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闻言身子一震,随即便觉手脚发麻。
她望着宋俊眼底潜藏的怒意,一股不详的预感,铺天盖地而来。在这偌大的府邸里,她干过的亏心事实在太多,一时竟不知宋俊是因哪一桩发难。
孙氏强自镇静,压下渐已紊乱的呼吸,欠身行礼,单膝落地,双手放于腰侧,依旧端着她当家主母的气度,问道:“不知何事触怒了主君?”
宋俊放值回来,官服都未来及换下,他坐在上首,看着跪在堂中的孙氏,望着这张同床共枕十七年的面孔,怒意如那滔天巨浪,在心间门剧烈翻滚。
宋俊伸出手,指着堂下孙氏,讽刺道:“曾见你将先夫人所出幼女视如己出,我何其庆幸,能娶到你这般贤良的夫人!却不知你竟有卧薪尝胆,徐徐图之的耐心和毅力,你好生厉害啊,居然能装整整八年,博取我的全部信任,这么些年,你在我的面前这般阳奉阴违,待我可有半点真心?”
宋俊凝眸在孙氏面上,痛心难忍:“你这颗心可是石头做的?魏家离京之前,你也曾待寻月真心好过,那么小的孩子,视你为亲娘,围在你膝下,真诚的唤你做娘亲,你怎能忍心,叫她在那么冷的冬日里,呆在冰冷无炭的房子里?”
宋俊的声音层层拔高,问出最后那句质问时,情绪已是动荡不已,怒拍手边桌面,眼眶因过于激动而泛红。
孙氏听罢这番话,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算是落下了,原是宋寻月的这桩事。她倒是有些好奇,宋俊从不管府里的事,怎么骤然得知了真相?
孙氏抬头,瞥见站在宋俊椅子后的梅香和菊香,霎时明白了过来。她就知道,琰郡王府来的人,肯定会作怪。当时她便觉心中不安,可偏生琰郡王身份高贵,她奈何不得这两个婢女,不能像其他妾室通房一般随意打发了去。
孙氏慌忙看了一眼一旁的蒋云无,宋俊这边她是没法子了,但是这些事,绝不能叫仪妃知道!
念及此,孙氏含着泪,对宋俊道:“主君,我也是有不得已苦衷,可否先容我同蒋公公说几句话,待送公公出门,我再向您请罪。”
宋俊见她到现在还在演戏,失望至极,一声冷嗤。蒋云无看向孙氏,笑笑道:“宋夫人,不必了。”
蒋云无指指座边的箱子,对孙氏道:“我今日奉娘娘之命,前来归还夫人这些年送给娘娘的所有东西。我们娘娘在夫人眼中,不过是个愚善的蠢货,又怎敢继续高攀夫人?”
孙氏闻言神色骤变,正欲辩解,却见蒋云无已收回目光,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只对宋俊道:“大人忙大人的,我在一旁听听便是,也好回去当笑话说给我们娘娘听听。”
孙氏彻底慌乱,脑中一片混乱,完全理不清事情怎么忽然会变成这样,怎会如此?
宋俊起身,踱步至她眼前,负手在身后,看着她质问道:“这世上,可有值得你真心相待的人?仪妃娘娘视你为亲姐妹,不顾我宋家门第身份,也要同你做亲家,你便是这般回报娘娘?”
宋俊望着她缓缓摇头:“克扣寻月炭火、衣食、极其份例里一应所需!从她身上克扣俭省下来八千余两!你好会过日子,碳火一事上,更是一箭三雕,既让我对寻月失去信任,又拿走先夫人嫁妆,更是叫寻月从此之后再被克扣炭火时叫天不应,叫地无门!你这心肠是什么做的,为何如此歹毒?”
方才念着蒋云无在,孙氏怕被他听去知晓,尚有顾忌,但到了眼下,她已是破罐子破摔,抬眼看向宋俊,嘲讽道:“我是狠毒,可你这个做爹的,又能好去哪里?同一个屋檐下,自己的女儿都快饿死,冻死,你却浑然不知!我是歹毒,但这是谁纵容的,正是你啊宋大人!但凡你对两个女儿上心些,哪怕只有多一点点的关心,我都不会得逞。”
“啪”一声脆响,宋俊一个耳光响亮的落在了孙氏脸上,立时出现一片红肿。
孙氏脑袋被扇歪,她自嘲一笑,转头看向宋俊,眼里嘲讽依旧不减:“被我揭了短,气急了?”
说罢这句话,孙氏眼里的泪水决堤而下,但她唇边嘲讽的笑意依旧不减,对宋俊道:“你为何对两个女儿不上心,你心知肚明!你的原配产下一女便撒手人寰,你匆忙再娶,甚至不在意我有没有嫁妆,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忘了吗?是因为你想要儿子啊。”
本单膝跪地的孙氏,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面上神色颓然,对宋俊道:“可惜你命不好,我也生了个女儿,偏生生完女儿后,我坏了身子,没法再有孕。寻月和瑶月小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几个妾室房里兜兜转转,心心念念的想要个儿子!寻月和瑶月找爹爹时,你在别的女人的榻上!”
多少年的恨意,在此刻陡然抖落,孙氏斥责宋俊时,破了嗓子,显得声嘶力竭,她的面上已是沾满泪水:“我命不好,出生在商户人家。我家中有钱,但我出嫁时却连嫁妆都没有,因为爹娘要把一切留给弟弟。你以为我不想待寻月好?她年幼之时,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长大,她夜里哭闹时,是我把她抱在怀里,耐心的哄着她睡觉!你可曾喂她喝过一口水,可曾为她换过一件衣?你没有啊……”
“我从小在家中,我们姐妹几个,处处都得让着弟弟,事事要以弟弟为先,就因为他是个哥儿!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敢要,我家从商,我出嫁时居然没有嫁妆!嫁给你以后,我以为你是官家人,会和我们从商之家不同,可你还是想要儿子,儿子儿子儿子,谁都要儿子!”
孙氏说起这两个,近乎疯魔,她紧攥着衣襟,重重锤自己胸膛:“我太知道有个儿子有多重要!可我生下瑶月后坏了身子,我生不了了,一旦哪日你同妾室生个儿子,待你百年之后,家业传承他人,我这嫡母该如何自处?你以为我不想对寻月好?你以为我想对着仪妃那蠢货虚与委蛇?我得为自己打算!我得让自己有能傍身的钱财,有能依靠的家业!我没有嫁妆,没有自己的产业,我只能先顾自己,我不对宋寻月狠心,日后过凄凉日子的人就是我!”
宋俊望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孙氏,竟是无话可说。
很多话,她骂的对。但凡他对两个女儿多一点上心,何至于一个屋檐下,叫长女受那么多苦?他确实没有喂过两个孩子一口水,更不曾为她们换过一件衣……他这个爹,确实不称职。
十七年来,事情一步步到今天这种地步,实非一日之寒。
宋俊望着孙氏叹息,摇头道:“你是当家主母,是我的妻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再想要钱财,你也不该去算计旁人的!更不该苛待幼女!你想要傍身的钱财,你可以跟我开口要啊,你为什么不要?在你心里,可有一日把我当做夫君?”
孙氏闻言笑开,笑意里满是嘲讽,仿佛在笑宋俊到了此时竟还这般天真。
她确实不信任男人,确实做不到把男人当做依靠,也确实没有跟宋俊开口要过!
但宋俊的所有财产,本来全部就该是她的,她为什么要跟他要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算计先夫人嫁妆,算计宋寻月的生活所需,借女儿婚事攀高门,难道是因为没把他当夫君的缘故吗?
孙氏看向宋俊,冲他笑笑道:“你没见过真正的富贵吧?我娘家经商,你可知我娘家多富有?我从小长在富贵窝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惜娘家的一切,我只能看看,永远也到不了我手里。你那点财产,算得了什么?我想要的生活,岂是那几万两能满足的?”
宋俊闻言一愣,不敢置信的看着孙氏,许久之后,方才叹道:“这可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当真贪婪。
宋俊接着对她道:“和你在一起十七光阴,你便蒙蔽了我十七年。你当真叫我失望……同床共枕十七载,我竟不知你是个无底线,歹毒且贪婪的妇人。”
纵然她变成如今这样事出有因,可人活在这世上,谁没经历过一些艰辛和苦难?可旁人为什么就没有去伤害别人?说到底,还是心术不正,本质残忍。
宋俊抬头,看向孙氏身后,门外那一块四方的天,重重一叹,对孙氏道:“迁居别苑吧,对外我会说你抱病,去别苑养病去吧。”
说着,宋俊手一挥,示意众小厮将孙氏带走。
孙氏听到宋俊这般决定,眼露诧异,随后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欣喜。他没有休妻,只是软禁别苑。那她可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孙氏两下甩开小厮们的手臂,起身道:“我自己走。”
孙氏转身便朝外走去,却被蒋云无叫住:“宋夫人。”
孙氏闻声止步,回首望去。
蒋云无站起身,对孙氏道:“仪妃娘娘,还有一句话托我带给你。娘娘说,她是不聪明,也没有什么能耐,但再蠢再不能干,她却也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做人不求大富大贵,但求问心无愧!你重利忘义,歹毒狠辣,迟早会有大祸临头的一天,你好自为之吧。”
孙氏微微垂眉,对这类说教,她从来不屑一顾,这世上多得是修桥铺路命短,杀.人放火长寿的事。人是靠自己活出来的,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什么问心无愧,都是骗鬼的东西!
孙氏朝蒋云无欠身行礼,道:“多谢娘娘忠言。”
说罢,孙氏看了宋俊一眼,转身跟着一众小厮,往后院停放马车之处而去。
蒋云无看着孙氏离开的背影,不禁叹息,未成想,在宫里见了数载的人,最后会落得个这般下场。更令他讶然的是,王妃娘娘,幼时的遭遇,远比他和仪妃娘娘猜想的严重,等回去后告诉娘娘,就以他们娘娘那股心软劲儿,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
蒋云无转身朝宋俊行礼:“宋大人,那我这便走了。您放心,今日的事,也算是咱自己的家事,我绝不会胡言。”
宋俊本也想这般叮嘱,但蒋云无自己先说了出来,行礼道:“多谢中贵人。”
蒋云无笑笑,带人离开,往王府而去。
坐在马车上,蒋云无眉心蹙得紧,这事刚出,他要怎么去见殿下和殿下的王妃?想也知道,都在气头上,又是涉及性命这般叫人心寒的事,殿下和王妃怎会轻拿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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