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盯着裴行昭,只关心一个问题:“怎么会?你的棋艺怎么会精进到这地步?”
裴行昭淡然道:“裴郡主要下裴郡主的棋,太后要下太后的棋而已。”
内侍取来封存的赌注,展开来,高声宣读给众人听。
裴行昭的赌注,是杨楚成家中的传世宝物,翡翠白菜。限时三日,请长公主找到,送到宫里。
晋阳的赌注是付云桥,待得人找到后,请太后免去他一切罪责,将人交给长公主处置。
裴行昭环顾两侧看台,见到的是一张张带着不解、狐疑的面容,浅笑道:“杨将军含冤身死之后,官府抄没家财时不曾见到杨家的传家宝。哀家以此为赌注,是请长公主帮忙找出来,也好物归原主。”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释然,小太后对陆、杨一案的韧劲儿、拗劲儿,谁不清楚?要寻回一件遗失的宝物,实在是小意思。
“至于晋阳的赌注付云桥,她已说得很清楚。”裴行昭又道:“这是比试,也是赌局,既然是赌,便不用讲道理。”
这会儿,众人心里琢磨的可就多了。
“小赌而已,诸位看个热闹便罢了。”裴行昭负手而立,转向帝后、太皇太后、宁太妃所在的小楼,“百福图、百寿图已然做成。此外,哀家另做了一幅工笔画,画的是太皇太后,若不嫌弃,还请笑纳。”
她吩咐宫人将字画和工笔画送过去,又道,“诸位请便,哀家回宫稍事歇息。”
皇帝笑着站起来,扬声道:“母后且去,开席前朕派人去请。”随后,率众回到集福堂。
晋阳灰白着一张脸,脚步虚浮地回到水榭,更换衣物。
裴行昭也换回了华服,遂吩咐阿蛮,打赏在这里服侍的全部宫人。
阿蛮笑问:“赏多少好呢?太皇太后、皇上、皇后、宁太妃已相继派人过来,前三位每人赏了十两,宁太妃每人赏了五两。”
裴行昭失笑,“我们也赏十两吧,不能越过太皇太后去,也不能比宁太妃少。”
阿蛮称是,笑盈盈地去了。
裴行昭步出水榭,带着李江海、阿妩向岸上走去。
晋阳赶上来,“三日时间,我怎么可能找到那物件儿?”
李江海抬眼望天。
阿妩瞧他一眼,笑。
裴行昭见水桥一路并无宫人,道:“谁又不知道谁?你跟我装什么大头蒜?”
李江海和阿妩同时低下头去,掩去眼中的笑意。
“怎么我手里有什么没什么,你比我还清楚似的?”晋阳已然气急败坏,“莫不是太后娘娘也做起了鸡鸣狗盗的勾当?”
“是不是觉着天儿热,想去水里凉快凉快?”裴行昭斜睇着她,“要说鸡鸣狗盗的事儿,你长公主认第一,谁敢认第二?”
晋阳冷笑,“颠倒黑白的本事,太后敢认第一,谁也不敢争第二。我就在这儿,就说你是鸡鸣狗盗之辈,你能奈我何?”
裴行昭竟笑了,“嘴脏,去漱漱口。”语毕广袖轻轻一拂,与此同时,人已飘然向前。
既然有身手好的优势,她干嘛浪费时间跟人耍嘴皮子呢?又不是值当的人。
阿妩手疾眼快地带了李江海一把。李江海就觉得,须臾之间,自己已向前移了几丈之远,站稳迈步同时,恰好听到长公主的落水声和惊呼声。
晋阳的两名侍女一直随侍在侧,可是因着长公主和太后说话总有些大不敬的嫌疑,她们每每听到都是心惊胆战,只低着头屏住呼吸,生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是以,自家主子落水了,她们硬是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反应过来,什么都顾不上,扯开喉咙呼救:“来人啊!救命啊!长公主落水了!”
已走出去一段的裴行昭、阿妩、李江海一脸无辜,见有宫人闻声向湖面跑来,裴行昭招一招手,“快去救人,哀家的人不识水性。”
那边的宫人忙道:“太后娘娘只管放心,奴才们定会尽力!”
没等裴行昭回到寿康宫,一个消息就传开了:长公主输了棋,心神紊乱,走路时竟然不看脚下,落入了水中。幸好宫人搭救及时,没有大碍。
集福堂那边,太皇太后细看着裴行昭给自己的工笔画,贵太妃、宁太妃、皇后也凑过去看。
起先,众人交口称赞太后绝佳的画艺:太皇太后的样子跃然纸上,连眼角、面颊上的两颗小痣都一般无二,只是看起来更年轻,是几年前的样子。
画作如此细致,衣饰却不同于今日,却是太皇太后以前穿戴过的。众人对着画,绞尽脑汁地回想,想借此知晓裴行昭画的到底是哪一年的太皇太后。
最先想起的,正是太皇太后,“四年前,是四年前开春儿啊。”她笑着对皇后道,“那时先帝还在外征战,有两道给皇上、首辅的密旨,派太后走那一趟。哀家等她在东宫传完旨意,命人请她到了宫里,说了会儿话,期间让她帮忙选了一样首饰给哀家戴上。太后走后没多久,哀家又唤你,询问旨意上说了什么,想起来没有?”
“诶呀,是啊!”皇后轻拍一下额头,“孙媳就说,瞧着眼熟,可您要是不说,是如何都想不起来的。还是您记性好。”
太皇太后笑眯了眼睛,“没想到,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太后便将哀家的样子完全记下了。”
贵太妃那时候,每日必能见到太皇太后,这会儿想了想,恍然大悟,“真是呢。”
随后,太皇太后、皇后和贵太妃就开始逐样研究那些首饰、衣物,就算是衣服上的云纹、绣样,也都与当时一般无二。
命妇们听说了,都请太皇太后让她们一观画作。
太皇太后却担心画经手的人多而被损坏,想一想,遣人寻了尺寸适合的酸枝木画框来,简单装裱之后再展示给众人。她对这份意外所得的礼物有多喜爱,已可见一斑。
皇帝那边,也命人将两幅字画简单地装裱起来,与亲王官员一同鉴赏。
这时候,晋阳落水的消息传了过来。
太皇太后和皇后当没听到,继续笑着看画。
皇帝则问:“人怎么样了?”
有内侍答:“只是呛了几口水,应该没有大碍。”
太可惜了,怎么不淹死她呢?皇帝悻悻的,摆一摆手,“找个太医过去瞧瞧。”
官员们对这消息,一些人悄声嘀咕:以往倒是没看出,长公主竟是个经不起事气量狭小的。输给小太后有什么好介意的?好多人可是以死在她手里为荣呢。再说了,今日人家可是一点儿得意的样子都没有,一句奚落的话都没说,还想怎么着?自己看不开,受些罪也是活该。
另一些人则觉得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晋阳从十五六就涉及政务,帮先帝办一些差事,顺风顺水这么多年,从没像这一段一样,接二连三地摔跟头。换了任何一个心高气傲的,也不会比她好到哪儿去。输了棋,大抵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人们都自认为想通了,也便将这事情放下,认真研究起太后所作的百福图,细究每一个字的运笔、力道,除了书法高手,人们大多不能将全部字体认全,便请来高手不耻下问。
至于晋阳的百寿图,的确是受冷落了,倒不是人们故意厚此薄彼,而是因为她书写时心浮气躁,不少小字显得力道虚浮,字迹也稍显潦草。当然,单独拿出来,也算中上品相,但此时珠玉在前,是谁也没法子的事情。
这期间,二夫人和裴宜家已经被请到了寿康宫,在宴息室与裴行昭说话。
没了惯有的遥不可及之感,消除了紧张,裴宜家对着裴行昭,全然是十来岁的小姑娘的单纯性情,“姐姐的字写得真好,要怎么样才能练成?那些小字的字体,我恐怕最多认识十来个。”
裴行昭笑问:“喜欢写字?”
“嗯!”裴宜家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姐姐,不要赏我别的,赏我些您用过的字帖好不好?”
“别的要给你,字帖也送你。”裴行昭笑着起身,“走,到我的书房去挑选字帖。二婶帮忙看着,给宜家选些适合她的纸笔。”
二夫人和裴宜家俱是笑逐颜开。
李江海和阿妩一阵翻箱倒柜,找出裴行昭存着的各种字帖,又取出各类上好的纸张、笺纸、笔墨纸砚,搬来一张大画案,全部放到上面。
裴宜家很认一,只问裴行昭习过哪些字帖,然后选出来,笑盈盈地看过,捧在手里,动作小心翼翼的,竟是视如珍宝的模样。
裴行昭摸了摸她的头,帮她把字帖放进一个樟木匣子,随后给她选文房四宝,和二夫人一起教她挑选的技巧。
裴宜家凝神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喜欢读书写字?”裴行昭柔声问她。
“很喜欢。”裴宜家答道,“爹爹说过,女孩子也要多读书写字。在外的时候,家书里也叮嘱过我。”
这就难怪了。这孩子固然不得不依着母亲的意思整日闷头做绣活,盘桓于心并且始终铭记的,是父亲点点滴滴的影响。父女两个固然聚少离多,却不代表团聚时日里的每一刻会被淡忘忽视。
裴宜家犹豫了一下,又轻声道:“爹爹在信中提过姐姐,说希望我能像姐姐一样饱读诗书,写一手好字。还说,何时世道太平了,会亲自教我。”
“现在学也不晚,书读的不在多,够用就可以。”裴行昭只能避重就轻,随后凝了一眼宜家与三叔几乎一般无二的眉眼,旧日回忆,再一次被触动。
她到军中,不曾更名改姓。三叔获悉之后,只凭借着心里一份微薄的希冀,便赶在军务稍微闲一些的时候跟上峰请了假,赶到军中与她相认。
那天,刚刚结束一场战事,她一边往营帐走,一边卸盔甲。
忽地听到男子的声音:“行昭?是行昭吧?”说着便已从怀疑变成确信,“阿昭!”
她一手搂着头盔,一手扯着护甲,转头望去。
漫天霞光之中,高大挺拔的男子一步步走近她,明亮的热切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她颈子梗了梗,因为背光的原因,又眯了眼睛,细瞧他的眉宇。她六岁与十三岁的样子,辨认起来比较吃力,但已成年的三叔经过六年,样貌变化并没多大,她立刻就认出来了,嘴角翕翕,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心里空茫茫一片的时候,三叔的脚步加快了,走到她面前,用力把她搂到怀里,手掌隔着护甲重重一拍,“阿昭!小兔崽子!怎么不先回家?怎么不给三叔写信?不要三叔了?”
裴行昭鼻子有点儿泛酸,下意识地辩解,傻呵呵地给出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没来得及,没顾上。”
三叔这才松开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温暖的手落到她面上,试着帮她擦去溅到脸上的尘土、血迹,随后,忽然别转脸。
她看到了有晶莹的水滴掉下,落入尘沙。为之动容,却是哭不出。
相认之后,三叔便开始想方设法地求上峰把自己调到两军阵前。叔侄两个曾在青海同一军营并肩作战过一个多月,数次促膝长谈至天明。随后先帝带着包括裴行昭在内的精锐将士转战江浙。
那几年,朝廷用兵的主要省份便是青海、江浙。
乱世中的将门多变故。
彼时的裴行昭从没想过,自己在幼年丧父之后,还会失去与父亲有着相同风骨抱负的三叔。
变故来临之前,人总是会相信,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甚至会想,自己已经够倒霉了,若有老天爷,他也顾不上再给自己雪上加霜——用这种理由帮自己建立希冀一点点安逸喜乐的信心。
而战争是残酷的,这人世也多有残酷的一面。
二夫人见姐妹两个都是若有所思,忙笑着将话题岔开去,姐妹两个也都不想扫了对方的兴致,绽出欢颜来应承。
阿蛮从水榭那边返回来,惦记着裴行昭先前提过的事,带着小宫女小太监从库房里搬出诸多首饰衣料,放到偏殿的长案上。皇帝皇后每每得了新的花样,总不忘记送来寿康宫,而裴行昭是真不喜用这些,便只是放在库房,留着赏人。
在书房挑选了不少物件儿,裴行昭又携二夫人和宜家转到偏殿,挑选首饰衣料,两人都有份。
裴行昭拿起一支步摇,在二夫人头上比量着,“二叔这几日怎样?”
“瞧着焦头烂额的。”二夫人毫不掩饰笑容里的几分幸灾乐祸,“做惯了甩手掌柜的人,哪里知道家里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现下是懒驴上磨,该是少不了麻爪的时候。”
裴行昭莞尔,把步摇放回到锦匣,又把与步摇相称的几匹锦缎一通放到留用的位置。她没耐心打扮自己,但很喜欢打扮别人,“这些适合二婶。阿蛮阿妩,再选出与步摇相称的首饰来。”
二夫人这些年来,见惯了女子在衣着上争奇斗艳,一看便知行昭深谙其道,不免笑着叹息,“原还以为你根本不会对这些上心呢。”
裴行昭笑道:“学作画时,晓得了如何配色,闲来又常拿阿妩、阿蛮练手,便摸索出了些门道。”
二夫人由衷道:“你搭配着选出来的,日后我穿戴着可就半分担心也没有了。”
裴行昭看宜家一眼,“宜家是清艳的样貌,小脸儿又白,只要场合没忌讳,便给她穿戴娇嫩亮眼的颜色,素净的穿着也很好看,都选出一些来。”
阿妩、阿蛮笑着应声。
裴宜家歪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脸,绽出了甜甜的笑靥。
一边着手这些,二夫人一边问起太皇太后画像的事:“过来的时候,便听说画的与太皇太后的样子分毫不差,只是更年轻几岁,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裴行昭笑着说了初见太皇太后的因由,又道:“那次相见,她就是慈眉善目的样子,我就想着,真是名不虚传,跟传闻中一样,保养得极好,看起来跟先帝的年岁差不多——先帝在外征战,经常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有时候简直没法儿看。”
二夫人和裴宜家忍俊不禁。
“那日她只是问我先帝在外如何,有没有受伤等等,和颜悦色的,恰好在挑选首饰,便让我帮着挑选。我离得她近了,又帮她戴上首饰,便看得愈发清楚。平时的日子枯燥,这也算一桩趣事吧,便记在了心里。”裴行昭笑盈盈的,“如今她摆明了以和为贵的心思,我也该敬着她一些,怎么说今儿也算是给一位太妃庆贺寿辰,只让她看热闹,总有些说不过去。”
二夫人和裴宜家缓缓颔首,品着这里面含着的处事之道。
天色不早了,皇帝派冯琛来请。
裴行昭当即应了,唤阿妩打理清楚那些物件儿,送到裴家的马车上,之后折回集福堂。
下了步舆,与裴宜家一起走向灯火通明的殿堂时,裴行昭问道:“听说罗家的事了?”
裴宜家答:“听说了。”不要说母亲提点过,便是没有,她也自知没有置喙的资格。什么都不清楚,只要说话就是个错。
“他们犯的错,是参与诬陷迫害忠良。”裴行昭很直接地告诉她,“被害的忠良,已经含冤入土,他们是与你大伯父、你爹爹一样的人。”
“啊?”裴宜家转头,明澈的大眼睛望住裴行昭。
裴行昭点了点头,“所以,姐姐不可能原谅他们,皇上也不能,律法更不能。明白了?”
裴宜家消化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沉了片刻,靠近裴行昭一些,低声道,“我……我听到过一些话,如今猜得出他们做错了事……可我没告诉过二伯母、二伯父,我什么都没做……”
“你才多大,便是做了什么,也是徒劳无功。”裴行昭揽了揽她的肩,“顺其自然,好么?”
“好。”
回到宴席间,气氛始终欢快而热烈。皇后告诉裴行昭:“晋阳不舒坦,先一步回去了。”
裴行昭说也好,随即发现,宴会的氛围洋溢着轻松欢快,向她敬酒的人比以前多了不止一倍。
皇帝和皇后秉承孝道,替太后挡了不少酒。
楚王和燕王的心情都格外的好,两个人都先后敬了裴行昭好几杯酒。两个人的口才,不是皇帝皇后能时时招架得住的,又见太后面色如常,也就由着他们了。
燕王上前来敬酒时,悄声说了一句:“干得漂亮。”
裴行昭当没听到。
楚王也悄声说了一句话:“大恩不言谢。”
裴行昭回以一笑。那也是他自己换来的,这一阵他可是一日都没闲着,始终着手说服或镇压闹得过分的宗亲。
自然,燕王也是一样,但那厮就是做着好事还不让人念好的德行,她心里有数就得了,犯不着正经表示——他一准儿翘尾巴。
众人的话题始终不离书法、工笔画,不乏在这方面小有成就的官员命妇闺秀少年向裴行昭请教。
裴行昭有问必答,也借机给了他们露一手的机会,在歌舞助兴的时间里,展示素来专攻的书法、画作。
之后,皇帝与皇后商量几句,安排了排场算得盛大的烟火。
皇后是瞧着太后与裴二夫人、裴家闺秀相处得很融洽,难得有流露温情柔和的一面,不妨让三个人更开心一些。
皇帝想的却是,就是要把庆贺小母后获胜的排场做大,气死晋阳才好。
这样一番下来,今日的宴请自是宾主尽欢。
今日种种,又成了一段小太后的佳话,渐渐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自然,这是后话。
裴行昭回到宫里的时候,已是夜阑人静。
沐浴更衣,歇下之后,阿蛮交给裴行昭一封信,“沈帮主的。”
裴行昭看过,唇角弯了弯,“除非付云桥一直隐居,否则,一些行迹迟早会被查到。”
“可是,付云桥如今到底在何处?”
“是啊,那个不敢见人的,到底在何处?”随着女孩清甜的声音,穿着一身夜行衣的韩琳走进来。
“小夜猫子。”阿妩拍拍她的脸,“又是大半夜的去办差?”
韩琳笑着捉住她的手,拍开,“不是去办差,得先讨到差事才能去办。”
裴行昭懒散地倚着床头,一腿支起,一手落在膝头,指尖跳跃几下,“晋阳的赌注不是很有意思么?可以从两方面想,一是她自认稳操胜券,获胜之后便可让付云桥光明正大的现身,为她所用;二是付云桥兴许已经在她的别院,或许是即将赶至。以她的习惯,我只能想到这么多。”
“让付云桥光明正大的现身,不就等于是承认了付云桥曾为她效力么?”阿妩道,“当真不顾脸面了?”
裴行昭笑微微的,“那是两回事,人家大可以说,不过是又一次不拘一格用人。”
韩琳的关注点在于她所说的第二点,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已经或者即将赶至晋阳的别院——这事儿得交给我办,我去把那厮揪出来。”
阿妩敛目思忖着,“我们是盯着长公主那边,看似毫无遗漏,实际上他们可钻的空子太多了:进出的马车、箱笼有没有藏人,还有密道,我们只知晓一些惯常会在地下打通的,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怪只怪那别院是她产业里不大起眼的一所,以前根本没进去探路。”
裴行昭颔首,望着韩琳,“想去就去吧,只是千万当心。见机行事,要是看到付云桥,当下倒也不必急着把人抓回来。”
“我晓得!”韩琳转变成严肃的小模样,拱手行礼,反身向外,顷刻便不见了人影。
.
天刚擦黑,晋阳回到别院。别院门前,仍旧坐着一些宗亲里的破落户,这些人才不管她在不在里面,闹事撒气让她也不好过才是关键。
晋阳的怒火空前的旺盛,听得那些人又在拐着弯儿地对她骂骂咧咧,倏然怒极,冷声吩咐:“都给我打出去二里地!往后谁再来我门前闹事,一概棍棒伺候!”
仆从虽觉不妥,可给谁当差就得听谁的,也便听命行事。
伴着人挨打的声音、怒骂的声音,晋阳下了马车,走进书房。
她的头发还没干透,感觉腻嗒嗒的,被宫人从湖水里救上岸,换了衣服却没沐浴,又感觉身上脏得很。
裴行昭那个悍匪!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对她动手了,还把她传成了输不起、气量狭小的人。
这仇要是不报,她便是白活了这些年。
她遣了侍立一旁的下人,独自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攥着拳坐了好一阵子,情绪勉强归于平静。
还没到绝路,她不能再因急躁急切出错了。
而且……
她望着贴墙而立的,偌大的花梨木书架。
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今夜,他便可以到来。
只要有他相助,局势就算再差,也能得以扭转。
她也是先帝钦点的摄政之人,怎么能在摄政之初就被扳倒?颓势尽显无妨,但朝堂上要是裴行昭一家独大,便是大多数官员会竭力反对的。
哪怕她这长公主只剩了个空壳子,她裴行昭也得让她摆在朝堂。
是了,不用急。谁的生涯不是起起伏伏,她裴行昭的仕途走得顺遂,心路不也经历过几番大起大落么?便是只说陆、杨一案带给她的打击,已是常人难以想象。
比起那些,自己如今受的这点儿委屈又算什么?
话说回来,她已经给过裴行昭钝重的打击,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想着这些,晋阳的心完全静下来、定下来。
她回了内宅,由侍女服侍着沐浴更衣,绞干一头长发之后,简单地梳妆。饭菜摆上桌,她也勉强自己用了一些。
过了子时,她回到书房,仍旧遣退所有下人到门外服侍,如此还不放心,将厚重的雕花木门从里面栓上。
她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房间里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横梁之上,韩琳屏住呼吸,利用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观望着下面的晋阳的一举一动。
晋阳在书案后方落座,握住一个抽屉的拉环,用力旋转。
随之发生的是,花梨木书架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地向两侧开启。
里面墙壁上点着数盏长明灯,将不大的空间里的情形映照得一清二楚。
居中设有一张低矮的八仙桌,左右各一个蒲团,桌案上摆着一局棋。
一旁的茶几上,有两坛酒、银壶、两个酒杯。
正对着书架的那一面石墙上,细看可以发现缝隙,从上到下地贯彻。也就是说,外面有人进来,应该就是通过那面墙壁。
这便有所斩获,韩琳小小的高兴了一下。
这时的晋阳,十分优雅地坐在椅子上,取过一册书卷来看,时不时望一眼密室。
她在等人。
约好了的,还是抱着希望出于惯性地等待?韩琳希望是前者。要不然,她也不会比晋阳好过多少。为了个藏头遮尾的鼠辈等待,实在不是趣事。
心念转过,韩琳便放空心绪,阖了眼睑,只让听觉处于最灵敏的状态。在暗中盯梢,如果目光不善、心绪起伏,便会让人觉得不对劲。做一行爱一行,她可不能在细节上出纰漏,影响正常的事态走向。
晋阳把手里的书不紧不慢地翻到了末页,密室那边还是寂静无声。
隐隐传来的更鼓声提醒她,已至丑时。
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将书合上,重新翻阅起来。
上面的韩琳已将自己化为一件陈设一般,做好了枯等一夜而无所获的准备。这本也是寻常事。
而快到寅时的时候,韩琳的耳根一动。她的听觉太好,也就比晋阳先一步察觉到有人要出现在密室之中:石墙后面,应该是石阶路,有人正不急不缓地拾阶而上。
到了石墙跟前,脚步声止住,几息的工夫之后,石墙开启,发出沉闷钝重的声音。
晋阳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猛地站起身来,又似失力般坐回去,叹息道:“您总算是来了。”
来人没应声,只是步履从容地穿过密室,来到书房里。
韩琳徐徐睁开眼睛,把转头的动作放到全无声息,往下看。
夜半出现的这男子,身形颀长挺拔,着一袭净蓝长袍。
她这会儿只能随着他身形的移动看到他的侧影,却也有道骨仙风之感。
男子在晋阳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歉然道:“我来迟了。”语声低沉悦耳。
韩琳只能看到他漆黑的头发用竹冠竹簪束起,和半边脸的侧面轮廓。
漆黑的眉、浓密的睫毛、延逸的眼尾、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唇角。
还别说,长得真的过得去。
寻常人到这地步,大抵会不自主地犯一犯以貌取人的毛病,可韩琳又不同,看惯了裴行昭、沈居墨那两个人中妖孽的脸,再看任何男子女子,都只有两个字:无感。
晋阳已是潸然泪下,“也只有付先生在身边,我才有安生富贵可享。眼下局势一团糟,这可怎么办才好?”再也没了以往高高在上的姿态,只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有着终于见到为自己撑腰的长辈的喜悦和委屈。
已不需有任何疑问,来人正是付云桥。
付云桥反倒宽慰晋阳:“我听说了不少,倒也不能怪你什么。收赐田的事,但凡换一个人,但凡皇上对太后稍稍有一点儿异心,这事情就会让裴行昭进退维艰。”
晋阳苦笑,“可惜,我遇到的是裴行昭,是皇上那个怕她怕得要
死的怂皇帝。这铤而走险的筹谋,便成了自讨苦吃。”
“这事情也罢了,横竖已经是那样。”付云桥顿一顿,“我不明白的是,今日比试棋艺,你何以用我做赌注?担心我不会如约前来?还是只是为了我光明正大的现身?”
“两者都有。”晋阳很诚实地道,“我怕您不来,也不想让您一来就顶着个通缉要犯的头衔。”
付云桥沉默了一下,“如此,岂不反倒让裴行昭思虑更多?这会儿她说不定就在猜测,我就在你的别院。”
晋阳却道:“所以您得想法子,这一两日内,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扭转您和我的处境。”
付云桥叹息一声,“我倒是也想,可是你想想如今朝堂的格局,想想托孤大臣的格局,还有法子好想?姚太傅、镇国公已经不能指望了,英国公本就是行伍之人,对你收赐田的主张怕已心生不满,否则这一阵也不会什么都不说不做。……”
晋阳打断他:“所以才要另辟蹊径,兵行险招。我说了,不择手段,您能不能办到?”
付云桥沉默下去。
晋阳心急如焚,目光一闪,取出一张笺纸,“您对裴行昭颇多忌惮,可知她如何看您?她前两日写的,您瞧瞧。”
付云桥看过之后,读出令他介怀的言语:“下作卑鄙,不及道成、淳风远矣。”
那语声融入了寒意,叫人听着,觉得阴恻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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