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攸和韩琳早已赶到了洛阳。
一路上,通过杨攸详尽的表述,韩琳了解到徐兴南的现状——他盯着杨攸,杨攸当然也会通过各种方式盯着他。
韩琳的结论是,的确很棘手,因为徐兴南在洛阳过得着实不错。
他爹因为他被罢官一事的原委,非常失望,说他就是不走正路扶不上墙的烂泥,平日根本不允许他回家,眼不见为净。前些日子,做主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给他置办了一所宅子,估摸着是要尽到父亲的责任,往后就凡事不理了。
他娘失望归失望,可也只是一阵子的事儿,终归还是希望儿子回到官场,相信儿子惜取教训之后,定能谋取到一生的富贵,加之她出自杨家,娘家嫂嫂又出自宋家,侄女已贵为郡主,这不论怎么算,她的儿子都不该再无翻身之日。因此私下里小动作颇多,给儿子足够的银钱,帮衬着他疏通门路。
徐兴南不在家里了,开了间酒楼,招揽了不少门客,其中包括层做过高官显宦的幕僚的落魄之人,还有身怀绝技的江湖客。
如今徐兴南所在的宅院,是新建成的,从外面看起来是很气派,却也比不过富贵门庭的宅邸,可里面却有江湖中的高人设置了重重机关,如果不拿到布阵图,凭谁进去也是险象环生,难以全身而退。
针对这些情形,韩琳缜密地盘算一番,跟杨攸商量:“我倒是带了几个接应的人手,可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因为我不似太后娘娘,不懂得如何快速破阵,毁掉他们的机关消息,那就得先拿到布阵图。
“我有些门路,识得一个当地的百事通,这类事是他非常感兴趣的,手里肯定有临摹的图,磨烦他两日,一定可以拿到。至于我带的弟兄,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搜罗徐兴南的罪证。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们兵分两路吧。”杨攸道,“你去拿图,我去救人,廖云奇落在徐兴南手里,不定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儿,兴许一时一刻都至关重要。这种平白连累人的事,我实在等不起。”
“你能拖延到我们进到宅子么?”韩琳问道。
“一定可以。”
“那么,”韩琳打开携带的一个包袱,“我这些零打碎敲的东西,能用到的机会倒是越来越少了,这回都分给你一些,你用来防身,有些也能伤敌于无形。实在不成了,你大不了服药装死,那畜生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对看起来快死的人起邪念。还有这些……”她细细地跟杨攸交待起来。
两个女孩商量好了一应细节,便在趋近洛阳的路段分道扬镳,作别之际,杨攸叮嘱韩琳:“记得报信回去。”
“有眉目了就传信。”韩琳说。随后,她走山路去了一个道观,找一个不务正业的老道士——此人便是她提过的一定握有布阵图的人。
老道士知道她的来历,最近太后娘娘和晋阳比试棋艺完胜的消息已传遍大江南北,他想着这小姑娘便是无心,也总归会近朱者赤,棋艺应该也很精湛,听完她说是奉宫里的旨意来办差,爽快地应了,却提了个条件:陪他下棋,直到让他赢得或输得尽兴了。
韩琳的鼻子都快气歪了,说时间紧急,哪里容得陪你下棋?
老道士说你明知道求我什么事儿都要把我哄高兴了才能如愿,我也明知道你必定留出了两日的时间烦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琳无法,只好和他下棋。这一坐就是将近两个昼夜,若不凝神对待,老道士就要撵人,她自然要全神贯注,这一来,就把报信进宫的事儿给耽搁了。
间或想起,想着小师父应该信得过自己和杨攸的能力,便是担心,也不过是派韩杨他们过来帮忙,要他们跑一趟就跑一趟吧,横竖如今一个个闲得横蹦,说不定还会感激自己呢,而且他们来了,就能代为善后,那么自己就能从速陪杨攸返回京城。
真正令她担心的是杨攸,她不希望杨攸再在那畜生手里吃哪怕一点点亏,当真是心急如焚。
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徐兴南。这些日子了,他几乎是数着时辰度日的。
因为,杨攸过来与否,对他至关重要,真正关乎他的余生。
她到底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的杨家女儿,他便也终于听到了她进城的好消息。
这日黄昏,斜雨潇潇。
一匹快马驰骋过行人寥落的长街,飒沓蹄声中,直奔一所宅邸。
徐兴南站在宅门前的石阶上,望着来人渐行渐近,唇角徐徐上扬,牵出一抹诡邪的笑。
杨攸到了宅门前,轻飘飘地跳下马。
有两名护卫分别接过杨攸的行囊、鞭子,殷勤地躬身相请。
杨攸展目望向徐兴南。
她眼神比刀锋更利更冷。
薄底靴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她举步走向他,步子稳极了。
徐兴南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风尘仆仆,瘦得厉害,小小的雪白面孔下巴尖尖,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愈发夺目,双唇干燥,有干裂出血的痕。
如此憔悴,仍是美的,令人见之生怜。
她到了他面前,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时,眼中唯有漠然。
他对她一笑,“总算回来了。”
“你要我来,我来了。”
“到书房说话。”
书房中暖融融的,一人除掉斗篷,隔着花梨木书案相对而坐,面前各有一杯热茶。
杨攸坐姿闲散,敛目看着玄色道袍的衣袖,等他先开口。
徐兴南问道:“是不是日夜兼程赶来?你看起来很疲惫。”
“不关你的事。”
“权当不关我的事,却关廖云奇的事。”徐兴南不介意明明白白说出来,“我擒获他,是为了让你回来。”
杨攸这才抬眼看着徐兴南,“是不是要我为你做些事,你才肯放了廖云奇?”
“是。”
“说。”
徐兴南却道:“我想先叙旧,知晓你的近况。”
杨攸道:“进京,告假来这里。”
“舅母和表弟可好?”
“知道那些做什么?”杨攸弯了弯唇角,也只是现出个笑的弧度,眼中殊无笑意,“已有胁迫我的把柄,还不够?”
“他们本可以成为我的岳母、小舅子。”
杨攸淡淡道:“家母、幼弟若是听到,只能回一句高攀不起。”
“这院子是开春儿建成的,今日起,主人不再只有我,还有你。你回到我身边,这是放廖云奇的条件。”
杨攸瞳孔慢慢缩紧,沉了片刻,问:“令尊令堂可知情?”
“自然知情。”略略一顿,徐兴南又道,“暂时不能接你回家,只能暂居别院。”
“做你的外室亦或妾室?”杨攸对他委婉地说辞做出结论。
“你先跟了我,才能筹谋别的。”徐兴南道,“我也不瞒你,近来家父家母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要退掉,也需要些时日。”
杨攸一时间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歹毒的羞辱她的法子。
她望着他,良久,渐渐显得十分困惑,“你像是恨我入骨,偏偏我想不出缘故,能不能告诉我?”做尽龌龊事的不是他么?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我恨你?”徐兴南不屑地笑了笑,转而就问,“答不答应?”
“答应。”杨攸自问没有拒绝的余地,“做徐公子的人,是多荣幸的事儿。”
言辞是顺耳的,偏生她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便让徐兴南感觉特别刺耳。
杨攸道:“我要见廖云奇,远远看一眼就行。”
徐兴南扬了扬眉。
“确定是死是活。”
“活着。”
杨攸明眸微眯,“我凭什么相信?”
“你可以等,迟早会听到他的消息。”
“办不到。人在何处?带我去见。”杨攸说。
徐兴南寒了脸,“你就那么心急,这是要跟我的样子?”
“多虑了。我只是怕来不及。”
“你指什么?”
杨攸语气散漫:“我进城门时,服了一粒药。”
“那是什么药?”
“一个对时后发作的毒药,有解药。”
徐兴南心念急转。
过了这么久,药早已完全消化,药力已经挥发,逼着她吐也没用了。
徐兴南眸中跳跃着怒火,强压着火气,“押上性命,就是为了廖云奇?”他不在意她,他只是要得到要征服她,但这不代表能够容忍自己在她心里不如别人重要。她就应该像以前那样,凡事为他着想,事事以他为重。
“谁知道你要对我怎样?”是质问的言辞,杨攸用的却是更散漫的语气,“再者,此事摆明了因杨家而起,假如他情形太差,我对廖家的交待,只有以命抵命。”
徐兴南盯牢她,良久,“一个时辰之后,你就能在这里见到他。”
“很好。”
徐兴南扬声唤来一名管事妈妈,“为杨郡主准备衣饰,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知会管家,请两位太医过来。”
管事妈妈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
“你日常所需一切,早已备下。”徐兴南道,“等会儿更换全部衣饰,在我面前。”
杨攸目光幽冷。
徐兴南道:“我要防着你再出这种花招。”
杨攸眼睑垂下。
“解药在何处?能否及时拿到?”徐兴南断定,她没把解药带在身边,那样是绕着弯儿地折腾她自己。
“在一个地方,需得明日去取。在那之前,我得亲眼看着廖云奇回到家中。”
徐兴南的心情恶劣至极。
她终归是逼得他改弦易张。
他根本就没打算放廖云奇,本要让那人永远失踪。
过了些时候,管事妈妈捧着簇新的衣物鞋袜、首饰匣子回来复命,依言放到内室。
徐兴南打个手势,起身走进内室。
杨攸亦步亦趋。
徐兴南坐到一张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观望。
杨攸站在春凳前,视线笔直地对上他眼眸,抬手宽衣。
深衣、夹衣渐次落到春凳上。
她蹬掉避雪靴、白袜,赤脚站在地上,拔下发间银簪,长发如瀑般倾泻到背上。
她又卷起中衣袖管,褪下腕上的银镯、手指上的扳指,也放到春凳上。
动作停顿片刻,见他没有反应,她解开中衣系带。
这期间,两人一直相互睨着对方,她眼中只有冰冷,他渐渐陷入恍惚。
只剩了纤薄底衣的时候,他双唇有些干燥,喉结动了动。对上她噙着寒意的明眸,躁动才得以退却,神智才恢复清醒。
“够了么?”杨攸问。
徐兴南起身到她面前,拨开她颈间一缕发丝,指腹抚过她精致而凛冽的锁骨。
杨攸别转脸,闭了闭眼。
徐兴南的手沿着她肩头轻缓下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已然怒极。
他见好就收,松了手,语气很柔和地强调:“我的攸表妹,终于回来了。”
她的表妹,他曾经的未婚妻,最震惊无措孤立无援时得到的是他的肆意羞辱、诛心之语。
“定亲至今,不过虚以委蛇,只因你是最堪用的踏脚石。”她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皆是逢场作戏。”他连表亲情分都否决。
“不要怪我,你自找的。”他没有一丝歉意,无耻到底。
她与亲人都瞎了眼。
徐兴南也转身拿来新衣,一样一样,递给她,看她穿上。
凡事得有个度,她已是太后器重的天之骄女,再者,所余衣物也委实藏不了什么。
衣物逐一上身,杨攸的手终于有了点温度。
徐兴南蹲下去,帮她穿鞋袜。
杨攸不允,他坚持。
“衣物是用你原先的尺寸做的,或许不是很合身,回头再做一些。”他说。
杨攸双手撑着春凳边缘,看着他,心生困惑: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不,不用奇怪。
不过是又一场虚以委蛇的开端。
徐兴南对她服毒之事耿耿于怀,“是药分毒,何况那种东西。退一万步讲,你忍心抛下至亲?”
杨攸不屑地扯了扯唇角。
徐兴南语凝。给她穿好靴子,整好衣摆,他站起身来,怅惘地凝视着她,“关乎那些风波,关乎我以前鬼迷心窍犯下的错,你想说什么?”
杨攸反问:“说了有用?”
“我会弥补,给我时间。”
“成为笼中雀,也是弥补?”杨攸牵出一抹吝啬的笑,“你惯于许下承诺,这习惯不好。”
“眼下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耐心等一等,用心去看。”
“这是委婉些的承诺而已,大可不必。”
徐兴南决定搁置这些敏感的话题,“饿不饿?去吃点儿东西。”
两人在书房用晚膳,荤素搭配的八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杨攸食不知味,却也慢悠悠吃了不少。
徐兴南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喝酒时视线不离她。
用罢饭,撤下席面,徐兴南遣人去请两位大夫过来,又唤护卫把廖云奇带来。
徐兴南与杨攸站在屏风后,透过屏风间的缝隙,看着外面。
两名护卫带进来一名男子。
男子特别瘦削,半新不旧的锦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散乱干枯的头发遮挡住面容大半轮廓,面上有几道狰狞的未愈合的伤;他走动的姿势透着艰难怪异,右脚需得身形拖着往前迈步。
杨攸屏住呼吸,周身血液有片刻的凝滞。
她不想承认这就是廖云奇,因而更加用心地打量。
主座上空无一人,良久无人出声,男子抬起头来,展目四顾。
杨攸得以看清他五官。
是廖云奇?
真的是昔日那个笑容飞扬的廖云奇?
真不愿相信。
杨攸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死死的。
交友不慎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摊上名符其实的祸水。偏生他就这么倒霉。
她转头,对徐兴南示意可以了。
徐兴南转出屏风外,吩咐护卫:“即刻备车马,我送廖公子回家。”
廖云奇望了徐兴南一眼,神色冷然,透着轻蔑。
“你被人突袭,九死一生,有人无意中发现并搭救了你,徐府闻讯,送你一程。”徐兴南轻描淡写地道,“我想,你也找不到我对你如何的证据。”
廖云奇不语,缓缓转身,向外走去。
杨攸发现,他背部的衣襟有一处渗出了血迹。
罩袍是临时换上的。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有他自己知道。
雨已停了。
两辆马车疾行在寂静苍茫的夜色之中。
行至廖府门前,廖云奇下了马车,步履艰难地走向家门,有护卫要搀扶,被他轻轻推开。
须臾间,已得了消息的廖氏夫妇疾步而出,赶到儿子面前,潸然泪下,急切地问长问短。
杨攸跳下马,往前缓行一段。
廖云奇莫名有所感知,转头望向她。他双亲亦随着他视线望过去。
杨攸退后一步,缓缓跪地叩首。
必须让廖家明白,她是此事祸根。
一时间,天地间完全静寂下来。
杨攸起身,转身,一步步回到坐骑前,上马。
昏暗中,传来廖国公一声长长的叹息。
杨攸拨转马头。
手中马鞭将要扬起时,杨攸听到廖夫人带着哭腔的呼唤:“郡主!”
杨攸眉头狠狠蹙起。
廖夫人悲声道:“保重,千万保重!”
要怎样深重的信任,才能在片刻间想通一切且不指责?
杨攸望一眼漆黑的夜空,手中鞭子重重落下。
徐兴南送廖云奇回府,只是为了杨攸尽早服用解药。因此,管家半夜带着十两银子去了福来客栈,向掌柜的讨要一名江南李姓商贾寄放的一个小匣子。
“乌木匣子里只有一枚丸药,等马家人最迟明日午时来取,对不对?”
“对对对!”
经过这一来一去的对话,管家拿到了解药。
徐兴南当即督促着杨攸服下。
两位大夫诊脉之后,面露喜色,说好生歇息几日便可,开调养的方子反倒无益,因为只知脉象,却不知两种药的配方,不知与哪味药相克。
徐兴南闻言,也只是稍稍心安,因为杨攸的脸色很差,必是两种药力在体内冲突引发强烈的不适。
大夫和下人全部散去。
“你不回家?”杨攸问道。
“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今晚我想清净些,不想看到任何人。你睡哪儿?”
“……你睡寝室,我去书房。”徐兴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会在她半死不活的时候跟她较劲。
杨攸站起身,“查验完我的衣饰行囊,能不能还给我?”
“这是自然。”
一人各自歇下,一夜无话。
早间,徐兴南亲自检查她的物品。
她的衣物用的是很寻常的料子,却全是穿着很舒适的,手工亦很精细;首饰皆为纯银,寻常铺子都能买到,自是没有玄机。
扳指是她父亲请巧匠为她打造的,一部陈旧的佛经是她母亲常看的,盛着烈酒的精致小酒壶是她哥哥送的,放着细软的荷包、钱袋子是她自己做的,样式古朴的匕首是他送的。
看到那把匕首的时候,他眼中发出了光,心潮一阵翻涌。
她不可能不记得匕首的来历,但她随身带着。
这一日,便因这一份欣喜变得充满希望与憧憬。
他相信,她心里还是有他的,那么他便可以挽回她的心,与她同赴京城,得回他失去的一切。
徐兴南把她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进行囊,亲手带到暖阁。
杨攸已醒了,枕着手臂,望着承尘出神。
徐兴南放下行囊,取出那把匕首,“你还留着它。”
杨攸淡淡一瞥,“一个物件儿而已。”
徐兴南一笑,将匕首放到她枕边,“你带来的东西都拿来了,一样不差。”
“多谢。”杨攸起身,“以后,我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徐兴南说,“我早已说了,这几日,这儿是我们的家。”
“我接受不了。真不能放我一马?”
“昨天你已经答应了。”
杨攸道:“昨天你手里有人质。”
“没有别的可能。我要你在我身边,再不离开。”
“该说的我已说了,你不听就算了。”
“眼下你只是还在生气,迟早会体谅我。”徐兴南要轻抚她面容,被避开了,也不恼,“我还有事,晚间回来陪你。”
杨攸看着他出门,视线扫过匕首,眼中迸射出寒芒。
和韩琳约定的时间今晚,但愿她不会再被他折辱。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无所谓,不过是玉石俱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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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湛蓝,星光璀璨,弯月如钩。
甬路两旁悬挂着大红灯笼,灯笼的暖色光影映照着路面。
徐兴南踏着路面的温馨光影,带着薄薄的醉意回往内院。
不曾经历过失去荣华、逢高跌重的人,不会明白他的心情。她曾算计得他落魄,往后就要加倍地偿还弥补给他。
当然,他不会委屈她,委屈她,便是开罪太后。他相信自己可以把她捏在手心里,却没胆子惹得裴行昭震怒。
回到内院正房,得知杨攸终于耐不住下人的再恳求,去沐浴准备歇息了,他进到寝室,转入盥洗室。
房间里有着水雾弥漫后的湿气朦胧,亦有着清浅好闻的香气。
透过屏风,他看到出浴的她穿衣的剪影,美丽惑人至极。
他在屏风一侧顿了顿步子。
这会儿的杨攸,已穿上中裤,刚系妥小衣的最后一道盘扣,正要将中衣穿上身。
“表妹。”徐兴南握住她伸展出的手臂。
杨攸挣开他的手,转身面对着他,一面静静地看着他,一面穿上纯白色的上衣。
徐兴南瞥过一旁颜色同样过于素净的衣物,“怎么不穿得喜气些?”
“我还在服丧。”
徐兴南莞尔,“你赌气时说的话,我听着只觉有趣。”说着,要将她揽到怀里。
杨攸蹙眉,退后两步,“你再给我一段时间行不行?我眼下没法子跟你亲近。”
“可以的话,我自然愿意成全你这点儿心思,可惜的是做不到。”徐兴南柔声道,“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
杨攸凝着他,“那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在这儿纠缠算是怎么回事?”心里是很奇怪:他到底有多不知廉耻?不然谎话何以张嘴就来?
徐兴南放开她,退后两步,瞧着她穿衣。
杨攸完全忽略他灼热的视线,动作如常地穿戴整齐。
一人相形到了寝室。
徐兴南不容她推拒,拥她入怀,语声转低,视线锁住她弧度完美的唇,“想不想我?”
想,当然想,她时时刻刻都想把他送进人间炼狱。
“嗯?想我么?”徐兴南一手扣住她后脑,再一点点趋近她,温柔索吻。
杨攸别转脸,手落到他腰际,掐住他,死死的。
徐兴南呼吸滞了滞,一瞬就适应了那点儿疼,甚而笑了。他亲吻着她的面颊,颈子。
她没有他熟悉颤栗,但呼吸颤巍巍的。
也足够了。
足够让他沉沦其中,愈发贪心。
杨攸呼吸愈来愈紊乱,掐着他的手一点点松开。
“表妹,好表妹。”他低低地语声模糊地唤着她,拥着她倒在满目大红的千工床上。
终于,她左臂轻轻搂住他肩颈。
徐兴南的心全然被喜悦笼罩。她仍是不肯让他吻她的唇,他便轻吻她的耳垂,把牢仍显得僵硬的她。
她不过是在矜持,心里明明还是有他的。好几年全心全意对待的人,她怎么能舍得下?他这样想着,胜算更大。
可是,下一刻,情形骤然生变——
杨攸从枕下摸出匕首,寒光一闪,利刃出鞘。
徐兴南素来反应敏锐,可这情形生平未遇,过度的震惊令他连躲闪都忘记。
匕首狠狠刺入他后背。
他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居然对他下这种黑手。
她之前的所有反应,都是为着这一刻。
杨攸果决地拔出匕首,鲜血飞溅的同时,竭力把他推到床里侧。
下地后,她整了整衣服,凝着他的明眸似是燃烧着冰寒的火焰。
“混账东西!”徐兴南怒吼之后,惊觉力气正迅速流失,那么……
“匕首上淬了毒。”杨攸唇角上扬,“用你送的东西重伤你,是不是很有趣?”
已然处于劣势,口出不逊只会自取其辱,徐兴南便只是问:“想没想过,伤了我要担负怎样的后果?你还想不想活了?”说完才发现,声音很低,他连如常说话的力气都不足了。
杨攸先去了外面,交待下人两句,回来时关拢房门,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才回答他:“我等人来接应。人来,你是人质;人不来,便杀了你,我陪你下地狱,继续清算旧账。你说,好不好?”
“你……”徐兴南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了,“你从头到尾都在和我做戏。”
“谁又不是?”杨攸嫌恶地睨着他,语声却是平心静气,“你不也是在做戏么?不还是想要我助你平步青云么?你当你是谁?我本就是奉父母之命与你定亲,曾对你的指望,便是对自己一生的指望,那么,夫婿到底是怎样的,并不重要。
“便是将你换了任何一个父母决定的人选,我也会那样苦心相助,说到底,那是为了我自己的前程。不同的是,别人一定不会狼心狗肺鼠目寸光到你这份儿上,对我家落井下石,对我肆意羞辱践踏。
“‘人’会犯错,可以给他回头的机会,畜生却是不然,我只当遇到了毒蛇里的下等货色,寻机除掉便是了。”
“你能不能清醒一些?”徐兴南无法忽视她眼中的杀机,也便不敢激怒她,“你便是将我杀了,也走不出这所宅子,实话告诉你,这里机关重重,便是太后娘娘来了,也不过是她自己毫发无伤,却不可能护你无虞。
“我们何必走到那一步?廖云奇我已放了,日后也定会好生待你,弥补以前的过失,你与其再寻觅他人,不如找我这样日后一定对你唯命是从的人。退一万步讲,我便是不怕你,还不怕已经摄政的太后么?所以,根本没必要走到两败俱伤的地步,你好生想想。”
“这些是你早就该考虑到的。是你当初以为裴郡主不如你的上峰势大,前景不如你的上峰好,我更是不如你上峰那个在闺中便与一些不不四的人苟合的女儿。这话说起来,你的决定也没错,两路人,本就不该牵扯到一起。”杨攸挑了挑眉,“你昔日那位上峰,是怎么死的来着?被先帝亲口下令腰斩?你想要怎么样的死法?放心,我不可能让你一刀毙命,那样便宜你,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她将话说到这地步,晓之以理便已无用,徐兴南牵出恶毒的笑意,“那么,我们便谈条件。你这就走,此后与我互不相干。要不然,就得劳烦郡主回想一下和我那位上峰的事儿了。
“当日他在酒楼几乎已经得手,却被你寻到机会打晕过去,委实可惜。可你记不记得,你贴身的衣物,玉佩,都在我手里。
“我先前便是想偏了,以为你仍旧能被我拿捏,但也总会确保万无一失,留了后手。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你很清楚。
“两日内我若是出事,自有人将你那些旧物送到此间官府,告你杨郡主私德有亏,千里迢迢跑来与人苟合。
“我的小郡主,确定要赌这一局么?我们还是照着我安排的道儿往下走吧,历经周折终于喜结良缘的表兄妹,岂不是比名节尽毁好了百倍?”
杨攸劈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的头歪了歪,嘴角沁出鲜血。
徐兴南不恼反笑。
就在这时,一扇窗以人的眼力看不清的速度开启又关拢,随之发生的,是身着玄色道袍的女孩到了室内。
杨攸见是韩琳,心就落了地。
韩琳步调闲闲地走到床前,服侍着徐兴南,轻轻叹一口气,“说真的,我要是杨郡主,保不齐就暂且让你如愿,把你带到京城,风风光光地成婚,然后,就把你当成猪狗一般对待,折磨够了,便做成人彘。”
杨攸想了想,居然道:“倒是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近两年,我没事就琢磨刑罚,想了不少整治人的法子,要是能逐样给他用上一用,该是特别有趣的事儿,再大的气也消了。”
“你是什么人?”徐兴南盯着韩琳,吃力地问道。
“对你而言,是索命的阎王爷。放心吧,你的爪牙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没法子毁我们小郡主的名节。”韩琳转向杨攸,“一切都安排好了,多说一刻钟官兵就到,因由是这厮私藏太后娘娘曾委托晋阳公主寻找的陆家传家的宝物翡翠白菜,再就是窝藏采花贼江洋大盗、与名有夫之妇私通,加起来够他死几次了。他娘为虎作伥,凭据不少,也要入狱流放,他爹到底是打心底嫌弃他,也便罢了。”
杨攸想一想,接道:“而他,畏罪潜逃,不知下落。”
“没错。”韩琳会心一笑,“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送他上路。你箭法也不错,我们就把他射成刺猬,之后点天灯,等他死透了,再放点儿炸药毁尸灭迹。这种下滥,实在不能给他投胎的机会。”
“好!”杨攸颔首,“眼下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徐兴南的眼眸终于失去了光彩,满目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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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杨离开次日,韩琳的消息就到了,通过当地锦衣卫所用一只鹰送来的信,巴掌大的一张纸,用蝇头小字简略地叙述了抵达洛阳后的一应行径。
裴行昭看过,放下心来,相应的,留意到了廖云奇其人。
她对陆雁临、杨攸、阿妩、阿蛮等人一样,对她们的性情家境了解颇深,却顾不上留意她们所有的亲友亲信,至多是常看到一些熟面孔在她们近前出现。
她唤来许彻,问道:“军中有官职的,负伤回家挂着个闲职的,这些人私下里的行踪,你们是不是都有翔实的记录?”
许彻答是。
裴行昭吩咐道:“帮我找找廖云奇那一份记录,自陆、杨冤案前一年,到如今。找出来交给阿蛮。”
许彻称是,又道:“说起来有几年了,翻找存档整理出来,大抵需要两日。”
“没事,你好意思的话,耗两年都成。”
许彻笑着行礼离开。
阿妩若有所思地瞧着裴行昭,“我还以为,您对杨郡主是没有疑心的。”
“相对来说,我算是只疑心她和陆雁临的亲友亲信,打心底不希望她们做过什么害死人的事儿。而且即便怀疑,也轮不到别人欺负她们,我看重的,要杀的,得我自己来。”
阿妩笑着点了点头。
裴行昭一笑置之,“给杨攸传话,要是想把廖家人放到近前照顾,只管带他们一同进京,大可以说是我的意思。”廖云奇若是没有什么嫌疑,她理应帮杨攸照拂,要是有,便更应该把人放到近前。
暗中出巡的人,裴行昭让裴显从工部选了个堂官,裴显照她的要求举荐了纪尘,这人对营建尤其堤坝河道颇有些见地,哪里有问题,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日上午见到皇帝,裴行昭跟他说了:“是工部的纪尘,可以派他到北直隶,主要巡视河道堤坝,一两个月的时间,应该差不多。那边虽然是马老将军管理,也难保有下属疏忽。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关注的重点是:“一两个月要是不够也好说,朕出去四个月就是了,说白了,便是四年,也是远远不够修行的。”
裴行昭睨他一眼,“皇上总不回来,那起子官员不以为是哀家把你怎么着了就见鬼了。”
这还真背不住。皇帝讪讪地笑了,“那就按部就班地来,头一年只出去两回,一回两个月左右,往后再逐步加长时间,官员习惯了就好了。”
“修行就修行,做什么一定要去道观?”
道观仙气重,不是遍地可见嫔妃女子,不是一醒来就会想到各种俗世中事,清静又心静,当然是最佳的修行所在。但他说这些,就跟皇帝这差事拧着了,小母后一准儿不爱听,所以只好扯善意的谎言:“朕资质差,刚入门,最近几年,修行的地儿就得越安静越好。再说了,现在国库空虚,朕总不好在宫里建专门修行的宫室,就算用私库的银子也招官员非议,您说是不是?”
他还挺会找辙堵她。裴行昭就捧他:“皇上一心顾着大局,是臣民之福。”
皇帝喜滋滋的,趁机道:“过两日就是宜出行的黄道吉日,朕到时候便向母后辞行。横竖离得也不远,朕会让随从每隔两日报信回来。”
“皇上先跟朝臣说说这事儿,他们要是都不同意,哀家也爱莫能助。”
“不会,不会,朕有法子对付他们。”
裴行昭一笑,又嘱咐他:“贤妃的父亲要去赴任了,给她个恩典吧,让她在宫里见见双亲,下午进宫,赐晚膳给他们。贤妃真的很久没见过至亲了,她父母逗留半日也不为过。”
“这好说,朕再赏他们百两黄金、两柄玉如意。母后要是没别的吩咐,朕这就回宫拟旨。”
“没别的事了,皇上去忙吧。”
皇帝走后,出去走了一趟的阿蛮回来了,笑道:“杨夫人这两日清了不少下人,让杨郡主的亲信物色新人。那些下人多半是别的房头带来的,很不高兴,杨夫人也不理他们,说能住就住着,不能住就分家各过,实在不成,把他们这一房的母子个逐出杨家也成,那些人便消停了。”
该是杨攸早就让她办而她没理会的事,现在要兑现承诺过的话。“看起来还有得救。”裴行昭笑笑的。
“裴家那边,夫人早就移到别院去了,说是最多能熬到下月初。芳菲姑姑陪着宜家小姐过去侍疾了,只是在跟前住着罢了,夫人并不见她,说不能过了病气给她。”
这种生离死别的过场必须要走,裴行昭颔首,问:“长房那个呢?”
“老夫人、大夫人都病了,大夫说都是急火攻心所至,能静心将养便无大碍。众位大人看过裴行浩之后,他被送回了佛堂,现在清醒过来了,起先还说些疯话,得知晋阳公主死了,罗家、裴荣等人都已伏法,这才消停了。”
“什么疯话?咒我不得好死,还是说我残害至亲手足?”
阿蛮咳了一声,“都说了,不外乎是做白日梦,想反过来帮着晋阳扳倒您,一开始闹着要告御状呢。”说话间,念及一事,“您真的不想问问他,当初嚷着知晓晋阳的秘辛,到底指的是什么事儿么?”
“现在他一定不肯说,先晾着。”
阿蛮称是,又说起裴显,“裴大人对族里,一面要铲除异己,一面要提携人才,这就不是短期内能有结果的了,不过,他有了戒备心是最重要的,起码府里干净了。”
“嗯。”
翌日,皇帝上朝,裴行昭在清凉殿处理政务。
将近辰时,冯琛来请:“皇上微服出巡的事情,已经在朝堂上知会百官。奴才来请太后娘娘过去一趟,皇上也好当面托付。”
裴行昭扬了扬眉。他还真说服了百官?为了修道,恐怕是将生平一十多年的本事都用上了。心怀笑意地想着,她颔首应下,当即去了前朝。到了大殿上,发现皇帝居然把“出巡”的期限改成了两个月,颇有点儿对他刮目相看的意思。
皇帝给裴行昭行礼,请她落座后,一脸正色地说起离宫的事,又分外恳切地将朝政托付给她。
裴行昭只好听着他一本正经地扯谎,再一本正经地陪他走过场,应下此事。
末了,皇帝对众臣道:“既然是微服出巡,启程的日子便不告知各位了,即日起朕便不再上朝,不问政务,凡有要事,便觐见太后。只希望你们凡事依照皇太后的意思行事,当真有人胆敢忤逆太后,待朕归来,定要将人在午门前杖毙,且罪及家族!你们,好自为之。”
百官诺诺应声。
皇帝宣布散朝,回往乾清宫的步子,要多轻快就有多轻快。
只是,他在朝会上除了劳什子的出巡之事,是什么正事都没议,直接导致裴行昭整个下午都用来见朝臣示下了。
到了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天刚亮,皇帝就来到寿康宫辞行。
裴行昭刚起来,别说还没用早膳,下床气都还没消化完呢,听得小内侍通禀,险些脱口说“让他滚”,可那怎么行,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到正殿去见他。
皇帝分外恭敬地行礼问安之后,眼巴巴地望着她,“朕不在宫里尽孝的日子,请母后千万保重,尽量奉行养生之道。”
“皇上有心了,哀家会的。”裴行昭说。
皇帝殷切地叮嘱道:“再者,母后要是想见谁,只管唤进宫里来见,您别出宫,这事有万一,万一有那疯了心的狂徒呢?要是有实在不得不出宫的事,您一定带上锦衣卫、金吾卫和全部暗卫。”
裴行昭扶了扶额,“哀家记下了。”
皇帝沉了沉,期期艾艾地道:“其实吧,朕说的实在不得不出宫的事儿,也包括朕万一在朝天观出岔子。要真有人对朕起了祸心,您可千万得去救朕,朕除了您,可是谁都信不过。”
裴行昭心里有了笑意,情绪明快起来,“皇上洪福齐天,必然不会招致祸事。可若真有什么不妥之事,哀家定会火速赶去救驾。”
“有您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皇帝神色特别舒坦,特别愉悦,之后便道辞,“天色早,轻车简行出宫不惹眼,那么,母后保重,朕回来之后再尽孝。”
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的样子,比之前杨婕妤去见她娘还要高兴且急切。裴行昭真服气了,“皇上去吧,方便的话,记得让随从报平安。”
“一定会的!”皇帝深施一礼,大步流星地走了。
裴行昭用过早膳,去清凉殿的路上,阿妩赶上来禀明一事:“杨郡主说廖云奇伤愈之前无意进京,她怎么劝说也没用,只好作罢,已与韩琳在返京途中。”
“不肯来?”裴行昭也不确定自己是疑心病发作了,还是直觉导致,对这人更感兴趣了,“你抓紧看他这几年的行踪,只要有疑点,就得想辙把他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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