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查汶夜市大爆炸
长阳律师事务所不止接了刘秉如的案子。
还接了陆一的辩护。
谢长君一生戎马, 独享了几十年高处不胜寒的枭雄之位,成了司法界谈虎色变的女魔王。
她很早就关注刘秉如的案子,比众人预想的都早。
她与陈娘子是多年好友。
十几年弹丸日月中, 这个女人是老友口中净如禅寺的存在。
甚至分别去康沃尔之际。
陈娘子还将刘秉如托付给谢长君, “长君, 秉如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人,应该受到我们这样的人的庇护。”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徜徉在善恶裂隙里的边缘人, 所以只有我们能救她, 如果有一天司法不放过她,你要用你的力量让司法放过她。”
闫栋在死前安排好了所有事宜, 他找的是虹敏律师事务所。
谢长君在顺理茶餐厅堵住了他, 趁刘秉如上厕所的空档,将自己的名片推给闫栋。
“虹敏赢不了这样的官司, 能赢这种官司的只有长阳。长阳之中,有且只有我能最大化给予你们夫妻胜利。”
谢长君看人的能力炉火纯青,就像她当年挖走米和, 探查殷天的履历。
捅刺米和同样是在她半推半就下完成的。
只有将柔弱一方的无力与抗争做到极致化,才能掀起舆论的滔天骇浪。
长阳做了个局, 他们从未拥护分尸的恶魔, 而是剑走偏锋,暗度陈仓地接济弱者。
当米和跟她深谈,想要离开长阳时。
谢长君瞬间清晰了症结所在, 殷天, 又是这个女孩在当拦山虎, 她动用港岛的司法途径联系上Faith auntie, 在鞭辟入里的一层层解析下打动了这个精明的女人, 让她北上游说。
“米和, 这个世界,想要赢得正义的结果,不容易。白吃黑,路径太窄。长阳只求结果精准,不求过程无误,它必须存在,因为它是庇护边缘人最后的闸口。”
殷天的放手让谢长君长吁一气。
她一点都不想跟这个小疯子有过度的纠缠。
米和安稳地呆在长阳,接过她衣钵是她最大的心愿,这个男人有颗赤子之心,像曾经的她。
全世界都可以谩骂长阳的黑心与粗鄙,只要他们不忘内心的清正之火,便是高抬明镜。
清晨6点30分。
殷天神色忧悒且柔软,和方小萍坐在三院天台的长椅中。
两人抬着脸,喝着咖啡,凝视着一片片流过的烟霞。
她们从5点半裹着羽绒服看日出,谁都不想离开。
旭日的金芒透过云层,洒在蜿蜒的淮江上。
薄光在移动,水泥丛林的阴影也随之变幻。
“人生真是有分水岭,我的在8岁,8岁前热爱所有人,8岁之后记恨所有人。倒也不算记恨,就是觉得你为什么连这么容易的事情都办不好,即便在公安大就读,我依旧轻视着我的父辈,直到亲自上手工作,才知道,破一个案子太艰难了。”
“都是年少轻狂的论调,谁都有这样的时候,”方小萍笑笑,“上下嘴皮一碰,就给别人随意定性,明明是片面的,无效的,却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最厉害。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觉醒了还好,若是一辈子都这样,也算半废了。”
“你行你上啊,这话说得特别对,”殷天撇了撇嘴,苦笑连连,“我现在上了,我也不太行。”
“殷警官,其实每一天都是分水岭,今天的你势必与昨日的你不同。今天你多看了日出,了解了苍穹之美,这种自然的鬼斧神工有一天会成为支撑你走出黑暗的力量,不大,但也并不渺小。这是你昨日所没有体会的。”
方小萍举了举咖啡,“我得去公司了,再晚路况就跟乌龟爬沙一样,堵得烧心。”
殷天摆了摆手,“工作愉快!”
方小萍走到铁门处,潇洒回身,“殷警官,合理宣泄情绪非常有必要。即便是负面的对抗,也不需要以暴制暴的决策,以暴制暴只能成为一个死循环,这一点,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所以你以后的每一个决策,我都希望你能深思熟虑。”
“你能在短期内找我两次,说明你查办的案件促使你解开了曾经的痛点,你形成了一个从‘过往’到‘如今自己’的思辨及行为变化,你会感觉自己身在漩涡之中,但一个人要成长,必然会经历漩涡,就像你说十几岁的自己是幸存者,其实,你那时候不是,今天,你到今天,才是真正的幸存者。”
殷天将咖啡一口喝完。
扔进椅边的垃圾桶。
从某一方面来说,她感激刘秉如。
都说佛|渡|有|缘人,刘秉如用自身的诘难,超度了过往的她。
殷天昨儿休息够了,今儿龙马精神。
下楼看了眼米和就去分局上班了。
老莫等会送阿成去机场,他们在套房外间收拾行李。
阿成今天中午的飞机去往泰国,说是到了外婆去世的日子,需要回老村祭奠。
淮扬分局整整一天都在恶战。
刘秉如案子所牵带的人员关系太复杂,需要勘查再勘查,审讯再审讯,走访再走访。
每个人都在力敌万夫。
长阳律所又搅和进来。
每一步简直曲折离奇。
殷天从中午到晚上滴水未进。
最后被刘秀瑛逼着啃了半个三明治,吃进去又恶心,噎得慌,只能拿咖啡灌。
一杯两杯落肚,殷天昏沉又清醒。
像是流汗流血的拳击选手,喝水擦汗,接受鼓励和战术引导,便再次投入战场。
殷天高吼一声,扇了自己两巴掌,原地小碎步跑了30秒。
做足心理建设,才敢大步流星第三次扎进7号审讯室:谢长君陪伴在刘秉如身边,这个老妖婆真是太可怕了!
泰国。21点28分。
班东码头的渡海小轮起航。
“2018年10月20日,槟城州爱士顿路、义福街陆续发生2起杀人案件,共4人被杀害,重伤1人。槟城州威北皇家警局于10月22日发出通缉令,悬赏3万令吉缉拿涉嫌制造系列凶案的槟城籍男子……”
一台破电视在旅客座席中播报。
阿成听得心烦,掐了烟,提着行李包走到甲板上,电视声紧追不舍,见缝插针地钻他耳里。
一声惊雷,滚着天转!
海上夜间气候多变,登船时还好好的,现在就大浪掀天。
渡轮摆荡着、颠仆着,上下纵横。
工作人员晃晃悠悠跑出来,嚷着土话,让阿成滚回座席。
白涛轰鸣,阿成听不见,他攥着铁栏随着船身冲风破浪。
黝黑的海面张着血盆大口,散着醉人的腥气要侵吞他。
下轮渡时,他全身被白浪浇透。
手机贴着帽衫里兜,在肚皮上嗡嗡震,是一条信息:【查汶夜市,71档】
这是米卓给他发的信息,指明见面的地点:
泰国苏梅岛,查汶夜市,71档口,牛干炒粿条摊。
阿成一身湿寒,迎着大风冻得直流鼻涕。
坐上路边的摩的,油门一加速,撩得他浑身激灵。
开摩的的是个纹身小青年。
阿成在后头抖得跟个马达似的,把小青年带得一起哆嗦,两人像摸了电门,一路呼啸,震颤着往夜市奔腾。
临海之滨。
锅气袅袅。
约莫百来个摊位在此汇聚:11档亚参叻沙,18档沙爹烧烤,35档班兰香糕,71档炒粿条,84档蚝煎,95档青柠百香果鸡脚,101档女婿蛋……
那里曾经有个档口卖虾汤熬鸭粥,是诡异的咸辣口,带点腥酸,那是阿成的童年至宝。他的外婆是泰国人,阿成的童年在外婆家度过,两日吃不到虾汤鸭粥他就难过,踢着足球把花园碎得狼籍,外婆没办法,专门找来档口师傅学习,也不知烧穿烧裂了多少瓦锅,才复制得如出一辙。
那档口老板很多年前脑梗过世,天底下留有这门独特手艺的唯剩他外婆。
2014年,焚尸炉的猛火灼化了外婆,也亡绝了这最后的滋味。
阿成好吃。
舌头对鲜麻之味有执念,吃炒粿条要大勺大勺揩辣酱,不鲜,就加虾酱。吃猪肠粉时活像头驴,温厚闷热的长舌一卷,一寸肠粉就骨碌碌下肚。
辛入肺。
咸入肾。
米和的父亲,米卓正一手拎罗汉果龙眼水,一手举着半焦的乌达鱼。
趿着拖鞋,在84档口等蚝煎。
蚝煎生意火爆,长队如龙。
牡蛎牡蛎,是“太真乳”,也是“西施舌”,柔柔嫩嫩,滑蛋一裹,像是心尖儿肉,又软又娇。
他头发花白,身形儒雅,打包完蚝煎就落座在品食区。
看到了阿成,忙抬臂挥手,慈眉善目地笑着。
阿成冲着他指了指其中一个摊位,示意自己先买吃的。
米卓比了个手势,便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蚝煎。
阿成刚要拾起他那半生不熟的泰文点美禄铁板烧时。
老莫的电话打来。
他连忙接听,一个瘦猴男人横穿铁板烧队伍,重撞在阿成的臂膀上。
阿成下意识侧头看,男人也正回眸,阴瘆瘆瞟他。
老莫的声音很蔫,她坐在护士站,无精打采。
没有阿成的胸大肌,她的夜晚是无趣且难耐的。
阿成没在意那阴涩的眼神,兴致勃勃推广着家乡美食,“明天回来之前给你买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马散麻咖喱鸡……怎么普通,他跟别的咖喱鸡不一样,味道很独特的,是用咖喱、椰奶、花生、月桂叶、肉桂、鱼露、棕榈糖、罗望子和肉类,我也会做,但没阿娘味道好,下次你来,我带你——”
电光火石间!
一股迅猛狂烈的气浪将阿成掀上天空!
撞在飞过来的罗勒炒饭的铁锅上,要不是穿得厚,怕是会立刻灼伤!
无数的摊位被掀翻在空中,声势浩大地横冲直撞。
碎片划过阿成面颊,他想竭力保护自己,却被蛮横得气旋和爆炸所桎梏。
翻滚了好久才砸落在地面。
整个耳朵“嗡嗡”鸣叫。
除此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
火光裹着黑烟滚滚。
阿成突然一阵痉挛,猝然爬起,瞠目结舌地看着爆炸中心点,那是米卓落座的品食区。
阿成的手机在连续翻滚中早不见踪影,可电话没有挂断。
老莫听到了震耳的爆裂。
凄厉的叫嚷似龙江虎浪,四面八方涌现而来。
她仔细分辨着阿成的声音,甚至鼻尖能闻到焦黑的脂肪味道。老莫全身血液都在凝结,觳觫的双唇和齿龈在打架,哆嗦半天才哼出碎音,“阿成,阿成,阿成!”
手机跌落在一个排水渠的缝隙间。
源源不断传递着惨叫和哭嗥,一个孩童半身衣服已无踪迹,脸蛋蹭地滑行了数十米,皮开肉绽,她就趴在水渠嗷嗷大哭,听得老莫丢魂丧胆。
那熊熊烈火将岛屿天边映染得殷红,张牙舞爪,有燎原之势。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人形哮天犬
老莫觉得自己成了一尊石雕, 从脚趾到发丝都是死板生硬的。
可血液却在肌骨中沸腾,像在烧制水泥。
她坐在椅上六神无主,身侧是两个小护士热烈探讨着娱乐八卦。
悲喜不相通, 手机中那孩子的痛呼歇斯底里, 究竟是怎样的疼痛才能让胸腔和喉头发出这样的悲鸣!
老莫猝然起身, 几乎喘不上气。
冲进病房拿着电脑躲进了卫生间,快速定位着阿成。
最听话的十根手指像是集体瘫痪, 又哆嗦又刚烈, 这种矛盾老莫从未体验过。
一连打错了多个代码,她连忙深呼吸, 闭眼将手机中无望的呻|吟排斥在神智外。
当红色的标点终于闪现。
老莫一惊一愕!
苏梅岛?怎么会是苏梅岛?
她开启了复查模式, 绿码莹莹烁烁,飞速奔腾, 最终依旧定位在苏梅岛的查汶夜市。
阿成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老莫蹙眉,他骗了她。
骗她,自然是为了遮掩事端。
老莫悄无声息地从卫生间出来, 将手机调至静音,倚在门口看着病床上熟睡的米和。
她很早就觉察到, 自己是被阿成隔绝在外的。
他有很多秘密, 都在拒绝她的参与,可她却傻兮兮地一头冲撞在他怀里,心动了。
老莫有时候觉得害怕, 想及时止损。
可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室却在大力拆卸着她的清明和理智。
老莫鬼使神差地靠近米和, 他的手机就在他手掌内。
她压低自己的呼吸, 认定米和清晰阿成此次的路径。
第一次当贼, 老莫生疏得很。
笨拙地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手机尾端, 轻轻向外拉。
快了, 快了,就到手了。
她心下大喜之时,手腕骤然被死死箍紧,米和眼尾轻挑,静默且阴鸷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老莫也不怵,回视着他,“想借你手机查点东西。”
“你的手机呢?”
老莫把自己的手机掏出,点开公放,一点点调大声音。
人间炼狱的鬼吠人嚎乍然涌动,形成了一种漆黑粘稠的线体,丝丝缕缕地包裹着整个病房。
它们从天花板流泻下来,一寸寸掩盖住清亮的光芒。
最后幻化成了村头绝望的奔丧队伍,唢呐伴锣鼓,哭嚷伴叫骂,铮铮震耳。
老莫眼眸红红,“你究竟让他去干什么了,我俩正通话呢,那里发生了爆炸了,这声音就是现场,他刚刚才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在曼谷,可为什么他真正的坐标在苏梅岛!”
米和双目惊跳,“在哪儿?”
“苏梅岛!泰国苏梅岛!”
米和脑中过电,戛然清晰了,米卓!
阿成去见米卓了!
老莫同样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去见你父亲了?”
米和迅速划开手机,检查着信息,而后捂着肚子挣扎起来,掀开被子,两脚着地。
拨了一个号码,“it’s me,come and pick me up. Chen and daddy are in danger. We have to go to Thailand right now.”
电话一挂,米和咬牙起立,“老莫,我需要你掩护我出院,我答应你,一定把他平安带回来。”
“你怎么确定他平安?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老莫全身都在颤栗,“你告诉我,一个人的肉|体怎么去对抗爆炸和大火!”
米和打开手机APP,调出阿成的身体数据和心跳频率,摇了摇自己的手腕,“我们都有蓝带,时刻能监督彼此的身体情况,以备突发事件。我被捅这一刀时,身体数据大幅度变动,APP自动报警,才会引起阿成的注意,我才能活着。”
老莫一把抓住腕带,侧眼一看,的确在皮肤处有磁片联结。
“这是他设计的软件,米和将手机递过去,“你自己看。”
“他心率在上升。”
“应该是被爆炸的气浪所波及,手机也飞出去了。老莫,现在只有我能尽快找到他,能确保他的安全,你帮不帮。”
“你什么时候走,我过去把看门护士引开。那你身子呢,能不能撑住,带多少止疼药?还有,”老莫瞪着他,“你走可以,但你要把这件事跟天儿说,我受够了你们的神神秘秘!阿成可以不把我当回事,可以不信任我,但你跟天儿已经谈婚论嫁了,你们必须得说明白!”
“放心,我会的,”米和轻轻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阿成二十多年都没有主动跟女孩搭过讪?”他看老莫一愣,笑意更甚,“他跟着你跑了半个江,才说上话,他没有不把你当回事。”
“但愿吧,”老莫把脖上的项链解下放米和手里,“你让他把这个东西亲手交还给我,你先坐着,还需要准备什么,你说,我帮你拿。”
22点38分。
桐叶路霓虹璀璨。
那是片东欧使馆区,保留着20世纪初欧美流行的折中主义风格。
街面其中点缀着一些异域小馆,萨克斯和手风琴,乐音袅袅。
殷天驱车跟踪着下班的庄郁,她也不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方小萍的话在她脑海中低回不已,又跟谢长君打了一天恶战。整个人愣愣瞌瞌,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尾随庄郁的路上。
没有任何计划,更没有想好如果一发不可收拾后该有怎样的对峙和收尾。
殷天脑中一贫如洗。
刘秉如一次次进7号审讯室,她便被一次次拔除了过往的戾气。
那个曾经柔弱的,被她鄙夷的声音现在开始大放异彩。
“你想复仇吗,想杀人吗,看看刘秉如的风姿,看看闫栋那条肥硕的舌头和流尿的裤子。以暴制暴,以恶渡恶的下场显而易见,如果行差踏错,那便会成为米和的舌头,老殷的舌头,张乙安的舌头……”
不得不说。
刘秉如层层加码,捏拽着她的罪恶心思,却没有最终铲除,是闫栋,闫栋死相的壮烈给了她致命一击,本就动摇,现在更是彻底怯弱了。
庄郁的车速开始变化,显然是发现了她拙劣的跟踪行为。
殷天刚要踩油门紧跟,手机响了,车载一连通,是米和。
“小天,我刚才偷偷出院了,我父亲在泰国的查汶夜市,那里发生了爆炸,我要去确认情况。”
殷天一悚,忙打着双闪停靠在路边,“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阿成是去见我父亲,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已经把所有的药都带上了,你别担心,处理完我就回来。”
殷天双眉紧锁,她能听出米和强压的镇定。
她同样惴惴不安,“阿广陪着你?他一个人可以吗,能兼顾照顾你的同时处理事情吗?”
“小天,我不是个废人。”
“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合适,”米和迟疑半晌,透着疲惫,“我和我父亲之间很多事需要我们自己来沟通,自己来解决,我很多年都没见到他,根本无法预判会发生什么,我不能再把你作为一个未知的定量拉进来,那样场面可能会失控。”
“我不会瞎闹。”
“我……我知道,小天,给我点空间去处理它,”米和哄孩子一般,“我现在跟你说就是怕你担心,怕你乱猜,我去那,每干一件事都给你发信息,时时刻刻报备,好不好?”
“米和,”殷天将头仰靠在座椅上,静默地看着路旁流光溢彩下一对相拥的外国情侣。
迟疑了很久才开口,“你会回来的对不对?你处理完事情会回来的?”
电话那头,米和鼻尖兀的一酸。
他终于知道殷天语气畏缩的原因了,“为什么不回来,我的家在淮江,我太太在淮江,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儿。”
“那你注意安全,尤其是伤口不要碰水,按时换药,我尽量不打扰你,但你得跟我联系。”
“好,keep in touch.你也要好好休息吃饭。”
殷天刚挂断,揉搓着胸口,有些发闷发疼。
老莫的电话紧随其后。
“天儿,我听到了爆炸的始末,阿成当时在跟我打电话,他打电话的当下跟我说他在曼谷,等爆炸发生之后显示他在苏梅岛,米和15分钟前已经离开了三院,阿广,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陪他离开的,我听见他打电话,他们在泰国有人接应。如果黑心羊的父亲在爆炸现场,根本不容乐观,因为我听到了那个爆炸声,太吓人了!我……他刚才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你什么打算,他伤还没好呢。”
殷天出神地盯着那对情侣,你亲亲我,我嘬嘬你,发丝缠发丝,唇齿连唇齿。
老莫久久得不到回馈,“天儿你听着没有,跟你说话呢!”
情侣身侧的梧桐点缀着圣诞的小星光,一只三花猫跳窜到垃圾桶,扒拉着薯条纸袋。
它一摆尾,兜掉啤酒瓶,“咣啷”一声,惊了猫,惊了情侣,也惊了她。
殷天踟蹰开口,“我在想……”
“想什么?”
“想我为什么这么蠢,一定要在庄郁身上找答案。”
“这跟庄郁有什么关系。”
“不,有关系,”殷天大力摁压着太阳穴,“她堙灭了所有证据,只要她不开口,那就是死结,永远是死结!米卓,米卓才是策划杀人手法的人,他才是凌驾在这个案子上的活扣,米和说他在大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怎么知道的,如果没有详尽的报告分析甚至视频记录,他怎么会知道我!”
对面倒吸一气。
老莫突然有了无边的雄心壮志,“你有计划了?快说,我能做啥?”
“你能定位米和的位置,那阿广呢,你能定位他吗?”
“忒瞧不起人了,我这么无能吗?这不废话吗!”
“你护照在哪儿?”
“在家。”
“现在去分局,咱俩在那碰头,然后回你那收拾行李。”
“好嘞!”
澄源正本。
这是今日头脑最清明的时刻,殷天感激地看了眼那只舔爪的三花猫,掉头往分局急驶。
23点10分。淮扬分局。
殷天偷偷摸摸避开人|流最多的区域,从尽头的楼梯间往上跑。
邢局正准备下班,这几天的大夜熬得他血压飙升,心悸频频。
刚提着公文包开门。
殷天张牙舞爪地往里扑,她也没料到邢局站门口,两人直接来了个熊抱。
邢局缩着脖子急急后退,“干什么!没大没小!什么样子,一刑警,毛毛躁躁!”
殷天火速把门掩上,“报告邢局!刑警殷天请求出国,我要取护照。”
邢局愣住了“这又是哪出!”
“我找到了庄郁的上线,庄郁那里查不到的线索,可能在上线那里,我有信心还原真相!”
“上线在哪儿?”
“泰国曼谷。”
“明儿再说。”
“来不及了邢局!那上线刚刚经历了一场爆炸,我不确定他目前的身体情况,我等不到明天再汇报,再层层上传,再层层下达,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我需要特批!”
“分局你家开的!想特批就特批!”
“您可以找严处试试,现在就试。”
邢局气笑了,双手叉腰,倚着桌子,“然后呢,找了严处,让严处再找谁?嗯?你这么大能耐,你找我干吗呀?”
殷天乖巧地抿嘴,“找您拿护照。”
“人选呢,人选选好了吧,来吧,通知我吧,要带谁去?”
“我一个人。”
“一个人想都别想!”
“我有哮天犬。”
“你有什么!”
老莫敲了敲门,探头进来,呲牙笑,“她有哮天犬。”
邢局匪夷所思,把公文包一扔,“你又是谁!”
老莫羞涩地腆着脸,笑得一脸狗腿,“我就是哮天犬。”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你必须给我一个聘礼
“当地时间21点42分, 泰国湾岛屿苏梅岛查汶夜市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目前已造成至少45人死亡,31人命危, 且有警察在内的121人受伤, 其中包括34名儿童, 具体事故原因尚在调查中。”
BENZ的商务车缓缓开上了夜间渡轮,从黢黑的班东码头缓缓驶向Na Thon。
米和坐在中排, 面色冷峻地看着屏幕, 上面是各国媒体对爆炸新闻的评说。
班东码头已被警方封锁,但Keenan跟警署关系融洽, 开了诸多绿灯。
他是米和的大学同学, 娶了芭提雅的泰国夫人,生活在曼谷, 就职于军方安保密码设计的政府机构,人脉广阔。
阿成面色灰白,嘴唇褶皱得毫无血色, 盖着毛毯卧于后排。
他半张脸都裹着厚厚的纱布,渗着斑斑血迹, 手里攥着老莫的项链, 右耳爆炸性失聪,鼓膜穿孔,左耳也有波及, 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雨夜靡靡。
寒色凄凄。
“Hugh, ”Keenan担忧地看着他, “Please be prepared for this. The blast was powerful, and the center of explosion is exactly where he was, so we can’t rule out the possibility of someone seeking revenge.(请你做好准备, 爆炸的威力太大,中心点就在他位置上,我们不排除是蓄意寻仇。)
米和双手覆盖在脸上,疲累得揉搓两下,眼眶凝练着泪花,“我以为我很快能见到他,我想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来不来无所谓,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太太,即将步入新生活,他再过一段时间可能会成为grandpa。他的人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好消息,我只是想跟他分享快乐。”
“Hugh,”Keenan捏了捏米和的肩膀,“I’m sorry!”
“Thank you,Keenan. Thank you for all the thing.”
查汶夜市遍布警戒线,阿广搀着米和迟缓地下车。
焦黑地水泥像是用沥青粗暴地揉|搓过,汲着一团团喷薄的血迹,它们相互擦蹭、拖拽,抛|射形成了一种颇有现代艺术气质的黑红画作。
米和死死压着喉头的哭鸣,两腮青筋鼓起。他看着融化成残渣的塑料桌椅,一双腿摇摇欲坠。
阿广将手机递给他,“这是当时的监控截图,卓爷到了之后,阿成从轮渡下来,做了摩的到市场,两人打了招呼,阿成先去摊档买吃的,他女朋友给他打电话,他避开人群,死里逃生,报道死亡45人,远远不止,很多爆炸中心点的游客,都炸碎了。”
米和盯着警方标注的中心红圈,全身都在颤栗。
不只是腹部,还有头颅、眼睛、耳朵、喉咙、胸腔、四肢都像在被人拿金斧和长针慢慢往里拓。
破穿皮肉,钉入血骨。
有一滑稽老头的唱腔吼叫着:子孙团圆子孙钉,子孙富贵万万年。
一点钉,西天可行,房房贵子,读书聪明——!
二点钉,地府超生,文生显彬,科甲联登——!
米和几乎站不稳,大半身子的气力都依托在阿广身上。
他揉了揉眉眼,目光避开焦土,“团团圆圆……好事啊,mammy一定好开心。”
一行泪姗姗爬下,“我以为还能见到他,他那么狡诈精明,危险困不住他,逃脱了一次又一次,我以为他无所不能……”
竿头日上,笼着惨白虚乏的米和。
他眩晕起来,眼神所及之处,焦土开始轻盈地飞腾,盘旋着凌空而起,桌椅板凳“哗啦啦”跳跃,锅碗瓢盆齐声歌唱,惊扰得他想落荒而逃,可抬不起步子,扯不动身子。
大唱的声音沸沸扬扬,有铺天盖地之势。
米和撑了半晌,想跟这声音抗争,几个回合便一败涂地,头一歪,昏死在阿广怀里。
曼谷考山路。
风情异域。
考山路在曼谷老城区,central world的西边。
参差错落着大量廉价旅馆,是海外背包客的天堂。
炫目的招牌星罗棋布,洋溢着浓郁的嬉皮气质,尘土飞扬。
在迅猛地烈日下畅饮;夹着现金偷偷摸摸办假护照;在烤毒蝎子的摊位前踌躇不定;摊着地图寻觅落脚去处;露天马杀鸡一张张狰狞的脸……是考山路的常态。
米卓拄着拐杖踟蹰前行,回到一处隐蔽在街角的情人旅馆。
他将牛奶、苹果派和披萨放在门口的玄关桌上。
向房间走去,突然步子一滞,鼻尖一耸。
他转瞬恢复了正常,不动声色地点着拐杖。
房内窗帘紧闭,留下一缝隙。
米卓一抬头,金色的狭小光晕勾勒出了红沙发上的黑影。
他一开灯。
殷天抽着烟,翘着二郎腿,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米卓怔然,有些难以置信,端量了很久,才喃喃,“你是她,殷天?”
殷天皮笑肉不笑,“时间过得快,那时候8岁,‘嘭’一下,就28岁了,你应该一直有关注我,不应该这么惊讶。”
“Your eyes……”米卓深深锁着她的眼眸。
“Like her, Hugh’s mother, I know.”殷天眯眼吞烟,身上有种不矜不伐,却难以撼动的温厚力量。
米卓见过她很多不同的维度。
怯生生的8岁,孤僻冷寂的13岁,毛毛躁躁的17岁,张牙舞爪的25岁,如今,米和身上的气质传度到她身上,成了昂昂自若的28岁。
“Tea or coffee?”
“不用,我喝了很多chayen 。”
说米卓鹤发童颜一点都不为过,是个卓绝的美男子。
殷天见过蔡榕榕年轻时的照片,明眸皓齿,有着大家闺秀的灵动与端庄,难怪会孕育出眉如墨画、风流韵致的米和。
“你们要结婚了。”
“这是我来的原因,我们需要家长的祝福,或者说,我需要一份祝福,一份聘礼。如果你一直有在关注我,就应该知道我很优秀,米和娶我,是锦上添花。我应该得到一份来自你的聘礼,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米卓端着咖啡落座,“我的研究报告,我和YU所有的往来信息。”
殷天盯着他手上的擦蹭伤口,“Correct。”
“知道YU叫我什么吗?”
“父亲。”
“一个父亲怎么能出卖女儿。”
“我和米和结婚之后,知道我该叫你什么吗?我应该叫你一声爸。”
米卓身子一激灵,显然不习惯这样的称呼。
殷天笑笑,掐烟,“米和叫你dad,庄郁叫你,daddy?我应该是第一个用汉语说这个字的。蔡榕榕,我婆婆,地道的上海人,上海人管爸,叫爸爸,是平声,或者叫‘阿公老头’。”
“我一直有感觉,如果Hugh的母亲还活着,她会很喜欢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因为我俩本质都是疯丫头,她才能被你吸引,我才能吸引米和。她喜欢的,你也应该喜欢。”
米卓有些落寞,她拿捏的很准确,他也觉得榕榕会喜欢这丫头。
他甚至能想象,两个女人在厨房里一会窃窃私语,一会高声尖笑。她们家财万贯,有着广阔学识,却也能赤脚行走在粗鄙间。无惊无惧轻生死,有着震天的胆识。
“我童年的不幸,是你半推半就造成的,米和童年的不幸,也是你半推半就造成的。你想怎么走你的路是你自己的事情,但连带伤害,是你无法推脱的,你应该有补偿的心思。”
“我把她给你,就能补偿?”
“我需要一个句号来结尾。你也需要一个途径,来表达你作为一个父亲,不是那么无可救药。米卓,你最大的遗憾不是失去蔡榕榕,而是没有参与儿子的成长,他为了让你脱罪,在整个青少年时期走得磕磕绊绊,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和艰辛,即便到现在他都没有放弃你,你为他做过什么?”
米卓静谧地看着殷天,不想打断。
恍惚从她脸上看到了布满光辉的蔡榕榕,她也常这么说教他,指着他鼻子,1234的按条理析。
殷天面无表情地起身,“你死遁,想过他吗?他他妈在苏梅岛晕过去,你心疼吗?”
她摊手,斩钉截铁,“我的聘礼。”
米卓抽出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写了名字和编号,扬给殷天,“这里有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殷天叠起揣兜,向屋外走,到了玄关,回身看着相送的跛脚男人。
“米卓,我们无论多老都需要父亲,他可以不负责任,甚至可以是一个混蛋,但那个位置不能空缺。你已经缺了几十年,你对他的伤害远远大于他失去母亲的痛苦,这是你欠他的,你自己给他说清楚,你可以死遁,但不能在他面前死遁,我是个警察,最擅长挖坟掘墓。”
殷天牙咬切齿。
她想起阿广之前转述的米和状态,就气不打一处来。
出了情人酒店。
老莫蔫了吧唧地嘬着蓝色的YEYE泰奶茶,看着殷天空手而归,“没拿到?”
“拿到了。”烤蜘蛛刚端上来,殷天大嚼特嚼,一口一个,嘎嘣脆。
“天儿,”老莫苦巴巴地抬脸,“我想见阿成,咱别偷偷摸摸了,反正来都来了,黑心羊不会生气的,咱们去见他们吧。”
“等着。”
“等什么呀?”
“等老头把事情处理好。”
“你说服他了?”
这边话音刚落。
刚刚坐轮渡返回班东码头的米和手机,弹跳出一个未知号码,上面是经纬坐标和时间。
阿广看到信息猝然一震,大喜弥漫心头,“阿和,阿和!”
米和窝在座椅中,冷汗茬茬,发起了低烧,整个人迷迷糊糊。
干竭的嘴唇咧了咧,“怎么了?”
阿广把手机一递,米和瞠目一读,霍然有了精神,讷然了半晌,全身脱力地摔回座椅,“Again?(又来)”
Keenan迅速输入坐标,显示是曼谷一个大众表演舞厅,“我知道这里,卡帕索,一个秀场,没钱的人想要看人|妖演出或是其他表演,都会去那。”
约定的时间是5个小时后。
米和挣扎地起身,“给我止疼药,水和吃的,饿了。”
米和一回到曼谷就蹲守在舞厅后台狭长的走道里,这里白天不营业,晚上才群魔乱舞。
阿成被安置在角落的行军床上,依旧拿毛毯裹着,昏昏欲睡。
阿广和Keenan把持着周边安全,两人都配了枪,卡帕索外面有警方的人坐镇。
如果那条信息不是米卓发的,便会陷入重重险情,得做好万全准备。
时间“滴答滴答”,缓慢的滴水穿石。
终于,拐杖的“笃笃”声在走廊另一断响起。
米和刹那起身,挺直身板才意识到腹部伤口撕张的疼痛,他不管不顾,死死盯着幽黑。
阴影中踱出一条腿,而后是烟灰的呢子大衣,最后是那张饱满风霜,依旧英隽的面容。
米和压着穿云裂石的情绪。
那满头白发刺痛了他眉目,真的是悠悠时光,故人老矣。
眼眶逐渐湿润。
米卓踱到他面前,米和迟缓地抬起手臂,轻轻触了触他大衣,突然粲然一笑,显得傻气,“是真的。”
阿广和Keenan都避让出去。
父子俩对望着,沉默着。
米和一寸寸端相,“我从没想到,我把那扇门打开,会失去你。我以为你会回来,失踪只是暂时的,所以我每天都在演练你回来的时候我第一句要跟你说什么,说我拿到全优?说我长高了?说学校对面你经常带我光顾的那家士多店关门了。”
“可我又怕你回来,我怕因为我你被警署扣留。为什么不联系我,你跟他们都有联系就是不联系我,因为我做的不够好吗,我没有让你满意吗?”
米和的声音凄清苦楚。
米卓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角落的阿成。
“他救了我,炸弹是冲我来的。那个人撞了阿成,让我看清了他的面貌,我知道他是个人|肉炸弹,立刻离开了,不是故意死遁,也不是故意想让你伤心。”
“我没有不联系你,我一直看着你,你在警署门口的那几天,我就在对面看你,你拿着我的罪证,徘徊了那么久都没进去,我就知道你心太软了。”
米和轻轻笑,“我身边都是你的眼睛。”
米卓理了理儿子的衣领,“一个人最忌讳的就是心软,一点都不像我。”
“我心软的那个人是你!”米和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对啊,你心软的人是我,因为我,你才有今天温吞的样子。”
米和突然悲从中来,压着岁月积蕴的愤恨,“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我从小就没有你杀人的勇气,因为我像她!Mom is the most generous person in the world!she gave you all her love. You should be grateful yet you disgrace her.(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给了你所有的爱,你应该珍惜,你这是对她最大的亵渎!)
看到米卓脸上霍然迸出的揪心裂痕。
米和戛然而至,忙压抑着情绪道歉,“I’m sorry ,sorry dad, 我没有想跟你吵。”
“Come here.”米卓轻轻揽住米和。
米和迟疑地回搂,吸嗅着陌生的气息,那气味剥离出一缕熟稔的味道,是米卓抱着母亲头颅时崩溃的气味,米和的情绪渐渐瘫痪,他越箍越紧,最后死死拽着米卓的呢子大衣。
“有人跟我说,人再老都需要父亲。我一直有关注你的,你参加了棒球队,你开始玩重金属摇滚,你怎么会想着玩那个,完全跟你不搭,我进去站了30秒就出来了,心脏差点骤停。我看你换专业,看你把博物馆当家,看你毕业和Faith去吃红肠披萨庆祝,看你死皮赖脸的去追一个女孩……你成了一个典范,我们家族最推崇的那种典范,彬彬有礼,有涵养,聪明,很赤诚,你一点都不像我,你完全是你母亲的样子,成了我希望我自己能成为的样子,成了我的骄傲。”
米和像个终于归家的孤苦孩子,将脸埋在米卓的脖颈间,“I miss you so much.”他止不住眼泪,“I miss you so much, dad!”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杀机前的温情一夜
后台走廊晦晦暝暝, 米和呆望着,恍若一瞬间回到漆黑且冗长的虹场路。
米卓踟蹰的背影渐渐远去,每一步都是死别生离, 他走了, 不会再回来了, 永远不回再回来了。
“Dad,”米和的声音飘渺不定, “I love you.”
“I love you, my son.”米卓没回头,坚韧地朝前迈步, 像匹老狼有着自由不羁和蹈锋饮血的风骨。
尽头的黑魆一点点吞并米卓, 彻底隐没消遁。
米和低垂着头,揉|捏着眸子, 情绪郁抑不申。
他胸中填塞着一团火,一团棉,顶着噎着。
米和憋得呼吸都滞涩了, 身形晃了晃,一双手迅速托住了他。
枯瘦的手指, 纤长无比, 好熟悉啊。
米和缓缓抬头,殷天就站在面前,他迟疑地吸了吸鼻子, 颓然一笑, “小天, 想你想出幻觉了。”
话一出, 那种命途孤寂的索然让他更加悲恸, 他迫切想回淮江, 想抱住殷天。
刚无力地垂下头,就听见远方老莫呼哧带喘,“嗷”一声扑向了角落里的阿成。
米和猝然抬头,震悚地看着老莫。
而后眸子颤巍巍地移向殷天毛茸茸的脑袋,指尖触了触她面颊,是真的。
他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了。
疲累地跌坐在方椅上。
殷天缓缓将他搂近怀中,胡噜着他的短发茬,“那么想我,还嘴硬,还不让我来。”
米和死死搂着她腰腹,将脸豁命地蹭进她腹部,像攥着救命稻草。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没法回去的,你心里清楚,那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了。”
“我不值得他留恋吗?”米和哭腔中带着卑屈。
听得殷天心尖一颤,“本来有的,可你成家立业了呀,他心里会有隔阂。我们得尊重他,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追逐着你母亲,他这人,像风一样。”
殷天缓缓蹲下,头枕在米和腿上,看他眼中碎泪点点,“黑心绵羊仔,你怎么这么爱哭啊,我是特别不爱哭的人都被你传染了,我不要面子哒?我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不能轻易落泪的。”
“那是刻板印象,人本来就会脆弱,会感动,你不能憋着,憋着伤身。”
殷天乖巧点头,“我就对你一个人哭,不对老殷和小妈哭,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特重要,特威风。”
米和摩挲着她面颊。
殷天小舌一吐,轻轻舔过他指腹。
米和耳垂猝然烧红起来,“你就这么不听话,让你别来你还来。”
“你爸当初把我,也把你伤得这么深,我得找他好好聊聊啊,顺带要点聘礼,不然咱多亏得慌,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我是那么大度的人吗?我可抠搜了。”
“你跟他吵架了。”
“怎么会,我跟他讲道理,”殷天嘻嘻笑,“用大爱感化他。”
米和“噗嗤”笑了。
殷天把纸巾掏出来,上面是米卓字迹,“然后他就把聘礼给我了,你看,多好的爸爸,比老殷好沟通多了!”
阿成面朝灰墙,对老莫的呼喊置若罔闻。
老莫知道他听不见,憋着情绪,可眼眶渐红出卖了她。老莫蹲下身子轻轻拍他肩膀,阿成一激灵,猛地回身,牵扯了后背的伤口,疼得呲牙,一呲牙又拽着右脸的挫伤,五官彻底纽结在一起。
老莫在这刹那终于明白了孙苏祺和天儿说过的。
只用动了心,心就不在自己这了,是提溜在对方身上,他一疼,自己也不好过。
这张脸裹着厚重的纱布,能看到斑斑血迹的渗出。
阿成以为是在做梦,惊诧地瞪着她。
老莫忍着泪,“你耳朵是不是听不见了?”
阿成辨析着她的口型,轻轻颔首,指了指右耳,“就这只听不见,过几天就好了。”
明明都听不见,死鸭子嘴硬!
老莫揉揉鼻子,“你吓死我了。”
阿成指了指脸,“变难看了。”
他身子一动,脖子上的项链就滚动出来,那是老莫的天使羽翼项链。
她父母离婚时老莫14岁,那年清晨,母亲叫的的士已经停在家门口,可她死活不出门相送。
母亲只能落寞地下楼,等的士开到小区门口,她看见女儿在后面豁命地追,红领巾肆意飞扬着。
母亲嚎啕大哭,叫嚷着让司机停车。
她踉踉跄跄下车抱住女儿,将脖上的项链放在女儿掌中,“小羽,这对小翅膀是天使的翅膀,你戴着就是有小天使帮妈妈守护你。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生病,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你要听爸爸话,不能再像男孩子一样闹他,跟他吵架,想妈妈了就给妈妈发信息打电话……妈妈一直都在。”
老莫目光闪烁,耳畔是母亲的哭腔。
她紧锁着阿成脖颈上的金色翅膀,明白了迫切期待一个人健康安全的平凡愿望是多么可贵。
她猛地扎进阿成怀里。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落泪,瓮声瓮气地,“我想吃马散麻咖喱鸡,你答应我的,要带我去吃!”
Keenan看着两对小情侣的磨叽样子,笑得酣畅淋漓。
睨了眼神色不耐的阿广,“等你谈的时候你也这样,我当时跟阿南在一起,比他们还夸张……”他琢磨着形容词,“很黏腻,像曼谷的天气。”
阿广斜他一眼,凶神恶煞,“很恶心。”
Keenan哈哈大笑。
Bangkok Bank盘古银行是泰国顶级银行,保险柜业务严苛且高端。
提交了授权书和密匙,对照米卓之前在银行留有的文件,比对米和指纹。
信息无虞后。
殷天和米和兜兜绕绕在经理的带领下盘入地下3层的货柜区。
阴风嗖嗖,成千上万的灰色橱柜标志着醒目的码数,显得科技且寒凉。
经理走入F区,在密密麻麻,恒河沙数中锁定了柜门。
密码、钥匙和指纹同启,门板弹跳敞开。
他托出了一个黑色磨砂的宽大铸铁箱,放置在两人面前的平台上。
殷天有些紧张,攥着米和的衣角,一个深呼吸后缓缓打开。
里面4份存折,3张银行卡,一沓厚实的纸质材料,5张光盘,7个USB,还有一封无名信。
信口一撕,掉落出一张照片:5岁的米和在儿童医院急诊室撅着屁|股打针,死死攥着蔡榕榕的胳膊“嗷嗷”哭,蔡榕榕一脸愁容和心疼,米卓插着裤兜立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
殷天哈哈乐,眉眼一挑,眼疾手快捏了下米和得屁|股。
米和忙躲,他尴尬极了,迅速将照片翻面。
上面是米卓奔逸的字迹:To never forget how much your family loves you.(永远不要忘记家人有多爱你)
殷天心满意足地翻了翻材料,里面果然有41号虹场路桑家灭门案的细枝末节。
她出银行后将老莫拉到一旁,“回酒店把光盘和USB都备份一下。”
老莫蹙眉,“你怕出问题?”
殷天眯眼,“从到这里开始,啧,眼皮老跳,不安生。我生性太多疑,理解一下,”
Keenan 开车捞上5人。
将银行保险柜里米卓的资料转移到了文华东方酒店套房的保险柜。
米和和殷天只拿走了纸质材料、光盘和U盘,还有那张无比丢人的照片,其余的钱财两人分文没动。
此刻夜幕已低垂,繁星灿灿,街面济济一堂的哄闹让城市遁入了一场狂欢的霓虹夜场。
触目皆是扭胯的腰肢,婀娜的眉眼,如冬阴功一般辛辣躁动的荷尔蒙。
Keenan本来想邀请5人去他的家庭酒吧。
怎奈除了阿广,都是老弱病残,只能叫老婆在来酒店展现调酒英姿。
阿南是唐人街小有名气的调酒师。
米家作为文华东方的黑金客户,无偿享用着酒店内所有酒水,阿南大显身手,简直淋漓畅快。
他们都去了阿成和老莫的绿野仙踪套房,准备来一场微醺的视觉盛宴。
殷天对电影的筛选极为严格,最终投票通过了泰国导演索分的《厉鬼将映》和库布里克的《闪灵》。
他们热火朝天的投票时。
阿南凭借自己对几人的初次印象与理解,双指旋瓶,卡酒,回瓶,反扳手,滚瓶……
她行云流水的畅游在自己的水酒之中。
Keenan 也不闲着,开始了厨艺炫技,九层塔炒鸡肉碎,冬阴功泡面,火山排骨,柠檬虾,乌橄榄炒饭……
阿南将一杯米色轻盈的鸡尾酒推到老莫面前,挑眉,“这是达芬奇的《抱貂女郎》。”
老莫惊喜地抿一小口,眸光都亮了,“酸酸甜甜,还有一些涩感,好喝啊!”
殷天抢过来嘬一口,“为什么是这名字?”
阿南甜甜笑,“《抱貂女郎》的画作里,用侧光照亮了女郎的左肩,突出了她婉转的身体,还有持重的面庞,跟莫小姐很像,这一杯是聪慧和瓜子脸的味道。”
阿成刚想品尝,老莫直接盖住杯口,“养伤呢,不许贪杯。”
阿成猝不及防嘬向她嘴唇,舔了舔,粲然一笑,“好喝。”老莫的脸兀的成了红虾。
阿南将一杯星空蓝推向米和,“《圣乔治与龙》,伯恩特诺特克,15世纪最杰出的木雕作品。圣乔治杀了巨龙,拯救公主。”
米和直接将酒杯推给殷天,“她是圣乔治,穿着盔甲挥剑杀龙,杀气腾腾,我才是公主,她拯救了我,阿南你走眼了啊。”
阿南抿嘴笑,“那正好,我才知道你身上有伤,你也不能贪杯。”
她看向殷天,“那这杯敬勇士!”阿南最后递给阿广一杯浓墨般的《持罗马硬币的的男子肖像》。
鸡尾酒博得满堂彩,家常菜亦然。
只是伴随着一惊一乍的鬼怪频频,和驰魂夺魄的可怖声效,众人米饭面条满桌喷,吓得滋哇乱叫,汤酒沥沥。
这中间只有两个人老神在在。
一个是阿成,他不怎么能听见声音,最是淡定。
还有一个是殷天。
可她刚斩完龙,已经彰显出了过强的男性特征,若是此时无动于衷,便会显得旁人过于娇矜。
殷天只能配合地哼哼,一有鬼出场她就哼唧,哼唧来哼唧去,呈现出了一种直属上司对下属极不满意的姿态。
米和做她旁边忍不住了,侧头看她,“你要不怕就别硬哼,显得特瞧不上它们,我听得难受。”
殷天丧气地点头。
老莫和阿成,殷天和米和,Keenan和阿南,只有阿广落单。
他五大三粗,此刻被吓的浑身屏息,他最恨恐怖电影,那是他一生的耻辱,当初看《山村老尸》只有他尿了裤子,从此在弟弟妹妹面前,再也没抬起过头。
他全程上看看下看看,左瞧瞧右瞧瞧,就是不看屏幕。
觉得时间漫漫无穷无尽,终于挨过两个电影后,他一跃而起,扑回了自己的房间,阿成和米和的奚落笑声成了条尾巴,一路追随。
殷天回房洗澡,一出浴室就看见米和低垂着眉眼,失神地盯着照片。
他退却了与旁人交际时的乐乐陶陶,终于显现出真实的失落模样,米和很清楚米卓的背影昭示着什么,他父亲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出去,成为了一个片面,不再立体的背影。
殷天抓着润肤露爬上床,“我们在公安大上第一节 课,学的是生死观,因为这个职业,牺牲是一种常态。老殷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成为警察,即便成为了,也最好的是文职,文职不用出外勤,在他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保命途径。”
米和放下照片,“你怎么说服他的?”
殷天咧嘴一笑,“我是个斗士啊,都能屠龙,我干嘛要说理,直接跟他硬钢。我不一样,我对生死很淡漠,可能是小时候太深刻,反而无畏了,我很喜欢墨西哥的生死文化,那时候特想参加他们的亡灵节狂欢。大街小巷全是色彩各异,形象缤纷的骷髅,在墓园里吃喝玩耍,点蜡烛唱歌,又笑又闹,跟亡者分享快乐。”
殷天把润肤露递给米和,大咧咧将双腿伸过去,“死者在棺,生者狂欢。”
米和给她小腿擦抹,“就像《COCO》一样,The real death is that no one in the world remembers you.(当活人的世界里再没有人记得你时,这就是终极死亡)。”
“对,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殷天弓起上身,蜻蜓点水地吻着米和,像是安抚。
“我做不到,小天,我现在睡觉如果身边没人,会一直开着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在黑暗中睁眼,看到我母亲的头颅滚在枕边,我被吓得一夜一夜哭,第二天再装作若无其事的吃早点,去上学。现在才知道怎么能瞒得住呢,眼睛哭得那么肿,可auntie和uncle从来没有拆穿我。”
殷天挪近米和怀里。
米和开始给她擦头发,抹精油,如果没有这一步,她脑袋第二天就会炸成金毛狮王。
“小天,是你说动他来见我的。”
“不,他一直都想见你,一直都看着你,是你感动了他,给了他勇气。他爱你,他是你的父亲,他再邪恶再剑走偏锋,他也爱你。”
米和搂住她,湿漉的头发给了他湿蔓的柔润感,“谢谢,谢谢你。”
殷天听着他心跳,沉稳的“扑通扑通”,松落了这几日的焦炙,“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快乐,以至于稍微开心一点,就觉得是偷来的,要还。我到现在依旧是这种感觉,所以当时根本不敢喜欢你,不敢迈那一步,你越赤诚,我越害怕。”
“我也怕,比你还怕,怕我会不会太主动把你吓跑,怕我的过往,我的父亲让你永远不会接纳我。都过去了,我们会有米糯糯,有米团子,42号,41号的联排永远温暖热闹,这是我从童年就一直梦想的,你帮我实现了。”米和托着殷天的头,倾身吻住。
还未由浅入深,殷天就挣扎地跳下床。
她满腹心思都是米卓的资料,从保险箱拿出来,挑出灭门案的纸页,洋洋洒洒竟铺了满满一床。
米和欲求不满,紧紧赤脚尾随。
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啃着她脖颈,“想要。”
殷天拿手机一张张拍照,随口打发,“你去那看会球。”
米和执着不弃地啃,明来暗往,把她撩拨得心绪起了火。
殷天气得咬牙。
米和得寸进尺,蹭着扭着。
殷天把手机一扔,反手掐他腰肢,“米大少,来日方长,伤口还想裂一次是吧。乖,去看电视,莫挨老子,老子要工作。”
凌晨2点。
街面笙歌鼎沸。
米卓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喝着Leo,遥看着文华东方酒店的灿灿星火。
他面容显露着一种仁爱,他很少做这样的表情,看着反而有些狞恶。
殷天和米和的房间刚刚闭了大灯,只有一团微醺的小灯亮着。
黑心羊,殷天管他儿子叫黑心羊,米卓乐了,呷一口啤酒,不得不说,还挺形象。
他打开手机,思索了良久,发出一条信息。
这信息飞啊跑啊飘啊,一路遥遥北上。
远在淮江的鹤台嘉园。
庄郁枕边突然响起警戒声,她霍然惊坐,抓住手机,立刻寻找陈谦的踪迹,卫生间传来冲马桶的声音。
警戒声是她和米卓之间沟通的专属声音,几乎没有在半夜响过。
庄郁没来由的心慌,打开手机,在明晃晃的光源中猝然闭眼。
只有一个单词——【RUN!】
米卓来报信了,这么多年悬在她脑袋上的尖刀终于猛扎下来,
她知道这个词代表着什么,米卓沦陷了,有关于她的材料也沦陷了;或者说,他为了更矜贵的感情体验,彻底遗弃了她。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你必须死!
陈谦进卧室时。
庄郁抱臂靠墙, 攥着手机紧贴床头柜,她觉得冷,遍体生寒, 唇齿瑟瑟打颤。
陈谦一时愣怔, “怎么了?”他上前摸她额顶, 又触了触暖气,“要是冷我就把暖气调热点。”
庄郁鲜少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她此时大鼓捶心, 那种震颤打得她鸡皮疙瘩簌簌而起。
她啃咬着大拇指,突然推开陈谦向厨房冲去。
陈念阳今晚在夏珍珍家留宿, 所以不必刻意压低声响。
陈谦追到厨房, 冰箱门大开着。
庄郁已掏出纽约双重芝士蛋糕,正用力地吞咽, 她几乎不咀嚼,像个饿得濒死的流浪汉,吃得满手满嘴, 肮脏且狼狈。
“是不是鑫源的诊所出了问题?”
“不是。”庄郁含糊地吐字。
陈谦将冰箱里的西班牙果仁糖蛋糕和牛奶拿了出来。
他清晰妻子的一切习|性,这是在面临情绪的崩溃点, 可他强忍片刻还是开腔了, 他装聋作哑了太多年,“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庄郁自顾自沉静在甜腻芬芳的世界里。
充耳不闻。
“你要准备什么时候才说,我从纽约回来就发现阳阳很不对劲, 她天不怕地不怕!可那天听到不锈钢盘落地的声音, 她哆嗦得跟癫痫一样, 但在看到我之后又装得若无其事。”
陈谦将牛奶倒出, 放入微波炉, “你俩有事儿瞒我。她到底怎么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出去了一趟, 就被你们隔绝在外。”
“你问她了?”庄郁胡乱抹了把脸,
“问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我哭。以至于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逼问她。郁,我们都是医生,我知道这是PTSD,你瞒不住我的。”
庄郁头一扬,“她被绑架了。”
陈谦霍地惊起,骇然瞠目,他饶是做足准备,也未料是这答案,“这么……这么大的事……你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平安了,”庄郁徒手抓着果仁糖蛋糕,“我也平安了,我们都不想再回顾,都受了很大刺激!你不在我们身边,你体会不到手机里莫名其妙出现诡异的短信,我给那短信回电话,然后它就在门外走廊的尽头响了。我拿着刀,阳阳就跟在我后面!我们一步一步往那里蹭!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我们是生是死!”
庄郁的情绪已然失控。
陈谦忙上前搂住她,轻轻按压着她背脊。
庄郁哭腔浓浓,“我不想吓你,陈谦,我不想让你难受,不想你因为没有在我们身边保护而陷入自责!”
陈谦刚要说话。
庄郁挣脱他怀抱,目色沉沉地将半块蛋糕一吞而尽,洗了手将陈谦拽进书房。
她双臂觳觫不止,带动着手腕大震。
只能两只手紧紧相握,大力拧绞着,伴随着深呼吸打开了其中一个上锁的抽屉。
“这是你的护照,这是阳阳的,这是我的,”她继而举着一厚沓信封,“这里面是美元现金,还有信用卡。”
她把鼻涕给蹭掉,急迫地抓起资料袋,“这是我们在迈阿密的住址,阳阳去上学的推荐学校,一共有5所可以选,这是麦飞教授的推荐信,能确保她顺利入学……
“等会等会,等会,”陈谦握住她双手,“你先别慌,你想……我们离开淮江?移民美国吗?”
他目光幽深地锁着庄郁,“除了地下诊所和绑架,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瞒着我。”
每次事态超出她的控制范围,庄郁便会有躁郁症的体验。
神经紧绷在刀锋上,每一步都鲜血淋淋,她热忱地看着他。
“陈谦,我们走吧。”
陈谦摇头,“这所有的东西不是一天两天能准备好的,甚至可以说准备了很多年,你最起码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庄郁的指甲一遍遍抓挠着桌沿,被丈夫的踯躅惹出了薄怒,“我没法说!我说不出来!但你得信任我,咱们结婚了那么多年!我每一次决策都是正确的,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你得信我!这一次你也得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怎么了,需要破釜沉舟到我和你放弃这里的一切工作和生活,让阳阳放弃他的学业和朋友。我知道那么多年你藏了很多事,我不问不代表我感受不到,你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极其凶狠,甚至愿意去跟危险的人打交道,并且,很游刃有余。”
陈谦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因为这样阳阳才遭到绑架的!”
“不是!那就是一个意外!”
“一个把她造成精神创伤的绑架在你这里就是一个意外!”陈谦难以置信,他被突如其来的绑架和庄郁如今的逼迫搅得焦头烂额,“好,好,就按你说的,你预备怎么办,什么时候走?”
“现在,”庄郁斩钉截铁,“现在就走,转机也好,直航也好,就现在!”
陈谦气极反笑,“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荒不荒唐,现在凌晨1,2点,我们上去敲夏家的门,说陈念阳要坐飞机走,再也不回来了。你考虑过整件事的实操可能性吗?护照过期怎么办,你的工作怎么办,我的工作怎么办,即便要走,也要从长计议啊,我从来没有阻碍你做怎么事情,你也需要给我最起码的尊重,来跟我商讨这么重大事情啊!”
“我们没有时间了——!”
陈谦大力揉捏着太阳穴,“我一直问不出口,但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也没必要遮着掩着。郁,你是不是背着人命呢。”
庄郁轻轻摇头,目光镇静下来,声色也寒凉,“你不同意。”
陈谦泄气,轻轻揽住她肩头,“我没有不同意,我需要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需要权衡利弊,我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我需要最大化地去保障我的家庭平稳运行,你得给我时间。”
“去睡吧,”庄郁沉寂地看着他,“就当我发疯,躁郁症上来了,拉着你一起疯,我……我就是太没安全感了,绑架的事也吓到了我,我很难受,我刚才做噩梦了,我梦见我拼命地跑就是跑不出牢笼,哪儿都没有路。”
陈谦紧搂她,拍抚着后背,“我给你去拿思诺思。”
“不用,我不太困了,吃了蛋糕清醒了,我在这看会资料,谦,”庄郁用手掌轻轻摩挲着他面颊,“记住今晚,记住我的挣扎,也记住我的请求,记住陈念阳和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这人拧得很,有时候做事不讨好,可我爱着你们,没有退路的爱着你们。”
“我知道,我知道。”
“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冷静一下。”
庄郁把陈谦推出去,轻缓地锁上门。
陈谦立在门外,久久失神,庄郁心思重,嘴巴紧,结婚多年依旧让他感受到浓烈的隔阂,这种隔阂甚至弥漫在她与陈念阳之间,陈谦根本无从沟通。
庄郁兜里的手机进了两条信息,是卢老板发来的。
确定了殷天、米和都在曼谷。
米卓也在,她前几日刚刚汇过款,坐标就是曼谷盘古。
他们三人相互间一定达成了某种合作交易,让部分,甚至全部证据都落在了殷天手上。
贼心不死!真是贼心不死啊!
殷天贼心不死地想要毁灭她完满的生活和家庭。
庄郁推开书桌的挡板,那里有一个白色化妆品礼盒套装。
她急迫地拆开包装,将盖子“咔”的弹开,里面静静躺着把美国格|鲁P|85|式手|枪。
既然如此。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凌晨5点,曼谷文华东方酒店。
殷天蠕动地爬起来,很不甘心,她就睡了一个小时,疲累得脑袋昏沉。
侧脸一看,米和几乎是在沉眠,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意。
殷天顿觉不甘,一脚踹醒了他,在米和猝然惊醒后,腆着脸咯咯笑。
5人订了上午8点45分曼谷直飞淮江国际机场的机票。
旁边套房的阿成和老莫正热烈商讨着,羽绒服是拿在手里,还是托运。
毕竟淮江零下9度,曼谷32度。
双肩背里塞不下,手里提着又臃肿。
同时担心飞机停远喽,得做摆渡车,没有大衣暖身,瞬间就会被冻透。
最后5人一商榷,还是保了健康。
殷天给邢局报备了行程。
飞机一着陆就会回局里陈述,并提交证据。
米和则由阿广陪同,去长阳律所报到。
他跟谢长君沟通后,想做刘秉如案子的助理律师。
阿成继续养伤,老莫抢了淮江空军总院的皮肤科专家号。
并发誓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屋子,俩人已正式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决定快乐同居。
5人在廊曼安检的时候,查出来米和背包里有个硕大的金枕榴莲。
榴莲不能上飞机,于是众人复制了《泰囧》喝牛奶的片段,扒开榴莲,现场分瓣啃。
只见VIP的红毯通道上,整整齐齐一队人,痴迷地嘬|咬着榴莲。
米和甚至有些后悔,他应该再买一个,淮江的进口超市,又贵又不新鲜。老莫忙举手复议,她打出了一嗝,堪比生化武器。
殷天吃多了,上飞机后肚子开始不舒服。
这几日煎炸食物超标,她进入了新一轮的便秘持久战!就不应该碰炸蜘蛛和炸蝎子,肯定是生灵有命,开始予以报复,她揉着肚子,憋得火冒三丈。
5人几乎包圆了头等舱,安静的环境有利于老莫阿成解码资料。
两人拷贝着光盘和USB,还原了诸多案件的资金流向和加密的人员往来信息,有些名字他们异常相熟,譬如闫栋、刘秉如、庄郁、高烨……
午后1点30分,飞机着陆。
等托运行李时,老莫和殷天把各自的羽绒服塞给阿成和米和,结伴向出口一侧的卫生间狂奔。
老莫贪杯,在飞机上灌了2瓶Leo和3瓶胜狮,一肚子酒水晃荡,跟怀孕似的。
殷天在一系列提|肛作用下,终于有了少许便意。
老莫一放水,神清气爽。
殷天蹲在最里面的隔间,“你别等我了,我得再蹲会,”她唉声叹气,“造孽啊……又没感觉了!”
老莫和一带孩子的妇女前脚刚走。
一个带着黑皮手套的女人便款款而来。
她将黄色的维修塑料板放在门口,踱步而入。
戴着墨镜、棒球帽和口罩,一身灰黑大衣,从容不迫地反锁了卫生间的门。
她步伐松弛,甚至哼着小调,徐徐推着隔间的门。
一扇,二扇,三扇,四扇,五扇……
她站停在殷天的门外,不紧不慢地装消|音|器。
手臂姗姗抬起,对着门板倏然发难!
殷天正给米和发便秘的表情包,一声低闷的枪响乍然而起!
子弹直贯木材,擦着她耳边,破入墙壁。
殷天被震傻了,扭头看向粉裂的瓷砖。
那里击出一个碎洞,正簌簌掉渣。
在女人即将补枪时。
殷天兜起裤子猛地向外踹门。
女人躲闪得快,门板砸落地面时她极速而退。
殷天依着大门冲撞的一刹,背着双肩包冲向女人,一个下劈横扫。
女人的鼻子磕在水池上,汩汩冒血,快速泅湿了口罩。
墨镜跌落,帽子掀起,庄郁的面目露了出来,她扯掉口罩,大掌一擦,狞笑起来。
两人纽结成一团。
像两个母狮的生死斗。
殷天的额头在庄郁的蝎子摆尾下撞向瓷砖,片刻后,庄郁又在殷天的肘击膝撞下滚地。
那把黑|枪在两人的掌间不停跳跃,一会偏向庄郁,一会喜好殷天。
庄郁在一次后腰砸向水台时落了下风。
摔跌在地上开始抽搐。
殷天俐落地将枪踢开。
她后脑疼得恶心,全身都钝痛得僵麻,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极速反应和搏斗中。
庄郁的情况比她更糟,鼻血早已铺盖整个面庞,她觳觫得整个人乱颤,像是伤了脊椎。
殷天扑到她面前开始急救,摸索着她的脊骨,行动间头颅昏沉地越来越厉害。
一阵天旋地转!
还没感应过来。
庄郁一个翻身把她撂倒,手中多了把亮堂堂的尖刀,直扎她肚腹。
殷天抓着刀刃,好几宿都未有充足睡眠,虚乏的身子根本拗不过庄郁的蛮劲儿。
刀刃两边嵌进了她拇指和四指的指腹,几乎切断了她手指所有的血管和脉络。
撑不住了,她撑不住了。
殷天疼得两眼焦黑,全身蔓延着一种赤地千里地寸草不生,她真的没力气了。
庄郁单膝跪在她肚子上,全身的力气都在向下猛压。
噗嗤——!
刀刃戳进她肚皮。
庄郁如愿以偿,阴鸷地疯笑起来,突然用脑门辛辣地撞向殷天的鼻骨和眼骨。
鼻腔一凉,眉骨一麻。
殷天泄劲的同时,匕|首精悍地捅|了进去。
庄郁啐了一口流进唇齿的鼻血,“你非得……不给我活路啊……我没办法,天儿,你自找的!”
殷天抬臂顶|着庄郁的肩胛,还在负隅顽抗。
黑手套抠进她嘴巴里。
庄郁把匕首痛快地|拔|出|来,想起了桑国巍当年的不屈与倔强,“多好啊……我帮了你,你跟你的好桑家团聚了,你跟桑国巍团圆了,你最好告诉他,你是怎么移情别恋跟米和在一起的……”
庄郁尖锐地欢笑。
向着殷天的肚腹连捅了两三刀。
“那时候我杀完桑珏,就在门里看着你,我没有杀你,你就该知足知道吗?做人要知足,知足才能长乐,才能活命!”
一团团血呛出殷天喉咙。
伴随着一次次捅|拽,殷天感觉自己身体成了个破布囊子,她抓着庄郁的衣角,也“嗬嗬”笑起来,“你以为……逃得掉吗?资……料已经送到……分局,庄郁,我……我说过……我会拉着……拉你一起下……地狱……”
庄郁地脸骤然变了,毒|魔狠怪。
她将匕首抵在殷天的喉咙上缓缓割,“好呀,咱们地狱见。”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你说的来日方长, 却是一场笑话
庄郁刚割了半截小口。
门口响起急迫地敲门,有个女人大嚷,“耽误事嘛不是!刚才还好好的, 怎么突然维修啊!”
庄郁垂眸看着殷天的眼神, 已然浑浊且呆滞。
她的膝盖还顶着她肚子, 像个泵,随着起伏的按压, 四个泉眼汩汩喷|涌, 在瓷砖上积蓄成一团团芬芳的牡丹,而后凝聚成一面旗帜, 火红且绚烂。
庄郁收刀起身, 重新戴上棒球帽和墨镜。
出门的刹那,余光瞥见那个焦灼的女人正跟不远处的保洁沟通。
一个丸子头, 脖上套着U型枕的年轻女孩打着电话跟庄郁擦肩而过,进了卫生间。
猝然一声惊叫!
她双膝瘫软,摔跌在地上, 指着殷天“啊啊”叫唤。
保洁和女人匆匆而来,傻愣在原地。
残破的板门, 倒扣的垃圾桶, 喷涌的水龙头……和血泊中静躺的女人!
“死人!死人了死人啦——血啊,都是血啊!!”保洁冲出门扑向路过的机场人员。
女人拖着女孩往外退,女孩站不起来, 吓得“哇哇”大哭。女人显得冷静些, 向门外围观的人喊, “报警啊, 报警, 快报警, 打救护车!打120啊!”
行李提取处的转盘旁,两个硕大的箱子已经搬下,4人向出口走去。
米和俩胳膊夹着自己和殷天的羽绒服,低头发信息:【还没好吗?我等会下单买点开塞露】。
出口沸腾。
雄起雌伏的尖嚷从卫生间外传出,“死人了!”的呼号层层递进,绕上了机场恢弘的顶篷。
这声势浩大的骚动惊扰了米和和老莫,他们同时侧头:
一个丸子头女生跪地哭喊,保安和地勤疾跑而来,出入着卫生间,有交流有争执,难掩慌张之态。
米和脖颈一痛,那咄咄逼人的尖锐屠刀再一次出现,“咔嚓咔嚓”去而复返。
他心下一片茫然,步子不受控地挪了过去。
挨近了门,挤过了人群。
殷天雪白得像个瓷人,在浓郁的火红中是朵绽放的白鹃梅,灵动得似个仙人。
米和“哼”出一声,身形打摆得直晃。
老莫也挤进来,脸色骇变,“天儿——!”
她迅猛地扑到殷天身侧,死死摁压伤口!
侧脸瞪着米和,“过来啊——!傻了啊!他妈过来摁着啊!艹!傻子吗!”
米和浑身惊颤。
屠刀斩落,头颅滚地,开始蹦跶地向前跳,充满了活力……米和踉跄地一磕绊,直接跪向地面,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他几乎说不出话,“……小……天小天!”
他那落地的头颅满脸卑怯,满脸伤痛,正用力地拱着殷天无知无觉的面庞。
幻觉,这是幻觉,米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头颅嘎然消失!
老莫堵着两个窟窿,他颤颤巍巍按着另外两个,刚一抚触,热血覆满双掌,滚烫得直灼人心。
地勤冲着对讲机喊话,慌慌张张蹲下查看殷天情况,“你们一起的?”
米和颤声,“她是我爱人。”
“我们已经报警了,也叫了120,我同事去拿急救包了,还有什么情况你们跟我们说!”
阿成找遍了所有的犄角旮旯,“她的包呢,还有手机呢?”
“抢劫吗?”地勤骇然,“在机场,这么光天化日!”
“是故意杀人,”阿成信誓旦旦,蹲下捏着米和肩头,“阿和,是庄郁,一定是她,她来抢资料了。”
殷天双颊从白镀成了灰。
恍惚能听见声响,可有一层塑料膜紧紧包裹她双耳,“嗡嗡”得不清不楚。
意识像个萌小的鱼崽,游啊游,越来越透明。
周遭越来越漆黑与冰寒,游啊游,快冻透了!游啊游,消失了……
“甭他妈管是谁了!她来不及了……她要不行了!”老莫涕泪惧下,“120什么时候到啊!”
阿广拿着急救包进来,然而轻薄的纱布一触碰腹部,瞬间被浸染成枣红的嫁衣。
“不能再等了!”米和终于冷静下来。
他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了,扎紧殷天腹部,一把将她抱起。
几个地勤人员帮他们拿着行李和衣物,一队人风风火火向停车场跑。
最近的三甲医院是淮江仁和医院。
阿广开车,米和抱着殷天钻进后排。
老莫坐上了阿成的摩托,当先遣部队。
“老殷……小妈……”
殷天的头枕在米和腿上,眼角沁出泪花,她疼得钻心刺骨,喉咙淹着血,她突然对孙耀明的死亡心领神会了。
四个洞,肚子上四个洞。
她恍恍惚惚看到车内顶有四个黑影,个个都是手拎镰刀的死神样子,越来越清晰。
“老……殷小妈……”殷天讷讷开嗓,血花呛出来,顺着面部的脉络,汇向眼窝。
“我知道我知道,”米和泣不成声,“照顾好他们,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照顾他们……”
“小天我求你,我求求你撑住,”米和想给她擦脸,可他腾不出手。凄入肝脾让他全身弥漫着一种神经性的疼痛,心脏几乎是滞缓的,停歇的,米和痛得五官纽结,“你自己说来日方长,你自己说的你不能不算数!你让我怎么办,你不能这么丢下我你让我怎么办啊小天!”
“黑……心羊,”殷天的眼泪滑落耳侧,“黑心羊……”
米和将耳朵压向她唇齿间,殷天含糊地吞|吐,“不要像米卓……我爱你的……很爱很……爱,我这样的人……很爱你啊……”
米和呜咽着,将头抵住她额间蹭着。
血迹沾染在他脸上,不是腥气的铁锈味,是那袅袅檀香,是菩萨的芬芳,殷天陷入了昏迷,菩萨也不醒了!
米和猝然闭眼。
他心脏悸动,跟着停了。
阿广的车前是阿成的摩托。
老莫手掌全是浓血,黏黏腻腻,抓着手机都打滑,她羽绒服来不及拉上拉链,大风呼呼往里灌。
她给孙苏祺打电话,不料接听的是郭锡枰。
他俩正在法医中心办公室吃午饭,郭锡枰听了片刻,霍然起身,将椅子带翻,孙苏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撒腿往门外跑。
邢局的办公室内正在开小会,顾大姐汇报着2019年入职分局的特批人员名单。
档案还没翻开,郭锡枰破门而入,几乎是在咆哮,“天儿在机场被捅了四刀!”
邢局和顾大姐同时魂慴色沮地抬脸!
邢局厉声,“你说什么?!”
“她怎么会在机场,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行动!老莫……她一个朋友来电话,说她可能是被庄郁捅的,现场还遗失了双肩包和手机,天儿失血过多,现在在去仁和医院的路上,她状态很不好,可能快……快……快不行了。”
“小顾你先出去!”
顾大姐整个人都傻了,第二声才惊醒,震惶地向外走,轻飘飘的。
邢局招手让郭锡枰到办公桌前,一按回车键,电脑屏幕上文档弹出。
郭锡枰躬身一目十行,是41号虹场路灭门案的详尽作案计划。
“她去曼谷拿证据了,我特批的行动。现在的情况老殷知道吗?小张呢?”
“张姨还在楼下解刨闫栋斩首的那两个老头。”
“你把她带去仁和,我联系老殷,动静小一点,别乱阵脚,千万别乱,把一远叫进来。”
“好,咱们随时联系。”
解刨室内。
张乙安正屏息地查验着内脏,郭锡枰举步生风而来,“张姨,咱们去一趟医院,有点急事要处理。”
张乙安举着两手,“有新证据啊?”
“对,新证据。”
快速做了收尾工作,她拎着法医箱随着郭锡枰下楼,一踏出电梯,直迎泪流满面的顾大姐。
两人皆是一惊,顾大姐忙扭身跑向卫生间。
一层所有警员的目光齐齐聚焦于她身上,又飞快地躲闪撤离。
张乙安心尖一慌,她太熟悉这种藏头漏影的感觉了,一把拉住郭锡枰,“怎么回事?老殷怎么了!他怎么了!”
郭锡枰将她往外揽,踌躇得不知该怎么表达,“不是老殷,是天儿。”
“天儿?!”张乙安蹙眉,“她飞机刚着陆啊,她……她还给我发了信息了呢,我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张乙安手忙脚乱地掏手机,硬吊着一口气,“你看啊,你自己看,她给我发信息了,她能有什么事儿!”
“张姨,别慌,她现在在医院需要你的帮助,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咱们千万别耽误时间。”
“好好好!快,快走!”
张乙安到医院时,殷天已进入了手术室。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莫和米和身上斑斓且浓烈的血迹,她是法医,她太清楚这样的出血量意味着什么。
身子晃悠悠地歪斜下去,被郭锡枰一把搂住。
张乙安刚要开口,护士扬声高喊,“殷天家属,殷天家属在不在,来交流室。”
老莫和阿成忙拥上前。
张乙安身子瘫软,几乎是被郭锡枰和米和抬进去的。
医生从手术室内部推门而入,“我先来交个底,情况不是很乐观,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供血虽然解决了,但……入院前急速失血过线800毫升,器官和脏器缺氧絮乱明显,我们会尽力,但很可能不尽人意,现在要签病危通知书,你们谁是直系亲属?”
“我……”张乙安闷哼着,“是我,我是她妈妈……”
她抓住笔,笔尖哆嗦地穿刺着纸页,张乙安连忙用左手压着右手,好脾气地忍泪解释,“我之前没签过,我有些紧张……”
老莫不忍看,将头埋进阿成怀里。
米和眼观鼻鼻观心,瞧不清面容。
张乙安瞪着那一个个蝇头小字,它们在她眼前狂乱的飞舞。
越想看仔细,就越是参差!
她深呼吸着想落笔,可就是颤栗不止。
老殷突然风风火火闯进来,直接抢了笔,一挥而就,签下龙飞凤舞的【殷田民】。
“我是她父亲,麻烦您了大夫,请你们尽力。”
“会的。”
老殷面色无常,镇定得近乎冷漠。
像在吩咐着旁人的家事,“她出外勤的第一天,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每天都在做这样的准备,以至于哪儿天真的来了,没那么多痛苦。”
他粗鲁地刮去张乙安的泪水,瞪着郭锡枰,“我早跟你们说过,早说过不让她搏命,你们嫌我拦路啊!”他突然暴喝,“我是拦路吗!我就是不想有这么一天!我就错了吗!我是不称职,可我想保她命我错了吗!”
他蛮牛一样把笔扔了,冲向楼梯间,瞬时没了踪迹。
米和拍抚着情绪崩溃的张乙安,将她扶回手术室外。
时间过得胶着,迂缓,怠慢,这是等待的情绪。
它又过得快,一刻钟,一刻钟,“呼呼”地转圈。
医生没有再出来。
红灯也灼灼不灭。
1个小时。
2个小时。
3个小时。
老莫椎心泣血地拽着张乙安袖子,“小妈是我,都是我……我如果在那儿等她,就不会出事了,我干嘛要走啊,我就应该站那看着她!”
阿成僵硬地摆动着身子,箍住老莫。
他满脑子都是后怕,此刻惊涛骇浪,“她不会停手,你站那她也不会停,她会连你一起杀。”
张乙安捏了捏老莫的手,“跟你有什么关系,没事的小莫,她没事的,我之前请大师看过她的命,”张乙安的状态很亢奋,哭声直上却执拗地抻脖呐喊,“她命硬得很,比她老子都硬,她就是长命百岁的命!她是斗士,她打不死的,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把他,把小郭都砸骨裂了,她啥事没有啊,她是罗汉金刚的命!”
老莫挣脱阿成。
紧紧抱住张乙安,“对!天儿是小强,无敌小强,打不死的宇宙无敌小强!”
手术室的楼上。
老殷一个人站在走廊中,余晖的万霞之光将他裹成了斑斓的糖果色。
米和站在楼梯间的暗处,徐徐踱出,“爸!”
老殷猝然一震!
扭头看米和,竟有片刻的忪怔。
老殷更老了,眉角沧桑,身子佝偻,肩也垮了,像被打蔫了,如只丧家犬。
两人并肩立在窗前,谁都不说话,糖果色渐渐消遁,暗淡了,无味了。
斜阳的沉落中,万家灯火粼粼闪烁起来,浮光跃金。
老殷终于憋不住,苍哑的声音从喉头嚅嚅嗫嗫,“她有说什么吗?”
米和揉了揉鼻子,“说了两句,第一句,让我把你和张姨当成自己的父母,陪伴你们,照顾你们,替她养老送终。”
老殷喉头发出一丝悲鸣,又被生生咽下。
米和凄怆地笑了笑,“她是在给我肩膀加压,让我有牵挂,让我有责任,用羁绊来阻止我成为我父亲。她都不想一想,我怎么会跟我daddy一样,我要是那样,就不值得她爱了。”
米和这次没流泪,用强大的自控力抑制着悲情,“我爱我父亲,也怨恨他,怨恨在我心生绝望的时候放弃了我,我那时候那么小,那么需要陪伴。知道小天的存在后,我也很厌恶你,因为我能共情于她当时的绝望,她一遍遍的求救你怎么能做到充耳不闻。”
“对啊,我怎么能做到充耳不闻,我也一遍遍问我自己。”
米和摇头,“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具有合理性,你把工作摆在她前面,把国摆在家前,把大爱摆在小爱前,是你个人的选择。我已经不厌恶了,个体的行为而已。小天这辈子需要一个把她摆在最前面的人,我做到了,如果有一天我彻底替代了你,成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也请你不要有怨言,因为我就是比你更爱她。”
老殷侧身盯着米和,“从小到大,她没正眼瞧过我,她觉得我无能透了,41号联排是我的耻辱柱。她觉得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死不认错,也不服软。我俩都跟倔驴一样,她的某些特质很像我,所以她如果,如果以后有伤害到你,你千万不要责怪她,不是她不好,是我不好,我先给你道歉。”
老殷碎泪点点,“米和,我当时对你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不止是怀疑你身份,还有嫉妒。太嫉妒了,她会用全力去维护你,她……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维护过我!我是他父亲啊,她就这么厌恶我吗!”
老殷垂下脑袋。
涕泗滂沱。
“第一句话给你们说的,第二句跟我说的,她说‘我这样的人,很爱你。’什么样的人……我一直想补全这话,想了又想,刚刚才补完:我这样对人性持本能怀疑的人,很爱你;我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很爱你;我这样极端但赤诚的人,很爱你。”
米和从衣服的内兜掏出一个绒缎锦盒,手指一翻开,躺着一双精巧的对戒,“本来想今晚在家吃饭的时候拿出来,好看吧,”他得意地笑,“我挑了好久……好久……”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天罗地网
Faith auntie接到阿成电话的第一时间, 上报给了米和的祖父米嵘靳。
由老人家出面,当即联系了国家医学中心的首席三甲——帝都医科大。
这也是他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
现任院长莫井三以最快的速度拉起了以严慧铭为首的顶级外科队伍,他们在警车开道中浩浩荡荡进入了仁和医院。
Faith auntie和Berg uncle订机票时, 两人的父亲米隋拄着拐杖进来。
他要和弟弟米嵘靳一起北上, 当初没有呵护住蔡榕榕, 而塑造出了一个吃人的恶魔,这是家族的耻辱, 也是家族的哀痛。
如今, 他们绝不能容忍历史重演。
他们要熬更守夜,做广厦之荫, 携亲友之力借家族之风, 联手庇护好这一代拔萃出类的传承人——殷天和米和。
同一时间,淮阳分局7号审讯室。
刘秀瑛押着刘秉如向外走, 接下来她会进入淮江东郊女子看守所,等待法院刑事诉讼的审讯。
两人一挨近会议室,便被一个个火热且急促的身影所惊扰。
他们面目严峻且狰狞, 刘秀瑛甚至在人头攒动的白板前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候琢和丽子。
刘秉如这段时日长久驻扎在分局。
又受了警员的照顾,心也不自觉的揪拢, “这是怎么了?”
刘秀瑛一把拉住向会议室奔跑的康子, “什么情况!”
康子悲愤,一抛泪,恨声道, “机场监控调回来了, 庄郁那个王八犊子捅了殷哥4刀, 说是失血过多, 人还在医院呢, 是生是死不知道!”
刘秀瑛和刘秉如皆是一怔, 一时渺茫。
刘秉如双手合十地喃喃,“怎么会这样,前天,是不是前天,前天她还在这生龙活虎呢,她还跟谢律师对战呢,是不是……”
她手上脓疮已经结痂,第一个给她递药膏的就是殷天。
她不嫌她腥臭,不嫌她脏污,她会抱住她安抚她,这是刘秉如见过最温柔的警察。
她攥住刘秀瑛的袖子,再次被命途的多舛击得束手无策,“刘警官,无论什么结果,你一定要托人告诉我,你一定要跟我说,我心思重,我不知道结果会难受死的。我会为她祈祷,上帝爱世人,她是最好的世人,她一定得活着,殷警官可美了,她结婚,穿上复古的婚纱,一定会是淮江最明亮的新娘。”
刘秀瑛连连颔首,“好,我一定实时跟你说她的情况。”
“你们一定要抓住那个凶手,一定要抓住!你们不能把她的父亲母亲,把她丈夫变成像我一样的人!20年了,所有的事情都在更新换代,你们现在有了最先进的技术有了最厉害的人才,你们不能让她跑掉!”
刘秉如戴着手铐,浑身僵麻地上了警车,刘秀瑛目送着她离去。
刚要扭身,就看见一辆政府用车火速驶进院子,在台阶前一个急刹。
严处和姚局利落下车,看到刘秀瑛,姚局双目一亮,“小刘,有什么进展!”
刘秀瑛身形立刻严肃起来,“我刚审完嫌疑人,也不清楚,他们都在会议室。”
严处疲惫,风尘仆仆难掩哀憷,“老邢给我汇报了行程,是我做的特批,不应该大意,刚才应该派警员去机场做交接,是我不周到,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殷老头!”
姚局拍抚他肩膀,“那孩子福大命大,没事!”
严处瞪他一眼,“你还说过孙耀明福大命大!福哪儿去了!命哪儿去了!这他妈的历史轮回,我就应该听殷老头的,一小姑娘家家出什么外勤!参加什么特别行动!”
刘秀瑛在一旁轻咳,尴尬地搓鼻子。
严处睨她一眼,“能跟你一样吗!你就是个男人!”
分局5层会议室内,大屏幕放着机场监控的截图,邢局和丁一远站在椅子上陈述案件。
屋内的气氛胶着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忿恨与刚毅。
严处和姚局的进场让丁一远猛地止住话头。
姚局大手一挥,“继续!”
“郭大爷在仁和医院跟当事人做了笔录,13点30分飞机着陆在淮江国际机场,13点50分他们去托运行李的转盘处,捅刺殷哥的时间在13点55至14点15分之间,这是机场三个不同方位的监控录像,嫌疑人进入卫生间时口鼻眼部皆有遮挡,出卫生间时衣物大面积印染血迹,口鼻未有遮挡,她背着殷哥的双肩包,经比对,确认为惠爱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庄郁!”
候琢情绪更高昂,“现在是16点42分,庄郁的照片已经下发至所有属地派出所。地铁和公交管理处也接到通知!淮江所有对外交通枢纽皆警戒处理,火车站、飞机场、大巴、轮渡场所以刻钟为准,实时汇报!”
邢局叉着腰,“嫌疑犯庄郁持有枪械,并已确认与1999年41号虹场路富华家园桑家灭门案有紧密联系,所有备勤组持|枪警戒,嫌疑人穷凶恶极,在生死攸关之际必下死手,我不想再看到警队有任何伤亡!他妈一个都不许出事!听见没有——!”
邢局血压飙升,踩着椅子差点摔下来。
小晗连忙扶住他腿,康子把参茶往他手里一递。
严处看着视屏,“她老公呢,控制住没有!”
丁一远调出关系图,“市局的一队已经去了惠爱医院布控,不排除他们通过气,或是有见面的可能,所以没有打草惊蛇。”
姚局蹙眉,“他老公现在什么情况?”
“一切正常,非常正常,单从状态来说,与平日无异,有组员挂号看病,陈谦情绪平稳,未有任何闪烁其词。两人有一个女儿,在四中附小就读,西城离学校近,他们派了组员过去。”
严处凝思着,“准备什么时候露|头?”
丁一远跳下椅子,“下班吧,陈谦18点下班,陈念阳今儿做值日,大约17点30分出校门,这是他们进入外界,与庄郁产生联结的最好契机。”
严处把老邢拉下来,“我去趟医院,看看他们。对了跟殷天谈恋爱那臭小子什么来头,能把医科大的莫井三调动起来,那老头就一神经病,国家出面才能请得动他。”
“我哪儿知道!”邢局瞪眼,“局里的事儿我都管不过来,我还天天管人家谈恋爱,闲得!”
丁一远插话,“米家祖上是港岛最大的医学世家,估计和莫院长是旧交。”
天幕四沉,流云漫漫。
严处和姚局一路都没说话,在车里轻烟吐雾,临到医院才开腔沟通。
“我都不知道该咋跟乙安说?说啥呀?”
“今儿一听这消息,孙耀明的脸就蹦出来了。他走得那会我就在现场,是我摁的伤口!天儿她男朋友当时得多绝望,止不住,那个血它止不住它止不住啊!我跟孙耀明大学的时候就掐,就吵,就争第一,我说我以后一定要当局长,他说你是局长了,那我肯定也能成局长,咱俩半斤八两,结果呢!结果我是局长了,他还是那个队长!”
姚局说得脸红脖子粗,哆嗦地揉捏着太阳穴,“你说天儿多好一孩子,看着长大的,能说啥,能跟他们说啥,说啥我都觉得虚伪!”
到了仁和医院门口,两人唉声叹气地向急诊手术室跑去。
门口只见张乙安,郭锡枰和几个年轻面庞,不见老殷和米和。
抱了抱张乙安,问了问情况。
医科大的顶级外科天团已经进入手术室多时,室外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无尽的等待。
“老殷呢?”
“发脾气呢,米和上楼劝了,让他俩好好聊聊,天天针尖对麦芒的,现在可算能心平气和说话了。”
郭锡枰眼神示意姚局,两人带着老莫向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姚局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在庄郁女儿学校周边进行了布控,殷天之前跟踪过庄郁女儿,你也有参与?”
老莫点头,“不止是那一次,我到现在都监视着陈谦和陈念阳的动态,殷天当初打草惊蛇后就没有再明面上追踪了,但她一直让我注意两人,在之前,庄郁单独逃跑的可能性较低,她重视家庭,所以只要盯紧这两人,就没有太大问题。但这一次不一样,我觉得她要独自亡命天涯,但她这人强调仪式感,我觉得她会有一个告别仪式,要么跟陈谦,要么跟陈念阳,或者both。”
“你的意思是警方先别露头,秘密跟踪,一网打尽。”
“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老莫猜测的很准确。
庄郁买好了轮渡的船票,准备独自南下去陇川。
她从机场出来跟卢老板在停车场监控死角碰头。
一身的血水,鼻骨歪斜,眸子却清亮与昂扬。
“做擦边生意的时候杀人很麻烦,我嫌脏,你倒是挺享受。”
“漏网之鱼,”庄郁比划着,“她之前就那么小,现在力气好大,真是像头牛,可力气再大也不如我呀,”庄郁用手摩搓着腹部沾染的血迹,嗅了嗅,“她可真香啊!”
两人的暂时落脚点是个刚废弃的5层材料厂,庄郁一头扎进地下1层的大澡堂。
放了半个小时的黄土水,开始清洗自己,花洒的水柱撞击着她的鼻骨,又疼又辣。
可她无边开怀,哼起了那诡异的曲调。
这一刻,她疯癫且存在的价值有了一次珍贵的飞跃,那种内心盈满的膨胀感让她安全,让她开腔大唱起来。
锈迹黑沉,密不透风的脏污澡堂,赤条条的庄郁宛如一条骨骼优美的纯白神仙鱼
无数诡谲的回响堆堆垛垛,四处弹溅,奏成了她骨寒毛竖的失常王国。
卢老板立在澡堂外抽烟,听着那鬼哭狼嚎的调子,竟无端觉得冷。
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没与她深交,“疯子!”他把烟头一撇,脚尖踩灭。
庄郁出来后变了妆,戴着一头齐脖短发套,画着眼线和清浅的烟熏。
一身藏青的长款毛衣和皮裙,一件褐色羽绒,黑色的裤袜和长靴,像个蹦迪的时尚女郎,与平日大相径庭。
她决定先去四中附小,再去惠爱医院。
远远看一眼陈念阳,再跟陈谦当面告别,在她的思维语境里,对警方的速度理解依旧滞留在1999年。
当她16点47分出现在四中附小对街的弄堂时。
那门口周边一双双明锐的眼睛和陌生面孔几乎扎穿了她的心肺,他们竟然已经在陈念阳周边布控了!
庄郁愣了一瞬,当机立断扭身而去,她的面容不再夷愉,镀上了一层狞恶的寒霜。
陈念阳沦陷,那他们的大本营惠爱医院也势必失守。
她轮换了4次的士,骑了2公里单车,步行了4公里,来到了离鹤台家园两个街区的天桥上。
这条路是向花希接孩子回家和陈谦回家的必经之路。
庄郁以为她能看见那熟悉的两辆车。
然而街灯朦胧,车流如海,下班的高峰期层峦叠嶂,无数车灯晃晃,冒着金光,黑天摸地中她根本无法辨析车辆的色彩。
愁肠百结。
气急败坏。
庄郁双目燃烧着熊熊之火,她突然“啊——!”一声撕心嗥叫。
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延宕阻止了她的夫妻情深和母女情深,唇齿交战后,她又一声大肆咆哮。
庄郁的眼泪留下来,鼻骨的歪斜带动着她面部神经的重创疼痛。
她疯笑一会,又戛然而止遁入沉寂,看着明月点点,繁星灿灿,都无法寄托她愁苦的哀思,片刻后想起什么,又“嘿嘿”咧嘴起来……
天桥有人来了。
庄郁耸了耸肩,啐了口痰,寂寞地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大枣能补血
晚间19点45分。
米和开着阿广的吉普到淮江中兴国际机场接Faith auntie和Berg uncle。他拒绝了任何人的陪伴, 觉得头脑从未如此清晰和肃静,有着无畏的胆量,他甚至有些鄙夷曾经的和煦儒雅, 那就是个花架子。
当米嵘靳和米隋这两位耄耋老人精神矍铄地出现在出口时, 米和被震慑在原地。
揪扯的心房被亲人间的情韵所包裹, 他鼻头一酸近乎落泪,冲附过去紧紧搂住两位祖父, “God, grandpa,sorry, I’m sorry to bother you all. God I’m sorry!”(对不起惊动了你们, 对不起……)
米隋笑呵呵,他鹤发童颜, 身姿欣长,有仙风道骨之态。
轻轻拍抚着米和的面庞,“how is she? ”(她怎么样)
“Still in surgery!”(还没出手术室)
米嵘靳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高壮,却弥勒佛般温厚。
慈眉善目中掩着锐气, “how about you?”(你怎么样?)
“I’m good, I’m doing well.”米和拥抱着Faith和Berg,接过行李,粲然的笑意像是没有经历过任何情绪劫难, “Honestly. It’s so considerate of you not to choose Jianghuai International Airport. Don’t worry, seriously, I’m doing well.”(我没事, 没事, 我真的没事。你们太贴心了, 没有选淮江国际机场,不用担心我,真的,我没事。)
米家人的眼神们飞速一汇。
米和当初面对母亲离世时是年幼懵然的,对父亲离家是压抑卑怯的,他们尚没有摸透成年后他抵御苦难的情绪表达,但此刻,米和的无碍与寻常激起了众人的隐隐不自安。
将行李搬上后备箱后,米和开着车门,点烟,抽了两口,又怕熏着长辈,掐了。
他在冷风中有些亢奋地跺脚,吸了吸鼻子,招呼大家上车。
七八点正是淮江笙歌鼎沸之时。
米和热忱地做着导游。
“这条街进去有家冰室,味道不错的,老板是佛山人,娶了港岛太太,太太以前在油麻地做工。菠萝油和鸳鸯让我觉得自己在雀仔街。”
“小天父母很好相处,对我很好,有时候站在我这边去训她。”
“右边是最大的家具城,逛了两次,还是不满意沙发的造型,也不够舒服,就是坐着看球……不得劲儿,”米和自顾自笑,“不得劲儿,我普通话好了很多,都会儿化音了,可他们还是老笑我,勤能补拙,我每晚都在练。”
“有什么需要跟我和阿广说,阿成受伤了,有咗女仔。”
“这里有暖气,在家很热,穿单衣就可以了。但出门一定要穿暖,温差大容易感冒,尤其是老年人。淮江最可怕的是风,能刮破皮的,我最开始适应不了,现在抢着小天的面霜用。”
“我现在能吃辣了。”
“我给她买了好多羽绒服,可她嫌不好看,我最喜欢那件白色,她穿上像白萝卜……她太瘦,身子又不好,我自欺欺人,想让她看上去胖一点。”
一车子静默,只有米和时不时蹦出一句话。
他丝毫不觉的尴尬,奔逸的思绪让他充满了分享欲,他要尽情畅聊这个城市风土人情的美妙。
Faith auntie忧心忡忡,频频回头看一眼米隋和米嵘靳。
她怕招架不住米和的突然发难。
米嵘靳轻轻摇头,让她切勿说教,切勿刺激。
这是米和情绪外放的一种途径,是他此时所需要的。
20点28分。
市局和淮江分局的组员集聚鹤台家园,敲响了庄郁家的门。
头发湿漉的陈谦一推门,就看见乌泱泱一团神色威利的人,一时愕然,“找谁?”
关队懒懒一亮证,“淮江市局和淮阳分局刑侦大队的,是陈谦陈医生吧?”
“我是。”
“需要向您了解点情况,关于你妻子庄郁,”关队一进门就看见陈念阳在客厅餐桌上写作业,“这是搜查令,我需要缴收您和您孩子的手机及通讯工具,还请配合。”
关队一侧身,丁一远带着技术队率先进入。
陈谦茫然不知所措,一目十行地看着搜查令,脑中突兀地蹦出庄郁咬着拇指的蹙迫样子和那三本护照。
他到此时才真正恍悟,他猜对了,庄郁身上背着命呢!
面对身高马大的丁一远,陈念阳受了惊吓,猛地从座位蹿起,抱着自己的pad死不撒手。
丁一远不想硬夺,他大掌一伸,陈念阳打着嗝步步后退。
陈谦忙冲过来护住女儿,好脾气地解释,“这些叔叔不是坏人,他们要检查一下你的Pad,你不是老说它速度慢吗?这些叔叔很厉害,检查完用起来跟新的一样了。你把手机、电脑都给爸爸,进屋写作业,乖。”
丽子笑嘻嘻走过来,晃了晃手里的创意文具,“我小侄子最喜欢这个彩笔本了,姐姐陪你一起写作业,你要完成得好,姐姐忍痛割爱,把它送你。”
陈念阳什么洋气的没见过。
机敏地看看丽子,看看陈谦,又看看丁一远,“是不是妈妈出事了,她出什么事了!”
陈谦领着她进屋,“妈妈去开会了,等会就回来,她回来之前你最好把作业写完,把书法练好,这样才能一起看电影,今儿是电影之夜。”
等陈谦安抚好陈念阳。
回到客厅便看到卧室、书房、浴室、厨房都遍布着警察、摄像头和窃听工具……隐私被揭露的羞辱让他难堪。
“庄郁因涉嫌故意伤害罪,目前被全市通缉,我们有证据显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犯案,1999年虹场路富华家园桑家4口灭门,也是她的手笔。”
陈谦猝然抬头,震得胆裂魂飞,“怎么可能!”
关队哼声笑,“你不知道?今儿庄郁作案前,我听说昨夜凌晨一两点,你们可是有过争执的,争执内容涉及到要走,要离开淮江,你现在给我演茫然啊?”
“我……我们是有争执,我……,1999年……4口灭门这……这怎么会,她是个医生,她救死扶伤的,你们不能这样诽谤一个医生,她的职业生涯——”
“——陈医生,我们不是来跟你讨论她犯案的可能性,我是来缉拿她,并审讯你们在其中的参与度,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昨夜自己都有说一句话,你说‘你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极其凶狠,甚至愿意去跟危险的人打交道,并且很游刃有余,你怀疑你妻子身上背着人命。”
“你怎么知——”
“——你这厨房连着对面人家卧室呢,陈医生,我在给你表述清白的机会,你还有个女儿呢。”
关队说话一股鲶鱼腔,很滑腻,慢吞吞,抑扬顿挫,漫不经心。
却能压制人心,勾出忧惧,“甭小瞧你妻子,1999年杀人,杀小孩,回国后堂而皇之地住进自己的犯案现场,你晚上睡觉,知道枕边是个这样的人吗?”
他往前凑了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在意陈念阳,怕报应,她杀了别人的小孩,等自己有了孩子,就怯弱了。您配合,陈念阳的抚养权在您手上,不配合,我们有的是方法。可不是在威胁您,我是在告知您。”
陈谦的脸一寸寸惨白。
关队勾了勾手,丁一远拿来一证物袋,里面是弹|壳和弹|头。
关队噙着笑晃了晃,“知道她外面有人吗?姓卢的,一男人。鑫源地下诊所是他帮着弄起来的,你妻子手里的枪也是从他那拿的,她用这把枪,用一把刀,今儿在机场重伤了一名警察。人家在外头当亡命鸳鸯,拿你当个正常生活的幌子啊陈医生。如果不划清界限,你女儿以后很难生活的,现在社会不比从前,舆论是杀人的刀啊。”
陈谦的双拳捏了松,松了捏,整个身子汩汩冒汗。
关队轻盈一笑,走进厨房,被陈谦叫住,“我要我怎么做?”
漫漫长夜。
关队和丁一远审完陈谦,接着审陈念阳。
丁一远尚且注重着孩子的情绪。
可关队摆明看不见,不关心,他咄咄逼人,步步纠缠,陈念阳的嚎啕大哭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他的铁腕在这个屋里达到了一种霸权的存在。
丁一远将他支出去,“老关,手下留情,那就是个孩子,她之前遭遇过绑架是有心理创伤的。”
“一远,我是来履行上面下达的任务的,我无需对谁负责,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抓人,我不能让上面一直不开心。继续,关灯,审!审出来为止。”
23点12分。
丁一远接到了郭锡枰的电话。
殷天15点进入手术室,历经8个小时的生死不定,终于在23点出了手术室,进入重症监护。
巨石终于落地,算是战役胜利的第一步。
关队的脸明显缓和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在书房勘验的丽子听到这消息,嘴一瘪哭了出来,忙给刘秀瑛发信息,小晗揉捻着她肩膀,轻轻安抚。
殷天被推出来时没有醒,她意识昏迷,生命体征严重不稳定,护士举着氧气包。
医科大和仁和的医生形成了一道严防死守的栅栏,阻拦着此刻近乎崩溃的亲朋蜂拥而上。
米和看着殷天戴着呼吸面罩的脸一闪而过,比雪还浆白,推进了电梯,迅速消失在缝隙里。
张乙安全身虚脱,这八个小时堪比凌迟,刀刀剐肉,鬼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老莫脑袋昏沉沉,脸上挂得全是泪痕,老殷一直在跟Berg交流,他绷着脸想要维持一种体面。
张乙安追到电梯间时腿一软,直接磕下去。
米和和老莫眼疾手快,生生拽住了她。
“别慌别慌!”莫井三和严慧铭一人喝着一瓶葡萄糖。
两人都疲惫得脚蹭地,豆豆鞋“啪唧啪唧”拖着走。
米嵘靳上前跟老友拥抱,“感谢啊阿井,感谢感谢!”
莫井三挤挤眼,“好多年喽,要不是学长您求我,出来现身了,我都抓不到您,请不动您呦,您呀给我扮清高,再清高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求我。”
他看着廊道里乌泱泱的一家子亲朋好友,“放心吧,我跟仁和的院长沟通好了,严主任会在这里把手。你们也要休息好,这对于她,对于你们都是一场恶战,好好回去休息,留在这没有实质性的帮助,这里会有非常专业的医生护士看护她,你们放心。他们这跟我们那探视的时间不一样,我们那儿是4点半到5点,他们这儿是下午4点到4点半,每次探望只允许进两个人,穿防护服,交替进入,一个人只能看15分钟,这是对她的一种保护,明白吗!”
米和一怔,下意识看了眼张乙安和老殷。
一次只能两人,他明天没有探视机会了。
一种卑怯地委屈弥漫上他的肩膀及面容。
衣服上的血液已经干竭,他死死抓着,一遍遍深呼吸:为小天好,这是为小天好,不能让小天感染,小天平平安安,平平安安才能长长久久……
可他还是心慌地厉害。
回虹场路时,头垂得快落入肚脐,蔫蔫地挤在后排。
阿广倒像是个男主人,忙前忙后。
他将米嵘靳和米隋安排在1搂的两个客房,auntie和uncle住在二层大卧。他翻找着被褥,铺床烧水,整理行李,做些宵夜,尽心尽力。
米和一回来,就拎着两个麻袋缩回卧室,做一只负重的蜗牛。
Faith想跟上去,被米隋制止了。
夜半凌晨3点。
Faith心神不宁地从床上坐起,她焦虑地厉害,可能是水土不服,亦可能是忧虑阿和。
她鬼鬼祟祟地靠近米和卧室。
“咔嚓咔嚓……”
她听不清,蹙眉靠得更近。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Faith毛骨悚然,背脊升腾起一种剥皮抽筋的想象。
蹑手蹑脚回屋摇醒丈夫,两人趴伏在门侧倾听。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两人比划着,无声地交流着,争执着,一回头就看见米隋在身后。
“咔嚓咔嚓……”依旧起伏不止。
Faith终于忍无可忍。
一把推开房门。
黑黢黢的屋内,一个颓落的人影坐在床边,拿着一把锐利的大剪。
月光晃晃,照着两片刀刃银亮亮,正一开一阖,“咔嚓咔嚓……”
Faith心下一惊,用力拍开灯键!
米和猝然惊醒,扭头回看,米嵘靳也被惊动了,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4人这才瞧见。
米和一手剪刀,一手攥着满满一掌的红枣。
Faith气急败坏,“你干什么呢!”
米和舔了舔干裂的唇,有些讷然,“我……把它们剪开,把核挑出来,这个补血很好的。”
米和的拇指和食指有很多血口,身侧是两大盆已经剪好的红枣。
Faith一把钳住他手腕,盯着伤口。
“我没看清,不小心剪到了,没事,反正吃的时候还要洗,不会弄脏红枣的。”
米和轻轻捏了捏握剪刀的手,他剪了两个多小时,又麻又僵。
“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这段时间又累,不然她不会处于下风的,她很厉害的,她是淮江最厉害的警察。”米和哽咽,“800毫升的血,我不知道得用多少红枣补,就把那家店的全买了,也不知道够不够,我会煲粥,煲汤,直接吃,或者榨汁,我会用很多方法做,她不会吃腻的。”
Faith的眼泪流下来,他哪里有什么成长,他还是那个压抑又卑微的孩子。
在又一次面临挚爱即失时,用一种近乎讨好的姿态去抵抗命运赋予的生死重担。
“Hugh,”faith紧紧搂住他,“please,please don’t do that, please! She’ll be right. She’ll be right. Hugh,She’ll be right.”
窝进auntie的怀抱,米和终于大悲而泣,“我没有进去看她的名额,auntie,我不想她感染,可我怕她撑不到后天,她等不到我会不会有遗憾,她那么喜欢我,我有话想跟她说,我想跟她说你看,我没有变成我daddy,我有听话,我有坚强! auntie,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我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亡命之徒
淮阳分局和西城分局的部分信息人员被统一协调至市局的信息技术中心。
关队从庄郁家回来后, 将15至19点之间四中附小和惠爱医院周边所有的监控全部汇总到信息科。
这是一双双火眼金睛的无声对决。
3排长桌,15名顶尖的鹰眼开始了对监控视频的筛选。
关队此次铁了心要给上面消火,争脸, 他压力大, 连离婚日子都往后推了。
他太太是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长, 厌恶着这场婚姻关系,不屈不饶坚持当下离婚, 上面亲自出面找到了她父亲, 硬生生将办手续的日子往后延了半个月。
严处在烧烤大排档对关队说的原话是,“丁一远、刘秀瑛、郭锡枰还是嫩, 再怎么装恶人都显得假, 斗不过人家的心眼子。上面让你督办,也是在给你铺路副局的位置, 鹰|派很长时间都没出头了。这嫌疑人心黑肠子硬,你也半斤八两。甭担心过头,特殊时期勇者胜。办不好, 身上顶雷,办好了, 也会炸, 会一飞冲天。借着天儿这事儿,把你身边的人收拾利落了,该踩的踩, 该提的提。”
绝妙的千岁一时, 切不能蹉跎。
关队蛰伏多年, 很清楚上面的心思, 更清楚自己的心思。
凌晨3点。
信息科1排的阿丘有了动静, 甩着膀子喊:“小宁过来, 这个这个……对,就那黑点,已经放到最大了,等会,等会她会出来一点,我觉得像她!”
小宁就在他旁边,屁股蹭着转椅过来,凝眉瞋目,“是有点像,发式做了变装,但状态符合,快速闪躲像是发现了我们的人。”
桐桐是技术总支持,一听这话,忙探身过来,双目死死锁着屏幕,“不够清楚!”
她突然扬声喊,“抓取16点45分在附小对街Dolo小卖部旁边的小道,谁的监控能辐射这个范围!”
所有人调整时间进度。
西城分局的小潇嘴里叼着芒果干,兴奋地直挥手,“这儿这儿!桐姐有料!能带着她,出现画面45秒,然后迅速原路返回。”
小潇将画面直接切到大屏。
那是一个45度的倾斜角,能带到半个小卖部和一侧的街巷。
屏幕里庄郁行色匆匆,刚要出小道,便戛然而止。
身子向招牌内一个闪避,而后探出头盯着某个区域,眼观六路后身子僵了片刻,咬牙切齿地扭头而去,那齐脖短发利落一飞旋,隐喻着她的不甘和躁怒。
关队一拍阿丘,“调周边平面图。”
片刻后,小宁将打印出的街道详尽地图贴在了白板之上,用红笔全出了庄郁所在位置。
这一夜的市局分局乌飞兔走,雷厉风行。
快得溜烟,鼓点般催人奋战。
刘秀瑛、丁一远和郭锡枰分散成10支队伍,驻扎在各个交通枢纽。
属地派出所街面的巡逻愈发严整高效,渗透进了这城市的肌理与毛孔之中。
这一夜的虹场路鹅行鸭步,平波缓进。
慢得磨蹭,猫爪般挠扯着人心。
米和剪了一夜的大枣。
老莫陪着张乙安和老殷滞涩地呆坐在闭灯的客厅里,黑黝黝中盘着一轮月,温柔的光晕无法抵消愁肠,他们畏惧手机畏惧座机,不敢动,不敢喝水,不敢上厕所,时时严正以待。
熬着熬着,辉光日新。
像个咸蛋黄,红彤彤,很大,可没暖意,远看就是个装饰画布镶在地平线。
约莫7点20分,
市局接到了龙舟头派出所的电话,有个年轻女人报了警,要提供庄郁的线索。
刘秀瑛就驻扎在龙舟码头附近,当即领命前往。
小姑娘一头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但身形和举止很拘谨,很认真。
看到刘秀瑛进来,忙诚惶诚恐地起身弓腰。
“说说,什么情况?”
“我是春姐洗头店的小妹,”小姑娘口音重,像是刚来淮江讨生活,“我看到她喽,就在轮渡售票大厅,我那时候不知道,我是坐轮渡半个钟头回我的出租屋,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开了电视,看到了新闻才知道,就是她!就是那女人!她就坐我旁边一起等船。”
“她上船了?”
“没得!我现在想起来,昨儿上船突然有警察来查票,所以她一看见就跑脱喽。”
“怎么注意到她的。”
“她鼻子在流血!好多血,哗啦啦地,她自己的纸用完喽,就用围巾堵,我还给了她一包嘞。我就是洗头房的,她戴的那个是假发,我一眼就认出来喽,在我们店里80块钱一顶,戴得好舒服!”
所长疾步进来,跟刘秀瑛侧头交流,他们取来了龙舟码头的监控。
小姑娘咬唇,“那个……那个我听说哈,我听说提供线索给警方是可以拿钱的,你们是现在给,还是之后给?”
所长一愕,刚想反驳。
刘秀瑛抬手制止,她笑着抬屁股掏钱包,“现在给,”抽出200元给小姑娘。
“她离开的时候,你看没看见?”
“看见喽看见喽,她上了一辆破车!好破的,很旧很大,有点绿有点黑,一溜烟就走喽,她买了票,又走喽,我就觉得好奇怪。”
刘秀瑛把龙舟码头的平面图调出来,“往哪个方向走的?”
“我想一下哈,我搞不清东南西北,我就说左右,她走出去是往右,那里可以停车,她开着车往出口去,出口出去往右拐,右,是右,绝对是右!”
一查监控,就看到了庄郁那辆破吉普的走向,在昨夜22点冲入了乌卢山道。
入了隧道之后,拐向了回城的陈春路。
路通路。
街挨街。
遇上岔路好分辨,两条路的监控一摸就能清楚动向。
怕就怕环岛,五六个口,兜兜绕绕,费时费力。
几乎看瞎了信息科的十几双眼睛。
桐桐才终于瞥见庄郁那半个渺小的身影闪进了老城区。
联系了属地派出所。
3队分局的人马迅速集合,在老城展开了地毯式的搜寻。
燕语莺啼,锅气袅袅。
逼仄的长巷四通八达,老城热火朝天,有遛狗,有逗鸟,有趿人字拖买肉包,有洗完头出|街冻成冰溜子造型,有把出锅的油条塞嘴里,烫!再囫囵吐出来,有上学的孩子横冲直撞,有老太太手掐最水灵的菜根菜叶……
一路清晨的焦香咸辣直抵肠胃的饥火,肚子们隔三差五唱七重奏。
可关队严苛厉色,讲纪法,组员们不敢擅自吃食,强忍着疲态与饥肠。
阿春在洗衣店砍人的风波还未平息。
众人一看到警察,忙避让得厉害,倒也配合,“叽里咕噜”连比划带说,倒是提供了不少线索。
1个小时后,派出所民警锁定了庄郁那辆破吉普,停在了老城区下吟子巷的一个监控死角。
丁一远忙现场做标识,沿着死角的路径,归纳成两大出口,一条去往西凤山,另一条去往龙乾山。
西凤山是座煤山,“可隐蔽性”差。
但龙乾山海纳百川,有仙名,有庙宇,有山涧水洞,有九井十台……
它此刻天地灰蒙,雪虐风饕,没有残阳的身影。
晦晦冥冥,雪花滚滚。
即便这样,龙乾山脚的无尘宫还是人满为患。
即将到年关,来参加祈福法会的人很多,无尘宫灵验,深受民众的喜爱敬仰。
山脊处是霄真庙,庙北侧又有《五圣千官图》的长壁做阻拦,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山下客漫漫,山中幽静僻。
山坳里掩着一家尘缘日用品商店,开了近18年,
专门服务于山中的女冠和道士。
虞道长忙里偷闲,捏着一长串清单在柜架前挑挑拣拣。
她犹豫是6块钱的毛巾还是8块钱的毛巾,摸来摸去,手感差不多。
小电视放着新闻。
陈嫂裹着军大衣,手里攥一把瓜子,嗑子吐壳,牙齿舌头倒腾得极快,红指甲指指电视,“真是疯了,不要命!警察都敢杀,这种人吃啥长大的,吃熊心,吃豹胆!无法无天!”
虞道长扯下了6块钱的毛巾,又拿了双灰色的保暖袜。
一转身就撞上一身影!
撞狠了,脑袋都嗡鸣。
手上的清单似羽毛,左飘飘右荡荡,落到地上。
那身影和她同时蹲下捡清单。
虞道长一抬眼,看到双秀气的眼睛和歪斜的鼻梁,鼻骨的切伤很深,结着黑褐血痂,戴着口罩却还是影影绰绰能看到一塌糊涂的鼻子。
“我自己来就好了,”虞道长声色宽厚,“谢谢你啊,福生无量天尊。”
庄郁压低帽檐,快速扯了条毛巾,又买了酒精。扔下50块钱就离开了。
虞道长排在她后面,电视里庄郁的通缉照一出来,她就愣怔在原地。
那是一双,跟刚才女人一摸一样的眼睛。
她叫庄郁,杀小孩!杀警察!制造灭门案!
虞道长惊惶,今儿的祈福法会都是手无寸铁的女人和老人,还带着自家的稚童。
这是猛虎要袭山啊!
她一哆嗦,忙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放,跨出小卖部,张望着掏手机。
可周边早已没了庄郁身影。
她惴惴不安地摁着“110”。
石路浮滑,雪水淋淋,她只能小步颠着跑。
刚挪到小卖部的后门,庄郁从另一个方向急速而来,凶蛮地撞去。
虞道长一个趔趄后仰,转着圈砸在了水渠边,大石扎进了她后腰,瘫仰着,疼得“哼哼”叫唤。
“找我啊,”庄郁看着脚下的手机,正拨打着110。
她抬臂举枪,虞道长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刚要说话,枪声响起,她头颅一个猛然震颤,颓落进泥里。
寒鸦腾翅,兀的凌空飞旋。
黑压压一片,肃杀且可骇。
手机拨通,传来了110接线员的声音,“喂您好……”
庄郁弯腰摁灭。
老板娘在收银台里浑身哆嗦,怀里攥着把剪子,身子慢慢靠墙。
她认识枪声,她在山区里长大的,老人们去打猎都喜欢带着她,她是个小福娃,每次都能大胜而归。
她不敢动,不敢出去,也不知是10分钟,还是20分钟……
等到外头彻底没了声儿,她才哆哆嗦嗦地冒|头。
绕到后面水渠一看,当即哭哼起来。
虞道长仰躺着,瞠目瞪眼,快把眼珠子都撑出来了,额头一个血窟窿,干干净净。
老板娘怕通缉犯还在周边磨刀霍霍,便不声不响地把虞道长往店铺里拖。
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她眼泪“哗哗”,小儿子满月,大儿子高考,老丈人住院,她都会找虞道长起个卦相看看,再求个符箓,得她几声吉言。一家子能和气融融,都是虞道长的功效啊。
人拖进来后,老板娘以最快的速度落锁店铺。
她害怕杀人犯冲撞,又在铁栅栏上加固了一个大锁,“喂喂喂啊喂!110啊,我这是龙乾山山坳里的尘缘超市,杀人了,那个通缉犯杀人了,电视里的通缉犯杀了无尘宫的虞道长啊,虞道长现在就死在我店里头啊,那个杀人犯她跑了,你们快来啊!快来快点啊!”
丁一远本就顺藤摸瓜,往龙乾山的方向行进。
一接到关队电话,便迅猛地奔赴而来。
市局调来武警支援,急起直追。
浩浩荡荡的人马闯破了隆冬的寂然,分五路将山脉围堵得风雨不透。
淮阳分局有了之前登山抓捕陆一的经验,所有人都脚蹬野战靴,持枪警戒,步步为营。
一路20人,地毯式碾过这座千年灵山。
康子最先有了发现,在一个避风的山石旁发现了两人身宽的洞口,表面用粗枝所掩盖。
刘秀瑛一把掀开藤条枝蔓,举枪探步,初入时还有微芒,越往里越是黑黢。
“哗啦”一声,她踢到一个袋子。
小晗亦步亦趋地跟随,拽着刘秀瑛闪躲,高喝着,“康子手电!手电这里照!”
洞里洞外,四五支光芒乱闪,汇聚到了刘秀瑛脚边,是个塑料袋。
小晗用踢扒开,是卫|生巾、纱布和酒精棉,不远处还有一张薄毛毯和一袋压缩饼干,“她昨晚在这落脚。”
大地图放在车盖上,关队趴身研究着山形走向,对讲机响了,“关队,落脚点找到。山脚已封,她出不去,她就在山上。”
“民众疏散得怎么样?”
“女冠和道士们决定留守,其他的民众已疏散完毕。”
“好好好,”关队一摊手,“大声公给我,咱们瓮中捉鳖。”
关队一马当先,踩着黑雪泥石,“庄郁——!陈谦和陈念阳今儿早在淮阳分局吃的饭,她一夜没睡,哭得嗓子发哑,话都说不出来,听说她唱歌很好听,我听说你唱歌也很好听!”
整个山头都荡漾着关队的鲶鱼腔。
远处听得不清楚,但“嗡嗡嗡嗡”的起伏让人心生躁郁。
“你女儿吃了一个馒头一碟咸菜,问你丈夫,这是不是牢饭!你丈夫的脸啊五颜六色,跟你女儿说,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半夜拒绝了你妈,不然你们已经在迈阿密商讨她入学的事儿了!”
“庄郁!你爱她吗?!爱吗!我要是你,绑我都得把陈念阳绑到美国!现在好了,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妈妈杀了别人的妈妈,别人的爸爸,别人的姐姐,别人的弟弟,现在连警察,连宗教的道长都不放过,你以为英雄壮举呢,你劈的是你自己的女儿,你捅得是陈念阳!”
枯叶丛中,庄郁锋锐的眼睛观察着搜山的人数和队形,黑压压一片武警刑警。
她穿着长毛衣,小皮裙,全身冻得紫红,已经舍弃了短发套,扎着个马尾,迅速钻入一团团灌木茂密的树杈间。
她听见了,不要再喊了!
她磨牙凿齿,真想掐碎这个男人的喉咙!
借着掩护,她蔽身躲进了石堆后,可大雪盈尺,石面溜溜,跑一步踉跄几步。
鞋跟踩在碎石“沙沙”叫唤,让她的逃窜分外显著。
丁一远和武警快速定位了她的方向。
庄郁索性不躲了,她跨越,躲闪,歪扭地逃窜,开辟着新生路,山土冰冻,她跑一段,滑一段,再滚一段……
“庄郁!媒体堵着四中附小,堵着鹤台家园A栋,他们的镜头会怼上陈念阳的脸,会玩味她的表情,会阴魂不散地追着她往后生命的几十年!她即将用自己的人生承担着你所犯下的罪恶!你是个好母亲啊——!”
“轰——”无尘宫响起了闷厚的钟声。
她们在祭奠亡者之魄。
特警四面八方截断了庄郁的所有去路。
丁一远和关队步步紧逼,关队脸上裹着志在必得的狠意。
真厌烦这样的表情,就像当年的叶绒,志在必得,怎么就能志在必得!
庄郁一把扯下口罩,斑驳的泥水中,是一个昂扬的笑容,她直接抬臂向关队扣叩动板|机。
一声枪响!
庄郁趔趄不稳,翻身滚向一个下陷的乱石堆,中枪的右肩宛若断裂一般。
关队忙扑过去,一把薅住她肩膀的创伤口,惨叫蔓延了整片山坳,层层叠叠。
伴随着无尘宫超度的法会唱词,呢呢喃喃中有种生死宿命的味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
庄郁被摁在地上,关队扭着她双臂上铐,提溜起来。
她的鼻子重新流血了,眼泪和着鼻涕,狼狈得哈哈大笑。
她突然一个猛冲,要咬关队的耳朵。
关队大掌一挥,直接把她扇到泥地里,“庄郁,我他妈就是现在毙了你,也是合规矩的。”
山脚下。
刘秀瑛穿着防弹衣,微微喘息,体能再好,也经不住来回几趟的上下奔波。
看着关队将庄郁一把推进面包车实行突审,她整个人都有些懵然。
“这真是四五年来市局最有效率的一次啊,平时报个审批,磨洋工磨个两三天就已经够给面儿了,牛啊,两天抓到嫌疑人,雷霆出击啊,这要不知道还以为拍电影呢!”
丁一远将枪插|入套中,“能一样嘛,伤的是自己人,你要被捅了4刀,也是这效率,这待遇。”
刘秀瑛横他一眼。
片刻后,小晗从面包车里下来了,“关队嫌我碍事,他要一个人审。”
刘秀瑛和丁一远同时呛得咳嗽几声,过电般闪现出高度一致的认知:那不得扒掉一层皮啊!
关队的铁腕在市局充满争议,所以多年来主要负责穷凶极恶,连续多地犯案的悍匪。
即便是最硬的骨头,都没能熬过48个小时,他们最后崩溃地声泪俱下,跪地求饶,画押签字,只想速速离开这魔头。
刘秀瑛轻轻一叹,“等画押之后,就不能叫关队了,该改口叫关局了。”
丁一远不置可否地抬眉,两人都选择了退避三舍。
片刻后,面包车内传来了撞击声。
庄郁的额头狠磕桌面,哭嗥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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