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蒋云无伸手搀扶住仪妃的手臂,想将她拉起来,奈何仪妃身子沉重,全无起来的意思,只愣愣望着眼前纸糊的桌灯,神色颓败。
蒋云无见此,心下已是了然,眼底闪过一丝心疼,缓缓松开了搀扶仪妃的手,只弯腰俯身,在一旁安静陪着。
半晌后,仪妃眼中泪水忽地大颗落下,随即掩面,啜泣之声难以抑制。
她进宫前,乃家中庶出,生母早逝,六亲缘薄,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父族长辈,她都未曾感受到过半点亲情,有的只是谨小慎微的恭敬。
进宫后,她又不得陛下眼缘,夫妻情分更淡,她不过是皇家开枝散叶的工具,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是她这世上最在意的人。可儿子到底年纪小,出宫分府时也才十四岁,他如何能理解自己在这世上的荒芜和寂寞?
直到认识孙氏,方才叫她体会到有个知心人相伴是什么滋味?心里的话有人说,喜欢的东西有人分享,有人真切的为她考虑……她将她视作亲姐妹!亲姐妹啊……
可到头来,她在孙氏心里,不过是个愚善的废物。
而所有她以为的真心相待,不过是孙氏算计儿子婚事的手段罢了。她从未想过,孙氏和自己的所有往来,竟然只是为了将女儿嫁进皇家。
她竟还傻乎乎的掏心掏肺,一心想要和她做亲家!做了旁人手里的提线木偶却浑然不知!
儿子一直说不喜孙氏母女,几次三番的想要退婚,原是他早已看清这对母女的真面目,是她固执迟钝!这么些年,她怨怼儿子不听话,每每争执,儿子都斥她糊涂,她原是真的糊涂,竟是被孙氏蒙蔽了这么些年,她还回以所有真心。
还有孙氏方才说的,关于宋寻月的那些话,当真叫她惊骇不已。宋寻月“挥霍”生母嫁妆那件事,孙氏曾经跟她说过,她说家中长女刻薄寡恩,全无心肝,连已故生母的嫁妆,都敢拿出去挥霍。
她当初听闻此事时,既气愤又惊讶。气愤于宋寻月的行止,惊讶于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寡情无义的人。但未成想,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孙氏为了得到宋寻月生母嫁妆的管理权而做的一出戏!
她不给宋寻月炭火,孩子深冬寒冷,便只能拿生母的嫁妆去购买炭火,却被她抓住把柄,歪曲成宋寻月挥霍生母嫁妆,拿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这得是何等歹毒的人才能做出的事啊!那么小的孩子,冬日不给炭火,想来被孙氏拿走嫁妆后,更不会管她死活,那宋寻月在深冬腊月里是怎么挨过来的?
她天生的心肠软,即便宋寻月不是她的儿媳妇,她也听不得这种事,想通此节的瞬间,她这心里当真是又愤怒又心疼,只觉心窝里闷得难受,直叫她喘不上气来。若此事的真相原是这般,那孙氏跟她所说的所有关于宋寻月的事,约莫都是假的。
她居然错信这等心狠重利的歹毒之人这么多年,更是险些和她做了亲家,将她的女儿嫁给自己儿子,险些害了自己儿子一辈子!
为了这门亲事,她和儿子吵了多少架,闹了多少别扭,甚至儿子说孙氏母女不是好东西时,她还气愤不已,根本不信,现在想来,那时儿子明知孙氏母女的为人,还因她固执而不得不娶时,对她这个母妃该有多失望?
她又受这歹人撺掇,险些伤了宋家那可怜的孩子。孙氏跟她说过的关于宋家所有事,她都清楚的记得。孙氏每每说起自家长女,她都听的揪心不已,次次都回问她,你夫君怎么看?
她生怕宋俊站在长女的一边,相信长女,从而给孙氏找麻烦。但每次孙氏的回答都一样“好在我夫君是明事理的人,知道我是真心待她,每次都会帮我教育,只可惜那丫头实在扶不上墙。”
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宋俊根本是受孙氏蒙蔽。方才孙氏还说,这些年一共从宋寻月身上攒下来八千多两,足可见那孩子的生活有多可怜。
仪妃的泪水在膝盖处的裙摆上,渗成大片的水渍,心间悔恨不已!
错信歹人,伤及母子情分,更帮着歹人助纣为虐,欺负真正的可怜之人……
仪妃天性良善,当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何等大错的这一刻,深深的自责已彻底将她吞噬。仪妃的手陡然攥成拳,重重锤向自己的腿,既像是对自己的惩罚,又像是发泄心间的郁结。
蒋云无见此连忙上前阻止仪妃:“娘娘!娘娘不可伤及自身啊!”
仪妃的双手被蒋云无拉住,仪妃没法儿再继续苛责己身,泪眼婆娑的哭道:“云无……是本宫看错了人……”语气间满是失望与自责。
蒋云无闻言,心间心疼仪妃的同时,反而松了口,如此看来,殿下的法子,成了?
那日殿下说,孙氏只是利用娘娘,对娘娘全无半点真心,娘娘不在的时候,一定会说些与其表现相悖的话,于是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叫娘娘提前藏身于此,叫娘娘自己听个明白。
幸好,殿下揣测的没错,而娘娘,确实也听见了。
蒋云无连忙劝慰道:“娘娘,看清了便好,看清了便好啊……您险些被这歹人害得和三殿下断了母子情分!现在醒悟,为时不晚。”
仪妃想起那日谢尧臣离开时跟她说的那句话,心间一阵抽痛,扶着蒋云无的手从那桌中走了出来,哽咽问道:“他们夫妻两个,会原谅我吗?”
蒋云无宽慰道:“娘娘且先回宫歇着,事情刚出,殿下和王妃都得需要时间缓缓,等过阵子,您再去道声歉。”
仪妃连忙摇头,对蒋云无道:“不成,你今日就替本宫走一趟。”
蒋云无哑声张了张嘴,只好应下。仪妃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对蒋云无道:“你出宫后,先去宋家,晚上再去王府,若赶不及宫门下钥前回来,夜里便在王府住一宿,明日再回。等下回荣仪宫,将这些年孙氏送来的所有东西,全部拾掇出来,你亲自给她送回去,再替本宫给她带一句话。”
蒋云无颔首应下:“娘娘您说。”
仪妃眼睛看着不远处宫墙上的一片天,一字一句道:“本宫是不聪明,也没有什么能耐,但再蠢再不能干,本宫却也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做人不求大富大贵,但求问心无愧!她重利忘义,歹毒狠辣,迟早会有大祸临头的一天,叫她好自为之吧。”
蒋云无牢牢记下了仪妃的话,行礼称是,随后对仪妃道:“娘娘,臣送您回宫。”
仪妃点点头,扶着蒋云无的手,一同往荣仪宫走去。
蒋云无看看身边的仪妃,心间不禁叹息,娘娘天性良善,打小也是这般教着殿下,确实也在殿下心中,种下良善的种子。
也正因如此,他一直觉着,他们殿下,比其他任何皇子都成长的好。善良这种品质,会成为人心中的一杆秤,在任何关键的时刻,影响人的选择,叫人学会明是非,辨黑白。
但与娘娘不同的是,殿下聪慧,他的善生着爪牙,不会如娘娘般被人利用,更不会在不该心慈手软的时候优柔寡断。
若是他们娘娘能记住这次教训,从此听殿下的话,那便好了。
回到荣仪宫后,蒋云无陪着仪妃清点这些年孙氏所送的所有东西,好在仪妃对其珍视,孙氏送她的东西,她都单独珍藏,基本没费功夫,便将东西找齐,由蒋云无带着出宫。
孙氏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手抚着腿面上的匣子,一面盘算着过些日子怎么将这些翡翠变卖一部分,换做钱财,一面琢磨着到底该如何叫仪妃对宋寻月下手。
马车按孙氏的吩咐,绕了一段路,最后在马行街一处珠宝店门口停下,孙氏走下马车,带着那匣子进了珠宝店。
店家见来者衣着不凡,便将孙氏请进了里头坐下,并叫店小二上茶,店家问道:“夫人想选些什么样式的首饰?”
孙氏将手里的匣子放在桌面上,对他道:“我今日来不买首饰,你且帮我给这里头的东西估个价。”
店家闻言应下,上前打开了匣子,见到匣中翡翠的瞬间,店家微讶,随后对孙氏道:“上品翡翠,微瑕而已,五六千两总是值的。”
五六千两,那也不少了,孙氏对此很满意,叫朱彤合上匣子,告辞回府。
在珠宝店耽误了些时间,孙氏比寻常晚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回到府中。马车从后门驶进府里后院,孙氏从马车上下来,指着捧着匣子的朱彤吩咐道:“等下回去,将这匣子好生收起……”
话未说完,院中乌拉拉涌入一群人,将孙氏及其贴身侍婢,通通围住。
孙氏看着府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一横,不解质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管家也未行礼,上前冷笑一声,对孙氏道:“夫人,主君已在正堂等候您多时了。”
孙氏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府里气氛格外怪异,她留了个心眼,对管家道:“我刚从宫里回来,容我回去更衣,更衣后就去。”
管家一步未让,对孙氏道:“不必了,主君急着见您,请吧。”
孙氏扫一眼众人,狐疑着跟上管家,往正堂而去。
来到正堂,正见宋俊坐在上座上,轻刮茶盏,而一旁的客椅上,正坐着蒋云无,一旁还放着一口大木箱子。
孙氏一见是蒋云无,终是松了口气,弄这么大阵仗,想来是仪妃有要事找她,她笑着朝蒋云无见礼,问道:“蒋公公这么快就来了?可是娘娘还有要紧事吩咐?”
蒋云无没理会孙氏,转头对宋俊道:“我今日不着急回宫,宋大人先忙,我的事不甚要紧,晚些再说无妨。”
蒋云无刚来的时候,宋俊便对他说家里有些事要处理,娘娘近来恐无法见孙氏,可蒋云无却说,娘娘也没打算再见宋夫人,而是来办桩事,带句话,他今日不着急回宫,可以等等,等宋俊处理完家务事,他再说不迟。
宋俊着实是无奈,他本不愿家丑外扬,但念及仪妃是宋寻月婆母,多年来同孙氏关系密切,想来孙氏也没少在仪妃跟前编排长女,这事给他听听也好。再兼蒋云无在宫里是高品级内监,更是仪妃身边的心腹,懂规矩,便没再坚持,留下蒋云无在屋里喝茶。
孙氏见蒋云无这般态度,委实一头雾水,就在她困惑之际,宋俊望向她,沉声开口道:“贼妇,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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