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杨夫人来到宫门前,递牌子求见太后。
宫人问明她是郡主杨攸的母亲,很是客气,传话也不曾有片刻耽搁,半个时辰后,她来到寿康宫,随宫人进了正殿。
杨夫人微抬了眼睑,看到主座上的人的玉色衣摆,毕恭毕敬地行礼参见。对方是她儿子生前的至交,与女儿亦是情分匪浅,但她只见过两次,如今身份悬殊,心中唯有畏惧。
“免礼。”裴行昭语声温和,命人赐座。
杨夫人谢恩,却没起身,恭声道:“臣妇此次求见,是来求太后娘娘给个恩典。”
裴行昭问道:“何事?”
杨夫人道:“不知太后娘娘是否知晓,臣妇的女儿杨攸已经进京。”
裴行昭嗯了一声,“哀家还没见到她,怎么?”
“臣妇想求太后娘娘,若是杨攸拜见太后娘娘,请求辞官赋闲,请您恩准。”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为何辞官?”
杨夫人道:“杨攸的幼弟刚七岁,杨家如今只有她支应门庭,臣妇想她留在家中,教导幼弟,打理家中一应事宜。前一阵互通书信,反复商量过此事,她是同意的。最不济,她也不要再在官场打拼,不妨换个继续为太后娘娘效力的差事。”
换个差事效力?换什么?阿蛮与阿妩面面相觑。
裴行昭徐徐道:“杨夫人为女儿打算,定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只是这官做与不做,有时候真不是官员自己说了算的。当然,杨攸若是觉着自己担不起郡主的位分,做官有心无力,也请便,朝廷不稀罕勉强任何人勉为其难。”
“不不不,太后娘娘误会了。”杨夫人忙道,“臣妇与杨攸是想着,先在太后身边历练几年、学些处世之道更好,毕竟天下大局已定,往后杨攸需要学的是用人之道,为民谋福之道,而这些正是她所不擅长的。”
“你们的意思是——”
杨夫人只得把话说透:“太后娘娘若能隆恩,命她到您身边,哪怕做个寻常的宫女也是好的。”
阿妩、阿蛮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的啼笑皆非。
裴行昭目光玩味,没言语。
杨夫人紧张起来,补充道:“再者,杨攸已经十七岁了,张罗亲事、嫁人生子,怎么也得耽误个三五年,之后才能再踏踏实实地为朝廷办差。是以,臣妇和她以为,不妨用这段时间跟着太后娘娘学些放到哪里都有用的东西。这些也是人之常情,求太后娘娘体谅。”
裴行昭细细地凝视着下方的人。
杨夫人只觉那目光似是有形的,分量越来越重,让她整个人不自主地紧绷,借此抵抗那份压力,才不至于失态。也许只有一刻,也许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听到太后清越的语声再次响起:
“哀家知道了。你告退吧。”
知道了?那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脑海中盘旋着这念头,杨夫人却不敢有片刻耽搁,称是行礼告退。
阿妩、阿蛮打量着裴行昭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裴行昭却道:“冯琛来了,传。”
阿妩扬声吩咐下去。
冯琛快步走进来,很高兴的样子,行礼后道:“禀太后娘娘,皇上近日重新修缮了清凉殿,又亲自带人重新布置一新,这事儿是为您着手的。”
“怎么说?”
冯琛娓娓道:“皇上觉着您的书房不够宽敞,日后应该少不得与朝臣议事,便起心为您修缮个专门用来处理朝政、召见大臣的所在。那边也有专设的书房,您大致能用到的、有兴趣过目的书籍,皇上都已经从藏书阁挑选出来,送到了那边。太后娘娘得空的时候便过去瞧瞧,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好及时更改。”
裴行昭颔首,“皇上有心了,哀家得空了便去看看。”
冯琛笑呵呵地告退。
裴行昭问两个丫头:“你们知不知道这事儿?”
阿蛮道:“清凉殿离养心殿很近,这一阵瞧着工匠进进出出的,我们只当是皇上要用,却没想到是为您准备的。”
裴行昭有些费解,“这是唱哪出呢?”
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帝这一阵心情好得不得了,没事就唤户部尚书到跟前,核算从上个月至今,国库共添了多少进项。
抄没崔家、李福、吴尚仪、长公主、安平公主的产业,收没的镇国公梁家的御赐之外的产业,哪一笔数额都很喜人,完全补上了先帝驾崩后一笔笔庞大的开销,还富裕很多。
皇帝高兴,六部与内阁心里应该比他更高兴。先前六部早做好了这一年从头哭穷哭到尾的准备,却不想,小太后连番杀人之余缴获了大笔进项,他们便不用在一年之初就焦头烂额。
裴行昭见皇帝每日高兴得像在过年似的,心里有点儿不踏实,担心他有了进项就想花,要闹着在宫里建修道专用的宫殿,这自然是不可行的,她连腹稿都打好了,没成想,他没为自己花钱,倒是给她忙活了这档子事儿。
对于六部的进项支出,裴行昭也了解的很详细,情形比她想的要乐观些许。
这要归功于先帝。
边界起战事的那些年,居中地带有六个省份的总督巡抚都是先帝倚重的,他们也没辜负那份倚重,绞尽脑汁想法子开源节流,兴民生拓商道,每年上缴的税收都超出朝廷规定的三两成之多。
没有这些人,连年用兵便是天方夜谭。
而情形也只是相对拮据的年月来说很乐观,怎么算,朝廷都还是很穷。
朝廷也是一份日子,如今是想法子赚钱的阶段。只有国库充实起来,百姓安居乐业,坐在居于高位的椅子上才不心虚。
裴行昭的袍泽大多明白这一点,自去年年底就跟她说,今年开始就根据所在之处的情形想想办法,最不济还有屯田,即便只是将屯田的收益增加,也是个长久经营的事由,但这类事没一两年的试炼是得不出结论的。
细想这些的时候,饶是裴行昭,也忍不住做一夜暴富的白日梦:忽然有个地方发现了一座惊人的宝藏,大周一下子由拮据变成富得流油。到那地步,就不用再担心周边小国寻衅滋事,而是他们要时时刻刻害怕大周闲得发慌去收拾他们,想安心度日,就得年年进贡岁岁称臣。
散漫地想着这些,陆雁临与杨攸见过皇帝之后,来到了寿康宫。裴行昭略一思忖,“先传陆郡主。”
片刻后,陆雁临进殿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雁临拜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快起来。”
阿妩不等吩咐,给陆雁临在太后近前搬了把椅子。
“喝杯茶,坐下说话。”裴行昭道。
“是。”陆雁临起身,拱一拱手,优雅地落座。
裴行昭着意打量着她。是生得清丽柔美的女孩子,最早有些书卷气,如今眉眼间透着清冷内敛,目光坚毅。
“太后娘娘这一向可好?”陆雁临实在顾不上规矩,也凝眸打量着裴行昭。
“挺好的。”裴行昭微笑,“风尘仆仆的,瞧着很是疲惫,是不是日夜赶路过来的?”
“是。”陆雁临忍不住蹙了蹙眉,“补缺的那厮着实气人,交接军务时,那些正在着手的公务,他都挑毛病,恨不得全给他办妥了再离任,后来就要翻脸了,他才消停。”
“可能因为接任的是你的位子,才顾忌颇多。”裴行昭笑道,“再者,那人是五军大都督英国公举荐的,英国公跟晋阳走得近,他少不得想些没用的。”
陆雁临颔首,“也想到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瞧着那厮的嘴脸是另一回事,好几年没受过这种车轮气了。”
裴行昭莞尔,“还车轮气,你倒是会甩词儿。”
陆雁临也笑。
“家里都安排妥当了没有?”
陆雁临答道:“启程前收到了小老爷子的书信,说已经到了京城,问我还能不能进京,要是来不了了,他就进宫跟太后辞别,回祖籍去了。”
沧州离京城不远,加急赶路,不过一半日的时间。
裴行昭笑道:“担心你而已。只是,做父亲的,大抵学都学不会温情脉脉的言辞。”
“嗯,我瞧着也是那么回事。”陆雁临目光流转,想到了什么事,神色一黯,“先前那些事,都与哥哥、杨将军有关,很想亲眼看到那些人被处置的,可惜……”
“罢了,看了也是上火生气。”裴行昭转而道,“只是要你进京,却没给你定官职,你怎么打算的?”
陆雁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您把我安排进锦衣卫行不行?我喜欢那差事,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就你这容易上火的性子,做锦衣卫不出三天,就得被气得躺尸。”
“那不是还有查案的差事么?我总不能一直就盯各个官员的稍看热闹吧?”
裴行昭笑道;“这事儿你得去问许彻,还得问问你家老爷子的心思,他要是不同意,跑去官府告你不孝,可就不是我喝一壶的事儿了。”
“也是。”陆雁临笑起来,“不过,您的意思呢?想把我放哪儿?”
“想的不外乎是禁军、五军都督府。只是,禁军里这锦衣卫,我倒是真没想过。”裴行昭仍旧笑盈盈的,“京卫指挥使司、御前的金吾卫是我觉着不错的。”
陆雁临点了点头,“那我好好儿琢磨琢磨,许彻那边要是不肯收,我就听您的。”
“行啊。”裴行昭道,“瞧瞧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今儿就不留你了。回府歇息两日,我再唤你进宫小聚。”
“好。”陆雁临笑着起身道辞。
随后是杨攸觐见。
起先的情形与见陆雁临一般无二,待得杨攸落座,裴行昭问她:“日后作何打算?”
杨攸抬起明艳的面容,恳切地望着她,“太后娘娘,您把我留在身边吧,哪怕做个洒扫的宫女也好。”
“有出息。”裴行昭似笑非笑,“先是县主,做了一方总兵,进京前不久晋封为郡主,朝廷专门拨了府邸,今儿却嚷着进宫做宫女。事儿要是真成了,便是哀家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杨攸慌忙离座,跪倒在地,仍是殷切地望着裴行昭,“太后娘娘,我……杨攸如今所求的,只是留在您近前效犬马之劳。”
裴行昭道:“宫里近来的确打发了不少人,可寿康宫里的人手却是一个不缺。”
“那么,杨攸自认身手还可以,能否做您的暗卫?”
“谁跟你说哀家有暗卫了?”
“杨攸失言,请太后娘娘恕罪。”杨攸低下了头,“那么,杨攸请求做您身边一名亲卫。”
“做哀家的亲卫,你的身手也不过是可以,遇到事情,是你保护哀家,还是哀家保护你?”
杨攸答不出了。
“哀家说过,朝廷不会要任何人勉为其难。你实在厌倦了官场,便递道折子,请皇上免了你郡主的封号,交回封地——朝廷不养闲人。”裴行昭顿了顿,继续道,“自然,你是哀家故人胞妹,哀家总会予以照拂,你想经商,哀家给你银钱;想务农,哀家给你良田;想嫁人,哀家给你备嫁妆。”
“太后娘娘……”
阿蛮瞧着实在起急,又因没有旁的宫人在殿内,跨前一步,问道:“杨郡主,您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戏?先前在任上不是做的很好么?怎的一让您进京,就不想做官了?不想也成,可总得说出个一二三来,给人个明确的说法吧?”
杨攸沉吟片刻,低声道:“杨家经了家兄的变故之后,便成了惊弓之鸟。如今京城里崔家几乎覆灭,姚家也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又有晋阳公主病故、罗家等人问斩,家里人心惶惶。
“杨家以为,这是朝廷要对一些门第下杀手,杨攸若是为官稍有不慎,兴许便会卷入官场是非,令家族再度陷入风雨飘摇。归根结底,他们不相信杨攸有长留官场的本事,又想到比杨攸出色百倍的兄长都遇到了那等事……
“杨攸一日日被这样絮叨着磨烦着,不胜其扰,想着就算是继续做官,他们总是这样,也没法儿尽心当差,便不如只为太后尽忠,不涉及官场是非。是因此,才有了方才的请求。”
裴行昭不置可否,“给你两日时间斟酌。你告退吧。”
杨攸行礼,离开的背影透着萧索。
“杨家都是些什么混帐?”阿蛮恼火不已,问阿妩,“都有谁过来了?是哪些混帐住着御赐的宅子想这想那的?”
阿妩道:“半个月前,主枝四个房头一起进京的。”
阿蛮吁出一口气,脸色更差。知道有谁又有什么用?她还能跑去人家里数落不成?
阿妩则又说起陆家:“陆郡主的父亲进京后,没住进陆郡主府,在一所小四合院儿里住下了,估摸着要与女儿汇合后才着手安顿下来。陆家族人不少,主枝三个房头,另外两房没来。”
裴行昭默默地喝茶。
“太后娘娘,”阿妩瞧着她,“杨郡主那边,您真的要任她斟酌去向么?”
“她能哪儿去?”裴行昭笑得有点儿冷,“杨家在打的盘算,不外是既要享受着她郡主的好处,又能置身官场之外。还真把自己当盘儿菜了。”
“就是嘛,要滚就滚得彻彻底底。真是膈应人!”阿蛮气鼓鼓的。
裴行昭反而笑了,端着茶盏起身,“罢了,也该干点儿正事了。”
主仆三个去了书房。
皇帝登基至今,不论是不是他自己的主张,阵仗已非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言,这开场已是非常漂亮,循例要做的要事也不能耽搁,例如设恩科。
恩科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与以往科举考试的模式一般无二,只是将时间提前;另一种是从上届落榜的人筛选出一批,设殿试后放榜。
不论哪种形式,对于万千学子都是喜事一桩。这一次,朝廷采用的是第二种形式——在京受处置的人说起来没多少,但地方上牵连其中的很多,或贬职或罢官,都需要人替补,这情形下,官场注入新血层层替补所耗费的时间便是越短越好。
张阁老、翰林院大学士一起拟出了名单,另附一份内阁与重臣举荐的人才名单,再就是拟出来的殿试中口试时可用的不少题目。
两份名单,裴行昭都没意见,横竖这些人还要经过考试和吏部变相的考核,资质不行的就要再等机会。
看那些题目时,她发现还附有答案,撑不住笑了笑,想着张阁老和翰林院大学士是担心皇帝这出题的都不晓得答案吧?真背不住。
先帝生前说起皇帝,总是说他也不是笨,只是那脑子根本没放到课业上,要是问道教经书里的箴言,他能滔滔不绝地说大半晌,反过来问起该涉猎的课业、史书中一些言辞典故隐含的寓意,他就一头雾水,所以生平最怕臣子跟他掉书袋,搬古人的话跟他说事。
其次就是怕打仗,先帝曾让皇帝到军中待了一阵子——也是那期间,他这太子被敌兵惦记上,屡次设埋伏意图生擒,被裴行昭救的那次,就发生在那一段。
平日里,皇帝在中军帐中,听什么都是一脸懵,问什么都是答不出。对于先帝那等好战的马上皇帝来说,有这么个活宝儿子,心里那份儿恼火任谁都可想而知。
可先帝终究还是不改初衷,护着早已立下的太子到驾崩之日。
皇帝的可取之处是性情仁善,到地方上见过民生疾苦之后,处理任何政务,都会先想一想对百姓的利弊。而他登基后的主要职责便是兴国,始终保有这性情,便是朝廷与苍生之福。
再有,皇帝反对天下即是帝王家的说法,第一次被先帝问起,睁着眼睛问:凭什么?又说国之根本是百姓军兵,先人不都说军心民心是水,朝廷是舟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以来,在舟船上的皇室凭什么说天下是自己的?真是自己的,何以有朝代更迭?
先帝跟裴行昭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少见地眼含欣慰,说也真是挺邪的,好多帝王要用很多年才能认头的事儿,他年岁不大就看透了,虽然只是可能盘算着无为而治才想通的一番道理,但毕竟是打心底认可想通的这些,也真有益处。
裴行昭又何尝不为此欣慰、庆幸。如果摊上的是个何不食肉糜、不把人当人的大儿子,那么先前太皇太后大手大脚打赏的事儿,他就先做了。
所以综合起来看,皇帝不是太没法儿要,如今让人总犯嘀咕的是他修道这一茬,轻则不务正业,把时间都用来修道,这还好些,以后要是走火入魔了,那就少不了出幺蛾子,疑心这疑心那,芝麻大的事都要占卜,且美其名曰顺天意行事。
皇帝至今只与朝天观的人打交道,先帝驾崩前的一段日子,携她一起敲打过那边的人,警告他们不要起乱政的妄念,短期内出不了什么事,之后却得防着接近皇帝的道士是否心怀叵测。
但是,经了这一番是非下来,裴行昭觉得皇帝懒归懒,倒也不是对政务全不上心,所以,对他修道的担忧或许多余,往坏处想,人家可能想做大权独揽的皇帝,已经嫌她碍眼了呢。
这人心哪里真有猜得准看得透的时候。
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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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攸到了宫门外,杨夫人正在等她,吩咐她上马车一起回府。
杨攸没应声,自顾自上马离开。
杨夫人沉了脸,却也不敢发作,命车夫快马加鞭,回到府里,径自去外书房找女儿。
杨攸已换了家常的穿戴,倚着美人榻养神。
杨夫人坐到她近前,问道:“怎样?太后娘娘怎么说?”
“不做官也行,把郡主的封号也交还给朝廷。”
“这样啊……”杨夫人目光黯淡下来,很是失望,“你没照我的意思说么?”
“我怎么敢不照办?”杨攸讽刺地笑了笑,“太后说不缺宫女,我也没本事做她的亲卫。”
杨夫人追问:“那暗卫呢?以她这地位,手里不可能没有暗卫,你没提么?”
杨攸给了她一个“这是废话”的眼神。
“也是啊,暗卫不论有没有,也是亲卫。”杨夫人强笑了一下。
“您巴巴儿地进宫去,又是什么情形?”
“太后娘娘只说知道了。”
“那您就看着办吧,我总得秉承孝道,听您的意思行事。”
“那……你就由着太后娘娘安排差事吧,要是没了郡主的封号,又不做官,杨家不就彻底被打回原形了?”
杨攸眼中闪过不屑,“不想叫马儿跑,还想要马儿吃到的草——以前您可真是敢想啊,杨家又凭什么捡这种便宜?”
“凭什么?凭你哥哥惨死!”杨夫人眼圈儿立时发红了。
“该给哥哥的追封、抚恤,朝廷一样没落下,怎么着?他人都不在了,您还要他供养您一辈子?”
“追封抚恤是应当的,照拂你也是应当的。”
杨攸反诘:“太后为哥哥与陆将军杀人不也是应当的?怎么你们就被吓破了胆?”
“她又不只是为那些杀了那么多人。”
“您倒是什么都清楚,果真是出自宋家的人,只做个深宅贵妇实在屈才了,不如想想门道,兴许能谋个一官半职的。”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杨夫人很是恼火,“既然太后不肯给你实惠,那明日就进宫,请她做主安排个差事。”
“说了两日便是两日,您当太后是谁?以为都跟您似的,拿自打耳光当家常便饭?”
“你这个死丫头!”杨夫人伸出手,要戳杨攸的脸,却因她冰冷的表情顿住了手。
杨攸道:“有跟我耍威风的本事,不如回趟娘家,给我那位外祖母请个安,把她吞没的我们家的财产交出来。”
“……宋阁老要不了多久就能坐上次辅那把交椅,提产业的事,他总会维护你外祖母的。”
杨攸眼中的不屑已经没法子掩饰,“侵吞女儿女婿产业的又不是他,那些财产也一准儿全在我外祖母的小金库里。您要是不去,我明日就去顺天府告状。我对那些财产没兴趣,只想争这口气。”
“告什么状?!”杨夫人被气得不轻,也真被女儿的神情伤到了,“等安顿好,我去讨回来便是了!”
“外院乱七八糟的下人,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杨家的事不论内外,我说了算。”杨攸道,“跟您来的那些人,您把我的话带到,都给我安生些,要不然,我可不认识他是谁,一概撵出去!”
“你还真是要反天了!什么叫闲杂人等,那都是……”
“这是郡主府,是我的府邸。你们要是想过杨家的日子,自个儿另找个宅院扎堆儿一块儿过去,我把我自己从杨家分出来成不成?”
杨夫人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既然这么瞧不上我的做派,那你见太后的时候,做什么照我的意思行事?阳奉阴违不就得了?”
杨攸如实道:“我不照办,不出三天就得露馅儿,您不定埋怨我到什么时候。有您这么个颠三倒四的娘,我做不做官的,真是没什么意思,这一阵没当差倒心累得快死了。”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晦气死了!”杨夫人起身,一甩帕子,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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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到养心殿议事之后,裴行昭去清凉殿看了看。
主殿的殿堂分外宽敞,南面临窗与北面槅扇前,垂着颜色素净的帘帐;东面是个六棱形宽台,四面各有六级汉白玉石阶,宽台上设有一张格外宽大的酸枝木八仙桌,桌上有文房四宝,下面有蒲团。
北面槅扇之后,是宴息室、书房、寝殿。
裴行昭转了一圈,说不出什么好,也挑不出什么不好。
正要回宫去,闻讯的皇帝赶了过来,行礼后殷切地问道:“母后瞧着如何?能将就着用么?”
“不错。”裴行昭道,“只是,皇上怎么会起心布置这里?多个处理政务的地儿自然是好,但没有也无妨。”
“您觉着不错就太好了。”皇帝笑道,“寿康宫毕竟是供您休息、见皇室人等的宫室,朝臣要总是来来往往的,想想就闹腾,您那边的宫人也跟着添了不少差事。是以,公私还是分开来的好,您调几个得力的人过来,余下的由这边的人照常打理,臣子有事求见,直接来这边就成了。”
说的是没错,但是——“‘朝臣要总是来来往往的’,皇上何出此言?”裴行昭问,“没意外的话,哀家见朝臣,不都是在下午议事的时候么?”
皇帝咳了一声,现出了裴行昭一度常看到的期期艾艾的德行。
她也不追问,猜着他究竟在玩儿什么猫腻。
沉了会儿,皇帝底气不足地道:“等恩科的事情落定,朕想离宫两三个月。”
“何故?出巡?”
“也算是出巡,说朕微服出巡也成。”
裴行昭实在是听不懂,“这又怎么说?”
皇帝又咳了一声,攥了攥拳,“母后,朕修道的事儿,您早就知道,没错吧?”
裴行昭抿了抿唇,就快不耐烦了。
“您别急,别急,朕得慢慢儿说。”皇帝其实有些打怵了,但是为着大好前景,也就豁出去了,“修道这事儿啊,其实真不能的,朕算起来却有大半年没潜心修行了。眼下晋阳也死了,拥护她的托孤重臣也都老实了,说正事的折子都是您在处理,那朕在不在宫里都是一样,就是个摆设儿,对吧?”
裴行昭心生笑意,“所以呢?”
“所以啊,”见她神色并无不悦,皇帝如同得了鼓励,“朕就想去朝天观住一阵,闭关修炼。但这种事对外不能明说,毕竟还没干成过什么事儿,是您帮着坐稳龙椅的,那就大可以说朕微服出巡。承天门那儿有望君出,就是要帝王时时去民间体察民情,官员绝无异议。”
“但这是扯谎,待得回来,岂不是一问三不知?”
皇帝立刻道:“再另外找个人出去转一圈儿即可,人选、去哪儿巡您定,这人算是正经的钦差,他发现了什么不平事,由朕晓瑜百官,当然,功劳是他的。”
裴行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皇上想的很长远。”
“不瞒母后,思量好一段日子了。”
裴行昭可没工夫夸他坦率实诚,“那也不能这么着急,秋日再‘出巡’也不迟,哀家如今只跟内阁、六部的人混了个脸熟,朝臣都没认全呢。”
“这不妨事,朕见天儿上朝,也没认全呢。”
“……”裴行昭睨着他。他是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不着调么?
皇帝尴尬地笑了笑,“没法儿认全,又不可能每一个都言之有物,好些人也不爱在殿上回事。”
“那也到秋日再出宫吧。”裴行昭进一步道,“哀家脾气不好,没耐心,有皇上主持大局,两相里就都有台阶下,皇上不在跟前儿了,哀家岂不是每日都要与臣子争执不休?”变相地提醒他,他这摆设的作用还是不小的。
皇帝却道:“那怎么可能?谁敢啊?”他心说您怎么连我都懵呢?就是因为我在跟前儿,有些臣子料定我会和稀泥,才敢口没遮拦地跟太后找茬,我要是不在,他们唯一担心的只有自己扛不扛得住那颗脑袋。
“那还有不少事由、请安折子不都是归皇上管么?”裴行昭不想看请安折子,不想看官员必须奏请但委实琐碎的那些事。
皇帝也想到了:“这些您可以请张阁老分担,他也不耐烦的话,就让宋阁老处理。宋阁老升任次辅的事儿,这三两日就落定。”
“……”裴行昭并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刻,她硬是被这个明明缺理的大儿子说得没词儿了。
皇帝跟她推心置腹:“母后,您替朕想想,修道这事儿啊,跟别的不少事是一样的,要是搁置的时间太长,就会被打回原形,重头开始。这算起来,也是朕好几年的心血了,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对不对?真到那地步,保不齐就瞻前顾后,摸不着门路,定要一蹶不振,别说当摆设儿了,说不定连活着都觉得没意思。”
这怎么还说着说着就要寻死觅活了?裴行昭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少胡扯。这不摆明了欺负哀家不知道修道是怎么回事么?你再危言耸听,哀家少不得找些道士来问问。”
“那也成,好事啊,朕也能见见您识得的高人。对了,姜道长何时出关?等朕回来的时候,她怎么也出关了吧?”
“……”这难道就是干一行爱一行?跟修道有关的话题,皇帝就没有接不住话的时候。裴行昭决定祸水东引,“这事儿得张阁老也同意才成。”
“成,朕这就请首辅到养心殿商量!”皇帝一拱手,转身向外时又补充道,“阁老要是也同意,您得帮朕挑选些随从,万一谁把朕刺杀在朝天观可就成大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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