汮阳的气候比凛州的气候温和许多,这个时节腊梅开得正好。淡月之下,黛色的枝条向上生长,一点点深紫花蕊沁着浓香,圆润的黄色花瓣片片伸展。
窗户虽然是大开着,烧着地龙的房间里却没有丝毫寒气,温暖的气息蔓延在宫殿里的每个角落。
一众宫人进进出出,皆是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两个月前太子突然回朝,朝中大臣这才知晓太子与皇后被皇帝残害前由心腹偷偷带出了都城,他们俱站在了太子这边,斥责皇帝这些时日荒淫暴虐杀害忠良。
一夕宫变后,元德帝自刎于清河殿,以死谢罪,众臣顺应天意推太子连锋为帝。
本朝清河殿历来是诸位帝王的住处,新帝登基后则将住处改到了清晏殿。
龙床上的小公子从一个月前被送到皇宫时便一直在昏迷当中。他们被挑选到清宴殿做差事,从来没有见这个小公子醒来过,未得总管劳公公的准许,他们甚至不能到龙床前伺候。
因此,能见这个小公子一面的人是少之又少,有两次宫女更换熏香时瞧见了,偷偷说睡在空床上的小公子是罕见的绝色少年。
清宴殿许多宫女太监都知道这个一直昏睡的小公子长得好看,究竟是怎么好看,却极少有人知道。
上个月恰恰好是过年,新帝大赦天下,顺理成章建元为天朔。
听到外头传来劳公公的声音,众人本就安静,此时更提心吊胆了起来,安安分分的将瓶子里的花插好,静静侍立在一旁。
劳禧恭敬的跟在连锋的身后:“白日里吴道长来清宴殿看了一番,喂了小公子一些花露,他说小公子一切都好,五日后他会再进宫一趟。”
连锋冷淡的点了点头:“都退下吧。”
众人都退出了寝宫,劳禧自然跟着退到了屏风之后。
连锋将外衣脱了下来,他走到床边,云缓正在枕中安睡,纤长的眼睫毛末端微微有些卷翘,墨发铺散在了雪白软枕上。
因为一直没有苏醒,云缓比前段时间更清瘦了一些,连锋将他搂到怀里的时候,从前只能感觉到温凉匀停的骨肉,如今更多的是纤薄的骨骼。
他在云缓的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云缓睡得很沉,不知晓是在做什么梦,唇畔始终带着些许笑意,哪怕是在睡梦中,依旧给人温柔无尽的感觉。
......
几日后西北来了新的消息,陌那鸢带着一批心腹入了汮阳。
这段时间麒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处在西北方向的伯山族亦发生了一场异变。
连锋早就接到了密信,对陌那鸢来汮阳的消息并不意外。他派了官员将对方安置于宫外,第二天晚上,连锋在紫宸殿接待了陌那鸢。
陌那鸢冬日衣着与春日不同,这时她既不漏腰也不光脚,身上裹了厚厚一层狼皮,墨发高高束了起来,一串银白色的饰品挂在额头上。
看到连锋之后,陌那鸢眸中由衷流露出钦佩和畏惧,她对连锋行了一礼:“陛下。”
连锋身着墨色衣袍,衣上绣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冕旒垂下遮挡俊美无俦的容颜,与数月之前相比,他更多了一些身居高位的威严与冷漠。
对于连锋,陌那鸢是畏惧多于感激。
当初连锋要和她做一场交易,她因为惧怕对方杀人灭口而答应了下来,未曾想到连锋的心计与手段远远在她之上,居然真的能够帮她实现心愿。
陌那鸢轻轻拍手,她身后的一名伯山族勇士捧出了一个木盒:“这是我兄长陌那持的头颅,特来献给陛下。”
连锋面前的太监劳禧赶紧上前接过来,他打开细细检查了一番,见盒子里外没有什么机关,这才呈现在了连锋的面前。
陌那持大概是死不瞑目,一双眼睛依旧大睁着,两侧血泪干涸。从伯山到汮阳一路严寒,陌那鸢快马加鞭而来,这颗头颅被冻得冷硬,还没有任何腐败的迹象。
连锋略微勾了勾唇:“不错。”
他对待其他人本就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对待情敌更是残忍。陌那持前几个月一直给云缓写各种肉麻的情书,哪怕这些情书没有传到云缓的手中,云缓甚至不知道这个异族男人对他有想法,这件依旧让连锋感到不满。
陌那鸢微微一笑:“没有陛下的指点和支援,我不能顺利打败兄长夺得汗位。”
伯山族的女子能征善战,被族人捧得很高,即便如此,历代伯山族的大汗基本上都是伯山族的王子继承。陌那鸢想要得到大汗之位,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陌那鸢和陌那持回去之后,如同连锋告诉她的一般,不久之后南边的葭族突然冒犯伯山族,陌那鸢按着连锋给她的计策对陌那持下套。陌那持在战场上屡屡失利,伯山族的臣民和大汗都对他失望不已。
之后陌那鸢自荐领兵生擒了葭族的将军,逼得葭族献出大批的粮食来求和。
经过这次战乱,陌那鸢在伯山族的地位迅速提高,隐隐超过了陌那持。
春去秋来,伯山族的秋天短暂得不能更短,族人们带着畜生和猎物往南迁移。安定下来之后,陌那鸢在族人中间大肆宣扬消息,说是雪神托梦给她,今年冬天会有很大的风雪,让她令族人多打数倍的牧草囤积。
陌那持这个时候意识到了陌那鸢觊觎大汗之位,她在族中一而再的下达命令,是想在众人之间立威。
伯山族最崇敬的神明便是雪神,不少大汗继位后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往往对外宣称自己是雪神选中的首领。陌那鸢假借雪神托梦传达消息,无疑暗示众人她是神明青睐的宠儿。
陌那持为了巩固自己在伯山族的地位必须有所应对。
他特意请来了伯山族中最有威望的长老,这名长老会看天象,颇受伯山族族人的敬重,伯山族的大汗都对他尊敬有加。
长老夜观天象,之后预测今年冬天不会发生很大的雪灾,今年风调雨顺一切顺遂。
一大部分的族人听从长老的话语,他们像往年一样囤积部分牧草过冬。
另一部分的族人相信雪神托梦给了陌那鸢,他们在家中囤积了往年三四倍的牧草。
天气变冷对伯山族而言只是一瞬间,他们入冬的时候甚至比凛族更早。陌那持冬猎的时候打到比平时多三倍的猎物,他正逐步扭转族人对他的印象,就在这个时候,伯山族下雪了。
一连数日的风雪将草原深深覆盖,这次大雪的厚度足足有半人高,等待太阳升起冰雪融化这些积雪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多伯山族的族人听信了长老的预言,大多数人都以为今年冬天不会有大雪。他们囤积的少量牧草一点点被消耗殆尽,慢慢有牛羊被饿死、冻死,众人的心都被吊了起来。
因为这场暴雪,陌那持和那位长老的威信在伯山族中一落千丈,为了挽回家族的声誉,长老把脏水全部泼到了陌那持的身上,他指责陌那持贿赂他金银财宝,让他说出对鸢公主不利的话语。
就在这个时候,陌那鸢站了起来。
她先前按照连锋的计策在自己的领地上秘密囤积了大量的牧草,现在她慷慨的将这些牧草分给先前不听她话语的族人。
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她囤积的牧草无法解除所有的困境,但笼络这些人的人心已经足够了。
短短数日之内,陌那鸢成了伯山族里被雪神托梦的天女,更是众人心中宽容仁爱的下一任大汗。
陌那鸢的父亲,也便是上一任大汗,尽管陌那持将众人带到了深渊,因为这是他最小的儿子,是伯山族未来的继承人,他不同意处死陌那持,更不同意立陌那鸢为继承人。
饥寒交迫中死去的牛羊越来越多,甚至有新生的婴儿和老人没能熬得过去。
处在恐慌和不安中的伯山族族人以为大汗违抗天命,族中有了不同程度的□□。伯山族各个小首领为了安抚这些愤怒的族人,他们联合陌那鸢杀了陌那持稳定人心,并将陌那鸢的父亲流放到了外地,尊陌那鸢为伯山族新的大汗。
陌那鸢在短短时间内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汗位,她在感到庆幸的同时,又为连锋的先见卓识感到恐惧。
这次她来汮阳,一是向连锋表达谢意,二是向麒朝借一些粮食过冬。
连锋让人将陌那持的头颅收了起来。
伯山族弹丸之地,这个部落生活的环境过于困苦,他们对神明的信任和崇敬亦远远超过其他的部落,连锋想玩弄于掌心之上并不困难。
陌那鸢并非蠢笨之人,给她一些意见,她会老老实实的听从,不敢自作聪明的临时乱加一些计划。
所以伯山族的一切,完全在连锋的掌控之中。
陌那鸢道:“今年大雪连下了数日,伯山上的木绮生雪莲结了雪魄,我听人说凛王府的七公子出了些许意外,当日见陛下待云公子格外不同,不知道这枚雪魄能不能解陛下的烦忧。”
连锋的眼睛眯了起来。
伯山族是个荒凉贫瘠的地方,族人依靠打猎和畜牧为生,一年年居无定所,每当大雪连绵的年份,伯山上会生长出一种奇异剧毒的植物,这种植物叫做木绮生雪莲。
木绮生雪莲往往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上,据说三年才开一次花,花开一小时便凋零长埋于冰雪中,再过三年,开过花的木绮生雪莲有可能会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年份结出果子。
它的果子叫做雪魄,结果的一天之内若不把它从有毒的根茎上摘下,它会随着冰雪一起融化,一旦摘了下来,它会像美玉一般牢固,能完整保存数十年而不坏,被伯山族人尊称为雪神的眼泪。
这种植物的根茎叶花都是剧毒,唯有结出的果子十分特殊,人参吊不回的性命,一颗雪魄果却能够挽回。
因为它结果不易,生长的地方更是苦寒,伯山族历史上仅得过两次雪魄果。这枚雪魄果是陌那鸢的手下费尽千辛万苦寻得,他们熟悉伯山的地势,侥幸从风雪中取了回来。
连锋微微点头,他身侧一名站着一名身着黑袍的年轻道人,这名道人眉间染着一痕朱砂,从陌那鸢的手中接过了一个木盒。
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块美玉般莹洁圆润的果实,道人看了一眼:“陛下,是木绮生的果子。”
连锋看向陌那鸢:“你要什么条件?”
陌那鸢咬了咬牙:“五万石粮食,三千匹布,五千只羊,二十万两银子。”
她觉着自己是有些狮子大张口了,不过,她知道连锋一贯的聪明,要价这么高是给对方讨价还价的空间。
连锋眉毛微微挑了挑:“准,明日户部会将银子和布匹给你。朕传旨给凛州,待你回去时,从李轻舟手中领粮,从凛王手中领羊。”
汮阳很少大面积养羊养马,从都城带着五千只羊回去显然不可能。云广陵如今成了新的凛王,她回去必然路过凛州,从云广陵手中领取再恰当不过。
陌那鸢心满意足的出宫回住处,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笑道:“麒朝当今的皇帝真是个爽快人!”
与她同行的勇士道:“大汗,您要得太少了……当年言牧族冒犯麒朝边境之时,乌洛兰昊张口便要三十万匹丝绸、两百万两银子、牛羊各一万头,另外还要许多茶叶和瓷器。”
连锋带兵踏平言牧族,传闻里说他从言牧族王宫里搜罗出六十万两黄金四百万两白银,还有奇珍异宝无数,这些财宝不可能只充麒朝的国库,他自己的私库一定满满当当。
相比之下,陌那鸢要的这点东西不痛不痒,就像从对方身上拔根头发,哪怕从连锋的私库也能轻而易举的拿出来。
陌那鸢挑了挑眉:“我如何不知道?言牧族张口要这么多,他们得到了么?乌洛兰昊的下场又是什么?我要的这些便能支撑我们部落到夏天,吃进去太多东西只怕会被撑死。”
连锋虽然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只要他想灭掉伯山族,对他来说就是下一道圣旨那么简单,陌那鸢不敢也不能过分冒犯。
她得到大汗之位后本来有养兵蓄锐侵犯麒朝的打算,这次一路赶来,等看过麒朝广袤国土,进了都城之后再看对方严密的把守,一腔热血瞬间凉了多半。
在连锋在位期间做什么事情,无疑是以卵击石,为了整个部落的安定和存活,她最好安安静静的向南或者向西发展。
连锋既然能够助她轻而易举的得到汗位,可见他对伯山族的了解异于常人,与这样的人作对并不明智。
灯火跳跃,连锋将礼冠摘下:“这枚雪魄果有无用处?”
吴回仪仍旧在灯下打量着这枚晶莹剔透的果子:“从前只在古书上见过,没想到确实存活于世,对您而言,它可以说是天大的用处,也可以说是无用。不过,这枚果子的确能催得云公子早早苏醒。”
连锋眸色微变:“可有后患?”
“陛下认为呢?”吴回仪打量了连锋一番,“若要云公子一醒来便像陛下这般生龙活虎,那肯定不可能。他的魂魄被定回体内短短数月,记忆上或许会出些差错。”
“失忆?”
“倒不是失忆,像在梦中,一时之间分不清何年何月,更分不清身在何处。会记得所有人所有事,却可能将元德二十九年发生的事情记成元德十九年、元德九年发生的。”
吴回仪掐指算了算,“哦,贫道一时忘记了,元德九年这位小公子还未出生。陛下真是有福气,年纪一大把了还能骗来这么年少清俊的小公子。”
连锋蹙眉:“让他再睡数月,是否可以正常?”
“贫道可不能打包票。”吴回仪淡淡的一笑,“毕竟贫道现在还年轻,和您认识的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吴道长相差三十多岁。陛下心境成熟思想超然,贫道可年轻得很。”
连锋没想到吴回仪年轻时这么刻薄矫情爱讲风凉话,半点没有仙风道格,难怪会被逐出师门。
他不想同吴回仪计较:“雪魄果怎么用?”
一个时辰后。
连锋将温热的汤水喂了云缓喝下去:“大概几天会醒?”
“多则七天,少则三天。”吴回仪道,“陛下这些时日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吧,定魂后的人往往惶恐不安,会对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心生好感,倘若看到的人是你,会生出更多的好感。”
连锋冷笑:“他本就喜欢朕。”
吴回仪哼哼了两声:“是么?陛下真不是以强权逼迫前世的我给这个小公子下了什么迷魂术?”
这几个月吴回仪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三十多年后的自己会像牛马一样被连锋驱使,他这一身的本领是为了行走江湖逍遥自在,可不是为了卖给这些帝王将相,他才不像慧明这个没良心的和尚一样贪婪。
连锋既然握着他的把柄,且知道许多后事,吴回仪为了探寻未来的事情不得不服从对方的命令。
连锋不悦:“朕不用这种把戏,你退下吧。”
吴回仪出去之后,时辰早就过了三更。
旁边的劳禧公公把药碗拿走,只见一层薄薄的织金纱幔垂下,床上的小公子睡得正熟。
这段时间连锋刚刚登基,他有许多政务需要处理。
元德帝虽然死了,但他残余的势力依旧在朝野之中。况且,并非所有人都坚信连锋的皇位来得光明正大,稳固的政权之下其实还有一些隐患。
元德帝在位期间许多政令与连锋的想法相悖,他登基之后必须改政。除了直接反对和直接信服他的大臣,朝中还有一批揣着糊涂装明白的老狐狸,与他们交锋同样是个问题。
前世连锋年轻气盛,胸中更有一股戾气,他当时的手段过于强硬,登基后杀了不少人示威,让众人震慑在强权之下,这也为后来的统治带来不少麻烦。
等处理完所有折子,连锋熄了灯火躺在床上。云缓在他身侧睡得正熟。
连锋轻轻捏了捏云缓的鼻梁,他不知道云缓什么时候会苏醒,只要他能醒来,他便会一直等待。
半夜里连锋觉得燥热,房间里过暖了,连锋习武之人,并不习惯这样的温暖。宫女太监都在睡前被驱逐出去,他现在想下床喝一杯凉茶。
这个时候身侧的云缓突然翻身抱住了他的肩膀,脸埋在他身上轻轻蹭一蹭。云缓的体温一直都偏冷,连锋身上温热,他大概觉得连锋的体温让人舒服,温凉细腻的双手伸到了连锋的脖颈处。
连锋深吸了一口气。
等待数月,云缓终于有了动静。
连锋将一侧宫灯点上,上身衣物被扯开许多,露出些许精壮强悍的肌肉。
云缓长发散在枕上,一双墨黑的眸子正认真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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