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时分,皇后过来请安,说起善后的事:“那些被李福、吴尚仪磋磨的宫女、少年人实在可怜,共有二十七名,皇上有意给些像样的抚恤,以免寒了在宫里当差的人的心。”
也不是所有人都抵死不从,有一些逆来顺受的,甚至有讨得李福、吴尚仪欢心的,这些,就是不提也罢了,要另行安排。
裴行昭嗯了一声。
“皇上的意思是,每人六千两的规格,从查获的赃银里扣,让儿臣请示您够不够,不够的话,他私下里再拨出一笔银子。”皇后停了停,很公允地评价,“修道也不是全无益处,皇上时时记着施恩修功德。”
六千两放在寻常人手里,的确不是小数目。可是,即便是事先许给这二十多人六万两,又有谁愿意?裴行昭道:“银钱不在多少,终究要看怎么用,你怎么打算的?”
“儿臣是这么想的,”皇后娓娓道,“不论有无亲人,都派专人帮他们购置一所小宅院、百亩良田,所剩银钱由他们自己拿着,雇仆人、柴米油盐、诊金都是开销,尤其诊金。
“病痛严重的,酌情多贴补一些。如果有人要长期用价高的药材,儿臣按时赏下去。
“说来说去,是因为宫里治下不严,他们才经了那样一段磨折。
“当然,他们的事,能瞒就瞒着外面的人,过一阵子再陆续放出去,只说是遇到了难服侍的主子,免得被人议论。”
裴行昭满意地笑了笑,“想的很周到。”
皇后心里踏实了,回宫去筹备。
皇帝今日上朝,下朝后来寿康宫请安,落座后道:“朝会上,提了崔阁老的案子,百官有一些义愤填膺,其余的缄默不语。朕最担心的是,言官用那些腌臜事做文章,往父皇和朕身上扯,扯来扯去扯成尴尬的局面,保不齐弄得雷声大雨点小。有些言官那张嘴……”
“前头有个坑,把它填上或是绕开不就得了?”裴行昭不以为然,“何必只想着怎么跟它较劲?”
议事大多是说三分留七分余地,她没必要说出细致的章程。皇帝的确是帝王这行当里的二把刀,但脑子并不迟钝。
皇帝实在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又敛容沉思一阵,“案子告一段落,朕就晓瑜全部官员,再上折子,可以尝试为崔阁老辩驳甚至翻案,却不可有旁的说辞,譬如对宫里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若谁不同意,当下就说,替朕料理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事过后如若违背这一条告诫,直接关进诏狱。母后看这样妥当么?”
裴行昭微一颔首,“皇上和内阁商议着拟旨即可。委屈皇上了。”
他爹确然是文治武功、不拘一格用人的帝王,但也做过些糊涂事,宫里这烂摊子就是其中之一。
“母后折煞朕了。没您时时提点,朕要想烧这把火,真烧不起来。”
裴行昭微笑。
皇帝又气闷地道:“吴尚仪招认,数度监守自盗慈宁宫的宝物,常收受嫔妃宫人官员命妇的贿赂。”
裴行昭想了想,“监守自盗要追究,旁的就罢了,皇后自会一步步肃清宫里的风气。”
皇帝望着裴行昭,目露不甘、困惑。
这方面的问题,他应该从没注意过,裴行昭只好细细地跟他说:“数以万计的宫人,和官员一样,仅凭例银活的舒坦的少,一般指望着额外的赏钱,有不少会用银钱贿赂能提携自己的人。官员命妇打点宫人也是常态,只说进宫来,最怕的就是宫人刁难。
“若是发力查,宫里宫外就会相互攀咬拉人下水,兴许连谁赏谁个银锞子都会说成行贿,要皇上治罪。到那种地步,起码半数宫人半个朝堂都得卷进去,没法儿收拾。
“而那种情形,正是有些人喜闻乐见的。”
皇帝沉了会儿,理清楚利害,缓缓点了点头,仍是恼火不已,“症结是慈宁宫,慈宁宫纵着贵太妃,才把宫里弄得乌烟瘴气的。您说吧,怎么才能把这祸根清理干净?朕来,这回也豁出去了!”
裴行昭莞尔,“皇上怎么能管自己祖母宫里的事?”
“朕都不行,那皇后不是更不能管?”皇帝要跳脚了,“就摆在那儿让人咬牙上火?”
裴行昭笑得云淡风轻,“慈宁宫出了这么不堪的人与事,哀家理应秉承孝道,为太皇太后分忧,帮她调换堪用的人手。”这倒也有个好处,芳菲不论去往何处,都不突兀。
皇后默了会儿,很是内疚,“又害得母后劳心了。”
天地良心,他真不想让小母后管这种烂糟事儿,养足精神等着摄政才是正经的。
“言重了,这是哀家的分内事。”
阿蛮走进来,交给裴行昭一封信,“有人送到宫门外,求一名侍卫交给太后娘娘。”这种反常的情形,倒更不宜有片刻的耽搁。
信封上写着“太后亲启”,裴行昭检查了一下,没有被拆开的痕迹,拆开来,发现里面还有个信封,这个信封上写的是“映惜亲启”。
她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扬。映惜是她的小字,而那字迹,竟是出自漕帮帮主沈居墨之手。
作为信纸的是一张薛涛笺,上面写着:望江楼,小江南,今夜戌时,备薄酒一盏,与君共话映惜与漕帮渊源。
落款是沈居墨。
细看之下,字迹也是他的。
裴行昭神色自若地看完信,心里已经有了主张,对皇帝道:“白云观姜道长邀哀家过去品茗下棋。”
“是么?”皇帝面露喜色,“姜道长是修为最高的女道长,尤其精通占星观天象,朕原以为您二位是泛泛之交,眼下看来,竟是交情匪浅?”
裴行昭很有保留地道:“道长手里有些不外传的外伤方子,哀家讨过几次,先在书信中有了些交情。”
皇帝释然,“那您快去吧。能不能向道长帮朕美言几句?若能请她老人家得闲进宫盘桓一半日,点拨一二,可就是朕的福气了。”乾道坤道堪比两条并行的路,但也有很多相同相通之处。
“……好。”他时刻不忘修道,裴行昭真服气了,“路程不近,下棋又耗时间,哀家明日回来。”
“行!啊不对,”皇帝从意外之喜中回过神来,“朕得帮您安排堪用的侍卫,多多益善。”
想要他母后出岔子的人,可是一划拉一大把。
“皇上应该知道,先帝留给哀家一些人手,足够了。”
先帝留给母后一些人手,一些钱财产业,皇帝都知情,而且是帮忙斟酌安排的。别的也罢了,人手么,他感觉那些人不播不转,锦衣卫则晓得随机应变,因而问道:“他们能确保您无虞?”
“能。”
兹事体大,人手还是越多越好,皇帝起身仓促地行礼,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朕找许彻商量着安排,这件事真不能全听您的。锦衣卫里的新人都是照着您的章程训练出来的,比别的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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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裴行昭坐在样式寻常的黑漆平头马车里,去往入宫前的郡主府。
阿蛮随行。
阿妩乘坐另一辆做幌子的马车,在六十名锦衣卫的护送下去往白云观。
许彻则与下属分开来,跟随在裴行昭近前。
原本皇帝要他调用两百名身手最好的锦衣卫,他说万一有个什么,太后布阵应敌足可万无一失,人太多了反而不好。
皇帝不懂阵法和人数的关联,也就被他一本正经地糊弄过去了。
阿蛮坐在裴行昭身侧,反复研究着那封信,“字迹没错,可来路不对,沈帮主传信给您,一向是通过我和阿妩,偶尔是管家。”
“书法高手临摹别人的字,足可以假乱真。”裴行昭道,“沈居墨要见我,从不用指明地点。”
阿蛮睁大眼睛,“所以,您明知是个坑还往里跳?”
裴行昭活动一下指关节,“这不是手痒了么?”
阿蛮想到陆家忠烈祠那一节,心知太后憋了满腹邪火,也是该找地方疏散疏散,“是不是宫里宫外的人合谋?奴婢感觉与敬妃相关,但这封信是谁的手笔?沈居安么?”
裴行昭也是这直觉,“要说沈居墨身边不安分的人,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
沈居安,就是曾经与宋阁老次子联手吃里扒外的漕帮分舵主,而另一重身份,则是沈居墨的义兄,幼年被沈家老爷收留,在沈家颇得倚重。
上次与宋家的事情败露之前,沈居安好死不死地看中了阿妩,要用强带回家做妾,二人起了冲突过招,彼此都挂了彩。
后来裴行昭两笔账一起算,看在沈老爷的情面上,只废了沈居安一只手。
从那之后,沈居安老实得过了分,对沈居墨唯命是从,可心里对裴行昭的记恨有多深,如今会否因记恨布下陷阱,裴行昭也拿不准,毕竟不能经常相见观其言行。
但不可否认,他用对了诱饵。
裴行昭与漕帮的渊源,不止一个暗中相互帮扶的沈居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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