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两年前那场留春宴,实则是为太子选太子妃,当时太子虽不屑,却也还是想看母亲会为自己挑哪家的女子。他悄悄潜进了隐蔽的小楼,目光落在下方来来往往的男女身上,只觉得他们无趣。
一转头见海棠树下,站着一位谪仙似的姑娘,鬓间海棠花摇曳,时而秀眉轻蹙,若有所思,时而粲然一笑,嫣然无妨,直晃了魏齐霄的眼。她的一颦一笑,至今他清楚地记着,不敢相忘。
此后他便经常同庆佳一起出宫,或去逛逛园林、或去寺庙上香,总想着再遇见她。倒是有次在寺庙远远见上了一眼,只是她同姐姐匆匆离去,并未说上话。
后来待打听到她是郁家幺女时,便想起京中公子贵女时常提起的那句话:京都芳菲尽,郁家有华枝,“竟然是她。”
待他打定主意前去求父皇赐婚之时,竟被宣武帝大骂一场,斥责他只耽于□□,如何能成大器,加上先帝并不喜欢郁文亭,怎会答应让他的女儿入东宫为太子妃。
“君王最忌动情,你这个样子,日后元贞国交于你手,我岂会放心?”
见魏齐霄心智坚定,不肯松口另娶他人。宣武帝为以绝后患,更于驾崩之前写下密诏,若魏齐霄纳郁华枝入宫,便另立国君。
只是魏齐霄初动情肠,怎能说断就断,便时常派暗卫去打听郁华枝的日常,知道她是山陵公子,便将纸全数买下,日日用着,聊解相思。
这些时日她因沈云疆之时颇为伤感,他也全然知道,他暗藏的心思汹涌,却也无计可施,如今变得愈发易怒。
加之这些时日萧国开始插手政事,元贞国情势并不乐观,太后便提议,以郁华枝之貌既然没法纳入宫中,若得了慕寒之的青眼,对元贞国而言倒是好事。枕边佳人时常劝慰,总能得到些于元贞国有利的消息。
魏齐霄微叹,前路不明,还要拉她一个后宅女子下水吗?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也是一痴人罢了。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春天,众人曾愿年年岁岁花相似[1],却不料人却不如旧。
细碎的花雨扬于空中,却又零落成泥。怪不得古人葬花,不过是怜惜清白之资终陷淖泥罢了[2]。
往年春日时,总会同沈云疆一起赏景踏青,去鹊鸣溪捉鱼、衾眠山望远,瞧着郁卿川和沈云疆互相捉弄,双双落水,好不热闹,郁华枝含笑看着,当时只道是寻常[3]。不过两年,物是人非,那时旧友如今已不见踪影,空留下这山中的寒塘鹤影。
今日郁华枝将纸送到铺子里去,心有所感便吩咐小厮驾车去往庙中。
行至城外,不远处有一军队驻扎在此,心下纳罕,见军旗上赫然写着“萧”,陷入了沉思。
“如今萧国竟是直接驻军京城,眼下情形实在算不上好,元贞国……日后可会荡然无存?”
前几日在朝堂之上慕寒之温和地笑着,将萧国派兵驻扎京郊的消息告知,似石子投于水面,朝野震惊,然此举虽大胆,却更加剧朝中两派分野。
许多朝臣自诩审时度势,元贞国大势已去,自该识时务投向萧国,但朝中似宰相郭允、兵部尚书姜维等大臣持节仍不改初心。想来慕寒之此举也是想让局势更加明朗,催促众人站队。
玄奕帝此次倒一改从前冲动之态,随和应声,只是散朝后便将皇属大军的三万兵马调至城外,与萧国军队呈对峙之态,制衡之下未出乱子。
魏齐霄这几日常召见宰相等人,听得陛下同宰相、兵部尚书商讨练兵一事,郁文亭便留神听了几句,才知陛下有意培养武将了,他唯恐魏齐霄怪罪昔日建议调来北疆驻军之事,挖空心思倒也提出了些可行的谏言。
不过这些事情居于内宅的女眷少有耳闻,故郁华枝今日才知。她眼睛看着萧国军队,心里却在想象沈云疆是如何被斩于马下。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4],国家兴亡、朝代更迭,何有尽头?多少忠魂葬身沙场,频动干戈,徒造杀孽,最终苦的不过都是百姓罢了。”
万千思绪伴着郁华枝入了寺中,想着来给沈云疆上柱香,复又递送了亲手所抄的往生咒,焚于香炉之中,见青烟袅袅,随风逝于空中,不知归处。
想起曾赠自己锦囊的僧人,便想前去拜访一番,朝寺中小和尚打听时才知晓,这位师傅外出云游去了,不知归期。郁华枝点头,暗道上次一见果然是难得的缘分。
身旁的明微时不时凑趣,同郁华枝说上两句,有一搭没一搭地出了寺庙,正欲上马车,见一辆马车驶来,挂了姜府的牌子,郁华枝一顿,便在马车旁站定。
姜弥下了马车便见郁华枝在等自己,一个眼神都未给她,便欲错身进寺里去。郁华枝便忍不住开口,“姜弥,想必你心中也有不解,何不让我把话说开,解了此惑呢?”
姜弥闻言气笑,“你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摆在我眼前,何必多言?”
然虽说了这话,脚下却不再迈步。见此处说话不便,两人就入了亭子。
“姜弥,我同沈云疆是多年好友,那日自从知晓你的心意后,我便想着待他回来就引你们二人相识,不成想他竟出了事。”
姜弥本望向亭外,闻言回首,犹豫着开口,“你既然是这样打算的,为何不向我坦白你与他的交情,任凭我以为他只是同你大哥交好?”
郁华枝叹了口气,“我原本担心你会介意他同另一位姑娘交情深厚,即使光明磊落,也总还是会介意吧。所以我一直犹豫,不知如何开口,没想到竟生了好大的误会。”
姜弥低着头坐在石墩上,没了言语,郁华枝又接着开口。
“抱歉,我也没有同你说那些书信的事。”
姜弥瞧着很是伤情,渐红了眼眶,“我看了信便知道,他喜欢的是你。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当日他去北疆也是为了你。是啊,谁会不喜欢你呢?这般美貌,性子又好,处事又明白,我若是男子我也喜欢你。”
姜弥倔强地抬起脸,不愿让自己眼泪流下来,“不过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不是么?”
郁华枝轻抚着她的背,听姜弥喃喃,“沈云疆,回不来了……我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年少时遇见的人过于耀眼,往后余生中的遇见或许皆泯然众人。郁华枝温言劝道,“这些时日我也想通了,人生短短数十年,弹指一挥便过去了,我们终会随时间消失,再无影踪。斯人已逝,我们便只能看着前路,把日子过好了,也是他们的愿望。”
姜弥默默良久,转头看着郁华枝,“那日是我口不择言,还提及了你父亲,你别往心里去。”
郁华枝却自嘲地笑了笑,“你说的未必不是实话,若可以选择,我也不愿意自己有个这样的爹。”
二人无奈,相视一笑。
郊外军营内,慕寒之同赫连羽正在议事,他缓缓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眼神飘向赫连羽。
“殊玉,如今倒向我们的朝臣已有大半,照这个势头,两年内吞并元贞国大有可能。”
赫连羽思索着开口,“虽然目前确实如此,但殿下不觉得近日这玄奕帝态度有些反常吗?”
慕寒之挑眉,露出欣赏的神情,“本宫让你随行果然没错,只怕是玄奕帝暗中有了谋划,他便有了些底气,全然不似之前暴躁易怒,心思写在脸上,去查查他们在谋划什么吧。”
正巧太子亲随入帐,“太子殿下,东宫书信已到,请太子殿下过目。”
赫连羽便顺势领命退下,慕寒之接过信件拆开来看,“太子殿下亲启,妾于东宫养胎,一切平安,惟挂念殿下安泰,特托寺中主持请了一道平安符,放于妾所绣锦囊之内,望殿下勿嫌粗陋,愿君心似我心,望穿秋水,相思不尽。——筠”
慕寒之接过锦囊便系在腰间,垂手握着穗子,戏谑地笑道,“本宫也十分想念太子妃呢。前几日魏齐霄不是送了些礼物来么,将那颗东珠送给太子妃,记住,要快。”
侍从得令退下,不出一日,这个消息便不胫而走,元贞国中人人皆知,萧国太子慕寒之与太子妃感情深厚,正是情到浓时。
远在萧国的明渊帝自然也听闻此事,冷笑同侍从说道,“这个太子,可真是用情至深,千里送的不是东珠,是相思啊。不过朕的顾虑没错,太子妃留在萧国,想来太子有所顾忌,也不敢轻举妄动。”
侍从不敢接话,只得说,“太子妃如今身怀六甲,再过几个月陛下就能抱孙子了。”
明渊帝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太子妃乖觉,自然知道该上哪条船,她既愿意做太子身边的耳目,朕也会疼惜自己的孙子。若太子有异,扶立孙子为帝,也名正言顺。”
侍从犹豫着开口,“陛下多虑了……”
明渊帝轻哧,“朕多虑?赫连家未免太过忠心太子,那赫连啸同皇后的旧事你难道忘了?朕心中的疑惑多年未曾消解,有些时候朕真的怀疑太子……”
侍从闻言连忙跪下,“陛下慎言呐……”
明渊帝沉沉呼出一口气,无一言以复,眼中却闪着精光,异常清明。
[1]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2]化用《红楼梦》典故
[3]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4]《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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