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广陵收到云缓的死讯时正是下午,他身上的伤差不多好透了,正在院子里舞刀弄棒活动活动筋骨。
淡竹和李轻舟派的下属一起过来,云广陵扭头一看,淡竹的脸上挂着泪痕,一双眼睛哭得通红。
他当时便觉得不太妙:“发生了什么事情?”
淡竹带着哭腔道:“世子,小公子没了。”
云广陵手中的棍棒落在了地上。
凛王那边自然也接到了消息,消息是李轻舟和李琅亲自送的。
这段时日众人之间闹得非常不愉快,凛王手下的人和李轻舟的人在短短时间内起了不少冲突。但是,只要凛州还没有脱离麒朝,凛王明面上不能和李轻舟闹得太难堪。
李轻舟的话语疏冷又客气:“宸郡王这些时日住在南星园,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雪,天气骤然变冷,郡王不慎感染风寒,半夜里突然没了。”
凛王愣在了原地。
李轻舟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诓骗他,人死或者没死,只需要看一眼便清楚了。况且云缓身体差,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这些年来王妃把云缓捧在手心上,对待云缓处处小心,生怕哪里不周到便将这个小儿子给弄没了。凛王对此嗤之以鼻,他见过娇贵的,就是没有见过云缓这样娇贵的。
先前有道人说云缓活不过十五,也有说云缓活不过十九,无论什么言论,反正没有一个说云缓长命百岁。
死在李轻舟这里,倒是省得王妃回来找他的麻烦,认为他这个当父王的没有照顾好儿子。
凛王沉吟片刻:“云缓身体不好,府上众人都知晓。人既然没了,刺史便将他的尸体送回凛王府,改日本王让人办一办丧事。”
李轻舟拱了拱手道:“听闻王妃颇为爱重宸郡王,将郡王视若珍宝。郡王命丧在下的家中,在下恐怕难以向王妃交代。”
凛王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
王妃如今的身份不仅仅是凛王妃,她还是皇帝特封的一品镇国夫人,拥有着自己的封地。李轻舟这般忌惮王妃,自然情有可原。
这些年来凛王和王妃既是夫妻也是对头,互相提防互相算计,他深深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有多毒,万一她把云缓的死怪罪到了李轻舟的头上,肯定千方百计的找李轻舟麻烦。
凛王皮笑肉不笑:“王妃很溺爱云缓,对刺史这次真是惹上了大麻烦。不过,王妃那里本王自会应付,只要刺史答应帮本王一件事情。”
李轻舟道:“什么事情?”
“凛州城内殉葬制度可以按照麒朝的规定,但是,凛州其他郡县的家族一时片刻改不过来,刺史不得再为难这些家族。”
因为殉葬一事,其中一个家族全家被杀,其他家族叫嚣着让凛王给他们一个公道,更叫嚣着脱离麒朝独立成国。
凛王头疼得不行,他只想废了云广陵了却此事,还没有想过冒着天大的风险造反。
眼下有了和李轻舟谈判的机会,他想紧抓住这个机会,给下面的小首领一些面子和台阶。
李轻舟愣在了原地。
他不得不佩服连锋的心计,连锋来之前便告诉他凛王可能会说的事情,李轻舟一开始不太相信。云缓毕竟是凛王的亲儿子,虎毒尚不食子,听到儿子的死讯,凛王的第一反应应当是伤心难过,而非算计来算计去。
现在看来,连锋对凛王府每一个人的想法都了如指掌,能够精确的算计要下的每一步棋。
李轻舟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请恕本官不能答应。朝廷有朝廷的章令,我怎么可以为了一己之私而改变?王妃那边,我亲自想办法请罪。”
凛王脸色微变:“李刺史,你——”
“本官会命令手下把宸郡王的躯体送往江南,一直送到王妃的封地。江南名医无数,宸郡王因何而亡,想必他们能给王妃一个交代。”李轻舟拱了拱手,“告辞。”
凛王几步追了上去:“李轻舟,你要把云缓的尸首送到江南?”
李轻舟眼睛眯了起来:“王爷可是不放心,想要派些手下一起护送?”
凛王这个时候正是用人的时机,他自然不可能浪费人手护送云缓的尸首去江南。他唯一顾虑的是,云缓写在凛王府的族谱上,岂能安葬在江南?要是楚家的族谱接纳了云缓,凛王府岂不是失了面子?
“没有。”凛王道,“李刺史为了证明清白这样去做,本王不好阻拦,你请便。”
李轻舟再次打量了凛王一番。
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李轻舟细细想了一下,倘若自己父亲对自己这般薄情寡义,儿子死了他连哭都不哭一声,别人若把这样的父亲给杀了,李轻舟不仅没有报仇的想法,还会觉得事不关己。
父不父,子才不子。
李轻舟冷冷的道:“凛王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才是。”
出去之后,李琅叹息道:“原以为父亲要费一番口舌,与他争执威胁一番,才能把宸郡王的躯体留在家中,没想到凛王这般薄情寡义,半点不在意宸郡王的生死,甚至没有过去探望的想法。”
李轻舟摇头道:“帝王家里都一样的冷血。”
就像皇宫里的那位皇帝一般。太子为麒朝立下汗马功劳,他却全然不顾父子情谊,以极残忍的手段斩杀太子的势力。
李琅跟上李轻舟的脚步:“父亲,宸郡王现在——”
其实,关于云缓的生死问题,李琅和李轻舟并不确切的知晓。
云缓在连锋的手中,由连锋手下的人照看,他们两个完全不能见到云缓。从前会有药物和点心食物送去云缓的住处,这两日连锋什么都没有让人送,只是听说云缓住处所有的东西都被蒙了白绸。
也是在云缓出事之后,李琅才有机会看到连锋真正的一面。
不得不说连锋先前伪装得极好,他给人的感觉完完全全就是气质样貌出众一些青年男子。如今他褪去所有伪装,每每李琅见到对方,都会打心底生出寒意,不自觉的想跪在对方面前。
他能理解李轻舟、慧明大师等人对连锋的臣服,亦能理解连锋此时明明还是太子,旁人却心服口服的称呼他为“陛下”。
这边李轻舟等人匆匆离去,那边凛王召来了云见海、云嘉骏和云煜。
他对云煜的出身极不满意,不过云见海和云嘉骏很不聪明,云煜有点脑子,让他当云见海的左右手再好不过。
凛王将云缓的死讯告诉了他们。
云见海又惊又喜:“他真的死了?父王,会不会是李轻舟假传消息蒙骗您?”
“假传消息?”凛王冷笑一声,“可做手脚的地方那么多,他有必要在云缓的生死一事上做手脚?王妃那么忌讳别人说云缓命薄福浅,他就不怕得罪王妃?”
楚家是元气大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家残余的一些势力已是普通人家花几十年都追不上的。李轻舟同是麒朝人,没必要用这件事情得罪楚家。
云见海现在兴奋得两眼放光,简直绷不住自己的嘴巴。
云广陵这些时日失了太多凛族的人心,有一半的首领都对云广陵不满,要求朝廷废掉这个不得人心的世子。
众人担心朝廷会把云缓扶到世子之位上,纵然云缓体弱多病,对他们来说不是太大的威胁,一旦朝廷真的这样做了,云缓又迟迟不死,他们很难再向朝廷提出世子废立一事。
现在云缓没了,他们再向朝廷商议废立一事时,云见海被立的可能性就成了最大。
一想到这点,云见海便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往日里他被云广陵和云永泰压了一头,纵然对世子之位有心思,他也不敢主动争夺。阴差阳错之下,他居然要成最大的赢家!
凛王看着云见海这番沉不住气的模样,立刻呵斥道:“这些时日不能掉以轻心。多派些人马在府上守卫,你大哥被逼到跳墙的地步,只怕他将带着手下的人马叛乱来杀我们。”
云见海不屑一顾:“大哥手下能有多少人?肯定不及父王的人马多。”
云嘉骏赶紧附和:“三哥说得对。”
旁边的云煜一言不发,只冷眼看着这三人。
他清楚的知道,凛王和云见海的盘算终究是一场空,他们辛辛苦苦赢来的局面,只会为自己做嫁衣。
朝廷不可能让全是凛族血统的人继承凛王之位。云广陵被废,云缓身死,拥有麒朝和凛族双重血统的人只剩下云煜。凛王府的一切,终究是他云煜的。
剧情和他在话本中看到的偏离了太多太多,无论如何,结局都是一致的。
云缓死了。
连锋身侧空空荡荡,既然云缓无法向连锋伸出援手,那么,最终拯救连锋的人只剩下云煜一人。
和庞大的麒朝相比,与尊贵的皇后之位相比,这个小小的世子之位,压根算不了什么。
云煜幽深的眸子里出现了浓重的欲望,他梦寐以求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凛王浓眉紧皱,不悦的目光落在云煜身上:“老五?你在想什么?”
云煜深吸了一口气:“儿臣是在想,小七已经死了,小七院子里那些下人,是不是都回来了?倘若他们一直在李轻舟的府上,并不像话。”
这些小事凛王不在意。他看向云煜的目光带了些许鄙夷:“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在想这个……罢了,你回头过去看看。云缓已经死了,他院子里的人随便打发到别的地方干活,他的东西收拾去库房,别白白占用地方。”
云煜点头:“是。”
天边一片血红,已经到了日落的时候,这个季节难得出现了火烧云。
长长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云煜走在其中,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闭上眼睛之后,凛王府的气息一如既往的冰冷,在这里待上二三十年,血肉做的心脏会变成石头,人会变得无情。
云缓已经死了。
作为云缓的兄弟,他继承云缓的一切理所应当。
云煜畅想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整个人陶陶然,仿佛要飞了起来。
夜里云煜辗转反侧,前半夜里一直想着等自己得到世子之位后,该如何向连锋投诚。
话本里所看到的一切痛楚,云煜不想再承受一遍,被流放时艰难的日子,比一刀杀了他还让他感到难受,即便不被流放,真让他做了凛王,他亦不会觉得满足。
凛州虽然不小,对整个麒朝而言却只是一个小角落,土地贫瘠生活不稳,这边的贵族相当于都城和其他繁华地区的贵族就像是土财主。一直以来云煜野心勃勃,他势必要拥有更多的荣华富贵,仅得凛州这偏远一隅,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此外,他对连锋亦是仰慕畏惧,渴望与对方并肩同行。
能从最困苦的环境里重新站起来争夺天下,并非寻常人能够做到,倘若能站在这样的人身侧,即便得不到对方完完全全的喜欢,亦没有任何遗憾了。
后半夜云煜朦朦胧胧的睡去了,约摸到了清晨的时候,恍惚间听到外面有异样的响动,一名小厮连滚带爬从外面走了进来:“五、五公子……”
云煜不满的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名小厮结结巴巴的道:“世子、世子他反了!”
云煜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前世云广陵被众人逼急了之后,他再无王妃维护协助,面对众人联合起来的排挤与打压,最终自乱阵脚,想着囚禁凛王逼迫他让出王位。
因为凛王的人马多于他的人马,最后云广陵失败了。那场计划之后,云广陵彻底失势,只能任由朝廷安排。
最终朝廷斟酌再三,选择立云煜为世子,云广陵被囚禁在院中,虽然他活着,却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云煜漫不经心的道:“让他们闹去吧,大哥注定是败局,我继续睡了。”
他的话音刚落,面前的小厮吐出了一口血,缓慢的趴在了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云煜才看到这名小厮的后背上插着一支箭。
云煜的眉头跳了两下,外面的丫鬟小厮一阵尖叫,各种声音入耳,云煜披上了衣服匆匆起身。
冬夜里的寒风吹得人遍体生寒,每一阵风似乎都要把人的汗毛吹得全部战栗起来。四周火光冲天,伴随着各种杀戮打斗的声音。
凛王这阵子担心云广陵和他直接动手,王府外围由数百名甲兵守卫,王府内部更暗藏着许多侍卫。云广陵的全部人马不到其中一半,就算这一半全部调来,不等他们闯入府中便被外面埋伏的甲兵诛杀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太过异常,云煜穿上几件衣服,一脚踹开旁边瑟瑟发抖的下人,他想趁乱跑出去到朋友家里避避风头。
天还未完全亮,东方仅有一点点朦胧光晕,云煜哆哆嗦嗦的去马厩里牵马,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通体发冷,不用回头便感到自己脖子上横了一把刀。
细碎的雪落了下来,零零星星的将地面铺了一层淡白,与地上寒冷的银霜结为一体。
跪在地上的时候,云煜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云广陵这次能够成功。
凛王失去了一条左臂,被两名甲兵按着趴在了地上,凌乱的胡须上沾满冰雪,双眼空洞且仓皇。
云见海和云嘉骏都是一幅惶恐不安的模样,他们两人披头散发全身血污,看起来肮脏无比。
凛王的院子里已经浸满了鲜血,尸骸堆积在周围,鲜血深深沁入土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
这样残忍且直接的场面,并不像云广陵的作风。
云广陵一身的血腥,此时风雪变大几分,他颇为阴森的看向众人。
凛王气得脸色青白:“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孽畜!”
云广陵咬牙切齿的道:“孽畜?你这样的父亲有什么资格骂我?云永泰和云尧死了,你哭天抢地拿人撒气,眼下小七去世,你一滴眼泪都不掉,只怕将来我没了,你也是一样的高兴!”
凛王两眼翻白,险些晕过去:“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果然是混血的杂种!”
云广陵手中长刀一挥,刀锋划破了凛王身上的衣物,在他肩上留下血痕。
云煜脸色发白:“大哥,你这样做,如何让众人信服?因为你前些日子杀害首领神山柃一家,各地的首领都来了凛州,要父王给他们一个交代,倘若他们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定要——”
他的话未说完,外侧传来一阵声音,数十名身着深青衣袍与披风的男子从外走来,这些人面容冷峻身佩长刀,只看这些人的衣着,云煜的心便深深的沉了下去。
领四品熊罴印的暗卫,连锋最精锐冷血的一批手下。
数十个头颅滚动着到了云煜和众人的身前,因为天气太冷,这些头颅上的鲜血已然凝固,只有眼睛惶恐的大张着。
一道冷冽低沉的声音从外传来:“你说的是这些废物?”
院里院外身披戎装的甲兵俱跪在了地上,开辟出一条道来。
云煜看到身着墨色龙袍的男子走到了面前。
凛王和云见海等人看到首领的头颅之后,被气得又吐了一口鲜血,再抬头看到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容,他们全都睁大了眼睛。
连锋的眸子深不见底,对凛王府这种恍若地狱般的惨烈景象似乎习以为常。
他冷淡的扫过众人,语气一如既往般淡漠,只是说出的话语却让众人的心跌到了谷底:“云缓生前你们对不住他,他现在没了,你们便以性命代为来偿还。”
雪花簌簌而下,很快融化在了地面上的鲜血之中。
云煜瞳孔缩小:“太、太子殿下……”
连锋凉薄的目光落在了云煜身上。
连锋早就发现了。
云煜无缘无故的对他示好,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态度,看向他的目光里都带着畏惧。
只是连锋从不在意这种人,没必要多费心思与对方争斗,因为对方不配他多分一个眼神。
云煜看着对方冰冷的目光,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灰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此生的一切都和话本中的不同。
因为掌控话本的并非他一人。
鲜血将整个院子打得透湿,血迹蜿蜒着往外流淌,转瞬间他们便没了生机。
大雪簌簌飘落,连锋半边身子都变得银白。云缓没了,他们却好好度过了五年,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遗憾。
前世的遗憾今生来弥补,虽然迟了太多,结果却如他期望。不过,他并不会给云缓看到这些,更不想让云缓见到自己最冷血残忍的一面。
雪越下越大,起初消融在了血中,很快覆盖了这片鲜红,让人完全看不出这里发生过什么,整个凛州城银装素裹,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所掩埋。
云广陵看向连锋:“接下来应当如何?”
“镇压收权与安抚一事你和李轻舟去办。”连锋在高处看着东南方位,“朕带着他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