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离宫当日,养心殿平时负责拟旨传旨的太监送来一道圣旨,战战兢兢地道:“这是晋封宋阁老为次辅的旨意,皇上前几日让小的拟旨,但这几日一直没提,奴才顾着帮忙打点行装什么的,竟也忘了。”
裴行昭无语了一下,“这是皇上早就与哀家、首辅定下的事,去传旨吧。”
“是!”
随后几日,百官有重要的事去内阁值房找阁员,有重要又需要抓紧的事,便由阁员陪着到清凉殿,请太后示下。倒也都很快适应了皇帝不在朝堂的情形。
皇帝在朝天观住下的第三日,派人传信回来,说他向道长请教完一些问题之后,就开始闭关修行。
闭关,便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打坐,修炼心法,一般起初的阶段想走火入魔也难,便不用人护着,只需要仆从将水和饭食放在门外,小小的告一段落,心神回归到现实之中才用饭,而不似平时一样,到了饭点儿就吃。
在裴行昭看来,这对皇帝来说是非常吃苦的事儿,也属实不知道修道是怎么个修法,修炼时心神会得到怎样的愉悦之情。偶尔好奇,却从不深究,万一感兴趣,也开始修道,张阁老可就要气得找不着北了。
她对传话的人说声知道了,又问皇帝有没有问起政务。如果问起,她就写封回信,交代一下。
传话的人说没有,皇上请太后娘娘保重凤体,万事全都仰仗您了。
裴行昭默了下,打赏之后遣了他。也不知道做过帝王的人死了之后,能不能看到人世间的情形。先帝要是看得到,会不会气得倒仰?
三月的最后一天,官员休沐。
阿蛮、阿妩、李江海留在寿康宫,忙着整理书房,要把裴行昭常看的书和文具搬到清凉殿。
杨攸和韩琳回到京城,进宫复命。
裴行昭遣了宫人,把手里的折子放到一边,吩咐她们平身,没好气地道:“到了那边,不及时传消息回来,也算有情可原。回来又用了这么多天,你们是坐着八抬大轿回来的么?”
二人俱是理亏地笑,韩琳小声道:“这事儿不怪郡主,怪我。我不一向是这样的么,办完差事都要玩儿几天才回来。”
裴行昭看着杨攸,“她是去赌了,还是去青楼了?”
“去、去青楼?”杨攸直接磕巴了,讶然地睁大眼睛,这是她从没听说过的。
“有什么好稀奇的,没去过小倌楼,我已经烧高香了。”
“太后娘娘!”韩琳委屈兮兮地望着裴行昭,“我这回既没赌,也没找名妓喝酒,是去办了点儿私事。您还记不记得,我提过一个老道士?他手里好多稀奇古怪的图,都藏在密室里。下棋赢了我之后,拿着我给他的一把金叶子云游去了……”
“收你金叶子?”这次轮到裴行昭讶然了,那到底是个什么道士?
“是啊,这算什么,他只要手里有钱,就去享受大鱼大肉,他那一派,一个月只吃十天素斋,他从来阳奉阴违。”
裴行昭也算是长见识了,“不管那些。人家云游去,关你什么事儿?”
韩琳答道:“我去做贼了。他那里我去探过好几次路,机关消息都摸清楚了,这回就带着干粮,在他密室里闷了几日,看他藏的那些图了。”
“这又是为什么?”
韩琳晃了晃小脑瓜,“就想瞧瞧有没有藏宝图,真有的话,那就拿回宫里,也省得你们总愁国库空虚,绞尽脑汁地想法子。但是……”她悻悻的甩了甩手,“没有,只有在宅邸道观寺庙那种地方,布阵挖密道密室的图,再就是一些地形图、堪舆图。”
裴行昭笑出来,“你啊。我也就做做那种梦,你还真去干这种事儿了。”
韩琳见她没生气,放松下来,“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杨姐姐担心我闯祸,坚持要一起去一起回,陪了我好几天,看图看得眼发花。”
唤杨攸杨姐姐,看起来两个女孩子相处得还不错。裴行昭点了点头,“花了多少金叶子,我给你补上。”
韩琳摆了摆小手,“不用,下回我去赌坊……”话说到一半,意识到失言了,恼火地咬住舌尖,又揉了揉眼睛——乏得厉害,脑子真的不太清醒。
裴行昭笑微微地看着她,“你敢再去赌坊,就到沈帮主名下的赌坊当老板得了。我不要你了,省得被你气死。”
“好、吧,我不去赌了。”
“也不准去青楼喝酒。”
“……哦。”
“找阿妩拿钱去。还给你备了一匹宝马,一个小酒壶,一张好弓,就是你总想抢走的那张弓。”
“真的啊?”韩琳立时双眼放光、笑靥如花,也顾不得杨攸还在,跑上汉白玉石阶,紧紧地抱了裴行昭一下,“我就知道,我师父最好了!我练骑射去!”说话间,已撒着欢儿地跑了。
“个毛孩子。”裴行昭啼笑皆非。
杨攸忍俊不禁。
裴行昭起身,对杨攸打了个手势,“到里面说说话。”
两人到了宴息室。
裴行昭取出一坛酒,两个酒杯,茶几上本就有几色干果,便充作下酒的小菜。
干了第一杯酒,裴行昭问道:“心里舒坦些没有?”
“嗯。”杨攸点了点头,“不见得人死了就什么都看淡看开,可起码轻松了一些,确定他不能再膈应我。”停了停,说起另一回事,“韩琳的箭法真好。”
“这回又是用箭处置的人?”韩琳在信里只说,要把徐兴南点天灯,再炸得尸骨无存。
“是啊,她手特别稳,应该是特别冷静的缘故。”
“板着她喝酒,也是怕她总当醉猫,久了手就不稳了。”裴行昭一笑,“到底才十五,七岁才开始正经习武,没到由着性子喝酒的年月。”
“也对。”
“得跟你说一声,我把你娘训了一通。”
杨攸逸出愉悦的笑声,“进了城门后,亲信跟着我们走了一段,告诉我了,说我娘现在有个过日子的样儿了。我真得谢谢您,不然早晚被她气死。”顿了顿,又纳闷儿,“她到底是怎么了?出事之后,好几个月每天哭一场,后来就跟中了邪似的,顺着她就得拆家,不顺着她就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语毕摇了摇头,不想再回顾。
裴行昭还是那种猜测,“被压垮了吧?快四十的人了,一连失去两个顶梁柱,她絮叨犯浑也算给自己找了个事儿。不像我们打过仗的,遇事再伤心也能消化掉,也不像心性坚韧经得起事儿的,她能怎样?”
“也只能这么想。”杨攸叹了口气,“真该早请您对付她。”
裴行昭笑道:“太后能收拾她,裴郡主就够呛了,保不齐她比我还有理。”
杨攸也笑,“才怪。”
裴行昭问道:“雁临已经到金吾卫当差了,你呢?想到哪里?”
“我听您的。”
“上回你提暗卫亲卫的事儿,我是没好气才那样说,但也真不会让你当那种差。和这回一样有凶险的情形很多,韩琳乐此不疲,但你不同,有家有业的。”
“那您打算把我放哪儿?”
“自己就没有想去的地方?雁临就满心满意地想到锦衣卫,被否了才退而求其次。”
杨攸看着裴行昭,欲言又止,随后笑了笑,“一时真想不出。”
裴行昭留意到了她神色间闪过犹豫挣扎,但是暂且搁下,“到骁骑卫如何?上回跟颜大统领一起吃饭,他说骁骑卫那帮小子缺个会操练的人,近来瞧着少了锐气,多了懒散。”
“那我就过去当差。练兵的法子,我自认跟您学到了很多,还算有些心得。”
“成啊,十二卫里,有一支像模像样的,别的就会跟着较劲,慢慢的就都生龙活虎的了。”裴行昭道,“明日传旨到你府里。”
“嗯!”
裴行昭和她碰了碰杯,再喝尽一杯酒,“瞧着你似乎还有什么为难的事,不方便跟我说,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杨攸为彼此倒上酒,沉了沉,道:“其实,我还想查清楚一些事。”
“嗯,慢慢说。”
杨攸轻声道:“不瞒您说,有很久了,我就像是个防贼的,瞧着身边哪个人都不对,怀疑哪一个都可能是贼。也只是心里像个防贼的,实际上根本兼顾不到,不乏心思恍惚的时候,能把公务应付得不出大错便已是勉为其难。”
“这又怎么说?”裴行昭端着酒杯,身形倚着雕花座椅靠椅,显得舒适而悠闲,是不介意长谈的意态。
“您近来所作的种种,都是因我哥哥和陆将军的冤案而起,但您的用意,的确是为了警示世人,再不可轻易起谋害忠良之心,可是,仅止于此么?”
裴行昭眼眸微眯,“说说你的猜测。”
“在世人看来,您为那桩案子已经做得太多,已经将参与构陷的人全部杀尽,可以放下这块心病,专心于政务了。但我不这么认为。”
裴行昭似笑非笑,喝了一口酒。
杨攸又道:“那些被您处决的人,就是罪魁祸首么?不见得。”她视线笔直地望着裴行昭,目光清明,神色真挚,“您始终在找的,应该是引发案子发生的人,包括那些背叛我哥哥和陆将军的人,但一定还有别人参与,不然,那案子发生不了;不然,在我这儿是无法说得通的。”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笑意中有着几分伤感,却只是问:“你想怎样?”
杨攸的语声轻的似这时节的风,“之前,那个畜生害得我几乎成为刀俎下的鱼肉,被欺辱了去。搁在平时,我应该也不至于介怀到这地步,当被臭虫咬了一下便是了,会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发生的时候,哥哥身陷囹圄,父亲病重,您在军中御敌,没可能腾出手,我走投无路,又经了那件事,有时真的是愤懑得快疯了,心里常这样骂自己:没出息,没脑子,睁眼瞎。”
裴行昭很是心疼。韩琳没在信中提及杨攸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但一定是令人听了便怒火中烧,不然,那孩子也不可能用弓箭惩处犹不解气,还要在那之后用极刑。
十三岁就跟在她身边的女孩子,一点点成长,一步步变得沉稳内敛,不要说是杨楚成的妹妹,便是不是,她也会视为不可失的手足。
杨攸垂了眼睑,言语随着思绪流淌而出:“我大抵也是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所至,应该做正经事,不论是在公务上更加干练,还是着手始终横亘于心的疑影儿,可我偏就不能有个正经的样子。
“我总是嫌恶那两个色中厉鬼:徐兴南、他那个上峰,更是时时刻刻厌恶自己。
“现在想想,我应该也是经不起事儿的,用那些做理由,不能面对父兄的先后故去,不能为他们做那些该做的事:昭雪,缉拿处决涉案人员。
“我对自己失望到了什么份儿上,没法儿说清。每回听到您这边又有什么动向,又为哥哥做了什么,都会又哭又笑又恨自己。我连给您一点点帮衬都做不到,好像那是您一个人的事儿似的。
“这样的日子久了,就更没出息了。这回的事情,起先我想的是,您看我这么没出息,大抵会放任自流,至多成全我杀了徐兴南这一事,随后就让我自生自灭。
“那么,我倒是可以专心做我早就该做的事情了,最起码,我得知道,那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哥哥和陆将军怎么会去所谓的幕僚的别院,还破例有心情看女子献艺?
“这些您还没查到,若是查到,怎么都会知会我和陆家的。”
裴行昭把玩着酒杯,“的确还没查到,要是查到了,你怎么都会知情。”如果杨攸是那个诱因,已经落到她手里,要不是那个诱因而她已经得手,便要如实相告。杨攸既然已想到了那些,便不需遮遮掩掩地应对。
杨攸眼中有了愧意,“在这之前,我是怎么都得除了心病才能如常做人。
“我想过,但凡出点儿岔子,便要与那畜生同归于尽,倒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哥哥和陆将军的事,您会查到原委,现今的杨家于我来说,也早已不是家,没什么好留恋,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可您指派韩琳帮我杀了那畜生,帮我料理家事,要我如雁临一般继续为官。
“那么,我本该做的,都会竭尽全力,尤其哥哥与陆将军的案子诱因。
“在何处当差,我真的不在乎,只要是您安排的。我只希望,为了案子的事,要是求您成全什么,还请您予以照拂,譬如我私下里做什么事,会禀明您,唯求您不要阻止。”
裴行昭用指尖刮一下眉骨,“怎么说?”
杨攸仍旧对她开诚布公:“譬如眼下,我会想想法子,让廖云奇一家进京来。
“我可能是疑心病发作得太厉害了吧?瞧着以往情分深厚的人,也总会想到特别多的可能,虽然没必要,但也不能因为没必要就不怀疑。
“我反复跟廖云奇说了,要他进京也是您的意思,他还是说想安心将养,在痊愈之前,在进京候缺之前,没必要进京。
“他爹娘也是这个意思。
“寻常遇到这类情形,可以认为他廖家有风骨,但现在,未免有些不正常了吧?
“太医院自先帝到今上掌权,已有好几位圣手进到太医院。既然您隆恩照拂,对伤势严重的廖云奇来说,不是幸事么?即便他廖家不重仕途,难道也不在意廖云奇的安危么?不想他尽快痊愈么?
“这种我想不通的事,还有一些,将人弄到跟前观望才是长久之计,日后都想做到。
“我……总是要您做主、帮扶,才能办一些事。那些事,都会及时告知您,保不齐要您隆恩照拂。”
裴行昭认真地凝视杨攸多时,“这些话,你必然已在心里斟酌许久。直到今日才说出来,也必然是什么可能都想到了。”
“是,想到了。”杨攸殷切地望住她,“明知不应该、没资格,我还是想问您,可以么?”
裴行昭回望她片刻,绽出春风般的笑靥,“可以。”
杨攸主动提及她关注的廖云奇,是她没想到的。但这也不能成为她对杨攸全然信任的凭据,就如她如今不会决然地怀疑谁似的。
全然的信任,不是一番推心置腹地交谈就能达成的。
当然,有胜于无百倍。
一生还长,她对自己保守的估算,是十年八年内死不了,那这类事便不用急,足够她查清楚了。
“足够了。”杨攸眼中唯有感激。
“但我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裴行昭托了她手臂,让她起身,又示意她落座。“我只希望,你是我可以相信的人。”停了停,又寂寥地一笑,“我早就希望听到这样的话,自我为两位异姓兄长昭雪之后,该是一直隐隐地盼望着。
“我可以一个人做尽所有事,真的没关系,可我也希望,他们的至亲,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思,一样的怀疑,一样地想弄清楚全部真相。”
“我明白。”杨攸说。
她真的明白、懂得。
说出那些怀疑的人,要么是哥哥与陆麒的至亲挚友,要么就是参与其中却做戏混淆视听。
她若早一些诉诸这些,裴行昭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把她当做并肩作战的人。
可她却因为那些龌龊恶心的事掉入了情绪的深渊,到此刻才能诉诸原委。裴行昭要是能全然相信,也就不是她最尊敬爱戴的裴行昭了。
“但你也不要自责,有很多心思是没必要的。”裴行昭婉言劝解杨攸,“我能为你兄长昭雪,是因为在其时我敢说东南不能没有我,先帝也明白,他也不是真的架不住我多少道折子,只是怕逆着我来,引得我煽动得军中哗变,那么,他先前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
“我的路走的算是太顺了,先帝算计来算计去,最终却等于是一步步掉进了自己挖下的坑,不得不成全我一些主张,哪怕是勉为其难。
“可你不同,和别人一样,没有绝对的强权者的支持,办什么事情都举步维艰。
“不要怪自己。
“谁都要走一步看一步,我亦如此,也是该忍时则忍,该狠时才狠。”
杨攸用力点头,“我晓得的,我都知道。”
“来日方长。”裴行昭喝尽杯中酒,“早点儿回家,好生歇息。”
杨攸欣然称是,喝完酒,放下酒杯道辞回了府中。
在宫里逗留的时间委实不短,进到府邸里的外书房,已近正午。
丫鬟、小厮各司其职,奉上酒水饭菜。
杨攸在宫里确实喝了几杯,而且是越喝酒食欲越好的性子,便从善如流,坐在饭桌前用膳。
就着几样菜消耗掉小半碗白米饭,她才有功夫细细品味饭菜的味道。
这些……怎么像是她与哥哥在军中数度怀念过的、念叨过的母亲的好厨艺?
一定就是了。那种几乎只属于母亲能带来的怀念的温暖的味道,没有人能效法。
她唇角徐徐上扬。
在这之前,真的是恨上了母亲,简直是钻到地缝里也不能挖出帮她开脱的因由。
但是,母亲被敲打了,便在立竿见影地付诸行动了。
她一时间是有点儿接受不来,但这不妨碍她会接受母亲可喜的改变,并会寻机适度地表示领情、认同和感激。
亲人么,若实在不能要了,她之前只想远远地避开,分家或死生相隔都无所谓,但若能相互为着彼此付出应尽的本分,便该感激对方,感恩于带来这种改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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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四月,裴行昭接到各封疆大吏针对北直隶推植棉花的表态:
有一些想当即效法,但火速与北直隶、松江、云南三方通信之后,便知是不可一蹴而就的事,现下连种子都只能筹集到一点点,那就只能先适度地尝试种植,明年再在辖区适度地拨出田地试验,可行便也照本宣科,为国为民谋利。
另外一些,则是委婉地表明,当地不论是否推植棉花,细算过账之后,收益都与如今大抵持平,那么,日后便是效法北直隶,也只是为着百姓供给自己的一应御寒的衣物被褥,到时还望朝廷予以谅解,也如给予北直隶的益处一般,给予自己治下的百姓免除赋税。
裴行昭就各地情形,为每个人设身处地地想了想,结论是这都是情理之中的,自是好言好语地给予表示认可赞同的批示。
这种一切依照常态发展的情形,已维持了数日,让很多人真就以为,皇帝在不在京城、朝堂都是一样的,都没人当回事。但很多人不能代表裴行昭,裴行昭在这种事情上,也决不能随大流,她是觉得,谁要是不给她个下马威,或者不惹出点儿事情,才是不正常的,尤其文官、言官。
原因无他,重用女子中的人才,是从先帝在位期间才施行并推广的,对此心怀抵触的文官不在少数——寻常武官服不服一个人,不分文武亦不分男女,他们只看实打实的排兵布阵的方案和取得的功绩,认可了,也便真的认可了,起码绝不会处心积虑地算计谋害同道中人。文官尤其言官却是不同。
晋阳殒命没引起质疑,主要是因为她亲笔写就了认罪悔过的折子,对于看不过女子当权的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死一个少一个的事儿,才不会认真追究。
摄政的两女子死了一个,还剩一个,要是不找机会或制造机会生事给她添堵,才是怪事。
其实那种事要是深想,结果最起码也是谁也讨不到好处的事儿,可很多人为人处世就是不用想太多的。
要不然,何以有那么撞死在金殿、被处以极刑的死谏的言官?他们那股子想要以一死青史留名的迫切与视死如归,不做其同类,便不能明白。
可那些人又有谁深想过,他们的多少前辈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一根儿筋、祸及九族的令人难评功过是非的存在罢了。
或许,那些人也不愿想不算成功的前例,只想成为那些人里真正为万人称颂的翘楚,且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成为那一类人。
裴行昭正对此心生隐忧的时候,官员之间便出了一档子事儿,事情还不小,关乎言官和武将中的两个重臣:
大半夜的,在京城的长街之上,英国公把右都御史方诚濡打了。
说起来,不过是英国公给了方诚濡一巴掌,但武官出手,总要分用没用真力。英国公用没用真力,没人敢说,但方诚濡被抽得当即昏迷不醒却像是实情——起码次日清早赶到宫里告状的时候,面颊上浮着五指山,气色倒也像是患了重病似的蜡黄。
方诚濡不是自己来到清凉殿的,来帮他鸣不平的文官、言官不在少数。
所以,挺少见的,裴行昭大上午的就要面对一众揪着一件事颠三倒四地诉苦、申斥、指桑骂槐的官员。
她听了一阵,又凝神观望了一阵,将视线锁住方诚濡:“方御史,你说的重点是,你被英国公打了一巴掌,哀家知道了;你的同僚的重点是,言官饶是亲王帝王也不可轻易责打,英国公已算藐视王法,哀家也知道了。可哀家还不知道的是,你与英国公到底起了什么言辞间的冲突,以至于他对你动手?”
方诚濡回望裴行昭的目光有点儿冷,也有点儿意料之中的得意,“微臣不曾禀明太后娘娘,便是担心说了也不作数,您根本不相信,如此一来,便不如您将英国公请来,问问他怎么说。他若如实回答,臣无二话,若他胡编乱造,臣再驳斥也不迟。这横竖都是一样的,太后娘娘说是不是?”
裴行昭目光也变得凉凉的,随后融入的却并非对方的得意,而是轻蔑,“你既然担心说了也不作数,又何必进宫来说?难道你的担心在哀家这儿,早一些与迟一些是有差别的?哀家不这么看,哀家认定的事情,不管谁说什么都未见得能有所改变。”
“……”方诚濡哽住。怎么会有这样的上位者?她怎么能明打明地不讲理?
“你可思量清楚,要么自己说清楚原委,要么就将此事略过不提。哀家不可能照着你以为的那样行事。”裴行昭的重点其实是在末一句,想让这起子言官见好就收,大事化小,放弃追究这件引发文官武将冲突的事。
但是,方诚濡关注的重点只在她前半段言语,迅速权衡之后,道:“昨夜臣多喝了几杯,在街头与英国公偶然遇见,真的是有些喝醉了,奚落了他前些日子在大殿上质疑马老将军提议事项的事儿,话赶话的多说了几句,万没想到竟惹得他忘了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处世之道,对臣挥拳相向。这便是事情的起因,还请太后娘娘明鉴,为臣做主。”
其余官员纷纷出声附和,一副如何都要讨个说法群情激愤的样子。
这要是不把英国公唤来说说原委,给个说法,这些人保不齐就干得出在午门前干嚎的事儿。裴行昭忍着气,作势一边斟酌一边批阅折子,实则写了张字条,不着痕迹地递给身侧的李江海,同时吩咐道:“去传英国公进宫来回话。”
李江海若无其事地拿好了字条,领命出宫之后,才将字条展开来看,发现是言简意赅地写着方诚濡的说辞,那便不是交代他什么,而是要他给英国公看,要英国公提前有个准备。
那么,这样说来,小太后根本就没在意过英国公与马老将军作对的那一茬?
一定是的。事实让李江海有了定论,也便知道该如何跟英国公说话了。
之后,英国公看到小太后亲笔写就的甚至稍显潦草的字条,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沉默期间,李江海把一应相关见闻娓娓道来。
“多谢太后,多谢公公。”英国公望着李江海,弯了弯唇,“事情因我而起,我会尽力平息事态。”
李江海没做多想,想着他这样的表态,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家小太后为难了,这是最重要的,因而再无别的忧心,请他随自己从速进宫回话。
英国公到了清凉殿,裴行昭让他和方诚濡理论。
方诚濡指了指自己浮肿的面颊,冷笑道:“国公爷,您势大,是托孤重臣,可这殴打言官的罪责,是不能推却的吧?”
“做过的事,我便不会否认。”英国公答完,转向裴行昭,拱手一礼,“此事不论是何原由,臣动手都是不可否认的过错,因此自请太后降罪,另外,容臣私下里向方大人登门致歉赔罪。”
“英国公不想说说原由么?”裴行昭的视线在英国公和方诚濡的面上逡巡着,就见前者眼中闪过黯然,后者闪过快意。
她不懂,她很想弄清楚,然而——
英国公道:“臣以为,不论是何原由,归咎起来,不过口角二字,委实不值得细说,也不想平白耽搁太后娘娘的工夫。”
方诚濡倒也绕着弯儿地附和:“英国公有自知之明就好,不然,真要少不得又要再起一番口角了,真是那样的话,方某不见得能再受得住你的铁拳。”
“如此说来,方御史愿意大事化小?”裴行昭纵观他的言行,不认为他会同意。
可方诚濡偏就同意了,“英国公都有心上门致歉了,臣又如何敢拿大呢?臣只希望,英国公不是说说而已。”停了停,身形便摇了摇,抬手扶额,“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刚有了眉目,倒撑不住了……”不消片刻,竟晕倒在地。
裴行昭险些黑脸,瞅着躺在属于自己的地盘儿上的那东西,很想命人把他扔出去。
其余官员却高呼道:“太医,传太医!”见没宫人动,才向着裴行昭行礼请求,“请太后娘娘为方大人传太医。”
“传。”裴行昭吩咐完内侍,又道,“但愿方大人真有个好歹,太医怎么都诊不出个什么的话,哀家不免要犯疑心病了。说晕就晕,也不知是太巧了,还是怎么回事。”
她口口声声其实都在怀疑方诚濡装蒜,但又真没明确指出,那么别人也就只有听着的份儿了,再意难平也是无用。
英国公则眼睑微抬,望了小太后一眼,心情特别复杂。
裴行昭对他道:“哀家本想让英国公在这儿赔个礼就是了,可方御史发作得也不知是太巧了,还是怎么回事,那你也只好私下里登门赔礼致歉了。可以做到么?”
“臣可以,一定做到。”
裴行昭又凝了他一眼,见他仍旧没有谈及起因的意思,想着自己就算是想偏帮也不成了,便也罢了,随他们去。只希望英国公拿出点儿切实的诚意,不然,这事儿真的不能善了——打文官的武官皇亲国戚甚至帝王,都会被史官记下一笔的,就算有情可原,那也得不着什么好话,最重要的是,若当事人不能完好的解决,之后多年都会被言官穷追猛打。
裴行昭打心底敬重的言官、直臣不少,但这并不妨碍她认为他们的一些同行形同疯狗。她不想英国公被疯狗缠上。
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并不是她所希望的那样:
方诚濡在清凉殿“晕倒”又被送回府中之后,便一直晕着。
英国公三次登门,前两次都吃了闭门羹,因为方诚濡未醒,他的夫人闭门谢客,不允许任何人进门。
第三次,英国公世子疑心自己的父亲心高气傲的年头太多,如今也不肯低头,便随父亲一起去了。
这次倒是被请进了方家门里,却是被晾在了方诚濡的病房院落外,足足被晾了一个时辰。
英国公就一直默默地站着,等着,似是等到地老天荒也无妨的样子。
英国公世子却是跪倒在院门前,高声替父亲赔罪认错。同样的说辞,重复了不下十次,才被方诚濡的管家出来阻止:
“我家老爷刚醒,听了这些话,一时间也不知是神思不清忘了之前发生过什么,还是另有什么别的心思,反正就是请您二位先回府,容他仔细斟酌了再说。”
杀人不过头点地,英国公父子其实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对方再不通融,他们又还能怎样?
难不成真的为了抽了人一巴掌,英国公就也跪地请求原谅么?根本不用,他请对方抽回去就是了。作为世子的儿子已经跪了那么久,已经是做到了极致,还能如何?
裴行昭听暗卫锦衣卫禀明所见所闻之后,也在想:方诚濡还能怎样?还能要英国公如何?事实证明,行伍的经历限制了她的想象,对于文官的认知,她还是少了些——
翌日,方诚濡又“昏迷不醒”了,他的同僚门生旧部结伴到了清凉殿,人数达五十余人之众,这要是胆儿小的,认为文官逼宫也未尝不可。
裴行昭其实没必要全部召见,但是心里着实恼火了,索性就让他们底气十足地来见自己,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要唱哪一出戏。
这些人其实还是上回那些言论,只是加以无限度地发挥,便有了对英国公的种种欲加之罪,譬如他曾是原本罪不可恕的晋阳公主的党羽,譬如他曾在金殿上明目张胆毫无章法毫无理由且胆大妄为地否决马伯远利国利民的主张,且不见得没有违逆皇帝太后心意的意思……综上种种,意思就是,英国公打了言官一耳光是很严重的事儿,但比这更严重的事儿还多的是,他们希望太后新账旧账一起清算,把这人逐出官场是应当应分的,要是能处死甚至祸及九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裴行昭望着下面口沫横飞的一干人等,眼中的鄙夷越来越盛。
即便英国公行差踏错了,他们比起他,又算是什么东西?
他们又是哪儿来的底气、胆色,敢在她面前拉帮结伙唱大戏的?
只因文武不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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