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战事以八百里加急传入了京城, 本就毫无作为的朝廷更加混乱不堪。
早朝会上,王太后自皇帝掌权之后,再一次垂帘听政。
韩瞻遹面色铁青地坐在龙椅上, 看着龙椅侧后方垂挂着的珠帘愤愤不平,那滋味就像是刚学会独立行走的残障人士, 突然又被人抽走了拐杖一样,当真是憋闷又屈辱。
国祚将倾,不愿于儿子争锋的王太后难得又强势了一回,不理会生闷气的皇帝,径直询问道:“北狄犯边,凉州已连失两城八县,政事堂首相张攸卧病不起, 梁王又雄踞泗水,内忧外患,不知田次相可有何高见?”
这么一大堆烂摊子想要收拾起来可不容易。
田善拓心头发苦, 神色肃穆,谨慎却敷衍道:“北狄来势汹汹,袁崇光恐怕是独木难支,当及早增援才好, 再有承恩公性子过于谨慎,三十万禁军被耽误于泗水也并非长久之计。”
田善拓为人老奸巨猾,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这话看似什么都说了,可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摆明了是不愿出头, 也不肯担责的态度。
王太后心头怒意横生,透过珠帘扫了人头济济的朝堂一眼, 只觉得疲惫不堪。
增援?派谁去增援?英国公?京师营指挥使?兴昌侯?这些人也就比自家那个草包兄长强上一些罢了,跟梁王打打还成,当真要对上北狄大军,胜负估计也是难说。
王太后认得清现实,也正因为如此,她同样也迟迟不敢作决断。
天顺帝韩瞻遹无半点威仪地歪靠在龙椅上,他神情淡漠地看着群臣束手无策,看着自己母亲犹豫不决,那眼底竟然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
英国公张籍等将领穿着明光铠甲昂首立在殿内,个个身姿挺拔,眉眼锋利,犹如即将出窍的利器一般。
能臣良将在侧,上位者却偏偏不会、不愿、也不敢派遣任用!
田善拓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忠义正直又不谈恋权势之人,这要是换成赵拙言那厮在此,怕是早就怒发冲冠,直接将这对母子给架空软禁,当个吉祥物摆着了!
田善拓闭了闭眼,再次开口道:“启禀圣上,启禀太后娘娘,若北狄攻占凉州,再经代州,便可直取京师,战事刻不容缓啊!”
王太后闻言心头一颤,逼问道:“田次相莫要再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话,如今你为群臣之首,该如何谋划调度,你总得要拿出个章程来才行!”
田善拓心想我拿出来的章程,您和圣上当真就会采纳么?
可事到如今也做不得壁上观,田善拓躬身行礼,慎重又诚恳道:“承恩公领兵太过谨慎保守,恳请圣上将其换下,任英国公张籍为平叛大将军,统领三十万禁军,擒拿梁王等逆贼!”
田善拓将上回的关于泗水的建议又重复了一遍,大约是有北狄之事顶在前头,韩瞻遹这回竟然没有发火,也没有立即反对。
田善拓并不意外,又继续道:“北狄五十万铁骑战力不可小觑,乎延也先更是天生将才,能败北狄大军者非玄甲军莫属,能败乎延也先者非燕王莫属,恳请圣上下旨,任燕王为征北元帅,命其总揽幽、代、凉三州之军事,再将京师营十万大军派往代州,同样由燕王负责指挥调度。”
“……”
朝堂上静默了许久。
韩瞻遹惊得坐直了身子,一巴掌拍在龙椅扶手上,咬牙道:“总揽幽、代、凉三州,再算上北疆,如此一来整个大旻有将近三分之一便都落入了燕王之手!田善拓,你这当的到底是朕的丞相,还是燕王叔的军师啊?!”
田善拓心道果然如此,之前说自己乃梁王一派,此时又将自己划归进了燕王阵营,田善拓不做辩驳,只问心无愧道:“臣乃朝廷命官,所言种种,皆是为了大旻,为了百姓,还请圣上和太后娘娘明鉴。”
在其位,谋其政,田善拓此人虽爱左右逢源,可眼光谋略却是极好的,眼下他所提的建议,便是能抵御北狄,保住大旻江山最有效的法子!
可惜他只是个替人打工的臣子,最后拍板的权利却并不在他手上。
皇帝戒备藩王胜过戒备北狄!
太后顾虑太多,左右不定。
最终结果,英国公张籍倒是成功换下了承恩公王勉之。
但北狄之事,皇帝和太后都不愿重用燕王,只下旨命玄甲军抵御北狄,可幽、代、凉三州之军权,以及京师营援军却不肯托付出去。
这种只想要马儿跑,却不想给马儿吃草的行为,无疑是在白日做梦!
英国公张籍领了虎符,出宫时匆匆追上了田善拓,他愁眉不展,低声道:“田兄,陛下命我半个月内拿下逆贼,再挥师北上,既要抵御北狄,还要防备燕王手里的玄甲军……”
英国公张籍嘴巴里就跟含了黄连一样,苦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田善拓瞥了一眼跟自己差不多年岁的老伙计一眼,拍了拍他老当益壮的臂膀,叹气道:“哎,别想那么多了,你尽力将梁王拿下就好,至于北狄与燕王,呵,你觉得这两方势力是朝廷能左右得了的吗?”
能立在皇极殿上的人都是三品以上,能做到三品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真要有蠢货的话,那就只能是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皇帝了。
太平年月皇帝不作为倒是无所谓,国家运行自有律法支撑,可如今内有天灾人祸,外有强敌入侵,皇帝却依旧毫无主见,行事更是本末倒置,这实在是让众大臣心寒,对大旻皇权更是完全失去了信心。
暗地里,世家勋贵纷纷在谋求后路,悄悄将子嗣送往江南,以至于北狄还远在凉州呢,盛京城却已经乱象横生。
*
离着盛京近千里远外,霍长安将纺纱作坊建在了北城门附近一座被查抄了的赌坊里,房屋和宅院都是现成,只用稍微改造修整一下就可以招人开工了。
立式纺纱机造了十六架,两名女工换班摇的话,从日出到日落可以不停歇地转。
刘芳草等无家可归的女子都得到了妥善安置,也找到了谋生的活计,暂时也没人再想去跳河了。
林岁晚这两日都呆在纺纱作坊里头,指导女工们使用和维护纺纱机。
霍长安虽然总揽了纺纱作坊的一切事宜,可却不方便直接去管理那些女工,因此特意请了一名女管事。
说起来也是巧了。
那名应聘的女管事姓马,闺名平湘,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马平川的长姐。
马平湘能在逆境中忍辱负重,护好父母弟妹,可见是个隐忍坚韧之人。
林岁晚跟她只见过两回,就很快成了朋友。
作坊管事房内,马平湘坐在楠木桌案后头,正细细整理着这几日的花费支出。
林岁晚坐在她对面,托着腮自顾自想着心事,手里拿着一块绿豆糕也没顾得上吃。
马平湘放下笔,玩笑道:“奇了,你之前磨缠着要吃我做的冰糖绿豆糕,给你做好了,怎么还没胃口吃了?”
林岁晚回过神来,连忙咬了一口,道:“谁说的,我可有胃口了!”
马平湘神色了然,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一般,温柔宽慰道:“你放心好了,林二公子悍勇无双,必然不会有事的,说起来还是我家那弟弟更容易丧命一些,我都没焦急呢,你又在担忧什么?”
林岁晚闻言忧愁道:“我听耿师兄他们说,临川府城城楼高大,天灾之前守备驻军便有近千人,攻城不比打野,那可是要拿人命去填的,也不知道韩哥哥他们现在打得怎么样了?当初离开北疆时,上官提学点了卫师姐为营正,韩哥哥不过是总揽全局的文职罢了,论功夫深浅,他连虎贲榜前一百都上不去,结果却非要逞能,跑去当什么前锋。”
马平湘听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面上惊奇不已,眨眼揶揄道:“晚晚妹妹,说了半天,你原来不是在替你二哥担忧呢?”
林岁晚面上莫名其妙,语气却傲然道:“我二哥可是虎贲榜第一,祖父说以我二哥的本事,能在千人战阵中随意冲杀,并全身而退,我担忧他做什么?”
马平湘一脸无语,干笑道:“呵,不做什么,不过韩公子出身显赫,即便是上了战场,肯定也是稳坐主帅之位,且轮不到他亲自冲杀呢,你担忧他做什么?”
林岁晚啃了一口绿豆糕,食不知味道:“哎,香香啊,你不懂。”
韩哥哥怎么可能会龟缩于人后?!
他不但要亲自冲杀,还打算拿自己当诱饵,引那乱军首领出城呢!
马平湘已经懒得去纠正香香这个称呼了,她仔细观察了林岁晚几眼,见她面上的担忧都快化成了水,可眼神里却清澈纯粹,坦坦荡荡,似乎并不夹杂半分懵懂情愫。
马平湘不由感叹道:“对,我确实不懂。”
正值青春年少的小娘子,不担忧自家兄长,却满心满眼地挂念着韩三公子,你说她到底是动心了,还是没动心呢?亦或者是已经动心可,却又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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