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出了寿康宫,去坤宁宫见皇后。
皇后正在听几个领事的太监宫女回事,听得长公主过来,暂且搁下手边的事,到偏殿相见。
晋阳生母走得早,她自己十六七就在宫外开府,回宫里小住多是为着给长辈侍疾。
皇后自嫁入东宫至今,遭难的光景也算得长远,晋阳在太皇太后、贵太妃、先帝面前都说得上话,却从没帮衬过。
由此,姑嫂两个就没情分可言,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
见礼落座后,晋阳开门见山,说了后天举办宫宴的事,用谁做由头、意在与太后比试棋艺,一一道来。
皇后只问:“太后娘娘可同意?”
“已同意。”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皇后道,“在何处比试棋艺,要如何布置,还请你拨个人过来,仔细说说。”
“这是自然。”
皇后又淡淡地道:“既然有给宁太妃庆贺寿辰之意,便需要服侍过先帝的老人儿凑凑趣,也该问问太皇太后愿不愿意给楚王添一份体面。你先去慈宁宫一趟,问问她老人家的话音儿。本宫还有事,料理完了才能过去。”
晋阳听着那全然是吩咐的语气,心里自然不舒坦。可又有什么法子?时移世易,她一堆理不清的官司,自是被人怠慢。当下笑着说好,起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之前发作了贵太妃一通,歪打正着,将胸中积压的郁气疏散了出来,这两日已经大好,如常念经抄经。听得晋阳过来,她第一反应就是不见。
晋阳不肯走,让宫人递话,说了来意。
太皇太后想了想,还是不见人,道:“等哀家问过太后、皇后再说。让她快些走。”
晋阳听了答复,无所谓地笑了笑,出宫回了别院。
寿康宫那边,宋阁老来见裴行昭,径自跪倒在地:“臣是前来请罪的。”
裴行昭瞥他一眼,想了想,“你先前捐出来的绸缎,崔阁老帮了你多少?”
“有六千匹。”崔家没人提及此事,却不意味着裴行昭想不到查不出,宋阁老主动请罪势在必行,却要选个恰当的时机。最近这一段,他自认表现还过得去,没少为她和皇帝出力。
“哀家猜着,是崔阁老私下里给你张罗的。放心,他没提过,谁也不会追究这事儿。”裴行昭道,“终归是化成银钱,到了百姓手里。”
“太后娘娘圣明。”
“以前,有的人手伸得太长,有弊无利,阁老可知?”
“臣知道,只是……臣不敢多想,想了也没用。”
裴行昭轻轻一笑,“难得,阁老也有说大实话的时候。”
“臣自知圆滑得过分了些,若非太后、皇上海纳百川,臣早已死无葬身之处。”
裴行昭淡然道:“阁老以前固然有些过错,但要寻根究底,终归是宫里的错。”
宋阁老心念数转,“臣恳请太后娘娘,容臣继续尽力将功补过!”
“阁老如此,却不知令堂、尊夫人是何意。”裴行昭道,“她们苛待过谁,你心里清楚,你要担几分干系,哀家就不深究了。”
宋阁老的脑筋照旧飞快地转着,听出言下之意,“臣的弟的确被平白耽搁了十数年,无关他人,是臣之过。臣想尽快写道为朝廷举荐人才的折子,虽说是亡羊补牢,却总好过无作为。”
“人才要举荐,家事也要理清楚。实在有心无力,就让人家分出去单过。宋老夫人非把人绑在跟前磋磨,到底存的什么心?你又到底存的什么心?”
“臣再不敢了,往后再不会由着高堂把持家中。”
宋老夫人是宋阁老的继母,其实他平时也不少受窝囊气,裴行昭既然了解这些,便只是敲打而不责怪,“罢了,你心里有数就成了,往后遇到属实为难的事儿,便来跟哀家念叨念叨。”停了停,有所指地道,“哀家不爱理会别的,就爱理会这种不把继子庶子当人的事儿。”
宋阁老听到提及继子那一句话,犹如暴风雪中喝了姜汤,周身都舒畅起来,忙不迭谢恩。有心想说说自己那个继母还干过什么令人齿冷至极的事儿,但转念一想,太后一定比自己还清楚,否则也不会着意提到继母了,便歇了这心思,适时地告退。
阿蛮笑道:“这倒好了,也不用皇上敲打宋阁老了。”
裴行昭也笑,“只怪这人太识相,根本不用宫里先找他。”
皇亲国戚不好当,只要自家门里的女子在宫里式微,门第就会被有心人盯上,大事小情凡有差错,都能说成是给皇室抹黑。相反,如以前太皇太后、贵太妃得势时,日子便过得很是惬意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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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刹海。
沈老爷走进一所景致甚是优美的宅邸,顾不上风尘仆仆,径自去书房找自己的儿子。
沈居墨站在棋桌前,一手握着白子,一手握着黑子,自己与自己博弈。
沈老爷大跨步进门来,刚站定,便质问道:“居安都那个样子了,为何还不给他个痛快的了结?”
沈居墨看也不看父亲,从容的落下一枚黑子,“您以前不是不让我杀他么?”
“那你们就把他鼓捣的比死了更难受?!”
“他自找的。”
沈老爷走到棋桌前,一把拂乱了棋局,“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沈居墨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说什么?没您纵容无度,他也不见得变得那般下作。”
“你不在我身边尽孝,是他从小到大在我跟前彩衣娱亲,我对他娇惯些不是情理之中么?”
“这说话怎么一点儿道理都不讲了?是我自个儿跑去找老爷子的?那不是您当年求着老爷子把我带走,让他留在跟前悉心教导的?”
“我怎么知道他最终把我儿子教成了漕帮帮主?”
沈居墨斜睨着自己的父亲,“漕帮帮主上不得台面,我知道,那您干嘛让沈居安进漕帮?那时候是谁一再好话歹话的让我把人收下的?”
“……”沈老爷没词儿了,扑通一下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干的混账事儿,要是抖落到明面上,沈家连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沈居墨目光沉沉,“我么,到底执掌着数万人之众的漕帮,倒是能置身事外。”
沈老爷一惊,端着茶杯的手有点儿抖,“他到底做了什么?难不成,真去找太后娘娘寻仇了?”
“知道的不少啊。”沈居墨从他手里拿过茶杯,倏然摔碎在地上,“以前跟我一个字都没提过,您到底安的什么心?那畜生到底给您灌了什么汤?您要是活腻了,就陪那畜生做伴儿去,我娘我弟弟妹妹还得活呢!”
沈老爷被惊得站起身来,“你你你……你是要造反啊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爹啊,啊?!”
“你要不是我爹,我早把你水葬了!”沈居墨一拂袖,满脸清寒,“往后凡事听我娘的,少来我面前犯浑。回家去!”
有两名宅邸中的管事走进来,赔着笑把沈老爷请了出去,总归没让自家帮主的爹面子上太难看。
沈居墨收拾好棋子,重新摆好刚刚被阻断的那局棋。
他自己是经常纳闷儿:娘亲表里通达,聪慧流转,自己也敢说一句天资不错,弟弟妹妹一个个也都是晓得事理明白轻重的,挺好的一家人,怎么就有个那么不识数的爹?
他甚至问过娘亲,说您当初到底看上我爹什么了?娘亲想了想,就叹了口气,说只能是看上那张脸了呗。
除了一张少见的好看的脸,父亲一无是处。
也罢,横竖家里是祖父祖母和母亲当家,没父亲什么事儿,想在他的漕帮搅和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不用上火。
这些年,他都是这样宽慰自己,消减火气。
手下阿七走进来,捧着一副画像,展开来,“这人就是付云桥,打点官差拿到的画像。”
沈居墨认真地端详片刻,确定自己从没见过。画像中人的样貌跟他爹有得一拼,委实不凡。但即便是用来缉拿的画像,眉宇间也透着清逸淡泊,真人的气度一定胜过他爹数倍。
可样貌再不俗又有什么用?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罢了。
人不可貌相的例子还真不少。
行昭由着官府满世界张贴画像告示,意味的反而是难以抓获,不然,锦衣卫或她的暗卫就能办了。
那这人便很是棘手了。
如此,他不妨从别处下手。
思忖了一阵子,沈居墨吩咐道:“传阅这画像,不在京城的,便去细瞧附近官府张贴出的。有见过此人的,立刻来我面前回话,务必言之有物。悬赏最高一万两,五千、千、一千次之,全在于说的事情有多大的用处。”
阿七立即称是,随后,下意识地端详着那副画像。
沈居墨一乐,“想赚钱,大可也想门路,能带人到我跟前儿说点儿有用的,我也照赏不误。”
阿七也笑,“属下试试,也招呼弟兄们都这么办,人多了好办事,胡说八道骗钱的,立马撵走。”
宁太妃在宫里二十多年,属于那种始终安分守己的,育有皇子之后,也不曾有过半分妄念,做派反倒更加谨慎。
到了近些年,愈发明白自己的处境:儿子娶妻,她没有挑选的资格;儿子能否建功立业,她什么都帮不上。由此,索性在深宫里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习字作画,侍弄花草,做做针线,用这些打发漫漫晨光。
之前楚王府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她吓得不轻,担心儿子就此沦为笑柄,再难抬起头来做人。越是贵为王爷的人落魄,那下场便越是凄惨。
好在没过多久便知道,太后和帝后都没借机责难他,而且他还与燕王走动起来,大殿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辅助太后。
宁太妃的心这才落了地。再久了她不敢说,十年八年之内,别说皇室,便是这天下,也要由太后做主,儿子既然有了追随之意,便会踏踏实实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有那么长的年景,不愁留下后路,足以保障这一生的安稳。
听得宫里举办宴请,与自己有关,宁太妃起先想谢恩之后婉拒,再一想,这又不是给自己脸面,是给儿子体面,那么不论如何,都该听从皇后的安排才是。因此,也便爽快应下了,尽心筹备宴会上的一应穿戴,力求不张扬也不寒酸,不出任何差错。
再者,她也听说了晋阳要和太后比试棋艺的消息,实在是想亲眼目睹那般盛况。
这期间,皇帝与一些官员也相继听说了,一个个的喜上眉梢,更有官员为这事情进宫面圣,恳请太后与皇帝隆恩,允许五品及以上官员携家眷进宫赴宴,不为别的,只是想开开眼界,哪怕只是站着都可以。
只为今时今日的晋阳,怎么样的官员都不敢说这种话。皇帝想着这也是给小母后锦上添花的事儿,大手一挥,准了。准奏之后,却到晚间才想起派人知会皇后。
把皇后气得不轻,求太后揍他一顿的心都有了。
她这边是循例安排的饮宴之处,最多能容纳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家眷齐聚一堂。他同意五品官来没什么,但官员自来是这样,身居高位的凤毛麟角,品级越往下,人数就越多,就跟官场里随手能抓一大把七品八品未入流,找半天也不见得能抓住个二品品大员似的。
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他还不及时知会她,宴请的时间又近在眼前,这要是她以前没站稳脚跟的时候,便只有让人看笑话的份儿了。
生了会儿闷气,她自我开解道:“罢了,幸好他没更离谱。要是一高兴,让在京七品以上的都来,本宫就只能脱簪请罪去了。”
素馨听得啼笑皆非。
“日后得找个机会,提醒他一声,别太不把坤宁宫当回事。不然,本宫可就要向太后娘娘告他的黑状了。”皇后说着,展开御花园的堪舆图,挑选起适合的宴请之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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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那边,这次进宫赴宴的女眷,二夫人自是当仁不让。
她斟酌之后,决定把宜家也带上,亲自跟她说了听到的原委,“你又有很久没见过太后娘娘了吧?恰好这次有机会,便随我一起去。”
等到夫人死后,这孩子就要守孝年,没个像样的理由,是不能出门走动的。
裴宜家听了,道:“上次见太后娘娘,还是她进宫前,一次出门经过郡主府,遥遥地望见她策马出府。”
裴行昭进宫前,待嫁之处是自己的郡主府,不理不见裴家及一众亲戚。封后大典、先帝驾崩哭丧、册立皇太后的大典,如裴宜家这般的寻常闺秀不能进宫。
“这一算,日子又不短了。”二夫人笑道,“衣服来不及现做,我让人去成衣铺子买回了两套颜色相同的,尺寸稍微有些大,已经改好了。专门问了掌柜的,这两套衣服都是独一份儿,不会害得你跟人穿重样的。”
京城的成衣铺子,多数是售卖男子衣物鞋袜,为女子开设的,只针对各家贵女,绞尽脑汁地用新样式新料子,手艺一流,成色甚至胜于一般门第里女眷的穿戴。价格不消说,自然是贵得很。
裴宜家晓得这些,歉然道:“又让二伯母破费了。那我跟您去,哪怕只是远远地给太后娘娘请个安呢。”
二夫人携了她的手,“你像是打心底敬重太后娘娘?”
“嗯。”裴宜家眼睑垂了垂,“爹爹的灵柩,是太后娘娘送回来的。她本就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长途跋涉赶去爹爹阵亡之地,亲自送爹爹回来……”
“好孩子。”二夫人心里酸酸的,搂了搂她,“太后娘娘也记挂着你。”
裴宜家努力绽出笑容,“我倒是不求太后娘娘记挂,只求她身子康泰。听说行伍之人,大多会落下很多病根儿,她比起别人怕是更严重。”
二夫人又何尝没想过这些,此刻却只能安慰侄女:“太医院里不乏圣手,有他们尽心调理着,太后娘娘总会养好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也是呢。”裴宜家笑着点头,又道,“那我去跟我娘说一声,她虽不见我,怕过了病气,我也该隔着屏风知会她一声,她会高兴的吧?”说完,有些不安,“其实,她病着,外祖父家里又落难了……我还出去……”
“别想那么多,凡事有轻重缓急。”二夫人紧握了握她的手,“二伯母陪你一起去。”
夫人隔着屏风听了,语气里难得有了几分欢喜,叮嘱女儿:“我这病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二伯母带你进宫,是为了你好,要你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要是能得太后娘娘一两句提点,就再好不过了。旁的事不要管,见了太后娘娘也不要提。你只是个小孩子,不要自以为是地乱说话,知道么?”
裴宜家乖顺地道:“知道。”
“那就好,去准备吧。”夫人又向二夫人道谢,“凡事都指望二嫂费心了。”
“不用跟我客气,你好生将养着。”二夫人道辞,携裴宜家离开。
路上又想着,进宫是大事,她倒是清楚那些礼仪规矩,却不是教人的料,起码一半日里不能让宜家全然领会又记在心里。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记起行昭很赏识一个叫芳菲的宫女,将人安置在了郡主府,她去求芳菲相助的话,应该能成。
遂一刻也不耽搁,命管家备了车马、十二色礼品,带着宜家出了门。后来果然不出她所料,而且事情出乎她意料的顺利。
转过天来,依照宫里派发的帖子指定的时间,估算着提早出了门。未正时分,二夫人和裴宜家相形来到宫里,随引路的宫人去往御花园里的集福堂。
一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湖水如镜,是花色不多的时节,宫里却是姹紫嫣红之景,又有汉白玉的路、桥玉带般萦绕其中,将各处纵横贯连。
满目皆是引人驻足流连的美景,也不能叫人忽略天家的底蕴与威严。这等感触,只有在宫里才能领略。
裴宜家景致没少看,却不曾驻足片刻,更不曾形于色。
二夫人瞧着,心里老大宽慰。这孩子真就是天生的资质好,要是换个人,被夫人关了那么多年,别说芳菲只教了半日,便是教导一半年,进宫来怕是都要露怯。
还好,还好,这孩子一准儿是随了裴洛。二夫人在心里感叹着。
集福堂里,很多官员及家眷已经来了。二夫人按照品级带着宜家就座,便有私下里相熟的命妇前来打招呼。二夫人笑吟吟地应承着,将宜家引荐给命妇。
命妇一听这是小太后叔的女儿,不免高看一眼,别说孩子本就样貌不俗,便是资质平平,也会好生夸赞几句。
裴宜家被素不相识的人一通夸赞,低眉敛目地听着,再略显不好意思地说声“夫人谬赞了”,全然是合乎年纪又合礼数的应对。
欢声笑语织就的喧哗中,皇帝、皇后来了。
众人噤声,齐齐行礼参拜。
刚平身,宗室中人、几位先帝的嫔妃和皇帝的一众嫔妃循序到来。
再之后,是太皇太后与太后相形而至。
裴行昭见太皇太后彻底消停了,也便愿意把她当成先帝的生身母亲敬着,特地去慈宁宫相邀,与她一同前来。
太皇太后哪里有不领情的,彻底明白,裴行昭真是那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往后只要她维持现状,便可安心颐养天年。是以,出现在人前笑眯眯的面容,是由心而生。
裴行昭亲自扶着太皇太后落座,才到自己的位置就座。
一番见礼参拜之后,只剩晋阳长公主还没到,皇帝命人上果馔美酒,着乐师奏乐助兴,也是由着众人随意说说话,一起等着重头戏。
裴行昭视线在女眷席间一扫,留意到了二夫人和裴宜家,微微一笑,招一招手,“二婶、宜家,来哀家这边,叙叙家常。”
二夫人和裴宜家心里都难掩惊讶,没想到,裴行昭会这样直接的行事——以前老夫人、大夫人进宫来,她可是从头到尾懒得搭理,命妇就没有不知道的。
心里千回百转,两人却没有片刻迟疑,当即上前去,给太后行礼问安,自然也少不得一一向太皇太后和帝后行礼问安。
太皇太后与帝后知晓是太后的娘家婶婶、侄女,都命人给了赏赐。
这一番下来,两人才到了裴行昭跟前说话。
裴行昭一直观望着,二婶也罢了,娘家是富养女儿的做派,一应规矩礼仪全不在话下,小小的宜家竟也是礼数周全,从容而又落落大方,不由人瞧着不欢喜。
她柔声问宜家:“进宫来怕不怕?怕不怕姐姐?”
因着那姐姐二字,裴宜家一下子红了眼眶。她本以为,裴行昭这个姐姐,是她这一生只能遥望而不能论姐妹的。却原来,不是的。
她轻轻抿一抿唇,恭声道:“臣女不怕。”
裴行昭轻轻地笑,抚了抚女孩的面颊,“姐姐找你说话,便不用见外。”
裴宜家这才抬了眼睑,端详她片刻,唇角徐徐上扬,轻轻唤了声:“姐姐。”
裴行昭笑着颔首,也在打量她,见她穿着粉色褙子、白色挑线裙子,衬得肤光如雪,眉目如画,“回头带些衣料首饰回去,让二婶好生打扮你,对了,还有糖,不高兴了吃一颗糖,便会好过一点儿。”
“真的吗?”裴宜家终于现出了这年岁该有的单纯。
“我也不知道呢,不过很多人都这么说。”裴行昭笑道,“多给你一些,但你不要贪吃,不然牙会坏掉。”
“嗯!”裴宜家明眸微眯,用力点头。
裴行昭转向二夫人,“是您指点的宜家,还是另外请了谁?”
二夫人就悄声说了芳菲那一节,末了道:“为这种事去求别家命妇也不好,我索性就沾你的光,去求了芳菲姑姑。她待人很是宽和,也很懂得点拨人的诀窍,只半日光景,你瞧瞧,宜家便知道见了什么人行什么礼,更晓得收敛心绪。”
“可不就是。”
二夫人又轻声道:“我瞧这样,就得寸进尺了,求芳菲姑姑到裴府,往后教导宜室、宜家。算是日常起居方面的女先生,每年出六百两束脩,拨一个单独的小院儿,配四名小丫鬟、四名婆子,太后娘娘看可行?”
寻常门第里的大管事甚至管家,一年下来的例银,也不过五六百两。
裴行昭笑意更浓,“这样说来,芳菲已经被您说动了,只看我怎么说?”
“是呢。”
“也好啊。”裴行昭看一眼宜家,“二妹、妹,有个人时时提点着,再加上您,往后也便什么都不愁了。”
二夫人喜形于色,“明日就去请芳菲姑姑。”
“好。”裴行昭握了握宜家的手,“等我跟人下完棋,和你二伯母一起到我宫里坐坐,到时我们再说话,好不好?”
裴宜家用力点头,“好。”
二夫人闻音知雅,携宜家行礼,回了座位。
这一幕,裴显从头看到尾,心里洋溢着欣喜和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感伤之情。
行昭终究是顾念着家中的手足,曾几何时,他自问也曾为了手足去做去承担一些事,而他的手足,都已不在了,不在之后还恩及于他。
他也只是没有对不起过他们,却不曾尽心照顾过他们的妻儿。回顾过往,真是一言难尽。
而别的官员瞧着,想法一致:小太后倒还是以前那样子,一码归一码:她就算前脚把你爹咔嚓了,你没惹着她,她便不会拿你撒气。这上下,很明显,罗家是罗家,她叔的女儿与那些是不相干的,只要不出幺蛾子,她就会着意抬举。
命妇们想的,却是太后不待见祖母和母亲,对她的二婶却是礼遇有加,日后要与裴家二夫人多走动。
晋阳没让人们等多久,进到门来,行礼之后,歉然笑道:“委实没料到,路上遇到些事,被耽搁了一阵,这才来迟了。”
遇到的事情为什么不是把你刺杀了呢?皇帝腹诽着。
太皇太后辈分最高,摆一摆手,“坐下歇歇,等会儿不是还有的忙么?”说着望向裴行昭,“哀家听说,你们两个要比试棋艺,与大家说说吧。”
裴行昭称是,对在场众人道:“哀家要与晋阳长公主比试棋艺,是晋阳提出的,说正好借着宁太妃生辰的机会,较量出个输赢。哀家觉着也好,既然有输赢,便有彩头,宁太妃这寿星,大可以跟哀家、晋阳要两份说得过去的寿礼,不然岂不是平白被人说事?”
在场众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宁太妃忙离座行礼,“太后给嫔妾体面,嫔妾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敢讨要礼物。”
“话可不能这么说。”裴行昭目光流转,“下棋间隙,哀家与晋阳也不能闲着,便分别做一幅百福图、百寿图,送给宁太妃。”
宁太妃千恩万谢之后,方噙着笑回座。
楚王见生母难得这样开心,逸出了很是柔和的笑容。
裴行昭望着晋阳,“你做哪一幅?你挑。”
晋阳也不犹豫,“那我做百寿图吧。”这没什么吃亏占便宜的,都是一个大字、九十九个形态写法各异的小字。
“行啊。”裴行昭无所谓,“纸张的尺寸,照着落地屏风的尺寸来。”
晋阳道:“至于我们之间的赌注,不妨写在纸张上,等分出输赢之后,再告知诸位也不迟。”
“可以。其余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是老规矩,下盲棋。”
晋阳含笑点头。
皇帝已经暗暗摩拳擦掌了,吩咐皇后:“比试之处安排在哪儿?烦劳皇后引路。”
皇后称是。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一面大湖前。
这里是先帝在位时,特地建造的供他与群臣一起看戏的所在。
湖中心是一个偌大的戏台,戏台后方是水榭,原先供戏班的人装扮候场;戏台左右,各有一栋层小楼,供看戏的人落座,一面享用茶点一面看戏。
自从内忧外患开始,这地方便闲置至今。
此刻,戏台上正对着两栋小楼的那一面,各设了两个大的出奇的棋盘,近前的陶罐里放着比一般棋子不知大了多少倍的棋子。
居中临水的那一面,靠近边缘设有两张大画案、座椅。这样一来,人们既能在小楼上看到棋局上的进展,也能看到比试的二人做百福百寿图的情形。
已有宫人侍立在场中。
晋阳望了一眼,对裴行昭笑道:“既然两边各设了两个棋盘,那么,最先的两局棋,一起进行如何?”
闻者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下盲棋的话,一局不出错已是难得,怎么能同时兼顾两局?
皇后瞧着晋阳,心中暗暗冷笑。晋阳命亲信让宫里的人这样安排,不外乎是要给太后一个出其不意。
她闻讯后,去寿康宫跟阿妩说了说,阿妩就说随长公主折腾就是了,有本事她就一起弄个五个的。她也就放下心来。
裴行昭沉吟了片刻,“哀家也不想下棋耗费的时间太久,如此再好不过。”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一次不用前人留下的棋谱。再者,下棋的时间终究是谁也说不准,为免等待时无所事事,不如让宫人备齐作画的颜料,保不齐用得着。”
因为那一刻的沉吟,晋阳料定她是打肿脸充胖子,对于别的自然没有异议。
随后,皇帝与众人按等级分成两拨,到小楼上入座。
裴行昭与晋阳去了水榭之中更衣——大袖衫写字作画,一时半刻倒无妨,时间久了,衣袖便会成为累赘。
裴行昭换了一袭玄色箭袖长袍,晋阳换了一袭月白窄袖锦袍。
两人相继出了水榭,到了戏台前。
天气不错,和风习习,吹皱了湖水。
晋阳问裴行昭:“作何感想?”
裴行昭临风而立,眸光清明,笑意飞扬,“今日我要你明白,何为云泥之别。张道成、崔淳风比之付云桥如此,我与你,亦如是。”
晋阳眉梢一挑,继而嘴角微微一撇,“终于是狂到我跟前儿了。”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你此刻的嘴脸委实难看。不过,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晋阳吁出一口气,回以一记冷眼,先一步上台。
裴行昭笑眉笑眼的,步调如常地走到大画案前。
两女子先写了赌注,交给宫人封存起来。
随后,有太监高声讲明下盲棋的规矩,再宣布比试开始。
规矩说来也简单:双方不可以也无法看到棋局,只能在心里牢记彼此走的每一步,待对方落子之后,告诉身边宫人自己要在何处落子,宫人如实报出,由专人将棋子放到指定的位置。同时进行两局,也是同样的规矩,双方都不可悔棋。
下围棋这回事,最初的几步,便是活神仙也玩儿不了花样,两女子开局,自然都是干脆利落得很。
渐渐地,晋阳便有些吃不住劲了。
裴行昭落子始终保持同样的节奏:晋阳那边落子之后,她便当即做出应对,她身侧的宫人也就当即报出落子的位置。每一次,她都不让晋阳等待,每一次,晋阳都要她等待长短不同的时间。这情形只要维持十来步,便会对人形成莫大的压力。
除非晋阳能赢得特别漂亮,否则,即便如上次在江南对弈时打个平手,不少人私下里也还是会说真正的赢家是裴行昭。
晋阳没来由的觉得,落在身上的阳光令人气闷燥热,委实讨厌。但她连生气烦闷都不敢,心思一旦乱了,记忆便会将两局棋混淆。
她神色凝重,一直双眉紧蹙,在做的百寿图总是出错,已作废了好几张。在她一旁服侍的名宫人受了影响,不免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个不高兴,让自己变成出气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裴行昭那边,她气定神闲地做着百福图,居中的大字遒劲有力,小字包括楷书、行书、行楷、草书、隶书……书法不同,笔法便也不同,字或是清逸有力,或是龙飞凤舞,不是一般的有看头。
名宫人一个侍奉笔墨,一个传唱落子的位置,一个侍奉果馔酒水,都不忙,都有大把的时间细细观看。
裴行昭书写的速度很快,完成了分之一,晋阳那边却还没开始——又重新铺开了一张宣纸。
她牵了牵唇,也不心急,搁下笔,取过金杯,喝了一杯九酿春。这是贡酒,皇室宴席必备的酒品之一,她喝着也就那么回事。
两面的看台上,人们都识趣地尽量保持静默,即便说话,也将声音压到最低。
太皇太后与皇帝因着以前和晋阳的过节,皇后因着与裴行昭的情分,都是打心底希望晋阳输得一塌糊涂,自开局到此刻,笑容都是止也止不住地蔓延到眼角眉梢。
不懂棋的,也没关系,远远地可以望见太后与长公主写的斗大的福、寿字。两女子书法了得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布局运笔都很值得反复推敲。
棋艺书法都不开窍的贵妇闺秀,也没事:小太后是大周第一美人,便是只因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望着她到半夜,也不见得看得够。真正的美人正如流动的画卷,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胜过万千美景。
二夫人和裴宜家挨着坐在一起,宜家从会写字就每日习字,多少有些心得,下棋就真的是一知半解了。难得的是二夫人懂得些下棋的门道,便将宜家拉到身边,对着一局棋给她细细地讲解。
两局棋终于是到了杀得难解难分的地步。两人落子的情形一如初时。晋阳一落子,裴行昭就仿佛早已算到,当即跟上下一步,而之后,晋阳就跟不上她了,要思忖良久。
错一步就输全局的地步,裴行昭怎么还能如此?晋阳额头渐渐沁出了汗,又怕汗落到宣纸上,害得她再一次前功尽弃,只得频频擦拭。
狼狈。她知道,很多观望的人一定在心里笑她。
裴行昭完成了百福图,退后两步瞧着,还有闲心问一旁的宫人,“还成?”
宫人忙道:“再没有更好的了。”
裴行昭笑了笑,这才盖上自己的印章,命宫人放到一旁,随后取过一张备用的纸张,唰唰唰地列出了一张颜料明细单子,吩咐宫人取出来,另备一张四尺对开的画纸。
宫人奉命行事,乐滋滋地忙碌起来。
侍奉酒水的很有眼色,给小太后搬来椅子,又端给她一杯酒。
晋阳想摒除杂念,不将任何动静放在心里,可裴行昭那边那么个忙碌折腾的法子,即便没人高声,也会引得她不自主地侧目,一看之下,便是气得眼前直冒金星。
上次在江南比试,裴行昭明明是与她的棋艺不相上下。她在那之后,又先后得了几位个中高人的指点,一直潜心研习到现在。而同样的时间里,裴行昭在忙着用兵,忙着做好一方总督,别说下棋了,每日能有时间睡足两个时辰已是难得。
既然是这样,那她裴行昭的棋艺怎么会突飞猛进到这地步?——这两局棋,懂得的人都看得出,裴行昭简直是步步杀招,要多狠有多狠,要不是晋阳深谙其道,早已被杀得落花流水。
可也只是深谙其道,并不能与之势均力敌,起码到此刻,她已见颓势。
怎么办?
怎么办?!
原本想借着这机会,好歹扫一扫裴行昭的颜面,自己没了贤名,却能保有才名。
结果,竟是又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晋阳用尽毕生的定力,让自己稳住心神,冷静应对。输就输吧,别输的太难看。
她加快了书写的速度。总不能到见了输赢的时候,连字画都没做成。
为此,她索性将落子的时间拖延得更长一些。心里已经想好,却不言语,从速书写十个八个小字,这才道出。
裴行昭已经给自己找了作工笔画的事由,自然更加等得起,站在大画案前,认认真真地作画,间或接过伶俐的宫人递来的酒,喝上一杯。
渐渐的,画作成形、完成,竟是太皇太后的肖像。
画中的太皇太后,是几年前的样子,要比如今显得年轻,眉眼浅含笑意。
裴行昭放下画笔,盖上印章,转头凝了晋阳一眼,笑笑的,目光凉凉的。
没过一刻钟,晋阳的字画完成了,待裴行昭对两局棋再次落子时,她身形微微一晃。
两边观棋又懂棋的人,立时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太后娘娘赢了!”
“天啊,两局棋同时获胜,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
“故意的呗,其实早就能下杀招了。”
……
语声纷沓入耳,晋阳闭了闭眼,手撑在画案上,失声道:“我输了……”
裴行昭已到了她面前,微笑道:“以往人们说晋阳德才兼备,到今时今日,倒是很担得起无才无德。好了,看看我们的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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