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路桥这玩意儿怎么这么禽兽

    苏釉被从洗手台上抱下来的时候, 腿都软了,整个人疲倦到几乎睡过去。

    路桥每走一步,他的脚趾就忍不住蜷缩一分。

    余光中, 镜中的自己全身都透着淡淡的粉色,细汗染透了黑发, 不知道是羞的, 还是因为别的,而垂落在路桥肩头的那只手上,却银光一闪。

    苏釉也不知道路桥这玩意儿怎么会这么禽兽。

    明明穿着衣服时人五人六的, 怎么脱了就好像性情大变。

    他不过是含糊着说了一句他们现在还在热恋期,容易做出比较冲动的决定,不如等彼此关系更稳定磨合也更好一些的时候,再……

    再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他就被路桥低头凶狠地咬住了嘴唇。

    路桥好像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苏釉甚至连思考的权利都被剥夺, 什么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就被人熟练地扒了衣服,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翻来覆去地这样那样了一通。

    究竟折腾了多久, 苏釉自己也不记得,他当时只是后悔, 自己之前为什么要作死在卫生间里撩拨这人。

    因为他发现, 自己在这件事儿上,根本不是路桥的对手。

    路桥像是在发现新玩法的路上开了挂, 短短的时间内便从最初的青涩生疏变得游刃有余了起来, 甚至于可以将他捏在手心里彻底掌控, 进步比他这个看片小达人可大得太多了。

    苏釉是被逼得狠了, 不得不颤着手乖乖戴上了那枚戒指。

    戴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因为路桥很悸动地亲吻他,将他亲得云里雾里。

    真正被放到床上的时候,苏釉已经一动都不想动。

    他连眼皮都已经没办法抬起来,一条腿虚虚地搭在床下地毯那些凌乱的花瓣上。

    花瓣的触感微凉,滑润,和路桥滚烫的大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脚踝,很小心地将他那条腿收进了被子里,随后才又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是左面戴着戒指的那只手,苏釉迷迷糊糊地想。

    随后便感觉到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贴在了他的无名指处,轻轻地吻了一口。

    “以后结婚时,我们再换一套更好的。”路桥将苏釉的额发抚上去,看着他陷在枕头中那张尤自泛着粉意的脸轻声道。

    这套就很好,苏釉很想回答他,可他确实太累了,就只在自己心里想了一下。

    他很累,但一时又有些睡不着,便盼着路桥快点上床。

    因为在他怀里,他总能睡得更快一些,也比平常更安稳些。

    但路桥并没有上床,他的脚步声走远了些,片刻后,空气中响起他低低的说话声。

    “郑铭。”苏釉听他叫了郑铭的名字,大概是在回刚才胡闹时的电话。

    那时候路桥的电话就一直在响,不过他看都没看,就直接关机丢在了洗手间门口的地毯上。

    “你他妈可真行,回来了连屁都不放一个,”郑铭那边人声嘈杂,“我这边就差把电话打烂了。”

    “有事?”路桥问,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低头点了支烟。

    “你这声音不太对啊,「郑铭似乎走到了略微安静的地方,」你他妈这不是事后烟吧?”

    路桥:“……”

    “滚,”路桥说,“有事儿说事,没事儿挂了。”

    “咳,”郑铭轻咳一声,“那什么,你哥喝醉了,怎么办?”

    路桥今天已经回来的事儿,郑铭他们几个都是从路升嘴里知道的。

    相对于路桥和苏釉来说,路升今天过得可就太憋屈了。

    当时站在院子里,眼睁睁看着窗帘被拉上的瞬间他就知道,苏釉今天不会出来了。

    虽然明知道苏釉应该并没听到自己的那些话,可他心底还是觉得无比懊悔。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但也痛恨路桥为什么会猝不及防地提前回来,彻底打乱了他的步调。

    他今天本想好好试探一下苏釉对自己的态度。

    即便他心里很清楚,苏釉应该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他真的对谁有些喜欢的话,那也该是路桥才对。

    可是,路桥都已经有崔如意那么优秀的人在追了。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就看不上崔如意,如果他和崔如意正式在一起的话,那么,苏釉说不定会多看看他。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事事都不如路桥,就连做人都差了路桥十万八千里。

    路桥其实对他一直都很好,可是从小时候开始,他对路桥的嫉妒可能就已经埋进了骨子里。

    那种嫉妒最初大约是源自于路潍勤拿他和路桥的对比。

    也或者是因为路桥家里有钱,在朋友圈子里也吃得开,还有父母外公的疼爱。

    而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严厉到几乎不正常的父亲。

    可他确实是比不过路桥。

    上学时他比路桥要努力太多,直到高中时都还没有部手机,因为路潍勤担心玩手机会影响他学习。

    他还记得,自己

    第一部 手机还是高三那年冬天,某品牌手机推出新品,路桥给自己换手机时,顺便为他买了一部。

    包括他第一台电脑,也是他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时,路桥买来送给他的。

    表面上他是哥哥,可是其实,无论是经济还是生活上,路桥反而更细心一些。

    只是路桥送了那部手机给他之后,他也并没能拿来用,因为很快被路潍勤发现给他收了回去,直到高考后才还给他。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能考入龙大,而是选择了龙城本地的另一所大学,好在这所学校虽然在国内很一般,但龙城人还是比较认可。

    可路桥即便玩儿的那么疯,却依然轻轻松松就进了龙大,没动用家里一分一毫的关系。

    事业上,他就更不行了,直到现在还在仰着长辈的鼻息,就算今年升入市场部,也是因为周家他和周媚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关系。

    而路桥却一言不发地创办了尚科,现在甚至已经有了直逼路达的气势。

    更不用说,他背后现在还有了崔如意。

    明明都姓路,为什么他就要找周媚那样的?还得是低声下气,忍辱负重地舔着人家,而路桥,却连崔如意那样的都不放在眼里。

    那些都还没有关系,可偏偏,就连苏釉看路桥的眼神,都和看他的完全不同。

    或许在别人眼里,苏釉看自己是和路桥一样的,甚至对自己比对路桥还要亲热一点,见了自己也是一口一个哥地叫。

    可是只有路升能感觉出来,苏釉看自己目光其实又客气又疏离,有着很明显的界限感在里面的。

    如果仔细看的话,那双眼睛虽然时常是弯着的,但其实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温度。

    而他看路桥就不一样了。

    虽然两个人有时候还会针锋相对,路桥时常还会将人欺负到敢怒不敢言的状态,可苏釉看路桥的眼神却是生动的,偶尔还会带着很灼人的温度。

    他本不该嫉妒路桥的,因为路桥对他真的太好了,说像亲兄弟一样都不为过。

    他对他,不仅仅是年少时心心念念想要和同学们一起拥有的手机电脑,就连他名下唯一的那套房产,也是路桥为他付的首付。

    路潍勤对他的控制欲很强,这些年来家里的资产虽然积累了不少,但几乎全部记在路潍勤名下。

    他这么大一个人,每个月的收入都还要定时定额地上缴。

    用路潍勤的话说,这些早晚都是他的,所以他也并没有特别反感。

    那一次,他自己也已经忘了为什么会被路潍勤半夜赶了出去。

    他一个人在外面喝得烂醉时,酒吧服务生将电话打到了路桥那里。

    路桥那时候还在读书,半夜驾车出来接了他。

    不久,他就带他去看了一个楼盘,那个楼盘是路桥一个朋友的父亲投资开发的,无论是地脚还是配套都十分高端,单价自然不低。

    因为路桥的原因,他拿到了超低折扣,可即便这样,他也没办法凑够首付,路桥当时什么都没说,直接为他付了首付款。

    “哥,”路桥那天其实跟他说过一句话,路升记得很清楚,他说:“你也不小了,要不要试试将来自己出来住?”

    只是后来,房子交付之后,他当时那股劲儿已经过去,也就一直没能搬出去。

    从那以后,路桥就再没对他和路潍勤的事情发表过任何意见。

    路桥的好,路升都记着,心里对他自然也是无比感激。

    可偏偏,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心底的那条名叫嫉妒的毒蛇,即便他很努力的压着,可是它还总是会不停地翻出浪花来。

    他真的是太嫉妒路桥了。

    不是事业也不是学业上。

    他嫉妒他有崔如意那样的追求者,就连路潍州这次遇到的危机都能轻易逆转,却可以不放在心上,而最为嫉妒的,却还是,他可以拥有苏釉那么热烈又生动的目光。

    路升一路神思不属地回了家,一忽儿想着如果自己是路桥就好了,一忽儿又痛恨自己的卑劣,迷迷糊糊地恰巧和自己的父亲撞到了一起。

    路潍勤刚从周家回来。

    因为路升「不争气」又和周媚闹了分手,路潍勤凑着元旦过节的机会,特意去了一趟周家。

    大约是周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他的脸色很好看,看到路升更是直接开口就骂,并逼他必须去周家道歉。

    事事都不如意,路升第一次爆发了,和路潍勤大吵一架,驾车出了门。

    他开着车三转两转,不知道怎么就去了三千,遇到了郑铭严鹤炀几个人。

    这一晚上,对别人来说是过节,对他来说却不过是借酒浇愁,也因此,所有人都知道路桥已经回来的消息。

    最开始是辛免打了路桥的电话,想约他一起出来喝酒,不过连打两个路桥都没有接。

    辛免当场就红了眼眶。

    后来是严鹤炀打过去,仍然是无人接听。

    最后就是郑铭。

    几个人打了一通,路桥不仅不接电话,后来还干脆关机了。

    这就十分微妙了。

    而路升在看到路桥谁的电话都不接后,更是觉得愁绪深重,他闷着头喝酒,一声都不再吭。

    他爱喝也没人拦着他,不多时就醉得一动都不能动了。

    “知道了。”路桥听完来龙去脉,微眯着眼吐出一缕灰白的烟雾出来,“我把路升私人助理的电话推给你,你打他的电话,让他过去接人。”

    “桥儿……”郑铭在那边又叫了一声,“你跟哥们儿说说,今晚为什么不接电话?”

    “管得挺多。”路桥哼笑一声,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在通讯录中翻找片刻,将路升助理的电话推给了郑铭,然后才回到床上,弯腰想要将苏釉抱进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一支烟的功夫,苏釉好像又做了噩梦。

    他在他怀里不停地翻身,呼吸越来越急促,握住被角的手用力到泛起青白。

    梦里像是发生了让他很害怕的事情,他的额发被薄汗浸湿了,脸色一片苍白,雪白的牙齿像是恨不得将嘴唇咬出血来。

    路桥迅速将人抱进怀里,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将他的唇瓣揉开。

    苏釉像是被梦境困住了,在他怀里挣扎的厉害,过了好久,他才张开了眼睛。

    对上他的视线,饶是路桥都忍不住心头一惊。

    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张得很大,可里面藏着的,却是掩都掩不住的滔天恨意。

    “幼幼。”路桥叫他的名字,轻轻擦拭他眼睫上迷蒙的汗水,再次温柔地叫他,“幼幼。”

    苏釉怔怔地看着他,眸中滔天的恨意慢慢散去了,他轻轻地眨眼,小口小口地喘气,片刻后哑着嗓子叫路桥:“哥?”

    “嗯。”路桥拨开他的额发,“又做梦了?”

    “好像是。”苏釉闭了闭眼,翻身紧紧抱住了路桥的腰,小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不用怕。”路桥轻轻揉他的发,“说出来,说出来就不怕了。”

    苏釉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彻底平稳下来:“我好像又忘了。”

    路桥轻轻揉捏他后颈的皮肤,他知道他没有忘。

    没有人在经历过那么激烈的情绪后,会立刻就忘得一干二净,就算苏釉不记得很多细节,但总会有零星的片段还在他大脑里。

    但他没有再问,只细细密密地亲吻他的额头和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苏釉将鼻尖埋进路桥怀里,轻轻地吸气,跳得飞快的心脏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大概是迷迷糊糊间听到了路升的名字,他再一次梦到了十岁那年的事情。

    十岁那年的一个夜晚,许久都没有回家的苏怀民忽然回来了,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另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很高,抽着烟站在床边看揉着眼睛醒来的苏釉。

    “老苏,”他们说着他听不太明白的话,“你小子嘴里还算有句真话,这孩子确实不错,值这个价。”

    苏釉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可却从那人看他的目光中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两个小时,”苏怀民说,“我在门外等着,之后那些赌债一笔勾销。”

    “我说话有不算数的时候吗?”那人将烟吐掉,伸手来拉苏釉,可却没想到苏釉手里竟握着一把刀。

    那把刀是苏怀民以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因为他总不在家,苏釉再怎么胆大,一个小孩儿晚上一个人在家也是怕的。

    他便将那把刀塞在了自己枕头下面,既像是父亲陪着,又可以防身。

    本来只是用来壮胆的,他从没想过真的会有用到它的这一天。

    那把刀来势汹汹,差一点就砍在了那男人向他伸来的手臂上。

    那男人猛地变了脸:“老苏,你是真心想还钱,还是想和这兔崽子一起把我杀了一了百了?”

    苏怀民当时脸就白了,他找了个衣架,过来就要抽苏釉。

    可苏釉握着刀,不让他近身,苏怀民便将那枚铁制衣架狠狠地砸了过来,砸在了苏釉侧脸上,火辣辣得疼。

    “滚。”苏釉说。

    “我他妈,”那个男人慢慢地逼上来,“我还就不信了,我们两个成年人还弄不住一个孩子?”

    “你听爸爸的,”苏怀民说,“陪叔叔一晚上,爸爸发誓以后再不赌了,不然他们会要爸爸的命。”

    两个人一软一硬地靠进那张老木床,苏釉不知道是怎么陪,可直觉却告诉他绝对不能答应。

    可他毕竟是个孩子,面对着两个成年人的围攻,他知道那个男人说得对,他就算握着利器,也不可能真的能抗争过两个正值壮年的成年男人。

    可他没有办法。

    这个世界上,他只有自己,即便只有十岁,也只能依靠自己。

    苏釉那时候冷静的简直不像话,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口转了向。

    “滚,”他听到自己童稚的声音打着颤,“滚!”

    苏怀民倒是吓了一跳,大约因为他了解苏釉的性格有多狠多绝,可那个男人却不当回事儿。

    “老苏,你这儿子还挺会吓唬人,像你,能忽悠,”他说着往前靠,试着去抓苏釉的肩膀,就在那一瞬间,苏釉将那把刀摁进了自己的胸口深处。

    他应该是用了全力,那柄刀也锋利,几乎像热刀切黄油一般,直直地没入了他的心口处。

    房间里像是想起了惊叫声,有人扶了他一把,好像是拿衣服去堵他身上的血。

    但很快就是一片凌乱的脚步声以及开门关门的声音。

    那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周茉满身疲惫地从外面回来,看到了苏怀民满手是血失魂落魄地往外跑。

    她立刻报了警,堪堪救下了苏釉的一条命。

    苏釉其实早就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儿了,但这场噩梦却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每一次,这场梦都是以他将刀插进自己心口为结尾,只是这一次,在那些人还在逼近时,路桥就叫醒了他。

    将他从梦中救了出来。

    ——

    元旦这天,路桥到疗养院看桑庭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节的原因,桑庭竹的精神看起来比以前都好些,让路桥不自觉想起了老人家还未生病的时候。

    中午的阳光好,路桥推着老人家在院子里晒太阳。

    桑庭竹离开轮椅,让路桥搀扶着走了几步路。

    修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路桥忽然叫了声:“外公。”

    “嗯。”桑庭竹看向他,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含着笑。

    “外公。”路桥说,“我谈恋爱了。”

    桑庭竹看向他左手的无名指,慈爱地笑了笑:“我看见了,正想着我的乖孙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呢。”

    “是个很好的男孩子。”路桥说。

    “有空了带他过来,外公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收了我宝贝孙子的心。”桑庭竹笑道,“你小时候虽然淘,但我知道,你看人一向是很准的,他一定很好。”

    “嗯。”路桥低低地应了一声,嘴角也不自觉翘了起来。

    “就是路潍州,”桑庭竹重新坐回去,“他能同意吗?”

    “他肯定是不同意的。”路桥说,“不过现在有如意在前面顶着,他想不到那么多,将来他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权力能干涉我的生活了。”

    桑庭竹轻轻点了点头:“外公现在什么别的心愿都没有,就希望你能过得好,将来啊,别步你妈妈的后尘。”

    “我知道。”路桥低头整理好老人的衣角,“冷吗,外公?”

    桑庭竹含笑看他,摇了摇头。

    回去的路上,路桥靠在后座上许久没有说话。

    光影随着车子一路飞驰,明明暗暗勾勒他的五官,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拉得十分好看。

    “哥,”朱宇从后视镜中看他,“和老爷子发生不愉快了?”

    路桥摇了摇头,片刻后才说:“没有。”

    “可是……”朱宇说,想了想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朱宇,”路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帮我查查苏釉。”

    朱宇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滑,差点没把车子开偏。

    “查……查谁?”他不可置信地问。

    明明苏釉和他们老板现在正蜜里调油,怎么他们老板忽然要查他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路桥缓声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之前过得怎么样。”

    “明白。”朱宇说,以为这是情侣间的小情趣。

    可路桥却知道并不是。

    从苏釉在厨房里那么麻利地处理食材时,路桥心里其实就有了隐隐的疑惑了。

    他大学和高中同学中,不是没有家庭不好,或者单亲家庭的孩子,可大部分孩子是不会做饭的,就算偶尔有一两个,也大都只会下个面或者做个蛋炒饭。

    像苏釉这样的,他没见过。

    会做饭不是缺点,可外加连着的两场噩梦,以及苏釉醒来时的那种眼神……

    却让路桥开始怀疑,苏釉的童年或许并没有得到自己父亲的照顾。

    甚至于,昨晚看着苏釉沉睡的面容,他心底还升起了莫名的恐惧来。

    怕苏釉有什么深藏的不为人知的创伤,怕他有一天和自己的母亲一样,猝不及防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路桥闭了闭眼,半晌又说:“查得仔细一点。”

    第42章 让他的人生,真正从十八岁这年开始。

    “你担心他会看出来?”吕少言大张着眼睛问, 随后又摇了摇头,“那怎么可能,谁能保证正常人就不做个噩梦了?”

    “可我哥很敏锐。”苏釉趴在床上垂着眼睛翻书, “而且我做梦的时候可能还挺吓人的。”

    虽然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是他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那样的情绪下, 天仙估计也能化成厉鬼了, 别说他还是个普通人,

    亏路桥还能那么耐心地抱着他安慰他。

    路桥人可真好,他忍不住想。

    吕少言托了托腮, 他是见过苏釉做噩梦的,不过那时候他也迷迷糊糊的,闭着眼把苏釉摇醒自个儿紧接着就又睡了,没有什么发言权。

    他目光顺着苏釉削薄的背脊往下移动, 最后落在某处:“那你就告诉他, 是他干你赶得太狠了,所以才会做噩梦。”

    苏釉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别看书了。”吕少言把书从他眼皮下抽走, “**得坐都坐不稳了还有心思看书?我就不信,事后你就不会回味一番荡漾一下?”

    他说着凑过来, 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柚子, 快给我讲讲,到底爽不爽?我真的抓心挠肺。”

    看片的时候, 两个人明明说好了, 谁先实战就一定要把其中的滋味儿分享给对方的, 现在可好, 苏釉自从和路桥一起后, 连一个字都不提, 一点儿都不仗义。

    “到底片儿上那些**是不是真的啊?”吕少言可太好奇了,可惜他还没有男朋友,没有办法尝试一二。

    “还行。”苏釉把自己的书拉回来,继续不紧不慢地翻,“等你生日时,我可以送你套玩具。”

    “我靠,你们已经上玩具了?”吕少言兴奋道,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苏釉:……

    “那……小电影上的技巧都用上了吗?”见他不答,吕少言不死心地继续问。

    “用不上。”苏釉言简意赅地说,嗓音还带着一点哑,“劝你也不要看了。”

    就路桥那架势,别说用小电影上的技巧了,就连小电影是什么他那会儿都没心思寻思了。

    “为什么?”吕少言孜孜不倦地问。

    “哥,”苏釉凉凉地看他,“你学习要是这么上进的话,第一名的宝座肯定非你莫属。”

    吕少言被人戳了痛处,不觉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谁能争得过你东方不败?”

    又抱怨:“还不是因为你屁股疼,不能带我下去玩儿,还说带我去吃好吃的呢?”

    “带你去。”苏釉说,低头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他低头在手机上叫车,“我还约了茉姐。”

    “不会也约我哥了吧?”吕少言问,“我哥最近估计是没空,他正忙他们那个小破公司的项目呢,元旦都没能在家过,天天喝得神志不清,我妈都快上鞋底了。”

    “嗯,”苏釉说“路潍州他们公司最近好像也在忙这个项目,我听路升提起过。”

    路桥的外公桑庭竹是做医疗器械与生殖辅助项目起家的,商泰也一直主打这一块,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块新能源的业务,桑庭竹一直维持着。

    那是路桥外婆留下来的产业。

    桑庭竹十分能干,但路桥的外婆却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在新能源产业还尚未正式冒头时,就开始对家里的太阳能产业进行转型升级。

    也正是因此,她将工厂搬到了高新区的工业园内。

    而那场车祸,也是发生在她从高新区回市区的路上。

    外婆去世后,桑庭竹将妻子留下的产业和自己的产业并在一处发展,正式将公司更名为商泰。

    因为路桥的外婆姓“台,「商泰」二字取自两人的姓氏谐音。  吕少思之前曾在商泰就职过,主要负责新能源这方面的业务。

    后来,路潍州将商泰占据后,吕少思便辞了职,和几个朋友一起成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能源公司。

    公司很小,但这两年新能源产业的势头强劲,还是赚了一些钱的。

    尤其最近这个项目,如果能拿下来,对他们公司而言,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而这个项目上,他们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就是路达了。

    由于尚科对路达生殖辅助这块的冲击十分强烈,导致路达的年报十分难看,最近路达在新能源投入了更多的人力物力,打算有这块来弥补。

    路潍州对这个项目更是十分看中,点了路潍勤和路升父子亲自经手。

    最近路升常来路家,苏釉和他走得很紧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看能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一点内幕消息,可以帮帮吕少思。

    “我哥也就是瞎忙。”吕少言说,“他们那个小破公司怎么可能干得过人家路达啊?”

    “那也不好说,”苏釉不动声色地说,“如果什么都不争取的话,那还做什么生意?”

    ——

    朱宇办事儿一向十分稳妥,不过三天,苏釉过往十七年的调查资料就呈在了路桥的办公桌上。

    将资料交上来的时候,朱宇的神色略微有些凝重。

    “苏釉的生活很简单,”朱宇说,“他在旧街那边大都是独来独往,虽然他父亲那边有点远房亲戚,但是早就没有什么往来了,所以查出来的东西也比较有限。”

    路桥点了点头,将那叠资料捏在手中。

    很薄,轻飘飘的,像几片羽毛一般,可路桥捏着它,却莫名觉得十分沉重。

    和调查资料一起的,还有一打苏釉的照片。

    照片被装在塑封盒里,路桥先没有打开。

    他点了支烟,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目光极度沉郁,隔着烟雾,又似乎能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这样的目光下,朱宇不觉慢慢移开了目光。

    明明决定调查的时候,路桥的态度是十分坚决的。

    可现在,结果就在眼前,只要轻轻掀开那几页纸,他就可以看到关于苏釉的过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像是没那么着急了。

    或许也不是不着急,而只是近乡情怯。

    窗外的风很大,吹得树枝疯狂摇曳。

    路桥的目光刺透烟雾凝在了那几页薄薄的调查资料上。

    而眼前,却莫名出现了清晨隔着车窗看到的,围着围巾站在公交站台的那个少年笔挺的身影。

    苏釉从来不让他送,也不让他配司机,他书自己习惯这样的节奏,也喜欢这样独自一人的放空时刻。

    他确实是很放空的,因为大部分时候,路桥的车子从他面前经过,他都像是一无所知。

    每当这种时候,路桥总是觉得,这个在夜里总爱手脚并用紧紧抱着自己的男孩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将自己放在心里。

    但这种感觉又总是很短暂,因为每次苏釉看向自己的时候,那目光都像是落进了满天星辰一样。

    那么专注,那么明亮,好像他的眼里还能看他他一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让他的心脏不自觉就会微微发热,进而发烫。

    “哥,”朱宇小声道,“这份资料……”

    “没关系。”路桥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将烟衔在唇间,沉声道,“我自己看。”

    那是他所喜欢的那个人的过去,是他未曾参与也一无所知的过去,他应该亲手揭开才对。

    即便在他的观念里,私下调查对方本身就是一种十分逾距的行为。

    烟雾在眼前飘散,路桥眼睫低垂,将情绪尽数收敛。

    他先打开了装照片的那个塑封盒子。

    照片应该是重新冲洗的,一水儿崭新的白边,最上面那张,是苏釉靠在一道小巷里,垂着眼眸在抽烟。

    少年的站姿很随意,但却清冷疏离到让人不敢靠近的地步,又隐隐透着一种让人觉得心酸的孤独感,是路桥从未见过的样子。

    如果他在自己面前做出这种姿态的话,路桥大概会骂他一声小崽子,然后吻到他根本摆不起谱儿来。

    不过苏釉并不在,所以这张照片只会让人觉得,他离他其实很遥远。

    路桥怔了片刻,才忍不住想,原来苏釉会抽烟。

    不仅如此,他抽烟的姿势还十分娴熟,带着点吊儿郎当与混不在乎的样子。

    照片拍摄的时间应该是秋天,他穿了件不薄不厚的风衣外套,脚边有风吹来的枯叶,眉眼被烟头的微光照亮,十分冷漠。

    烟蒂被牙齿咬出印痕,路桥只这一张照片就看了许久。

    像是随手一拍,但又传递了许许多多的信息出来,而其中每一条,都让他觉得陌生。

    其实,真的抽烟也没什么,尤其苏釉现在这个年龄,叛逆点也正常,而且他父亲刚刚去世不久,他换了一个新的环境生活,心里没有安全感需要从外界寻求,也都正常。

    路桥沉思片刻,并不觉得有什么。

    于是他翻开了第二张照片。

    第二张照片上的苏釉就温和多了,他穿着围裙戴着头巾,站在吧台后面握着拉花器为咖啡拉花。

    路桥的眉心蹙了起来。

    “就是我们之前接苏釉时经过的那家咖啡店,”朱宇适时地解释道,“苏釉在那家店里打工。”

    路桥想了片刻,记起那家门头和周边格格不入的咖啡店来。

    那家店的门头是木质镂空的,看起来很古朴,店名时「WEEKEND」。

    “店主名字叫周茉。”朱宇说,“是苏釉小时候的邻居,也算是……算是他的贵人吧。”

    “他哪有时间打工?”路桥略带疑惑地说。

    “他不上晚自习,”朱宇说,“下午放学就会离校过去工作,晚上放学时间正常回家。”

    路桥愣了片刻,不自觉想起自己去接苏釉的那几次,每次他都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过来,手和脸上都是一片冰凉。

    那时候他总以为他是从教室小跑过来的,原来不是。

    原来比教室更遥远。

    都高三了,他为什么还要打工?

    很缺钱吗?为什么又不要自己的卡。

    那张卡递给苏釉后,他好像也从未使用过,路桥不知道多期待收到那张卡的刷卡信息。

    他想为苏釉花钱,想得不得了,如果苏釉可以从中得到快乐,那么他也会感觉很快了。

    只是可惜,苏釉一次都没有用过。

    路桥暂时压下了心底的疑问,继续翻看那些照片。

    出乎他意料的是,照片中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苏釉和人斗殴或者之后的照片。

    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来,年龄越小的时候,他身上的伤痕就越多。

    嘴角,眼睛,脸颊……这些都是挂彩最多的地方,至于身上的伤痕,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将自己包裹的很严实,所以无从得知。

    可随着年龄渐长,他身上便很少再有伤痕了。

    相较于小时候总是穿的破破烂烂的样子,人也越来越干净整洁了起来。

    苏釉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变过样子,只是小时候是小圆脸,因为脸小显得眼睛格外大,而长大一些,下颌变得尖了起来,看起来则更秀气。

    可是无论小时候还是长大之后,他在许多照片上表现出来的特质都让路桥十分陌生。

    那双深黑的桃花眼,一向是少有笑意的,大部分时候都十分戒备,冰冷,像受伤的,陷入绝境的野兽,时刻戒备着黑暗中的危险。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或许是黑色的。

    这个念头很突兀地进入路桥心里,让他心口隐隐作痛了起来。

    照片有很多张,其中也又叫周茉的店主,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还有路桥生活的房子,以及他就读的小学初中,外加一些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

    路桥飞速地看完,随后再没能忍住,他拿起那份薄薄的调查资料来。

    那份调查资料他看的很仔细,认真到连烟头烧了手指都恍若未觉。

    白纸黑字,那轻飘飘的每一页纸上的每一句话路桥都能理解,可有些时候他却又无法完全理解。

    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不同的好,也有不同的坏,而作为父母同理。

    路桥在那一张张纸上,几乎看到了一份人间炼狱,他这时才知道,人性究竟可以恶到什么程度。

    路桥虽然姓路,但其实受到的教育,成长的环境却都是他外公和母亲为他亲自打造的,他骨子里其实传承的是桑家的基因;

    他虽然贪玩,但却知道君子之道,外公虽然从商,但却始终贯彻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宗旨。

    所以,才更显得路潍州的所作所为如此卑劣无耻。

    他本以为,路潍州的恶已经接近极致,可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资料上内容其实很简单,如果让苏釉来看的话,大约也只是觉得普普通通,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可在路桥而言,却如万箭穿心。

    三岁,才三岁的孩子,苏釉就被母亲抛弃,面临父亲重新堕落,洛颀离开,苏怀民也不回家的日子里,他得有多害怕?

    是不是怀疑自己已经被父母抛弃?

    他吃什么喝什么怎么活下来的?

    而后来,苏怀民开始偶尔回来,但每次都是醉醺醺的,不仅如此,还伴随着暴力……

    三岁,三岁的的孩子。

    就算再难的家庭里,也大都是被大人捧在掌心里宝贝着的啊,可苏釉就会给苏怀民端茶倒水了。

    因为他也要活下去吧?

    即便年龄小,也知道只能依靠爸爸。

    可苏怀民呢?他却染了酒瘾,回回喝醉都拿那么小的孩子发泄。

    他打他,把他摔在地上或者墙上,掐他的脖子,可苏釉还是赖在那里,因为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因为他或许还是那么爱自己的父亲。

    不仅如此,无论是旧街的孩子,还是学校里的同学,也拉帮结派地欺负他。

    骂他是没有妈的孩子,恶意抢他的文具。

    每个孩子都有很多文具,唯有苏釉可能只有那么一件。

    他要保护自己的东西,他不能不握起拳头来……

    路桥的眼睛湿了,喉结不停地滚动。

    他这样的孩子,长到现在该有多难啊。

    路桥想起自己醉酒时苏釉为自己熬的那碗醒酒汤,以及,他那天在厨房忙碌时的利落身影,还有之前,每天早晨,他为他准备的咖啡……

    原来,那么小的时候,他就学着为苏怀民煮醒酒汤了。

    即便被父亲殴打,却仍不想看他醉酒后的难受,不顾自己的伤痕,踮着脚尖在灶台前为他煮一碗醒酒汤。

    只是这样的爱与依恋,都不能换来苏怀民的一点温情。

    纸张无声地翻过一页,路桥的手蓦地收紧了。

    上面记录着苏釉十岁时发生的那件事。

    利刃穿透他的胸口,只差几公分就能从他背后透出去,报警人为周茉,之后警察抓了苏怀民,苏怀民承认是自己失手所致……

    苏釉在ICU住了五天后才脱离生命危险,转入普通病房。

    医生说,那次他差一点就再也醒不过来。

    之后不久,他就跟着周茉在「WEEKED」做些零散工作,而苏怀民在被行政拘留后就几乎不再回家,苏釉的学费都是由周茉代为缴付,他几乎是靠着自己年幼的劳动力在养活自己。

    路桥的眼睫垂着,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为什么他那么难的时候没找过洛颀,那时候洛颀的生活应该是很不错的,就算她只给他一点点零用钱,也足够他生活下去了……

    他快速地往下翻了几页,文件中始终没有提及他向洛颀求助的事情。

    甚至于没有提过洛颀的只言片语。

    那应该是,他没找过她?因为恨她吗?那后来为什么又来了路家?

    澎湃的情绪冲击着他,路桥忍不住阖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了三岁的小小孩童,一个人在那栋老旧的房子里生活。

    他很害怕,盼望父亲回来,但是苏怀民总不回家。

    所以,就算苏怀民偶尔回家一次都会家暴他,他也会小心翼翼地照顾好他。

    可能对于孩子来说,被抛弃远比被打死更为可怕也说不定。

    他也能看到,小小的孩子围着锅台为自己做简单的食物,为父亲煮一碗醒酒汤,看到他被人欺负,所以变得少言寡语,明明长得那么可爱,却像带刺的刺猬一样让人不敢靠近,甚至于,他几乎自闭到不想与任何人有任何社,他还能看到,十岁那年,他被父亲捅伤后独自被抛弃在那间老旧房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的绝望……

    原来他胸口那道粉色的伤痕曾有过那么惨烈的过往。

    并不是他含笑轻轻松松说出的,骑自行车不小心撞在了上面。

    不是,根本不是。

    “苏釉和人交往很少,”朱宇轻声说,“所以关于他的事情别人知道的都很少,查不到更深的,只能查到这些。”

    “嗯。”路桥的嗓音微哑,“这些就够了。”

    这些就够了,足以让他知道,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多的噩梦和那么多的恨意。

    这些资料让苏釉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他心里那么完美,可却让他更爱他,更珍重他,恨不能把他捧在手心里,宠他爱他,让他只有幸福,用一点点新的痕迹彻底覆盖住过往,让他彻底忘记过去受到的伤害。

    让他的人生,真正从十八岁这年开始。

    他将那叠资料和照片全部锁进抽屉里,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再没有任何人知道。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十五年前,那么他就可以央求母亲将这个孩子领养回来。

    和他长在一起,再不用受那些风霜摧残。

    ——

    下班的时候,路桥去接了苏釉。

    不像以前每次都在放学时才告诉他,而是提前十几分钟发了信心出去。

    这次苏釉来的比往常快一些,也更从容。

    “怎么又来接我了,”他弯着眼睛坐进来,甜蜜蜜地叫他,“哥。”

    又说,“今天不是才开学吗?”

    看着那样干净的笑容,路桥的眼眶不觉就有些发酸,他什么都没说,倾身紧紧将他抱进了怀里。

    苏釉有些慌张地看了看前后车厢的挡板,挡板还没有放下来,但朱宇今天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笑他们。

    苏釉轻轻碰了碰路桥的后心,将嘴唇贴在了他耳畔,像是好笑一般小声道:“哥真粘人。”

    又说:“这么想我啊?”

    路桥没像平时那样逗他,或者故意借机欺负他,只将脸埋在他颈窝里,轻轻地应了声:“嗯。”

    苏釉不觉有些疑惑起来,再次往前看了朱宇一眼。

    “看我干什么?”朱宇笑了起来,“我又不是我们老板。”

    他说着将车子的前后隔板放了下来,将两人挡在视线之外。

    “哥,”苏釉小心翼翼地问,“是工作上不顺利吗?还是别的?你跟我说说,虽然我不懂,但是说不定我有别的方式安慰你。”

    他说着很轻地笑了笑,隐隐带了些俏皮。

    “没有。”好半天路桥才慢慢坐直了身体,他双眸幽深,很认真地看苏釉,低下头来亲吻他。

    苏釉棉服里穿了件V领的毛衣,动作间露出他脖颈间戴着的链子,路桥知道,那上面串着他给他的戒指。

    他心头暖流涌动,很用力地抱了抱苏釉,像是恨不能将他与自己融为一体般。

    “真没事啊?”苏釉不确定地问,终于放下心来,才发觉自己的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

    “没事。”路桥再次说。

    “没事就好,”苏釉笑眯眯地看他,“那我能打个申请吗?”

    “你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拒绝过。「路桥说,轻轻往上捋了捋他的额发,」什么事情还要打申请?”

    “你不是说不让我和升哥单独见面吗?”苏釉说,“他今天联系我,说明天过来办事儿,问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你想吗?”路桥问。

    苏釉的眼睛转了转,给的答案十分狡猾。

    “哥不喜欢我就不见。”他说。

    “你想见就见。”路桥低声说,别说是见路升,苏釉这会儿就算跟他要天上的星星,他说不定都恨不得要给他摘下来,“你高兴就好。”

    “你高兴就好”这样的话对苏釉来说其实不太容易听到,所以听到的同时他便高兴地弯起了眼睛。

    “真的啊,哥,”他说,吧唧一口亲在了路桥的唇角,“哥对我可真好。”

    路桥垂眸看他,心潮涌动。

    更好的都在后面,他想。

    但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正低下头去,在很温柔很温柔地亲吻苏釉。

    苏釉说的对,他真的是很爱接吻,特别特别爱。

    作者有话说:

    关于幼幼受伤,苏怀民确实是那样做的口供。

    第43章 我可不像他们那么混账

    路升的心情不太好, 外加喝的有点多,开始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我太失败了。”他说,看着对面眼睛里满是关切的小孩儿, 心里又莫名的一暖。

    学校周边的餐厅环境一般,包厢里空调发出嗡嗡的声响。

    苏釉再次将他的酒杯满上:“在我眼里, 哥很成功啊。”

    路升端酒杯的手顿了顿, 有点不太自信地问:“真的吗?”

    “当然了。”苏釉笑了起来,双手捧着装满果汁的玻璃杯在手里转了转,“这个年龄, 像哥这么事业有成的人也不多吧?”

    这句话不偏不倚,恰恰戳中了路升的心窝。

    他从小就生活在极度压抑的环境里,鲜少有称赞与认可,大部分时间被拿来比较和打压, 所以苏釉这句话, 犹如甘霖一般,一下浇进了他早已干涸的心田里。

    “你真这样想?”他问,眼睛里放出光芒来, 那光芒灼灼地停在苏釉身上,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嗯。”但他仍是点了点头, 毫不犹豫地应到。

    少年人身上穿着雪白柔软的羊绒衫, 颈间有金色的细细链条搭在精巧的锁骨上,乌黑柔软的发被抿在耳后, 双眼含着盈盈的笑意。

    那双眼睛那么漂亮, 那么真诚, 干净纯洁的犹如一缕暖阳, 照进了他的心窝里。

    路升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仰起头来, 一口将杯子里的酒液喝了下去, 高兴地想去握苏釉的手,却被苏釉不动神色地躲开了。

    “小釉。”路升情不自禁地说,“我喜欢你,真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彻底放松下来。”

    苏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对小桥有好感,但是……”他打了个酒嗝,“但是他将来肯定是要和崔家联姻的,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假期,假期里他还和崔如意父女一起用餐了。”

    苏釉看着他,眼神平静,一直没有说话。

    他这样的表现,莫名让路升松了口气。

    似乎,他对路桥和崔如意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说不定……

    说不定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他忍不住心里的喜悦。

    苏釉很乖巧,见他杯子空了,立刻又为他满上了一杯,像是思考了片刻,他很浅地笑了一下。

    “哥,我现在还没打算谈恋爱,”他说,“现在学习任务很重,我没有太多精力放在别的地方,等大学再说吧。”

    这话落在路升耳朵里,就是没有拒绝的意思。

    “真的?”他问,“你上大学的时候,我这个项目也恰巧该收尾,如果这个项目做好了,我在公司的地位会更加稳固,到时候我们可以搬出去住。”

    苏釉不知道路升的想法怎么会跳跃的这么厉害,他窒了窒,刚要开口,路升却像是无比憧憬般,开始滔滔不觉地说起了自己手上的这个项目。

    “这个项目我们邀请了最专业的团队进行了最精密的核算和评估。”

    路升一句话用了两个「最」字。

    苏釉便没再说话。

    他不自觉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书包,书包里放着吕少言的手机,而从他进入酒店的那一刻起,这部手机就和吕少思的电话连通了语音通话。

    不知道路升说了这么久的废话,吕少思那边还有没有在听。

    但苏釉并没有动自己的书包,他只是含笑托腮听路升满是憧憬地说着对来的规划,直到为路升叫的代驾到来,将他扶进车里去,苏釉才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来。

    通话记录依然持续着,苏釉将通话挂掉,给吕少言打了个电话。

    同一时间,吕少言也将手里的另一部手机收了起来。

    为了配合彼此的时间段,他连午饭都没吃,一直站在监控刚刚能照到的角落里假装和吕少思通话。

    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苏釉才漫步往前走,并将自己的手机掏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从路升嘴里探出消息来,但为了防止中途有电话进来打断他的话题,他进门的时候将自己的手机全部调了静音。

    屏幕上有几通来自路桥的未接电话,除此之外,还有两条信息。

    “怎么不接电话?”

    之后又是:“小崽子。”

    苏釉垂眸看了片刻,并没有回过去,而是靠在学校外面的小巷中低头点了支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抬头望向小巷上空的那一线天空。

    冬天的风从巷道中穿过,十分凌冽,吹过脸颊犹如细密的刀锋割过皮肤。

    苏釉将一支烟抽完,又安静地站了许久,才慢慢挪动脚步回了学校。

    在那一支烟的时间里,他审视过自己的灵魂,他觉得有时候自己和路潍州那些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明显的区别,但又很快说服了自己。

    走到教学楼下时,距离上课恰好还有十分钟的时间,路桥的电话再次拨了进来。

    苏釉接通电话,边走边叫了声哥。

    “胆子不小啊,”路桥悦耳的声音通过话筒低低地传了过来,隐隐带着威胁,“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

    “刚要回。”苏釉笑了,“这么巧哥就打过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路桥总是很容易哄,电话中,他哼笑一声,随即低低地骂了一句:“小崽子。”

    又问:“请路升吃饭了?”

    “嗯。”苏釉说,“升哥喝醉了,说了些项目上的事情。”

    “没说别的?”路桥问。

    苏釉顿了顿,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路桥回得很快,随后笑了笑,“是不是要上课了。”

    “嗯,”苏釉说,“我现在正在教室外满跟你讲电话。”

    路桥又笑了,片刻后说:“那进教室吧,外面冷。”

    路桥竟然没说什么让他好好学习的话,苏釉挂了电话后不觉有点愣怔。

    路桥确实没有叮嘱苏釉好好学习,甚至于苏釉晚上在他书房里做题的时候,他还没忍住叮嘱他不要太累。

    那份调查报告上,苏釉大考的成绩几乎都在上面,除了小学时受环境影响外,从初中到高中,他几乎次次都稳坐第一。

    不仅如此,还几乎次次都能甩第二名一大截。

    这样的成绩,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督促了。

    甚至于,如果高考发挥正常的话,就不是学校挑他,而是他挑学校的事情了。

    不出路桥意料,寒假过去,三月份的时候,苏釉参加了一场全国性的物理竞赛。

    竞赛成绩出来后,附中就收到了全国各地几所名校伸向苏釉的橄榄枝。

    其中之一就是龙大。

    得到消息的那一晚,路桥抱着苏釉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晚,兴奋的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样。

    身上的沉稳持重,尽数消散殆尽。

    而和路桥这边得偿所愿的喜悦不同,四月初,那个新能源项目的招标结果出来,路达出乎众人意料地与之失之交臂。

    中标的竞争对手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虽然这几年发展的确实不错,但和路达完全不再一个层次。

    没有人能想通,他们究竟是用怎样的魄力与努力在与路达竞争。

    路潍州气急败坏,将路潍勤父子大骂了一通,但也很快就查出了竞争对手的底细。

    不仅如此,他们还十分意外地发现,那家不起眼小公司的创始人之一,跟他们甚至还能算得上是熟人。

    只是,对方与苏釉的关系也相当微妙就是了。

    “小釉。”餐桌上,路潍州慈和地抬起眼来,看向苏釉。

    天已经黑了,外面路灯还尚未亮起,苏釉抬起眼来,看到了路潍州背后一片深沉的夜色。

    “叔叔。”他含笑抬眼,眸中略带疑问,和以往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餐桌上今天人很多,难得地坐得十分齐整。

    路升和路潍勤坐在一起,两人刚刚挨了骂,但态度却截然不同。

    路升低着头,食不知味地默默吃饭,而路潍勤却没怎么动筷,一双总是写满算计的眼正冷冰冰地看着苏釉。

    那目光既狠辣又恶毒,像是想要把苏釉看出个洞来。

    路桥正低头喝汤,听到路潍州特特叫了苏釉的名字,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了餐具。

    以他对路潍州的了解,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叫谁,十之八九都没有什么好事儿。

    他看了苏釉一眼,见苏釉脸上的表情自然坦荡,便微微放下心来,重新垂下眼去。

    这一刻,没有人注意到洛颀,即便她打扮的花枝招展。

    她安然地用餐,用小匙轻轻搅碗里的燕窝,不时似笑非笑地扫一扫桌上的其他人。

    那是一副从容自若,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小釉,叔叔想问你件事儿,”路潍州淡淡地开口,“之前,路升是不是和你讲过咱们这个项目的一些数据?”

    “什么项目?”苏釉最初像是有些迷惘,但片刻的思考后,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含笑的目光慢慢看向了路升。

    路升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苏釉的眼睛,像是十分羞惭般,他默默地垂下头去。

    “升哥那天确实有去我们学校周边办过事儿,”苏釉边回忆边说,“中午我们一起吃了个饭,当时升哥也确实像是提过什么项目的事情。”

    他抿唇笑了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我什么都不懂,所以听过去就忘了。”

    “可现在公司的机密泄露了,”路潍勤声色俱厉地插话,“项目也黄了,拿到项目的那个人,偏偏还和你关系匪浅,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说话的样子威势十足,如果是普通孩子的话,大约没事也吓出事儿来了。

    “如果你自己承认的话,我们还可以看在嫂子的面儿上饶你一次,”路潍勤语音里带着冷冷的威胁,“可如果你死不承认的话,那我们也就只能对你不客气了。”

    “你都快考大学了,如果死犟着不说,将来别说大学,就连自由说不定都不能再有,”他说,“你现在这么好的年华,甘心在牢里度过吗?”

    软硬兼施,连劝带骂地说完一长串后,路潍勤喝了口水,又问:“你觉得呢?”

    苏釉平静地看着路潍勤,看起来既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

    “是吗?”他说,说话的语气甚至都还带着平日的礼貌,“因为升哥对我说了那些话,所以机密就是我泄露的?这种判断方式是不是有点武断了?”

    他说着又看了看路升,路升一直没敢抬头。

    路潍州面上的表情依然慈和,却也并没有阻止路潍勤的质问。

    两个人像是打定了主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既然你这么笃定,那么今天就就把你的手机交出来,我们会客观公正地对你那天的通话以及信息进行调查,如果真的不是你,家里也没人会冤枉你。”路潍勤说,语气十分强势,“这也是为了你好。”

    说完他看向洛颀:“嫂子,我们也是为了还小釉个清白。”

    洛颀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吧?”

    “既然没做亏心事儿,”她看向苏釉:“那就把手机给他们看看吧,如果你坚持不配合的话,万一报了警,就算你删除了什么,警察也还是可以查出来的。”

    她的声音轻缓,可话里的意思,却好像已经认定了泄密的人就是苏釉了。

    “啪”地一声响,一直低头慢条斯理吃饭的路桥将碗放下了。

    “怎么,伯父,”路桥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手,看向路潍勤的目光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意,“在公司作威作福惯了,把这套习惯也带到我家里来了。”

    他的语速虽慢,却不容任何人反驳:“而且,商泰是我外祖家的,就算改了名,也是我外祖家的,细算起来,在座各位中,也就我和商泰有直接关系,我都没急,你们急什么?”

    “你……”路潍勤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些年狐假虎威惯了,路升又是从小被他拿捏大的,这些年敢直来直去反抗他的也就一个路桥,不仅如此,还几乎回回能把他气死。

    “我说的哪句话不对吗?”路桥云淡风轻地道,“就许你们滥用私刑,推卸责任,随便没收别人的手机,怎么,我说句话你们就受不了了?这么双标?”

    路潍勤气得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睛乱飘了片刻,最后停在路潍州身上。

    路潍州也气得要命。

    商泰早已不在,现在名字是路达,偏偏路桥这个逆子时不时就要拉出来提醒他们一句。

    “你觉得你伯父的处理过分了?”路潍州问,“但小升也只跟小釉说过。”

    “哥既然可以跟一个人说,为什么就不可以跟第二个人说?”路桥问。

    这句话一出,路升的脸都白了。

    路桥淡淡地看向他,“据我所知,哥最近的饭局不少吧?酒桌上说出什么话来都有可能,喝多了也未必记得,怎么就见得认定了是苏釉?”

    他眼睛里的笑意让路升坐立不安。

    路桥虽然没明说,可那双狭长的凤眸却表达了对他的嘲讽。

    似乎在笑他,明明之前求着自己把苏釉让出来的是他,可现在把苏釉推出去顶锅的也是他……

    作为项目的负责人之一,透漏商业机密本就该是他的责任。

    难道苏釉逼他说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既然敢说就不该怕人用。

    “算了。”苏釉将手机掏出来在空中晃了晃,“我没有将升哥告诉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他确实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吕少思是自己听的。

    这句不算是假话。

    “但是手机我也不能交出去,因为里面有我自己的一些私人文件,但你们可以报警,如果警察叔叔能查到证据,那我认,但如果不是我……”

    他轻轻眯了眯眼,随即又笑了:“如果证明不是我的话,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但是我虽然年龄小,也不该被这样欺负,伯父还有升哥到时候给我道个歉吧。”

    他这话出来,满桌人几乎都有些讶异,就连路桥那双深黑的眸子里,也闪过了某些十分难以言说的情绪。

    苏釉却恍如未见般,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淡声道:“可是升哥……”

    路升被点了名,蓦地抬起眼来看他。

    苏釉没有责备他,也没有露出丝毫生气的表情来,他只是看着路升,比平时多了些客气和疏离:“你那天说的那些喜欢我的话,从现在开始我也不能当真了。”

    路升怔怔地看着他,苏釉没再说话,低头用餐,

    餐桌上安静了片刻,路潍勤还没能接受现状。

    他看向路升:“什么?他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只可惜路升一声不吭,路潍勤终于意识到,苏釉说的话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不能将桌子给掀了。

    苏釉再没看他们任何人,他安静地吃完饭,微微向其他人点头,起身上了楼。

    过了没多久,楼下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应该是路潍勤最终还是没忍住,和路升吵了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路潍勤单方面的发泄。

    苏釉轻轻叹了口气,推开窗户,往楼下的泳池里看。

    池水被春风吹起一层浅浅的波纹来,将映照在里面的灯光吹得微微晃动。

    他的思绪也随着那波纹浅浅摇荡。

    这件事儿上他确实对不起路升,他想,可如果重来一次的话,他可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被路桥拉入了温柔乡中,被他那么珍爱地呵护着,连心底的恨意都渐渐变得软弱。

    可他也清楚,如果不彻底拔出心底这根刺来,他这辈子都好不了。

    他永远都是残缺的,永远都会意难平。

    他逼着自己每天回忆过去的生活,将那层恨意牢牢地固定在心底。

    那层恨意在的话,就算是重来一万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确实是对路升不够公平,但路潍州和路达也不配拿着别人的心血,来妆点自己的成果。

    苏釉微微抿着唇角,直到听到身后房门开合的声音。

    房间里没开灯,连路桥的轮廓都是模糊的。

    他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垂低眼睛看着他。

    “哥。”苏釉叫他,轻声问,“你信我吗?”

    路桥没说话,将他的碎发抿在耳后,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柔软的耳垂。

    如果从未查过苏釉的话,路桥肯定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可现在,他知道,苏釉应该是把这件事儿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他微微倾身,将苏釉锢在自己和窗台之间,亲吻他光洁的额头。

    随后,他的声音平稳地传出来。

    “当然。”他听到自己说,声音很低,“我可不像他们那么混账。”

    苏釉笑了一下,心头却变得一片酸软。

    他不再说话,只紧紧环住了路桥的腰。

    “如果哪天我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儿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轻声问。

    “那就回来,”路桥低低地在他头顶笑了一声,“给你上刑。”

    楼下的争吵声断断续续,慢慢沉寂了下来。

    洛颀看完了戏,扶着楼梯小步上楼。

    在努力了几个月后,前两天她的验孕棒终于变成了两条杠。

    不仅是她,连小张也激动得不得了。

    洛颀还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她还想等着三个月后,肚子里的胎稳稳再说。

    不过……

    她站在楼梯上,轻轻将手按在了自己尚且扁着的小腹上。

    她觉得,自己这一波才是真的稳了。

    作者有话说:

    桥:相信老婆是作为老攻的基本素养,无论老婆做什么都是对的,是作为老攻的基本指导原则;

    第44章 可真他妈够带劲儿的啊

    “怎么样了?柚子。”吕少言一进门, 就忍不住焦急地问出了声。

    苏釉刚换上围裙,正在往头上绑头巾,他双眸微微垂着, 表情淡漠平静。

    “没事儿。”他看向吕少言,“路潍州这种人这么爱面子, 怎么可能会报警?而且……”

    他略带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就算报警, 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真的吗?”吕少言闻言,忍不住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放下书包, 坐在桌前托住了腮:“我总是有点担心。”

    苏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给我讲道题再出去。”见他要走,吕少言忙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习题来,小声说, “我也想考华大, 咱们一起。”

    高考越来越近,吕少言这样的孩子也知道了临时抱佛脚的重要性,最近一段时间, 他连吃饭时间都恨不得用在学习上。

    和他一样的还有何显,不过何显的重点和吕少言不同, 他的重点在对基础知识的进一步巩固上。

    何显家里和龙大有点关系, 他父亲也舍得为他砸钱,但成绩多少也得过得去才行。

    所以只要基础稳了, 面儿上也就差不多了。

    苏釉的动作顿了顿, 他沉默着弯下腰去, 很仔细地帮吕少言讲了两道题。

    要出门的时候, 他才说:“如果能读龙大就还是读龙大吧, 和何显一起, 如果确实考不上,那就看看龙城其他几所学校,还是靠着家人好一些。”

    “我哥管我那么严。”吕少言小声嘀咕。

    “那多好。”苏釉笑了一下,“你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都不知道羡慕你。”

    “而且,”他温声道,“这个项目做好了,少思哥那个公司的体量也会逐步增大,到时候你毕业正好可以帮帮他。”

    “你……”吕少言不自觉咬了咬笔头,“路桥还是一直以为你会读龙大吗?”

    “嗯。”苏釉点点头,掀开帘子出去了。

    月初,他申请的学校有了回音。

    除了西班牙一所很有名的学校外,还有北欧一所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两所学校给他的奖学金都非常高,但他在反复思考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北欧那所学校。

    北欧气候不好,去的人少,碰见熟人的几率也会更低一些。

    只是这件事情,他谁都没说过,包括周茉和吕少言。

    不仅如此,他还误导了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将来会选择华大。

    华大和龙大几乎可以比肩,是国内最好的三所大学之一,但距离龙城很远,就算路潍州到时候想报复,他的手应该也没有办法伸那么长,

    对苏釉而言,显然会更加安全。

    所以周茉和吕少言从没有怀疑过。

    苏釉不告诉他们自己未来的打算,其实并不是不信任他们。

    相反,他们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也最亲密的人。

    尤其是周茉。

    他知道,对周茉他们来说,自己这样做很没有良心,可他仍坚持了自己的抉择。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他的去向的话,那么路桥就一定能够找到他。

    吕少言不说了,他向来是嘴快的,周茉虽然嘴严,看起来泼辣,但实际上心却很软。

    要不然,她当初也就不会管他了,会像其他人一样,虽然会对他心生同情,但仍然会选择让他自生自灭。

    但周茉那么难,却仍对他伸出了援手。

    算起来,这群人里,心肠最硬的还得是他。

    他神思不属地做着自己早已习惯了的工作,听着门口的风铃随着客人进进出出发出清脆的铃音来。

    “小釉?”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惊讶的男声,苏釉抬眼,正好对上了路升的眼睛。

    他的手条件反射般一抖,刚刚萃取出的滚烫咖啡泼洒出来,洒在了他手上,虎口处的皮肤立刻就红了一片。

    他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虽然那天餐桌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路升仍是有些难为情,也为自己性格中的软弱而无比羞愧。

    “你怎么没上课啊?”他勉强笑了笑,问苏釉,“离高考就一个多月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多少是有些意难平的。

    他想到了元旦那次,自己向苏釉表白时,曾经憧憬过的未来。

    如果不发生那些事,他想,再等一个多月,苏釉高考后,说不定他们真的可以在一起。

    只可惜,这个世界并没有如果……

    “物理竞赛后,我已经定下要读龙大了。”苏釉不动声色地说,“高考对我来说只是玩票,所以最近才考虑出来体验一下生活。”

    “哦。”路升点点头,像是有些羡慕般低声道,“好像我很难做到的事情,你和小桥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

    苏釉像是勾了勾嘴角,随即两人间便安静了下来。

    刚看到路升的时候他确实吓了一跳,不过现在已经平静了下来。

    路升看着面前这个自己自出生以来,唯一一个是发自内心喜欢并想要牵手的男孩子,心情十分复杂。

    苏釉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衬衣,配着深蓝色的围裙,头发被格子的头巾裹住,一张脸完完整整地露出来,五官比平时更显得精致,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高冷。

    虽然有点陌生,可这样的苏釉,却更加吸引人。

    “对不起。”那件事之后,路升一直惭愧于再见苏釉,所以这句道歉来得也晚。

    苏釉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时候我真的没有怀疑你,”路升像是生怕不一口气说下去,自己后面会再没有勇气和苏釉说这些话一般,语速很快,“但是那个项目丢了后,我爸就问我日常生活中有没有泄露数据,或者有没有可疑的人进出过我的办公室,我当时只是顺口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他们会那样。”

    “说不定真的是我做的呢?”苏釉淡淡地说,眉目间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路升还以为他是在说气话,沉默着摇了摇头。

    “商场上本就没有绝对的赢家,说不定人家本来就该赢了。”他低声说。

    “路升。”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女声,苏釉越过路升的肩膀,看到了在座位上刷手机等待的周媚。

    “你和媚姐的份儿今天我请了。”苏釉笑了一下,将冲好的两杯咖啡和甜点放进托盘推向路升,对于路升和周媚之间的关系,没有做出丝毫的评价。

    可路升看着他,脸却尴尬地红了起来。

    他端起托盘,临走前像是犹豫了下。

    “对了,小釉。”路升舔了舔嘴唇,“我爸……我爸可能还在查你,你还是小心点。”

    “怕什么?”苏釉笑了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伯父愿意查就查吧,我就当尽孝心,陪他老人家玩玩儿。”

    路升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听苏釉又说,“但还是谢谢你。”

    一个人调查另一个人,有时候会很快,有时候则需要延续很长一段时间。

    这大部分取决于对方调查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还是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苏釉觉得,路潍勤应该不会对自己的过去有什么兴趣,他更大的可能是想抓自己现在的错处。

    虽然这个社会早已允许同性结婚,但很多家庭的长辈仍未能从旧观念中走出来。

    这种人要么对别人的孩子表达同性可婚的支持,对自己的孩子则决不允许,比如路潍州。

    要么,公然对同性恋情嗤之以鼻,比如路潍勤。

    上次饭桌上,他本就得罪了路潍勤,后来又点出路升追求自己的事情……

    像路潍勤这种睚眦必报的人,盯上他其实也不算奇怪。

    苏釉手里忙着,心里却有了别的主要。

    他知道,像路潍勤这种人,小打小闹的事情他肯定会先压着,除非找到自己一击致命的弱点。

    既然这样,那何不就让他求仁得仁呢?

    自己也可以省点事。

    不仅如此,为了防止他因查不出什么大料而提前放弃,他还得断断续续给他放点儿饵,得让他舍不得放手才好。

    ——

    “哥。”苏釉写完作业,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悠悠来到路桥面前,倾身在他颊侧吧唧亲了一口,笑眯眯地道“我今天见到升哥了。”

    “嗯。”路桥没有抬眼,抬手将笔尖蘸满了墨,“什么时候?”

    他写字的时候很安宁,眉目柔和,苏釉便站在旁边多看了一会儿。

    “想试试吗?”路桥又写了两个字,便将笔提起来,看向了苏釉。

    苏釉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从路桥手里将那只笔接过来,站到了路桥原来的位置上。

    路桥从身后环住他,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在雪白的纸上一撇一捺地留下了痕迹。

    苏釉的字其实还不错,但他以前既没临过帖也没练过字,毛笔笔杆握在手里其实连姿势都不太对。

    可被路桥纠正后,被他握着手写下去,却莫名地还挺有模有样。

    苏釉便忍不住弯着眼睛笑了。

    “最近我想体验下生活,就到学校附近一家咖啡店里帮忙,”苏釉斟酌着说,“今晚是在店里遇到的升哥和周媚。”

    “是吗?”路桥问,语气意味不明,但手下却没有丝毫的停顿。

    “嗯。”苏釉轻轻应了声,“不过周媚坐在那边等着,没到吧台来,所以没认出我来。”

    路桥没说话,既没问苏釉打工的事情,也没问路升和周媚的事情,只呼吸轻轻地扫在苏釉耳畔,温温热热,带来一点轻微的痒,让苏釉身体不自觉紧绷了。

    他想看看路桥现在的表情,看他有没有生气,可身体刚要动,就被路桥很强势地锢住了。

    “哥。”苏釉笑了笑,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问,“你生气了?”

    “没有。”路桥沉声说,带着他写完最后两笔,才松了力道。

    苏釉学着路桥平时的样子,将笔搁在了笔架上,然后在他怀里转过身去。

    他抬脸看他,眼里带了些俏皮的笑意:“真没生气?”

    “刚写完字,不生气。”路桥说,苏釉于是便踮起脚尖来,在他削薄的唇上亲了一口。

    “哥,”苏釉弯着眼睛看他,“阿姨送你的砚台还是收好吧,回头我再送一块给你。”

    路桥听他这样说,一双凤眸里忍不住荡起伶仃的笑意来。

    他不自觉地想,如果苏釉知道这枚砚台的价值,大概就不会说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将他往书桌上挤了挤。

    “确定要在这里招我吗?”路桥的声音低低沉沉,含着笑意,又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压抑感,“楼下可是路潍州和洛颀的卧室,不怕让他们听到动静?”

    路潍州和桑晴的卧室原本是在路桥的卧室下面,只是后来洛颀不愿意住桑晴住过的房间,路潍州便把卧室和书房交换了一下。

    “不怕。”苏釉将手臂环在路桥颈间,抬头说道。

    路桥便很低地笑了一声,低头亲吻他的嘴唇,一把将他抱到了书桌上。

    两个人的动作很激烈,书桌上的东西不停地往下掉落,在地板上砸出凌乱的声响。

    苏釉被路桥摁着解纽扣的间隙,忙不迭将桑晴送给路桥的那块砚台放在了书桌旁边的矮几上。

    那块砚台本就裂了缝儿,可是再不敢经历任何风雨了。

    大概没有几次了,苏釉迷蒙着双眼看天花板快速地在视线中晃动,他不自觉亲上路桥汗湿的眼睫,只想要更疯狂一点。

    可每一次疯狂之后,趴在路桥怀里轻轻喘息时,却总是会更加不舍得。

    ——

    六月份,天气渐热,一年一度的高考也终于来了。

    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出来时,正好是下午五点。

    苏釉一出考场所在的学校大门,就看到了路桥的车子。

    天气渐渐变得长了起来,那辆车停在西斜的阳光中,不知道路桥怎么就那么敏锐,在人潮中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他,那扇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苏釉小跑过去,临上车前,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这种感觉很熟悉,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能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或者在拍他。

    为了引着他们可以将这种跟踪调查持续到今天,他中间特意洒了不少饵,抽烟,打架,喝酒,逃课,甚至还跟着何显去泡了一次吧。

    他不动声色地弯腰上车,随手将车窗降了下来。

    “哥今天是不是又应酬了,”他笑着将书包丢开,倾身过去亲吻路桥,“我尝尝。”

    路桥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抬手摁住了他的后脑,低头深深地吻了下来。

    窗外,那株一人多粗的巨大垂柳下,相机镜头悄然伸了出来,犹如一只偷窥的眼睛,又像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卡嚓卡嚓声不断,在车子停在原地的几十秒间,不知道有多少照片被定格在了镜头里。

    “操,可真他妈够带劲儿的啊。”握着相机的小年轻低头看着取景框,不由地啧啧两声。

    辛苦了将近两个月,总算是拍到了雇主要的大料,可真是不容易。

    他迅速给雇主打了个电话,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他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随后,他将那些照片一张不拉地压缩进邮箱,点击了发送。

    第45章 是我喜欢他,追求他,他刚来的时候就觊觎他

    高考是件人生大事儿。

    虽然苏釉早就定好了自己将来要去的学校, 但路桥还是早早就定好了餐厅。

    一来是为他庆祝,二开,是想要和他分享一个好消息。

    大半年下来, 他和崔如意的合作越来越默契,双方彼此扶持并填补对方的短板, 使得一切比原先预计的进展还要快了许多。

    原本预计的两年时间, 或许可以顺利缩短到一年半。

    去掉已经过去的半年,离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牵手,像普通情侣一样走在人流中亲吻拥抱的日子, 也就只剩下了一年。

    别说是缩短了半年的时间,就算是只有一个月,一个星期,或者仅仅是一天, 也是足以让人高兴。

    路桥想着, 不自觉将苏釉的手握得更紧了。

    即便掌心里出了细细的汗,也不舍得放手。

    “哥是不是打算以后都这样握着我了?”苏釉忍不住笑,但也忍不住重重地回握了过去, 又问,“去吃什么?”

    最晚明后天, 那些照片应该就会传到路潍州那边去了。

    这可能是他和他, 最后的安稳时刻。

    “你上次不是说想吃牛排?”路桥笑,“有家还不错的店, 有特供的战斧牛排, 我一早预约好了。”

    “谢谢哥。”苏釉凑过去, 甜滋滋地在他颊侧亲了一口。

    路桥又紧了紧他们交握的手掌, 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电话铃声蓦地在车厢里响了起来, 路桥将手机掏出来, 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他冲苏釉眨了眨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苏釉眼尖,一眼看到了屏幕上「路潍州」的名字。

    他心头一跳,像是乌云漫天,携着惊雷,一下就劈在了心尖上。

    那些他算过千万遍,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事情,终于在此刻,如此真实地展现在了自己面前。

    看来,和路桥这顿饭是吃不上了。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了。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路潍勤的忍耐力,也低估了他对自己的恨意。

    本以为他至少也会等上一两天,没想到他是连一刻都不愿意等。

    应该是刚拿到那些照片,就把事情捅给路潍州了吧。

    “爸。”愣神间,路桥已经接起了电话,“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有事儿?”

    “你在哪?”路潍州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阴沉,让路桥不自觉想到了小时候在动物园看到的浑身鳞片向游人吐着信子的水蛇。

    湿冷,滑腻,只看着就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在出去吃饭的路上。”路桥眼眸微垂,眼尾的弧度勾出的线条十分锋锐,眉心也不自觉微微蹙了起来。

    他太了解路潍州了,只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绝对有事儿。

    果然,路潍州那边问:“那苏釉呢?”

    “你到底要干什么?”路桥往座椅深处靠了靠,狭长的双眸晦暗不明,“如果你问苏釉在哪里,那你应该打电话给他。”

    “畜生!”路潍州猛地暴喝一声,声音足以让苏釉都听得清清楚楚,“都到现在了还在跟我嘴硬。”

    路桥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随即轻轻握住了苏釉的手。

    他没说话,狭长的双眸微微眯了眯,随即向苏釉看了过来。

    像是很快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双眼睛慢慢变得清明,坚定,甚至还升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来。

    虽是无声却胜有声。

    他是在问苏釉,敢不敢和他一起面对未来的狂风暴雨,也是在告诉他,他会拼尽全力保护他。

    虽然还并不知道路潍州已经知道了多少,但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苏釉抿了抿唇,几乎没有勇气和他对视。

    还没有真正分离,他的心却已经像是被人抽筋剥皮后放进了油锅里一样,煎熬透了。

    他眨了眨眼,觉得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带着很辛辣的热痒之意,像小时候夏天炸痱子的感觉。

    随后,他出自本能地点了点头。

    可几乎是立刻,他就深深地后悔了起来。

    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做到。

    这无疑是给路桥了希望,随后又背刺他一刀。

    可路桥却显然当真了。

    他的眼睛弯了起来,态度也从容闲适了起来。

    “我们在一起,”他对着话筒回道,“我正要带他去吃饭。”

    “回来。”路潍州沉声说,“别逼我做出什么不好看的事儿来。”

    “哥,”见路桥挂了电话,苏釉扯了扯他的衣袖,安静地看着他,“那听叔叔的,回去吧,”

    “那明天带你去吃。”路桥沉默了片刻,双眸幽深,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持重,他握住苏釉的手,轻声道,“不要怕。”

    又说:“我在。”

    路桥的体温比苏釉的高些,和他的人一样,仿似总是蕴含着强大的能量,所以无论遇到多大的难关,他都有勇气去面对。

    不逃避,不推诿,更不会推卸责任。

    和路升完全不同,

    他像炽烈的太阳,坦荡,勇敢,又聪慧。

    也不像苏釉,总是躲在暗处,一点点精心算计。

    就在高考前几天,他刚将洛颀和陈先生之前的关系通过匿名邮件通知了路潍州。

    他相信不用提供照片,路潍州就可以查得清清楚楚。

    路潍州多疑,而洛颀现在又总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得出去打牌,牌局除了张太太家之外,最多的就是在陈太太家。

    只这两项,就足够路潍州发散,并为洛颀定罪了。

    再加上他和路桥这件事……

    苏釉的心像是被冰与火分割成了两部分,界限分明,却又冷热交织。

    他听到路桥低低的笑声,感觉到他滚烫的嘴唇落在自己额角,听到他低沉悦耳的嗓音响在耳边。

    “不用怕。”他再次说,“相信我,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将你护的好好的。”

    ——

    路家罕见的安静,连平时这个时间总在院子里忙碌的佣人们也踪迹全无,大概是被路潍州支走了。

    车子径直行到花圃前的停车位上,路桥拉开车门下了车。

    随后,他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十分坚定地握住了苏釉的手,带着他下车。

    少年俊秀的面容略显苍白,薄唇紧抿,一双漂亮的眼睛却重新变得坚定了起来。

    他们手牵着手绕过花圃,一步步迈上了主宅的台阶。

    房间里安静的诡异,穿过回廊,苏釉看到路潍勤和洛颀都在。

    洛颀应该也刚被路潍州叫回来。

    她穿了件连衣裙,鹅黄色,腰肢收细,裙摆如花朵一样盛放在雪白的小腿处。

    应该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她却一点紧张都没有,半垂着眼眸在欣赏自己新做的指甲。

    听到动静,她抬起眼来,看到了路桥与苏釉紧紧交握的双手。

    不止是她,路潍州和路潍勤兄弟二人的视线也不约而同地凝在了那两只手上。

    不同的是,路潍州盯着那两只手的表情几乎将近目眦尽裂,而路潍勤则露出一缕毫不掩饰的冷笑。

    “好,好,好……”路潍州连声音都不对了,“好的很!”

    他把一叠照片从桌上拿起来,劈头盖脸往路桥脸上砸去。

    路桥没动,垂眸看那些如枯叶般散落在地上的照片。

    那是苏釉在车里亲他的照片,从穿着上能看出来,照片就是下午他去接他时拍下来的。

    他心里忽然觉得庆幸,庆幸于这组照片是拍在高考结束后。

    可莫名地,又觉得似乎是哪里有些不对。

    不过没等他细想,路潍勤就开口了:“这也不能全怪小桥,连路升都着了他的道……”

    他的话不用说完,可每个人都能听出来,他是说苏釉狐媚,故意勾引他们兄弟俩。

    “很好。”路潍州看向苏釉,“你父亲去世,叔叔接你到路家来,本来是怜惜你,可你却不仅不知感恩,还反咬一口,你对得起叔叔对你的一片慈爱之心吗?你来的时间不算长,可也将近一年了,你说说叔叔可是有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子……”

    他顿了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自爱。”

    “你不自爱没关系,但是外面那么多人,你可以随便去找,为什么偏偏招惹我们路家的人?”路潍州问。

    “够了!是我喜欢他,追求他,他刚来的时候就觊觎他……”路桥沉声打断路潍州,凤眸深深,“跟自爱有什么关系?就算真这样计较,不自爱的人也该是我才对。”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是不自爱,那么像路潍州这种对谁都没有真心的人,可不就是世界上最自爱的人了?

    简直可笑!

    “你究竟是喜欢他,还是恨我在你年少时强行将辛免送出国外而心存逆反,所以故意跟我作对?”路潍州问,“路桥,你看不看得清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知不知道谁在真心对你好?”

    路桥没说话,他慢慢蹲下身去,将洒落在地上的照片一张张捡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照片上,苏釉正勾着他的脖颈,眼里都是笑。

    他垂眸看了片刻,锋锐的眉眼柔和了下来。

    “照片拍得不错。”他漫声说 ,“说起来,我和幼幼还没有拍过合照。”

    “真得谢谢你们。”

    路潍州气得发抖,他的手杖抬起来,一下重重地打在了路桥捏着照片的那条手臂上。

    路桥身上只穿了件衬衣,手杖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极其刺耳,可他也只是抿紧了唇,手里的照片一张都没有掉落。

    “确实是我勾引了我哥。”苏釉上前半步,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和心虚,他坦坦荡荡地看着路潍州,“往高处走是每个人的本能,我只是和我妈犯了同样的错误。”

    路潍州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他将目光转向洛颀:“你怎么说?”

    “我怎么说?”洛颀看着苏釉,没想到着个小兔崽子都要玩儿完了还不忘拉她下水,让她原本准备好的一些话反而不好说了,“我又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能怎么说?”

    “你不知道吗?”路潍州似笑非笑地看着洛颀,“苏釉说的没错,他确实和你一样,你跟姓陈的那些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洛颀的脸刷得一下变白了。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路潍州是怎么知道的?

    现场知道这些事儿的……

    她蓦地抬眼,狠狠地看向苏釉,苏釉也在看她,视线相交的那刻,他的眼睛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好像这并不是对他和路桥的审判场,而是对她的。

    好像他无所畏惧一般,洛颀不觉疑惑了起来。

    但是她也不怕,因为她有底牌。

    “果然有其母就有其子,”路潍州脸色黑得可怕,他看向苏釉,“今天就收拾东西搬出去,龙大也不要读了,你不是参加高考了吗?报外地或者出国,还有你……”

    路潍州厌恶地看向洛颀:“你在外面鬼混我姑且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可我儿子绝不能和你儿子有任何关系,离婚手续之后律师会跟你沟通,三天内你也搬出路家,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洛颀看着路潍州,满眼的不可置信。

    即便她明知道这个男人凉薄入骨,为了侵吞别人的家产,不惜利用妻子的病情将人逼到自杀。

    这也是她为什么必须要个孩子的原因。

    可即便一切准备都做足了,她也一直心存幻想,自己会是特别的那一个。

    苏釉看着她眼睛里的泪水,与路桥分离的痛苦仿佛都变得浅淡了。

    十岁那年的那个孩子,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出来过。

    他一直在那所房子外面,在与死神擦肩而过后,抱着巨大的希望与对母爱的渴望,听自己的母亲遗憾他没能真正死去。

    那一天如洛颀所愿,他的灵魂死去了。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天,要洛颀一无所有,要她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买单。

    如果不能做到,那么他将永远都没有办法重新「活过来」。

    他的手被路桥紧紧握着,大脑皮层无比兴奋,注意力全都在洛颀身上。

    洛颀含泪站起身来,她低头看自己的小腹。

    “路潍州,”她连落泪都那么唯美,“你不要我可以,我不怪你,是我没教好苏釉,可是,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吗?”

    路潍州像有一瞬间的疑惑,可目光落在她按住小腹的手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怀孕了?”他意味不明地问。

    “再过两天就满三个月了,”洛颀脸上浮现出慈和的笑意来,“我本来打算满三个月的时候再告诉你。”

    “潍州……”她以为路潍州意动,忙要再加一把火,可猝不及防地,她的脖颈被路潍州一把掐住了。

    路潍州像是恨不能掐死她,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问:“谁的?”

    “你……你……的啊。”洛颀惊慌失措,从嗓子里硬挤出几个字来,一时满心惊慌,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她不知道,可路桥却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路潍州和洛颀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路桥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讽的笑意。

    路潍州早就不能生了。

    当年桑晴去世后,没过多久洛颀就进了门,桑庭竹既恨毒了路潍州,又担心连路桥也会受到打压和排挤。

    毕竟,像路潍州这么卑鄙无耻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呢。

    那段时间,桑庭竹的身体很不好,路桥几乎有时间就陪在老人身边,即便有护工,也凡事亲力亲为,而路潍州却依然花天酒地,连医院都没去过几趟。

    又一次花天酒地后,他醉得历害,不知怎么在外面冲撞了几个小混混。

    那晚,路潍州被人拖进小巷里狠狠教训了一顿。

    天昏地暗的酒店后巷里,路潍州根本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都是些什么人。

    但他折了一条腿,也再没了生育能力。

    这件事后来报了警,但是那个后巷中唯一的摄像头早就坏了,路潍州又没有记住对方的任何特征,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是桑庭竹下的手。

    除了路桥。

    第46章 他都记得

    洛颀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掐死了, 她不能呼吸,脸上汗泪交织,漂亮的面容因为窒息而扭曲变形。

    直到现在, 她都还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是谁的?”路潍州恶狠狠地看着洛颀,他脸上那些温文尔雅的面具一旦揭掉, 暴露出来的真实面目比一般人想象的还要可怕。

    “你……”洛颀嗓子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来。

    这种事情, 她心里十分清楚,就算被打死都不能认。

    但这个孩子肯定也是不能留了,路潍州既然已经心生怀疑, 那么到时候随随便便一验就能知道真假。

    但这些都是后面的事情,她现在必须先过了眼下这一关才能考虑以后。

    一个「你」字刚出口,路潍州的手不觉又紧了几分,洛颀一个字也无法吐出来, 那张原本粉白的脸, 渐渐变成了青紫色。

    “是谁?”路潍州发着狠问。

    一切发展的都出乎意料。

    苏釉冷眼看着洛颀,看着掐在她颈间的那只手,那些被他刻意压制的旧时回忆不其然冒上心头。

    这种濒死的滋味儿他比谁都熟悉。

    “你是想掐死他吗?”最先坐不住的是路潍勤, 他本来只是想把苏釉解决掉,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一出。

    万一路潍州真的失手掐死了洛颀, 那么他也逃不开法律的制裁, 为这种女人搭进去,在路潍勤眼里可太不值得了。

    他上前想要拉开路潍州, 但一把竟然没有拉开。

    正在这是, 门外忽然跌跌撞撞跑进一个人来, 那人拼死将路潍州拉开, 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是我的错。”小张一张脸都白了, 他顾不得洛颀在身后剧烈地呛咳, 头咚咚咚地磕在地板上,“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喜欢太太了,趁她喝醉了……”

    “我不是东西,”小张啪啪啪地打自己的脸,没一下都足够响亮,“我是个畜生,都是我的错……”

    “对,”闻言,洛颀立刻坐直了身体,她还在急促地喘息着,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是他,是他强迫我的。”

    小张打自己的动作顿了一下,但随即又深深地磕下头去。

    “是吗?”路潍州阴森森地看着小张,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可知道你这些话说出来,”他阴森森地笑了下,“后面几年可能就要在牢里过了,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值得吗?”

    小张颤抖起来,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也好,”路潍州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脸色渐渐回暖,眉眼间却恶意丛生,“既然这样,我放你一马,让你看看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随后他看向洛颀:“之前说让你三天内离开,是我顾及了夫妻情面,给你时间让你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走。”

    他顿了一下:“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就穿着这身衣服滚吧,你买的那些东西,路家的家产,你一分也带不走。”

    虽然只有三天,对洛颀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三天的时间,她完全可以想办法再次打动路潍州,再不济,她的高奢,珠宝以及收藏的香水,也价值不菲,就算不到八位数,七位数也是有的。

    “凭什么?路潍州,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洛颀叫得声嘶力竭,“只许你在外面拈花惹草,不许我在外面沾点荤腥?”

    “凭什么?凭我养着你。”路潍州说,低低地骂了句,“贱货。”

    “滚。”他说,“带着你那个贱种儿子,再也不要出现在路家人面前。”

    洛颀的胸脯起起伏伏,脸上一片狼藉,像是得到提醒一般,她慢慢转动着眼珠,看向了苏釉。

    苏釉仍站在原来的位置,他的一只手被路桥紧紧握着。

    看着路桥那副保护欲十足的姿态,她不觉笑出了声。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看向苏釉,“情愿两败俱伤,也要报复我,你就那么恨我?”

    苏釉没说话,冰冷沉默地看着她。

    “都已经这样了,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的读书吗?”洛颀满眼恨意也忍不住幸灾乐祸,“路潍州这个人,可是情愿他负别人千千万万,也绝不容许别人负他一丝一毫的。”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路桥握着苏釉的手紧了紧,“我能保他学业有成,比任何人过得都舒服自在。”

    灯光从他背后打过来,将他的脸半隐在阴影里,看起来冷漠,坚毅,带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威圧感。

    洛颀看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却仍止不住。

    苏釉看着他,原本一直很冷淡的面容慢慢变得苍白了起来。

    “太……颀颀,我们走吧。”小张哆哆嗦嗦地去拉洛颀的裙摆,可洛颀却一脚踢开了他。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小张惊呆了,他还跪坐在地上,一时愣在了当地。

    而路潍州却笑了一声,没错,这就是他要看的好戏。

    从知道洛颀怀孕,小张并不是没有害怕过,但洛颀给他画了一张大饼,稳住了他的心神。

    洛颀告诉他,路桥是注定不会回来继承家产的,那么,将来路家的一切就是他们的孩子的。

    这让小张不自觉开始做起了美梦。

    但他也确实是真的喜欢洛颀喜欢得要命,愿意为了她毁了自己。

    虽然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种喜欢究竟是因为洛颀,还是因为那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

    但是洛颀那么美,应该很难有男人不被她吸引。

    事实上,洛颀怀孕时,小张就和自己原来的女友分手了。

    他也清楚洛颀不可能和路潍州离婚,因此早就做好了一辈子默默守护洛颀母子两人的打算。

    不管怎么说,洛颀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他必须得带洛颀走。

    “我们走吧。”他哀求道,“孩子……”

    洛颀不理他,她依然看着路桥。

    “真好笑,”她说,“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他只是为了报复我而已。”

    “好孩子,”洛颀看着他,“我才是真喜欢你。”

    路桥的眉目深深,十分冰冷地看着她,洛颀就又笑了。

    她身上的裙子是上好的真丝材质,此刻已经皱成了一团,看起来早已没有了平日的美艳,疯癫又邋遢。

    但她说的话是真的。

    她确实是喜欢路桥。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好,也喜欢好看的人,所以她看上了苏怀民。

    只是后来,她慢慢觉得金钱比好看更重要,所以她抛弃了苏怀民和苏釉父子俩,也导致好不容易才步入正轨的苏怀民再次堕落深渊。

    可每天伺候那些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就算是有钱也会觉得恶心,她又开始觉得,那些青春洋溢的男孩子可真好。

    直到进入路家,她见到了路桥。

    那么一个英俊,高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和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本好不容易能成为路太太的喜悦一下子就散尽了。

    路桥身上有她想要的一切。

    所以她才会偷偷趴在窗台上看他游泳,那么年轻鲜活的身体,可惜她连碰都不能碰一下,所以她才刻意去泳池边勾引他,可惜他毫不留情地给大贝下了指示,那一天,大贝咬了她。

    ……

    她对大部分人都工于心计,但唯独对路桥奉出了一点真心,偏偏路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却偏偏选上了和她那么相似的苏釉。

    真是……

    洛颀说不清,究竟是可笑还是可悲?

    她看着路桥笑,可路桥却厌恶地移开了眼睛。

    今天一连串的事情,路潍州差点没撑住犯了心脏病。

    此刻他看向洛颀,冷声确认:“你刚才说什么?谁利用谁?”

    “那就要问我的好儿子了。”洛颀怨毒地笑,看着苏釉。

    在场的所有人她都恨,但她最恨苏釉。

    如果不是他,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铤而走险,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灯光下,苏釉的脸色白得过分,紧抿的唇瓣几乎一点血色都无,但他的神色很冷静。

    他沉默着看向路桥,对上路桥那双深黑的眼睛,他忍不住抬手按在了心口处。

    那里太疼了,疼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

    「对不起」三个字出来时,路桥一直平静的眼睛里像是忽然起了风暴,情绪瞬息万变。

    苏釉不敢看那双眼睛里的错愕,受伤,痛苦,甚至里面像是还有一缕微不可察的恐惧……

    “对不起。”他强行瞥开眼睛,不自觉舔了舔自己干燥紧绷的嘴唇,“她说的都是真的,因为恨她,想要报复她,所以我威胁她必须将我接到路家来,否则就会曝光她过去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似乎什么话只要开了头就更容易继续下去一样,苏釉没有停。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让人查了你们家的一些事情,知道你年幼时路潍州因为辛免一封情书就将他和他母亲送走的事情,所以,我推断出他是绝不容许你找同性伴侣的,那时候不过是一封情书而已,他都这么严阵以待,我就想,如果我和你上了床的话……”

    他的喉结滚了滚,将路桥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路桥的眼圈已经红了,像是尤自不相信他说的那些话。

    苏釉鼻尖发酸,他看着路桥,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说,恨不能将自己贬低到尘土里去,“喝酒,打架,抽烟,旷课,心里充满了恨意,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可以毫不犹豫地去伤害无辜的人……”

    他的话越说越艰难:“我只是在利用你,路桥,他们都说你看人很准,可惜你为什么就没看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没看出,只是太喜欢了,所以觉得他怎样都好。

    “所以,今天被人拍到我们的照片也是你安排的吗?”路桥沉声问,声音低得不像话。

    他双眸低垂着看苏釉,这是苏釉最为熟悉的姿势,只是这一刻,那双眼中,没有了柔情。

    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唯有微红的眼圈暴露了他也会受伤的事实,以及紧抿的唇角,让苏釉知道,他在竭力压抑隐忍。

    他恨不得他打他骂他一顿,可路桥却什么都没有做。

    苏釉的手不自觉握紧了,指甲刺进了掌心里。

    “是的,”苏釉轻声说,“升哥告诉我路潍勤在盯着我,所以我特意选在了高考结束才让他拍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毕竟,就算他不拍,我也要想办法自己把我们的关系暴露出去,有现成的工具,为什么不用?”

    “看到了吧?”路潍州说,“你拿一颗真心待人,别人又是怎么待你的?爸让你和如意在一起,难道还会害你?”

    路桥的唇抿得极紧,一言未发。

    “前两天我和老崔见了一面,我们都考虑让你们尽快订婚,”路潍州说,“不如就定在下个月吧。”

    闻言,苏釉的眼睛蓦地张大了。

    路桥双眸微垂着,像是沉思,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路潍州的话。

    苏釉觉得自己的眼睛很烫,心口处很痛,像是重新回到了十岁那年的那个夜晚,他将一把刀按进了自己的胸口。

    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上楼:“我今天就走。”

    他飞快地上楼,东西其实早就收拾好了,他来的时候只有一个行李袋,走的时候也就只有一个行李箱。

    洛颀买给他的那些衣服,他一件都没有带。

    托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洛颀和小张已经不见了。

    路潍州看到他,立刻起身走过来:“把箱子打开。”

    苏釉愕然地抬眼,路潍州看着他:“我要检查检查里面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苏釉没说话,将行李箱放在地上,蹲下身去。

    他的手刚触到行李箱的拉链,就听路桥一声低喝:“够了!”

    他走过来,影子打在苏釉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了。

    像是一个拥抱。

    即便到了现在,即便明知道苏釉说的都是真的,可是,他还是很难相信,那个总爱对着他笑,总爱叫他哥,总喜欢对他甜言蜜语的男孩子,是真的要离开了。

    “苏釉。”他轻声问,“你对我有过一丝真心吗?还是,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件工具?”

    苏釉没抬头,他沉默着还是将行李箱拉开了,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倒出来。

    有几本书,几件他自己买的廉价的白T恤,几条他夏天里总爱穿的短裤……

    没有任何一件和路桥相关的东西。

    路桥的喉结上下滚动,他蹲低身体,将他的东西一件件放进了那个行李箱。

    他知道,他日日期盼的,他可以在龙大读书这个愿望,应该也是无法达成了。

    “要去哪里读书?”他问。

    苏釉抬起眼来,他的眼睛已经湿了,很想再叫一声「哥」,可却只张了张嘴唇。

    他刚要走,路桥又拉住了他。

    “这边确实不适合你再住下去了,我在龙大附近有套公寓,你可以先住着。”路桥克制地说,“你等我下,我去楼上给你找钥匙。”

    “农夫与蛇。”路潍勤难得找到了一个自己觉得比较贴切的形容词,“都咬死你了,你还要给他提供住处。”

    “不用了,我住以前邻居那儿吧,将来开学就去学校了,到时候住宿舍,不用担心没地方住。”苏釉勉强笑了笑,他看着路桥,片刻后再次艰涩地开口:“对不起。”

    路桥没说话,一双眼睛却紧紧盯在他身上,像是恨不能在他身上看出个洞来,又像是想要把他彻底刻进自己的眼睛里。

    “你……”苏釉强忍住了鼻尖的酸楚,他冲路桥笑了笑,“永远,永远,都不要原谅我。”

    “将来,”他说,“你会找到更好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路宅这个地方,他曾带着自己永生无法与之和解的仇恨到来,却意外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也最幸福的时光。

    他亲眼看着洛颀被路潍州赶出去,也知道以路潍州那样睚眦必报的性格,洛颀后半生定然过不容易。

    他觉得该满足了,他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可一颗心却仍被拉扯着般,疼得无法呼吸。

    眼泪流了一脸,苏釉一步步往前走着,连擦都不敢擦。

    他不想让路桥知道自己哭了,更不想让他再对自己好,也不想让他再为自己浪费时间。

    路桥本就值得最好的人,他不过偷了他生命中的一瞬。

    而长痛不如短痛,他必须走的足够决绝,才能让他更快地忘记自己。

    他这也算是帮了路潍州了吧。

    和崔如意订婚后,路桥应该就会安安心心回归现实生活了吧?

    再不济,三年后,他也该把自己忘了。

    因为爱情的多巴胺最多也就维持三年。

    三年的时间,其实很快。

    ——

    苏釉定了一周后飞往S国的机票,走之前的几天里,他暂时搬回了旧街。

    旧街的拆迁款四五月份就已经到了他账上,只是现在还没动工,乍一看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安静得可怕。

    邻居们早就已经搬走了,拆迁款刚一下来,不少人就立刻定了别的小区的房子。

    旧街这种地方,大部分人如果有能力的话,都会选择离开的。

    苏釉又去老河里游了几次泳。

    随着周边邻居搬走,这段河道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苏釉像游鱼一样将自己沉下去,透过碧色的水波看天上的太阳或者月亮,不自觉想起了路桥在泳池里游泳的英姿。

    路桥好像无处不在,张开眼睛是他,闭上眼睛也是他。

    不过半年,他就已经不再适应没有路桥的生活,也不再适应独自一个人入眠。

    只是这些感觉都是木木的,没有那么尖锐,他并没有觉得特别难过。

    他的入睡困难重新发作了起来,总是将自己蜷着,也无法入睡。

    他想早一点离去,但却不得不等一个人。

    那是一个藏品大师,苏釉问他定了一方端砚。

    拆迁款他得了九十五万,那方端砚恰恰九十万。

    那是他答应过给路桥的,他说过的话,向来都会算数,包括他进路家后,第一次和路桥在走廊里说过的那些话。

    他会走的远远的。

    他都记得。

    离开的前一天,他去见了一趟洛颀。

    洛颀将孩子打了,正躺在小张租来的那套狭小房间里。

    她年龄不算小了,经过这一番折腾,也有些老态毕现了。

    小张唉声叹气地坐在那边,他本来就学历不行,能力也算一般,当初选择为洛颀开车就是为了将来重新回到楠*枫路达后可以拼个好前程。

    可现在,好前程没有,他连工作都找不到。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路潍州的手究竟可以伸的有多长。

    龙城虽大,但以后或许再也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最重要的是,孩子也没能留住。

    他想带洛颀回自己的老家,虽然地方落后,但是只要肯吃苦出力,两个人吃穿还是可以的。

    但洛颀不去。

    苏釉进去的时候,洛颀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到他,她立刻就激动了起来。

    “你还敢来?”她问,嘴里污言秽语地骂,又问,“现在你高兴了吧?”

    苏釉看着她,神色平静无波:“原来,你还是把这个孩子打掉了。”

    “洛颀,”他轻声问,“生命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碍了我路的人,我谁都不会放过。”洛颀恶狠狠地盯着苏釉,像是恨不能将他整个人都撕烂了。

    “所以,”苏釉看着她,“当年你为什么不像杀了他一样杀了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极度凉薄,那些恨意其实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可却更让人不自觉地不寒而栗。

    “你不知道,”他笑了一下,“我多盼着你那时候就杀了我。”

    洛颀被他脸上的神色震得一时不能说出话来,只急促地喘气。

    “洛颀,”他站起身来,“我这个人大度,从今天开始,我和你就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苏釉无父无母,无亲无爱,但是你……”

    他看着她,“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这一生,都不会再有真心爱你尊敬你的人。”

    曾经他,是那么想要妈妈。

    幻想中,妈妈也一定和别人的妈妈一样温柔善良,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即便没有生日可过,也幻想着,如果有机会许愿,他的唯一一个愿望,也愿意许给妈妈。

    ……

    他点了点头,眼睛不觉变得潮湿。

    可现在,他在对他的亲生母亲说着这么恶毒的话。

    “就算死了,你也不过是一堆烂肉。”他说。

    说完,他再不看洛颀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出门时,他看了一眼在门口抽烟的小张。

    他知道,路潍州的目的达到了,小张陷入了深重的痛苦中,随着他对洛颀多一分了解,他就会多一分痛苦。

    直到最后,他会忍无可忍地离开洛颀。

    回去之后,他将刚拿到手的那块端砚很仔细地包好,寄去了路桥的公司。

    当天晚上,他打车去了机场。

    天气阴沉沉的,天空飘着蒙蒙细雨,苏釉心口处的伤痕再一次疼了起来。

    可登上飞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解脱了。

    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达成了自己想要的目的,他想要去一个完全陌生崭新的环境,为自己重新活过了。

    飞机落地的时候,天空一轮朝阳刚刚升起,虽然气温很低,但阳光却很好。

    从航站楼出来时,苏釉抬头看着光芒四射的太阳,不觉抬手捂住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连绵细雨中他没有哭,可站在异国他乡的艳阳天里,他却没忍住一瞬间泪流满面。

    第47章 六年后

    苏釉落地的地方和他读书的地方不是一个城市。

    虽然明知道大概率是自己多想, 但本着既然要做就把事情做绝的原则,他中途还是转了一次机,然后才到了自己读书的城市, S国S市。

    这样的话,就算路桥能查到国内他的航班信息, 也无法查到他的最终目的地。

    而且, 就他对路桥那种聪明人的了解,或许正因为过于聪明,他反而会直接忽略掉S国, 甚至会认为,他在S国落地,本身就是对他的误导。

    苏釉再次落地的时候,已经到了夜晚。

    虽然国内现在正值盛夏, 可S市的夜晚却已经有了秋季的凉意。

    据说, 这座城市一年十二个月,有八个月都处在冬季,所以这里的居民也更爱呆在家里, 生活比大部分地方都要悠闲和自在一些。

    苏釉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喜欢这里。

    离报道还早, 他在S大学校周边的家庭旅馆先住了一晚, 就开始寻找新的住处和工作。

    如果路桥知道的话……

    他忍不住又想到了路桥,不自觉轻轻用手指摁了摁掌中手机的背面。

    这部手机是路桥送给他的, 是他第一次正式收到的生日礼物。

    而手机壳里, 则藏着路桥送他的那幅画还有那张卡。

    如果路桥知道的话, 肯定又要觉得他谎话连篇了吧, 毕竟他之前还告诉他自己将来是要住宿舍的。

    只是他也没有办法。

    虽然现在他身上还有点钱, 但对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留学生来说, 那些钱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必须得打工养活自己,很可能还是做老本行,忙起来时间不一定很固定,而学校都有固定的关门熄灯时间,他注定是不能住宿舍的。

    而且,他本身也不喜欢住宿舍。

    他喜欢安静,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拒绝态度的社交。

    虽然学生公寓也是不少人合租,但至少,大家可以有各自的卧室。

    那一点独立的空间,对苏釉来说,就足够了。

    苏釉再次落地的时候,路桥刚刚拆开那份装着砚台的快递。

    路桥这几天过得不太好,他第一次旷了两天工,再出现时,整个人都憔悴也阴沉了许多。

    所以有些不紧要的快递,朱宇便让秘书压到下班时间再一起交过去。

    苏釉走了,路桥在家里和任何人面前都没再提过这个名字一句。

    他比以前工作更加努力,也比以前更加冷漠沉郁。

    可是没有人知道,每天晚上他都会到旧街那块已经停水断电了的拆迁区,站在一栋破旧的居民楼前,抬头往上看,看里面烛火摇曳,随后变成一片漆黑。

    那个窗口的黑那么浓郁,好像永远都无法看到尽头。

    路桥以前从来都没有来过旧街,他和这里唯一的交集,就是在苏釉的调查资料出来后,从照片上看过苏釉所住的这栋居民楼,以及这条细窄破旧的街道。

    只是真的站到了这里,他才知道,原来照片真的有美化功能。

    实际上这块地方,比他在照片上看到的还要破旧脏污得多。

    拆迁的标签印得满墙都是,地上没有了污水,因为原来的居民都已经搬走,而路边则乱七八糟地堆着他们搬家不要的各色垃圾和破旧家具。

    黑暗里静悄悄的,只有夏虫唧唧以及饿疯了的蚊子对难得出现的活物的疯狂围捕。

    这边太静了,稍微一点动静都会显得十分突兀。

    所以路桥一般会将车子停在两道街区之后,然后一个人趁着夜色慢慢步行过来。

    路过各种灰蒙蒙的门头,凌乱脏污的小巷,堆满杂物的空地……

    这样的萧瑟凌乱,反而会让他比看到那些文字调查资料时,能更深入地了解和体谅苏釉。

    他没有怪过苏釉,即便他不爱自己。

    他也没有办法再去联系苏釉,因为他忘不了他离开时那么决绝的背影。

    只是,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爱他的那颗心。

    他爱那个将自己骗惨了的少年,爱那个将自己抛弃掉一走了之的人。

    所以他偷偷地站在他家楼下看他。

    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家」的话。

    看这个说自己怕黑,所以晚上总是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少年,面不改色地没入早已无人居住的待拆区漆黑的楼洞中。

    电早已断了,所以楼梯上不会有感应灯亮起,阴沉沉的天气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路桥默默地点了支烟,他站在夜风中抬起头来,不多时就可以看到五楼的一扇窗子里闪出烛光来。

    那烛光也是很短暂的。

    大约高考结束,苏釉不用熬夜备战,也或者,白天和夜晚对苏釉来说根本无所谓,所以那道窗口总是亮上十几分钟后,就会再次陷入黑暗。

    他也看这个说自己不会游泳的人,如一尾灵活的鱼一般,跳入那道绕过旧城的老河,在月色下溅起清澈晶莹的水花……

    他觉得可笑,也觉得迷惘,他不确定自己看到的这个苏釉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苏釉。

    可又莫名地,他想到了调查资料上的那些信息。

    这个孩子,在过去的十七年中,过得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更不容易。

    所以,他真的恨不起他。

    包裹很重,掂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塞了很多泡泡纸,所以体积也很大。

    路桥基本不网购,而他的邮件中,本不该出现这样一个包裹。

    他本以为是垃圾包裹,刚想让秘书代为处理掉,但开口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下班时间到了,他没有回家的欲望,坐在办公桌前,他愣愣地看了那份包裹好一会儿,才取了美工刀拆开。

    随着外面的包装被一层层拆掉,一枚端方的砚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是一枚端砚。

    虽然和他母亲送他的那枚相比要简单得多,但是石质却很好,紫中透出一带蓝来,托在掌心中微温,很润。

    路桥的喉结滚了滚,眼眶忽然变得潮湿了起来。

    他还记得苏釉那晚在书房里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让他把他母亲送的那枚砚台收起来,他要送自己一枚。

    他也记得,在**最为汹涌的时刻,苏釉还记得将他母亲送他的那枚砚台小心翼翼地收好。

    为此,他指尖上还沾了一点墨汁,最后全被涂抹在了他的腰侧……

    过往的恩爱幸福就在眼前,路桥不自觉将那枚砚台握紧了。

    苏釉根本没什么钱,而他放在他那里的卡也从来没有动过,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动用了他的那份拆迁款。

    路桥是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这方砚台怎么也要在百万左右了。

    应该是用了苏釉所有的拆迁款。

    他的唇抿的很紧,双手十分珍惜地握着这方砚台,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

    片刻后,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半,将砚台锁在了抽屉里,随即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他没让朱宇跟着,自己驾车去了旧街。

    他的心情变得平静了起来,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再纠结也不再痛苦。

    他这辈子就喜欢了这么一个人,他不愿意放弃,他想再试一试,想要把他找回来。

    旧街崎岖的小路上,路桥的车子开得飞快。

    这一次,他直接开到了苏釉居住的那栋房子楼下。

    但窗户里黑着,不过也不奇怪,没有电,苏釉蜡烛也只点一会儿就熄灭,所以这个窗口总是黑洞洞的也算常态。

    路桥下了车,直接上了楼,他找到那扇门,因为想见苏釉的情绪太过急切,所以门敲得也比较重。

    但里面没有动静。

    路桥在门口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重新回到车子里,点了烟慢慢地等着。

    可两支烟下去,旧街依旧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如果细听的话,能听到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他再也坐不住,于是驾车去了河边。

    那条河很宽,夜色下波光粼粼,但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路桥的心里隐隐泛起了些不安来,他没有再等,而是直接拨了苏釉的电话,只可惜听筒里传来的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

    苏釉的手机关机了。

    已经不是些许的不安了,但路桥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沿原路折返回去,因为担心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内苏釉已经回来,他再一次上了楼。

    但和之前一样,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人应门。

    时针分针一点点地往前走,已经到了午夜十分。

    香烟一支又一支的燃尽了,路桥的嗓子被烟熏得几乎能冒出烟来。

    可苏釉却再没没出现过。

    ——

    周茉的精神不太好,吕少言也是,这两天,他几乎全天都赖在周茉这里。

    但是也并不帮忙干活儿,而是不停地在看自己的手机,或者跟在周茉身后问:“姐,柚子有没有发消息啊?”

    高考结束,周边不少高校也要面临着放假,这段时间生意反而出奇的好,好到周茉火大。

    “哪。”她把装着咖啡和甜点的木质托盘推出去。

    点咖啡的男生心惊胆战地看她一眼,明明拉花都拉错了,他却不敢吭一声,乖乖端起咖啡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要一箭双心,怎么就一颗爱心啊。”和他一起来的女孩子抱怨。

    “一颗心也很好,”男生只得哄着女朋友,“一心一意。”

    女生说了什么,吕少言没听见,因为这时候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抬眼看过去,一眼看到了路桥。

    不止是他,周茉显然也看到了,她将最新制作好的咖啡放进托盘推给客人,向吕少言示意,让他过来帮忙。

    吕少言撇撇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他冲得咖啡很一般,但是现在没办法,他不能不顶上来,因为苏釉在给他们留下一条信息后消失不见了。

    “你好。”这么一会儿功夫,路桥已经到了吧台。

    他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衣,衣摆被随意地掖进裤腰里,腰线很高,一双长腿被拉得笔直,比周茉在电视或者照片上看过的都要好看很多。

    即便他的眉眼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憔悴,但却依然彬彬有礼:“请问你是周茉吧?”

    周茉没说话,她点点头,率先撩开帘子进了里间,路桥便也弯腰跟着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很小,路桥环视了一周,在周茉的示意下坐在了那个小型沙发上。

    沙发大概许多年没有换过了,坐垫已经没了什么弹性,但路桥浑然未觉。

    他看了周茉一眼,看到了周茉和他一眼,眼下淡淡的乌青。

    他心头蓦地一沉,升起十分浓重的不安来。

    “是来找苏釉的吧?”周茉斜斜地倚在门框上,咔哒一声为自己点了支烟,不等路桥说话,她就开门见山地直接将手机扔给他,“你自己看吧。”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周茉和苏釉的聊天框。

    苏釉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

    “茉姐,我有点事儿要离开几年,好好保重,勿念。”

    后面是周茉的追问,一连十几条信息发出去,却都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什么意思?” 路桥隐隐觉得窒息,他抿了抿唇,抬眼问周茉。

    事实上,他心里明白,明白自己只是不愿意承认,只是想要从周茉那里听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路总,”周茉挑了挑眉,“什么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路桥紧紧地盯着那段聊天记录,像是想把每一个字都解读出一朵花儿来一般,可越看他的喉头就越是紧的难受。

    他沉默着将那段话看了几遍,最后不得不将手机还给周茉。

    “我知道他心肠很硬,”他低声说,“可是,你对他而言和别人并不一样。”

    他垂眸沉思片刻,随后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不信?”周茉冷冷笑了一声,“不信什么?不信他就这样走了?还是不信我说的话?”

    路桥没有说话。

    “我也不敢相信这小兔崽子竟然给我摆了这么一道”,周茉像是既失望又有些愤怒,“我和他这么多年,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背叛我。”

    路桥想为苏釉说句话,说这算不上背叛,可他却只能安静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人昨晚查过,他买了飞往S国的机票,”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声音很低,“他应该是……应该是不打算在国内读大学了。”

    周茉没说话,目光有些飘忽地看向那道狭小的窗口,她心里很难受,也没有办法理解。

    苏釉对她而言,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亲近的人了,她以为他对她也是才对。

    就算是去国外读书,为什么就不能联系?她不懂。

    她还盼着和他再做邻居,可以一直互相扶持,可他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地将她抛下了。

    照她对他的了解,他大概将来都不会再联系她了。

    他抛下了过去,抛下了他们,抛下了他们患难与共的感情,就这样毫不留情地自己走了。

    周茉深深地吸了口烟,好像被那浓重的烟气熏红了眼睛。

    “也是,”她说,“他这么狠的一个人,才不过十岁的时候,就敢拿刀子往自己心窝子里桶,捅别人不是更不是事儿?”

    “什么?”

    路桥心头猛地一震,想起了那份调查报告中,苏釉十岁时曾受伤差点死去的事情,也想到了他心口处那一线浅红色的伤痕。

    他记得很清楚,资料中说,周茉见到了双手带血的苏怀民,所以报了警,后来苏怀民供认,是他刺伤了苏釉。

    可怎么周茉说的话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周茉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人比她更惨。  「他应该没告诉过你他小时候的事情吧?」她问,目光追随着烟雾,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

    “他三岁左右,洛颀就抛弃了他们父子俩,”周茉说,“后来,苏怀民就开始在外面混,回来就将对生活的不满全部发泄在他身上,你没见过他小时候,他就没有不带伤的时候,很多人都很可怜他,但也不敢和他走的太近,因为苏怀民这个人就是疯的。”

    “他变得很沉默,很内向,很不合群,”周茉说,“因此受到那些孩子们的排挤。”

    “也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她说,“也可能仅仅因为是他没有妈妈,谁知道呢?”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孩子你知道的,他们有时候对善恶的界限是不分明的,他们从众,爱起哄,喜欢扎堆孤立别人,欺负别人,有时候做了大恶却一点都不清楚……”

    路桥的唇抿紧了,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拉出了凌厉的线条来。

    “你们这些金窝银窝里长出来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明白旧街的孩子生活在多么残酷的环境里,”周茉看着他,像是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经常在家里挨了打又在外面挨,有些孩子以在他身上盖上戳儿为荣,盖得越多越能得到大家的拥戴。”

    说到这里,她问:“你知道盖戳儿是什么意思吗?”

    路桥不知道,他以为是小时候小朋友玩的那种小红章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班级里是有女生玩这些的,爱心或者飞吻的图案,喜欢谁就在谁的手背或者手臂上盖上一个鲜红的章   “用印泥的那种吗?”路桥问,但心里却莫名觉得很不安。

    周茉看着他,眼睛里升起一缕针尖般锋锐的嘲讽来:“不是,是伤痕,能够见红的伤痕,那些孩子称这些叫盖戳儿。”

    路桥像是不敢相信,他的瞳孔蓦地一颤,随即一颗心像是被浸进了冰水里一般,细细密密的,针扎一般的疼意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的拳头不自觉握紧了。

    “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啊……”周茉轻轻地感叹了一声,像是看惯了,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所以他打架,因为没有人保护他,他只能保护自己,这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谁刚开始都是不会打架的,但打的多了也就会了,所以后来,他战斗力爆表,对那些欺负他的孩子,他见一次打一次,渐渐地也就再没人敢欺负他了。”

    路桥抬手在自己口袋里摸了摸,周茉看他什么都没摸到,丢了一支烟给他。

    她看他低头点火,微垂的眼睫被火光照亮,像是微微泛起了一点红。

    “你说他拿刀子往自己心窝里捅是什么意思?”路桥问。

    “你确定想听吗?”周茉问。

    路桥咬着烟,对她点了点头。

    他的唇角紧抿,一双眼暗沉沉的,让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

    “苏怀民后来赌得很厉害,”周茉说,“他在外面欠的债太多了,最后兜不住,就想让苏釉帮他还。”

    “他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帮他还?”路桥长眉一挑,沉声问道。

    “他那个大债主,喜欢小孩儿,”周茉意味深长地道,“所以,苏怀民就想把苏釉卖了,结果那孩子宁死不从,平时他都是一个人在家,所以枕头底下备着把刀,就是用那把刀,他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不过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周茉说,“苏怀民情愿承认自己失手不小心误伤了苏釉也绝不敢承认自己卖孩子,不然,别说他被万人唾弃,他那个债主也饶不了他。”

    周茉说着,看向路桥,路桥没说话,可他的眼睛却已经红透了。

    “他就是这么狠的人,决绝的时候连命都不要,丢下几个人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周茉说,她发着狠咬了咬牙,轻声骂,“没有良心的东西。”

    “他没想过找洛颀求助吗?”路桥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周茉笑了下。

    “洛颀?”她眉眼间露出极度的厌恶来,“她是什么好东西吗?”

    路桥当然知道不是,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时候已经无路可走,正常情况下肯定会尝试向自己的母亲求助。

    “他向她求助了,”周茉说,想起那时候的绝望与难过,“我带他去的,但是洛颀问我,他为什么没真的死了……”

    路桥的手蓦地握紧了,一双眸子黑得像墨洇开了,又像是深不见底的夜。

    “她说的那些话,”周茉的眉心蹙起来,眼睫湿了,“那孩子都听到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路桥才慢慢站起身来。

    他的脸色有些白,垂眸稳了稳身形。

    “谢谢你。”他轻声道,“让我知道了这一切。”

    如果说最初他还怀疑周茉在骗自己的话,那么现在他信了。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周茉:“如果他和你联系的话,还请您告诉我一声。”

    周茉过了片刻才将那张名片接在手里,她垂下了眼睛,看起来很难过:“他不会联系我了。”

    路桥看着她,但是没有说话。

    他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话,所以就当周茉没有说过。

    他将名片留给了周茉,就好像留下了一线希望。

    临出门的时候,周茉忽然又叫住了他。

    “路先生,”她说,“如果你能查到他的信息的话,也麻烦给我说一声。”

    无论他在天涯海角他,她都要杀过去,揪着他的耳朵问一句,为什么就这么狠心,就算他怎么道歉,她也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他。

    路桥看向她,像是倦极了,他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出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苏釉只会对他笑,亲密地拥抱亲吻他,在一起那么久,连气都没跟他生过一次。

    就算要走了,他也只说自己不好,却从没提过他受的这些苦。

    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除了桑晴去世时自己落了泪,这么多年,路桥再没流过泪。

    可此刻,他的眼眶与胸口却齐齐地灼烫,连吕少言叫了他一声都没听到。

    他心口被修好的那个洞再次破裂了,比以前还要大,还要疼。

    路桥的生活像是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他像台机器一样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天南地北地寻找苏釉。

    苏釉的电话他几乎每天都会尝试拨几遍出去,信息也发了无数,聊天软件的对话框更是一拉拉不到底都是他留给他的信息。

    但是这些信息好像从来都没有人看过,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如泥沉大海,一点声息都没有。

    苏釉像是彻底从人间蒸发了。

    几年里,路桥一有空就去全世界各地地飞,到全球各大高校去查有没有一个叫苏釉的学生,可每一次都是带着希望而去,却又每一次带着失望而归。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甚至都有些麻木了起来。

    可就算他多疲惫多麻木,骨子里却像被上了一根发条,那根发条让他没有办法停下来寻找他的脚步。

    直到六年后,公司的科研项目终于投入市场,崔如意和沈涟漪成了第一批客户。

    他们竟然意外地有了一次交集。

    第48章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苏釉。

    六年的时间, 足以改变许许多多的事情,甚至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

    因为据科学研究,除神经组织细胞外, 每六到七年,人体细胞就可以全部更换为新的细胞。

    苏釉离开一年后, 路桥如期通过正规商业手段将路达收购, 并在两家公司整合完毕后,正式将企业名字改回原来的名字:商泰。

    让桑庭竹在最后的日子里,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创办的企业重新回归。

    也让路潍州彻底看清, 就算他处心积虑偷了别人的东西,也根本没有能力可以将其守住。

    随后,路桥正式登报,与路潍州脱离了父子关系。

    他将路潍州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 正式收回了他外公留给母亲的这套房子。

    路潍州一向知道, 在桑晴死后路桥对他十分逆反,可无论他怎么逆反,他以为他们都是父子。

    他从未想过, 路桥竟然会这么绝情。

    无论是登报断绝父子关系还是将他的东西从原来的路宅里清出来,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将路宅的安保人员尽数更换, 路潍州连想进去看一眼都不行。

    路潍州被气到心脏病发, 不得不住进了郊区另一套别墅里。

    他几乎成了全龙城的笑话,就算偶尔出现在什么场合, 也基本被人无视。

    路桥从来没来看过他, 即便在什么酒会之类的活动上遇到, 他也会立刻起身离开。

    他不看他, 不与他说话, 对他无比漠然……

    可这样的态度, 恰恰最能刺透一个父亲的心。

    尚科收购路达,重新更名为商泰后,路桥的地位已然超越了过去他外祖桑庭竹在龙城的地位。

    生意场上的人眼力劲儿最活,见路桥不喜欢路潍州,便再没人与他打交道。

    曾经那些与路潍州称兄道弟极尽巴结之能事的人,现在开始个个都恨不得从没与他认识过。

    别说有什么活动根本不会再请他,就算他主动过去,人家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去。

    路潍州住在比原来路宅还要豪华的别墅里,可却犹如一个透明人一样,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绝望与凄凉。

    他不自觉想起桑晴来,桑晴当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无望?满心的凄苦欲诉无门?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因为他很害怕想起桑晴,害怕想起自己曾经犯下的那些罪恶。

    他终于明白,不止路宅的大门,已经有太多东西横亘在了他和路桥之间,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将他们彻底分割在了两端。

    他曾经以为的,那些轻飘飘总会过去的东西,全都是他刻在路桥心底的伤口,或许永远都不会愈合。

    将房子收回来后,路桥让人重新收拾了一遍,并把桑庭竹接了过来。

    二楼完全回归了他母亲在世时的样子,三楼也略做了修整。

    只是苏釉的房间却分毫未动,就连他书桌上剩余的那几张草稿纸以及压在上面的那只笔都没有被动过。

    睡不着的时候,路桥就会到他房间里躺着,那被褥上残留的浅淡气息,总会给他一点甜美的幻觉。

    只是那套寝具上,关于苏釉的味道,最终还是一点点散尽了。

    无论他多不舍得,都没办法留住。

    有时候他也会打开衣柜看,看苏釉留下的那些衣服。

    有些穿过,有些没有。

    他会忽然记起他穿某件衣服时某个细微的表情,也会想象他穿另一套时会是什么样子。

    苏釉留给他的记忆太少了,他总是忍不住担心,如果哪一天不将这些细细碎碎的东西慢慢咀嚼的话,那么或许一觉醒来,他就会模糊了他的样子。

    ……

    桑庭竹被接回来,是在二楼彻底修整好后。

    路桥推着老人进了桑晴曾经的那个小客厅。

    客厅里的钢琴,阳台上的秋千仿似从未被动过,而卧室中,一尘不染的梳妆台一角正放着一把莹润的牛角梳。

    是桑晴总爱用的那一款。

    她喜欢用牛角梳梳头,所以一头黑发总是看着无比的乌黑柔顺,

    但她也习惯将牛角梳放在化妆台一角,所以每年总会摔断几把。

    阳光打在梳妆台上,那把牛角梳莹润透亮,仿佛刚被人用过一般,像是桑晴刚刚还坐在这里,只是这会儿有事走开了。

    桑庭竹看着这间自己无比熟悉却已经多年未曾踏入的房间,不觉红了眼眶。

    他的最后两个月就留在了这套房子里,住在他以前留宿时住的那间卧室里。

    那一段时间,路桥是远程办公的,即便有几位护工24小时轮番看顾,但大部分事情他仍是亲力亲为。

    老人最后走的十分安详,苍老的嘴角带着一缕笑意。

    他和他爱人所创办的事业最终还是如愿回到了他最看重的乖孙手上,他的乖孙比他想象中还要能干还要让人放心,他走的无牵无挂。

    更何况,他的爱人和女儿也都在那边等着他,一旦没了什么遗憾,放手也更容易些。

    放不开的,只有路桥。

    他紧紧握着老人那只枯枝一般再也无法回馈力度给他的手,忍不住泪流满面。

    至此,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了亲人。

    ——

    半年后,实验组的工作取得了重大成果,研究项目与成果经过层层审批,正式进入医院开始临床试验的第一个周期。

    而崔如意也和沈涟漪在法国举行了婚礼。

    在帮路桥从路潍州手里收购路达的股份时,崔如意就已经在法国收购了一家空壳公司,并将崔氏的主要业务一点点转移到了那边。

    从始至终,她的表现十分完美,崔瑞平终于放下心来,将崔氏彻底交到了她的手上。

    经过这一战,崔如意和沈涟漪的感情更深,对彼此的信任也更加牢固,两人决定不再浪费宝贵的生命,很快在法国举办了婚礼。

    婚礼办得很小,虽然沈涟漪的病情好转了许多,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对她造成其它的伤害,她们只请了身边最亲密的朋友。

    路桥就是其中之一。

    阳光透过老教堂的窗户投进来,照在两位漂亮新娘圣洁的婚纱上,她们手牵着手,对视的目光中满满都是喜悦。

    她们对着神父宣誓,无比虔诚,互相拥抱,毫不顾忌地接吻。

    路桥和其他宾客一起坐在教堂老旧的木椅上,他和他们一起鼓掌,和他们一起微笑,但却又悄悄湿了眼眶。

    他想到桑晴,也想到了苏釉。

    他的母亲如果遇到的是崔如意这样的人,她或许不会走上那条路,而如果苏釉也在的话,他和他的婚礼或许会比崔如意和沈涟漪更早一些。

    一切都是浮光掠影,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时间过得像是飞快,又像是很慢,路桥体内像是有两套计时系统,却从不觉得矛盾。

    六年里,谭淞结了婚并且和妻子生育了一儿一女,严鹤炀也终于鼓起勇气追求辛免,现在两人即将订婚,就连郑铭,都找了固定男友。

    郑铭父亲中间出过一次车祸,郑铭母亲趁机将大权握进手里,老头子醒过来虽然急的跳脚并掀了几波风浪,但最终全被郑铭他妈的强势手腕给压了下去。

    这些年,郑铭也终于慢慢稳定了下来。

    而路升最终还是和周媚结了婚,他认清了自己软弱自私的一面,放弃了再去追求所谓的幸福。

    或许人一旦看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便会稳下心神来,路升对周媚反而比以前多了许多宽容与忍让,两人间的吵吵闹闹虽然还是很多,但日子却也慢慢沉稳了起来。

    两年前,周媚生了一个男孩,路升亲眼看到了路潍州的结局,所以他们第一个孩子跟着周媚姓了「周」姓。

    如果他和周媚将来到了退休年龄而周家的企业还没有倒的话,那么不出意外,这个孩子就是周氏的继承人了。

    虽然路潍勤对这件事情的意见很大,但有周媚父女在前冲锋陷阵,他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慢慢也就偃旗息鼓了。

    路升渐渐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和大部分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如果不是那么不知足的话,其实也还能算得上不错。

    而两年前,大贝也终于拖不住老态龙钟,在一个夏日的清晨,彻底地离开了。

    六年的时间,看起来像是什么都变了,可对路桥来说,又像是什么都没变。

    因为风里雨里,他始终都是一个人。

    只是,以前桑晴还在的时候,他觉得正正好的房子,现在却大得要命,也空旷的要命。

    因为那么大的房子里,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像台精密的机器,将「商泰」经营的风声水起,可无论多大的成绩,好像都很难从心底觉得高兴,鲜有笑容。

    没有人知道,曾经大部分人觉得他像天上的太阳那样热烈耀眼。

    公司新来的员工更是给他起了个「冰美人」的外号。

    “冰美人?”路桥有一次无意间听到这个称呼,不觉有些愣怔,也有些恍惚,最后却也只是垂眸一笑。

    苏釉离开的第五年,崔如意和沈涟漪利用路桥公司的新技术要了孩子。

    虽然崔如意更忙,但考虑到怀孕会让母体的激素水平迅速变化进而影响情绪,她还是坚持将胚胎移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前面一切都很顺利,可在孕36周时,她有个十分重要的案子需要去北欧一趟。

    在这件事情上,沈涟漪是十分反对的。

    但是崔如意在事业上泼辣惯了,况且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向很乖,整个孕期几乎没给她添任何麻烦。

    别人吐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她什么都能吃,睡眠也丝毫没受到影响。

    整个孕期,她有专门的营养师跟进,所以身材也维持的很好,和其它孕妇相比,她的肚子不算大,并没有太影响行动。

    这个案子太重要了,而且顶多一个周就可以谈完,所以她最终还是决定要亲自去一趟。

    “你看我这肚子,”说服沈涟漪的时候崔如意还得意地转了个圈儿,“我大着肚子都亲自过去,他们可不是得卖我个人情?”

    沈涟漪没有办法,最终决定陪她一同前往。

    偏偏这一趟走下来,一向听话的孩子闹了一回脾气。

    提前预产期三个周,孩子发动了。

    因为案子刚谈下来,需要人手跟进,崔如意带来的团队只能先回法国。

    沈涟漪一个人在医院忙着缴费,排队,照顾产妇……

    直到晚上在医院安顿下来,才好不容易在当地找了一位护工。

    偏偏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孩子提前发动又偏偏不愿意出来,崔如意痛得哭天喊地,但一天一夜过去,也只开了一半儿的骨缝儿。

    她煎熬,沈涟漪比她更煎熬,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又是心疼着急,又是害怕,几乎恨不能两个人从没考虑过要孩子。

    崔如意痛得生不如死时,她的手机响了。

    沈涟漪看到屏幕上路桥的名字时,眼睛立刻就红了。

    她和崔如意陷入困境时,是路桥对她们伸出了援手,如果没有路桥,她觉得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自己。

    这些年,虽然大家见面不算特别多,但是关系却一直很好。

    尤其路桥还知道她的病情,这些事情,除了崔如意,她连父母都没说过。

    更不用说,路桥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而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对他从没有吃过醋,只有共情。

    路桥在电话里听了她们的状况,立刻出声安抚沈涟漪,并迅速让秘书为自己定了飞S国的机票。

    这些年,沈涟漪的病情确实好了很多,但是也不代表她就已经绝对稳定。

    当天晚上,崔如意终于开了骨缝被推进产房时,他风尘仆仆地进了医院大门。

    进产房时,沈涟漪也坚持要一起进去,被崔如意给拦下了。

    崔如意全身都被汗湿透了,头发粘在脸上,有种很脆弱的美。

    看沈涟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进门前还拉着路桥大衣的衣袖,让他照顾好她。

    而苏釉看见路桥,正是崔如意被推出产房的时候。

    崔如意生了个很漂亮的小女儿,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放在妈妈身侧。

    产房的门一开,路桥就立刻起身上前,帮着医护人员往外推,并低头听崔如意说话。

    沈涟漪毕竟是个女生,怕碰到她,路桥让她避开产房大门的转弯处,等产床推进走廊里她才抹着眼泪激动地追了上来。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她掉着眼泪,看看崔如意又看看她怀里的孩子,又哭又笑。

    仿佛一瞬间尝遍了这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

    苏釉穿着白大褂,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十分漂亮,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

    他手里拿着几张转诊单,正在护士台和护士沟通床位问题。

    听到这边的动静,他微微偏过头来,只一眼,只一个背影,他就认出了路桥。

    路桥看起来似乎和六年前没什么区别,岁月好像对他格外优待一样,只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他身上的气场比六年前也更加强大,让人觉得冷。

    他的心跳得飞快,不自觉抬手按了按胸口。

    手掌下除了心跳,还有一枚戒指,紧紧地烙进了他的皮肉里。

    六年,他生活在冰天雪地里,思念却如火一般,没看到时倒也无谓,可看到的这一刻,只想看一眼,再看一眼。

    推床飞快地接近,快到近前时,苏釉听到护士叫他:“……”

    苏釉如梦初醒,转过身时,他的视线扫了推床上刚刚历尽千辛万苦的年轻妈妈一眼。

    是崔如意。

    原来他们都有孩子了,他忍不住想。

    可心情又是很平静的。

    觉得他们过的这样好,真好。

    他走了六年,从没想过路桥会等自己,也从没想过与路桥再续前缘。

    他的思念,他好好保存的那部手机,那张简笔画,那张黑卡,还有陪着他过五关斩六将的那只金笔,以及,他脖颈上此刻正戴着的那枚戒指……

    从来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这一生的全部,仅此而已。

    推床来到近前,苏釉慢慢转过身去。

    所以他没有看到,正弯腰帮忙推车的男人蓦地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走到护士台附近的时候,路桥心头猛地一跳,像是很多时候产生的幻觉一般,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苏釉。

    但不是。

    他只看到了一个背影,那个年轻人很高,要比苏釉高一些,但是和苏釉一样很瘦。

    他的头发很长,乌黑柔顺地垂在肩头,只发顶随意地扎了个小丸子。

    即便穿着宽松的白大褂,身条儿也十分好看。

    漂亮的女护士似乎是在逗他,有银铃一般的笑声伴着含糊的外语飘过来。

    电梯门叮地响了一下,路桥回过神来,他帮着医护人员将崔如意推进电梯,随后跟进去,看梯门缓缓关上了。

    作者有话说:

    幼幼又长身高了;

    第49章 那是苏釉,路桥一眼认出了他

    路桥在S国住了三天。

    崔如意是顺产, 虽然产前遭了大罪,但产后却恢复的十分快,在喝了几碗鸽子汤后, 气色也好看了许多。

    国外没有国内那么方便,路桥忙里忙外, 到处奔走着为孩子买了衣服, 抱被,奶粉奶瓶,尿不湿, 外加一个折叠便利款婴儿车,彻底体验了一把新手奶爸手忙脚乱手足无措的滋味儿。

    之后,他又为崔如意联系了当地一家十分专业的产后护理中心,才定了回国的机票。

    机票是早晨七点半钟的, 他六点多从酒店出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车子驶到可以遥遥看到机场的尖顶建筑时,他忽然又想起了医院护士台前那道白色的身影。

    比苏釉高一些,身姿笔挺瘦削, 单手收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看起来姿态随意, 带着点风流韵味儿。

    明明和苏釉是很不一样的, 但他却不知怎么地,偏偏就是有些放不下, 想要回去再看一眼。

    S国的学校, 他多年前就已经查过。

    但是世界上的学校那么多, 学生就更不用说, 从概率论出发, 他最先筛选的是全球各个排名靠前的综合性的大学。

    毕竟以苏釉的成绩, 应该进哪所学校都没有太大压力。

    S大他自然也没有放过,只是,医学院是专门独立出去的。

    路桥现在想起来,他当年确实没有查过S大的医学院。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苏釉应该会主攻金融或者经济类。

    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大约是那次在晚餐桌上,路潍州说让苏釉将来毕业后回路达帮忙时潜移默化生成的意识。

    苏釉会选择做医生吗?苏釉从来没提过,他也从来没想过。

    可是为什么不能呢?

    车子在路上极速转向,重新向医院方向驶去。

    在医院大门外下了车,路桥一路直行,到了那天崔如意生产的楼层。

    护士站换了人,但他想,只要那人是这个部门的医生,对方就应该会知道。

    虽然同是医院,但全世界的医院中,妇产科永远都有别于别的科室。

    无论陪护家属还是医护人员,大都是喜气洋洋心情美妙的,很少有别的科室的压抑和痛苦。

    值班护士正在台前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感觉到有人到来,她率先抬起眼来。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护士微笑着问。

    “请问,”路桥想了想才用流利的英文回答,“贵院有没有一位姓苏的年轻医生?”

    说完,他又及时补充了一句:“东方人。”

    “Su”护士疑惑地确认了一遍。

    路桥点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极度期待地看着她,让护士不自觉想到了另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笑了笑:“我们医院确实有两位亚洲籍医生,不过很遗憾,其中并没人姓苏。”

    失望一点点蔓延,爬上了路桥的眉角眼梢。

    但也许是早已习惯,那些失望不过出现了一瞬,便很快散去了。

    他向护士笑笑,礼貌道谢,准备离开时,却又忽然转过身来:“还要麻烦问一下,你们医院是不是有一位长发的年轻医生?东方人,之前我在护士台有看见过。”

    护士有些好奇地看他,点了点头。

    “那你有他的照片吗?”路桥问,他顿了片刻,进一步提出要求,“方便看一下吗?”

    护士有些疑惑,那疑惑中渐渐又升起一点警惕来,她笑了笑,轻轻摇头。

    恰在这时,等在大门外的司机打了电话进来。

    “路先生,”司机说“离飞机起飞时间不多了,再不出发,我们或许会赶不上这班航班了。”

    路桥一颗心沉静下来,迅速接受了现实。

    其实无论从哪方面信息来说,对方都不太可能是苏釉。

    路桥清楚,之所以还想要进一步看对方的照片,不过是每次稍有希望又面临失望时,他因惯性而产生的不甘心罢了。

    他再次向护士道谢,将手机装进大衣口袋里,转身离开。

    无论哪个国家,医院的人都不会少。

    路桥乘电梯下楼,穿过一楼人潮拥挤的大厅,推开住院部大楼的玻璃门,走进了夹着细碎雪粒的寒风中。

    他往外走了一段,忽然觉得后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灼热感,像是谁殷切的目光,牢牢地粘在了上面。

    路桥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他回身抬头,可空中只有纷纷扬扬的细小雪粒在不停飞舞,洒在了他浓密的眼睫上。

    他摇了摇头,像是自嘲一般,他轻轻地笑了笑,随后转过身去,抬脚走远了。

    他的步伐很大,风吹起他黑色大衣的一片衣角,他再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了一片苍茫之中。

    苏釉站在三楼的窗口处,在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时不自觉抬手碰了碰面前的干净到纤尘不然的玻璃窗。

    如果不是那天他到楼上教交诊单,他大概不会知道路桥和崔如意曾来过这里。

    崔如意住的是贵宾楼层,属于VIP病房,在最上面两层楼,而他平时大都在二楼忙活。

    他觉得很幸运,医院中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中,他竟然还有机会远远地看他们一眼。

    这些年,他过得其实还算不错。

    医学生的功课重,大学时期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没时间外加刻意的逃避,他几乎没看过国内的新闻。

    只有一次,他记得很清楚,是大二上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国外节日多,大都集中在冬季,所以那阵子他打工的地方特别忙。

    那天,他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刚回到住处,房门就被室友敲响了。

    他们合租的公寓分上下两层,共四间卧室。

    除了楼下一对土耳其小情侣和一位澳洲女生外,楼上两间卧室苏釉住了朝北比较便宜的这间。

    而南向那间住的同样是一位华人留学生,而且十分凑巧,对方不仅是他S大医学院的学长,两人连专业都一样。

    苏釉学长的名字叫赵乾。

    “桑釉,”敲开他房门的就是赵乾,“你有没有看今天的新闻,同性生育的技术被咱们国内一家公司研发出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道:“太牛了。”

    大一上半学期,苏釉通过远程申请将自己的姓氏改掉了。

    他不想再和苏怀民或者洛颀有任何关系,改的时候其实翻看了百家姓,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填了个「桑」字进去。

    “是吗?”苏釉刚把厚重的衣物脱掉,正握着睡衣准备进浴室,闻言也有几分兴奋。

    而且他知道,尚科也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苏釉最初选择做医生,且是产科医生,倒并不是因为路桥。

    而是在他质问洛颀,生命对她而言究竟算是什么时,他自己心里也并没有完整的答案。

    他的人生太过草率,犹如儿戏,所以在国内时,吕少思一直主张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病,至少没有严重到必须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

    他的愤怒与恨意都有特定的针对对象,并没有四处蔓延过。

    他心里有很分明的界限,从没误伤过谁。

    除了路桥。

    最初决定进产科的时候,他本来只是想找一个答案。

    他只是想找一个答案,但具体这个答案相对的问题是什么,他其实并没有总结出来。

    可是后来,他从跟着入院实习,到自己成为一名正式的挂牌医生,看到过那么多的母爱,那么多一家人喜极而泣的紧紧相拥,以及那么多幸运而幸福的孩子……

    他们被那样珍爱被那样宝贝着。

    他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也渐渐被那些笑脸与眼泪温暖,被那些纯稚的眼神融化,被小婴儿胖的莲藕一样的小胳膊小腿感动……

    他依旧没有总结出自己寻求答案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但是很神奇地,他找到了答案。

    也同时找到了解开他灵魂深处,对自己深深的自我厌弃的那把钥匙。

    没有人知道,小时候的一切遭遇加诸于身时,他曾深深地怀疑过是不是自己不够好,没有别的小朋友那么听话乖巧,所以妈妈才会抛弃他,爸爸也会拿他发泄。

    可是他看了产房里里外外的世情百态后才知道,并不是那样。

    他只是比别人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幸运而已。

    而不幸运地碰上了那样的父母,并不是他的错。

    事实上,最初出生时,他其实和每一个被父母珍爱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本该也值得那样的珍爱与宝贝的。

    他终于第一次,在心底试着接纳了自己,寻回了部分本以为永远都得不到的安宁。

    他本是带着探索什么的心思成为了一名医生,而最后却认真爱上了自己的工作,并从中得到了疗愈。

    “是一家叫商泰的公司。”那时候,赵乾见他好不容易对一件事感兴趣,忙说道,“如果国内在这方面的技术可以尽快应用到临床的话,将来体外胚胎的培育也势必会飞速发展……”

    他眨了眨眼睛:“到时候不仅是女生和女生,男生和男生也可以要小宝宝了。”

    但苏釉并没有将他后面的话听进去,因为「商泰」两个字打在他耳膜上,让他头脑中响起了一阵嗡鸣声。

    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赵乾立刻向他介绍:“这家企业原名就叫商泰,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名换姓叫路达了,路达的太子爷没有进自己家的公司,反而创办了一家名家尚科的公司,目前的情况是尚科将路达收购了,重新改回了原来的名字。”

    “啧,”他说,“怎么跟过家家一样,叫什么名字不都是他们自己家的企业吗?”

    赵乾不知道,但苏釉却很清楚,路达到商泰名字间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紧紧捏着手里的浴袍,半晌才能开口:“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哥啊,将来回国后想去这家公司应聘,”赵乾笑眯眯地将手搭在苏釉肩头,“你呢?要不要一起?我先去打个前站,给你铺铺路?”

    苏釉想笑,但没能笑出来,他抿了抿唇,轻轻摇头:“我没考虑过回去。”

    “你要在这边定居?”赵乾有点惊讶。

    苏釉没回答,他握了握拳:“那我就先为师兄加油了。”

    赵乾毕业后确实回国,经过重重面试过五关斩六将进了商泰,在和医院合作的实验室里做临床研究。

    项目就是他之前说过的,体外胚胎的培育与生长。

    “嗐,桑医生。”外面的雪珠子越来越密集,苏釉被人叫了一声,终于回过神来。

    对方是和他同届毕业,因为成绩优秀,在实习期就被定下来的校友Smith.

    “辛苦了。”Smith将手里握着的一杯热咖啡递给他,“凌晨三点就到了吧?”

    苏釉笑着点头,道了声谢。

    妇产科虽然是一个让大部分人心生欢喜的地方,但其实呆久了就知道,其中多多少少总还是会有些悲剧。

    毕竟生孩子对女人来讲,就如进了一趟鬼门关无异。

    苏釉的技术好,有不少疑难杂症自然而然就会被推到他这边。

    昨晚就是一个凝血机制有问题的产妇羊水早破,不得不提前剖腹产,半夜刚过他就被人打电话叫了过来。

    “在看什么。”Smith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却只看到漫天的雪花,于是忍不住又问,“趁这会儿还有点时间怎么不去休息会儿?”

    苏釉捧着热乎乎的咖啡喝了两口,淡淡地摇了摇头。

    时间一晃又是三年,苏釉终于攒下了不大不小一笔钱,虽然离首付还有点距离,但已经相差不多。

    他在医院里升了职,只是年薪并没有涨多少。

    为了方便,他买了辆二手车,没事的时候就会开着车到处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S国不热闹,常年冰冷,但却意外地合他的胃口。

    他喜欢这样的安静,萧肃,也喜欢偶尔抬头就能看到的北极圈极光,仿佛那些安静与沉默里的孤独与寂寞,只要有那绚丽的极光就足以彻底弥补。

    他离开龙城九年,九年里,他远远地看过一次路桥,他觉得自己已经赚了。

    他习惯了S国的生活,对过去的回忆也越来越少。

    在又一个圣诞后,他终于初步看好了一套房子并打算定下来时,却意外地被请到了院长楼顶的办公室。

    他们医院现在和国内一家研究所合作,开展了一项新的科研项目。

    科研团队下个月就准备出发到中国去,只是鉴于医疗术语的复杂与非常规性,他们的科研团队需要一个更专业的翻译人员。

    “如果对方既能做翻译方面的工作,又能身兼研究员的工作那就更好了。”头顶半秃的老院长狡猾地摸了摸鼻子,“咱们院华人就两个,老方老婆孩子都在这边,现在能去的也就只有你了。”

    苏釉沉默了片刻。

    “那边应该也会有合适的翻译。”他说。

    “你知道的,”老院长说,“咱们也需要自己的翻译人员,凡事都靠别人那怎么能行?”

    见苏釉沉默不语,老院长又许以利诱:“参与这次科研项目的人员薪资都非常高,我听说你买房子还在看那些老破小……”

    苏釉看着他,像是好笑般翘了翘嘴角,老院长便生生住了口。

    毕竟在他们医院工作了四五年,却连老破小的首付都付不起,最终打的也还是他的脸。

    他看着坐在窗边,侧颊被窗外未化尽的积雪映得略显苍白的年轻人,想着别的能打动他的说辞。

    “等你回来,医院送你一套房子,绝对不是老破小。”老院长咬咬牙道,“这个条件总行了吧?”

    苏釉的睫毛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这句话完全没有老院长想象中的惊喜,甚至连高兴似乎都算不上。

    老院长不觉心头一凉,就在以为还是劝不动他的时候,那两丛浓密睫毛却忽然一抬,苏釉终于看向他,问道:“有研究所和项目的详细资料吗?”

    九年了,其实什么都过去了。

    或许,只有他自己还沉在过去,就以为所有人都还在在意过去的事情。

    苏釉苦涩地笑了下,接过了老院长递过来的资料。

    他迅速地将项目和研究所的资料都看了一遍,才发现,这个研究所好像和谭松家的医院有些关联。

    不过,谭松家只在龙城就有三家医院,这么一个研究所,也未必会引起他的注意。

    而他现在服务的医院也确确实实是真的需要他。

    他将那叠资料紧紧捏在指腹间,许久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从没有那一刻比这一刻更能让他看清自己的内心。

    他其实是想回国的。

    只是这样的愿望,从他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死死地压进了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看不见,听不到。

    也是这一刻,他抬手按了按自己心口处挂着的那枚戒圈,心里终于明白了那时候,他将路桥递给自己的那张卡收进书包夹层时,看着那张卡和那幅画重合在一起时,心底生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是根!

    活了十八年,苏釉从没有扎过根,因此活的很虚无,可是在十八岁那年,因为一个人,他心底终于生出根系来。

    人,谁能不想落叶归根呢?

    ——

    九年过去了,严鹤炀和辛免都已经结了婚,正等着商泰的新技术正式走上临床,他们也可以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就连郑铭那匹野马都定了婚,准备踏入婚姻的坟墓。

    可唯有路桥,仍是孤身一人,无人敢说也无人敢劝。

    三千还是和以往一样热闹,路桥刚进包厢,就看到郑铭家娱乐公司新签的一位女歌手正在风情万种地轻摇慢摆。

    略带沙哑的嗓音吐出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他的耳畔。

    “入夜我们谈恋爱;

    心裡花儿开;

    你笑起来像个坏小孩  非把头往我怀裡栽  漫不经心地认真  却比谁爱你爱得都深  挽著你我的致命情人  ……”

    人生像是一场轮回,路桥忽然记起了许多年前,苏釉刚进路家时,他也曾听一个男歌手在这个位置唱过这首歌。

    当时他只觉得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可现在,不知有什么东西残酷又直接地戳进了他的心窝里,他的眼圈蓦地变红。

    那一刻,苏釉过去的音容笑貌,一点一滴尽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哥。”最先看见他的是辛免,他立刻从严鹤炀身边起身,不顾严鹤炀警告的眼神过去迎他。

    路桥深深地吸了口气,被他拉着坐进了沙发里。

    他和路桥从小一起长大,而且又喜欢过他那么多年,对他比别人都要了解。

    看着路桥低头点烟的姿势,他蓦地明白过来,反身过去将歌切了。

    “谭淞还没来吗?”路桥将烟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郑铭呢?”

    “郑铭他对象给他打电话,出去接了。”严鹤炀说,“也就孙淼那小子能管得住他了。”

    他们正说着话,门忽然再次被推开了,谭淞顺着自己被风吹乱了的头发走了进来。

    “卧槽!”他说,“桥儿,你快过来看。”

    路桥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一动都没有动。

    “卧槽!你不来肯定会后悔。”谭淞激动地说,倒是引得严鹤炀和辛免好奇了起来。

    几个人中,谭淞一向都是最为稳重成熟的一个,现在还没进门,竟然一连吐出了两个「卧槽」。

    事出反常必有妖,辛免最先忍不住:“淞哥,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想了想:“下雪了?”

    眼看快要到春节,天气越来越冷,龙城今年气温创了新低,是个不太好过的冷冬。

    “下雪算个屁。”谭淞说。

    “疯了,疯了。”严鹤炀忍不住了,“我替他来看。”

    “你别看,你不配。”谭淞说着一屁股坐到了路桥身边,路桥夹着烟,懒洋洋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你看这是什么?”谭淞立刻献宝一般将自己的手机献给了路桥。

    路桥漫不经心地侧眸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不自觉坐直了身体,下颌线被拉出冷硬的线条来。

    他将手机接过去,紧紧地握在掌心里,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了上面。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行五人,除了四位金发碧眼的老外外,还有一个瘦削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头上戴着一顶米色的毛线帽,乌黑的发被抿在耳后,皮肤很白,眼睛里闪着十分柔润的光芒,往另一个方向看着。

    那是苏釉。

    路桥一眼就认出了他。

    别说只过了九年,就算是十年,二十年,或者五十六十年,路桥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一手收进宽大的米色羽绒服口袋中,一手拉着行李箱,正听和他一起的一个老外说话。

    “这是……”路桥的嗓音不自觉哑了,烟烧到了指尖都没有察觉,就连呼吸都变得紧促了起来,“这张照片哪里来的?”

    谭淞将他手里的烟抽掉,看他不自觉握拳,拇指指腹轻轻地去蹭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桥,你先别激动,”谭淞忍不住感叹,最终下了结论,“苏釉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里?”路桥问,眼睛里泛起了红丝,犹如饿久了的狼一般,让人心惊,“这张照片究竟哪里来的?”

    “我们家不是和山城研究所一直有合作吗?”谭淞说,“最近通过他们研究所,和S国一家大型医院共同开发一项科研项目,S国那边派来的科研团队由五人组成,其中一个就是苏釉。”

    S国?医院?

    路桥恍惚了下,不觉想起三年前崔如意生产时,他在S国那家医院里看到的那道背影。

    他握着手机的手不觉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压下了什么般哑声道:“哪家医院?”

    谭淞报了个医院名字。

    路桥不自觉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滑动。

    怪不得,怪不得三年前,即便他都要到机场了也要回去看看那个年轻人。

    原来那个背影,真的就是苏釉。

    他与他,曾在三年前擦肩而过啊。

    命运可真他妈会捉弄人。

    路桥的唇角不自觉抿紧了,一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三年前,”他轻声道,勾起一缕嘲讽的笑意来,“我在那家医院见过他。”

    “你去那家医院干什么?”严鹤炀问。

    “是崔姐生孩子的时候吗?”辛免问。

    路桥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叫住他?”谭淞也奇怪了。

    “我只看到一个背影。”路桥还在看着那张照片,看不够一般,“后来我回去问,有没有一位姓苏的医生,但是医院的护士告诉我并没有。”

    他说着蹭一下站起身来:“他现在在哪?”

    “小桥。”谭淞也被他们这种阴差阳错惊到了,他随他起身,将手搭上他的肩头,“你先不要急,科研项目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甚至于有的需要几代人的传承才能有结果,他一时半会儿肯定走不了,你现在这样的情绪,就算见面也只会吓到他。”

    “对啊,哥,”辛免也说,“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见面吧。”

    “明天他们休息一天。”谭松说,“后天研究所和我们院里要为他们接风,到时候你也去吧。”

    路桥眼睫低垂着,侧脸有种刀削斧刻般的凌厉和隐忍,但很快,他就压下了情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明白,医院的护士那时候为什么要骗他。

    只是因为她一句话,他们就错失了三年的时间。

    三年,一千多天,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找他。

    因为找不到他的丝毫踪迹,他总是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进而被自己的想法折磨的近乎发疯,心生恐惧。

    九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想通许许多多的事情,路桥也是一样。

    他甚至觉得,苏釉不喜欢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求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好好的活着就已经满足。

    原来人类的某些底线,在自己真正在乎的人面前,其实一无是处。

    第50章 长高了(章尾修了下,可以重新看一看)

    飞机落地时, 苏釉忍不住从半空中俯瞰地上的万家灯火。

    那些灯火明亮,仿似洒在广袤大地上的零散星子,而每一颗星背后, 或许就有一个家。

    他不确定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他在乎的那些人的“家。”

    路桥, 周茉, 吕少言,甚至何显……

    他在乎和牵挂的这些人,或许, 早就恨透了他。

    可就算他们恨透了他,当他往下看第一眼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不自觉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搭在座椅扶手上的细白手指不自觉收紧了些,苏釉乌黑的眼眸却亮得出奇。

    年少时, 他总是想着逃脱这里, 想着一旦让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他绝不再回头看一眼这座城市。

    他的生活和命运烂透了,每一点每一滴都被这座城市默默记录着, 好像只有逃离这里,才能彻底逃开过去。

    他从没想过, 有一天他竟然会这么渴望这里。

    即便, 他惦念和牵挂的人并不多,即便, 他并不是那种感情很丰富的人……

    可即便他的心只能匀出一点点空间来, 也能被他们塞得充实又饱满。

    北欧的九年, 似乎是停滞的, 变化很小, 可龙城的九年, 却像是日新月异的,到处都彰显着岁月在这九年间留下来的痕迹。

    原先机场外围的大片荒地都变成了楼盘,马路修的又宽又直,即便是深冬,中间的绿化带仍是绿绿葱葱。

    “桑医生,”坐在苏釉身侧的是山城研究所来接他们的小科员张赟,张赟看苏釉自上车后就鲜少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便忍不住打破沉默,试着与他攀谈,“桑医生是哪里人?”

    苏釉礼貌地从外面收回视线,目光温润地看他,微笑道:“也是龙城人。”

    张赟只觉得他像一副画一样,安静,秀美,又那么温润,只是看着他,就觉得身心愉悦,甚至还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

    “您也是龙城人啊?”张赟激动地说,仗着科研组其他人听不懂中文,“那怎么不回来工作呢?”

    苏釉笑了笑:“毕业有合适的机会就留在那边了。”

    他说完顿了片刻,目光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霓虹以及窗外匆匆忙忙的人流,忍不住感叹道:“就是许多年没回来了。”

    「还能多少年」?“张赟像是好笑般问。

    苏釉长得小,如果他不是科研组一员的话,张赟顶多认为他是个在校的学生。

    他不太确定地问:“桑医生顶多也就二十三四岁吧,留学生一般都有假期可以回家来,工作了之后没时间倒是可能,我猜您也就一两年没回来吧?”

    回家?苏釉短暂地愣了下。

    虽然他是龙城人,可是龙城却并没有他的家,许许多多年前就没有了。

    但他很快就十分温和地笑了,纠正张赟道:“九年了。”

    张赟震惊了下,还未及开口就听苏釉又轻声道:“我离开的时候,这边还没有通地铁。”

    “那确实。”张赟算了算时间,“这边发展起来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儿,居住的人多了,机场也要搬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

    他摇了摇头:“不然噪音太大了,附近居民意见也大。”

    苏釉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钟,窗外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即便是郊外的新区,看起来也比S国的生活节奏快得多。

    让苏釉莫名有种很强烈的陌生感。

    “桑。”前排同事Mike叫他。

    Mike是科研组的领队,从一上车就在与研究所负责这个项目的邱主任在交流项目的问题,此刻两个人在语言上出现了些障碍。

    苏釉身体微微前倾,低声帮他们翻译,他的发柔顺地抿在耳后,从张赟的角度,能看到他小半张侧脸,翘起的嘴角十分柔和。

    张赟没见过这样的人,像高原上的花一样,好像只能让人仰望。

    他正出神,苏釉已经帮前面两人解决了问题,重新坐了回来吗,他没注意张赟的神情,重新偏头往外看去。

    车子在路上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进入了市区。

    九点左右,龙城市区依然拥堵,车子走走停停,很快,长途飞行了近十个小时的科研组成员就开始昏昏欲睡了。

    除了苏釉。

    相比于郊区,市区的变化就小了许多,许多熟悉的地方甚至和九年前如出一辙,让苏釉忍不住走神,觉得过去的那九年那么不真实,像是一场梦。

    仿佛就在昨天,他还坐在路桥车子里,跟他手握着手,走在这条路上。

    可不过才一眨眼,就已经是沧海桑田。

    路边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苏釉不自觉坐直了身体,马路对面的一间咖啡屋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木质镂空的门头,从透明的玻璃门看进去,灯光略显昏暗的咖啡玻璃门内,挂着一串贝壳点缀的风铃。

    苏釉的眼睛蓦地张大了,似乎是想要透过那扇一尘不染的玻璃门,看进那家店的深处去。

    “怎么了?苏医生,”张赟注意到他的不寻常,不觉也探身往他这边窗外看了看,“看见熟人了吗?”

    “没。”苏釉摇了摇头,即便车子已经往前走了些许,他的视线仍不舍得从那扇门上移开,“就是看外面那家咖啡店的门头挺特别的。”

    这是路桥说过的话。

    他从十岁出头就在店里帮忙,早看惯了,并没觉得哪里特别过。

    但路桥既然说特别,那肯定就是特别的。

    “哦,WEEKEND嘛,”张赟笑道,“这两年挺有名的网红打卡地,老板娘一连在闹市区扩了两家店,生意很火爆。”

    “是吗?”苏釉笑了笑,垂下的眼睫里喜悦与伤感一起奔涌而出,唇角也不自觉跟着抿紧了。

    他喜欢的那些人都过得很好,他觉得真好。

    明明该高兴,可又忍不住觉得心底无比酸楚。

    明明是他抛下了他们,可不舍得的偏偏又是他自己。

    咖啡屋的影子看不见了,苏釉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他回来了,可他们或许根本就不想再要他了。

    “上次我们研究所加班,老大请大家过来喝咖啡时还见过老板娘,很漂亮。”张赟话很多,叽叽咕咕,“不过据说背景也不简单。”

    苏釉不怎么喜欢听这样的话,他笑了一下:“怎么,还不允许女生搞事业了?”

    “那倒不是,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张赟抬手挠了挠头发,“你常年在国外可能不知道,中心商业区这片门店基本都是路家的,好像是以前商泰的老掌门人买给自己女儿陪嫁的,这块儿人流大,很多店一开就是十几二十年,很少能空出门店来,很多品牌商想在这边求个门店都不容易,这家店的老板娘,三年竟然拿到了这片区域的两间门店……”

    他说话的时候,苏釉眼睛里一直含着十分柔和的笑意看他,看的张赟有些晕头转向。

    苏医生那么好看,又那么温柔,让张赟觉得,自己在背后讲人家八卦是一件十分没品的事情。

    他不自觉又挠了挠头,忍不住解释:“我姐夫是做轻奢品牌的,所以我听说过一点。”

    苏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两个人说话间,车子已经驶入了山城研究所的大门。

    研究所已经有些年头,位置处在新旧城区的交界处,以前土地还没有那么值钱,所以占地面积也很大。

    “各位的住处都已经安排好了。”邱主任下车,带着科研组的成员往一栋小白楼走过去。

    小楼足有五六层高,灯光下能看到侧墙上爬山虎的枯藤枝蔓。

    “虽然条件有限,但也算干净整洁。”邱主任笑着解释,“大家先将就将就,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向我们反应,我们一定会竭力为大家解决。”

    老外的思维大都比较简单,听到邱主任的谦辞当了真,一个个忙客套了起来。

    可打开房门才发现,他们居住的环境不仅算不上「有限」,甚至比普通的单身公寓都要好的多。

    至少比苏釉自己在国外租的那套房子要好的多。

    房子虽然不算大,但每人都有自己的楼层,房间里也被认真收拾过,墙壁雪白,窗明几净,卧室配备的双人大床坐上去十分软弹,床品更是干干净净,看着就让人觉得十分温暖。

    卧室外面的客厅十分方正,家具家电一应俱全,除此外都还配着小厨房。

    “大家坐了一天的飞机辛苦了,“邱主任带着张赟将科研组的成员安顿好,就不再过多打扰,”大家好好休息一晚,倒倒时差,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晚上咱们所里还有一些合作单位组织了个小型的接风宴,还请大家一定光临。”

    苏釉将邱主任的话翻译给同事们,带队的Mike上前,与邱主任握了握手。

    两天的时间倏忽而过,

    科研组除了领队Mike的年龄比较大外,其他都是年轻人,即便经过了长途飞行,在经过一晚的修整也已经再次生龙活虎。

    这些人拉着苏釉将研究所转了一遍不说,还硬让他带着出去泡了一晚上的吧,玩儿的十分嗨,和苏釉印象中刻板的科研人员形象完全对接不上。

    不仅如此,他们还爱上了研究所食堂的饭菜,有人甚至十分果断地决定,将来研究工作结束,要想办法争取来中国定居。

    ——

    研究所的接风宴被安排在了一家商务酒店顶层的小型宴会厅里。

    虽然没有邀请外人,但是两国项目组成员外,还有研究所的领导,以及研究所关于这个项目的几个合作方以及投资方,外加与项目相关的一些其他领域的科研大拿们……

    零零总总,人数其实也不算少。

    苏釉被同事们围在了中间,不时为他们翻译,或者介绍一些新到场的人员。

    等到人终于到的差不多空下来的时候,他才抬手松了松颈间的领带,端着酒杯去了与宴会厅相连的平台上。

    冬日天冷,虽然平台密封,但仍然无人到来。

    苏釉将剩下的半杯酒放在扶手栏杆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敲出一支,低头点了火。

    香烟滚烫的烟火气息滚进喉咙之后,他忍不住舒服地长长叹了口气。

    从现在所处的位置看出去,恰好能看到商泰高高的大楼,以及上面的巨大的「商泰」两个字。

    苏釉默默地吸着烟,心底默默升起一股十分隐秘的自豪感来。

    曾经,这栋楼上立着的两个字被改成了“路达,”是那个人力挽狂澜,才彻底扭转了现状。

    虽然大部分局外人或许都如赵乾一般,认为这不过是内部权利的斗争与变更,甚至有人会觉得犹如儿戏……

    可苏釉却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这里面有路桥无数的心血,也有着他的爱恨。

    虽然从没人对他讲过桑晴的真正死因,但是他也隐隐猜到了大概,他知道,这里面绝对少不了路潍州和洛颀的责任。

    所以,即便路桥后来那么想带他去见见外公,他都没有去。

    那时候的他不敢,那时候的他还会不自觉把洛颀的错误加在自己身上。

    自然,他也从来没敢去桑晴的墓碑前献上一束花。

    可后来,他却用了他们的姓氏。

    或许只是因为,路桥身体里流着一半桑家的血,也或许是因为,在他和路桥两人的父母中,只有桑家人品格高尚。

    可劣币驱逐良币……他们的结局都不太好。

    苏釉深深地抽了口烟,觉得路桥和自己其实一样很可怜。

    不过好在路桥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后来去楼上查过,崔如意生了个女儿,都说女儿和爸爸最亲,那么小小软软的一团被抱在怀里,一定如妇产科那些孩子可以治愈他一样治愈路桥心头的伤疤。

    以前的苦吃得多的话,那么未来就会只剩下了甜,

    他想着,抬眼看着商泰大楼的楼顶,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一股暖流从宴会厅里直冲过来。

    苏釉来这边时曾告诉过自己的同事,如果需要他帮忙就到这边来找他。

    他齿间咬着半支烟转过头来,目光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蓦地一一凝。

    决定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早晚都会和路桥碰上面,只是,他却从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他慢慢地抬手,将烟从唇间取下来,嘴唇无声地开合,本想叫一声“哥,”最终却什么都没叫出来。

    路桥上身只穿了件黑色的衬衣,长腿妥帖地包裹在西裤里,身长玉立,眉目深深。

    他看起来比九年前更加成熟,身上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冷漠气息,只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就压迫感十足。

    看到苏釉,他眉目间似乎有些怔然,一双凤眸像是比北极圈的极夜还要黑,还要暗,看似平静,却又隐隐像是旋着足以毁灭一切的风暴。

    只是他将那情绪压得很紧,眼睫轻眨间,那点异色便很快消散在了茫茫夜色里。

    空气中一片安静,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轻而压抑。

    片刻后,苏釉的神色最先回复正常,他轻轻扬唇,冲路桥叫了声“哥。”

    “哥,”他说,嗓音沉甸甸的,“还能这样叫你吗?”

    路桥的喉结滚了滚,他一步步走上前来,将苏釉逼得靠着栏杆往后仰了仰身。

    “哥?”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嗓音低沉沙哑,却没说苏釉还能不能再继续这样叫他。

    路桥看着苏釉,本能让他想要狠狠地亲吻他拥抱他,甚至是严苛地质问他,对他做十分激烈的事情,可最终,他却只是紧紧抿住了唇瓣,将所有的情绪生生压了下去。

    九年,他失去他九年,如果他没有走,或者准确点说,如果他也爱他,那么他们都已经已婚八年。

    漫长煎熬的沉默中,苏釉再撑不住镇定的眼神,他的心脏绞痛着,轻轻地垂下眼睛。

    这样的话问出来,他觉得自己又卑鄙又无耻。

    在这个世界上,他对不起的,都是对他好的人。

    所以,无论路桥怎么恨他怨他都没有关系,他只是本能地还想那样叫他。

    苏釉的心口有点疼,他想抬手去按,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及时顿住了自己的动作。

    他安静地靠在栏杆上,感觉到路桥的目光犹如锋锐的刀剑般,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梭巡,像是想将他戳出个洞来。

    事实上他不知道,那不是锋锐,而是贪婪。

    路桥贪婪地看他,从发顶到脚尖,像是丈量又像是铭记,许久,他才终于慢慢开口。

    “长高了。”他说,嗓音哑得不像话。

    苏釉确实长高了,但还是和以往一样瘦,原本就冷白的皮肤,或许是因为看到他,慢慢变成了苍白的底色,就连那两瓣粉润的唇瓣都泛出浅浅的灰白来。

    九年了,他留起了长发,也像是学会了成年人的社交。

    他今天穿了正装,颈间松松系着领带,细白的指间夹着香烟,身后的栏杆上半杯红酒映着窗外的夜色与霓虹。

    他不像是一个医生,却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精灵,那么美,那么纯洁,干净苍白到好像声音大一点就会消散在他眼前。

    让他不得不心生紧张,小心翼翼。

    路桥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无论是惊险的极限运动中,还是诡谲的商场争斗中,他都能沉静自若,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可以谈笑间彻底化解困境。

    可面对苏釉不行,他心里会考量,会害怕,怕哪一句话出来,这个人就会再次消失无踪。

    九年对他而言太漫长也太煎熬了,他不想再过哪怕一天没有他消息的日子。

    苏釉现在好好的站在他面前,对他而言就已经足够了,他心底是无尽的满足。

    他抬起手来,像以往那样,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即便这个动作九年没有做,却依然和以前一样熟稔。

    苏釉蓦地抬眼,他看着他,强忍住心底的酸涩,轻轻「嗯」了一声。

    路桥垂眸看他,那双乌黑狭长的眸子里,慢慢地漫起了浅浅的笑意来。

    “长了三公分,”苏釉轻声说,在路桥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些恍惚,不自觉想到自己曾经因为身高冒出的某种念头。

    他靠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后倾,仰着头,情不自禁地看住了路桥的嘴唇。

    曾经他想过,是不是长了三公分,与路桥接吻的时候,就不用再踮起脚尖。

    可现在他才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

    不仅仅是不用踮起脚尖是痴心妄想,就连接吻现在也是了。

    他轻轻地偏开眼去,刚要说话,阳台的门忽然再次被推开了。

    “SANG,”科研组最年轻的ALLEN冲了进来,看到路桥他不觉一愣,又叫了一句“SANG。”

    “SANG”这个称呼一出来,苏釉不觉就慌了起来,他推开路桥想走,可路桥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SANG”他问,有些疑惑,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看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太对,ALLEN生出了误解。

    他和路桥差不多高,却比路桥壮实不少,见路桥握住了苏釉的手腕不放,二话不说就要上手。

    苏釉一惊,忙拦在ALLEN面前,低声向他解释,随后抓住了他的手往外带。

    “我……”出去前,他不觉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住路桥。

    路桥站在栏杆处看着他,眼里的情绪意味难明,在他背后,是无尽的黑夜和漫天的灯火,将他衬得像是暗夜中的神祈。

    他的眼神那么深,深得让苏釉忍不住心慌,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以后我再和你解释。”

    因为不确定该怎么称呼路桥,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能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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