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情深者, 卑之

    殷天回到床上,拥着被子,“既然要坦诚相待, 那就说说吧, 这本是什么?”

    她把黑皮书炫目的书皮拿掉, 露出它原本样貌,笔挺地举在手里。

    沧桑且浓烈的污渍和血迹, 透过时光的积蕴熠熠生辉。

    它是黑色却绚烂出一团团融光, 热气腾腾地包囊住了一个家族的智慧和波澜。

    “真是什么语?”

    米和脸色一寸寸灰败,垂下眸子, “Zwarboek, 荷兰语。”

    “什么意思?”

    “黑皮书。”

    “谁的黑皮书。”

    米和难以启齿,双拳攥了松, 松了攥,堪比上刑场。

    刽子手两腮一鼓,含酒喷刀, 那酒沫星星点点全落在了他脸上,又呛又腥。

    铁锈的腥。

    “这是你们米家镇宅的物件儿, 具有传承性质。当初我们还不认识, 话都没说一句,你就把它给了我,什么意思?”

    殷天翻开用便利贴粘黏的每一页, “帽针杀人, 在19世纪初, 6寸甚至更长的帽针是女性古怪的防身和杀人工具, 瞄准左胸肋间插入心脏, 能快速丧命, 也可插入耳道,形成脑出血,放缓死亡速度。”

    她轻轻地翻,有几页像是被红酒浸染,很薄脆,“这一页,详细写明了对花生严重过敏的人只需少量花生油就能诱发 anaphylactic reaction,俗称过敏性反应。

    “还有这一页,记录了天使尘的爆发性危险,少量多次后能直接比拟精神分裂,会引起‘诱发性’妄想,就是这个让阿春身陷幻境,不停地手起刀落斩杀对方,就算警方不击毙她,她的精神全面崩盘,她会一次次自杀,无法久活。”

    “这里,血液的秘密,高烨接受过骨髓移植,在现场杀人留下血迹以模糊侦查方向,这些都是从医学、历史、刑侦的理论,被抽取成了一个个杀人方案。”

    米和觉得头颅已贴在木桩上,那大刀高高举起,不过几秒就会斩断他脖颈。

    那是好的,听说有能力不济的刽子手,或是钝浊的刀锋,来回拉扯,脖子会粘连,当断不断,皮扯着,脑袋一会向左摇摆,一会向右晃荡。

    殷天执着不弃,盯着他,“高烨曾留学英国,庄郁留学美国,闫朔长期飞国际航班,有人在用这本书兜售杀人方法,他们在国外达成合约。是你的父亲对不对,是米卓,你父亲在你母亲死后,无法走出至暗,给心里有仇恨的人,私人定制复仇方法,对不对?

    米和猝然抬头,噙满深幽的绝望,“对,是我父亲。”

    “你一早就知道?”

    “知道。”

    “你知道庄郁,至始至终都知道她是凶手,你看着我跟个疯子一样转悠,好玩吗?”

    大刀骤然下落,米和霍然闭眼。

    该来的终究来了。

    头颅断裂的时候,他听见沙沙的风声,不似淮阳的朔风,而是南方拂柳的春风。

    这是家乡的风,他孤注一掷地北上淮江,结果还是功亏一篑,他突然怀念起维港的风,天星小轮的月和太平山璀璨的星芒。

    殷天一直关注着他的神色,米和面庞呈现着一种凋零的纽结。

    于心不忍,她放下黑皮书,“等你伤好了咱再谈。”

    米和轻轻开口,“我不想刻意瞒你,就是怕,怕我说完你就走了,不回来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父亲,甚至不理解我母亲的亡故为什么会触发他那么执着于罪恶,寻找了那么多年,至今都没有他的下落。”

    破罐破摔,索性全部坦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庄郁,是我把黑皮书用桑国巍的名义交予你,我希望你看到,从而有破案的思路,我无法背叛我父亲,但我想帮你。”

    米和说到最后已不敢再看殷天,虚眯的眼睛木讷地盯着天花板。

    他不止听到了风声,还有笑声,嘎嘎笑,嘻嘻笑,呵呵笑,哈哈笑……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是什么别样的风情引起了胸腔喜悦的共鸣。

    只有他萎谢在木桩上,头颅看不见身体,不知道会不会有灵魂飘升。

    一切要结束了,她要走了。

    她一向爱憎分明,可能会以摔门来彰显愤怒。

    米和静静地等候,10秒,20秒,40秒,1分钟,3分钟……

    他眼泪渗出,以为把命豁出去就能让她看见自己,终究还是高估了。

    他此时像什么,像落水狗,像丧家之犬。

    他悲苦的心境完全淹盖住了他的意识和身体,那种溃败的孤寡让他用力往上拽被子,盖过嘴,盖过鼻子,盖过额顶。

    米和把自己罩在一封闭的环境中,整个被褥都在簌簌抖动。

    又要一个人了。

    殷天盘腿坐在隔壁床,看他压抑着哭声,一只手死死捂着伤口。

    看得匪夷所思,她有说什么吗?甭说质问,涵盖指责的词汇都没有!

    “米和。”

    他一听这两字,全身颤巍。

    想躲开,往床沿拼命挪,要扒掉输液的针孔,他想起身,想逃,他头颅已然碎落,不能再碾成泥沫。

    殷天兀的意识到他的行为。

    一把掀开被子,“我有说你什么吗?委屈成这样,你是老爷们儿还是我是老爷们儿!”

    米和像得了癔症,充耳不闻,眼疾手快把针管拔了,甩出一串血珠。

    他挣扎得抠紧床沿起身,至始至终不敢看身后,兜着纱布要落荒而逃。

    殷天怕他伤口又裂,一把钳住他肩膀,“我不跟你吵,躺下。”

    “我不想你走,我只是不想你走,可我没法拦你,我没有立场拦住你。”他把头靠在墙上,整个人缩成虾米,满目凄怆。

    纱布褶皱在一起,看着就疼。

    米和的脸几乎全贴在墙上,像是不想面对,似个病发的自闭少年。

    殷天唉声叹气,把刚才说的话从新过了遍脑子,没说重话啊。

    她缓缓下床,绕到他面前,擦拭着他眼泪。

    米和扭捏地挣脱开,脸恨不得埋进墙面的水泥里。

    什么叫先发制人!

    这种黑心律师简直手到擒来。

    殷天气笑了,把他硬掰过来,“我都没怪你,你委屈个什么劲儿,我不走,你也不许走,我这种人很难找丈夫的,你这种人倒是很好找老婆,你比我更容易跑。”

    米和嚅嗫,“是你不要我。”

    殷天擦拭着他眼泪,“别演了好吗和律,都坦诚一些。”

    米和把头垂得更低,“我没有演,小天。”

    他将头搭在她发间,整个人伛偻在她怀里,“我从很久之前就怕这天到来,怕你会把我推开,怎么追都追不回来。41号灭门案是你的刺,我父亲是帮凶手往你身上扎刺的人。你恨他,也会恨我。我比胡志鑫更早认识你,在我父亲书房的档案里,我看到了你,跟我当年一样绝望的你,那个时候我就为你流过泪,我想把我最爱的玩具给你,想保护你,想走到你身边安慰你,你整个童年的黑暗我经历过,我明白的,我会像珍视自己一样珍视你,我想进入你的生活,我很勇敢,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情深者,卑之。

    殷天听得心绪翻搅,“这就是你对我的预判?我会愤怒地离开你。”

    米和不说话,静止在她怀里。

    “如果你很早就认识我,就该知道我与别人不一样,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我分得很清。你不跟我说,是因为你要守护你父亲,这是人之常情,逻辑和情感都没问题,就像有一天,如果让我面对必要的牺牲时,我会选择成全我的职业。”

    米和缓缓从她身侧移出,静默地看着她。

    殷天颔首,“你没听错,我认为爱情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以前这么认为,现在依旧这么认为,我会把自己排在最重要,至今无法轻易相信别人。标哥说我们是开了天眼,天天直面人的罪恶与黑暗,我已经努力向阳了,可还是时时身处在桑家的幽暗里。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又不是傻子,我甚至觉得你比我爸更心疼我。今天来跟你摊牌,是我理解你,我接受你,但你有没有做好准备来接受我。”

    “进入我的家庭,成为我的伴侣,要做好我随时有一天会牺牲的准备,我甚至来不及跟你告别,来不及跟孩子告别,来不及跟小妈和老殷告别,来不及吃最后一顿饭,来不及说声我爱你……你们会突如其来接受我离世的消息,会收到一方盒子,里面是我的碎骨和灰沫,会只有菊花和贡品。”

    殷天有些哽咽,“你跟我在一起就要承担这样的风险,你如果接受,我们就结婚。”

    “那我也跟你说好,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不要有遗憾,我会把张姨和殷叔照顾好,会把他们当成我的父亲母亲。”

    米和终于忍不住悲怆,“可我还是希望你,就算最危险的时候,你也多撑一撑,有太多的人牵挂你,我不会变成我父亲,我甚至不如我父亲,我父亲有仇恨维系着,他能找到他存活的理由,那我有什么,对你的缅怀吗,小天,那我就废了。”

    殷天眼泪和笑容齐齐绽放,“好,我一定撑住,能多撑一会就多撑一会。”

    “我会好好考试,进法院当检察官,你要看见我的努力,不能扭头就走。”

    “好,我也努力,长命百岁。”

    米和胡乱抹了把脸,“我接受,我们结婚吧。”

    他延展起身子,将殷天死死搂紧怀里,勒入骨腔里。

    多么神奇的体验,他的头颅在木板上转了一圈又回向身体,摸了摸,蹦了蹦,和好如初。

    门外由上至下依次排着四个脑袋。

    是老殷、张乙安、老莫和阿成。

    老莫抱着张乙安梨花带雨,无声地“嗷嗷”不止。

    阿成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老殷眼眶红红,背着手慢悠悠拐进走廊。

    走廊昏黑,衰老的背影越走越远……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你说可不可笑

    殷天凌晨4点才回分局。

    张乙安不动声色地压着她去买验|孕|棒, 两人在卫生间捣鼓了半小时,虚惊一场。

    米糯糯没来报到,估计是累狠了, 经期的日子起了浮动。

    天地曛黑。

    薄雾蒸腾。

    只有早点铺在热火朝天地备货, 绵厚的挡帘里橘色朦朦。

    淮阳分局5层跟菜市场一样喧嚷和沸腾, “叽叽喳喳”地碎声蔓延出楼梯,氤氲到街面。

    白萝卜殷天悠悠踟蹰, 臃肿地挪进大门。

    5层电梯门一开。

    烟味、泡面味、槟榔味、盒饭味、憋闷的霉味、人肉味……井喷而来, 直接将她熏出眼泪。

    刘秀瑛正含着烟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她一愕, “不是让你休息吗?

    殷天连打两个喷嚏, “休息好了。”

    “你这凌晨四点上班和早上八点半上班有什么区别,还能差你这四小时?”

    殷天看白板前人头攒动“有新线索?”

    “刘秉如不是说那时东茂广场有8个出口吗, 但并非都有监控,小晗就提了一嘴,监控没有, 可有保安啊。”

    殷天擤着鼻涕,颇为赞同, “99年东茂市场算是地标, 繁荣,在那儿当保安体面,短时交替的不多, 大多是长工, 倒是便于追踪。”

    “小晗和丽子去调了99年年底八个出口的保安名单, 现在已经排除了两个。

    殷天走近白板, 康子递给她一份名单。

    刘明辉、魏辰国、徐汇飞、夏谷、马明通、向三汉。

    还有详细的住宅地址和电话。

    康子将人名圈出, “电话都打了, 大多是空号,得按地址走一趟。郭队和侯琢去找向三汉和马明通了解情况了,夏谷住的远,小晗和小丽已经出发。”

    “刘明辉,万安楼?万安楼是在老城吧,”殷天调出地图,“7栋1101。”

    刘秀瑛探头研究,“万安楼再过去三个街区就是徐汇飞的三明园,能把俩一并走了。”

    殷天拽着刘秀瑛,“那还等什么,走着。”

    刘秀瑛迟疑地盯着她肚子,“你OK吗?”

    “没怀,身子倍儿棒!走走走走!”

    两人披霜冒露,赶往老城。

    城中城是淮江老区的特色。

    市井味芬芳馥郁,鸭鹅同鸣,铺头挨挨挤挤,狭小且丛杂。

    老饕们常来这寻食,那有一股粗野、奔放且原始的民间滋味,从泥土中蔓蔓日茂。

    什么是城里人,什么是城外人,甚好分辨。

    城外人衣着挺拔。

    城内人穿着棉拖,羽绒裹着睡袍,蓬头垢面的下楼,一手捏一根长筷,扎穿五六根油条,提溜着,另一手端着搪瓷盆的虾米豆腐脑,悠悠来,悠悠走,最惬意。

    小小一方城,有一样吃食全国驰名。

    每到夜间十点,劏猪的厂房会将最鲜嫩的内脏源源输入老城,那里有5家粥铺,沸腾的米液粘稠,猪杂一烫一滚,鲜得让肠胃酣歌,是孙苏祺和郭锡枰的最爱。

    殷天和刘秀瑛到了万安楼7栋1101室。

    敲了半天门,没人。

    邻居穿着人字拖,10个脚趾冻得红油油。

    顶着鸡窝脑袋,抓着5份土家酱饼,从楼道拐进来,看见两人,“他不在!”

    “那在哪儿?”

    “店里啊,老刘包子,出去向东第一个街口,人最多的那家。”

    老刘包子是老城一绝,12种口味里以麻辣鱿鱼和麻婆豆腐馅最出名。

    殷天不想惊动民众,直接排队买包子,对菜单研究了半天。

    轮到她了,殷天将警官证一晃,“刘明辉?”

    圆盘大脸的男人带着憨气,被蒸得红光满面,他始料未及,愕在了原地。

    “别慌,就打听点事儿,我要俩麻婆豆腐馅的,”殷天扭头看刘秀瑛,“你要啥?”

    “素三鲜。”

    “俩素三鲜,一共多少钱?”

    刘明辉诚惶诚恐,“客气了不是,哪儿用你们掏钱。”

    “不合规矩,多少钱?”

    “麻婆豆腐3块,素三鲜2块。”

    “1999年你在东茂市场当保安?” 殷天掏出10元,

    “对啊,这你们都知道。”刘明辉将包子一递。

    殷天一接,烫手,“11月初有一男孩走丢,他妈在市场里闹得动静特大,你记得这事吗?”

    “老丘,你来盯个场!”刘明辉大嗓门一嚷,两手在围裙上一蹭,翻开挡板,出了小店。

    “我知道那事,时间久是久,但那事太烧心,跟刻脑子里一样。”

    “那个孩子母亲——”

    “——见过,出事之后她找过我两次,可怜人一个,急疯了,可我真没瞧见,没法帮啊,我是西边3门,那个门主要走车的,除非孩子被带上车了,不然腿着的,从我这走特打眼,不可能看不见,我这人记性好,领导当时也问过我很多次,真没瞅见。”

    “说说当时什么情况?”

    “当时吧,保安部通知我们,说有一孩子丢了,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和裤子,让我们注意,可到了晚上闭门都没找见,然后加班组了个搜查队,一层一层找。”

    随着记忆一萌动,刘明辉眸子里的愁肠积压起来,长叹一气,“当时我就一小年轻,连女朋友都没交过,我看那孩子的妈最后喊得,你们是没听见,太揪心,我腿肚子直打颤,半夜回宿舍,破天荒给我妈打了一电话,当父母,”他摇了摇头,“不容易,真不容易。”

    “你的门是走车的,那主要走人的是哪些门?”

    “西1东1,西4东4。”

    “你们住家还是住宿舍?”

    “保安部有宿舍,家在外地的可以申请,本地的他们不愿意住,都回家。”

    “那你对这5人什么印象?”

    刘明辉接过名单,上面写着【魏辰国,徐汇飞,夏谷,马明通,向三汉】。

    “魏辰国和夏谷都是本地人,他们不住宿舍。徐汇飞和我是同屋,他是他哥介绍来的,老实巴交,之前务农的,说是收成不好就来城市打工,特朴实。他媳妇和他妈在农村,每个月,自己留一分,九分都寄回家,是我们那爱家的标杆人物。”

    殷天啃着包子,好吃得“哼哼唧唧”。

    她头一次吃麻婆豆腐馅,又烫又辣,豆腐入口即化,她含糊不清地开口,“那马明通呢?”

    “隔壁屋的,絮叨,比老太太的嘴都厉害,但心眼不坏,爱占点小便宜。向三汉住楼下,不熟,见面就招呼一声,听说他以前风光,是个包工头,结果被坑了钱,只能干保安了,他心气高啊瞧不上我们,心情好了,就哼一声,心情不好,装听不见。”

    “那这几个人对应哪几个门,还记得吗?”

    “我是西3门,徐汇飞是西2门,马明通东边的,具体是哪个记不清了,反正不是1就是2,其他的忘了,太久了,我和徐汇飞同进同出,又是隔壁,我就记得他。”

    “好嘞谢谢啊,”刘秀瑛已经把素三鲜的两个大包吃完了,“真鲜好吃,难怪人多,生意兴隆啊刘老板!”

    两人把刘明辉的名字划去。

    转过街角向三明园走去。

    老街的早点铺囊括天南地北,三山五岳,可餍足于所有地域的饮食习惯。

    殷天没少吃,一看谁家开档,立刻就去凑热闹。

    她心里有数,心里挂着案子。

    可她真是饿,好在这时间段没什么人,付款拿货,速战速决。

    三明园是筒子楼,环境差,垃圾排排坐,一股馊了的饭菜味。

    一层19户,一共24层。

    家家户户门口堆着鞋柜和铁架,还有养仙人掌和君子兰的,耷拉着。

    仙人掌从根里开始烂,流着黏水。更甚者,在走廊砌灶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巨细无遗。

    刘秀瑛刚要敲门。

    脖子上挂钥匙的初中男孩猛地拉开门,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又迅速弹开。

    男孩瘦猴一样,两眼放精光,提着书包声音响亮,“你找谁!”

    “徐汇飞是不是住这?”

    “爸!有人找!”

    小男孩踩着风火轮在走廊狂奔,“哐哐”拍着走廊尽头的铁门,“孙胖子你个死胖子!快点!天天就你最慢!”

    一女人哼着歌探头出来,戴着围裙,两手油酥,“你们找谁,我男人在厕所,”

    刘秀瑛亮了证件,“西城分局刑警队的,找他问点事。”

    “呀,警察同志?他是不是犯啥事了,你跟我说,我教训他。”

    “说啥嘞,你知道个球,”男人把老婆往屋里拉,有些窘迫,“见笑了,我老婆就这性格,没大没小的,警官进来说,外面冻人。”

    小屋虽破旧,却整洁。

    女人正在烙饼,葱香一上头,殷天觉得自己又饿了。

    “跟你打听一下,1999年的东茂市场,你在做保安,看西2门。

    徐汇飞连忙递水,连连点头,“看过一阵子东3门,看过一阵子西2门,怎么了?”

    他老婆身在厨房,心在客厅。

    好奇得猫爪挠心,摊饼的身子都快滑出厨房。

    “你对夏谷,马明通,向三汉这几人有没有印象?”

    “谷哥,喜欢来点小酒,马哥是老大哥,教我好多事,可热心了。向哥我就不熟了,他这人挺不爱说话,又是负责东边的,平时也不住一起,没得聊,知不道。”

    “现在跟他们还有联系吗?”

    “早没喽,我02年走的,去当卡车司机了,那个拉货挣得多,还能带老婆一起。”

    徐汇飞的老婆半张脸都搭在厨房门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锅里“滋滋”油香,第一批出锅的,金灿灿,焦脆脆。

    “他们这三人,哪个看西1东1,西4东4。”

    “都是交换的,谷哥好像看过西1门,其他,哦,马哥在东2,向哥我不记得了。”

    葱油满屋芬芳。

    殷天刚说完“谢谢配合”,肚子对香气做出了绵长的回应。

    刘秀瑛“噗嗤”一声没憋住,哈哈笑。

    徐汇飞有些手足无措,装作没听见。

    “哎呦你个呆子,”女人拿了四张饼跑出来,“自己家的,就图个干净,这饼是我姥姥传给我的,手艺好,里头千层呢,还有肉糜填着,保准香死!”

    殷天也不客气,伸手要掏钱。

    徐汇飞忙挥手拒收,死活不要,把殷天和刘秀瑛往外轰。

    殷天在走廊里一口接一口,吃得极卖力。

    嘬着指头,“这也太香了,这要开我们分局门外,我天天得买。”

    刘秀瑛很嫌弃,“走哪儿吃哪儿,猪都没你开怀,你都把食物吃哪儿去了,光长胆子不长肉。”

    回分局的路上,殷天分别给郭锡枰和小晗打电话。

    一个不接,一个占线,不知那两边情况如何。

    天光已大亮,今日可算盼到了太阳。

    像个温吞的溏心蛋,半死不活地升起来,没什么温度,还是冷冽得风刀霜剑

    “小晗能力很强,得力干将啊。”

    “他对于我,就像你对于郭锡枰,我是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科班出身,能力斐然,年年奖学金,也能打,卧底卧得比匪头还匪头,他要是不当警察,真能去演电影,长得也帅!”

    车子一驶入分局。

    殷天和刘秀瑛同时一怔!

    台阶上竟站着孙小海。

    刘秀瑛停了车,躲着孙小海视线。

    她怕两人都尴尬,装看不见,对着殷天向门里指了指,“我先进去跟他们通气。”

    殷天一脸坏笑,“去去去。”

    孙小海目色沉沉,穿着藏青色的羽绒服,眼神追着刘秀瑛背影,迷情中压着克制。

    殷天打着饱嗝儿缓缓踱到他身边,“你怎么在这?”

    “我妈来了,她听说了刘秉如的事。”

    殷天大惊,“那你不上去陪着!又打起来了怎么办!上次把半张脸都挠烂了!”

    “我不想见。”孙小海睨着脚尖,踢踏着石阶,蒙着层薄怒。

    殷天知道过往的撕扯,可刘秉如苍旧的面貌和糜|烂的脓疮再次滚涌在眼前,她轻轻一叹,“你应该去见见。”

    “这是我的事,姐您甭劝我。”

    “我听说她站在西城分局大门的西边,从你家到大院得走那条道,但你心里膈应,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都从棠溪街绕到东边,再进院,是不是?”

    “我小学被霸凌了三年,都是因为那次家长会。她打我爸的那巴掌也扇在我脸上,我成了这个城市治安不好的源头,您说可不可笑。”

    “可笑,太可笑。成,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咱不见,等会我把你妈送下来,放心,她拷着呢,挠不了王姨。”

    殷天上台阶,走了几步顿然,可能是吃撑了,满腹涨得憋屈。

    她艰深地回望他,“刘秉如从来没有刻意针对孙队,也不想中伤你母亲,她只是不放过真相。为什么让你见,见了你就知道,这么多年,她最不放过的,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说:

    生死饭局后,孙小海听了王菀冬的话,没再跟刘秀瑛有交集。

    可他依旧保持着临睡前抄经的习惯,不给自己抄,给王菀冬和刘秀瑛抄。

    他贪婪,想要两人长命百岁。

    右手骨折,他就用左手抄,写得歪歪扭扭,菩萨都嫌弃。

    2年后,“疯婆子”刘秀瑛嫁给了“窝囊废”孙小海。

    殷天也奇怪,专程请她吃了顿饭,以此八卦原因。

    刘秀瑛明澈一笑,“我那次抓捕,被车撞伤落海时,已经没什么意识了,你猜我听到了什么?《大悲咒》,我听见了《大悲咒》,睁开眼一看,海是金的,密密麻麻全是经文,它是流动的,包住了我的车,我这个人。奇迹对吧,命不该绝。几个月后我有次翻墙去他家,无意看到他给我抄得满满一整箱的经文,我就知道那不是奇迹,是他,给了我第二次命。我从不认为我会有婚姻,但如果是他,我想试试。”

    第93章

    小孩说, 那古祠有“鬼”,喝酒的大鬼

    既然王菀冬都有泼天的胆子去面对刘秉如,他若再畏手畏脚, 那就矫情了。

    警察的身份是种标签, 过度的仇隙会影响专业判断和仕途的升迁。

    他已经装聋作哑, 视而不见了很多年,也知道局里老人在背后嚼耳根。

    说虎父生出个猫子儿, 还是个半大的废物, 性子软得跟耗子似的,天天就知道趴窝在技术部, 别人往前走, 他到好,不仅原地转悠, 还倒退。

    孙小海在台阶上抽了根烟,淮阳分局跟西城不一样,淮阳靠江边, 植被粲然,水雾重。

    他仰头一瞥天空, 有些无计可施。

    那时孙耀明的葬礼上, 他被母亲牵着,乌泱泱的黑西服和警服都围拢着他。

    他头顶接住了好多眼泪,还有鼻涕, 他恶心坏了, 抹在手上, 想甩甩不掉, 黏黏的, 他想要手纸, 可没人搭理他。

    在王菀冬的拉拽下,愣愣瞌瞌下台阶,那时候他看到了殷天姐姐。

    她瘦瘦小小地立在车边,仰头迷思地看着天空。

    这动作他记到现在,懂事了之后才知道这是跟父亲沟通的一种方式。

    父亲是星辰,是鹭鸟,是流云,是骄阳,是“嗡鸣”的飞机,无垠旷阔,能包囊他所有的迷茫、浮躁和哀憷。

    浅薄的日光给了他勇气。

    孙小海爬上台阶,埋头向5层疾步。

    王菀冬第一个进审讯室,刘秉如还没到。

    轻轻摩挲着桌沿,原来是这样的椅子,这样的桌子。

    她什么都不知道,结婚多年,她离孙耀明的工作太远了。

    她只当个勤勤恳恳的会计,从不过问丈夫的警队生活,她认定,只要专注耕耘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个家庭一定能快乐且长久。

    孙小海吁吁爬上5楼,一拐弯,和刘秉如打了个照面。

    他没认出来,接着往前走,迈了两步,身子一觳觫,瞠目一瞪,霎那间,神智轰然一炸,烧得满脑恍惚,震悚得无法动弹。

    刘秉如安静,轻轻笑,嘴一咧,皱纹褶子更多更深,她有些不好意思,“吓到了?”

    步子轻悠悠,她飘进审讯室。

    两个深仇大恨的女人一对望。

    王菀冬的眼泪簌簌流,止也止不住,用力捂着嘴,脸都摁变形了,“你怎么,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刘秉如用粗厚的满掌脓疮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领,落座在审讯椅上。

    她头发枯燥,蓬乱得黑白交替,像个城乡结合部的艺术模特,“你看,时间惩罚了我。我比你老了30多岁,我曾经,明明比你好看的。”

    “刘秉如,刘秉如你疯了吗!”王菀冬大嚷。

    她接到张乙安电话时匪夷所思,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这该死的女人了。

    “是啊,我没什么抵御伤害的能力,就疯了,不止我疯,我还拉着闫栋陪我一起疯。”刘秉如淡然,像是招待着多年老友,情绪四平八稳,“我逼着他杀人,他胆子小,跟你一样,怂,他一遍遍求我,看阻止不了我,就说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这不是很好吗!”王菀冬愤恨又哀怜。

    两股体验在她胸膛乱窜,大震,近乎有撕裂的征兆。

    “我知道他想把我拉出深渊,可深渊也拽着我啊,他力气太小,功亏一篑。时间一久我就理解了你的痛苦。”

    “我的什么痛苦。”

    “失去孙耀明的痛苦。”

    刘秉如直视着王菀冬,“我真的恶毒,孙耀明走的时候我特开心,我想你现在终于能体会我的感受了吧,你过来跟我打架,咱俩撕头发,跟个泼妇一样,我把你脸抓烂,我当时特痛快真的,特别痛快。”

    王菀冬双唇哆嗦着。

    说不出话。

    刘秉如幽微地笑笑,“直到有一次,我在西城分局门口看见你,你的状态一下子击溃了我,”她眼眶湿濡,“我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突然狠戾地拍着椅面,“你怎么就跟我一样了呢!”

    黄水涟涟。

    刘秉如哭丧着,“羞耻啊,真为自己感到羞耻,等我开始杀人的时候,才理解了孙耀明,他满心赤诚,他的苦心啊,他真的在用力破案,用力救我,可我做了什么!人,人啊,人在有些事上,哪能怎么快就明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么伤害你,你还来看我。我的日子到头了,可你得好好生活,我羡慕你的懦弱,那是种保护色,能趋利避害。我不是,我越挫越勇,我性格就是这样,是个斗士!是个无敌的母亲!”

    刘秉如强忍着泪,寒心酸鼻,“你命好,有个出色的儿子,他会传承孙耀明的骨血和精神,真好啊……我好羡慕啊。”

    王菀冬的情绪终于崩溃,“你本来也可以有,你可以和闫栋再要一个!你那时候还那么年轻!”

    “我没有!”刘秉如爆喝,“我没有退路!我如果都离他而去,那谁还会记得他,谁还会帮他!这是背叛!赤条条的背叛!”

    “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嘴脸,我去报社质问为什么要刊登这样的照片,他还是一个孩子!他那么听话那么乖巧,有礼貌见人就问好,他做错了什么要遭受你们这样的对待!”

    刘秉如癫狂地拍打着椅子,嚎啕大哭,趴在椅子板面上悲不自胜。

    王菀冬看不见她的脸,都被镶在了手臂中,木板中,只有伛偻的背脊在大动,呈现着一种濒死的弧度。

    那恸哭激得王菀冬霍然起立,差点把椅子撞翻,哆嗦地退到墙边,手里捏着一管冻疮膏。

    她心绪鼓面一样震荡,想开口劝慰,可所有的言辞,都像是会透着一股洋洋得意。

    她只能落荒而逃。

    身后是刘秉如的阵阵咆哮。

    孙小海萎靡地坐在楼梯间,他没来过淮阳分局,陌生。

    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的奋战,只有他像个游荡的无业者,站哪儿都不自在,索性躲了出去。

    刘秀瑛拿着水进来,“还好吧?”

    他垂着脑袋轻轻颔首,“聊完了吗?”

    “聊完了,但我看她一时半会走不了,张姨安慰你妈呢。”刘秀瑛踌躇半天,将一颗糖递给他,“他们这跟咱们那不一样,恨不得天天喜事,这是他们给我的喜糖。”

    孙小海迟迟不接。

    刘秀瑛尴尬地挠着脖子,收手离开。

    “刘队!”

    脚步一滞,刘秀瑛等着他言语,可对方像是哑巴了,就是不张口。

    她回头看去,孙小海神色抑制,沉寂好久才嚅嗫出声,“你能……陪我一会吗?”

    刘秀瑛很配合,在他身侧正襟危坐。

    两人也不说话。

    可孙小海还是起了变化。

    他松弛下来,舒缓了很多,刘秀瑛像是颗定心丸,能医治他一切疑难杂症。

    郭锡枰和侯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满楼道找刘秀瑛,终于在楼梯间逮到了人,“你怎么在这猫着呢,找你半天了,向三汉和马明通排除了。”

    “那我先去忙了,你进去等,别到时候你妈找不到你。”

    刘秀瑛拍拍裤子,跟着郭锡枰走了。

    殷天拿着一摞资料从三层飞驰而上,一见侯琢,忙凑过去,“他俩什么情况?”

    侯琢拿湿纸巾疯狂擦手,“那个马明通,老骗子一个!在霄真山下摆了个算卦的摊,坑蒙拐骗,非拉着我和郭队看手相,说我是老师,一辈子教书的命,说学生不服管,天天跟我唱反调,我夜夜焦虑得失眠!说郭队结婚晚,得再等个四五年,说他肾不好,得赶紧补补,别一榨,孩子都怀不上!”

    殷天和刘秀瑛听乐了,无视郭锡枰的怒视,怂恿着,“还有呢?”

    “说我能长命百岁,但老婆丑,得买他的符咒大礼包,天天晚上八点,绕着屋子烧,烧满三包,一共6800元,老婆才能变漂亮,你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四个人进了会议室。

    郭锡枰在白板上将马明通和向三汉的名字划去。

    “向三汉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去世了,他跟她女朋友在车里吵架,盘山路,撕扯过程中车子冲到对面,一旅游大巴迎面把他俩的车铲到山下,当场死亡。旅游大巴是正常驾驶,司机背景清白,整车旅客都是一个公司的销售队伍,去山上团建露营,我们去那公司过了一遍,没有可疑的,司机现在在看守所里蹲着,也没有异常。”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向了白板,那里只余留下一个名字。

    夏谷。

    “小晗他俩有信吗?”

    “联系了,一直都不在服务区,刚才技术队跟踪手机,发现他俩偏离了这个地址,现在还在追踪。”

    他俩都是刘秀瑛从西城带来的。

    刘秀瑛焦虑地直打摆,“孙小海,孙小海!”

    孙小海颠颠儿跑来,“怎么了?”

    “小晗和丽子你熟,他俩现在是失联状态,你也别闲着了,加入工作!”

    脱离主干道也是小晗和丽子所没预料到的。

    他俩出发得最早,可周屏山实在太远了,驾车3个半小时。

    出市区的时候黑夜寂寂,本以为无风无雨,一路畅通。

    结果半道开始飞溅冰雹,“霹雳啪啦”似一个个小锤,追着车子敲,砸得人莫名心慌。

    越往山区越是崎岖泥泞,有一段路被暴雨截断,小车停在路边,避在高架的正下方。

    饶是小晗胆大如斗,也着实忧心,他看不清路面的任何情况,只能等雨势收小。

    3个半小时的车程延展到5个小时。

    他们套着雨衣相互扶持,穿过一片烂泥塘。

    登记的住址早已作废,成了一方断壁残垣。

    像一片鬼寨,黑黢黢中高树的枝杈乱攘,像是妖怪的长臂,街道荒凄凄,落叶卷落叶,骤雨中积蕴起浓浓瘴气。

    丽子不是娇气的姑娘。

    她翻上翻下,挨家挨户搜索。

    破门洞,烂窗户。

    房梁断,黑瓦碎。

    丽子的小臂被水泥擦伤,脚脖子也扭了,一脚深一脚浅。

    小晗撑住她大半个身子,像对落难的鸳鸯,转悠了2个小时,总算寻到了一对年老夫妻。

    四人大眼瞪小眼。

    老太太眼睛蒙了层白翳,看不清,摸了丽子半天,嘴里含着芝麻,“叽里哇啦”的嚷,喷了她一脸,愣是一个字没听明白。

    老头嘴歪眼斜,听懂了他们的问话。

    连比划带哼唧,朝西边指,最后索性在屋檐下拿着藤条,沾着雨水,画起地图——大意就是全村做了迁移,向西边去了。

    小晗把鬼画符给拍下来,一看手机,没信号。

    两人道了谢,又一腿泥浆地折返回车里。

    好在淮阳分局的公车都有急救箱。

    小晗抓着丽子的胳膊清理碎石渣子,喷上酒精抹上药,拿纱丽嘉布轻轻裹住。

    又把她鞋脱了,从后备箱拿两瓶矿泉水冲去污泥,倒了红花油,开始揉捏。

    丽子疼得满头汗,又不好意思,脚越缩越里,小晗便越靠越近。

    这跟上刑一样,她两颊火红火红,能烫熟鸡蛋,忙拽了毛巾擦脸,以做掩饰,“你看懂他们画的图了吗?”

    “大概懂了,西北角,过去又得一个小时,你忍忍。”红花油味道呛,小晗打了个喷嚏,“你就不应该走这趟,我应该拉着侯琢来。”

    丽子有些急了,兔子一样龇牙,“你看不起我,这算什么,我经历过比这更大的挑战。”

    小晗拿矿泉水浇手,冲她一笑,“我不是这意思,哪敢看不起你,你射击成绩比我好,我是你手下败将。先凑活包扎,回去再清理,特别是擦伤,别发烧了,刘队当你是妹妹,把你这么带回去,她得扒了我的皮。”

    两人相互理了理湿答答的衣物,重新起航。

    老头指得路没问题,西北角果然有一村落,依山而建。

    也落魄,也荒芜。

    一小女孩披着透明雨衣,抱着瓶白醋从小卖部跑出来。

    小卖部的雨篷是歪斜的,颤颤巍巍。

    店里的收音机放着邓丽君老歌,风雨飘扬中,唱腔婉转靡靡。

    往里打眼一瞧,没人。

    小晗只能开着车追上女孩,移下窗户。

    “小朋友,给你打听一个人,夏谷,夏天的夏,稻谷的谷,认识吗?”

    小女孩一惊叫,“谁子?”

    “夏谷!”

    “夏谷?谷伯伯,他住祠堂。”

    “祠堂怎么走?”

    “那边!”

    小女孩手一指,指向了山顶一老庙。

    她方言很重,揣着股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劲儿,“你们现在找他,瞧不见,得晚上去。”

    小丽好奇,柔声问,“为什么得晚上呀?”

    “他是鬼喽,你们现在去,瞧不到。如果你们晚上去,还是瞧不到,就去龙伯伯家买酒,60度的白瓶子,他最喜欢喝那个,一喝,就开心,一开心,就会出来,很灵!你求他的事,他就会答应。”

    小女孩说完摆摆手,穿着黑棉絮的面包鞋一溜烟跑远了。

    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丽子和小晗。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丑”殷天见公婆

    小晗开着车慢慢向前滑行。

    不远处, 一个卷发女人隐在门槛上歪斜着,正磕瓜子,穿着碎花的宝蓝色棉袄。她柳叶眉, 徐娘半老, 眼睛一挑满是风情, 她显然听见了他们和小孩的对话,“你找那畜生干嘛?”

    滂沱大雨砰砰, 什么都听不见, 只能看见女人红艳艳的薄唇一张一阖。

    她压了压胸膛,气沉丹田, 冲两人嚷, “你找那畜生干嘛!”

    丽子听清了,将证件掏出来, “我们是淮阳分局的警察,想来了解点情况,您认识夏谷吧?” “警察?警察是干吗的, ”女人笑盈盈,“他们有的说警察抓坏蛋, 有的又说警察不管事, 你们是他们说的哪种呀?”

    “你认识夏谷。”小晗说得肯定。

    他在驾驶座上微微弯下腰脊,透过丽子,目光斩钉截铁地锁着她,

    女人屋里生着火, 啵啵响。

    她站得位置很巧妙, 是热浪和寒气对冲的中间地带, 这撩起了一种朦胧模糊, 像是在水里游荡, 看着更美艳。

    “他骑了老娘,白吃白喝,说跟着他能挣大钱,到头来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杂碎!他骗了老娘,你们管不管?”

    “管!我们现在就去管,他在哪儿?”

    女子吐出瓜子,咯咯笑,“他说老娘的皮肤是鹿皮,脚是鹿角,头发是鹿的犄角,鹿是森林里的精灵,一跳一蹦最好看,他说我比精灵都好看。不止是鹿呢,还说老娘是八爪鱼,说我的嘴巴和眼睛,眼睫毛,鼻子和手指都是吸盘,小吸盘,大吸盘,能把他的心肝脾肺都给吸出来,你们男人说话,是不是都这样?”

    丽子鼓着嘴,被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冒犯了,飞速瞄了眼小晗,“不是!”

    女子自鸣得意,轻悠悠飞眼睨着丽子,“女人就得有吸盘,才能把你男人牢牢拴在身边。”

    丽子意识到女人误会了,顶着个火红的脑袋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索性不言语。

    女人不逗她了,声音突然冷冽,又百无聊赖地拢了拢卷发,“他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谁知道,一天过完又是一天,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数日子干吗呀,熬着呗。”

    “他在村里下葬了吗?”

    “这里就是个棺材,棺材板一压,钉上子孙钉,谁都出不去,我以后也会烂在这,滋养这破地儿,真是无聊透了!”女人纤手一指,“看见那红瓦了吗,那里有个吴老二,他知道那狗杂碎在哪儿。”

    小晗和丽子道谢,人也警惕起来,觉得这村子处处透着古怪。

    慢吞吞开到了红瓦屋子,一个披蓑衣的老头提着一把亮堂堂的斧子,迈出了门。

    “吴老二?”

    老头听见了,抓着头顶几缕软塌塌的白毛,一翻斗笠,扣脑袋上,向他们走来。

    “叫我?”

    “有人说你知道夏谷的坟在哪儿?”

    “知道,”老头说话慢,喉头卡着浓痰,“嗬嗬”响,“你们要去哇?我正好要去那劈扳子,做小床,你们要去哇?”

    “去!”小晗和丽子把雨衣套上。

    麻利地跟在老头身后。

    老头穿着双麻绳扎的草鞋吗,没袜子,十个指甲黑黢黢烂兮兮。

    一咧嘴,没了门牙,污浊得黄灿灿,他似是很喜欢丽子,那双耗子眼骨碌碌直往她胸|脯看。

    “前面不好走,天要变了,你们走快些,这里……不好呐。”

    泥道蜿蜿蜒蜒,肠子一般。

    浓雾渐次吞蚀掉整个山峦。

    扬头追逐着他们。

    老头的蓑衣极大,他缩手把灯笼挪近身子。

    橘色的布灯笼便成了幽暗小道中唯一的光源,远看像是团火苗在及人高的枯麦中蹦蹦跳跳。

    老头僵直地倒腾着双腿,再一次放缓速度,慢悠悠停下来,回头看着小晗和丽子。

    他颧骨突出,两腮凹陷,充满了忧愁,“前面不好走,天要变了,你们走快些,这里……不好呐。”

    丽子的脸色“唰”得一沉,总觉得老头像是遗忘了之前说过这话。

    听得心惊,她紧贴小晗。

    小晗拽着她手,把她提溜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半边身子掩护着,压声问她,“还能坚持吗,要不你上来,我背你。”

    “你背着我行动力会差,”评估事态是他们骨子里的本能,丽子执拗摇头,“到时候别把咱俩都搭进去了,我没事,我能坚持,你别小看我。”

    话音刚落。

    老头又转过身,脸盘低垂,眼球却用力向上|顶,阴瘆瘆盯着他俩,“前面不好走,天要变了,你们走快些,这里……不好呐。”

    丽子瑟缩。

    硬是拧着股劲儿强撑,“都走了这么久了,他在哪儿呢?您不会蒙我们吧。”

    老头黑糊糊的手指翘着兰花指,“你没瞧见吗?”

    他嘿嘿笑起来,“你踩着他呢。”

    丽子和小晗同时一怔!

    猝然低头!

    果不其然,脚下是个低矮的烂坟包。

    “他死得惨啊,你还要这样踩他。”老头曲着身子,瑟瑟地咧嘴笑。

    丽子连忙后退,脸都绿了,小晗搂住她,静静看着老头,“怎么个惨法?”

    “烂喽,全身都烂喽,成了个饼子,臭得屋里住不得呦。”

    “他怎么死的,您知道吗?”

    老头蹲地上,拿枝头抠着泥堆。

    拔出一条肥腻腻的蚯蚓,“烂喽,全身都烂喽,成了个饼子,臭得屋里住不得呦。”

    “吴老二!”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一个灰袍的僧侣打着伞匆匆而来,“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吴老二!你弟弟要换药,还不快回去!”

    老头磨磨叽叽,他有脾气,却也畏惧僧侣。

    低声咒骂着,啐了口痰,渐渐隐于浓雾后。

    “他年纪大了,弟弟去世后情绪就不太稳定,”僧侣微胖,说话底气十足,弥勒佛一般笑脸迎人,“你们怎么过来的,要查什么?说不定我能帮忙,这村子移过来之前我就在这,我是永平寺的驻庙和尚,在这村里有一间房,方便平时的采办。”

    “我们是淮江市西城分局的刑警,向您打听一个人,夏谷。春夏秋冬的夏,谷子的谷。”

    “他呀,我知道。”

    丽子的心终于安落下来,她先前面对着老头,压根儿不敢俯身查探坟包,怕随时有突发情况。

    现在好了,小晗问话时,她便研究起来坟包。

    木牌已腐朽,只露半截,瞧不清字迹,乌蒙蒙一片,只有几条笔画还存留着,歪歪扭扭。

    木缝裂痕大,茬子翻飞,被随意地插拢在烂泥中,若不刻意去观察,很容易忽略。

    “他哪一年走的?”

    “不是2013,就是2012。”僧侣撅着腚,拿手机电筒照着,看木板上的黑字,年份的地方早已磨损,一无所获。

    “麻烦您说说他情况。”

    “他这人好酒,年轻的时候就喝,听说上班醉醺醺的出了两次事故,脚也是在那个时候瘸的,入的这个村,没结婚没孩子,有一个相好的关系不错,每天没事干就靠那相好养着他,天天喝大酒。”

    “事故?”小晗警觉,“什么事故?”。

    “我也是道听途说,小村子,所有的话都来回说,听得耳朵生茧。老人们说他没长|性,对工作没热情,干个没几天就跑,瓷砖厂干过,商场干过,还干过厨子。”

    丽子皱眉,“他那个时候就喝酒吗?每天醉醺醺?”

    “以前不知道,入了村我才跟他打过交道,每次见面,醉得眼睛都眯缝,从来没正眼瞧过我。”

    “然后呢,出了什么事?”

    “那年刚入秋,他一个人在家。”

    “相好不在吗?”

    “母亲生病,回去陪|床了。估计是没人管他了,喝狠了,把自己喝死了,就在那女的屋里头。他平时不出门,见不到也正常,没人当回事,是隔壁闻到味了才来敲门,一看,死了好几天了,满屋子都是死耗子的味道,把人抬后山,又碰到山体滑坡,就你们刚才经过的山道,一看埋不了,就只能先送到村里的祠堂。”

    “有个小孩说,只要晚上拿酒去祠堂,就能看见他,许愿就能成真。”

    僧侣笑了,“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个菩萨。”

    “我看这个村子不大,外来面孔会很明显,在他出事前后,有生人来过吗?”

    “那几年村子景气,有两个很大的果蔬采摘园,城里的孩子没见过,以为土豆萝卜长树上,很多家长带他们过来,一是开眼界,二是图个瓜果新鲜,来来往往,城里人很多。”

    “那您……有听说关于他死亡的,非正常的事情吗?”

    僧侣思索了片刻,摇头,“谁都没把他当回事,在祠堂放了一晚,第二天就葬了。”

    小晗和丽子连连感谢,告别僧侣。

    夏谷有可疑,两人没交流,却生出了同样的心思。

    开车回城时,已经深夜2点。

    一出山,电话和信息比暴雨都猛烈,“噼里啪啦”呼啸而来,又是震动又是铃声。

    丽子第一时间给刘秀瑛打电话报平安,“没事儿刘队,我们没事,之前的地址做了迁移,山里没信号。我俩都对夏谷的死亡有存疑,他符合2013年去世年份,村民说是酗酒过度,没有报案,死后3日才被村民发现,次日埋在后山,等天亮了,可以安排技术队过来。”

    毕竟手臂上有不少伤口,湿纱布一直捂着,丽子开始发烧,说话喘息,脸也红坨坨。

    小晗担心,频频看她,对着手机喊,“刘队,队医还在吗?不在我先带她去处理伤口,一点擦伤,没大事。”

    “我没事,”丽子瞪他一眼,“夏谷死亡的那几年,村里在弄采摘副业,经常有生人出入,不排除是蓄意杀害的嫌疑。我们现在往回走,大约4个小时能到。”

    刘秀瑛让两人注意安全,会议室所有的警员终于有了些希望的苗头。

    将白板上的夏谷用红笔圈出。

    殷天坐在会议桌上绞尽脑汁,“保安酗酒,让可疑的人带走了闫朔,这说得通,2013年如果是保安,那2009年会是谁?她作案顺序是不是按着当年被拐走的时间点顺序来安排的。”

    丁一远把小熊饼干递给她,“那要是按你这么说,2009年死亡的那个人当时一定出现在商场里。”

    殷天刚要接话,手机铃声响了。

    依旧是鬼哭狼嚎的诡异调子,一声声酥酥麻麻,鬼气森森,掀开众人的头皮,简直是醒神的神器。

    掏出来一看,竟然是阿成。

    殷天心尖一颤,以为米和出了问题,“蹭”得起立往走廊跑。

    “怎么了!”她紧张兮兮。

    电话对面静默了片刻,开口是个悦耳的女声,“Hey,殷天是吧,我是米和的姨妈,你可以随米和叫我Faith auntie,我现在刚下飞机,去往你们东城的文华东方酒店,我想跟你见一面,谈一些事情,你现在方便吗?”

    殷天兀的眯眼,脑子快速盘旋。

    辨析着对方的语音语调,一瞬间悟出了多种可能性,“方便,”她声线四平八稳,颇为持重。

    “那我们就在东方套房里见吧,你去前台报我名字,有人会带你上来,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鸿门宴(需对照56章ZWARBOEK)

    阿成疑虑, “直接去酒店?不去医院吗?”

    Faith auntie坐在副驾悠哉悠哉,把车窗移下来看高塔,看市井, 看时尚先锋得霓虹自炫, 她脸上敷着精华, 在晕染下水润得发光,眼神认真又惬意, 她也疑惑, 回头瞥一眼阿成,“去医院干吗?”

    “阿和在医院。”

    “我又不是来找他的, 为什么要见他。”

    阿成一时语塞。

    faith auntie得意起来, 用软肤纸轻轻擦去精华,夜色也掩不去她的珠光宝气, “这里的风比港府要硬,他竟然能习惯。我到现在都觉得他是个温软的孩子,需要家族庇佑, 他倒好,来这里吹风。”

    “他比我适应的好, 现在能吃辣了, 一吃辣耳朵就红,越吃越红,上瘾了。”

    “说实话, 他要结婚我比任何人都开心, 我查过殷天的档案, 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我们的祖上有英国最出色的女警, 我不可能不赞同, 我不舒服的是,她在拓展他的极限。”

    “他不是小孩,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不,”faith auntie摇头,“他不知道,他在工作上睥睨傲物,他在生活里卑躬屈膝,这是米卓带给他的伤害,米卓撕裂出了两个他,他自己意识不到,我希望有一个女人在生活中给予他尊重,不能因为他的退让和温柔,就变本加厉地攻城掠地。”

    “你要跟殷天聊这个,在凌晨两点半?”

    “既然我不休息,她不休息,那凌晨2点,3点,5点有什么所谓?”

    阿成笑笑,“那我只能希望,这场谈话可以happy ending。”

    “Same as me!”

    文华东方酒店在淮江最富贵的购物地界。

    它是百年的港府家族酒店,Faith untie走得是黑卡通道。

    凌晨3点28分。

    大堂门口,随着门迎缓缓拉开车门,副总和经理揣着热情与恭顺,领着酒店人员齐齐鞠躬。

    Faith秉承着米氏家族的谦逊模样,谈笑风生。

    那种骨子里流泻而出的清贵之气如一团温玉。

    在雅致与曼妙的屋饰下自有一股绒绣的芳华。

    Faith怕殷天劳累。

    在芙蓉阁落单了两份经典鸡蓉烩鱼肚,一份煎酿三宝和一份鱼肉烧卖。

    餐点刚送到,殷天就来了。

    她跟着餐车,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向屋里张望。

    Faith auntie“噗嗤”笑了,随即用笑容掩住惊奇。

    米和可从没说过,她的眼里的神韵那么像蔡榕榕。

    “我听说你们工作劳累,就专门叫了一些吃食,一起品尝。我不太能吃辣,又是个老年人,都很清淡,委屈你喽。”

    殷天临出发前,专门去宿舍洗了个澡,挨个闻女寝的沐浴露,都不满意。

    最后矮子里挑高个,选了蔷薇花香。

    她落落大方,把白萝卜羽绒脱下。

    两人握了握手。

    套房雍容大度,在27层,餐厅多以欧洲古典花卉和帝政风格的银器所布置。

    黑绒帘金丝钩配落地窗,天气还算明朗,满目可见星辰。

    副总将所有的餐食摆放整齐后,谦逊微笑,“Have a good night!”

    浓厚的英腔,他们都来自于谢菲尔德哈勒姆大学,有着直接输送进全球五星加酒店的学术特权。

    Faith 摇着气泡水,慢条斯理地看着天空,“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我们家族迎娶过一位英国女探员Jefferson Williams,她的父亲有荷兰血统,所以黑皮书上方的ZWARBOEK是荷兰语,她是家族的领路人,如果没有她,日军侵港的战役,我们不会存活下来,所以家族对警察的敬仰是骨子里所涵盖的。快坐下,尝尝味道,鱼肚是我的最爱,也是米和的最爱。”

    殷天顺从地落座,难得乖巧。

    她无害地微笑,像头温婉的绵羊。

    “你不用这么拘谨,我们很清楚你的为人,你是个‘疯丫头’,”Faith狡黠一笑,“正式自我介绍,米和叫我Faith auntie,他母亲离世的早,都是我在照看他的成长,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我是代表家族来跟你做谈判的。”

    殷天刚喝完一口汤,差点呛着。

    脑子里猝然浮现起家族纷争盎然的TVB剧集。

    “其实谈判这两个字不准确,你也不用觉得有压力,我们认可你,但显然觉得,你没有认可阿和,或者说你关注的焦点在你自己身上,容易轻视和忽略了他。”

    殷天索性放下勺子。

    她明白了,这一桌美食就是个热情地摆设,静默了片刻,她抬头直视auntie,“我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这个家族里最乖顺的孩子,尤其在他父母出事后,患得患失,渴望温暖,这种心理让他在两|性|关系的主权中几乎百不一存,输人输势,更何况,那个人是你,你对于他来说,一直是很特别的存在。”

    Faith auntie斯文地嚼着鱼肚,缓缓咽下,“我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妇女能顶半边天,在这个家族里,同样也奉行着这个原则,女性是独一无二的优秀个体,我是,我很优秀,他外婆是,他母亲是,你根本想象不到他母亲是多么璀璨的一个女人,当然,你也是。”

    “您觉得我剥夺了他什么?”

    “你觉得你剥夺了他什么?”

    殷天绞尽脑汁,“剥夺”,何来剥夺。

    她无非是让他换份工作,那还不是因为他肚子上的血窟窿,连带着肠子都烂了。

    “你有答案了,你的表情告诉我了。目前的结果,两个原因导致,第一,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第二,他太在乎你了,不愿意忤逆,我从港岛过来,就是来告诉你,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Faith auntie催促着她吃饭,出神地看着鱼肉烧卖。

    她出面来当说客,不能输。

    Faith auntie理了理思路。

    娓娓道来。

    黑皮书的第一任作者。

    米睿清,进入英国爱丁堡大学学医,1872年博生毕业返港,供职伦敦会医院。

    第二任作者。

    米时督,他紧跟父亲脚步入学爱丁堡,攻读临床医学,不止喜好理论,还热衷攻克法医难题。

    第三任作者。

    米汝鑫,毕业于伦敦大学神经科学,博士毕业后返港,在宝云道英军医院供职。

    第四任作者。

    米隋,耶鲁大学犯罪心理学,辅修第二专业,临床心理学。

    第五位作者。

    米嵘靳,帝都医科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55年由校方派往德国维尔兹堡大学专攻法医学。

    1960年受香港司法行政部委托,回港在都爹利街道筹建香港法医学研究所,并出任皇后大道警署首席法医。

    第六位作者。

    米卓,研究暴力犯罪的神经心理学及人类基因遗传学。

    这是一个家族对磅礴医学体系的传承。

    他们坚韧、果敢、服务及忠诚于医和。

    2000年至2008年,米和已经习惯于父亲的缺失。

    他在港岛的教会中学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学业,也集中学习了宪法和刑法。

    他深夜入梦都在竭力背诵,嘴巴喃喃。

    Faith几次路过房门都听见窃窃私语,他在用一种嫁接之术来阐述自己对父亲的依赖与守护。

    法律条文倒背如流后,他又唯恐父亲在内地,或在英国,或美国落网。

    他将各国法律书籍藏匿于天花板吊顶内,深夜秉烛而读,每页纸都被翻得蜡黄而薄脆。

    2009年,顶着叔爷爷米隋,姨奶奶张疏颖的耶鲁光环,和那密密麻麻三页纸的米隋推荐信。

    20岁的米和在耶鲁大学享受到了宾至如归的待遇。

    入学第一日。

    他就熊心豹子胆地约见了法学院学生管理中心负责人艾莉森莫尔丁。

    他要转专业。

    从医学横跳法学。

    一场90分钟的一对三重重面试,两轮考核。

    秘书上报耶鲁副校长,最终敲定他入学法学院的资格证书。

    这是对米氏祖上规矩的逾越,是大不敬!

    垮破了传统。

    米和没有隐瞒,当下就跟米隋交了底。

    千里之外的长辈出于对他成长轨迹的理解与心疼,便刻意隐瞒了这一消息。

    大学期间,他动用一切手段寻找父亲。

    他是地下金属乐队的一员,是极限运动的狂热者。

    常在深夜看戏剧,泪流满面地看莎乐美带着爱意亲吻着约翰的头颅。

    米和有时候分不清舞台和现实。

    朦朦胧胧间,约翰的头颅就变成了蔡榕榕的脑袋,妩媚的莎乐美成了俊朗的米卓。

    他裹紧风衣在风雪中长久地驻足。

    一时不知家在哪里

    米和走过米隋在他童年时讲述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餐厅酒馆。

    他甚至通过温贝里教授的儿子看到了当年米隋迎娶张疏颖的那辆老哈雷。

    学院里的人说,米隋和米和截然不同。

    当年的米隋是个狂放的学术疯子,而米和情感疏离封闭,却又温煦待人,像个出世的隐士。

    从凌晨3点半讲到5点。

    Faith auntie口干舌燥,淮江的泠冽让她喉咙和皮肤都是紧绷的。

    “殷天,道德经里有一句话,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说得就像他。成为一名律师,在他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予以援助,我们先不评论道德的对错,他承受了太多家族对他的胁迫,如今终于得到了认可,你的一句话让他放弃他的前半生,合理吗?米卓是我们家的怪物,我们所有人都放弃了他,只有阿和,依旧笨拙地希望可以拯救他。”

    殷天听得唏嘘,又燥热。

    她没哭,面前的鱼肚汤已经见底,她有几次情绪到了瓶颈,根本无法坐立,只能站着,压住惊涛骇浪。

    黑皮书一直都在她手里,她知道厚重。

    却不知那是几代人跨海翻山的血泪所凝结。

    “对不起,在没经过家族认可的情况下,冒昧地收了黑皮书,我不知道它背后的意义这么重大。还有我想说,我从来没有去阻拦他的事业,我……”殷天鼻头红酸,抬了抬眉,抻了抻眼,“我只是不想让他受伤,特别是不想让他因协助罪恶而被良善的一方所伤害,他无论在法庭上多么巧舌如簧,他在我这里都很干净!”

    “我是一个警察,我见识过太多罪恶,这个世界是灰的,我只有在看他的时候,觉得那是白!那是真!那是美好!不是只有他心疼我,我也心疼他,我不想让这种干净蒙尘!”

    殷天眼泪流下来,高昂地说完才猛地顿觉失礼,立刻有些手足无措。

    愣愣地抓着裤子两边,埋怨自己没收住,情绪使大了。

    Faith auntie则轻缓地笑了,由衷敞开怀抱,“come on,come here!Come!”

    殷天觉得丢人,抹着眼泪,不情不愿地蹭到她怀里。

    “米家所有的婚礼都是在港府半岛酒店举办的,你们在淮江办完,我们就会开始筹备,我希望,我们能愉快地相处,我把照顾他的任务交到了你手上,我知道你战斗力很厉害,不会让他受到伤害,误会解除,Happy ending。”

    Faith 将殷天慢慢推开,打量着她的面容和肆意地长发。

    笑得雍容闲雅,“欢迎,我们有个性的第七代米太太。”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我的爱恰如海啸

    Faith auntie给殷天带了诸多港府的手信。

    有一份极其显眼:干鲍、干鱼肚, 干海参和干瑶柱。

    这是港府的海货老牌,拿它们煲汤最好。

    米和从小被滋养到大,Faith迫不及待与她分享着爱不忍释的成长味道。

    殷天临走前, 她把老祖宗Jefferson Williams的项链给她带上。

    这是维多利亚时期莱茵石珍珠古董项链, 枝叶和蝴蝶纹, 仙姿婀娜,这是Jefferson出生入死, 千里缉凶时所佩戴, 都是警察的身份,或许心意相通。

    老祖宗的物件必要时能广厦成荫, 庇佑佩戴者。

    这是米家在跳丸日月中所坚信的。

    告别Faith auntie, 殷天先回了趟家。

    没人,里外都黑魆魆。

    她把食材放进冰箱, 把其他手信放在餐桌上。

    莱茵石的项链她贴身佩戴,初碰肌肤时凉如寒冰,像开刃的刀锋贴入皮下, 现在好多了。

    可殷天鲜少佩戴饰品,她生硬地扭了扭脖颈, 总觉得不自在, 像哪吒,像闰土,箍个大金环。

    到分局是清晨6点半。

    彤云密布, 远处闷雷裹着电闪, 隐隐而来。

    气象台发出了红色暴雨预警, 即便这样, “录口供”一直坚|挺在大门外。

    今儿只有丈夫, 忙得热火朝天, 殷天一向支持他们事业,买了30个加肠灌饼,准备犒劳兄弟。

    “好嘞,我啊记性好,知道谁加麻加辣,知道谁不吃葱和香菜,五层的警官们我最熟,做完了给您送上去。”

    殷天喝着暖心暖胃的红枣豆浆时。

    小晗和丽子那裹满泥浆的黑色公车也缓缓驶进院内。

    丽子轴,死活不去医院。

    非得先回来给刘秀瑛报告,身残志坚,一瘸一拐地上楼梯。

    小晗要背她,被严正拒绝了。

    院里都是熟人,丽子怕丢面,也怕风言风语发酵,她无所谓,可小晗前景光明,她不想让他沾上莫名其妙的花边新闻。

    殷天正好过来搭把手,把她架了上去。

    丽子灰头土脸地在白板前绘制村里的平面图,她地理空间感极强,又会画画,几笔就将村落勾勒得唯妙唯俏,最后用红笔标注出夏谷坟包的位置。

    一汇报完,在刘秀瑛地催促下。

    小晗陪丽子去了附近的卫生站。

    郭锡枰让技术队备勤,时刻准备出发。

    随即向邢局申请搜查令,要掘坟开棺。

    7点30分,刘秉如握着张乙安给她买的南瓜拿铁,进入7号审讯室。

    她一看是丁一远和刘秀瑛,便索然无味地敲了敲椅面,“我要殷警官。”

    这简直是赤条条的嫌弃,丁一远无声地控诉着,把正吃灌饼地殷天给踹进了审讯室。

    殷天的嘴都塞变形了,艰难地咀嚼着,刘秀瑛忙把自己的保温杯递给她。

    “夏谷。”

    “对,夏谷,”刘秉如寂如死水,“那个保安,你们找到他了。”

    “找到了,”殷天含糊开口,“一坟堆。”

    “穷乡僻壤对死亡没有敬畏,人死了就扔地里一埋,像对畜生一样,谁都不知道。”

    刘秀瑛起身将冻疮膏放在椅面上,“阿春在1999年年龄还小,拐走闫朔的是阿春的母亲阿晨。夏谷作为保安,上岗喝酒,醉醺醺放走三人,甚至更有可能,闫朔当时在挣扎,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什么都没发生,对不对?”

    “八九不离十。”

    刘秉如拧开药膏,感激一笑,轻轻涂抹着烂疮。

    “你怎么确定的是他?”

    “眼睛啊,一个人想要隐瞒,肢体就会刻意装得松弛自然,但眼睛不会。”

    “你问他话的时候,他躲闪了。”

    “不,”刘秉如直勾勾地盯着殷天,声音慢悠且轻盈,“比那个更恶劣,他撒谎了。”

    刘秀瑛悚然一震,当即明白,“你是说你在第一时间扑了八个门,他怕把事情闹大,没有说真话。”

    “对啊,对啊。”刘秉如怜爱地看着自己老朽可怖的双手,“如果说了,我的朔朔有可能找回来的,他跟孙小海一样大。我个子不矮,他爸爸也高,这样看下来,说不定比孙小海还高半个头。我特别得意他画画有天赋,说不定会学建筑设计,或是当个艺术家,我知道那烧钱,可我们家出得起,我会支持他一切的选择,那么我此时此刻不会在这,最操心的事儿,应该是他的谈婚论嫁吧。”

    刘秉如这辈子。

    都不会忘记东茂市场外,夏谷在狂风骤雨中的狼狈模样。

    银河倒泻,天地矇昧中。

    她浑身湿透,他也浑身湿透。

    劈头盖脸地雨柱掩去了他的酒气。

    把他给冲醒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推手之一。

    她以为这国字脸的男人被她的疯癫模样吓傻了,结结巴巴地摆手,“我没看到,女士,我真没看到,我一直在岗亭里,没看见穿蓝裤子的小男孩。”

    他没看见,他就是没看见。

    当孩子丢失的广播出现,他全身僵麻,开始给自己强化无辜的成分。

    夏谷本来就烂醉,眼睛像个万花筒,相同的物件都能瞧出百般姿样。

    他看见那男孩的重影,他被一个女孩拉拽着,额头红糊糊,看不清楚,朦胧地像绽放的梅花。

    三朵,对,大约有三朵,哪有男孩头上画梅花,女气得很。

    但可真好看,显得男孩肤白,像个年画娃娃。

    女孩后面跟着一穿雨衣的女人,长得和善,眼睛却贼溜溜。

    她的脸盘被遮了大半,粗鲁地将男孩额头的梅花摘掉。

    呦,花朵成了泼墨的山水,走进一看,夏谷才认出来。

    那是血呦!

    阿晨盯着夏谷,夏谷流着口水,顶着两坨高原红,傻兮兮地瞪着男孩。

    一个不遮掩,一个不叫停。

    目送三人走远,他又乐不可支地嘬了两口老白干。

    仗着酒劲儿骂咧了两句,“只会生不会养,小脸蛋儿破了相,咋娶媳妇,白瞎!”

    当广播和寻呼机同时发出警报时,夏谷才如梦初醒。

    他“啊啊”叫唤了半天,指着三人离去的方向。

    他胆子怂啊,刘秉如抓着他保安服的时候,他腿肚子都哆嗦。

    之后她又来找过他两次,夏谷斩钉截铁,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殷警官,闫栋在失去儿子后很低沉,他的领导以他心理状态不佳为由,将他调离了机长的岗位,我不想打扰他,就自己找了侦探社,我锁定了夏谷,可还不到时候,等我下定决心要复仇时,他不见了。”

    “他搬家了。”

    “对,找了好久好久啊,终于以城里游客的身份进了那个村,那里的瓜果真新鲜,那天还有人办婚礼,鞭炮噼里啪啦好热闹,”刘秉如两眼兀的粲然,情绪激越起来,“你猜我看见了谁!”

    刘秀瑛和殷天打着眼神。

    刘秉如扬起了由衷地欢悦,甚是开怀,连皱纹都在笑,“我推开那个屋子,你猜我看到了谁!”

    刘秀瑛蹙眉,“闫栋?”

    刘秉如霍然拍桌,“对!我看到了他,我丈夫!他竟然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同一地点,你能想象吗?这就是神明的伟大,这就是神仙,是菩萨!是老天看不过眼给了我们心灵的默契!是我的朔朔在召唤他的父亲和母亲!”

    “我看到我丈夫泪流满面地站在那个畜生身边,那畜生烂醉如泥,嘴里说着女人的手,女人的脚是最美的八爪鱼,吸在了他的心坎上。闫栋看到我的时候惊呆了,我却兴奋得全身哆嗦,这是老天给我们复仇的时机,这时机终于到了!”

    刘秉如此时的脸光耀而美艳。

    升起了一种浮想联翩的痴迷。

    可渐渐,这种充溢的愉悦变淡了。

    她的脸缓缓僵硬起来,变得煞气沉沉,“可他不敢,他不敢动手,他就这么看着,甚至阻拦我,失望透顶,真是失望透顶。”

    女人回了娘家,夏谷便有了喝大酒的畅快劲儿。

    他喝得神魂颠倒,一会在云端驾马,一会在海中擒鳖。

    他浑然不知一对夫妻正要对他磨刀霍霍。

    屋外的鞭炮像一个个小炸弹,满地旋。

    笑闹和吵闹掀到了天上。

    刘秉如也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从眼角跳出来。

    这模样吓坏了闫栋,他的良善终于激发出来。

    刘秉如上前,他拦。

    再上前,再拦。

    “秉如,收手吧,好不好?”他抓着她的的手,轻抚掌心的纹路,“朔朔回不来了,他真的回不来了,你要让他看着你这双手全是血吗!他最喜欢你抱着,那时候他那么小,脑袋跟我巴掌那么大,我不知道怎么抱他,我怕把他碰坏了。”

    刘秉如潸然泪下。

    闫栋契而不舍,“可我看着你抱他,觉得幸福啊,以前我觉得开飞机最开心,蓝天白云最好看,你是蓝天,朔朔是白云,你们比蓝天白云更好看。”

    “朔朔,我的朔朔!”刘秉如嚎啕。

    “我们再要一个,再要一个孩子,然后像爱朔朔一样爱着他。”

    哭声戛然而止。

    刘秉如的怒火从胸膛一寸寸积压,最后炸出来,炸得房梁都是焦土。

    “你要做什么,你要我忘了他!”

    “对!忘了他。”

    “你是他的父亲!你要忘了你的儿子吗!”

    “你得走下去啊,你得活啊!”

    刘秉如凄怆地看着大花床褥,那种妖艳地色彩刺痛了她的眼睛,“我……走不下去了,闫栋,我如果不杀了他们,我活不下去!你想看着我死吗?朔朔死了,你还想我死吗!”

    闫栋膝盖酸软,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指控和伤害。

    连连摇头。

    “那你为什么拦着呢,你拦着,不就是想逼死我吗?他有多冷!你不在现场你永远感受不到,那样的暴雨,我都受不住,五脏六腑都冻透了,那样的疼痛,我也受不住,他的直肠都是烂的!”

    刘秉如冲向夏谷。

    闫栋死死地抱着她的腿,整个身子都在耸动,他一步步看着妻子步入深渊,却无能为力。

    审讯室里。

    刘秉如的泪静默地滑落。

    “我一个人走在失去他的黑暗里,道德和善良成了我的对立面,我父亲早逝,我的母亲曾说我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殷警官你懂吗,我小时候觉得善良是一种天大的最高贵的品质和评价,我也要成为善良的人,曾经那么多年,我也自认为我做到了!”

    “结果是什么?我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去对抗罪恶,我只是一个脆弱的母亲,我怎么去抗争一条完善的黑色产业链,我没有公权力的扶持,我就是一个平民!一个母亲,我能做什么!”

    “走到今天,我太厉害了!当年孙耀明没走完的路我帮他走完了,没查出来的事我查出来了,我不厉害吗!”刘秉如涕泗横流,手指一字一顿持重地戳着椅面,“永远不要去低估一个母亲的力量!”

    刘秀瑛撇头。

    用拇指刮去眼泪。

    刘秉如斩钉截铁,目色坚韧,“我没有错,我守住了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即便我用最穷凶极恶的方式,殷警官,每一个个体爱人的方式不同,我的是海啸,我用海啸一样的爱爱着朔朔,我很抱歉冲毁了庄田,冲毁的堤坝,让你们这么辛苦。”

    刘秉如看着两人,背脊一弯。

    深深鞠躬。

    “是我杀了他,在他酗酒不醒的时候,用针管向他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注射了浓度比为0.4的纯酒精,闫栋阻拦了我,可我没有听,我希望你们转告法院,我们作案有主次,是母亲杀了人,不是父亲。”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背叛

    小小一间庙, 四方角落各凝一盏酥油灯。

    火苗颤颤巍巍,在乌黑中成不了气候,无法形成明亮的绒光。

    观音大士抱着童子立于莲花座, 面容朦朦忪忪瞧不清。

    但自有股居高临下的威厉压服着凡人的天灵盖, 一路直通到脚底, 迫使凡人的身子畏缩起来,左手搭右肩, 右手搭左肩, 束|缚得渺小再渺小。

    10平方面的狭小庙堂,伸手不见五指。

    方小萍端坐在木椅上, 一霎那恍若回到了圣玛利大教堂的忏悔室, 与神明沟通着鸡毛蒜皮的罪恶意识。

    殷天揣着手进来,猝然遁入黑暗。

    她双眼无法适应, 什么都看不见,右腿在门槛上滑稽地抬着,不敢落下。

    “殷警官真会选地方, ”黝黑中,方小萍朗朗开口, “经常开车路过都没发现, 这里有个这么小的庙堂,供的,竟然是送子观音。”

    殷天顺应了暗度, 踟蹰而入。

    一摁打火机, 她半张脸在火光中摇曳生姿。

    摸起一支香, 点了, 香头“噗噗”冒火, 像只蜡烛。

    挥手扇灭, 她恭谨地插|入香炉。

    方小萍很松弛,她在此处生发了很多奇思妙想。

    这思维让她感性起来,“我结婚很多年都没孩子,我婆婆压着我去了威山的求子观音堂,回来之后就有了。这个主持,那个道长,都说我肚里的是位童子,出生后身体不好,果不其然,3天一小病,5天一大病,容易惊厥,他看我的时候常常盯着我身后,让我不止一次产生错觉,我的魂魄不在我体里,而是跟在身后。我按着规矩,让他远离寺庙,等他年纪稍大,又按着规矩将他带回求子观音堂,由道长做法送掉那个童子。”

    “可笑吧,一个留学海外多年的心理学博士后,要被家庭和生育的价值所定位。”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是被明码标价的。”殷天的声音很冷。

    这小庙走穿堂风,不保暖。

    冻得人恍惚,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安落。

    “为什么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

    殷天一时不知怎么措辞,她想了一路,思绪依旧木讷,“坚持了20年的事儿,迫切希望得到一个结果,也一直在假设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它,然后……”

    殷天顿住了,绞尽脑汁地寻找表述方式。

    方小萍起身,她几乎看不见殷天,只能确定她声源的位置,方小萍走到观音面前,摩挲着它的脚面,厚厚一层浮灰,掸了掸,“然后什么?”

    “然后,一个变数让我终止了自己的坚持。”

    “您跟上次来治疗室的状态截然不同。不坚定了,踌躇了,你当时几乎是单刀直入地威逼我,态度明确,目标清晰,可现在,你像一个人。”

    “谁?”

    “哈姆雷特。你像哈姆雷特的复仇,很延宕。”

    殷天笑了,“张美霖夸你,高烨称赞你,你真有两把刷子,我现在就是哈姆雷特。”

    “那么,是善良阻止了你,成了那个变数。”

    “男人,男人是变数。”

    “他阻挡了你去解决纷争的意愿。”

    “我也成全了这种意愿,所以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梦里有什么?”

    “你尝过血的味道吗?”

    “小时候流鼻血,从鼻腔进了喉咙,算是尝过,铁锈一样腥。”

    “看过奶牛挤|奶吗,冲力很大,一下下呲进桶里,起一层白沫。”

    “看过。”

    “我那时候,亲人胸膛的血就像奶牛,不用按压揉|搓,就喷了我一脸,灌进食道里。我在梦里看到自己满嘴是血,指着我嚎叫,一遍遍控诉我把她给忘了。”

    “那你有没有忘?”

    “他们都希望我忘掉,好像遗忘就是新生的第一个步骤。可我这段时间,看到一个女人,她没有选择遗忘,拒绝了新生。”殷天仰头,竭力想看清观音的面容,“我好敬佩她,她怀里也有个孩子,就像这个观音大士,不骄不躁,稳扎稳打,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她还在周旋,在不懈,她身上,几乎有一种神性。”

    “你本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偏执,仇恨,打死不放弃。”

    “那现在呢,什么样子。”

    “变好了吧。”

    “什么叫变好了?”

    “懂得顺应社会了,懂得掩藏,懂得看见真,看见善,看见美。”

    “那是什么促使你变好了?是成长体系的完善,还是那个男人带给你了不一样的体验。”

    “都有。”

    “对于自我的背叛行为,你满意或是不满意,想还是不想。”

    殷天沉默良久,轻轻一叹,“你问倒我了。”

    “怎么会,你的答案那么明确。你接受了他的插手,行为彰显着人心最深处的真实。在这个人不是具象的时候,它是飘渺的意识,你能感受到,但你抓不住,它无法成为一个个体跟你对话。”

    “一旦这种意识投射到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在你心中的占比又很重要,它就会生成一种力量,让你无法抗拒,这也是你的心之所向。如果你斩钉截铁的拒绝,在当下就选择了不背叛自己,你会做出相应的决断和行为。所以没必要纠结,人终究是向前走的。”

    殷天从庙堂出来后神清气爽。

    暂且不管内心乱麻一样的线球是否梳理清晰。

    她就是想听方小萍的后半段话。

    想让一个旁观者把那铆钉敲得更扎实。

    尚且不管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一个成熟的自己背叛了青涩的自己,这是常有的事,她需要这么认定,不然那梦魇的血盆大口会一直如影随形。

    她精神一好,工作就热情,跟打鸡血似的,大有呼风唤雨的势头。

    郭锡枰追逐到一些线索,她硬要奋勇跟随,把康子轰下了车。

    孙苏祺让她照顾好郭大爷。

    她捣头如捣蒜,跟春游的小学生一样亢奋,手舞足蹈。

    “有事没事事务所”在南城坟圈子旁的一个回迁小区里。

    三教九流庞杂,有点现代“鬼市”的劲头。

    地下半层七扭八拐,经过一火烛店,一寿衣店,一八卦店,一关二爷批发店。

    两人终于摸到了杂货满满的玻璃门。

    敲了两次。

    一缺门牙的老头带着福尔摩斯的猎鹿帽,叼着棕色大烟斗,探出脑袋,“有预约没预约!”

    郭锡枰和殷天异口同声。

    一个答“没有”,一个答“有”,丝毫没默契,说完就相互瞪眼。

    也不知老头听清了没,他“吱嘎吱嘎”摆弄着门。

    可门不听话,老旧又执拗,那白蒙蒙的玻璃片摇摇欲坠,跟老头的门牙一样。

    狭小的空间内。

    A4纸呈山峦般高耸,直|逼天花板。

    一张破桌子,里侧是个漆皮全无的老板椅,像拔了毛的鸵鸟。

    外侧是两个藤椅,手柄处都包浆了,发黏。

    这根本不是屋子里放资料。

    而是资料堆里刨出了一个坑,两人根本没法下脚,踮着扭着,蹭到座位上。

    “是你找到了夏谷?”

    老头呲牙笑,洋洋得意,晃了晃脑袋上的猎鹿帽,“我是阿福的传人,他能找到的人,我都能找到。”

    那半颗门牙太扎眼,切面是锯齿形。

    殷天刻意移开视线,可只消片刻,注意力又回到那,她太好奇是怎么摔,才能勾勒出这奇异的形状。

    “刑警队长,你们是龙,面上走,我们是虫,面下走。龙有龙的法子,虫有虫的门道!上不了台面,可是能拿到结果啊。对家长来说,拿到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对不!”

    老头手哆嗦,捏着一团茶叶,抖一路。

    扔进茶壶时已寥寥无几。

    他来回三四趟。

    把落在桌面的茶叶捡起来,放嘴里嚼,越嚼越香。

    他听着郭锡枰的来意,不时摇头,拒绝做“出卖”客户的小人。

    “我儿子就是个混蛋,我老婆跟别人跑了,我无牵无挂,觉得亲情爱情就是狗屁!他当时来找我,我图的是他有钱。查了3年,我觉得钱没意思了,因为他打动我了。”

    烧水壶“咕噜咕噜”。

    老头说话抑扬顿挫,竟听出了几分信服感。

    “又查了三年,我就不收一个铜板子儿了,甚至觉得这是个公益,此后再三年,彻底折服喽!我,是个虫,人生完蛋了,但我这虫,担着拯救他人人生的大任啊,警察队长,我找到我活着的意义了!”

    老头洗茶,冲茶,倒茶。

    殷天正好渴了,一仰而尽,一入喉,瞠目着脱口而出,“金瓜贡茶!你还真是没少挣!”

    老头哈哈大笑,“您是道上的人,通透。”

    郭锡枰好奇地呷一嘴,他喝不出个所以然,撇嘴,“刘秉如最后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

    “——等会等会,谁?”

    “刘秉如。”

    “刘秉如?”

    “不是你把夏谷的信息告诉她的吗?”

    “她不是我雇主,她丈夫闫栋才是,他在儿子出事的第二年,2000年8月8日雇的我。”

    “那正好,”殷天指关节扣了扣桌,感谢老头的二次斟茶,“说说闫栋吧,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淮扬分局的审讯已经成了僵局。

    他们只能在旁支中摸索线索。

    自承认杀死保安后,刘秉如进入了隔岸观火的模式。

    不再松口议论或是闲谈,即便开口,也只是提供可有可无的信息,鬼打墙一般带着警员在原地遛弯。

    2009年成了个死穴。

    无论是按着当年拐卖的事件顺序,还是跳脱出时间概念,逮一个杀一个,他们都无法定位出2009年死者的蛛丝马迹。

    刘秉如的冻疮烂了,愈合,再烂,再愈合,形成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地闭环。

    刘秀瑛和丁一远知道她在拖延时间,这一举动说明着闫栋势必在暗处实施着犯罪活动。

    丁一远抓着闫栋不放,他审讯的气质跟旁人不一样,绵里藏针,是套话的高手。

    刘秉如徜徉人事总监多年,亦是太极行家。

    你来我往,无为至上,竟打了个平手。

    这便令结果遥遥无期。

    连预审之王的老罗也束手无策,“我咋觉得这问话跟跑马一样,她在遛我。”

    刘秉如怡然自得地哼着摇篮曲,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她笑了,嘴越咧越大,双眼越眯越幽微,鼻子越耸越长,像个荒村里的鹰钩老妇,“嘎嘎嘎嘎”地乐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我要在阳光普照中认罪

    “有事没事事务所”的老头面对着拿搜查令的郭锡枰、殷天、侯琢和康子时, 拍着大腿直嚷,“何必呢,何必呢!你得给人家活路吧!”

    山海一样厚重的资料满天飞。

    四人来之前相互通了气, 装腔作势地把事务所搅得风卷云涌。

    老头一会摁着候琢拿起的资料, 一会扯着殷天手里的CD。

    转悠得焦头烂额。

    “你真以为自己是个斗士。” 郭锡枰捻着数据单。

    “明明预判了他们的行为, ”康子把底下的纸箱翻出来,呛出几个喷嚏, “知道被你查出来的人会有生命危险。”

    殷天好整以暇地举了举录音笔, “还装一清二白!你自己说说,情形恶不恶劣, 你这得蹲大牢啊!”

    老头把帽子一薅扔地上, 攥着烟斗怒视,“话不可以乱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我就一平头百姓,更没让他们杀人,怎么, 抓不到人拿我充数啊!”

    四人一听,颇为遗憾。

    将这遗憾换成了动力, 铆劲儿打扫。

    如火如荼, 热气腾腾。

    角落一母耗子带着四个小耗子被地动山摇惊得挪窝,灰溜溜往外蹿。

    老头终于忍无可忍,“我说我说!要不怎么这家人这么戳我心窝子呢, 哎呀我说!你别翻我东西了!我有洁癖!”

    殷天一听这话乐了, 看看脏污的老头, 又看看郭锡枰, “洁癖?郭大爷, 我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他在骂您。”

    “诶诶诶咋还挑拨离间, 我什么都没所指。好了我的几位祖宗!”老头双手合十,躬身求饶,“刘秉如,刘秉如她厉害,她是个狠角色。她丈夫闫栋找的是我,她老婆,刘秉如,也找了家侦探所,找的是我对家,陈娘子!”

    老头唉声叹气,窝进秃皮的老板椅上,“我跟她斗了几十年,就为了争第一。这夫妻俩就是故意的,合谋,为了找到真相逼着我俩较劲儿,您猜怎么着,还真如了他们的愿,我找一点,她找一点,这么一拼,不就齐全了嘛。”

    “陈娘子?既然斗了几十年,知根知底吧。说说联系方式和地址吧。”

    “咋找,大洋彼岸呢,她去找她女儿了,她女儿在英国康沃尔开了家古董店,她帮着过去打理了,不回来了。”老头垂下脑袋,最后的四个字满是落寞。

    殷天机敏地抬眉,“你俩什么关系?”

    “一个被窝里的呗,前夫前妻!那女儿不是我的,她后来嫁了一老外,她说我不自由,那大胡子黄毛能给她自由。”

    老头一提伤心事,手抖得更厉害。

    烟|丝抓了掉,掉了抓,更别提反复揉搓了,他一恼,索性将烟斗扔了。

    “我俩之前合开侦探社,她有这个情节,她外婆是警察,牺牲了。大舅也是警察,也牺牲了。后来我俩理念不一样,就分道扬镳了。她太善良,见不得女人受苦,所以都是女性客户,我不行啊,我共情不来,我得挣钱,是白天吵完晚上吵,离吧,只能离了。”

    老头摆好四个茶杯,摁下烧水壶,“你们知道夏谷把刘秉如肝脏踢破裂的事儿吗?”

    殷天悚然一惊,迅速看向郭锡枰,康子和候琢也讶异。

    老头把茶叶重重一放,“不知道?你们查的什么玩意儿,你们知道个啥!啥啥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

    “夏谷酒劲上来,扯着刘秉如头发死劲儿踹,踢完就跑了,直接搬家,找一穷乡僻壤躲起来,估计也是吓着了。刘秉如没跟闫栋说实话,就说是过马路不小心,跟一三轮车撞了,对方是个单身母亲,她也不想追究了。这事之后,陈娘子豁出去了,我俩是前后脚找到夏谷藏匿的地方,之后的事儿你们也应该知道了。”

    “陈娘子善归善,但脾气倔,不容易掉泪,我头次见她这么哭,她说她这辈子都没意识到人原来可以这么恶毒。那时候夏谷还在市区住着,刘秉如好脾气地一遍遍解释,就是想知道那条路有个分叉口,人贩子带着她儿子哪儿边走了,话还没说完,夏谷就知道刘秉如知道他之前撒谎了,先是一巴掌把她扇地上,骑|着打,一遍遍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就是没看见,你有本事你杀了我呀!’要不是陈娘子赶到,刘秉如内出血就死那儿了!”

    老头猛地一拍桌,“这他妈就是社会的蛀虫!死不足惜!”

    说完一愕,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坐着四个警察,立刻怂了,身子也蔫了,“我就……我就觉得,这人吧不能太邪太恶,不然天都得收拾他。”

    闫栋面对瘦弱悲怆的妻子决定亲自找出凶手。

    他聘请了老头,有人告诉他这老头能上天入地,果不其然,他找到了甄寿仙的破绽。而后,闫栋在柬埔寨通过黑色渠道,向一个神秘人高价购买了几种杀人方式。

    那时候他不知道,刘秉如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寻找凶徒。

    他们各自走访在目击者间,不厌其烦地问询和乞求,重视着所有的线索。

    随着年月漫漫,导致闫朔失踪死亡的推手一个个浮出水面。

    当刘秉茹和闫栋分别与他们沟通时,他们所呈现出的逃避,戏谑,狡辩,谎言,怒骂。

    深深刺激、伤害了两人。

    闫栋所期盼的道歉迟迟未到。

    而刘秉茹在一次次争锋相对中彻底对人性失去了信心。

    “2009年是谁?”

    “我没有查出那个人,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可能是陈娘子查出来的,你们可以问她。”

    “阿春之后还有没有人?”

    “有,阿晨阿春母女俩都在一个人口贩卖组织里工作,他们是捕球手,专门网罗和制作孩子的名单,本来就是洗衣店,谁家什么情况有没有孩子,门清。按理说,闫朔会被统一送往其他地方,可却死了。我顺藤摸瓜,摸了两年才摸出来,有人出高价让阿晨动心了,第二天就倒手卖给了出高价的那个人,我就查到这,后面是真没线索了,陈娘子那边有没有结果,我不清楚。”

    淮扬分局在此时终于知晓了闫栋处在暗线的目的。

    他要亲自手刃那个出高价,导致儿子最终死亡的凶徒。

    这是一对父母蛰伏20年的追凶之途。

    陈娘子的号码成了空号。

    联系驻外人员,几经周折去往康沃尔的古董店,根本是查无此人,查无此店。

    老头听到这消息,满目凄楚,半天没说话。

    嚅了嚅嘴,“我俩是彻底断了,她是大风筝,我没皮没脸用力拽,还是线断了。”

    分局的审讯一轮轮。

    无论怀柔还是威逼,都无济于事,甚至显得很滑稽。

    高度奋战也无法拖拽时间的流溢。

    用两三天的努力如何去抗争20年的准备与筹谋。

    刘秉如的笑容越来越绚烂,越来越笃定。

    她的雄心万丈点亮了整个分局,成了持重的真正的掌权者。

    所有警员都成了提线木偶。

    她才是耍弄红线,让偶人跳,让偶人坐,让偶人睡,让偶人愤怒的实际主人。

    白日转黑夜。

    黑夜转白日。

    一弹指顷,斗转星移。

    刘秉如在这一日起了个大早,显得很庄重,专门向看守人员要了根红头绳。

    她将梳子沾水,一寸寸打理着枯草的干发。

    黑发白发一混杂,远看是一种雪花状的花色,像老式电视机。

    她把头发打理得很体面,箍在后脑。

    用毛巾热敷着手上的脓疮,第一缕阳光像金子照耀在她的创口上。

    红彤彤,金灿灿,黄融融,都是惠风和畅,温暖人心的色彩,好不是太腥臭,她会很喜欢。

    刘秉如痴迷地瞧着,她生朔朔的时候,也是第一缕阳光照进产房。

    旁映白日光,飘渺轻霞容。

    医生握着他稚嫩白皙的小脚丫,大头朝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让他哭嚷出来。

    温情蜜意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个小太阳,秋天的小太阳。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刘秉如躺在产床上泪流满面,听着他嚷出第一声哭喊。

    这个白嫩嫩的小团子从未让她吃过苦头。

    她几乎没有过多的孕吐反应,能吃能睡,能爬山,能下海。

    像个螃蟹一样横行霸道地在缆车上看日落,她那时就觉得,相较与其他孕妇的疲累与辛苦,她的肚子里简直孕育着一个天使。

    他心疼他的母亲。

    刘秉如甚至觉得,这是世上最疼她的人,是个最最温柔的孩子。

    当闫朔无知无觉地嵌在芳芳木材厂的烂泥中,她又看到了第一缕阳光。

    太阳半死不活地升起来,她痴傻地望着,已经哭不出来。

    浮云翳日光。

    悲风动地起。

    从那一刻开始,太阳熄灭了。

    刘秉如站在铁栏后,处之绰然地等候着。

    殷天一听刘秉如有事情要交代,忙拽着刘秀瑛赶来。

    “殷警官,我想要一支口红。”

    殷天掏兜,“我只有唇釉,你如果不嫌弃——”

    “——不嫌弃的,倒是我,我脏得狠,死刑前一定还你一支,你皮肤白,又老是板着脸,有一种红叫牛血红,你抹上一定很好看。”

    刘秉如细致地擦拭,随着豆沙红一点点上色,她的面容流动起来。

    抿了抿双唇,她对这触感有些陌生。

    将唇釉捏在手里,刘秉如走向房间窗口落下的阳光里。

    那一瞬间,光晕遮掩了她的老态苍颜,回馈出了曾经风华正茂的灵秀姿态,她努力地把背挺起来。

    “殷警官,刘警官,我认罪。”

    刘秉如粲然一笑,朱唇皓齿,“2009年3月,我潜入惠爱医院,利用她身上原本安置好的静脉注射管,注入了260毫升的空气,杀死了一个老太太,叫罗春华,68岁。对于她的死亡,医院定性为心肌梗塞。”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他吊在房梁上, 像日本的晴天娃娃

    窗外风雨晦瞑,寒风顺着窗缝往里旋,冻屁股。

    闫朔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 搓了搓腚, 他腿麻了, 早知道就不贪吃了,他看那鸡腿油光锃亮, 金灿灿的, 被勾出了好多小馋虫。

    他抱着肚子唉声叹气,嘴唇发绀发白, 已经进进出出卫生间三次了。

    闫朔双手合十, 乞求着肠胃别再咕嘟,“肚子肚子, 我不跟陈胖胖吵了,我把橡皮送给他,再也不去假山上玩奥特曼变身了, 你不要疼了好不好。”

    老天许是听见了,约莫半分钟后, 疼痛就轻了。

    闫朔喜上眉梢, 哆哆嗦嗦撑着两条腿,提着裤子往外蹭,他腿肚子麻得像生了根。

    洗了手。

    甩一甩。

    卫生间门外, 有个头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眼睛灼红, 坐在门口哭得伤心欲绝。

    闫朔本来没理会, 可那细软的哭声针扎一样追着他, 刺得整个头皮酥酥疼。

    小花老师说过, 小朋友之间要助人为乐, 这样才能在学期末拿到助人之星。

    闫朔揉了揉腿,小跑回来,有些腼腆地拍了拍阿春,“小姐姐,你怎么了?”

    阿春哭得打嗝,充耳不闻。

    闫朔推了推她,“你怎么了?哭得这么大声。”

    阿春这才看见他,瘪着嘴,“我找不到妈妈,又不认识路,这里好多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闫朔摆了摆小手,“这里不吓人,我经常到这里玩,你不要哭,我这里有泡泡糖,红色和黄色的,红色是西瓜,黄色是菠萝,我给你一个,你不要哭了,我妈妈说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阿春挂着鼻涕仰头看他,“我不要泡泡糖,我要妈妈,你陪我去找妈妈好不好?”

    闫朔看着她,觉得她比班里最漂亮的秀秀哭得还好看,让人拒绝不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泡泡糖递给阿春,“你在哪里跟你妈妈走丢的,你妈妈可能还在那儿,你把泡泡糖吃了,我就陪你去找,它很甜很香,吃完就不能哭了。”

    阿春三下五除二扒开糖纸,放嘴里嚼。

    西瓜香精味冲鼻,嚼软了她吹出个大泡泡。

    闫朔惊呆了,看着那泡泡无限延伸,比小姐姐的脸盘都充盈。

    他钦佩地跳起来,“你好厉害好厉害,能不能教教我,我每次都吹不起来,他们都笑话我。”

    “找到我妈妈,我就教你,一定让你吹得跟脸盆一样大,跟月亮一样大,羡慕死他们。”

    闫朔忙不迭点头,阿春牵着他绕过3层的监控,向2层走去。

    他不是个迟钝的孩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疑,开始警惕。

    是阿春不哭了?是她越走越快,脚下生风?还是她开始蛮力的拖拽,丧失了耐心?

    闫朔的胳膊被扯疼了。

    他竭力往回拢,“小姐姐,我要回去找寿仙阿姨了,她找不到我一定很着急。”

    无人的楼梯间,阿春的脸霍然变了,从娇花的柔弱兀的狰狞起来。

    下巴尖了,眼睛拉长,红宝石一样填着觊觎的光芒,两腮炸出红毛,成了只摆尾的女狐狸。

    闫朔吓傻了,豁命扭着身子挣脱,将阿春一把推开,三步并两步往下跑。

    “朔朔!你不要我了吗?你答应我找妈妈的,小花老师没有教过你,小朋友要说到做到,才能有诚实的小红花。”

    闫朔猝然扭头,花狐狸不见了。

    阿春扭捏又伤心地立在台阶上,一汩汩眼泪是一汪汪清泉,“哗啦啦”地流泻下来。

    闫朔揉了揉眼睛,没有花狐狸,可他还是忧心。

    一害怕他就说不出来话,哼哼唧唧地找着门。

    阿春的花裙子随着她的婀娜摆荡起来。

    她声音好听,阴魂不散地紧紧追随,“朔朔,我的朔朔,你跑什么呀。”

    闫朔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拉开楼梯间的门,这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他跌跌撞撞冲进电梯间,才知道这是车库,是地下1层。

    电梯正要闭合。

    他铆足力气跑向它。

    梯厢已经满员。

    挤在最外面的是个和蔼的老妇,60多岁很矍铄,看到闫朔显然一愣,“小朋友你家长呢,你怎么一个人呀?”

    阿春气喘嘘嘘的闯进电梯间,“朔朔,你跑那么快干吗呀?妈妈叫我们等等她,你又不乖,她在跟爸爸商量谁去开家长会,你等等。”

    闫朔挥舞着小手,抓住了老妇,摇头哼唧着。

    他真讨厌自己一紧张就说不出话的毛病,陈胖胖说得对,他就是懦弱的小姑娘。

    老妇一边摁着电梯门一边躬身安抚,“看,你姐姐来找你了,站在这里很危险,这门会夹人的,把手夹伤了很疼,不要跟姐姐闹变扭,你是小男子汉,对不对?”

    妇人慈眉善目地顺势把他向外推,闫朔鼻头红红,抗争不了这气力。

    他好委屈,嚅嗫着,“她不是……她不是……”

    最终,电梯门闭合,缓缓上移。

    他呆傻地看着数字从B1层变幻到1层,充满了惘然。

    阿春轻轻箍住他肩头,“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不听话的小朋友是拿不到小红花的。”

    她掏出小灵通狠然砸向闫朔的额头。

    一阵金光涌现,他双目迷瞪起来,跌坐在地上。

    红狐狸又回来了,拿尖锐的指甲滑着他的脸蛋儿,嘴里溢满了口水。嘻嘻一笑,口水就淋淋淌淌浇他一身,她还在吹泡泡,“啪唧,啪唧”一个比一个大,西瓜味的。

    “妈妈……”这是闫朔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呼唤。

    电梯里老妇人的行踪,刘秉如找了很多年。

    终于在白霜漫漫的一个冬晨,她在街心花园的健身器材边堵到了她。

    听了始末,妇人震了半晌,呼吸都凝滞了。

    她看着刘秉如悲苦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开口,“那你,那你找到他了没有啊?”

    所有的辛酸涌向刘秉如的天灵,涨得整个脑袋都恍恍惚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他当时,他当时怕不怕,他当时痛苦不痛苦?”

    老妇曾是中学老师,最喜欢孩子,她颤巍巍地从器材上下来,差点摔倒,抓着刘秉如的胳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后面跟着一个女孩,那女孩能叫出他名字啊,怎么会是人贩子呢!”

    “她叫了什么?”

    老妇绞尽脑汁,“是个叠音字,是个小名啊,我……我记不清了。”

    “朔朔。”

    老妇猝然一惊,“什么?”

    “朔朔,”刘秉如泪流满面,“我的朔朔。”

    “对!对对对!朔朔,是朔朔,那个姑娘喊她朔朔,说妈妈和爸爸在打电话,商量谁去开家长会,让他不要乱跑,所以……所以我才让他别站在电梯中央,让他做下一趟。”

    刘秉如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死灰,摇摇欲坠。

    被老妇紧紧搀住,“那你有没有报警?你让警察帮你找。”

    刘秉如嚎啕大哭,抱住老妇,“回不来了,他永远回不来了,他死了,脖子上套着红领巾,没有衣服,没有裤子,躺在泥水里死啦。”

    老妇一声怪叫,悲从中来,喉头被捏卡,连喘息都疼痛,“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啊,我……我把他推到了人贩子的手里啊!对不起啊——”老妇捶着自己,脸都青灰了,几乎一瞬间遁入了黑暗。

    晚节不保啊。

    她一辈子疼爱学生,疼爱孩子,帮学习不好的孩子谋出路,充当着教育的守护天使。

    临老给了她致命一击,成了一生无法磨灭的污点。

    刘秉如第二次来找妇人。

    妇人闭门不出。

    他儿子横眉竖眼将刘秉如推攘出楼道,“又是你!你要干吗啊你要,我妈上次见了你血压飙升,晚上睡觉差点把自己睡过去了!她这么大年纪了,本来身体就不好,你儿子没有了你要拉走我妈吗!”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我就是想问问她有没有看清楚那个女孩的样子,我带了一个美院的学生,想把那个姑娘画出来,很快就完成了,只要说出样子就可以了。”

    “滚蛋!我妈现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要不是我媳妇盯得紧,她连药都倒了,我告诉你,你再过来纠缠我们家老太太,我立刻报警!”

    “我求求你了,你让我见她一下,很快的,不会累到她的。”

    “你怎么不明白呢,我妈一生傲气,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教育,她是淮江市的十佳老师,国家认可的,她爱她那些学生胜过于爱我。你为什么要来呢,不止毁了她所有的荣誉,也说垮了她的身子,她要有什么事儿,我跟你没完!”

    刘秉如狼狈地跌爬在走廊上。

    被美院的学生扶起,“刘姨,要不咱们先回去,等他们气消了再来,我现在放假,有空的,你随时叫我,我随时都能来。”

    淮阳分局的7号审讯室中。

    刘秉如目色怆然,“她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老师,桃李芬芳。”

    “那为什么还杀她。”

    “因为久病床前无孝子。”

    这天外飞仙的回复让殷天和刘秀瑛一时懵然。

    刘秀瑛把咖啡递给她,“解释解释。”

    “不是柿柿如意啊?”

    “下架了,时令水果限季,现在柿子熟过了,这是豆乳拿铁。”

    她抿了一口,白盖上留下了豆沙唇釉,刘秉如有些怀念,摩挲着杯沿,“我好久没涂了,都不记得自己的唇印是什么样了。”

    “殷警官,刘警官,我又找过她几次,偷偷摸摸的,最后放弃了。因为她病了,病得很严重,甚至不能自理,只能进医院。我那时恨透了自己,她是这些人里面唯一没有伤害过我的,而我却打垮了她。刚进医院,儿子还能天天去,后来,三天去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一次,最后就不怎么来了。”

    “他为了彰显所谓的孝心,让她身上插满了管子,老太太生不如死,眼睛就没干过,一直在淌泪。护工是个有力气的女人,脾气不好,常常偷懒。家属来了殷勤的忙前忙后,家属一走,另一副嘴脸。”

    “老太太神智迷糊,拉着儿子流泪,想说什么,被护工直接岔开话题。我不应该怪她,从她的角度她是在保护孩子,保护朔朔不被电梯伤害,她不知道她把我的朔朔推到了深渊,推到了恶魔的身边。我有一次走近病床,她看见我了,抓着我的手流泪,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

    “护工越来越明目张胆,她把自己对生活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这个老人身上,我亲眼看见了,她不是在对待一个人,而是一个东西。她会拿指甲掐老人的后背,会在喂食的时候,死命往她嘴里塞,第一口没咽下就拿勺子灌第二口。她不给老人翻身,褥疮让她的臀部和大腿开始流血,开始糜|烂!这个桃李芬芳的老师,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她只能干瞪着眼流泪!”

    “你想让她尊严死?”

    “我还是自私的,我内心深处原谅不了她啊,我就想,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结束她的痛苦,也能结束我的私心,所以我用了一种没什么痛苦的方式,我想让她体面啊。他儿子给不了的尊严,我想给她”

    殷天起身往外走。

    候琢给她发了信息,他和康子现在去惠爱医院调病亡档案。

    刘秉如突然叫住她,“有人高价把朔朔买走了,你们知道吧?”

    刘秀瑛抬眉,“你愿意说?”

    “当然啦,东坝子小区302室,他们在东坝子小区302室。”刘秉如一口气喝完咖啡,把玩着杯子,“我要去现场,我要你们,亲自带我去现场。”

    中控室里。

    郭锡枰蹙眉,丁一远霍地起身,两人都看向邢局。

    这段时间他们已摸透了刘秉如的风格,要么不开口,要么字字力道,谎言的成分很低。

    邢局当机立断,“二队、七队备枪,联系老吴带一队特警。注意安全,尽量活捉闫栋。”

    郭锡枰推开门火速赶往3层,叫张乙安和孙苏祺出发,同时致电老吴。

    丁一远凝着屏幕,“带不带她?”

    邢局有些踌躇。

    审讯室里的刘秉如像是知道了他的愁思,目光扬起来。

    她今天打扮得格外得体,冲着监控和煦地笑,“只有带上我,你们才能知道更多的真相。”

    今天的天气很奇异。

    连着几日阴霾,风霜雨雪,今儿竟然光芒大盛。

    是让一切无处遁形的绚烂。

    刘秉如带着手铐痴迷地仰望,身子洋溢出一种解脱的由衷快乐,她轻轻哼起了爵士乐,在刘秀瑛的催促下,钻进警车。

    警笛呼啸而过。

    势如破竹地穿行在城市中,一头扎进南城。

    东坝子小区算是半个烂尾小区,茅封草长。

    即便是寒凉的冬日,也无法抑制厨余垃圾臭肉来蝇的发酵。

    特警就位。

    狙击手就位。

    二中队全体警员有秩序地将1至6层住户悄无声息地带离此单元。

    七中队持|枪戒备在302门口。

    随着邢局的一声令下。

    丁一远率先破门。

    一阵轻漫的烟尘散去。

    所有人魂惊胆落!

    殷天震悚地看着木梁和地面。

    几乎僵麻在原地,毛骨悚然。

    孙苏祺在前面,看着绳索上那双压抑的眼睛和滑出口腔像条白肉虫的长舌。

    抑制不住的开始孕吐。

    黑血滚滚的狼藉屋子里,闫栋吊死木梁上,裤子是湿的,那是失禁反应。

    他脚下是两颗白发苍苍的人头,睁着怒目的眼睛,半张着嘴,像是要凄厉哭号。

    单元门口,刹那传来刘秉如的歌声。

    那回音缭绕,袅袅不息,竟有种临危不惧,英勇就义的气魄。

    作者有话说:

    即便《黑皮书》写的是脚踏实地的真实刑警形象,但我依旧觉得他们太出色太精英。

    我想聚焦一个平凡的孩子,所以把邪恶的魔爪伸向了米团子。

    《黑皮书》衍生文《学渣的疑惑》,轻松向,谈情说爱,15万字左右

    米琛颐 VS 郭苏濂

    米和殷天小女儿VS郭锡枰孙苏祺大儿子

    好脾气水獭妹妹 VS 护犊子灰狼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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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直到今天, 我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我

    殷天身体本就虚浮,现场的惨烈将她冲击得人仰马翻, 趴在楼道哕声不止。

    最后吐的全是胆汁, 她两腿想强撑, 可就是站不起来。

    候琢和丁一远一左一右架着她。

    郭锡枰则安抚着孙苏祺。

    张乙安不愧是老法医,迅速调整情绪。

    再睁眼时眸下已一片清明, 镇定地提着工具箱进了现场。

    明光一现, 相机“咔嚓咔嚓”。

    伴随着现场坏境的采集,闫栋的尸体被捧扶到地上。

    他没有刘秉如的白首北面, 却也被生活的劫难折磨得瘦骨支离。

    死人都沉沉, 可张乙安觉得他好轻啊,像那幽河里一叶小舟, 轻飘飘,摇晃晃,缓缓升上天空, 向月亮游去。

    他很白,在满屋子污褐的血团中似株珍珠梅。

    宛如霜雪, 万缘俱净。

    殷天全身脱力, 落败地坐在荒草上,面无表情。

    刘秉如轻轻走来,盘腿在她身侧坐下, “我和闫栋怎么认识的?88年我坐飞机去曼谷开会, 晚上在酒店觉得闷, 就去了对面的酒吧。有个乐队在台上演出, 听到了我的哼唱, 非要拉我上台, 我当时初生牛犊,可敢丢人了。”

    刘秉如双手捂着脸。

    羞涩地笑起来,“我上去唱了首爵士,正好那天感冒,嗓子哑,所以反响出奇得好。下台之后酒保给我了一杯鸡尾酒,说是一个先生请的,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刘秉如面容的褶皱一寸寸退却。

    像是被夏季的青木暖风,罩了层轻纱,孵化出叠叠不休的柔情蜜意。

    “我漂亮,他也帅气,我们聊得可开心了。我那时抽烟,可夜间的风来来回回,他就把大衣这样拢起来,我避在他胸前点烟,当时啊,觉得这个男人可真好闻。”

    刘秉如的肢体语言稚嫩起来。

    手舞足蹈。

    “我们又去了另一个pub,那里有钢琴和手风琴,有个很小的舞池,我唱歌还行,跳舞就笨得很,也不知道踩了他多少次,后来他走路都是瘸的。跳完舞,去卡帕市场吃生腌,我第一吃鱼露,不习惯,他非让我再吃一口,结果,一下就爱上了!”

    她的肌肤渐渐滑嫩如初。

    脓疮无影无踪。

    “那个城市的夜是很多璀璨的小灯拼起来的,美轮美奂。我们吃了一路,三文鱼三文鱼最好吃,你以后要是去了,一定要尝一尝,还有一种跳跳虾,不知道你敢不敢尝试。露楚!是一种绿豆甜品,但样子做得太可爱了!烤猪尾巴,脆脆的,轫轫的,一定要蘸辣酱,最后我们坐在河边抱着壳啃榴莲,手掌扎得全是小印子。”

    刘秉如咯咯笑。

    殷天扭头看她,刘秉如已是二十多岁的烂漫模样,露着两个小虎牙,歪头对着她笑,俏丽得惊心动魄。

    殷天的眼泪当即就落下来,死死盯着她。

    轻轻唤,“刘秉如?”

    “现在想想,觉得那天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天,现在才知道我的人生,只有最快乐的三天,这是第一天,第二天是我与他结婚,第三天是朔朔出生。那么多年,只浓缩了最美丽的72个小时,让我念念不忘。我站在西城分局的门口,一年又一年,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树木昌茂秃谢,看着店铺关门易主。有一年,来了两只喜鹊,是爸爸和妈妈,一个衔枝,一个搭巢,没过多长时间小喜鹊就出生啦,我当时眼泪怎么都止不住,连忙许愿,祝他们长命百岁,是不是特傻。”

    302室,两个老头的身子找到了。

    一个在床板底下塞着,一个在大衣柜里掩着。

    污血涓涓,像个火红的柔毛毯子,没过勘查警员的脚底。

    张乙安带着鞋套,一个没走稳差点趔趄滑倒。

    那脖子的创口,是拿斧头豁命地一下下斩落。

    皮带肉,肉带筋,筋带骨,那是生不如死的体验,从人头的狰狞绝望就能窥见一二。

    他从来都没有站在刘秉如身后。

    他同样是一个斗士,像《奥罗拉公主》,母亲作为一把钥匙,唤起了他身为父亲的荣光。

    今儿的阳光有种濒死的富丽。

    现场无人说话,几乎零交流,都静默地完成着手头工作。

    刘秉如至始至终都没有看闫栋一眼。

    她轻轻捂住殷天的手,“你跟我选择了全然不同的路。闫栋爱我,他拽着我,却比拟不了深渊的力量。但你不同,你有敬仰你的孙小海,有愿意把后背交给你,生死过命的战友,你有父亲有母亲,你说你要结婚了,那势必有一个很疼爱的男人,他们凝结出来的力量形成了一个保护膜,照亮了深渊,那里不再死寂,不再黑暗,那团光芒越来越大,成了心中的火,让你有了力量,有了爱,有了光明。”

    刘秉如泣不成声,“殷警官,你是个很幸福的人,请你一定要,一直努力地幸福下去,我把我最好的祝福都送给你。”

    殷天死死攥着荒草,将手指都快拧烂了。

    她终于坐不住了,猝然起身。

    昏沉得随时都会晕厥。

    殷天承受不了那么浓烈的哀憷,几乎是踉跄地逃离现场。

    “丽子!”单元门口,邢局喊住她,“你送殷天回去,注意一下她的身体情况。”

    丽子回头看着浆白的身影摇摇欲坠,忙点头,“好的邢局,我这就去送。”

    “这样,你把她送到三院,三院有人照顾她,把她送上楼,你再回来。”

    丽子行动爽利,当即向殷天跑去。

    两人往小区外走。

    长阳律师事务所的掌门人谢长君开着车兜进来。

    人与车错身时。

    她的目光锁着殷天,意味深长。

    谢长君在警戒线外刹闸。

    英姿飒爽地举着工作证,穿过层层警员走向刘秉如,“刘女士您好,闫栋闫先生跟长阳签定了合约,从他死亡后即刻生效。我们会确保你的权益最大化,我是你的代理律师谢长君,后面有一场场硬仗,请您节哀,也请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刘秉如听到这儿,终于崩溃。

    她掩面哭嗥,在烈阳下竟幻化成了一种高昂的唱腔,尖锐而动情。

    警车内静默。

    殷天的脑袋歪斜在车窗上,眼神滞涩不动,脑袋更是空白。

    小丽驾着车,时不时窥她一眼,“殷哥,您好好休息,现场有我们呢,咱千万别把身子熬坏了。”

    殷天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你身上有伤,还开车送我,谢了。”

    小丽挺胸抬头,立刻摆出不畏艰险的模样,“我那点小伤算什么,跟挠痒痒似的,我可听说,您为了救郭队,死不放手,还跟着从20多层的高楼摔下去,您在我们西城也是风云人物,刘队天天夸您呢。”

    殷天无力地咧了咧嘴。

    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到了三院,殷天双腿还是颓废,被丽子搀着去往住院部。

    出了电梯间,殷天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缓会情绪再进去,甭吓着里面的人。”

    “我听丁队说,里面住的是您未婚夫。”

    殷天轻轻颔首,“丽子,喜欢小晗就去追,别错过了,别让胆怯留遗憾。”

    丽子兀的惊动,“这么……这么明显啊。”

    殷天有气无力,“不止你,小晗也挺明显的,你俩都挺明显的,也不知道你俩是装傻,还是真迟钝。看见刘秉如了吗?知道怎么凝练生活真理吗?珍惜,珍惜当下每一个日子,每一个人,尽最大的努力不留遗憾,这样即便有一天失去了,也不至于以命换命。”

    “我还是把您送进去吧,您看上去脸色太差了。”

    “没事,回去吧,好好干。”

    丽子一离开。

    她就拖着身子进了楼梯间,两手撑着窗台,将头低垂着,整个后背都佝偻起来,无声地痛哭。

    眼泪“噼里啪啦”下雨一般落。

    刘秉如漫漫人生路的50多年,被高度浓缩在她脑海里,此刻疯狂地乱窜。

    像是快切的蒙太奇,毫无章法,却能勾起血脉贲张的关于命运奥秘的冥冥。

    阿成进来抽烟,看到她这模样,忙避出去,顺带把老莫也捞走。

    殷天把窗打开,她眼睛哭得通红,想降降温。

    吹半天都快感冒了,眼睛还是肿。

    算了,她蜗牛一样踟蹰而行,一路扶着墙进屋。

    米和恢复得很好,也有了精神,看到殷天进来煞是喜悦,眼神一对焦她面庞,当即忧心起来。

    殷天想安抚他,结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更让米和手足无措。

    慢悠悠地脱下大衣,爬上病床。

    殷天窝进他怀里,吸嗅着清苦的味道,心终于有了港湾,安落下来。

    她异常地乖。

    几乎没有响动。

    米和摩挲着她的手臂,一道细长的红疤,“恢复的很好。”

    殷天瓮声瓮气,“本来就没有多深。”

    “困了就睡一会。”

    殷天仰起头,认真且执拗的盯着他,“你想做律师就继续做,你就是不当检察官我也嫁你,你做你自己,我没有想干涉你的生活,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伤,尤其被柔弱善良的一方所欺辱,我心里难受。”

    米和指腹轻缓地划过她眼角,“是不是有人找你了?”

    殷天把项链从脖子掏出来,米和一怔。

    “Auntie骂你了?”

    殷天摇头,“她夸我,夸你,还夸她自己。”

    米和噗嗤笑。

    殷天抱紧他,“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你这么喜欢我,auntie都跟我说了,还有你父母的往事,”她心疼得憋屈,“你鼓起那么大勇气靠近我,我当时还老欺负你,你到今天都不说。”

    眼泪一溃堤。

    刘秉如带给她的后遗症又开始发作,她哭得全身都在痉挛。

    “小天……小天……”米和用自己的被子裹紧她,“没事了,都过去了,我还是很厉害的,把你追到手了,是不是,你也好喜欢我,是不是?”

    米和脖子湿漉漉,跟开了水龙头似的从下巴淌到肩胛骨在淌到后背。

    他从不知道殷天这么能哭。

    半个多小时候才稳定情绪。

    殷天涕泗滂沱,抬起一张花脸,抽噎得神智不清,“米和,到今天……我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我,我不止看不见,我还老是……我瞎得厉害……”她情凄意切,“哇”一声,又陷入了下一轮啼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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