你到底有多少?就你手里拿着的那种。”江心指着他藏起来的巧克力,问他。

    “十几二十块是有的,你要我现在就跑回去拿,你等我一下就成。”年轻男人见江心总算开始问正事儿了。

    “不行,太少了。”江心摇头,她拿出本子,按照那三块巧克力的价格,写了个数量,想了想,又重新写了三个价格,给他看:“我要这么多,一根给你这个数儿。你有吗?”

    年轻男人吞了口口水:“你你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江心转头去瞧他一眼,这傻子:“你想赚钱,我想买货,你还管我吃不吃得完。”

    得,他白操心了,年轻男人咋舌,想站起来,又怕惹人注目,双手抱头,很迟疑,他还真没有这么多,加起来快两百根的数量,他得把全市地下流通的巧克力给扫回来才行,本来以为是只嘴馋的兔子,没想到是个胃口大的野狼,这女的真狠!

    她一个女的都能这么大手笔,他是个男人难道能输给她,他许杏林绝不能对一个女人认输!

    “有是有,但你得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给你凑齐。”年轻男人没接过这么大的单,头皮有些发麻,“你说了要,那可得真要啊,别说等我拿回来,你又不要。”

    “你看这个价格合适吗?”江心拿笔指了指上面的价格。

    “这个后边儿两个你得给我加点,现在天儿越来越冷,还得防着那些戴帽子的,我跑来跑去多辛苦,再加五毛钱!”年轻男人伸手指那几个戴帽子的联防队员,拿笔在后头加了个数,一脸奸诈看着江心。

    江心把笔拿过来,又划掉:“我看我写的这个价格就很好,不需要改了。”

    “你这人,那你问我干啥?”年轻男人不服气,还想去夺那支笔。

    “就是意思意思,问问你的意见,但你的意见不如我的重要。”现在她是买方,还是大客户,话语权肯定在她那儿。

    年轻男人啧啧啧几声,又说:“你今天坐火车走吗?我最多四五天就能凑齐,你再多住几天,到时候把货拿给你。”

    “我现在不要。”江心也在想,货真到手了,到底要怎么处理这倒一手的细节。

    年轻男人的心提起来:“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这一收一放的,可太吓人了。

    “要。”江心见对方要露出凶相了,才不紧不慢地点头,问他,“你知道风林镇在哪儿吗?去过吗?”

    问这个干吗?年轻男人不解,但还是说:“知道,我家里有一套老家具就是那儿的师傅打的,但没去过。”

    “你是那镇上的来的?”年轻人问,又打量她一下,不对,听口音不像。

    “南方来的知青,来一年多了。”江心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

    难怪,他就说:“你在风林镇下乡?”

    “镇上附近的屯里,西山屯。这两天请假,听说市里哪儿都好,出来见见世面。”江心继续不眨眼。

    “那当然,不然为什么谁都想当城里人!”年轻男人对自己的城市很喜欢,很骄傲,不过说到后头又不太高兴的样子,“但是城里也有不好的地方。”

    “算了,不说这个。你是准备过几天再来?”年轻男人问。

    “不,是你来。”江心被两个孩子缠着,根本没时间出门,何况还是来一趟市里的远门,“从这里往返风林镇的火车,每日有三趟,时间很准时,早中晚,来回车票是五块钱。我给你这个车票钱,再给你十天的时间,把货凑足,十天后你坐早上的火车,把货运到松林镇,十一点半左右,我在那儿等你。”

    江心思量了会儿,安排好,在那张写着价格的纸上又写了火车的时间:“你答应的话,我现在就给你车票钱。”

    “那怎么行,我把东西带上,去到你反悔了,我可怎么办?”年轻男人不同意。

    “反正车票钱是给你了,要亏也是我亏,你怕什么?我如果反悔了,你就再把货拿回来不就行了!”江心的那笔钱是只能在风林镇上兑换的,不能在市里兑,她也不想现在就提着这么多巧克力回去,她还没安排好下一步,如何寄回新庆那头去。

    “那谁知道你带着什么人在火车站上等我,万一把我货给抢了呢?”年轻男人还是不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些私下抢货透货的事儿,他在市里可见得不少。

    “你带两个信得过的兄弟来不就行了,这点生意都不敢接,往后还想做大了?”江心激他。

    年轻男人咬牙,不知如何是好,现在也没个人帮忙商量一下:“你要的货太多了,你先给点定金,给了钱,我就同意把货送过去。”

    “我只能给你五块钱车费,有来有回。反正货我是肯定要的,你考虑考虑。”江心让他自己去想,她手上十块钱都没了,但不能让他知道。

    这年轻男人心思其实还挺细腻,晓得找人要定金,没有一听到这么大的单子,脑子发热就接下来了,这样有思量、有顾忌的人才适合当长期合作伙伴。

    “那你给我签个条儿,到时候你耍我,我就到你们屯里找你去。”他想的很简单,女知青下乡,很多会有顾忌,他上门去举报,知青要是还担着倒买倒卖的名声,记了过,返城的机会就更轮不到她了。

    “行,你先签。”江心也不怵他,“你是叫,常治国?”

    “对,你可以叫我小常哥。”许杏林脸不红心不跳得写下这几个字。

    “哦,这名字好。”江心说,自己也在那张纸上写下“何知云”三个字。

    “你叫何知云?”许杏林问,“这名字也好。小何,我能看看你的介绍信吗?”

    “行呀,我能先看看你户口簿吗?”江心问。

    “我这不是没带吗?谁出门还带着户口簿呢。”许杏林拒绝。

    “那就太可惜了,下回你带了户口簿,我也给你看介绍信,咱俩交换着看,公平。”

    两人僵持一阵,然后又对视一笑,用力挤出一个友好的脸色,转过头去都骂了对方一句,死骗子!

    “小常哥,十天,记得是十天,我在车站等你,这是五块车票钱,你拿着。”江心提起行李,她的火车要来了,“要是巧克力不够,换算成大香肠也行。烟酒一概不要。”

    许杏林拿了那五块钱和他们两个半个签字单子,是他坚持要把条子撕成两半,到时让江心拿条子拿钱,再交货给她,把人送到火车上,隔着窗户朝她挥手:“行,等着,我一定去。”

    他还就不信,这女的还能点他了!

    “等会儿,把你那瓶酒卖给我吧。”江心想了想,还是想给霍一忠带点东西回去。

    “八块。”许杏林的酒用报纸包着,举到窗口,不惹眼。

    “我只剩一张大团结了。”江心眼疾手快,迅速把酒抢过来,把钱往他手里一丢,“欠你三块钱,十天后再给你!”

    “你你你!你把钱给足!”许杏林想追上去,可火车已经慢慢开动了,他再追上去就显眼了。

    江心把那瓶印了俄文的酒塞到花布棉布中间包起来,把它们放到脚边,拿只脚挡了一下。

    火车“呜呜声”出站,把她带回了风林镇。

    这回出来还是有收获的,接下来就看这个小常哥是个什么来头了,江心倒没有十分心疼给他的那五块钱,做生意就是这样,有冒险才有收获,她是,“常治国”也是。

    回到风林镇火车站时,困得眯不开眼睛的江心把行李扛在身上,看没有遗漏的东西,才下车。

    下了车,去列车室门口,把途径风林镇的所有火车车次抄下来,排除短途,挑出长途直达最南端的,拐一两个弯儿能到新庆的,加起来就三趟,无论如何,反正到侯三说的那个站,得换乘至少一次,她对铁道不熟悉,还是到镇上把这些车次号码发个电报给侯三,让他来解决。

    弄完这些事,江心困得眼睛发干,昨晚一直没睡,在火车上她不敢睡,苦苦支撑,还得扛着行李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镇上,赶上下午四点的那班车,这回没那么幸运,在路上还能遇上部队的车了。

    不过,没遇上车,倒是遇到一个胡子拉渣来接她回家的丈夫。

    江心离家两日,霍一忠吃肉都不香了,带了两日孩子,连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有些明白了江心平日的辛苦,他从前还卑鄙地担心过,万一心心实在不喜欢他的两个孩子,他夹在中间为难可怎么办?

    可和孩子亲密无间相处了两日下来,那种时不时就拱上脑袋的火气,好几次差点把他弄失控,想吼他的亲生骨肉,多次忍下来,就是想到心心从没对他们大声说过话。

    中午霍一忠早早做了午饭,让两个孩子吃,霍明霍岩吃得少,霍一忠问怎么不吃。

    “我要吃妈做的菜,你做的不好吃。”霍明把那块牛肉挑出来,放他碗里,“爸,你吃。”

    霍一忠咬着那块牛肉,好硬,他也不爱吃。

    等两个孩子吃了饭,他洗过碗,想起江心平时总赖着让他帮着做家务的事,原来她是实在辛苦了,想找他撒娇帮忙罢了,他想早点见到她,告诉她,往后这些事他都做。

    一想到要早点她,就拜托了郑婶子和苗嫂子一起过来看着孩子,霍一忠说:“我去镇上接一下江心。”

    苗嫂子问:“现在没车去镇上了吧?”

    “没事,我走路去,走得快,三个多小时就能到了。”霍一忠来不及刮胡子,换上解放鞋,让霍明带着霍岩,“我和你妈晚上就回家吃饭,跟弟弟在家,听郑奶奶和苗婶婶的话。”

    “我也要去!”霍明霍岩跳着,想去换鞋子。

    霍一忠自然不同意,他一个大人能走那么长时间,两个孩子不行,被缠着没办法了,就假装不出门,趁他俩儿不注意,一个助跳,在郑婶子和苗嫂子眼前翻墙出去了。

    “这个小霍!也太疼媳妇了,不去接,人也得回来啊!”苗嫂子被吓一跳,抚着胸口说。

    “人家年轻夫妻,难免的。”郑婶子笑呵呵的。

    霍一忠沿着去镇上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在秋风中走出汗,在途中遇到一个架着驴车的老乡,花了一毛钱,坐了一段顺风车的,走了半小时到镇上,又继续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江心本来困顿得都想就地躺下睡一会儿了,见了面前邋邋遢遢的人,一下想哭一下又想笑,想起昨晚自己独自一人在招待所的惊惧,他却不在身边,而且她这趟出来,两人还闹着意气,差点就说到离婚了,爱一个人难,赚钱好难,还被人跟踪,就不禁有些委屈,哭了起来。

    “你怎么才来啊!”江心哭得眼睛发红,伸手打他,风尘仆仆的她,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哭不哭,我来了,我来给你提行李。”霍一忠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要帮她擦眼泪好,还是帮她提行李好,最终还是把人搂在怀里,“是我不好,我来晚了,我应该在车站上接你。”

    “那你背我回去,我走不动了。”江心哭哭啼啼的,在外头她狡猾还骗人,可对着霍一忠就有些小孩子脾气,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人该包容她的一切。

    “好,上来,把行李也挂我身上。”霍一忠蹲下,把人和行李都背起来。

    “虽然我让你背我,可我还在生你的气,你知道吗?”江心双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我还没有原谅你的。”

    “我知道。”霍一忠背着她,往风林镇走去,还有点时间,应该能赶上四点的车,“心心,我想你了。”

    “哼。”江心不理。

    “孩子们也想你,还想跟我一起出来接你,我没让他们来。”霍一忠提起孩子。

    “怎么不带他们来,带他们来吃吃肉包子。”江心还是疼孩子的。

    “我走路来的,走了好几个小时,他们走不动,我让苗嫂子帮忙在家看着。”原来是想对老婆卖惨,在这儿等着她呢。

    “那是你要来,我又没让你来。”江心就是气哼哼的。

    “是是是,是我想心心了,我想来的。”只要心心还愿意和他说话,霍一忠就开心,她的两只手就在他下巴处晃来晃去,霍一忠一个用力,把人托上来,低头去亲了亲那双手。

    江心被他的胡子扎了一下,又轻拍他:“不许亲我!”

    “可是我想你了。”霍一忠直通通地说,“就想亲亲你。”

    夫妻二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到了镇上,距离车开还十多分钟,霍一忠跑去买了几个肉包子,江心趁机去邮局给侯三发了电报,两人在车上集合。

    见到信任的人,又吃了包子,江心一颗噗嗤乱跳的心就定了下来,那阵直冲天灵盖的困也铺天盖地袭来,车还没开动,江心就趴在霍一忠怀里睡着了,睡得毫无防备,睡得招呼都不打一声。

    霍一忠知道她睡觉时喜欢人摸着她的背,一只大手轻轻抚摸她的背脊,那么瘦,比他手掌还小的腰,那么小,又有那么大的能量和爱意,把他的心和人都牵住了。

    “霍一忠,我冷。”秋天傍晚的风从出窗吹进来,渗进了江心的皮肤里,她知道这个胸膛是霍一忠的,就有些娇气,“我冷,抱抱我。”梦里呓语般,让人心软。

    霍一忠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又低头用长满胡子的下巴去亲她:“回家了,回家烤火就不冷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自罚三杯。

    第81章

    摇着汽车回到家属村, 江心还困得脑袋发懵,霍一忠下了车,照旧把她一步步背回家, 路过其他邻居家时, 有的人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两个, 这小霍小江夫妻也太不讲究了, 哪能在外头就这么亲密呢!

    可是一转头又回去拧自己丈夫的耳朵,看小霍多疼媳妇,多学学人家,媳妇累了还晓得背她,再看看你, 回家让你劈个柴都懒。因着别人的甜蜜, 多少个家庭那晚都来了一顿男女混合“辩论”。

    可霍一忠没管,他的心心困了,就是要趴在他肩上,安安稳稳地睡觉的。

    等到了家, 郑婶子先回去了,还剩苗嫂子在, 她帮忙把行李拿进来也走了,江心醒过来,身边围了两个想她的孩子, 拉着她的手, 亲亲她, 抱着她腰,要和她讲悄悄话。

    两天不见, 还真想这两个孩子, 江心也忍不住抱紧这两个小人儿:“给你俩儿买了好多吃的!”

    “妈最好了!”霍明唱着歌, 拍着手掌,围着江心转。

    霍岩则是把小脸蛋贴在她手臂上:“妈,我和爸一样喜欢你,还想你。”

    刚烧好热水的霍一忠进来就听到他儿子的表白,黑脸一红,让霍明霍岩去洗澡间:“我给他们洗澡,你再坐会儿。”

    江心就趴在桌上,听着洗澡间传来的尖叫和欢笑声,脸上不由也笑起来,回家真好。

    不过,她打量着周围,她的菜园子没整理,桶里的衣服有一半没洗,地看着也两天没扫了,还有厨房也是乱糟糟的,心情又烦躁起来,她不在家,霍一忠就不能自觉一点,维护这个家的整齐和秩序吗?

    等两个孩子洗过澡出来,霍一忠又进厨房,帮江心把热水提进洗澡间:“心心,你洗个热水澡,舒服些,我去做饭。”

    江心收拾了衣服去洗澡洗头,在厨房对着灶火,把头发烘干,想找找霍一忠的麻烦,可是看他也是一身疲惫,回来一声不响开始干家务活儿,又说不出口,算了,别太苛刻了,让人也喘口气。

    一家人吃了霍一忠从镇上买的肉包子,再喝了一碗青菜汤,就当是吃过晚饭了。

    躺到床上的时候,江心发现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两个孩子还在她身边躺着,比往日里更粘她,跟她说自己这两天没有偷懒,在认真地练习,还很听话,所以妈不能罚他们写大字。

    江心摸摸他们的小脸蛋,这阵子脸上长了点肉,乌黑油亮的头发长出来,看着有点可爱的模样了,幸好只走了两天,没让霍一忠饿着他们。

    等霍一忠冲澡洗好衣服上来,江心已经带着两个小的睡得差不多了,旁边还给他留了个位置,霍一忠擦擦头发,笑一笑,拉了窗帘和灯绳,往江心身边躺下,发出一阵热气,迷迷糊糊的江心不自觉就往他那儿靠了过去,霍一忠把人抱在怀里,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感,低头亲亲她的脸颊,好在她还是回来了。

    睡到半夜时,江心大概睡足了,醒了一阵,发现自己正抱着霍一忠的胳膊,她抬起头,外头清冷的月光照了进来,看不清霍一忠的五官,但感觉到他还是没有剃胡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着玩了几下,刺刺的,跟第一回 摸他胡子一样,扎手,在黑暗中无声笑了一下。

    “心心?”霍一忠警觉性高,很容易醒,感觉到一只小手在他脸上动,伸手去抓住,放在自己温热的脸上,过了会儿,听到他倦意正浓的嗓音说,“觉得冷吗?来抱一抱就不冷了。”

    江心就把自己送到他怀里,霍一忠抱住她,感觉到他的困倦,手还是机械地抚她的背:“睡吧。”

    江心摸摸身边的两个孩子,闭上眼,靠着他的胸膛,又继续睡了过去。

    第二日霍一忠照常起来,亲了亲江心睡得有些发红的脸,下楼洗漱,刮了积存了三天的胡子,换身平整的衣裳,人又焕然一新,上班训练去了。

    江心起来后,两个孩子也跟着起来,围着她转,要吃她带回来的东西,江心让霍明去把郑奶奶和圆圆,还有苗黄二位婶婶请过来。

    等人都来了,江心给她们切了一条大列巴,分着吃了。

    郑婶子最有意思:“哎哟,没想到我年纪这么大,还能开个洋荤呢!这苏联的包子,和咱们的包子就是不一样啊,嗑得我牙疼。”

    大家就笑起来,江心还给她们各分了一小碗麻油,其实也不是多宝贵的东西,但家属村和风林镇就没有,吃的人少:“煮面的时候,放两滴在碗里,香喷喷的。”

    “我看你给霍明霍岩买的帽子好,咱们镇上的就难看,我有一年买了,掉毛,这雪还没下完,帽子秃了。”黄嫂子吃着江心给的面包,和她说往年的事儿,“好东西还得去市里买。”

    霍明和霍岩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帽子,两人戴上后,你揪揪我,我揪揪你,就不愿意拿下来,跑到外头去玩,也有几分和小伙伴们炫耀的意思。

    江心拿他们没办法:“小心别弄脏了!”跟在后头,朝着他们的背影喊。

    几个大人在家正拉家常,过了一阵,就听到霍明霍岩的哭声,越来越近,两个孩子跑进屋里,额头上还有点汗,但那两顶狗皮帽不见了。

    “妈,周大宝抢我们帽子!”这回竟然是霍岩先开的口,他哭着倒在江心怀里,张开手要抱。

    “妈,那周大宝力气比我大,把我们推到在地上了,抢了我们的帽子,还骂我们!”霍明哭起来,那叫震天响。

    江心就恼火了,这周大宝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还以大欺小呢!?

    “周大宝?”苗嫂子一拍脑袋,“那就是小周和玉兰的孩子啊!”

    “他们家的?怎么跑到我们这头来了?他们那边的孩子不是都在家属楼旁边玩儿的吗?”要说江心一开始有些恼怒,现在是真的一把心头火烧到脑子上了,进厨房拿了根烧火棍出来,“他爹妈惹我就算了,孩子还敢来惹我霍明霍岩!看我不打他个屁股开花!”

    “小江小江!”黄嫂子把她拦住,“你怎么了?平时挺精明的,现在傻了?你一个大人拿着棍子去打孩子,天大的道理也得给你打没了!”

    苗嫂子也把门给关上,不让她出去:“你把棍子放下!那周大宝就比霍明大三四岁,你去打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家属村的嫂子们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

    “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欺负我家霍明霍岩!”气死她了,她才刚从市里回来,累个半死,好不容易能坐下休息,怎么一天好日子都不给她过!

    “孩子们打架是孩子们的事儿,就算对方孩子是师长家的,输了就输了,他爸妈也不能上门找孩子的麻烦呀。”苗嫂子劝她冷静,拉住她。

    郑婶子帮霍明霍岩擦干眼泪,也回头和江心说:“你不能去,坐下。”

    “那我去,我去打赢周大宝!把我们的帽子拿回来!”霍明站出来,不哭了,她才不怕打架呢!

    “我也去,我帮姐姐!”霍岩又落后了一步。

    江心气得把烧火棍丢在厨房门口,那口气就是下不去,想了想,让几位邻里先回去:“我知道怎么办了。霍明霍岩,别哭了,跟我走!”

    苗嫂子看着江心母子三人的背影,好奇道:“她这是去哪儿?”

    “去给孩子‘报仇’呗。”黄嫂子笑,这小江,也是性情中人,当妈当上瘾了。

    江心去哪儿?她带着几块面包,兜里揣着一把满满的糖,带着两个小的往西边姚政委家里走去了。

    姚政委要出差,一去这么长时间,家里只剩下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忆苦思甜兄弟。

    今天姚思甜本来要去学校上课的,但是他前几天睡觉踢被子,半夜着凉弄成感冒,年纪小也不懂照顾自己,照样喝冷水吃冷食,哥哥姚忆苦也是,晚上睡觉冷,还跟他同一个被窝抢被子,结果兄弟二人双双中招,流了好几天的鼻涕,今天似乎有些低烧了,就没去学校。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敲门,正是姚思甜来开的门,江心见他一脸苍白,还拖着两行鼻涕,立即把两个小的赶到身后,怕被他们传染了。

    “你们两个在院子里头玩,不能靠近井边,有事情要叫我,知道吗?”江心叮嘱霍明带着霍岩。

    又跨进客厅去看这兄弟二人,憔悴又可怜,想叫他们去帮忙“欺负”周大宝,把帽子抢回来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婶婶,这是给我们的吗?”因为中秋的那袋白糖,姚思甜对江心印象很好,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个大方的婶婶。

    “对,不过有点硬,不适合你们现在吃。”江心摸摸他们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忆苦思甜,去找两件厚衣服穿上,别再着凉了。有姜吗?我去给你们煮碗姜汤。”

    姚忆苦站起来,他竟比姚思甜烧得还重一些,把江心带到厨房,靠在门边儿上猛吸鼻涕。

    江心很快烧火,给他们做了碗姜汤,让他们趁热喝下去:“你爸没找人给你们做饭?”

    “他给我们留了饭票,让我们去食堂吃。”姚忆苦猛喝下那碗辛辣的姜汤,嗓子都要哑了,额头却慢慢有汗沁出,困得眼皮直打架,江心让他上楼睡觉去了。

    “妈,好了吗?”霍明在外头喊,霍岩一直在玩蚯蚓,她不想玩了。

    姚思甜从里头走出来:“哈!你们两个小豆丁,穿得这么厚!”

    江心就笑起来,他还是个孩子呢,变声期都没到,就好意思说人家是小豆丁。

    “思甜哥哥!”霍岩记得他,也不害羞,居然立即就开始告状了,“哥哥,有人欺负我和我姐姐!抢我们帽子!”

    “谁!?”姚思甜挽起袖子,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周大宝!那个坏蛋周大宝,他还推我和弟弟!”霍明也加入告状阵营。

    “等着,哥哥帮你们拿回来!”姚思甜说着就要出门去找人算账。

    “思甜你回来,别管这事儿了!跟你哥上楼去睡一觉,醒来之后要是还在发烧,就要去看医生了知道吗?”江心不由责怪姚政委,事业做的是好,可两个孩子总得管管呀。

    “要打针吗?”姚思甜一个大男孩居然怕打针,一听要看医生就缩了回去。

    “看情况,听医生的安排。”江心让他穿够衣服,别再出门吹风,晚上洗澡要用热水,啰嗦了一堆,把兜里的糖一颗不剩掏出来给他,“和你哥说,等病好了再吃糖,现在别吃了啊。”

    姚思甜哪还记得病好了再吃,当场就剥开一个糖吃了。

    “哥哥不听话。”霍明笑嘻嘻地拿小手指划在脸上,羞羞姚思甜。

    姚思甜也不怕孩子笑话:“你们等着啊,等两个哥哥病好了,就去帮你们把帽子拿回来!”

    “好,哥哥要把周大宝也推倒在地上!”霍明那性子,竟有几分江心的影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事儿没办成,如此忙乱了一番,江心的那股气倒是下去了不少,看来人总是不能局限在家,丁点小事儿就能占据巨大的心情能量,还是得出来走走。

    走了几步,路过了鲁师长家里,何知云拿着把剪刀,在外头修剪她养的花儿,见了江心路过,喊住她:“小江,怎么来我们这头了?”

    东西两头离得远,大家确实没事都不会跑来跑去的。

    江心停下,她对这个何嫂子印象不佳,一是她那晚不知道和霍明说了什么,惹得霍明呸她一句,隔天挨了罚;二是后来又拿林秀的信件和电报给霍一忠看,居心不良。

    这人怎么想都有点邪恶,所以江心在和“常治国”签条子的时候,不假思索就写了何知云的名字,有麻烦就让她担着吧。

    “两个孩子闹着想找忆苦思甜兄弟玩儿,就过来了。”江心不太想和她寒暄,拉着孩子就想回去。

    “老鲁和你们家一忠关系好,私下里师兄师弟地叫,咱们俩儿也要多走动走动呀。”何知云笑起来,手上还拿着把锋利的剪刀,正斜对着他们,江心下意识就把孩子拉了过来。

    “嫂子说的是。”江心还是不太乐意和她说话,恰好霍明硬拉着她要走,她就顺势说,“嫂子,孩子要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聊啊。”

    “哎,好,你们先回去吧。”何知云优雅的面孔笑吟吟的,回过身去,剪掉一片叶子,然后又转过来,朝着江心的背影说,“和一忠说一句,就说钱我已经汇出去了,让他放心。”

    钱?江心的心有些凉,这么说,霍一忠还是把那点钱给了林秀和她娘家?

    “嫂子,什么钱,我怎么不知道?”江心心里知道不要和这个人过多纠缠,还是忍不住停下问了她。

    “啊呀,他没和你说呀?”何知云一脸惊讶的模样,一手半捂着嘴,“我该打我该打,应该让他和你讲的。”

    “嫂子,话都说到这里了,不如敞开了说吧。”江心懒得和她绕弯子。

    “这事儿,怎么说好呢。”何知云故作姿态,还扭了下身子,“是林秀,她家近来有些困难,就找我求助,还让我找一忠也借点钱,一忠是个善心念旧情的人,前两天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帮着给他们寄过去。”

    “一百块钱?”江心问。

    “是呀,钱是多了点,但男人嘛,遇着女人的事儿就是容易大方。虽然林秀是他前妻,但两人总归还有孩子和过去的情分,你不会介意吧?”何知云一脸温柔的笑意,像是在真正夸奖霍一忠的仗义和良心。

    她在撒谎,他们家现在搜遍全屋,都不知道能不能凑出五十块钱来。江心那阵心惊肉跳的气,像一个慢慢放气的气球,瘪了下去。

    “嫂子说得对,男人遇到女人的事儿确实容易大方。”江心恢复笑脸,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招了何知云这样如冰冷毒蛇般的针对,但也不准备让她得逞。

    “霍明霍岩,跟何奶奶说再见。”江心眯着眼,你敢恶心我,我就敢恶心回你。

    “何奶奶再见!”霍明叫得很大声,她有种孩子的直觉,妈和她都不喜欢这个人!

    何知云脸上的笑凝住,抬着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江心就好笑地看着她,又拍了拍霍明的小脑瓜:“要有礼貌,给奶奶唱首再见歌,昨天才教你们的,忘了吗?”

    姐弟二人就漫天漫地地唱起来:“何奶奶何奶奶你好,何奶奶何奶奶再见,何奶奶的皱纹真可爱,笑起来像朵花瓜菜!”

    “真棒!”江心给他们鼓掌,又朝着何知云说,“嫂子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啊,改日再聊了。”

    第82章

    江心牵着两个孩子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想起何知云的话,心里又把霍一忠这个“二婚男”拿出来发作一番, 人家怎么就把往事处理得这么好, 他就一直牵扯不清, 总之在她脑子里, 等他回来,怎么循序渐进地吵架,怎么把控吵架节奏,这些细节全都想好了。

    中午隔壁郑团长回来,过来帮忙带了个话, 霍一忠他们团有事, 几个营长全都在部队食堂吃,中午就不回来了,晚上估计也会晚回,让江心和两个孩子别等他。

    江心那阵雄赳赳气昂昂想找人麻烦的心头火, 一下子就被一盆水给破灭了一半,她已经把台子给搭起来了, 结果对手不出现,把她的节奏都打乱了。

    正准备吃饭的时候,忆苦思甜兄弟来了, 兄弟俩儿头上还顶着两顶明显不合适的狗皮帽子, 是霍明和霍岩早上戴的那顶。

    “江婶婶, 我们把帽子拿回来啦!”姚思甜在门口喊。

    霍明霍岩跑出去,拉着两个哥哥的手, 要拿那顶帽子, 忆苦思甜二人逗了逗两个小豆丁, 才把帽子还给他们。

    江心在厨房里面听到他们的笑声,就让人进来,看他们脸色好些,又探探额头,还是有些热:“吃饭了吗?坐下吃碗面,吃完再喝完姜汤。”霍一忠今天不回来,多出来的面条刚好可以给他们兄弟吃。

    姚忆苦原本想带着弟弟去部队食堂,架不住江婶婶热情,两人才洗手,帮着把碗筷和菜都端出来,等所有人坐下才开始动筷子,吃相也很斯文,很有家教的小孩。

    江心看他们两个把面汤全都喝完了,有些惊讶:“你们这是多久没有吃顿好的了?食堂伙食也没那么差啊!”

    “学校离食堂远,我们下课跑过去馒头和面都冷了。”姚忆苦是哥哥,他似乎负责一切对外的正经交谈。

    “婶婶,你做的面真好吃。难怪上回我爸回来说你做菜好吃。”姚思甜几乎把碗底最后一点汤汁都喝了。

    “那你们可以常来。”江心对这兄弟俩儿印象很好,刚好也能和霍明霍岩一起玩儿,“来把姜汤喝了,晚上睡觉可不能再踢被子了,家里有什么厚衣服都要穿上,捂着,记住了吗?”

    “记住了!江婶婶你真好!”姚思甜嘴甜,眯眯笑地看着她。

    “那当然,我妈最好!”霍明小不点儿,一点都不谦虚,“思甜哥哥,你们把周大宝推地上了吗?”就记着要报仇的事。

    忆苦思甜兄弟毕竟是十二三岁的大孩子了,当然不能真和跟周大宝这个年纪的孩子计较,只是把帽子抢回来,口头威胁了他几句就走了。

    但是为了哄妹妹高兴,姚忆苦还是说:“推了,他说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们了。”

    “哼!我也有哥哥!”霍明和霍岩立刻就成了忆苦思甜的小跟班儿。

    他们走之前,江心让他们晚上还过来吃饭,别去食堂了,走起来远,不如从西边来他们家。

    姚忆苦想拒绝,他爸说绝对不能随意到哪个叔叔婶婶家吃饭,他们热情挽留也不行,现在粮食都很珍贵,不能占别人家的便宜。

    姚思甜倒是一脸期待看着他哥,江婶婶大方人好,还会做好多好吃的,弟弟妹妹也可爱,他想来。

    姚忆苦看着弟弟,想了想说:“江婶婶,我爸给我们留了两个月的粮票,我把粮票都拿给您,我爸回来前,我们来您这儿吃饭成吗?”

    “也行。”江心没拒绝粮票,要她连着两个月养两个发育期的小伙子,她现在还真招待不起,要是有粮票,那就好解决了,“往后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半,差不多这个时间点儿,你们就来。”

    “行,谢谢婶婶!”忆苦思甜兄弟朝她招手,跑了回去。

    到了下午,江心听哪个邻居说,玉兰跑到何嫂子家里去哭了,说是姚政委家里的两个孩子欺负她家大宝,把她孩子的帽子给抢了,话里话外就是说,姚政委不在家,让鲁师长夫妇管管他们。

    何嫂子没理这件事,随手给了点东西,把一脸眼泪的玉兰打发走了。

    后来还听说周水发又想跑到姚政委家里去找忆苦思甜,结果被他的营长给拦下来了,说他怎么尽干这种事儿,孩子之间的事儿也扯到看得起看不起,这不是趁着人家大人不在家,欺负孩子吗,还有完没完了!罚他去跑了几个圈儿才罢。

    江心心里愧疚,早知道就不去找忆苦思甜了,她还真想不到周水发下限这么低,居然连孩子的麻烦都找,全忘了自己昨天想把人家孩子屁股打开花的事。

    晚上霍一忠依旧没回家吃饭,郑团长又帮忙带了话。

    再不回来,她的气就要消了,还怎么吵架!?

    忆苦思甜兄弟倒是迎着秋风来了,吃了饭,江心问起下午的事情:“鲁师长家的何婶婶没说你们吧?”

    “说我们什么?”姚忆苦疑惑道。

    “我听说周大宝的妈妈去找她了,让她说说你们。”江心不喜欢何嫂子,但希望何嫂子在对待小孩的事情上是个善良的人。

    “没有!她不喜欢我爸,也不和我们说话!”姚思甜嘴快,一下子把邻里关系给说出来了。

    江心挑眉,这倒是有意思,貌似姚政委也不喜欢何嫂子。

    “婶婶放心吧,我们不会挨骂的。我爸说了,说不赢的时候就等下回,打不赢的时候就要跑得快!”

    姚思甜一脸骄傲,“我和我哥跑起来可快了,比我们班的人跑得都快。”

    江心就笑了,让他们早点回去,现在天儿越来越冷,别在外头玩了。

    等霍明霍岩睡着了,霍一忠才回来,江心在二楼的小沙发上垫了个枕头,披着毯子,边看书边等他上楼。

    霍一忠从锅里倒出江心给他留的热水,迅速冲澡,身上暖洋洋的,三两步就跑上楼去,趁人不备,把人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几口。

    “有情有义的霍营长,别亲我!”江心用力推开这个臭男人,“何嫂子说你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寄给你前妻家里,很大方嘛。”

    霍一忠脸上都是疑问:“什么一百块?”表情不似作伪,江心才宽了一点心。

    “家里是没钱了,但一百块,你找战友东拼西凑一下,也是能找出来的。”江心继续探他。

    “胡说!”霍一忠把人抱紧,不让她溜走,好不容易才抱到手的媳妇,怎能让她推开自己,“何嫂子后来是还问过我一回,我说不合适,拒绝后,我们就再没说过话了。”

    江心仰头看他:“真的吗?她可是特意让我转告你,你给的钱她已经寄出去了,还让我不要介意。”

    霍一忠皱眉:“她说谎,我没给钱她。”

    江心有些沉默,不明白何知云挑拨自己和霍一忠夫妻关系是什么意思,想着事情就没看他,霍一忠急起来,抓住她的小手:“心心,我发誓,如果骗你,让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这话刚落音就被江心捂住了嘴。

    江心白他一眼:“这种誓也好乱发的!”他脚上那两条疤,只要一穿短裤就异常醒目,哪儿还舍得让他再受伤。

    霍一忠就亲亲她的手心:“心心,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真的!”

    “真的吗?那那个鼓励你读书的三哥,你怎么办?听起来他对你可是佷不错的。”江心不怕他念旧情,就怕他瞎念。

    “如果有余力,我还是愿意帮助三哥的。”霍一忠硬着头皮,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心心,林秀是林秀,三哥是三哥,他们不一样。”

    江心就哼了他一声,也没办法,霍一忠若是完完全全忘记对他好的人,与之相比,不如做个有心肝的人。

    “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不说你前妻了。”又抹不掉他的过去,只能接受,江心烦心,就有些逃避,可能不解决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你跟何嫂子有过节吗?不然她两次三番胡说个什么劲儿!”

    霍一忠思来想去:“没有。林秀是她介绍的,后来我们闹离婚,她也劝过林秀。我是和鲁师哥熟,跟何嫂子倒真少说话。”

    江心就只能把这人归为怪人系列,急是急不来的,她如果有所图,无论是什么,总会露出马脚来的。

    看着桌上的一叠粮票,又和霍一忠说起忆苦思甜兄弟,江心说让他们兄弟二人在姚政委出差的时候,来家里吃中饭和晚饭:“我看他们两人中学离我们近,就做主答应了。”

    霍一忠没意见:“那你就要做多两个人的饭菜了,会不会更辛苦了?”

    “怎么一下子关心我做饭辛不辛苦了?”江心好奇,平常他只当这些是她会做的事,可从来没说过这么窝心的话。

    霍一忠不好意思笑:“反正你要是觉得累,就拒绝他们。你累了,就把家里的活儿留给我,我来干。”

    江心往后仰了仰头,啧啧打量他:“你还是霍一忠吗?我怎么觉得不认识你了。”

    “胡闹,我就是你爱人霍一忠,怎么能是别人呢?”说着就亲了上去,倒是把自己的火惹起来了,鼻息喘在江心耳边,“我好想你。”一只手也不老实地往她衣服里头伸了进去。

    “我不想你。”江心肩窝被他的呼吸弄得发痒,那他作怪的大手拿出来,又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好,你说不想就不想。”霍一忠想把人抱起来,江心摁住他。

    “和我说说忆苦思甜的妈妈,她是怎么去的?”江心好奇,霍一忠也是,一点儿信息都不透露出来。

    霍一忠有点犹豫,要不要和她说这些陈年旧事:“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了,思甜刚出生没多久的事情了。”那还是他才刚跟在老首长身边不久。

    “和我说说,总得给我点提醒,哪天我不小心说了话,得罪他们兄弟俩儿怎么办?”江心有顾忌。

    “我想想怎么和你说。”霍一忠挠头,这个不好说啊。

    “我们有个老领导,姚政委先头的爱人,就是老领导同族的侄女,两家人关系非常近。姚政委是老领导看中的人,就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了,两人很般配,特意去延安成的婚。”霍一忠想起那场婚礼,场面很大,当时很多人都还在,健健康康的在,没有互相攻讦,没有揭发举报。

    “老蒋有一支小队还留在西北,占山为王,时不时下山作怪,姚政委奉命过去劝降,当时嫂子已经怀上了思甜,月份很大了,跟着他奔波到了西北。有个敌特买通一个替他们家做饭的老阿姨,潜进她屋里,埋了个□□,炸弹威力虽然不大,可嫂子受了惊,手脚都被炸伤,提前生下思甜,因为产妇惊惧,又大出血,孩子出生后没几个月,人就去了。”霍一忠知道的就这么多,更多的细节,也就只有老首长和姚政委知道了。

    江心揪紧霍一忠的衣裳,听得心惊肉跳,不禁对两个孩子都怜惜起来,自小没有母亲,姚思甜还能长成这么活蹦乱跳的性子,姚政委肯定也付出了许多心血。

    “所以姚政委情愿让两个孩子天天跑食堂,也不愿意找个婶子在家里做饭?”江心想着姚政委可以在附近找个人帮忙上门给两个孩子做饭,但她能想到的,姚政委肯定能想到,只是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那个被买通的做饭老阿姨,恐怕是姚政委毕生的噩梦了。

    “可能是。”霍一忠那时候其实年纪也不算大,老首长没让他知道这些事情。

    “那何知云为什么不喜欢姚政委?”江心连何嫂子都不叫了,直呼其名。

    霍一忠看她一眼,爱恨分明,让他也不由跟着有了倾向,何嫂子确实是过分了,怎么能对心心撒谎呢!

    “姚政委夫妇好像看不太上何嫂子。”霍一忠不确定,这只是一个观察。

    “好像就是因为何嫂子的缘故,很多人想给姚政委介绍对象,劝他续弦,他都没同意,就是怕后母会虐待孩子,或者离间他们的父子情。”霍一忠说到这里,忙慌地看了一眼江心,又画蛇添足说道,“心心,你是最好的后妈!”

    这话还不如不说,江心气得拧了他的腰一下,给我闭嘴吧你!

    “说他们就说他们,别扯我!然后呢?”这木头男人!

    霍一忠立即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大手往脸上一拍,见江心瞪着他,马上接上去说:“一开始是老领导派了两个人来带大忆苦思甜,兄弟长大后,那两人又调走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后面就只剩下姚政委父子三人了。”

    “哦,神秘的姚家院子。”江心下了结论。

    “那我以后要远离何知云吗?她要是惹上我,我可不会顾忌她是你上司是媳妇。”江心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天着实被何知云给恶心到了。

    霍一忠有些为难,他和鲁师长可以托付性命的交情,如果能通家之好,那肯定更如意,可实际上就没那么好的事:“心心,你做决定吧。”

    “那我们打起来你会帮我吗?”江心就是想为难为难他。

    “有我在,谁都不能打你。”霍一忠立即把媳妇在胸前,做了个保护的姿势,“反正你都要和她对上了,改天我再和你说说她和鲁师哥的事儿。”

    “你连他们的私事都知道?”江心这下被勾起了好奇心。

    说漏嘴了,霍一忠看她一下,怎么脑瓜子转的这么快,亲亲她额头,声音却有些闷闷不乐:“我来师部之前,奉命调查过鲁师长,他的一切信息,事无巨细,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家长里短可以和你讲,但其他的你不能问。”那是一次政治//调查,非常严格,调查时间长达两年,走遍了鲁师长前半生的生活轨迹,这件事是老首长亲自安排下来的,说起来是左手查右手也不为过,霍一忠相信,那时候不单只鲁师长姚政委,他自己肯定也在被秘密调查中。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来晚了,我九点多才从高速下来,节假日堵车太可怕了。希望你们顺利。

    明天放假,祝大家节日快乐,吃好喝好玩好休息好。

    本文放假期间正常营业,发布时间大概会改在下午18点到晚上22点波动,均章字数跟平时早晚加起来的一样,大概在六千字以上,有时候写嗨了可能会更多,可放心追更哈。

    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和留言!

    第83章

    隔天江心就收到了江淮和侯三的电报, 让她选一趟中转两次的列车,连车次和时间都给她算好了,这是第一回 的车, 下一回还会有变化, 后面改动了再联络, 因为那趟车有一个侯三的熟人, 叫老水,他能帮忙看一下,中转的时候,老水都能安排好,江心这就放下心来, 一心等着和“常治国”十天后的约定。

    霍一忠说要和江心讲一讲鲁师长跟何知云的事, 那晚太晚了,就没说下去,他估计也要筛选一下,到底那些信息是可以和江心说, 哪些是必须隐瞒的,毕竟保密条例的约束性是很强的, 霍一忠作为一个军人,必须遵守这种约束。

    不过现在江心心里都是小常哥能不能把货顺利带来,已经分不出多少心思去关注何知云那边卖的关子了, 也就是几个邻居上门的时候, 江心才时不时打听一下这位何嫂子平时在家属村是个什么形象。

    苗嫂子提起何知云时, 语气是最羡慕的,带着一种对丈夫老于都不曾有过的柔情说:“何嫂子可是我们家属村的一枝花, 我第一回 见她时, 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穿的好,笑得美,心还善,一下子就把我们这些人给比下去了,大家见了她,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我倒是羡慕他们老夫少妻,鲁师长比何嫂子大了十几岁,听说他们从来没红过脸。何嫂子每天都站在门口送鲁师长出门去,在家等鲁师长到家了才睡觉,鲁师长也疼她,从不和她大声说话。”这是黄嫂子嘴里的何知云,她和老丁感情破裂,就羡慕鲁师长何嫂子的恩爱。

    做过地主家小姐丫鬟的郑婶子又有不一样的看法:“小何这个人,命好,有的人出身好,后面嫁的男人好,生的孩子也争气。小何就是这种平步青云的人。”

    “怎么没见他们的孩子呢?”江心突然想起,家属村里,几乎家家都有孩子,分别只是大孩子和小孩子而已,他们既然结婚多年,怎么她来这么久,就没听过他们家孩子的事情。

    “小江你不知道呀?鲁师长和何嫂子有个儿子,住首都他姥爷姥姥家,还在读书呢,这会儿怕是要上大学了吧?”黄嫂子对这个倒是有印象,头几年还能见到这个孩子,这几年倒是没见过了。

    “小江不知道不奇怪,这孩子好几年没来家属村了吧?”郑婶子也想起这个人,“叫什么图图?”

    “我也记得,又白又嫩,长得跟神仙童子似的,郑婶子说的没错,是叫图图。当时大家都爱逗他玩儿,他也聪明活泼,学校放假了,从城里来咱们乡下,玩得一身泥巴回去,好像还被何嫂子数落了几句,那还是我第一回 见何嫂子有情绪。”苗嫂子记得这孩子,家属村就没见过养的跟少爷似的孩子,因此印象深刻。

    普通的一家三口,幸福模板般的家庭,听起来是无懈可击的。

    “就这一个孩子?”反正瞎聊天,江心就随口问,现在的人都生的多,只生一个的确实少。

    “就这一个独苗苗。”苗嫂子把手上的线头打个结,咬断,“没见过其他孩子。”

    “小霍和鲁师长关系那么好,你们两口子搂着睡觉,不和你说这些?”黄嫂子有些爱刺听人的隐私,尤其是夫妻被窝里的话,她有时候说起来,那叫一个荤素不忌,江心怕两个孩子听到,都把他们赶到楼上去玩的。

    “他能说什么,训练那么累,回来躺下,沾着枕头就睡着了。”江心轻轻带过,又开始说囤菜的事儿,“嫂子们家里都囤得差不多了吧?”

    “还行,大白菜差不多了,再囤点儿土豆红薯。”黄嫂子立刻就被带跑偏了,又说要去附近屯里买腌羊腿和牛肉干,“附近有老乡自己偷偷养了肉牛,在山边儿养成了就宰,做成牛肉干,我在刘姐那儿吃过一块儿,还行,过年买一点,让孩子们打打牙祭。”她家也四个孩子,家里的米缸一年到头,就从来没满过,更别说有存粮,一点吃的藏屋顶上,都能给几个孩子翻出来吃了。

    “牛肉干?贵吗?”江心的脑子又转起来,一下子就想到了蔡大姐,得找她问问。

    “不知道,得去打听打听,估计够呛。”黄嫂子判断的也不错,牛肉本来就珍贵,还是偷偷养起来的,更是提心吊胆,又不要票,还不得卖贵一点。

    江心当天就跑去集市找蔡大姐打听这事儿了,蔡大姐把她拉到一边,双眼瞧着四周说:“你听谁说的?”

    “我们一个邻居,怎么了?”江心见她这样小心,生怕惹祸,让人议论他们家,“不行的话我就不打听了。”

    “有是有这回事儿,你想要多少?我帮你去问。”蔡大姐对江心还是很仗义的。

    前段时间江心把那些旧瓦片旧木板全贱价卖给了她的堂亲,那堂亲把屋顶盖起来,就有人上门说亲了,是同村一个寡妇家的女儿,说是差不多要定下来,过几天就要请她这个大姑姐上门吃定亲酒了。

    “贵吗?我得算算。”江心也没瞒蔡大姐自己手头紧的事。

    蔡大姐凑在她耳边说:“要六块钱一斤呢。他们不肯降价,好像有人想举报到生产队去,闹出打架的事情来了,知道的都不敢上门去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啊呀,六块钱,是贵了点儿。”江心纠结,她还想买一些,寄回新庆去,小哥和侯三肯定有办法消化这批货,牛肉在新庆可是稀罕物,十天半月也吃不上一块,必有市场。

    “蔡大姐,你帮我打听打听,买的多,能不能便宜点,实在不行,你帮我约个时间,我去和对方谈。”无论如何,江心还是想试试。

    “你买这么多干啥呀?家里就两个孩子,尝个味儿得了。”蔡大姐劝她,今年冬天估计要落好大的雪,得把钱留着过冬过年呀。

    “你不知道,我娘家叔叔姑姑舅舅姨妈那些,加起来有十几家人,上回中秋我就没买够,还是我爸妈给我垫的钱。”江心就扯了个谎。

    “那你家亲戚是多,也没办法。”蔡大姐自己就是出嫁女儿,娘家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姐,还有一些姑爷老舅的,这些亲戚,说是有口角,有陈年恩怨,可年节也得走动起来,这一走起来就繁琐,江心这么一说,她反而体谅了江心的为难,“那你等着,我让我弟弟去给你问。过两天你再来。”

    “那就谢谢蔡大姐!”江心把在市里买的蛤蜊油给了她一小瓶,“也不是多贵的东西,我看你双手泡冷水都皲裂了,晚上回去泡泡热水,睡觉前涂一涂,好得快。”

    蔡大姐推两下,就收下了,江嫂子做人厚道大方,她挺乐意和她交往的。

    回家后,看到霍一忠和忆苦思甜兄弟在,正拿了砍柴刀和绳子扁担,准备上山去砍柴火,姚政委和警卫员小曹不在这儿,霍一忠就帮忙给他们家也囤点儿柴火,不然光靠后勤发的那点柴火,过冬得冻坏他们兄弟。

    “去吧,早点儿回,今晚吃小鱼儿面。”江心叮嘱他们上山小心,别滑倒了。

    两个小的也想跟着去玩,被江心拦下了,虎着脸道:“今天的字写完了吗?我看看。”

    霍明和霍岩立即就哑火了,妈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唯独练字读书这两件事,把他们管的死死的,定的规矩雷打不动,哪天没完成,说罚写大字就在旁边盯着他们写完,想偷一会儿懒都不行

    还有两日就是小常哥来风林镇的日子,江心已经联络上卖牛肉干的人,刚见面,他说自己是个粗人,说话容易得罪人,让江嫂子别介意,确实粗,粗声粗气,五大三粗,粗服乱头,是个面红脖子粗的屠户。

    粗人叫大柱,他刚出生时长得瘦弱,跟个老鼠崽子似的,他娘没奶,怕拴不住他,就叫他大柱,谁知道大柱长大后能长这么大只,真像根直筒筒的粗柱子。

    江心说要二十斤,口水都说干了,才谈定在五块钱一斤,先给他四十,剩下的写了欠条,说好腊八之前肯定给他。

    也就是蔡大姐的弟弟在中间做中人,大柱才答应让她欠钱。

    主要是前段时间他不肯降价,有人闹他,还说要举报他,大柱急着把牛肉干出完,不然真给举报到镇上去,他估计过年前就得进去,这才肯给她写欠条的机会,不过大柱也说了:“江嫂子,你要是不给钱,我肯定要去你家里找你要钱的,你也知道我嗓门大,到时候嚷两嗓子你的邻居们全都知道了,那可不好看。”

    “行!”江心也不怕,摁了手印,腊八前,无论如何,小哥和侯三应该会把一部分钱汇过来了。

    过了两日,就是和小常哥约好的日子,霍一忠上班,江心照例做好一天的饭才出门,让郑婶子和苗嫂子帮忙看着两个孩子,黄嫂子的嘴巴没有门栏,她有顾忌,所以照看孩子的事儿,她就不太爱找黄嫂子,做完这些,自己就背着二十斤牛肉干和一个旧袋子坐上汽车,往风林镇去了。

    到了镇上,江心来不及喝口水,就去邮政局把钱取出来,小心放好,怕落入有心人的眼里,走路去火车站的时候,她还折了根木棍子拿在手上,以防万一。

    上了火车站站台,江心看着墙上的那个破旧的时钟,“常治国”的火车半小时前就该到了,怎么没见着人呢?

    半小时前,许杏林从永源市火车站出发,用江心给的钱买了火车票,上车时搬着一个木箱子,一路警惕不敢放松,提心吊胆,又怕列车员查行李,还生怕江心耍他,到了风林镇火车站,他把那箱子扛下来,找了附近一个草堆藏好。

    藏好货,就出来和值班室的人坐下吹牛,给值班员发了个根烟,和他打听西山屯在风林镇的哪个地儿,南边儿来的知青多不多。

    江心绕着风林镇那个不大的站台走了一圈,就是没找到“常治国”,那人说话时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不会放她鸽子吧?那她的五块钱车票就太可惜了!

    “这不是西山屯儿的小何知青吗?”正想着,那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就出现了,来人正是“常治国”。

    江心猛地回头一看,见是他本人,还好,没让她跑空。人来了,可是东西呢?

    “西山屯儿?小常哥我你都敢骗!”许杏林脸上有几分凶气,他刚打听过了,这儿有个东山屯儿,就没叫西山屯儿的,何知云那名字肯定也是骗人的,正怕自己被骗白跑一趟,就看到江心远远地走来了,让她一顿好找,见她似乎要放弃了,自己才慢悠悠出来。

    “常委员,今天不开会,有空来我们风林镇视察?”江心被戳穿也不怕,手上拿着张报纸,把报纸送到他眼前,上面赫然印着一张市里领导开会的照片,小字写着某某委会常治国委员,对应的是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和她面前的“常治国”长得两模两样,一点关系没有。

    这张报纸是当时“常治国”给江心包那瓶苏联酒时的报纸,江心把酒拿出来时候,看到这张照片下的名字,才发现自己被这人给骗了,不禁笑了出来,简直像两个江湖骗子相遇了。

    “常委员,我的巧克力带来了吗?”江心把报纸收起来,示意他坐到角落去。

    许杏林被揭穿,一开始还惊愕了一下,没想到这女的这么细心,他当时就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人,随口胡诌的名儿,反正互相都有把柄,那就坐下来谈吧。

    “那半张条子呢?”许杏林开口问她。

    江心把他们签字的半张条子拿出来,两人对上,许杏林立即拿了盒火柴出来,把条子烧了。

    “什么意思?”江心问他。

    “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和你做这笔生意了。”许杏林一脸无所谓,当是自己今天白来一趟。

    江心正想上火,特意跑来耍她呢!看他两手空空,东西也没带的样子,不过也难说,有的人就是爱坐地起价,想着估计是这人的计谋,嗓门都要提高了,这么一想,那股火气又压下去:“也行,反正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那你坐下一班车回去吧,当是来我们风林镇采风了,‘常委员’。”江心比他更无所谓,反正她脚边还用十几层的报纸包着二十斤牛肉干,今天怎么着也能给新庆寄回点东西去。

    许杏林转头看她:“你这女的,怎么连个良心都不长?专门跑到市里骗我,还让我给你收那么多货,我说不做这笔生意了,你就真不要了?”

    “小常哥,有病就去看医生吃药,别跟我来这一套!”江心这下是确定这人要倒打一耙了,“我就问你一句,这货你收到没有,要不要跟我完成这笔交易?你不做就赶紧回你的市里去,别耽误我时间!”

    许杏林一噎,没想到江心这么强硬,哼哼唧唧的,这才说收货多难多不容易,半道上还差点被人给劫了,临时要江心多给他二十,他才把货拿出来。

    江心冷冷看他一眼:“难怪一来就烧了那个条子,敢情是在这儿等着我。你说得对,刚刚是你不想和我做这笔生意,现在到我不想了。反正条子也烧了,大家没瓜没葛,你赶紧带着你一落地就涨价的货回市里去吧,我看谁能吃下你这么多巧克力!”

    说完,拎起那袋牛肉干就往站口走去,边走边数数,一二三八、九,果然——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许杏林从后头追上来,站在江心眼前,把人拦下,“我这不是这不是,想”

    “想试探试探我的底线,是吗?”江心停下脚步,心中窃喜一下,但仍用一张冷冰冰的脸看着他,“常委员,我脾气不好,开不起玩笑。”

    许杏林咬着牙:“好,就当是我的错。咱们可以坐下来谈谈了吧,你还欠我三块酒钱呢。”

    江心又不是真的要走,两人又倒回刚刚的角落去,许杏林沉默了一下,才说:“巧克力没收够,只收到一百三六支,补了五十根大香肠给你,按我们上回说的价格,一共两百八十七块钱六毛五分,四舍五入,你给我两百八十八。”

    “我给你个整数,两百九十,包括那三块酒钱。”江心和他算数。

    “行行行!”许杏林就没这么憋屈过,“那你先把钱给我!”

    “我先验货。”江心让他把货拿出来。

    许杏林惊讶:“在这儿?”他们就站在站台上,这是个小站,值班室里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们两个在干嘛。

    “你把货放哪儿了?”江心握紧手上那根棍子,让他带路。

    “常治国”要是敢埋伏她,她手里这根棍子可不会和他客气,就算打不赢,也让他吃点痛。

    说许杏林大胆,他也真是有点傻大胆,把货放在火车站外头一个少人经过的草丛里,用几把枯草挡住了,真要是有眼尖的人路过,一把力气搬走,那可真是分分钟的事情。

    江心拿着棍子拨开那些干草,让他撬开木箱子,随机抽取了几块巧克力和几根大香肠,拆了其中两个,货真价实,没有假,把拆过的放进自己的包里,又让许杏林整理了一下那个木箱子,抽出一些干草,把二十斤牛肉干将将塞了进去,再用钉子钉上。

    “走,我和你一起把这箱子搬到站台上去。”太重了,江心搬不动的,只能求助于他。

    许杏林不用她动手,自己吭哧吭哧把货搬到站台,刚放下东西,手就伸出来了:“钱!”

    江心把早上取出来的三百块钱扣掉十块,厚厚几叠大团结,用那张印着“常委员”的报纸包给他了:“外头有厕所,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你去点点数,我就在这儿等你。”

    许杏林拿着钱,往厕所跑去,把钱分别藏在怀里和两条腿上,用绳子绑好,不一会儿又跑回来,见江心还守在站台上,旁边搁着一个木箱子。

    收了钱,这女的没点他,他心里就踏实了。

    “哎,有吃的没有?”许杏林问他,他就早上吃了碗汤面,经历这一早上一中午的焦躁忙慌,一松下来就饿了,这小火车站又没人卖吃的,只好问江心。

    江心看他一眼,踢了踢脚边的木箱子:“商店卖六块钱一根的巧克力,你卖四块钱两根的大香肠,我这儿多的是,你要吗?”

    许杏林吃瘪,这女人真是白眼狼,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他可是大老远从市里给她送东西来呢。

    江心见他有口难言,出了一点气,从包里掏出两个肉包子:“给你吃一个。”

    她要等下午两点多的那趟到南边儿的火车,给他一个,自己也吃了一个,当是午饭了。

    许杏林望着空荡荡的火车站,一中午了,除了那个在值班室打瞌睡的值班员,总共就他们两个人在等车,不禁嗤笑:“你们这儿可真穷!”

    “是你们这儿。”江心纠正他,“我是外地人,这地儿是归你们永源市管的,常委员。”

    “常委员”再次吃瘪,打量江心:“哎,你到底叫啥名儿?何知云是你瞎写的吧?”

    “你先说,常委员。”江心也看他,看他嘴里能不能说几句真话出来,如果可以就最好,下回进货她还想再找他呢,能把这条渠道稳定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妈姓常,你叫我小常哥也行。”许杏林这点没说谎,他妈是姓常,他的小名儿就是小常哥。

    “我妈姓金,那你叫我小金姐吧。”江心也很真诚。

    “你这人真没意思,这么较真,以后能找到婆家吗?”许杏林上下扫视她,二十来岁,长得也还过得去,细皮嫩肉的,怎么那张嘴就那么厉害呢,跟把刀子似的,胆子也大,一个女人跑到市里找人拿货,被人跟踪了还敢住招待所,他要是人再恶劣一点,说不定在市里就把她钱给抢了,让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不是说南方的姑娘都温柔如水吗?收音机里都是骗人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江心心里美滋滋,想起霍一忠和两个孩子,我家不知道多甜蜜。

    “那下回你还要货吗?你提前一个月和我说,我能给你弄更多。”许杏林不纠缠名字的事,还是做生意要紧,想把下笔单子定下来。

    “你还给我落地涨价吗?”江心还记恨刚刚的事儿,她最讨厌人家不遵守合同条例,没有契约精神了,凡是说好又变卦的,在她心里都能划个大叉叉!

    “我我这不是爱开玩笑吗?你这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许杏林打哈哈过去。

    江心白他一眼:“你的火车几点的?”

    “一点五十。”许杏林把火车票掏出来给她看,时间快到了。

    “我下回还要货,就给你发电报,你把地址和姓名留给我。”江心预估着,过年前肯定还要再走一波,依照小哥的本事和侯三的野心,这回估计要的更多,“你先收着货,别留痕迹,我会提前五天给你发电报,约了时间你就安排送过来。”

    许杏林给江心写了真实的地址,姓名写的还是常治国:“放心,邮递员叔叔认识我!”

    江心无语,又白了他一眼,把地址收好:“反正你确定能收到电报就成。永源市也不止你一个人卖东西,但遇上我这样大主顾的机会肯定少,你自己想,要不要长期做下去。”

    许杏林若说原来不知道江心是要转这一倒的货,现在也猜出来的,从这儿进货,再发到她的家乡去,中间多少细节要操作,哪一个环节出了错都不行,她可真敢啊!

    “好,我就跟你干了!”许杏林也知道,平常一根一根巧克力香肠地卖,赚那三毛五毛,得卖到天荒地老去,还是得找人打开场面,他血液里那股遗传自先祖的冒险精神又冒了出来,“除了飞机大炮,大街上只要你能看得到的苏联货,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江心见这人是尝到甜头了,笑问他:“你的货都是从哪儿来的?”

    这下轮到许杏林斜眼看她:“怎么吃水还想着挖井人呢?我收货,你买货,不就成了,知道那么多干嘛?”

    得了,这是人家吃饭的渠道,江心也不问,知道了她也不能亲自去收货:“行,只要货好,你来送货,我都给你出往返车票钱,还请你吃肉包子。”

    “我要是能从南方弄点东西来这儿,你能卖出去吗?”江心有些想法,但不知道能不能付诸实践。

    “是工业品吗?手表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这些就行,不愁卖不出去。”许杏林数着那些电器,“要是吃的就算了,你们那儿的东西我们这儿吃不惯,有人买来尝个鲜儿,但卖不动多少。”

    江心就闭嘴了,他列举的那几样,新庆一概没有,她家也没有。

    两人又说了几句,火车来了,许杏林就去检票上车,江心踮起脚尖,往那封介绍信上看,只扫到一个“许”字,原来是小许哥,不是小常哥。

    等到了两点多,江心等的那一趟车到了,这趟从最北的火车站出发的列车,途径了风林镇,只停留二十分钟,江心拖着那个木箱子,一列列扫过去,到第八节 车厢,终于见到那个叫老水的人,两人还对了下暗号。

    老水:“长江水,长江长,长江水里翻起浪。”

    江心:“翻了浪,吃了鱼,摇着小船回乡里。”

    难得听到乡音,江心朝他笑了笑:“像见到我哥了。”新庆的口音挺有特色,老水一听就是当地人。

    一开始江心听这人叫老水,还以为至少是个中年人,结果人家不过是二十五六的模样,很斯文秀气,老水也很腼腆,帮江心把木箱搬上车,还给她开了张货运单,江心给了五块运费。

    “那老水同志,就麻烦你了。”江心把货运单收好,等会儿要去邮局给侯三发电报的。

    “没事儿,我和侯三是开裆裤的交情了。”老水朝她挥手,也不问里头是什么东西,火车慢慢开动,远离了她的视线。

    这一趟车到华中一个中转站转一趟,到了江城再转一趟,货不直接到新庆,而是到新庆往下一个叫新水的小站,小哥说他们会派人去接,再做安排。

    江心怀着一颗忧心,到邮局给侯三发了电报,让他们十天后接货,希望中间不会出岔子。

    回风林镇坐车到家属村,霍一忠带着两个小的在村口等她,江心一下车就飞奔过去,先被霍一忠抱着亲了一下,她又蹲下抱了抱两个孩子,掏出袋子里的巧克力掰了一小半给他们尝尝,这回是另一种口味的。

    “今天去镇上干嘛了?”霍一忠问她,心心最近往外头跑得勤快。

    “去买了吃的,还偷偷买了大香肠和巧克力。”江心挽着他的手臂,悄咪咪凑到他耳边说,“等会儿我们就回去加菜。”

    霍一忠心里有疑虑,但也压了下去,心心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交际圈就在家属村,镇上就认识一个徐满仓,那徐满仓距离镇上还有一公里多的路途,以心心偷懒的习惯,她可不会走过去找人说话,可能就是在家属村太闷了,带孩子烦了,独自跑去镇上看电影了也不一定。

    “对了,上回我带霍明霍岩去拍的照片也拿到了。”江心把照片掏出来,一张是她和两个孩子的合照,一张是姐弟二人的照片,“他们俩儿的,你寄给孩子的妈妈。”

    霍一忠心情又复杂了起来,心心是真不介意林秀和两个孩子联络啊。

    “她是孩子的妈妈,她要是在乎两个孩子,那小孩儿就多一个人疼爱,有什么不好?”江心不理解霍一忠的心思。

    江心小时候就渴望父母把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可她的亲生父母离异后,各自组成家庭,又有了其他的孩子,没一个人顾得上她,双方不愿意带着她,所以她才自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那种亲密无间的父爱母爱在她上一世的生命中,是一种严重的缺失,尽管那时活到三十了,她还时常很羡慕别人的家庭,更渴望爱,养成了先付出再收获的习惯,就像现在的她和霍一忠还有两个孩子的相处模式。

    “累吗?要我背你吗?”霍一忠看她打了个哈欠,以为她犯困。

    其实江心不困,她今天刚刚完成一笔小生意,脑子里十分亢奋,话都多了起来:“霍一忠,你知道我最喜欢做什么事吗?”

    “什么?”这么说起来,霍一忠就知道她喜欢在家写字,做菜时很享受,闲下来时读小说,其他的他还真不知道。

    “数钱。”江心笑得眯起大眼睛,“当然还有爱你,被你爱着。”把头靠近他的肩膀,亲密依偎。

    霍一忠一下子就被这句糖衣炮弹、甜言蜜语给虏获了心,什么疑虑都给摁了下去,暮色中他牵着江心,看着两个吃巧克力停不下来,打打闹闹的孩子,又感受到了那阵强烈温暖的太阳光:“嗯,这样很好,我也喜欢。”

    第84章

    日子摇着摇着就到了十一月, 家属村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下在院子里的雪把矮的青菜都盖住了,一些高点儿的辣椒树也挂了一层雪, 看着有些田园雪景的意思, 但是下在外头路上的雪, 则被来去的路人踩踏践踢, 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脏兮兮的,令人不忍多看。

    江心这个南方人对北方冬天雪景近看的幻想,可以说是就此幻灭了,原来白雪染上泥土, 反而脏得更明显。

    但是一下雪, 家属村的孩子们就玩疯了,堆几个丑雪人,打出溜滑,拖着木板到处滑雪, 从缓坡往下滑,霍明霍岩每日都玩得不亦乐乎, 也不觉得冷,还能热出一头汗。

    她忍不住把这个事情写在信里,告诉江家人, 顺便给他们画了一下自己这头的雪景和房屋情况, 连同剪了几张报纸上刊登的黑白雪景图一起塞在信封里, 让他们放心,自己冬天过得好好的。

    霍一忠也说到做到, 上山砍了木柴让她在家烤火, 家里缺什么, 都是他踏着雪,吹着北风出去买的,经过那次吵架后,他明显说话更小心,思虑得更多,也承担了更多家务,尤其是碰冷水的活儿,江心很满意,具体表现是,晚上两人在被窝里更亲热了。

    一下雪,霍明的头发长长了,江心按原来的约定给她买了头绳,拿着剪刀给她剪了个童花头,霍明天天早上起来让江心给她在脸上涂香香,再绑两根辫子,臭美地甩来甩去,连帽子都不肯戴。

    霍岩则是被霍一忠带去剪了个小平头,现在父子两个站在一起,除了霍岩脸上长出二两肉,白白净净,有些肉团团的可爱,那轮廓那身板儿,看着更像了。

    迎着一场雪,抖着手,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江心去集市,把手头最后两块八分钱花完,总算在一号晚上迎来了霍一忠的工资。

    往日里,霍一忠对工资和钱的态度,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月的期待,在一楼烧热了炕,传到二楼的房间,两个孩子盖着江心在延锋买的毛毯,睡得两张小脸红扑扑,夫妻两个在客厅披着毯子,点了火盆,开始算钱。

    江心让他去拿几个信封过来,分别写上霍明、霍岩、家庭存款,往写着霍明的信封里装了三十块钱,往家里存款那个信封装了二十,一百五十一下就去掉了五十块,霍岩的则还空着。

    “这是干什么?”霍一忠不懂。

    “写着霍明的,是给霍明存的嫁妆钱。写着家庭存款的,就是家里的存款,往后家里要买大件的东西,年节要给亲戚送礼,就从这儿拿钱。霍岩娶媳妇的钱下个月再给他存,这个月先存霍明的。这三笔钱,是绝对不能随意乱动的。”江心拿着笔边记边算,把这一百五十块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霍一忠一脸僵硬:“你说什么?嫁妆钱?娶媳妇的钱?”他忍不住站起来,打开房间的门,看着两个熟睡的,还不到他大腿高的小豆芽,猛吸一口气,关上门,黑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控制不住,“他们一个过了年才六岁,一个才四岁,就要开始操心婚嫁的事了?”

    江心抬眼看他,瞪眼:“大惊小怪干什么。坐下,给你发这个月的零花钱,十五,拿着。”

    霍一忠机械地接过那三张崭新的大团结,还是不敢相信:“心心,是不是太早了?他们才多大?”

    “不早了,十八年一晃就过去了,反正先把钱给他们存上,到时候不管他们是想结婚还是想读书,都随他们,只要他们想干什么,咱们能拿出钱来就行。”江心说着,划了三十五到日常生活费那边的账上,那就还剩下五十。

    又让霍一忠拿了一个信封,写上机动用钱四个字,放了十块钱进去:“往后每个月我都往里头放十块钱,你想给任何人钱,帮助任何人,延锋那边也好,你战友也好,你前妻也好,都可以在这里拿钱,他们还不还随便他们。一年有一百二十块钱,足够你用来表达情义的。”

    “剩下四十,是建房子要给回我的钱,等给到一千,这四十块钱就可以停了,之后再转入家庭存款。如果你后面升职提工资了,那霍明霍岩那两个信封的钱也要随之增加。”江心一下子就把钱都分好了,“除去工业票要补上前阵子咱们的欠债,你所有的粮油补贴票全部用在家里,改善家庭伙食,同意吗?”

    霍一忠手上拿着十五块钱,愣愣地点头,他还有不同意的余地吗?

    就在这个冬夜,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被这一百五十块钱支配得清清楚楚,霍一忠不知道,原来日子是可以这么过的,往日里他拿了工资,别说计划和存款,能花到月底就不错了,哪个人找他开口,他都能给出去,收回来就得是一两年之后,或者干脆就是不了了之了。

    “那,心心,这十五块钱,我能用来资助战友吗?”霍一忠其实平时在家属村很少花钱,除非去镇上给两个孩子买点吃的玩的,偶尔买点小玩意儿哄哄江心,不然一个月能花五块钱就不错了。

    “可以,帮助你前妻都行,但仅限于这十五块钱,过了线就不行。”江心提醒他,上回因为这个事情,他们吵得多严重。

    “我有一个战友,腿伤了,原来是前线,现在转入后勤了,他受伤后,家里状况就不太好。”霍一忠说的是几个月前在火车上遇到的蔡大头,他的双腿受伤,救治不及时,在医院修养了几个月,前段时间才能站起来,还是曹正在军医总院遇见,给他写信提起的,说是准备给他筹点钱,问霍一忠的意思,霍一忠当仁不让。

    “你看着办。”不是江心冷血,是她总得平衡着家里的花费,不能再像前三个月那般过日子了。

    夫妻说钱是伤感情的,不说是逃避现实的,勇者除了要面对冬日早上起床的寒气,也要面对说到钱的尴尬。

    反正家里领导给了指示,霍一忠就知道怎么用这些钱了。

    除了那三十五块日常花费的钱放在方便拿的地方,江心把装钱的信封和账本放进一个铁盒子里,再把密闭的铁盒子锁进一个小柜子里,用布盖了,放在衣柜的顶上。

    霍一忠则是打了温水让她洗手,江心有个奇怪的习惯,点完钱和票,一定要用香皂狠狠地搓手,直到她认为洗干净了才算,其实这是上一世她爷爷教给她的,不知不觉就一直保持住了。

    夫妻二人把那盆火拢灭,把灯关了,躺在床上,人叠人,外头的雪在下,纷纷扬扬,明天醒来又是银装素裹冰冷的世界,可是他们的屋里暖呼呼的,让人沉醉

    过了几日,天放晴,有两日没下雪,邮递员坐着汽车来家属村了,给江心带来两封信、三张汇款单和一张电报,江心拆了自己的信和汇款单,另一封来自一个叫仙留的地方,是给霍一忠的,不知是战友还是其他人,她就没动。

    江心看着小哥和侯三兴奋写给她的信,说是巧克力和牛肉干一到新庆,很快就卖完了,大香肠托人到省城去卖,加了点价格,两天就出光了,他们根据江心的建议,把巧克力价格定的跟比商店高一些,不要票,小赚了一笔,两人在新庆按照各人三成的比例分了钱,另外一份是打点中间帮忙的人。

    他们在信里让江心继续进货,尤其是巧克力和牛肉干,现在临近过年,大多人手里都有钱,能进多少就进多少,他们有办法把这些货都出了。

    电报上写的是日期和火车车次,还是上回那个叫老水的人帮忙中转运输。

    三张汇款单,一张是一百二十,这是江心的分红;另外两张,各三百,是他们两人的分红之后,再凑起来的钱,他们都没有提让江心再加钱进去。

    江心看着这三张大额汇款单,有些担心,在镇上,汇款有五十就是大额票据了,更何况一下子来了几张上百的,她还是要提醒小哥和侯三,大家小心些,少留下痕迹,如果能让信得过的人带现金就最好了。

    不过手头慢慢积累钱财,江心还是高兴的,总好过束手无策待在家属村,什么都干不了。

    一百二十块!那他们家又可以多存一笔钱,但是这笔钱,江心是不准备告诉霍一忠的,这是她的私房钱,她看了看最后取款日期,决定过三个月再去拿钱,错开这三张汇款单的取款时间。

    先给永源市的小常哥发个电报,让他九天后来风林镇,再去找找大柱,这才是正经事。

    邮递员偶尔也会帮家属村的人发电报,但霍营长家的江嫂子这封电报就很奇怪,全是数字,不过他也没多问。毕竟比这更奇怪的电报他都帮忙发过,比如有个嫂子发电报去夫家一个亲戚那儿,为了省钱,每个月都发,一次就发两个字:还钱!还不让他和自己丈夫讲,发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停过,老债难追,但坚持不懈,邮递员都佩服她。

    小小的邮递员,手里掌握着家属村各家大大的八卦情报。

    江心读完信,没耽误太久,套上兔毛靴出门去找蔡大姐,让蔡大姐帮忙带着她去找大柱,给他还钱,说还要进货的事儿。

    这双兔毛筒靴,是霍一忠上山砍柴时,装了个陷阱,抓了两只肥美的灰兔子,找了屯里老猎人剥下来的皮,特意做了双靴子,给江心雪天出门时穿的。

    江心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先是可怜了一下可爱的兔兔,然后就兴致勃勃穿上了靴子,真暖和!

    蔡大姐见她要去还钱,让人盯着摊儿上的最后那点肉,搓搓手和耳朵,带上一顶破狗皮帽,带着她去了。

    到了大柱家里,他们一家人围着炕在烤火,里头一股子蒜味和几个人十几天没洗澡的气味混在一起,熏得江心直打颤,只好退出来,让大柱把那张欠条拿出来,覆在火盆子里烧了,点了六十块钱给他,两清了。

    大柱跟江心说:“江嫂子豪爽!”提前还钱的可少见。

    江心被他嘴里的蒜味一熏,往后退了几步,在外头冻得直跺脚:“大柱兄弟,你手头还有牛肉干吗?”

    大柱睁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蔡大姐在厨房和他老娘唠嗑,低声问她:“江嫂子,你是自己卖的吧?”

    江心不言语,就盯着他:“大柱,你要是有牛肉干,想卖给我,现在就可以卖。”管那么多干啥。

    大柱懂了,他拍拍胸口:“不在这儿,我藏起来了,在山里,还有六十斤,你要的话,我全都给你。”说完又补了一句,“但是你得给足钱,这回不能再欠钱了,我们家要打两床新棉被过冬,春天化了雪,我两个侄子就得上学了,要交学费和书本费呢。”

    “那你要再给我降价一块钱,不然我要不了那么多。”江心往手心里哈气,得把在延锋买的毛线拿出来,让苗嫂子帮忙织几双手套,这天儿冻得她手都要“长萝卜”了。

    “江嫂子,那我一年到头就白辛苦了,这不行!”大柱拒绝。

    “那我还是只能要二十斤。”江心再次用力跺脚,看了看里头烤火的蔡大姐,她也想进去啊!

    大柱本来想说,得回去和他兄弟商量,但见江心一张脸冻得发白,就鼻子眼角发红,也有些于心不忍,和她打商量:“江嫂子,明年我们做这个,你还要吗?”

    “要!明年有多少我要多少。”江心估计到明年,小哥和侯三也会催着她进货的,牛肉干耐放,要多点货也可以。

    “那我就再降五毛钱,四块五给你,多了就不行了。”大柱也很坚持,养牛多苦啊,一天到晚在山里喂蚊子,还得防着人举报,风险极大,再少一点他就不干了。

    “那也行,但是你得帮我弄到火车站去。”开玩笑,她江心可扛不起这六十斤的牛肉干。

    大柱就露出一个“我就说嘛”的表情来:“行,江嫂子多给我一块钱,定个日子,我到前头坐汽车去,给你挑到火车站。”

    江心同意了,在心里滴血,这多出来的成本,怎么越来越多了?

    她要回去了,大柱在家里找出两斤牛肉干给她,说是还欠她五十八斤,江心给蔡大姐分了一小袋,蔡大姐嘴里喷白气:“我不能收,这玩意儿多贵啊。”

    “拿着吧,就过个瘾,还能当饭吃不成。”江心让她拿好,把手缩进衣袋里,闭上嘴,免得吃风,霍一忠还是对的,这里的冬天就适合在家烤火,完全不适合出门。

    蔡大姐三推四推才接过来,又说她堂亲年前要结婚啦,选了个好日子,想请江嫂子带孩子去他们屯里吃喜酒。

    江心喜笑颜开:“这是好事儿啊,我一定去!”

    “那你带孩子来,你家两个孩子机灵,让他们给我堂弟坐坐床,让他们早生贵子!”蔡大姐也高兴,这个堂弟的爹娘早早去了,基本上是在她家里长大的,她娘把他当小儿子养了,蔡大姐的娘走后再没人管他,他就是吃蔡大姐和蔡大姐弟弟两家的饭长大的,亲戚们家里都穷,他那点屋子还是几个本家农闲帮着建起来的,如今二十六七才娶上媳妇。

    “我给他们写结婚对联儿!”江心发现现在自己心态有些变化,从前对婚丧嫁娶这些事,都秉持着一种很模糊的态度,仿佛这些事离自己很远,但现在她整个人落到了实处,双脚踩在地上,很踏实,很愿意参与到实际的生活中去,感受那种原始的快乐和悲伤。

    或许这就是进化成一个老嫂子的必经之路吧,她哈着气自嘲。

    “那可太好了!”蔡大姐笑得脸皮发皱,这儿的北风从西伯利亚刮过来,平原无高山遮挡,一点折都不打,实在太干燥了,每个人脸上几乎都这样,“我们屯儿会写毛笔字的老先生,那老牛鼻子了,还得让人请三回,包红包才帮忙写呢!江嫂子你愿意帮着写就最好啦,我今天回去就和他说!”

    被人这样重视,江心也很快活,哼着歌儿回去了。

    霍一忠回来后见江心不在家,就在厨房烧热水,刚把水倒进去,就被穿的胖墩墩心情愉悦的江心亲了一嘴,还喂了一嘴巴的牛肉干:“年底我要带霍明霍岩去屯里吃喜酒!不带你去!”

    “你们娘儿仨怎么能这样呢!”霍一忠把人捆住,不让她出厨房,夫妻两个眉飞眼笑亲来亲去的。

    姚忆苦正想进来,看是否要帮忙做饭,就在门外看到这一幕,一下子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赶紧跑到客厅去和几个弟弟妹妹们玩儿,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到霍叔叔和江婶婶抱在一起。”

    家属村里其他叔叔婶婶可不会这么做,大家走路都是隔着两米距离的,他爸老说鲁伯伯家的何伯母肉麻,也没见他们搂在一起呀。

    这个画面对这个小少年来说,实在太刺激了!

    霍明霍岩在报纸上反复写“永”字,头都不抬:“我爸就爱粘着我妈说话,天天都这样。”他们都习惯了。

    姚忆苦和姚思甜对望一眼,原来别人家的爸妈是这样的啊!

    “你有一封信,在二楼桌子上,吃完饭看看吧。”江心藏在霍一忠怀里躲风,和他说起早上的信。

    “我看了,是林秀来的信,说收到照片了,孩子长得好,谢谢你没亏待他们。”霍一忠让她也看看信,他收起来了,在他们放信的抽屉里,“还是提了借钱的事,她三哥的病到了冬天会加重,不住院就得吃药,估计是借遍家里亲戚了。”

    如果不和他离婚,林秀每个月至少能从霍一忠手里拿到六十块钱,她省吃俭用,一个月可以资助三哥家里五十,可现在他们离婚,林秀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实在是贫病交加,没办法才朝着霍一忠这个前夫开口的。

    “那你怎么打算?”江心问他,心里很矛盾,怕他说出自己不爱听的,又怕他真的冷酷无情。

    “我准备直接给三哥汇十五块钱。”那是他这个月的零花钱,“林秀的事,我再管不合适,三哥的情义,我得顾着。”霍一忠还是这个说法。

    “那你前几天说的战友呢?”江心又问他。

    “这个会晚一个月,到时候也给他十五。”霍一忠都想好了,确实没动家里的钱。

    江心得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心情也难以愉悦起来,她半搂着霍一忠,把头埋在他颈窝里:“霍一忠,抱着我,抱紧点。”

    霍一忠把人抱紧,亲亲她有些冰凉的面孔:“心心,我说了会把你和孩子放在第一,我会比以前更努力。”

    “嗯,我信你。”江心喃喃低语,她的丈夫没有走丢,而是想贴近她,和她一同在夫妻情义这条道上一起成长,这就很好

    现在三不五时下雪,偶尔下冰雹,出太阳的天儿少,部队安排了冬训,但不像秋季训练那样严苛,就是为了保持大家的战斗意识。

    三团的几个营长,开始和张伟达团长学习制作作战计划,霍一忠把一些部队可外借的书借回家看,夜里夫妻二人烤着火,都在灯下翻书,冬夜外头刮风,偶尔下雪,家属村里很安静,天冷大家不爱出门,在家连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霍一忠慢慢有些变化,说不上是江心的影响,还是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时间,他变得异常好学上进,像个机器人,在部队是个好士兵,回到家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对故友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可江心总觉得他似乎缺了点什么,缺了什么,冰天雪地的,把她脑子冻住,她也说不出来。

    看来先贤说的不错,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办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即使那人是枕边人也一样。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需要长久观察的事情,江心实在没办法放进去过多的精力,先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冬天活下来再说,她把在延锋买的那些线团翻出来,找了苗嫂子来帮忙织手套,苗嫂子有一双灵活的巧手,织毛衣这个活儿,她看过一眼就能学会,脑子里存了十几种织法。

    江心一窍不通,送了苗嫂子一团毛线,但要她帮忙织一双大手套,两双小手套,霍一忠训练,冬季军装倒是一起发了皮手套,有两双,但是太大了,不适合他们娘仨儿。

    苗嫂子拿着两根细长的木头毛衣针,在江心的客厅里边和她说话,边快速给她织手套。

    二人正说着话,她家外头有人在喊:“苗嫂子,苗嫂子在不在?来顺要生了!”

    苗嫂子没听见,还和江心说要多囤点豆子过冬的事儿,估计有邻居听到人喊苗嫂子,就说她可能在霍营长家,让人去江心那儿找人。

    来人正是来顺的一个邻居,跑得气喘吁吁,嘴巴和鼻子里都喷出白气:“苗嫂子,来顺要生了!你快来帮忙呀!”

    苗嫂子“嚯”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线团都扯到地上了,她来不及拣起来,问来人:“那赤脚医生摸她肚子,不是说要到十二月初生吗?”

    “哎呀,她今早出门洗菜,在井边和人争了几句,估计气着了,摔了一跤,就见红了!”来人很着急,上来扶着苗嫂子,拉着她就走,“嫂子快去帮忙看看吧,现在其他人帮着在烧热水呢!”

    苗嫂子慌张了一下,看江心也站起来了,想和她说句什么,江心对她急急挥手:“苗嫂子快去快去!等会儿我和于副团说你去家属楼了。”

    郑婶子在屋里听到动静,头上戴着一层厚厚的抹额,也出来问:“怎么了这是?屁股着火了?”

    “婶子,是家属楼那头来顺要生了,叫苗嫂子过去。”江心把线团拣起来,拍拍灰尘,放进框里,朝着苗嫂子的背影看去。

    “是这样啊,是不是生早了?”郑婶子记得仿佛什么时候听过,来顺好像是要年底生的。

    江心就把刚刚那邻居的话学给郑婶子听,郑婶子听了直说作孽,好端端的,那人和一个大肚子女人争什么,又看江心面有忧色,就说了一句:“放心吧,家属村好几个孩子都是小苗帮着接生的,她有老经验,不怕,来顺会没事的,你也回去吧,别冻着了。”

    可惜郑婶子的话并没有应验,中午霍一忠和忆苦思甜兄弟回来吃饭,下午江心带着两个孩子窝在家,时不时看着外头阴暗的天,今天没有下雪,但是天气不好,没有太阳,很快就听到了部队今天结束训练的钟声,过阵子个个要回家了,可苗嫂子还是没回来。

    江心围上围巾,去敲郑婶子的门:“婶子,来顺那边不会有事儿吧?”

    郑婶子老眼看看天色:“不好说啊,这都一下午了,不过也有人痛几天才能生下来。”

    江心听得心头一跳 ,仿佛那阵痛都传到自己身上了,她问郑婶子:“咱们要去看看吗?”

    家属村和家属楼虽然远,大家少往来,但哪家有喜事,有难事,都是会互相帮忙的,尤其是生孩子这些大事,再抠门的人家也都会拿几颗鸡蛋上门看望的。

    “是要去看看,别带孩子去。”郑婶子看了看屋后,芳芳还在上学没到家,家里就她和圆圆在,“等刘娟下班回来,让她带着圆圆,到你家里看着孩子,咱们再去。”

    江心就窝着手点了头。

    刘娟刘嫂子回来,听了来顺的事儿,也没了那股小气劲儿,女人更容易同情女人,尤其是生育过的,能真正做到将心比心:“你们去吧,我去小江家里坐着,等霍营长回家我再走。”

    于是郑婶子和江心就拿了斗笠往村口走去,现在不下雪,怕回来时下,带着斗笠有备无患。

    到了家属楼,发现一楼围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踮着脚往来顺屋里瞧,窃窃私语:“早上我看她还叫得大声,怎么这会儿没声音了?”

    “不知道呀,不是说把屯里的两个接生婆都找来了吗?到底来了没有?”

    “在里头了,那两个穿着红色花棉袄的,让她使劲儿的,就是接生婆。”

    郑婶子也走过去,加入了他们:“来顺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早上还叫,现在没声儿了。”有人回她。

    江心也踮着脚尖,见来顺屋里围满了人,其他人也不好进屋瞧,热水一盆接一盆地端进去,染了血,又一盆接一盆地端出来,看得人心惊胆颤,这是流了多少血?

    “谁和来顺吵的架?”有人在人群中问了一声,没想到大家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家属楼里还能有谁,小周家的呗。”

    又是那个玉兰!

    大家嗡嗡嗡地说起玉兰的种种不好,说她是扫帚星,爱哭,又爱贪邻居的便宜,估计是早上用水插队,和来顺起的口角,还有人说看到玉兰推了来顺一把,越传越邪乎,最后变成玉兰用封建迷信的方法诅咒来顺难产。

    江心本身就不喜欢周水发玉兰夫妇,她扭头看看,果然没看到这一家子,估计正躲在屋里,偷偷看外头呢。

    来顺的爱人是霍一忠底下的连长吕小军,这是他的头生子,他早早就被叫回来了,也在屋里,看着来顺受苦,一点忙帮不上,八丈高的大男人急得直掉泪,又被在里头帮忙的嫂子们赶了出来。

    郑婶子资历老,她让江心在外头等,自己进去看产妇如何了,过了一会儿出来和大家说:“喊累了,嗓子哑了,接生婆在摸她肚子,要把孩子的头转过来,转过来就好办了,估计还得要一阵。”

    于是郑婶子和江心就互相搀扶着回家去了,她们在那里也没办法帮忙,还是先回去,明天给来顺准备一点吃的东西。

    那一夜,家属楼的人都没睡好,来顺家里点了好几盏煤油灯,屯里来的接生婆困得扶着墙就要睡着了,吕小军陪在来顺身边不敢闭眼,苗嫂子和另外几个嫂子也没回家,周水发玉兰一家人更是连门都没敢开。

    霍一忠和江心两人搂着睡到了半夜,听到有人拿着铜锣在家属村里敲,说来顺要不好了,流了好多血,问谁家里有没有人参这些大补的东西,先是去问了鲁师长家,何知云也只是翻出一些当归枸杞,煮了水喝下去,不顶用。

    江心被那阵铜锣声吵醒,睁开眼,发现霍一忠已经在黑暗中坐起来了,江心摸到他的手,霍一忠握紧她的,拍拍被子里的她:“你陪着孩子,我去看看。”

    过了一阵,霍一忠肩头沾了一点雪花碎回来,和江心说:“来顺难产,气弱了,那赤脚医生原来学过两天中医,想用人参给她吊一吊,要是能缓过来那就母子平安,如果不能就”后面的话就没再说了。

    江心听罢,立即坐起来,把头发随意拢进脖子里,顾不上穿衣服,下楼翻在风林镇上买的山货,还是霍一忠拿着外套赶上来给她披上的。

    她有一回去镇上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街角偷偷卖中药,拿着几根参须,说是大岭山上挖下来的老参,已经是晒干的,别看参须小,那可是大补之物,关键时刻能救人一命!

    有不少人看,但没人买,无病无灾,谁买这玩意儿。

    她原本不想买,问都没问,后来在国营饭店吃饭时,听到有人闲聊,说原本这儿就很多挖参人,那参须估计是他老头儿留下来的,本来要当宝贝传给下一代,有人家里现在吃不饱饭,才拿出来卖的,另一个人还说,要是有人家里肯卖一整根出来,那才真是拣大便宜了,他肯定借钱都买。

    江心当时听完,想起霍一忠时不时受伤的身体,就留了心,再在街角遇上,就和那卖参须的人搭上话,闻了闻,还掰下来嚼了一口,卖参人说这几根卖五块,江心当时手头还有钱,没觉得五块钱算什么,和他砍了价,就收了拿回家放着,霍一忠半年没出差,身体也在慢慢好转,壮得像头牛,就忘了给他炖参汤的事情,这一放就是小半年。

    “霍一忠!快过来,这个!”江心把那袋子山货翻了个底朝天,才把那几根参须翻出来,“快去,快给来顺送过去!”参须也不知道行不行,总得试试吧!

    霍一忠接过江心的参须,穿鞋要往外走,又听到江心喊她,她提着一盏油灯追出来:“路滑,把灯拿上,小心点!”

    “知道了。”霍一忠接过灯,和敲锣的人往家属楼那头去了。

    后半夜,霍一忠没回来,江心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她听着两个孩子安稳的呼吸声,探过头去亲了亲他们的小脸蛋,有一种离谱的想法,不用自己生真好,下午来顺门口的那阵血腥味可把她给吓着了。

    凌晨天将亮不亮,可以看清楚路的时候,霍一忠脸色有些疲惫地回来了,江心从床上起来,把他的手脚放进被窝里暖着:“怎么样了?”

    “生了个小子,来顺也缓过来气了,我走的时候听说在喝鸡蛋糖水了。那小子一出生,屁股就挨了小吕一巴掌,说他把所有人都折腾惨了,小子哭声响亮,把家属楼的人都吵醒了。”霍一忠笑,把外套脱掉,想起孩子哭声响起时,家属楼那一声声阿弥陀佛,“早上我请了假,睡一会儿,下午再过去。”

    “哎哟,可谢天谢地了!”江心扑到他怀里,亲着他带着外头寒气的脸,“咱们刚到家属村,来顺大着肚子还帮我们扫过地呢。”

    霍一忠眯着眼,享受怀里的温香软玉,忍不住在她耳边说:“反正醒着,不如来干点坏事。”

    “不要,孩子们在呢。”江心想把人推开,却马上被压住了。

    “那我们小声点儿,别吵醒他们。”霍一忠一下子就把手伸了进去,冻得江心一激灵,忍不住在他胸前咬了一口,呼吸发重。

    “那你得快点,速战速决”

    霍明霍岩醒来的时候,难得发现爸妈都还在睡懒觉,两人在被窝里玩了一会儿不肯起来,太暖和了,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爸妈已经起床下楼了。

    听说苗嫂子早上也回来了,估计还在补觉。

    黄嫂子和郑婶子都提了一篮子满满的鸡蛋来找她,说要到家属楼去看来顺,好几个嫂子去过,都已经回来了,说来顺已经能坐起来吃早饭了,人是虚了点,好好坐月子,养一养就成,又说小吕已经托人给丈母娘发了电报,让她来照顾一阵。

    江心没有养鸡,就拿了一袋红糖和她们出门去了。

    小吕请了几天假在家里,等他丈母娘到了,他就能归队了,见了江心,他客气地朝着江心鞠了个躬:“江嫂子,谢谢您和霍营长了。”

    江心摆手:“是来顺和你孩子有运气。”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昨晚的参须是霍一忠拿过来的,都夸江嫂子仁义,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舍得拿出来。

    江心不想被拱起来当中心点,就尽量往边儿上靠,看到脸色发白的来顺醒了,朝她招手,笑一笑,又和人一起去看刚出生的孩子,真丑啊,像个红皮猴子,还是老猴子,江心有点嫌弃地碰了碰他放在脸边上的小兰花指。

    不过大家都说,孩子刚出生都这样,养几日就好了。

    江心回去的时候,两个孩子围上来,霍明说:“妈,听说来顺婶婶生了个弟弟,弟弟好玩儿吗?”

    “还行。”江心想了想,又摇头,“不怎么好玩。”

    太小了,那么一团肉,五官都不清晰,养起来肯定很辛苦。

    “不好玩那我们就不要弟弟了!”霍岩人小鬼大,拉着江心的手,跳着回家。

    原来他们姐弟以为有弟弟是件很好玩的事儿,还有婶婶逗他们:“让你妈也给你们生一个。”

    江心猜也猜到肯定是附近邻居们说的这些话,就有些情绪,这些嚼舌根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其实说起来,她和霍一忠还没有完全讨论过生孩子的事,他们每一次也都做好了防护措施,可经历了昨晚来顺生产的事,江心原本有五成不孕不生的心态,猛地增加到了九成九,太可怕了,听说最后接生婆用上了剪刀,是赤脚医生缝的线,李红嫂子打的下手,现在没有麻药,可见来顺有多痛苦才生下这个孩子,更别说后面漫长的恢复期,她完全不敢想象。

    晚上霍一忠回家,带回来一个消息:“小吕今天把小周打了一顿,小周决定把他媳妇送回老家去一段时间,把孩子留在家属楼。”

    “这么说,玉兰真推了来顺啊?”江心不敢相信,她也是女人,还生过孩子,竟有这么恶毒的心思?

    “有好几个邻居都说见着玉兰伸出脚去,绊了来顺一脚。”霍一忠也是听说的,但小周都做这个决定了,总有几分真实。

    江心窝在他怀里,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是庆幸自己当时和玉兰撞上时的不退让,让她知道自己不好惹;还是该庆幸和玉兰没什么交集的机会。

    人心确实叵测。

    第85章

    在永源市的许杏林, 收到写着常治国的电报,看完后喜滋滋地把数量背下来,把电报烧在了烤火盆里, 这女的是聪明, 给他发的数字, 他一下就看懂了, 这回要的货比上回多,幸好他上次一回来,马上就开始囤货,七八天后再给她送过去,估计能凑齐, 又赚一笔钱!

    许杏里此时正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旧房间里给个老头儿擦头发, 把他手上和额上几根银针轻轻旋转,拔下来放到旁边的盒子里,嘴里还喃喃念:“爷爷,等你孙子我出息了, 咱们离开这儿,去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把你治好,吃肉喝酒,咱们过好日子。”

    “爷爷, 今儿外头的太阳大, 我用这木头轮椅把您推出去晒晒太阳, 把头发晒干,午饭前我就回来。你乖乖的啊。”

    许杏林把老人推出去, 刚好有一片阳光落在门口的地方:“就在这儿, 你要是想动一动, 就拿这个盆儿敲一下旁边的石板,我让隔壁的婶子给您翻个身。”

    许杏林所在的地方,是永源市北边一条偏远街道的巷子里,这条巷子里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每一间房都住满了人,成日鸡飞狗跳,吵吵嚷嚷,他和他中风瘫痪不能自理的爷爷,就住在其中一个小屋子里,屋里除了一张可以睡人的床,一条挂了几件衣服的长凳,一个旧旧的热水壶放在一张小方桌上,就再没其他的。

    经过另一个屋子的时候,许杏林去敲门,出来一个长脸的女人,手上还沾着点儿洗碗的泡沫。

    许杏林说:“婶子,我出去一趟,帮我看会儿我爷爷,中午我要是没回来,您帮我给他煮碗清水面,替我喂他吃。”说着掏了一块钱出来,塞在女人手上。

    长脸女人正想说给多了,要给他找五毛钱,许杏林又拿了一根大香肠塞给她:“拿回去给两个妹妹解解馋。”

    “哎,小常哥,你成日在外头忙啥?可不能干坏事啊!年底了,好多公安巡街,要小心啊!”长脸女人手里拿了钱和巧克力,往周围看去,没有人伸头听他们说话,迅速把这些东西藏好,又殷切地叮嘱许杏林。

    许杏林朝她挥手:“替我看会儿我爷爷,放心吧,我走了啊!”

    “这孩子。”长脸女人脸上一副可惜的样子,也没办法,进屋拿出一张薄毯子,盖在许杏林爷爷的膝盖上,把他推到半阴影半阳光的地方,蹲下和他说:“老爷子,您有事儿叫我啊,我进去做饭!”

    全身瘫痪的老爷子胡乱裹了几件厚衣服,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歪着脖子,一只手握成鸡爪状,另一只手的三个手指头还能动,手边放了个让他敲石板的铁盆子,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这些话。

    许杏林怀里揣了三五根巧克力,往原来他去过的一个破败的老宅走去,路过上回江心住过的招待所,和路上修车的老头儿打声招呼,怪过一个弯,就被人抓住了。

    “哟,这不是咱们永源昌盛街的许少爷吗?一大早的,往哪儿去呢?”说这话的,是一个带着貂皮帽的男人,穿的厚厚实实的,男人手里拿着牙签儿在剔牙,笑得一脸阴狠,让人恐惧。

    抓住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双手跟铁钳似的,令瘦弱的许杏林双手不能动弹。

    “雕哥,雕哥您早,吃早饭了吗?”许杏林立即换上谄媚的笑容,双手被剪的后头,上半身朝他半鞠躬。

    这雕哥是永源市城北一霸王,以凶狠著称,手底下几十个弟兄,他把没正经单位又不肯下乡的人给拢在一起,专门卖苏联货和其他工业品,城北的货基本上都要走雕哥的线,否则他就让人卖不下去。

    许杏林刚开始没懂这个规矩,还让雕哥的小弟抓住给打了一顿,后来学精了,只在雕哥手上进货。

    他家没破家时,养了一个看相的风水先生,那先生偶尔和他们几个孩子说起人的面相,说相由心生,闲时跟讲古一样,教他们如何看面识人。许杏林第一眼见到雕哥的脸,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人眼神凶狠,眉间都是戾气,后来见他做事心黑手黑,手里绝对有人命,他招惹不起,每次见到雕哥都一脸怂相,鞠躬哈腰问候一条龙。

    那个戴貂皮帽的雕哥挥挥手,让高壮男人放开许杏林。

    “怎么,许少爷近来在哪儿发财啊?我听说刀子他们说,你最近收货收得很猛啊。”雕哥上来,伸手替他把衣领拍平整,又用手背拍拍他的脸,语气里有几分威胁的疑问。

    许杏林的血一下子冲上了脑袋,手脚冰冷,生怕自己藏货的地儿被找到,还是装作镇定,嬉皮笑脸地说:“和雕哥比起来,我这火车站和招待所门口卖的零碎钱儿就不够看了。近来不是要过年了吗,我就经常往火车站跑,回家过年的人不得带点儿东西,我还在那儿见过刀子他们哥儿几个,看他们卖得比我快多了。”

    那个叫雕哥的厉眼看他两眼,抬头纹能夹死两只苍蝇,脸上都是笑,阴恻恻的:“我就说许少爷人厚道,发财不可能不带着咱们这些兄弟的。”

    许杏林朝他鞠躬作揖:“雕哥,实不相瞒,我现在就要去找刀子拿瓶酒,昨天有人问我要的,就在火车站门口,我差不多要去了。年底汽车站和火车站生意都好,我是恨不得自己能分身啊!”

    这话倒是不假,年底每个兄弟都能发笔小财,雕哥把手伸进他兜里,干净得线头都没有一根,又搜了搜他胸口的口袋,只找到四根巧克力,还是最便宜的那种,又塞回给他,拍拍他的肩膀:“去吧,雕哥就不耽误你发财了,许少爷生意兴隆啊。”

    许杏林完全不敢当着雕哥的面儿,把兜里那几根露出标记的的巧克力放好,只是朝着雕哥拜了拜,装出一脸谄笑,往火车站那头走去了。

    这大冷天的,他穿着不知道哪儿淘换来的旧军大衣,里头棉花已经硬了,堪堪抵寒,此时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被雕哥给缠上,看来白天不能去藏货点了,还是老老实实在火车站待一天,好在前些日子收得差不多了,再陆续收一些就能给那女的送过去,富贵险中求,他怎么地,也要过个肥年,给爷爷弄个收音机听听,爷孙俩儿再吃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许杏林在火车站勤勤恳恳地待了一整天,把手上的东西一个个挤牙膏似的卖出去了,他待了多久,就被雕哥底下的小弟盯了多久。

    跟往日一样,他到处偷偷摸摸地问乘客要不要苏联货,躲着各类巡逻的队伍,心里却在盘算着,不能再找雕哥的人收货了,要分散些,城南那头也得去探探,如果有人能在边境给他发货就好了!

    一直到傍晚天擦黑了,许杏林也没去藏货的那个小阁楼,而是回到和爷爷一起住的破屋子里,一路上被大风刮得瑟瑟发抖,到家门口时发现隔壁婶子已经把他爷爷推进去了,燃了一盆火,老爷子正躺在床上,歪着流口水。

    许杏林去外头融了干净的雪水,烧了一壶热水进来,替他把口水擦掉,用温水泡了毛巾给他包了会儿手脚,把老爷子扶着半坐起来:“爷爷,吃晚饭了吗?”

    老爷子眨眨眼睛,喉咙里像是有痰,发出啊啊啊了几声,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许杏林就放心了,隔壁婶子肯定见他回来得晚,把晚饭也给爷爷喂了。

    “爷爷,我知道,没忘本,《千金方》《伤寒杂病论》,我都背着呢,滚瓜烂熟!”许杏林见爷爷那三个能动的手指,指着地上一本垫凳脚的线装书,坐在床边,脱下沾满了泥土雪水的靴子,把冻僵的脚拿出来泡上,舒服得一哆嗦,回头看老爷子还在盯着他,就自顾自地背了起来。

    “《伤寒杂病论》,张仲景。‘说辩太阳病脉证件并治,何为脏结?答曰:如结胸状,饮食如故,时时下利,寸脉浮,关脉小细沉紧,名曰脏结。舌上白胎滑者,难治。’”

    老爷子听着孙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喉咙里发出一阵痰咳声,像是叹息,像是回应,最后在朗朗背书声中,闭上眼,慢慢睡着了。

    许杏林把脚擦干,把老爷子放下来,看了看他那张浮肿的脸,甩了自己一巴掌:“背了那么多医书有什么用,医学世家出身又有什么用?爷爷也治不好!”

    到了半夜,外头夜深人静的时候,许杏林戴了帽子,围了围巾,把脸遮住,再换了件短毛领上衣,戴上掉线的耳罩子,踩着脏乱的雪路,摸着黑,绕了好几条街,回到自己祖上已经荒废的老宅,左右看看没有人,把手套脱下来放进兜里,攀着那几块破木头砖头,蹭蹭往上爬,打开那个漏风的木头窗子,灵活地钻了进去,呛了一鼻子灰,捂住嘴巴,压着打了个喷嚏,甩出两滴清鼻涕。

    许杏林没敢点灯,过了会儿,他看到周围完全漆黑了,才开始用布蒙住那把从修车老头那儿弄来的手电筒,轻手轻脚点自己的货,巧克力,大香肠。

    烟酒她不要,这么值钱的东西都不要,这俩儿可比巧克力和香肠卖的贵多了,这人真怪。

    点完后,许杏林心里有了数,用一个大的布袋子,把所有巧克力香肠装进去,吃力地挂在脖子两侧,顺着墙根儿溜了下来,四处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又沿着墙边暗影往后头走了好久,去修车老头儿的家里,让他帮着打两个木箱子,过几天一大早挑到火车站去,躲开雕哥的耳目。

    到了和江心约好的那日,修车老头儿挑了两个木箱子到火车站,放进火车的货车厢,出门时和他对了一眼,许杏林趁着人多,接过他手上的货运单,用帽子半盖住自己的脸,上了火车,躲在外头看不见的角落,等车开。

    那天刚好是周五,江心依旧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邻居帮忙看,和大柱约好在汽车站见。

    大柱这人怎么说,看着脖子粗脑袋粗,可脑子就是灵光,胆大心细,他一路上装作不认识江心的样子,帮着把六十斤牛肉干挑到火车站,收了钱,一个字不问,也不等她,转身就走,让江心一这路都觉得十分舒畅,决定明年再找他。

    许杏林还是和上回一样,把东西藏外头,远远地见江心这回还带着个大老粗来,立即躲到边角,等那壮实的男人走远了,他才慢步走出来。

    江心想他肯定是先到了,见到生人才不出来的,两人有了一次交易,第二次有了默契。

    “验货吗?货在外头。”许杏林搓搓手,这风林镇的风怎么比永源市的还大,吹得他人都要站不住了。

    江心点头:“走。现在没人,这东西先放这儿。”她指了指那两箱牛肉干。

    两人在外头抽查了货,江心从中拿了几条巧克力和大香肠放在包里,这是他们家里过年要吃的,就让许杏林重新钉上,再搬回站台。

    许杏林跟上回一样去厕所数了钱,出来和江心一起等车,江心给了他两个牛肉饼,是镇上国营饭店师傅新做的,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许杏林几口就吃完了,还舔了舔手指,真香!

    “你会不会觉得,出门带太多钱麻烦?”江心正苦恼她的汇款单太招摇了,想试着让小哥和侯三下回托信得过的人带现金来。

    听江心这么一说,许杏林一下子想起了雕哥那双摸他胸口口袋的手,血都跟着冰冷起来,他转头看江心,心情也复杂起来,这女的能不能信得过呢?

    “要是没人搜身就不麻烦。”许杏林自有自己的经验,看着站台上残留的一片雪,脑子开动起来。

    江心带着苗嫂子织的手套,双手捂着脸颊,一双眼睛盯着远处的农田地,冬天光秃秃的,叶子都落光了,万物寂寥,连个鸟儿的身影都没有:“算了,我就是问问。”

    轮到许杏林了,他凑过去和江心说:“小金姐,我要是想让你给我汇款,不收现钱,你这儿行吗?”

    江心放下手,看他一眼,这人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怎么?今天又有新花样了?说来我听听。”

    “小金姐,我的姐姐!”许杏林拍胸口,“我这不是觉得身上那么多钱,打眼儿嘛。你每回一张汇款单,我就在市里拿钱,那多简单。”他今天可是收了江心快四百多块钱呢,要是被雕哥和他的小弟搜出来,那就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说不出钱的由来,说不定还得挨一顿打。

    “你这话也没错。”江心也正烦着这些大笔钱的事儿,转头看许杏林,“你要我给你汇款,那是拿货前汇,还是拿货后汇?”前后汇款,各自都是有风险的。

    许杏林就哑巴了,两人继续看着铁轨沉默。

    他没完全信任江心,总怕自己的货打水漂,江心也一样,觉得这人江湖气太重,把钱汇出去,到时不来送货可怎么办,永源市这么大,她都不知道去哪儿挖这个人,还是钱货两清最好。

    两人又继续沉默等车,各自烦恼自己的事儿。

    许杏林摸了摸脚踝处绑着的两叠钱,又看了看江心,还在想,这女的究竟行不行,不如赌一把,好过所有钱都让雕哥发现:“小金姐,这回我收了你快四百块钱,我拿两百现款走,你帮我汇两百到之前给你的地址,还是写常治国。行吗?”

    “小金姐”惊讶,这是多大的决心,能让这江湖油子把到手的钱给回她手上,忍不住问:“小常哥,你遇到困难了?”

    许杏林原本想编个谎话,后面又实在不想编了,把雕哥的事情说了几句:“他盯着我好几天了,我怕到时候一分钱都到不了我手上。”他怕江心想撇开他和雕哥连上线,马上又补了一句,“你别以为他有货就想直接和他谈,他可不是什么好人,闹不高兴,他可是敢动刀子杀人的。”

    江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许杏林总是独来独往地送货,就连第一回 来送货,也没带个兄弟,原来是黑市组织的“边缘人物”,同是为钱发愁的人,江心此时竟有些可怜许杏林,她怎么说还能顺利拿到钱,家属村也没这种地头蛇性质的人在。

    其实江心也能让许杏林直接和老水联系,发货到新庆,那这样就彻底没她什么事了,小哥好说,但以侯三的精明,时间一长,他到时肯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排挤开的,她不愿为他人做嫁衣,也绝不会让侯三和小常哥联络上。

    “你要是相信我,我今天回到镇上就给你汇过去。”江心答应了,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个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许杏林站起来:“我去把钱拿出来。”又跑到厕所去,先是拿了两百,用报纸包着,想了想,咬咬牙,又拿出一百五十放了进去,这女的敢少他一分钱,他都要来风林镇找人!

    江心接过这烫手的三百五十块钱,没想到一早上,钱转了一圈,又回到她手上:“你放心,我明年还要找你的,等会儿回去我就给你寄。”

    许杏林倒是没敢说什么威胁话,只是再三叮嘱江心一定要给他把钱寄过去,可怜兮兮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十几张嘴就等着这笔钱吃饭,困难又拮据,在江心不耐烦的神色中,怀着一腔的担忧和忐忑上了回市里的火车。

    对于小常哥的话,江心一个字没信,这人认钱,嘴里就没几句实话。

    江心继续在车站上等老水的火车,老水来了,帮江心把四个木箱子搬上货运车厢,依旧给她开货运单,江心付五块钱。

    老水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腼腆的样子,穿着厚厚的衣裳,笑起来的弧度刚刚好,朝着江心挥手,二十分钟后,火车把他也带走了。

    江心看着太阳要从乌云中露出一点光来,捡起那根陪着她收货的棍子,往镇上走去,先去给“常治国”把那三百五十块钱汇了出去,这人真大胆,连个真名都不留,硬是给她留了个假的,万一真给常治国拿了,有他哭的。

    汇完款,江心又去买了几个牛肉饼,坐车回家属村去了。

    这回霍一忠没有带着两个孩子在村口接她,因为霍一忠被鲁师长和姚政委留下了。

    姚政委和警卫员小曹是早上的火车到的风林镇,早早地被小康接回来了家属村,和江心在路上完美错过。

    训练结束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霍一忠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进了师长办公室,警卫员依旧在门口守着,不让人进来。

    姚政委出去一趟,去了省里开会,又坐了几天火车去了首都附近的军区,秘密见了几个从前的熟人,确定了老首长的位置:“老胡帮我打了电话,他从前一个同学给他发的电报,确认了,是在川西。”

    他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名,三人看过,鲁师长点火,把这张字条烧了。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蠢蠢欲动,最后还是姚政委先开的口:“要去看看他和夫人的状况,早些年老首长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现在女儿被派到西江,女婿也在西江,不过夫妻不在同一个地方,听说每日和老乡一起上工,表现不错。现在陪在老首长和夫人身边的,应该是承宗,多年不见,怕也有二十多了。”

    鲁师长点了根烟,一张脸隐藏在缭绕的烟雾中,让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可以感受到很严肃:“老胡的同学见到老首长了吗?”

    姚政委摇头:“不清楚,老首长是个特殊人物,看管的人也多,基本不准探视。老胡同学说,他刚开始也只是猜测,后来去打听了,才能确定就是他。”

    “一定要去看他和夫人。”鲁师长抽了半天烟,才说出这句话,谁都不敢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还有其他人在打探吗?”鲁师长想了想,又问姚政委,老首长的支持者甚多,不止他们这一支的,可话说回来,敌人也不少。

    姚政委也不能确定,除非是像他们这种几十年的交情,现在谁跟谁,面对面都不会讲真心话:“顾不上其他人了。”

    “但是年前不能去。”在外奔波一个多月,姚政委的脸色也不好,“老胡同学去打探的时候,引起了注意,听说他们又加强了看管人数。”

    霍一忠在一旁听着鲁师长和姚政委的话,心情既激动,又糟糕,老首长和夫人是他的恩人,说是再造父母也不为过,知道他们在受苦,他恨不得替他们去。

    “师长政委,我可以去!年前去也行!”霍一忠站起来,他知道怎么躲开看管。

    “一忠,别激动,别忘了老首长常说的,谋定而后动。”姚政委让他安静,“我当时听到确切的地方,和你想的是一样的,恨不得当天就买票去。可第二天,老胡办公桌上就收到了一个字条,上面写了一个‘慎’字,这事儿我们以为做的周密,还是被人知道了,那人可能没有坏心思,只是提醒他谨小慎微,吓得老胡隔天就不敢和我见面了。”

    鲁师长抽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整个办公室都是笼罩着烟雾,话比平日少了许多,眉心纹深深一根陷了进去。

    “还是要去,其他人,现在是人是鬼,我全信不过。”鲁师长把烟掐灭,做了决定,“夫人疼一忠,让一忠去。”

    “怎么去,怎么回,去多久,见到人说什么,就得思量了。”姚政委也同意,但是他和老鲁现在年纪毕竟大了,身手也不如一忠,还是要派个年轻人去。

    霍一忠热血沸腾:“接受命令!”

    第86章

    在鲁师长的办公室开完会, 霍一忠带着姚政委回了家,忆苦思甜今天还在他们家里吃饭。

    江心从镇上回去,把牛肉饼都热了, 留了一个在锅里给霍一忠, 其他的都给四个孩子分着吃了, 她在厨房用热水洗碗, 听到开门声,在里头喊:“霍一忠,来厨房,我给你留了好吃的!”

    霍一忠进了厨房,姚政委则不好再跟进去, 而是去了他们厅堂。

    姚政委来到他们家, 见忆苦思甜和两个弟弟妹妹在练大字,手痒也跟着写了一首苏东坡的《定风波》。

    江心见人进来,就踮起脚尖,亲了亲他, 想撒撒娇:“你今天怎么不来村口接我?”

    霍一忠回头看,姚政委只给他留了个背影, 快速亲她几口,低声说:“开会开晚了,下回我再去接你。姚政委也来了, 在厅堂, 多下一碗面。”

    江心就把带回来的大香肠切了半根出来, 又下了两碗实实在在的面,让霍一忠端出去, 和姚政委打招呼。

    忆苦思甜兄弟在霍家打扰这么久, 姚聪很不好意思, 两个小伙子吃的肯定多,说明天再送些粮票过来。

    霍一忠江心都说不用,家里人多,热闹热闹,挺好的。

    姚聪吃过面,让忆苦思甜谢过霍叔叔和江婶婶,就带着他们回家了,第二天让警卫员小曹送了一叠油粮票和省城的特产过来,往后两家人走得更密切了。

    晚上霍一忠和江心依偎着在灯下看书的时候,有些不能专心,频频想起老首长和夫人的事情,他们三个说好,老首长的事只能自己人知道,绝不能对他人泄露半分,就是同床共枕的妻子也不能说出去。

    江心感觉到霍一忠今天的心不在焉,把手上那本书合上,问他怎么了?

    不能说老首长,但还能说点其他人的,比如鲁师长和何嫂子。

    霍一忠把那本军事书籍放在桌上,把人搂过来,烤着火,身上和手脚都是暖乎乎的。

    “我明年春,可能要出差一趟。”霍一忠一直谨记尽量避免出长差的承诺,但事关老首长,他就要排除前头万难,毕竟没有老首长夫妻,就没有今日的他。

    “去哪儿,要去多久?具体时间定了吗?”其实出差是难免的,其他嫂子家里的爱人,也偶尔会不见一段时间,不知道去哪儿了,过阵子又回来的,有的甚至会带点伤回家,江心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的丈夫是军人,难免会遇上,比刚开始来家属村时要镇定多了。

    因为刚到家属村,她只有他,如果他撇下她出去了,长久不回来,受伤了,或者有更坏的情况,她带着两个还没养熟的孩子,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出差时间和时长,视情况而定。暂定往南走。”霍一忠不能透露任何信息,只告诉她有这么一件事。

    “那危险吗?”江心最担心的莫过于此。

    “我不能确定。”霍一忠摇头,前头确实未知,“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肯定会回家。”

    那江心就放心了,不过她缠上去:“那能发电报报平安吗?你不方便发文字,每隔两天就发数字,我看到你的电报就知道你是安全的。”

    “可以。”数字没有问题,霍一忠在她手上写下123,“1是你,23是两个孩子。”又亲亲她柔软的掌心。

    江心缩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还未分别,就开始悬着一颗心了。

    “我原来不跟你讲鲁师哥和何嫂子的事情,是还没想好。”霍一忠把她抱着,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今晚和你讲一讲。”

    “哦?何知云吗?怎么突然要说他们两个?”江心不去西边,何知云也不来东边,两人遇不上,天天忙着大情小事,几乎要忘了这个人。

    “在外还是还是要叫嫂子,不能直呼其名。”霍一忠刮她鼻子,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江心撇撇嘴:“那就要看她表现了。”

    “鲁师哥,据我所知,有两张结婚证。”霍一忠选了个奇怪的开头。

    江心没给他面子:“我和你不也有两张结婚证吗?”

    离异再婚,鳏夫再娶,寡妇再嫁,就有两张,不稀奇。

    霍一忠却没和她抬杠,而是说:“我们有离婚证,鲁师哥没有,他同时拥有两张结婚证。”

    江心的兴致来了,上司的桃色新闻谁不爱听,现在信息不发达,同一个镇的重婚概率都有,别说是相隔两地的夫妻,可能性会更大。

    “那何知云拿的是第一张证,还是第二张证?”江心关心这个。

    霍一忠看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有些无奈:“可不能说出去了,是第二张。”

    江心的兴趣就被吊得更高了,跃跃欲试,一双小手捆住他的大手:“霍营长,你被抓住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缴枪不杀!”

    霍一忠一下就睁开了江心的手,又亲亲她,怎么这么调皮?

    “鲁师哥是奉天出去的兵,老家就在附近,跟着一个大人物打了许多胜仗,功成身退,被安排回了家乡。”霍一忠把鲁师长的生平介绍了一下,“何嫂子是他暂驻首都当旅长时,娶的妻子。”

    “说起来,是何嫂子先追求鲁师哥的。”霍一忠调查过这些事,非常了解这些细节。

    江心见他迟迟不说下一句,自己接了上去:“我猜鲁师长在老家还有妻子,但又没忍住被小了自己十几岁,年轻貌美何知云追求的诱惑,于是就把自己当成了扁担,挑着两头家,才有两张结婚证的,是吗?”

    霍一忠吓了一跳,心心怎么都猜到了!?

    江心看他表情,也知道自己是猜了个七八成,这些事她卖房子的时候,遇到过不少,一开始还会震惊,和同事感叹世风日下,谁占便宜谁吃亏,哪个没良心哪个有手段,见得多了,就选择性屏蔽了,她只是一个中介,对她来说,没有手尾地完成房产交易就行了。

    “鲁师哥驻京时,三十出头,已经是个有不错军衔的军官。听姚政委说,年轻时的鲁师哥气质和外表相当出色,尤其是穿上军装,走在路上总有人回头看他,老大领导还让他代表他们旅接受过报社记者的采访,就是想告诉民众,我们的军队有如此正面优秀英勇的军人。”霍一忠看过那张照片,说一句人中龙凤也不为过。

    江心想着现在的鲁师长的模样,发现毫无印象,是个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她只见过人两回,但鲁师长身上那阵烟臭味,让她退避三舍,完全顾不上看他的脸,下回她得看看这人是否对得上霍一忠的盛赞。

    “然后呢?”江心追问。

    “何嫂子在当时是个时髦的进步学生,和同学们到驻军处,给他们表演过,远远见了鲁师哥一回就上了心。”霍一忠整理着脑子里的资料,“过了几天,鲁师哥和几个人出门去吃饭,在一条小巷子里,救下被小流氓拦路的两个女学生,其中有一个就是何嫂子。”

    “何嫂子家里是有点来头的人,也许是为了和军部搭上关系,也许是为了感谢鲁师哥对何嫂子的解围,他们父母还特意登门谢过鲁师哥。”霍一忠的语气很缓慢,生怕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比如老首长知道何知云祖父辈和父母都是杏坛名门,不说桃李遍天下,但也教出不少精英,人脉广阔。

    人与人之间看着不相不识,可实际上在看不着的地方,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丝连着丝 ,可以连成一张大网,当时他们正要拉拢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正当没有突破口的时候,这个机会就来了,于是上头就若有若无鼓励年轻的鲁旅长和何知云家多接触。

    何知云当时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对一切都有自己的好奇心和憧憬心,看了报纸上那个保家卫国的军人就在眼前,浓眉大眼,身材板正,年轻有为,成熟稳重,底下还有许多兵等他调动,说是怦然心动也不为过,频频上门,一开始只是说给恩人鲁有根补文化课,过了四五个月,竟回家说自己已有身孕,是鲁旅长的骨肉。

    何家上下震怒,纷纷找到鲁有根,鲁有根也承认,是他和知云二人情投意合、情不自禁,他愿意负责任,何家还有顾虑,但顶不住何知云的坚持和眼泪攻势,就同意两人迅速打了结婚证,十个月后生下第一子鲁信图。

    期间,鲁有根回了趟东北老家,和自己的老娘说,自己在首都娶一妻,生下一子,想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给爹娘磕个头,再开宗祠,把鲁信图写入族谱。

    那晚,鲁有根被自己的寡母赶了出去:“你出息了,我管不你!你在外面想娶几房就娶几房!但我只认阿贤一个儿媳妇!”

    “你生几个都行,但是绝不能用我们老鲁家的信字辈,回去就把那孩子的名给改了!我活着一天,你在外头生的,就绝不能入族谱!”鲁有根的寡母是清末一个落魄举人的女儿,家财被族兄散尽,可规矩二字还刻在她脑子里,最讲究的就是忠孝礼义信。

    她嫁给鲁有根的父亲老鲁头才十七岁,老鲁头当时手上还有几块田地,也纳了两个妾,老鲁头抽大烟,命不长,死得早,剩下她二十多岁的青春寡母带着几个孩子过活,异常艰难,若不是鲁有根投军有了出息,她手里的两亩地都要被族人侵占去了,而那两个妾没有改嫁,没有遣散,至今还生活在她屋檐下,她吃够了几个女人争一个丈夫的苦,因此鲁有根娶亲的时候,就和他说,对妻子要忠贞有情义。

    结果呢?她亲自教养的儿子,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鲁有根在东北老家娶的亲,正是他的寡母相看过的魏淑贤,用的是她老一辈的眼光,娶妻当娶贤,阿贤嫂子进门后,确实是人如其名,相夫教子,孝顺婆母,邻里和睦,甚至对家公留下的两个妾室也是客气有加,是当地有名的大贤人。

    鲁有根当上旅长时,阿贤嫂子已经生下两子,一个是八岁的鲁健信,一个是一岁多的鲁汇信。

    鲁汇信还在阿贤嫂子肚子里的时候,他在首都和何知云就弄出了首尾,生下了孩子,两个孩子年纪不过相差几个月。

    阿贤嫂子倒是大气:“你外头那个若是想带孩子认祖归宗也可以,平日里你看两个姨母是如何对娘恭敬有加的,那你就把她带回来,按姨母的习惯做,孩子排在建信和汇信后头,上族谱信字辈。你出去打天下,她就和我一起在老家侍奉娘亲,生儿育女。”

    姨母是他们家对公公留下的两个妾室的称呼。

    鲁有根爱抽烟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他是个留恋故土的人,自小受寡母的恩惠和教养,无论走出去多远,骨子里认的就是祖宗血脉,他的孩子就该上鲁家族谱,可娘说了不见何知云和后头的孩子,就真不见,他把人带回来过,他娘连门都没出,还在屋里说道:“我只认建信和汇信两个孙子。”

    还是阿贤嫂子出来安排了何知云和鲁信图的住处。

    何知云以为自己和鲁有根是自由恋爱,有真爱基础的,谁知人家老家的宗族理法比他们承认的律法要根深蒂固多了,她和鲁信图的到来,让整个鲁氏家族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更有老一辈的出来说,实在不行,就写个文书给何家,证明这是鲁有根把她纳进来了,往后就跟在魏淑贤后头,称小何氏。

    何知云还未从这阵令她觉得侮辱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令她更觉心碎的来了,鲁有根回到老家的第一晚,就歇在了魏淑贤处。

    何知云带着孩子回家认宗的事情不了了之,孩子连给祖母磕头的机会都没有,母子二人又只好坐火车回了娘家。

    三个月后,何知云在首都查出怀上第二个孩子,再过六个月,就收到老家阿贤嫂子的电报,说她三个月前号脉,把出了滑脉。

    鲁有根让何知云回首都后,又回了一趟老家,说是弄祖宗迁坟的事,阿贤嫂子的第三个孩子,就是那一次留下的。

    于是一年后,鲁有根再新增一子一女。

    何知云生下第二子,取名鲁鸣图,他不敢忤逆寡母的心,再取信字辈,就让孩子的外公取了个名字。

    阿贤嫂子则生下他们这一辈的唯一一个女儿,鲁春信,只比鲁鸣图小了三个月。

    江心听到这里,真是到抽一口冷气,鲁师长,那个一身冷肃的鲁师长,看不出来啊!

    “霍一忠,你要是敢弄两个老婆出来,伤了我的心,我可就跟你鱼死网破了!”江心忍不住用最坏的想法猜测最坏的结果,哪能知道正儿八经的鲁师长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风流过去,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胡说!我就一个老婆,江心同志,我们是有国家承认的结婚证的!”霍一忠捏她的圆脸,“我就一百五十块钱工资,都给我的心心首长掌握了。”

    江心吁出一口气,催他往下讲。

    “往后是六九年底,大领导开会时,发现到处都不对劲,就用很短的时间快刀斩乱麻,把鲁师哥平级调回了东北老家,一年后,姚政委和忆苦思甜也来了。”那时老首长遣散身边的左膀右臂,让霍一忠上了位,正是他完全跟在老首长身边的时候,他亲眼见证了中间的许多事情。

    若是把鲁有根调去其他地方,何知云大概不会跟着,但这是回东北老家,一想到那个只比她二儿子鲁鸣图小几个月的小女孩鲁春信,她就恨得咬牙切齿,恨鲁有根到处留种,恨鲁有根的寡母和魏淑贤,更恨自己。

    她坚持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熟悉的首都和自己的家人,跟着鲁有根来了毫无根基,一片空白的东北。

    当时的师部和家属村可不像现在人声鼎沸的,这里到处都是平地,长满了杂草,都是最早一批人双手双脚建设出来的营地和村子,平地起高楼的过程,其中艰辛难以细说,就连何知云一个高官家庭出来的娇小姐,在那时也得下地拔草干活。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鲁信图,就是在那时候出事的。

    鲁信图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听说小小年纪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很受鲁师长喜爱,出事那天是冬季,下了大雪,他才七八岁,和其他的大小孩子到处跑抓迷藏,鲁师长和何知云忙着处理建设营地的事,就没顾得上他。

    那一整天,谁也不知道鲁信图掉到冰窟窿里去了,还是他们三岁的小儿子鲁鸣图睡醒后,一直在闹着要找哥哥玩,大家才开始找鲁信图在哪儿的,最后是天黑的时候,警卫员往河边那头找才找到,把人捞上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全身僵硬,无力回天了。

    何知云就是从那时候起,身体一直不好,原本她在师部后勤是有职位的,鲁信图夭折后,她也退了出来,过了一阵子,把鲁鸣图送回了自己娘家,托她父母和兄姐照看,偶尔才让鲁鸣图来一趟这儿,但住几天就把人送走,自己却始终坚持留了下来。

    鲁信图出事后,鲁有根的寡母老娘终于同意,把这个孙子的名字写上族谱,可人已经没了,族老翻出族谱,在鲁有根三个字后头写了个名字,注明:七岁殁。

    而与此同时,鲁有根的长子鲁健信长大了,他自小目睹母亲魏淑贤的艰辛,从早到晚从未停止过,不是家族的事就是家里的事,还要时不时给在外头的父亲寄去家乡的吃食,因为鲁有根的那个胃,就爱吃老家的东西,吃不惯外头的食物。

    他看见父亲从来不着家,回家还带着个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少年改了姓,改成魏建信,买了一张单程火车票,只身到南方投军去了,军营里,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还有个当师长的爹。

    直到他二十多岁,多次立功,年纪轻轻就升到了连长级别,消息传回来,鲁师长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魏建信决心在南方成家,经人介绍,娶了个岭南姑娘,已经生下一女一子,他多次写信回家,若母亲魏淑贤愿意,就离开那里,放下东北的一切,到温暖的南方去,当个慈爱的祖母。

    可魏淑贤只是和他说,你祖母年事已高,依赖我长久,你父亲近日常回家,总得顾着他,且你还有弟妹年纪尚幼,我不能走。

    鲁有根尝试和改了姓的建信联系,魏建信从未回过信和电报,也不告诉鲁有根他两个孩子的信息,他从未言明和他断绝关系,但用自己的方式拒绝他一切的帮助,告诉他:你终身对不住我们母子四人。

    这几年,鲁师长年纪越大,对故土的留恋越来越重,他知道自己这一世人的前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可从军的建信不认他,汇信被祖母教导得一心读书,鸣图和春信年纪尚小,均不能接他的班,因此鲁师长也时常倍感寂寞,觉得自己一身战功,却后继无人。

    他的老家距离家属村不远,坐火车一天一夜就能到,老母年纪已大,听力也成问题,老妻阿贤仍旧贤惠,他每个月或者每两个月都要回去一趟,从不带上何知云,何知云也不愿意去,她憎恨那个老寡妇,她曾心心念念能光明正大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鲁有根旁边,把孩子写在他们族谱上。

    可就连她的儿子去了,那老寡妇也说,要进门,就得给阿贤斟茶倒水,终身做个姨母。

    何知云不喜欢鲁家人,鲁家人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她,鲁汇信和鲁春信就从不来家属村探望鲁师长,他若是回家,大家还能坐下来吃一顿饭,若是在外头,也无人会主动联系他。

    话说到这里,霍一忠和江心都十分沉默,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中间种种,究竟是哪一只翻云覆雨手在推动一切,是命运,抑或是自己的选择?

    “姚政委的妻子,是大领导家族里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她和何嫂子是同学,读同一所学校长大,她看不上何嫂子,是因为知道鲁师哥不是何嫂子唯一上过心的人。”霍一忠干脆把这些都说了。

    “在鲁师哥之前,何嫂子就对好几个军官都用过类似的‘美人计’,当时战争刚结束,军人地位高,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当个高官太太。可真正的高官家族看不上她的家庭,她的突破口就是新提拔的军官,鲁师哥当时最符合她的想象,于是千回百转,就成了这样。”这句话,其实是老首长夫人说的,霍一忠借用了。

    “姚政委的妻子清高,总觉得何嫂子有些堕了读书人的清名,因此二人并不太往来。”

    江心缓缓吐出一口气,对这些往事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十分复杂的观感,抬眼看着霍一忠这块大黑炭,单纯有单纯的好处,有一点过去也不要紧,至少她能判断,这一刻他是否真心。

    “你是不是还在观察鲁师长夫妇和姚政委?”江心突然问,心里突突,害怕又紧张。

    可是霍一忠没有回答,沉默中,却又回答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今天玩嗨了,更晚了,对不住啦宝子们!

    放假真的太快乐了~

    第87章

    霍一忠之所以会选择在这时候和江心说起鲁师长和何知云的往事, 是因为他想着在去见老首长之前,和江心尽量多交代一些关于他和他身边人的事情,让江心对他接触的人有了解, 他想, 往后他大概会说得更多。

    两人长久相处中, 霍一忠也慢慢摸索出一些他自己的想法, 若决定全身心把后背交于此人,那就是选择最大程度地暴露自己的内心和一切。

    江心和他结婚这半年以来,真诚、付出、爱意满满、从不计较,他和两个孩子都获益多多,至少他感觉自己从一个愚拙的男人, 学会笨拙地去关心和爱护一个家庭, 他像是她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一个不成熟的学生,并且一直在成长的路上,和上一段婚姻相比,他作为一个丈夫, 是进步的。

    可是江心身上还有许多他想不清楚的疑点,在新庆时他就悄悄打听过, 和赵洪波离婚前,江欣不算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她整个人柔软, 性格不强硬, 和当地不出门的姑娘没有大的区别, 十分依赖家人和她生活的地方,学识也不至于这么丰富, 可现在和她说话, 她似乎什么都懂一点, 都能沾上一点边儿,性格更是与原来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霍一忠本来就是被重点培养出来,专门做情报工作的军人,观察他人是融入骨血的基本功,他对每个人身上细微的变化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与他结婚的江心,仿佛和他打听来的“江欣”,是两个人,他曾细致留心过,江心的一切并无破绽,尤其她根本不打听他的工作和师部的一切,尽管有疑虑,可他不愿意说,也不敢说。

    从前他在军营里听人家讲聊斋,说有的狐仙下山,自己画了一张人皮,就披着这张人皮与她山下的凡人丈夫结婚生子,直至哪个法术非凡的道士出现,用道法把她逼得现了原形,她才哀哀戚戚告别丈夫子女,不是被收服,就是逃回山上继续当狐仙,但所有的结局几乎都是与凡夫俗子再无瓜葛。

    霍一忠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怀抱里熟睡依赖他的江心,脑子里不时会想起这些故事,她那么与众不同,那么骄傲,那么有条理,对这个家仿佛使用了法术,让所有人都留恋这个家,她是否也是披着人皮的狐仙娘子,机缘巧合嫁与了他这个凡人丈夫?

    可他选择始终不说一个字,不和她讲自己的疑心,生怕她真会揭开那层“人皮”,从此离开他,再无音讯,因此摁下种种顾虑,只是无限贪恋她的美好,要把人留在身边。

    而江心始终把自己穿越的事情死死瞒着,不告诉任何人,就是避免自己的与众不同,她太明白标新立异的代价,她需要的是藏匿于人群中,保证自己活下去,好好地活着,感受人生的细枝末节。

    在遇到霍一忠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爱上一个陌生人,因为他,还爱屋及乌地爱着他的两个孩子,可对于这样深爱着的丈夫,江心也不敢暴露自己最深处的秘密,她跟着来随军,只是想最大程度地伸展自己的个性,而不是在新庆当那个与她完全不同的“江欣”,她的自主性太强,是个铮铮铁骨的现代独立女性,在这个年代已经受到许多无形的约束,就不愿意再拘着自己的小性子了。

    夫妻如此亲密,但仍各有秘密。

    他们或许察觉到一些欲言又止的瞬间,但没想到两人保持隐瞒的,是一个共同的秘密。

    知道了鲁师长和何知云的往事后,江心对何知云有了一些改观,这个人,在某种程度上,让自己的爱情凌驾于他人和自己的人生之上的,不能简单地用爱慕虚荣恨嫁高官来形容她,那太片面了,江心忍不住猜想,她大概永远活在十九岁,第一眼见到鲁师长的那一年,这么些年,她活成了一个掘墓人,埋葬的是一切她爱重的人和事。

    江心自问自己做不到这样,再爱霍一忠,遇事同意妥协和退让,但她始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大概也是心情有不定的地方,外头天儿又冷,江心就收集了许多旧报纸,天天窝在家写字,露出来的手指冻得指节泛白,也坚持把《岳阳楼记》和《赤壁赋》写到满意为止。

    给蔡大姐堂亲写的对联,她没有管什么平仄和对称,买了红纸,抬手就写:谷满陈仓添丁进财,花好月圆团圆美满,横批是春和景明。

    蔡大姐一听,又是丁又是财,还团圆美满,春天化雪,开满了花,就欢欢喜喜地把对联拿了回去,让堂亲在婚宴前,找个吉时贴在家门口上。

    到了那日,江心就带着两个孩子,包了两块钱红包,踏着风雪,到大林子屯儿去喝蔡大姐堂亲的乡村喜酒。

    蔡大姐堂亲叫蔡小牛,娶的是他们屯儿边上一个寡妇人家的大女儿春华,春华底下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妹妹,一家子的女人。

    蔡大姐曾私下和江心说,小牛往后头肩上担子可重了,除了要顾自己的小家,还得顾着女方的娘家。

    蔡小牛家其实就是一间黄泥屋子,顶上的瓦片是江心便宜卖给他的,隔壁有一个木头搭起来的厨房,用篱笆围出个小院儿,地不平的小院儿里摆了两三张旧桌子,配着几条春凳,很简陋,很贫穷,但因为是办喜事,屋里屋外红纸倒是贴得足足的,喜庆,欢欣。

    江心带着孩子到场,蔡大姐和蔡小牛都很欢迎,不停口夸两个孩子可爱聪明,哄他们去里面的床上坐着,等接到新娘再下来。

    可霍明霍岩两个小猴子,哪里坐得住,在他们的床上坐了没一会儿,脱鞋子蹦了一阵,就一个赛一个跑得快,到外头去了,大人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蔡大姐和蔡小牛也不计较,反正孩子坐过床就成了,说了好些吉利话,又请了江心帮忙写单子,总有三亲四戚送点针头线脑的,得记着。

    自从下雪后,霍明霍岩就再没出过远门,这回江心带着他们两个来屯子里喝喜酒,和附近来凑热闹的小孩儿疯玩得连水都顾不上喝,江心拘着他们只能在院子里跑,不能跑到外头去,鲁师长那个掉到冰窟窿里去的儿子,可把她的警觉性也给调得高高的。

    可孩子的事情谁说得准。

    江心正坐下帮忙记单子,让旁边的大孩子帮忙看会儿两个小的,一下就没看住。

    霍明胆子大,跑去路边扒了个没有燃的炮仗,从厨房里拣了根烧得发红的细柴火出来,手上拿着炮仗,要去点那条炮捻子,她看大孩子都是点了火立即就丢掉,炮仗“嘣”一声响,大家都又叫又笑,听个响都开心得拍手,可惜她人小,手松得慢,炮仗快响了才丢,结果炸到手指了,虽然只是弹痛了没受伤,可也让她一个五岁小童哭得不能自已。

    手痛了,受了委屈就要哭,霍明嚎着嗓子跑过来,举着一只小手,抱住江心的腰:“妈!痛!”

    吓得江心丢下手上的笔,把人抱起来,急着去看她的手,还以为流血了,幸好没炸伤,对着她那两根手指吹了又吹,给她擦眼泪:“乖乖,吹一下就不痛了。”又忍不住要骂她两句,“不是说了不能玩炮仗吗?怎么又玩?弹到眼睛怎么办?”真恨不得对着她屁股来几下。

    挨了骂,霍明不依,嚎哭得更厉害了,抱着江心的脖子不肯放开:“妈,我痛!”

    江心没办法,只好把人抱起来,满院子走,拍她的背哄她:“吹一吹,回到家拿你爸的药酒涂一下,好不好?”

    霍明只是大哭,抱着大人不肯放手,弄得江心什么都做不成,本来说好要来帮忙的。

    霍岩见姐姐哭得厉害,也跟在江心后头,手扯着她的衣裳,不和其他孩子玩了。

    蔡大姐穿着围裙在厨房帮忙,听到江嫂子在哄孩子,手上拿着剁骨刀,也跑出来问了两句,看孩子是贪玩才弄痛手指的,安抚了两句,又安慰江心:“孩子摔摔打打地长大,才长得结实。”

    直到大家说时间到了,要去接新娘了,院子里立即就热闹起来,个个要往外走,霍明的哭声才转小,擦着眼泪鼻涕,红着一张小脸,趴在她怀里说:“妈,我也想去。”

    “不哭了就去。”江心怕她哭过后,被北风一吹,脸会发干发痛,洗了帕子把她的脸擦干净,又从袋子里掏出雪花膏给她涂脸,眼泪这才止住。

    于是霍明举着两只有些发红的手指,拉着霍岩出去了,只是又时不时回头看江心是否还在,看到人在,就拉着弟弟跟着人跑,好在也没跑远。

    江心也跟着他们去接新娘了,新娘春华家里更穷,比蔡小牛家还破败,屋子小得让人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接亲的人都在路两边等,她也知道自己家小,没让蔡小牛在里头待太久,自己就走出来了,穿了件半新的衣裳,在脖子里围了块红色的布,脸上涂了两团红色夸张的胭脂,看不出原本的面貌,这些红,就当是应景今天做新娘了。

    新娘出来后,蔡小牛用一截红短布把人牵住,大人孩子们围着他们笑,拍着手,拥着他们又回了蔡小牛家里。

    春华的寡母抹着眼泪,站在门口送别了嫁到八百米外的女儿,两步路一走,从此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蔡大姐和几个大婶出来,拿了条红绳绑在霍明霍岩手上,又抓着他们俩儿坐了会儿床,让蔡小牛和春华各抱了一下他们,才把孩子放下来。

    在蔡小牛家里吃喜酒,厨房端上来的素饺子没几个,江心只是洗了一下手,等回过头来,一下子就被抢光了,都来不及给两个孩子夹一个,忍不住笑了一下,真不该来人这儿凑热闹,只好给他们两个夹了几块土豆,发现太咸了,又不让他们多吃,最后娘仨儿吃得半饥半饱下了桌。

    霍明后头一直举着那只被炸过的小手,不知疲倦一样,人也突然娇气起来,回家之前还要抱:“妈妈,我回去要吃牛肉干和巧克力。”

    霍岩出来一趟,放了风,人精神了,变成了往日的霍明:“妈,我要吃一箩筐的饺子!比锅还大的箩筐!”小伙子个子不高,口气不小。

    蔡大姐见客人都散了,从里头追出来,往江心袋里塞了两个红鸡蛋:“江嫂子,今天招呼不周,没吃饱吧?把鸡蛋带回去给两个孩子吃。”

    江心谢过蔡大姐,背着撒娇个不停的霍明回家去了。

    到了家,霍一忠还没回下班,江心找出药油,把霍明的手指涂了一遍,吹了一下,让她别再乱动,去厨房又下了一碗面,三个人分着吃了,躲在屋里烤火,闲着没事干,没一阵就困了,三人又跑上楼去睡了一觉,这一觉就睡到了天黑。

    霍一忠回到家的时候,屋里楼上楼下漆黑一片,冷锅冷灶,还以为江心和两个孩子没回来,上楼了才发现一大两小在睡觉,斗柜上放着两个红鸡蛋。

    江心是被霍一忠亲醒,伸个懒腰,又伸出手去摸他有些冰凉的脸:“今天又在外头训练了?”

    “嗯,吹了一会儿风。”霍一忠把人抱起来,又把两个孩子叫醒,再睡下去,今晚就不用睡了。

    江心把两个红鸡蛋放在热水里泡暖,给霍一忠吃:“特意给你留的,喜庆的红鸡蛋。”

    霍一忠笑,磕破蛋壳,把两个鸡蛋都吃了下去。

    霍明穿好衣服出来,小脸睡得红扑扑,冲进霍一忠怀里,举着自己的食指和大拇指:“爸爸爸,你看,我的手被炮仗炸伤了,妈给我涂了药油,你快给我吹吹!”

    霍一忠把她抱在膝盖上,拿着那两根小手指左看右看,皮都没破,也没肿,用手按了一下,霍明鬼叫几声:“痛痛痛!”

    “姐姐你可别再叫了,再叫就该好了。”霍岩学着大人的语气,双手交叉在胸前,奶声奶气,老神在在对他姐姐说。

    “那也比你好,你上回摔跤,还要爸和妈轮流抱着你才肯睡!”要论抬杠,霍明可不会输给霍岩。

    霍岩就用力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霍一忠胸前:“我要把你叠成一张报纸,一吹就跑!”

    “那我要把你叠成一个纸飞机,把你吹到郑奶奶家里去!”霍明和他打起来。

    真是一对活宝,霍一忠和江心笑,拉开两个动手动脚的小孩,下楼去烧水做饭。

    夜里一般少人上门,尤其是冬天的夜,路滑又冷,就连调皮的孩子都少出门了,但今天附近几位邻居吃了饭,提着油灯来了他们家,因为他们说霍营长家里有电灯,大家可以坐下来说说话。

    原来是姚政委去省军区开会,带回一份文件,文件精神是鼓励各个军属区开展扫盲运动,各军区最迟要在年后把扫盲班给办起来,降低军属的文盲率,省总后勤到时会到各军区去抽查工作情况。

    姚政委一回来就和后勤说了,后勤写好了文件,今天又跟各个团长说了,让他们动员自己底下带家属来的军官们,鼓励自己家里不识字,没上过学的人,积极报名这个扫盲班,如果大家有合适的老师人选,最好能推举一下,这样就不用特意去屯里请知青或者下放的知识分子,避免发生之前的事。

    而且这个扫盲班白天没法上课,肯定是夜里才能办起来,地点暂定是小学那头的教室,所以家属村有人能当老师就最好,不用走夜路回去,也不用解决老师夜里住宿问题。

    几个团长很快把这件事传达了下去,学习知识是进步的表现,当然得积极,于是当晚几个嫂子知道后,聚集到江心家里,说的就是这件事。

    大家都说江心肯定是不用报这个班的,先是一起羡慕她读过高中,然后又担心发生原来那样打砸教室,辱骂老师的事情,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把一些陈年旧事翻出来反复讲,说哪个家里的人砸门最激动,被几个兵抓住,鲁师长做主,关了那人几天,饿得他哭爹叫娘,出来再不敢乱骂人了,还有猜测如果他们没有推举老师的话,后勤会派什么人来,很可能还是屯子里找的知青。

    江心只觉得自己受了个无妄之灾,就因为她家里有电灯,所以今晚大家决定到他们家开会,她和霍一忠还得负责给大家烧开水喝,其实这事儿说起来和他们夫妻一点关系没有,她也不准备参与。

    “要我说,就该让小江当我们扫盲班的老师,她是工人阶级的女儿,根正苗红,思想端正,又有高中文化,教我们这些没上过学的最好。”这是黄嫂子的话,她平常来他们家,已经学了好多字,还能握着笔上手写几画,对江心教孩子的能力那是必须得写一个服字。

    江心不敢接话,真怕大家把话题往她身上引,她已经决定要夹着尾巴做人,就不愿意再出风头了。

    其他人多少也看过江心写的字,也纷纷附和黄嫂子:“对,小江可以,咱们去跟后勤的人反映,就说推举小江当我们的老师。”

    “其实师长的夫人何嫂子也行。”这是另一个嫂子说的话,她明显和苗嫂子一样,是何知云的崇拜者,“何嫂子是十几年前的大学生吧?她在首都,不是专门上那种当老师的学校吗?”

    她说的是京师范学校,不过她不知道,何知云并未毕业,大学三年级怀了孩子嫁给鲁师长,就再没去上学。

    “对,何嫂子也行。小江被两个孩子牵绊着,始终有不方便的时候。何嫂子平时在家不上班,孩子又不在家属村,她应该比小江有空。”苗嫂子也支持。

    “谁敢去请何嫂子?那可是师长夫人呀。”有人又不敢去和后勤提意见。

    “她是师长夫人,那不是更应该和我们打成一片,服务各位家属吗?怎么能特殊呢?”有人反对。

    反正要不要请何知云来当老师,意见各开一半,大家又继续讨论,还列举了好几个人,有人同意有人否决。

    江心一句话都没说,坐在自己家的角落里,默默地把烤火盆里的柴火撤出来,再也不往里再添柴,屋里的空气逐渐变冷,外头不时刮风,从门口穿进来,刮在每个人身上,过了会儿,那几个嫂子才抖着腿说,小江这里太大了不聚气,大冬天的坐着手脚冰冷,有炭火都暖和不起来,看来新房还是不如旧房好。

    霍一忠早早就上楼去了,不掺和她们军属的话题,江心一晚上都没说几句话,提到她,她也只是摆手拒绝,让她们另选高明,等一楼客厅冷得差不多了,就起身把几个嫂子送出去,锁了门,上楼找丈夫孩子去。

    “妈,你要当老师吗?”霍明刚刚赖在楼下,听了一耳朵,还举着她的两根手指。

    “妈,我和姐姐也没上过学,我们也是文盲吗?要不要去扫盲班?”霍岩的问题竟还挺有逻辑。

    “没有,就几个婶婶过来聊天,大家说说而已。”江心把他们姐弟抱上床,今天下午睡太久了,现在三人都有些清醒,就在窝在床上玩纸牌,“你们两个确实是文盲,得上学。”

    霍一忠放下书,也过来一起玩:“你要是觉得闷,去试试也行。我听说到时会给扫盲班的老师奖励,发点粮油票,一年有两次机会评先进家属。”

    在许多人看来,粮油票发不发都行,但“先进家属”这个荣誉可是极大的荣耀,必须努力争取,是好多人都想要的。

    江心听到粮油票有些心动,她手上现在有空余的钱,但粮油票却一直都短缺,有时候想给霍一忠和两个孩子炸点东西吃都要想个好几天:“什么时候开始报名?我这种家属村‘富户’能报名吗?”

    霍一忠笑出来,还记着招学校后勤那事儿,揉揉她脑袋:“年前报名,年后开班。不过要是大家能推举你去当老师,后勤会更欢迎,他们也不想这事儿半途而废,更不想学生造老师的反,学生自己推荐的就更好说了。”

    江心就有点后悔刚刚过分退缩了,看来过几天和嫂子们说起来的时候,得透露出自己也想去当老师的心思。

    隔天去黄嫂子家里换红薯和香芋的时候,江心就提了一句扫盲班的事:“嫂子,也不知道现在后勤那头准备得怎么样了。”

    黄嫂子那人,听话听音,一下子就听出了江心的意思,她笑着拉住江心:“小江你这人,就是迂回。给扫盲班当老师又不是坏事,你积极服务军属,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说你什么。”

    江心被看穿,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人家嫂子们也不笨,她想什么,为什么逃开,个个心里明镜似的。

    “我也觉得你好,人年轻有精力,还耐心,普通话标准,字写得也好看。”黄嫂子数着她的优点,“这事儿还得再过几天,放心吧,等过了腊八,咱们家属村妇女委员会就去找后勤反映,我第一个推举你,让你也有机会去评评先进家属。”

    江心喜笑颜开,谢过黄嫂子,换了一袋黄豆回了家。

    第88章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那日,江心把换来的黄豆磨成豆浆,拿回去压实, 做成了卖相不太好的豆腐, 反正不影响食用, 江心就没理, 拿着小刀,把那块豆腐切整齐,又给隔壁几个关系好的邻居送了点。

    郑婶子一家是太湖边上的人,他们家腊八传统是吃八宝饭,那天江心吃到了她有记忆以来最甜的一碗糯米饭, 偏偏霍一忠和两个孩子跟没事儿人一样, 吃得津津有味,把碗底舔了个底朝天儿,还让江心学做这个放了过分多红糖的饭,说下回还要吃。

    而苗嫂子和黄嫂子都是西北那头的人, 吃的是腊八粥,两家人合做一大锅, 也分了他们家一大碗。

    吃过邻居的东西,下午江心和霍一忠说:“你去请姚政委和忆苦思甜几个人过来,晚上我们吃火锅。”反正是过节, 吃火锅就是要人多才热闹。

    霍一忠戴上帽子, 出门去请人, 过了一阵,忆苦思甜两个戴着苏联式的风雪帽先跑来, 一进门就拿着个小雪球把霍明霍岩砸了, 几个人丢下手上练字的笔, 跑到屋外头,跟其他孩子玩起了雪仗。

    江心在厨房里准备食材,她馋这个火锅馋了可有一个多月了,从几天前就开始囤吃的,为的就是腊八这一日能吃上,还特意让霍一忠把一口小锅从厨房拿起来,放到客厅那个平时烧火取暖的烤盆儿上,烧汤加热。

    羊肉、牛肉、土豆、豆腐、西红柿、屯里人做的红薯粉条、大白菜、自己发的豆芽、大香肠、前两个月腌的咸鸭蛋,还有一些适合做汤的山货,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虽然没有天南海北的食材,但在有限条件里,这已经是最高级别的火锅了,别的不说,反正江心成就感还是十足的。

    等把一些蘸料都配好了,江心徒手捻起一个生辣椒,吃了下去,辣得一激灵。

    霍一忠和姚政委一进门,就看到江欣的在吃辣椒,两人都笑起来。

    姚政委还打趣她:“弟妹倒像是主席的老乡。”

    江心就笑,本来就是。

    两家人洗了手,坐下围着锅子吃起来,姚政委过来吃饭,带了瓶好酒,和霍一忠小杯地斟酌起来,江心自己吃了个过瘾,还要顾着两个手和嘴都不停的霍明霍岩。

    姐弟俩儿现在日渐长大,能争吵的事情越来越多,天天吵架又和好,为了争一样东西从楼下追到楼上,只要他们醒着,家里就没有一刻钟是清净的,好在两个人对外的时候出奇一致,吵架打架都一起上,所以附近这么大的孩子没个敢欺负他们姐弟的。

    霍一忠和姚政委两人喝酒,还让忆苦思甜兄弟要浅浅尝了一口,兄弟二人当场要找个桶吐出来,忙喝汤冲淡嘴里的辣酒味。

    姚思甜嘴最快,不知哪里学来的话:“爸、霍叔叔,你们喝的是什么马尿?”

    被姚忆苦敲了一下头:“大家都在吃饭呢,说什么屎尿屁!”

    兄弟二人坐着又要动起手来,打着打着没意思,又停下继续吃,姚忆苦还夸江婶婶真厉害,能弄到这么多好吃的,大冬天吃生辣椒,烫得要脱衣裳。

    姚政委哈哈大笑,心情很放松,举杯要和江心喝一杯,江心就着霍一忠杯子里剩下的半杯,也全干了,一下就脸红脖子粗了,老乡们酿的高粱酒也太烈了!

    说笑玩闹一阵,大家酒足饭饱,霍一忠帮着把桌子收拾干净,江心去泡了茶出来,她酒量浅,才喝小半杯,脑子就发晕了,半躺在前阵子刚打的摇椅上,跟只懒猫一样眯着眼,摸着吃到鼓起来的肚子,过节真好,真希望天天过节。

    几个小孩拿着毛笔在报纸上画乌龟画雪人画房子,拿了纸牌和军棋出来玩。

    而姚聪则和霍一忠在外头吹着冷风醒酒,说起他年后出差的事情。

    姚政委和鲁师长已经商量过了,等过了年,元宵节前两天就让霍一忠出发,给他开风林镇林场的介绍信,坐火车到川西一个小城市进货,借口要购买一批有机化肥,先去看货,而当地正是有一个这样的化肥工厂,可以帮助他隐藏身份。

    霍一忠点头同意,两人又说了会儿话。

    姚聪说:“这两日,鲁师长回了老家,去看他娘,耄耋老人,难过冬,见一面少一面了。过两日等他回来,咱们再碰碰头,看要不要买些老首长和夫人爱吃的东西让你带去。”

    川西有大山,大江大水,毕竟湿寒,老首长和夫人吃住应该不成问题,就是担心有其他没办法顾上的细节,两人也过六十了,前些年行军打仗又受过伤,老人家到了冬季都难熬。

    霍一忠听得恨不得现在就动身出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算起来至少有五六年时间没见了,鲁师长和姚政委没见他的时间只会更长。

    时移世易,是会物是人非的,这些年,谁的心里都煎熬。

    等姚政委和忆苦思甜回去后,霍一忠就去把碗筷洗了,回到客厅见到江心身上一左一右趴了两个小孩在撒娇,霍明还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霍岩已经闭眼睡着了。

    霍一忠把两个孩子抱到楼上去,又下楼看有几分醉意的江心,刮刮她的鼻子:“才喝那么一点,酒量这么差。”

    江心笑嘻嘻,那他略显冰凉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颊边,要他单手抱起自己:“早就想试试你的臂力了。”

    这话说出来简直像挑衅,霍一忠的好胜心马上就被激起来了,大马金刀,把人抱起,单手扛在肩上,拍她屁股,要她服软,江心动来动去,笑得满屋子都是她的欢乐,她把自己挂在霍一忠身上,双眼微眯,双手抚他的脸,跟啄木鸟一样,一下一下亲他,把他的脸亲的都是口水:“你这块大黑炭,每次压在我身上,重死了。”

    霍一忠脸一红,双手托住她,心心总是这样直接大胆:“那今晚我轻一些,好不好?”

    江心歪着头,红红的一张圆脸,酒气还没下去:“不好,今晚不来。你别以为我喝醉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哦?为所欲为?

    霍一忠兴致来了,他倒真想知道是否真的可以随心所欲,比如尝试一些令心心都害羞的姿势。

    那个晚上,霍一忠把霍明霍岩的房间在一楼烧热了炕,再把他们两个抱过去盖好被子,还没进房间,背后就已经沁出了汗,迫不及待脱掉大衣和毛衣,等把江心翻来覆去折腾一番,“为所欲为”了一把,夜已经过半,江心累得手脚无力,嗓子发哑,连衣服都没穿就睡着了。

    霍一忠裸着上半身,还挂着一身细汗,拿毛巾擦了擦,披着衣服去看两个孩子踢被子没有,阖上门,又回来抱着自己软软的媳妇睡觉。

    第二日,江心发现自己全身光裸躺在床上,屋子里还残留着一丝霍一忠的气味,她吓得掀开被子,竟然□□,又抬头看了一眼房间门锁,幸好锁上了,两个孩子进不来,而霍一忠已经起床下楼了。

    霍明霍岩在外头边拍门边叫:“妈,起床吃早饭了!妈,你怎么把门锁了!?”

    江心这才坐起来,拿着霍一忠烤过的衣服,一件件套进去,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几块红痕,也不知道昨晚他怎么折腾的,幸好现在是冬天,盖住就看不出来了。

    “来了来了。”江心穿上袜子,拖着软毛鞋,腿有点儿软,打个哈欠开了门。

    霍明晃着脑袋问:“为什么要锁门不让我们进去?是不是你和爸在偷偷吃东西!”

    “霍明我们进去找!”霍岩开始了点叛逆心理,不叫姐姐了,改口叫人家名字,冲进大房间,脱掉鞋子,把被子枕头都翻了起来,江心脑袋疼,她刚铺的床就乱成马蜂窝,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人嫌狗憎的三岁半?

    霍岩的捣乱,恰好被上楼的霍一忠看到,拍了他两下屁股:“按照我教过的,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霍岩就蔫儿了,他还是怵霍一忠那张严肃的黑脸。

    江心露出一个有几分慵懒的傻笑,让你爸来收拾你,霍明动作慢了点,逃过他爸的大手掌,拿着梳子要江心梳头发绑新辫子,还要涂香香的雪花膏。

    一家四口吃过一顿不早不晚的早饭,开始洗刷被单,晾晒在太阳底下,用长草扎了长扫把,上下打扫卫生,把屋里的灰尘都扫了出去,过几天就要过年了,趁着霍一忠空闲在家,得来个大扫除。

    霍一忠抽空和江心说:“鲁师长回家过腊八去了。”

    除夕那日,师长是一定会留在营地,和不回家的士兵们在食堂吃年夜饭的,年年如此,没有一年落下,所以就趁着冬至和腊八这些时节回去看年迈的老母。

    江心也不算惊讶:“那就剩何知云在家了?”

    这么大的节日都是一个人过,有丈夫有孩子也独守一屋,好像也挺没有意思的,江心现在有家万事足,竟对她有两分同情。

    “要叫何嫂子。”霍一忠纠正她,“人前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她虽然对你撒谎过,但如果有其他嫂子叫上你去看她,你就去,不想和她说话就不说。”

    江心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心里有个坎儿,说不定她会找借口不去,觉得何知云这人,人生挺复杂,可怜可恨,但又实在烦人,失去了她的尊重。

    “明天我带两个孩子去一趟镇上,爸妈寄的东西估计也到了,我去拿回来。”江心想去看看江淮和侯三给她寄钱没有,得买点过年吃的糖果饼干,换一些零碎散钱,过年给一些近邻的孩子包红包。

    霍一忠点点头:“延锋那边,我前几天寄了十五块钱和两张布票过去。”他始终没办法完全不顾虑爹娘。

    江心也不说什么,她不爱和霍家人打交道,凡事都是霍一忠出面的。

    隔天江心早早起来,带着两个穿得胖鼓鼓的小孩去了风林镇,拿了江家寄来的包裹和信件,还有一张五十块钱的汇票,是江淮寄来的。

    霍一忠也有两封信,看着有一封好像还是林秀那个地方的,江心嘟起唇,她和前夫的联络是不是也太频繁了?把信胡乱塞到包里,不去理她。

    果然江淮听她说上百元的汇票惹眼,就只寄了五十块钱过来,让她先过年,剩下三百多的分红,他暂时先帮她保管,等哪天见面了,或者有人能当面交钱,再给她。

    侯三和江淮有不同的意见,觉得江心过分小心,不过是一张汇票而已,谁没事对着你的汇票看,不过江淮帮江心拿分红,他们是兄妹,他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也不管,只要明年江心还能寄去巧克力和大香肠的货源,他就只管弄钱卖货的事。

    江心不知道江淮和侯三的争执,只觉得江淮这个哥哥当得贴心,又到邮局去给他打电话,电话接通到陈刚锋办公室,江淮跑来了,把话筒拿起来,就听到两个快乐的童声。

    “舅舅,舅舅!我是霍明/霍岩,给你拜年了!新年快乐!”霍明霍岩在电话这头拱手作揖。

    江心看着笑出来,跟两个肉丸团子似的,养孩子也有得意的地方,原来那么瘦弱的两小只,好歹是让她给养起来了。

    她把话筒拿起来:“小哥,提前祝你新年快乐,问候爸妈大哥大嫂平平好。”

    江淮也笑了起来:“小妹,你也是。钱收到了吗?爸妈特意叮嘱给你寄的。他们在信里好像还给了两个孩子压岁钱,你记得看一看。”当着陈刚锋的面,他不敢说是自己寄出的,就搬了江父江母出来。

    江心还没来得及拆江父江母的信,她摸摸厚度,和她猜测得也差不多。

    “收到了。我半个月前寄的东西,爸妈都收到了吧?”这是江心给娘家的年礼。

    “都收齐了,平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这还是小妹第一年离家过年,家里人都记挂着她,连江平都时不时问姑姑姑父什么时候回家。

    “小哥,有机会的。”江心承诺,等攒点钱,就回新庆看他们,把两个孩子也带去。

    回到家属村家里才拆开江家父母的来信,里头果然夹了二十块钱,是江父江母和大嫂给两个孩子的红包,江心就把这些钱放入了写着他们名字的信封里。

    霍一忠则在一边拆他的信,一封是战友的,一封确实是林秀的。

    战友的信无非是一些年节问候。

    林秀的则是写了整整三页骂人的话,骂他一个冬天下来竟只给三哥寄了十五块钱,对三哥忘恩负义,枉三哥对他往日里多么关心鼓励,一夜夫妻还百夜恩呢,她好歹和他做了四五年夫妻,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那是千年万年的恩,竟跟她一离婚就马上放弃原来的亲朋了,不配为人!

    骂了他,又骂江心,说肯定是新娶的媳妇不让他帮助前妻,连她都听说,江心是个悍妇,在家属村到处得罪人,信末还要臆断他们的婚姻不长久,必定是失败的!

    骂了三页纸,就是没一句没说,既然霍一忠和江心这对夫妻如此不堪,她要把两个孩子接走,不受他们荼毒。

    霍一忠越看越恼火,现在回头想想,都不知道是怎么和她当了这么几年夫妻的,粗鲁地把那几张信纸塞到信封里,既然他是这样一个没心肝、寡恩少义的人,那大家往后就不需要再联络了!

    他压着火气,吃过饭后,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江心见他不高兴,以为是部队里有为难的工作,腊八那日还和姚政委说着出差的事情,暖了手,替他按太阳穴,靠近他:“工作的事情缓缓,一天的功夫做不成的。”

    “心心。”霍一忠握住那双在自己额头轻按的手,拿下来亲亲,又把人抱在怀里,把头埋在她颈脖处,不说话。

    江心这才看到桌上那封鼓起来的信,他们两人会互相看对方的信件,没有隐瞒的意思,所以也没问霍一忠,就拿过来打开看了,果然是刘秀的,看完就笑了,于是又再看了一遍,这林秀还有几分才华,骂起人来至少是不重复的。

    “为这个生气吗?”江心揉揉他脑袋,从他身上滑下来,见到林秀如此表现,她竟忍不住窃喜了一下,都离婚了,谈孩子就谈孩子,但其他的事也是要跟前夫保持点距离了。

    “我对得住自己的良心。”霍一忠的那阵心火也被激起来了,难道他不能拥有新的生活,不能顾着自己的小家,就非要把钱袋子都交出去,那才叫真心情义?

    这是典型的斗米恩担米仇。

    可是江心不能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教育语气和他说这些话,气头上时,人都容易失言,霍一忠也不例外,她是第二任的妻子,不好多评价前妻长短,何况他们中间毕竟有两个牵扯着的孩子,就要把握尺度,不能火上浇油。

    哎,二婚难。

    江心此时觉得自己当时敢于结婚,真是有种盲目的勇气。

    林秀似乎是个年轻茫然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又不理性离了婚,离婚后没有考虑生活的残酷,没有人生计划,还想着毫无顾忌地找前夫要钱,以为是个人都要答应她的要求。

    她想起赵洪波,赵洪波因为找到下一个更好的交往对象,所以主动先离江欣而去,人品差归差,这种人心智上有种极致的残忍,无论怎样都没有回头。

    而林秀现在的情况有些不上不下,在当地找不到收入比霍一忠更高的男人,她不肯将就,可真正有前程的人也看不上她一个离异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如果能找到一个比霍一忠更好更顾家的,就自顾自过好日子,估计也不会特意写长信来骂人。

    很现实,很尴尬。

    江心把江家父母给霍明霍岩寄来红包的事情说了一下,转移他的注意力:“你还没和我打证,第一回 见面就给平平发红包了,大哥大嫂都记着呢。”

    霍一忠勉强笑出来,不知道江心要说什么。

    “我不好说林秀什么。可就你对她三哥和对战友,我看在眼里,很为自己的丈夫感到骄傲。”这些话,江心是真心诚意的。

    她是一个现代人,还是独生女,父母离异,爷爷奶奶早逝,六亲缘淡薄,和朋友之间都忌讳说到钱,但是对霍一忠这种带有几分“侠气”的行为,是真心佩服,她扪心自问,自己至今都做不到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

    “真的吗?”霍一忠有时候对自己不够信心。

    “真心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你所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有人记在心里的。”江心和他说,把手指点在他胸口,至少她记着。

    “心心,你不能离开我。”霍一忠又把人抱住,脑子里闪过那个披着人皮的狐仙故事,他今生今世,绝口不会问她为何与过往那么不一样,他要她,一直在他身边。

    第89章

    1975年的春节, 霍家小院儿每一个人都很期待它的到来。

    霍一忠期待早日出发去川西,江心期待离那个做出改变的年份更近,霍明霍岩两个则期待新衣裳和长高高。

    除夕那日, 霍一忠把江心写的春联儿贴上, 还找屯里的老乡买了两只竹篾做的红灯笼, 让霍明霍岩拿上毛笔, 在灯笼纸上写了歪歪扭扭的“新春”二字,挂在大门口,没有放蜡烛,白日里看着温馨而喜庆。

    年三十下午,江心早早把两个孩子拎去洗澡, 换上新衣裳新鞋子, 这几天免了他们练字,一直放假到初六,把两个小的给兴奋的到处跑跑跳跳,和邻居的孩子们玩得不肯回家。

    把对联和剪纸贴完, 霍一忠就到厨房和江心一起准备今晚的饭菜。

    江心特意花了十多块钱,让炊事班的人帮忙带了两条猪蹄和一块五花肉回来, 炖了猪蹄,炸了猪肉丸子,包了肉饺子, 分了一些给邻居, 邻居又还回来几碗, 一家四口,除夕夜吃上六七个菜。

    霍一忠照例喝了几杯酒, 江心也倒了一碗甜甜的糯米酒出来, 小口地抿了抿, 没想到这一年就过去了。

    “来说一说咱们家里的年终总结,霍一忠,你是我们家赚钱养家的人,你先来。”江心拿糯米酒去敬他,朝他眨眨眼睛。

    霍一忠笑得很温柔,摸摸江心的脑袋:“今年最大的收获是有一个真正的家,有你和两个孩子在身边,住上好房子,训练的力度和警觉度有长进。”还有,知道了老首长的下落,他在工作上又有了新的指明灯,终于不再是摸黑前进了。

    江心嫌他说得短,要求他重说,最后霍一忠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说一切都很好,多喝了两杯,亲亲她和两个孩子,表示对生活满意。

    霍明啃着鸡腿,举手:“妈,我来说我来说!我会!”

    江心点了点她:“你过了年就六岁,也是个小大人了,你来。”

    “我今年长高了!还有弟弟会说话了!”因为江心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他们姐弟量身高,家里已经有一面身高墙了,江心怕他们两个挑食,总爱说不好好吃饭的孩子都长不高,所以她对长高这事儿就有很强烈的感受和记性,而弟弟现在可会说话了,说不赢就和她打架,她最讨厌弟弟了!

    “我也会说!”霍岩也不甘落后,“霍明昨天偷偷吃了两颗糖,没和妈说!”

    “不许你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也吃了!”霍明朝他扔筷子,看了皱眉的江心一眼,她又自己去拣起来,继续夹碗里的丸子吃,气囊囊的。

    霍岩也要扔筷子,被霍一忠瞪一眼,就不敢扔了,嘴巴也不饶人:“你比我多吃了一颗!”

    怎么变成了告状大会?江心以手抚脸,就不该让他们两个小的掺和进来。

    “你呢?你也说说。”霍一忠喝了一口她的糯米酒,甜兮兮的,感觉好喝,又再多喝了小半碗。

    “1974年过去了,我以后会想念这个年份的。”江心想到一句电影台词,这是她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年。

    不过,她不是个擅长回头的人,“我也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家,我愿意为之付出的家。未来的一年,希望你少出差多在家,我们生活平顺,家里更丰裕一些。”还有,希望能多赚点钱,先积累着,总会有用上的时候。

    霍家除夕的年夜饭吃了一半,外头已经有人家开始放鞭炮了,两个孩子就想出去凑热闹,被江心勒令吃完饭才能出去,于是本来慢吞吞吃饭的两个人,三两口就吃完了碗里的饺子,戴上帽子,跑出去听个响。

    过了一会儿,有邻居陆续上门拜年,江心把年前兑的一分钱的红包发了几个出去,霍明霍岩也收到几个,全都往江心兜里塞:“妈,你收了,我们去蔡阿姨那里买羊肉吃!”

    霍一忠也和附近的几个战友去给孩子们点炮仗,把霍明霍岩姐弟轮流架在脖子上,走邻串户,恭贺新禧。

    江心则在家里招呼四周来的客人,拿出花生瓜子,拢了一盆火,他们家有电灯,一到这种大节日,楼上楼下都开灯,成了家属村最明亮的独一份,邻居们唠嗑都爱来她家。

    好几个邻居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他们拉电线到底花了多少钱,看样子是见着有电的好处,准备明年化了雪就让家里头那个去部队打申请。

    江心也没瞒着,一一都说了,有几个嫂子咂舌,还是挺贵的,不如回去再想想。

    黄嫂子也在其中,嗑了一桌子的瓜子,过了一阵,见江心出去倒热水,也跟了出去,和她说起扫盲班推举老师的事情:“小江,我和几个嫂子都推荐了你,我看后勤的人把你名字写上去了,过了十五就该公布了。”

    江心往热水里掰了几颗红枣山楂和红糖,拿着长筷子搅匀:“嫂子,还有其他老师吗?”

    “有人去问了何嫂子,何嫂子说自己身体不好,推了,就没人敢再推荐她。”黄嫂子和她说打听来的情况,“有两个团长政委家读了高中的小青年,不想下乡当知青的,也报了名。”

    “不过小江,我看你的机会大,那俩儿小青年,一心就想进步闹革//命,扫盲班老师又没工资,哪有心思教人识字呢。”黄嫂子也知道那两个小伙子,没个正经工作,又怕下乡吃苦,家里老人惯着,反正爹妈也养得起,就天天就躲在风林镇和家属村招猫逗狗,有时也挺惹人嫌。

    江心笑,回头看没人注意她们,就给黄嫂子手里塞了块牛肉干:“谢谢嫂子了。”

    拿着红枣山楂糖水回去客厅,大家已经把他们家的瓜子吃得差不多了,桌上地上都是壳,正叽叽呱呱说着家属楼那头的事儿。

    来顺的妈来了,日日照顾着女儿外孙,小吕给钱也大方,每个月至少给她五十块钱买菜做饭,听说来顺妈全给自己女儿外孙买了吃的用的,一分钱没给老家的儿子寄回去,有人说她这个妈当得偏心,给别人家带孩子,拿了钱,还不补贴一下儿子媳妇家,她往后可靠谁养老,来顺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啊。

    郑婶子家就两个孙女,芳芳和圆圆,她儿子郑龙也常被人说可惜家里没个小子,听了这些话,向来都不太高兴:“我看来顺妈没做错,是个明白人,人家女婿给的,拿回家去补贴儿子,那多说不过去。”

    这些事情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也只是难得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情,年三十儿坐下来扯闲篇儿,说完就过了。

    说了来顺,又说到小周,说是玉兰被送回娘家,小周带着周大宝过日子,家里没人做饭,现在天气又冷,周大宝天天只吃个半饱,闹着要跟他妈回姥姥家去,竟然自己往风林镇火车站方向走了半天,吓得周水发到处找人,想发动邻居帮忙,可他平常把邻居都得罪光了,大家不爱搭理他,最后有人说周大宝往镇上去了,小周才把走到半道上的儿子拉回来。

    小周不舍得儿子回去,听说有人在邮局看到他去发电报汇钱,让玉兰过了十五就回家属楼来。

    还有,还有那个谁和谁家不和,但他们两家的孩子好像被人看到在一起说话,男的十九女的十八,都是屁股头上三把火的年纪,热血的年轻人,估计是在谈对象,往后可有热闹可以看了。

    江心坐了一会儿,没听下去,往烤火盆里添了两根柴,就出去了,都不是她想听的,她想知道江家人现在怎么样了,小哥是否如信里说的,带着一家人去新庆河边看烟火了,她也想和霍一忠去看烟花,说起来他们还没正式约过会呢。

    身边这么热闹,还是会觉得寂寞。

    霍一忠牵着摔了一跤,脏了衣服的霍岩进来时,就看到了江心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看天看雪,背后是客厅的灯火和人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妈!我摔了一跤!好痛!”霍岩脸上还有泪痕,举着一只擦伤的手掌心过来,张开手抱住江心的手脚,“是霍明推我的!”

    “胡说,明明是你不看路!”霍明当然不承认,她只是和讨厌的弟弟在路上追着跑,不小心撞到他而已。

    “妈,你帮我打她!”霍岩耍赖,手上的擦伤处渗出一点血,混着泥土,有点脏。

    江心叹了口气,她刚出来站了还没五分钟,矫情还没上头,两个小坏蛋就回来了,把她的思乡之情赶得一干二净,霍一忠是怎么看孩子的!

    难怪人家都说,愁绪过分多的人,生个孩子就好了,孩子的需求让人完全没时间沉浸其中。

    “去把碘酒拿出来,等会儿擦手的时候会痛,可别哭啊。”江心让霍一忠进去拿棉花和碘酒,洗了个帕子给霍岩擦衣服上的泥土,幸好没弄得特别脏。

    果然,擦手的时候,霍岩还是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涂完就要抱:“妈,抱我。”

    “不是说了,夜里要慢慢走,不能跑。”江心揪揪他们的帽子,把人抱起来,霍岩就贴着她的脸不肯放开。

    霍一忠在一旁,把霍明也抱起来:“走,上楼玩去。”楼下都是家属村的嫂子们,人太多了,他看到害怕。

    江心“噗嗤”笑出来,把霍岩放下:“跟你爸你姐上楼去玩儿吧。”

    思绪被打断,江心只好再进去,加入这帮嫂子们,从家属村西头讲到东头,再讲到镇上屯子,还真不知道这平静的平原生活的表面,竟还有那么多隐藏底下的八卦和恩怨。

    十点多的时候,好多嫂子说要回去了,得和家里人守岁。

    霍一忠和江心两边都没有守岁的习惯,送走客人,打扫干净客厅,点了门口的电灯,这是要点到天亮的灯,点足三天,给财神和灶神照路的,家家户户都如此,没有电灯的家里,就在客厅点个油灯。

    一家四口躲在被窝里,玩玩纸牌,闹一闹,差不多就睡了。

    “我初七上班训练,十二那天出差,不能在家过元宵了。”霍一忠的出差日期已经定下来,不会更改了,鲁师长和姚政委都希望他早日出发。

    江心刚躺下,又坐起来,看着他:“去多久,有眉目了吗?”

    “暂时定一个月,顺利的话会早点儿回。”现在交通不发达,大部分时间是耽误在路上了。

    “那你可记得给我发电报报平安。你回来那日,我带两个孩子去镇上接你。”江心靠在他怀里,如果世上真有神仙菩萨,都请保佑她的丈夫霍一忠平安不受伤。

    “记住了。”霍一忠把人抱紧,亲她的额头。

    “在火车上要待多长时间?我提前给你准备吃的。”江心深知,现在在火车上想吃点好的有多困难,出门在外,总得让他顾着点自己。

    “过几天再说,且不急。”他已经粗糙惯了,干粮硬饼,就着水能吞下去就成。

    霍一忠把灯熄灭,两人相拥而睡。

    1974年的最后一日,便如同流水一般,毫无痕迹地过去了。

    第90章

    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三, 家属村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孩子们拿着一年一次的压岁钱到处乱跑,买点儿吃的买点儿玩的, 大点儿的孩子买些雷公炮和二脚踢点着玩, 炸牛粪炸水里炸人菜地里, 有时候半夜了还能听到一声巨响, 把人从梦中惊醒,大人们忌讳这过年头三天不能打骂孩子,到了年初四还有人这么玩,就都挨骂了。

    霍家的两个小孩被看得严,看着人玩, 捂着耳朵没敢自己动手, 妈说了,玩这些可以,但是要跑远一些,不然就会跟霍明上回一样, 弹到手指头,到时候她可不会给他们涂药酒, 还会打屁股。

    因为霍一忠要到了初七就开始恢复正常上班和训练,再过个几天又要出门去,这几天他闲在家, 就把一些该修的修了, 该补的补了, 把自己领工资的单子交给江心,到时候让她自己去领, 有事就交代警卫员小严去办。

    霍一忠每年都有出差的时候, 出差的日子时长时短, 天南海北往外走,他已经习惯了,心里就没有太大的波动。反而是江心自他一上班那日就开始焦心,到处给他张罗能带到车上吃的干粮,虽说过了年就开春,可到处都冷冰冰的,有时候要个热水都难,光是给他准备的吃食就装了满满一个袋子,拎着重手,得背着。

    郑婶子那日带着芳芳圆圆过来玩,见她一刻没停忙着给霍一忠准备出差的东西,问她:“小霍这是要出门半年啊?”

    江心这才停下手来,拍拍自己的脑袋,真是关心则乱,往日他没有她,也没饿着自己,怎么这回就这么紧张了?

    “小江你别忙,小霍这么大个子,会自己顾着自己的,你和两个孩子好好在家等他回来就行。”郑婶子让她停下,只要不是去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就不需要带那么多东西。

    霍一忠平日里见她操心,心里也明白,其实心心就是害怕,怕他受伤,怕他很久才回来,又怕自己一下子顾不好家里的事,毕竟看顾两个孩子,打理繁琐的事情,真没那么容易。

    半夜,他搂着江心,两人时不时亲一亲对方,都在说等他出差了,家里要怎么安排的事。

    “要是有我的信,你就拆开看,能回的就回,觉得不好回的就等我回家。”霍一忠抱住她,总觉得心里热热的,“延锋那头要什么你都别管,全都等我回来再说。”

    “好,知道了。”江心躺在这个宽阔的怀抱里,发现自己的心也小了很多。

    曾经上了大学,毕业后背着两个行囊到处跑,觉得天高海阔哪里都能去,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前头,尽管现在有时代的局限,她却选择把自己的日子过小了,稳定,踏实,终于没有了从前的漂泊感。

    “过阵子扫盲班办起来了,如果后勤选我当老师,我就去,晚上上课的话,就带上两个孩子一起,下了课再带回来。”江心和他商量,她总不能老窝在家,这样容易胡思乱想,心里老惦记他。

    霍一忠也同意:“你不嫌累就行。”他也知道,江心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她愿意折腾是好事。

    到了十一日那天夜里,霍一忠就背着行李,动身出发去风林镇了,是半夜两点多的火车,鲁师长特意叫了小康开车,送他去火车站,临行前,鲁师长和姚政委都很沉默,一开始还想交代许多事情,最后只剩一句:“先见到人,再说其他的。”

    江心带着两个小孩,送到了家属村口,夜色正浓,北风正呼啸,还飘着一点小雪,大家头发上都沾了一丝白,霍一忠难得外放,没理身边还有人,抱了抱她和霍明霍岩,两人挥手告别。

    回去的路上,江心抱着犯困的霍岩,霍明拿着一把借来的电筒,深一脚矮一脚,往家里走去。

    这回霍明没有再问她爸还回不回来,她妈在,她爸就会回来,她的家就是齐人的,她的安全感似乎也在逐渐加强。

    鲁师长和姚政委走在后头,他说:“一忠只是去一个月,怎么看着小江的样子,像是要分别十年一样。”

    姚聪瞪他:“你没年轻过?” 怎么年纪越大,说话还越口无遮拦?

    两人这几日也要到市里去开会,于是忆苦思甜又拿着粮票上江心家里吃饭,江心正觉得霍一忠出去了,家里空下来,对他们兄弟无限欢迎,还把一楼的客人间收拾出来,干脆让他们过来住几日。

    家里四个孩子,再加上附近的孩子,白天霍家小院都吵闹得紧,让江心被吵得没办法多想其他的。

    黄嫂子还是和苗嫂子说:“没见过小江这么挂着丈夫的军嫂。”

    江心讶异,停下手上给霍一忠补一件旧衣的针线活儿:“我一句话没提他。”

    “年轻媳妇都这样,我们都这么过来的。”苗嫂子有经验,刚结婚头几年,家里男人去外头执行任务,自己带着年幼的孩子在家,总是担惊受怕,直到人平安回来才放下心。

    江心不好意思笑起来,夜深人静时,确实也总会想他,想他到哪儿了,会遇到什么人,会不会保护好自己,辗转反侧,夜深过半才能浅浅入睡。

    元宵节那天晚上,家属村在篮球场有一台节目,请了屯里的知青来表演唱歌跳舞,很是热闹了一番。

    晚会结束后,霍明霍岩也跟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乱跳,两双小手小脚乱摆,嘴里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巴扎嘿!巴扎嘿!”

    元宵节当日,家属村的人大多吃饺子,江心是南方人,一直吃汤圆,她把一些花生碾碎,混了白糖和黑芝麻,滚圆面团,煮了小半锅,让四个孩子先吃,又给隔壁的郑婶子一家送去了一碗,他们家也吃甜汤圆。

    夜里,家属村万籁俱寂,屋里关了灯,两个孩子也熟睡了,江心自己一人在客厅看会儿书,走神频频,往日里都是她和霍一忠窝在一起,也有两三天了,往南走,有多南,会路过新庆吗?

    隔天,江心看到后勤在家属村篮球场宣传扫盲班的事,鼓励大家积极报名,学习知识,摆脱文盲的身份,除了要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要学会读书看报,领会主席的指示,争当先进标兵,屯里有人愿意来也可以。

    别的地方,有的是强制每一个人都去上这个扫盲班,但部队没有,而是以自愿为原则。

    有些人怕别人嘲笑自己不识字,不肯报名去上这个班,更怕自己学不会,又引人说他们脑子笨,还有一些自觉年纪已经大了,一辈子待在这儿,认了字也没啥用,并不是那么乐意去上课,因此招的还是那批积极响应的,剩下的那些还在观望。

    “招生”开启,老师却隔了两日才定下来,一个是江心,另一个竟然是附近大林子屯里的女知青,叫程菲。

    她元宵节来表演跳舞,听到有家属说这里要办扫盲班,自己给自己写了一封推荐信来的,只要求晚上给她提供住宿,粮油票不要也行,反正白天她继续在生产队种地挣工分,一周有两个晚上住家属村这头。

    这事儿在家属村又引起了一番讨论,毕竟当时是有三个人报名当老师的,本意也更倾向在家属村选人,但中途冒出一个程咬金,就很耐人寻味。

    这个小程知青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后勤怎么会选择用她?

    黄嫂子消息最灵通,一大早就从篮球场那个“情报中心”回来,绕道到江心家里,还顺便把附近几个嫂子都叫过来:“打听出来了!那小程知青今年二十五了,是替她哥来下乡的,来四五年了,还没结婚,说是要扎根农村,除了在屯里种地,还想来扫盲班出一份力,平时干活儿就很积极,是个进步青年!”

    “那她和小江一样,是高中毕业吧?”有人问,“怎么没推举去上工农兵大学呢?”

    “听说是高中毕业的,还特意把毕业证拿给柴主任看了。” 黄嫂子也只是听了零星半点,就急着跑回来说了。  “工农兵大学是那么好推荐的?有名额,屯里人就推荐自己人去了,哪轮得到这些外地的知青。”

    “人长啥样?好看吗?”有嫂子问,“没结婚的话,我老家还有个小叔子,也是二十五六,一直没对象呢。”

    “不知道,那天晚上,那十来个跳舞的知青全都穿着一个样儿,脸上涂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天又暗,分不出来谁是谁。”还真没人留意过程菲长什么样。

    “嗐,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到时候见一见就行了,她也不能是长得三头六臂的吧。”有嫂子不在意,反正不影响她上课学习就行。

    “那这么说,就是咱们这儿开两个班?一个星期上两晚课?”苗嫂子也报了名,她现在学认字学上了瘾,努力往她的偶像何知云靠近,读不了大学,会读报纸也成。

    “对,定了,这回的人比上回的多,后勤特意分了两个班,错开来上,就是怕人多闹事,反正老师够,就点多两个油灯的事儿。”学校现在还没拉电,晚上上课,只能点两盏油灯。

    江心坐在一旁也听了全程,对这个程菲也有点好奇心,忍不住问:“那安排她住哪儿?总不能住学校教室吧?”

    “这倒是没听说,不过这个咱们不操心,柴主任他们会安排。但那里两个没选上的小子,正满家属村闹呢,还让他们老子去找后勤,问选人标准是什么样的,怎么情愿选知青也不选他们俩儿。”黄嫂子消息还是灵通的,村里有啥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那俩儿小子,还不如放去当兵,就从踢正步做起,让部队教育教育,整日在家也烦人。”有个嫂子家里种的菜被他们其中一个祸害过,因此对他们烦不胜烦,但碍于大家都是邻居同事,又不好撕破脸,心里一直有个坎儿过不去。

    “那后勤怎么说的?”江心都觉得奇怪。

    “那程知青原来在市里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写的是大林子屯公社劳动的事儿,就去年年初的事情,还被大队表扬过,她特意把剪报拿来给柴主任看,柴主任是请示了姚政委的,姚政委拍的板。”看来那两个小伙子平日里的名声确实是带累了他们这回的“选拔”,大家完全不为他们感到可惜,反而都更期待程知青。

    江心万幸,刚到这里时,自己名声不好,但苟了几个月,好歹还稳住了一个识字的印象,不然这回估计也轮不上自己。

    到了开学的那晚,好多人都跑到小学去凑热闹,点着煤油灯的,打着电筒的,不上课的也跑去了,孩子们更是跟着到处跑,小学的夜里比白天还热闹。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和几个嫂子坐在前头,姚政委从市里回来,发表了讲话,鼓励大家认真学习,争当家属村的学习排头兵,又感谢了两个老师的奉献,介绍了江心和知青程菲。

    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程菲,个子高瘦苗条,五官不算特别秀丽,但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有种动人的感觉,煤油灯光中,穿得朴素简单,宽大的衣服改了,掐着一条小腰,梳着一条长辫子,是灯下看美人的气质,看得人心里舒服。

    江心一下子就对她有了好感,这是一个有成熟美感的年轻女孩。

    程菲的态度也很大方,说自己是申城来的知青,往后就请大家多多关照了,没有太多废话。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程知青被安排住在姚政委家里,因为他那里有个多出来的房间,一周给程菲住两晚,没有问题。

    这个消息一宣布,大家都对了对眼儿,这合适吗?姚政委丧妻多年,又带着两个儿子,难道不会不方便?可谁也没敢现场提出来。

    第一晚没有正式上课,只是领导讲话,老师和同学互相认识,同学们三个人一个小组,一个小组领了几页纸回去,这几页纸就是大家的课本。

    江心领了自己的“课本”,牵着两个小的往家里走,路上和程菲说上了话。

    程菲要往姚政委家里走,忆苦思甜也在旁边,给她带路。

    “江嫂子,往后也请您多多关照,我们空下来也可以交流上课的情况。”程菲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春风化雨,她年纪比江心大两岁,还是客气地叫人江嫂子。

    江心自然点头,家属村里的嫂子数她最小,其他的嫂子们,说起来,和她真说不到一块儿去,有工作的那些有些看不上她没工作,不工作的多少有些搭不上话,一下子来了个斯文的知青,她还挺开心。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抱歉要和大家请个假。

    节后回来实在太忙了,今天午饭都差点没赶上点儿。

    未来两周,每日都会只更一章,两周后如果工作量缓一点,就继续双更。

    谢谢你们的支持和留言,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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