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太医来到清凉殿,要给太后请平安脉。
裴行昭说不得空,过几日再说。
老郑太医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殿外,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裴行昭跟这老头没辙,只好让他进殿给自己把脉。
老郑太医原本笑眯眯的,给她诊脉之后,便笑不出了,“太后娘娘,您近来没觉出什么不妥么”
“没有。”
老郑压低声音,“您这脉象,分明是中过毒啊。”
阿妩和阿蛮立时色变。
“是么?”裴行昭扬眉,却也不当回事,“早些年在山里中过一种剧毒,却因祸得福了,寻常再有什么毒,对哀家都没效用。”
老郑强忍着才没瞪她,“这是两码事,不怕毒跟谁给您下过毒是两码事,怎么会一点儿都没察觉呢?是不是伤病犯了,难熬得紧?不然说不通。”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裴行昭想了想,“哀家大抵知道是谁下的手,会找补回来。”
老郑太医转身去开方子。
“又没事,开什么方子?”裴行昭有些不耐烦,“你跟李江海鼓捣了那么多药膳,还不够?”
老郑气哼哼的,“服几日药,不要再喝酒,夜里睡不着就点安息香。”
裴行昭做出让步,“做成药丸吧,熬药容易闹得人心惶惶的。”
“……行吧。”
“老规矩,脉案还是做两份。”
“知道。”老郑愈发地没好气了,“那种毒,本该今日发作,换个人的话,小命不保。”
“哀家这不是百毒不侵么?”
“……”老郑再也忍不住了,瞪了她一眼,“先帝交代过微臣,要好生照顾您,微臣自认已竭尽全力,可您总不听话,哪日到了地下,微臣都没脸见先帝。”
“这又不关你的事儿。”裴行昭对他一笑,“好了,你不是也喜欢没事儿喝两口么?回头多送你几坛好酒。九酿春成不成?哀家喝着没什么意思,把酒窖里存的那些都给你。”
老郑啼笑皆非。
送走这位老太医,阿妩和阿蛮凑在一起,琢磨着他留下的脉案和方子,看完之后,阿蛮已经满脸煞气,问裴行昭:“是不是陆雁临趁您不注意下了毒?”
“嗯。”裴行昭一边回想一边道,“上回见她,我给了她一巴掌,那时候,是她下手的好机会。”说着目光一闪,“赶紧去告诉杨攸,她别着了道才好。”
“是!”阿蛮急匆匆出门去。
阿妩非常无语地望着裴行昭,“这叫什么事儿?您怎么这么不把自己的身子骨当回事儿?”她已经要被陆雁临气死了,又头疼于自家小太后没心没肺到了这份儿上,“往后每隔两日,便请老郑太医来给您把脉,不然我不被吓死也得被气死。”
裴行昭失笑,“行,听你的。小姑奶奶,别生气了,成么?”说完,自己动手磨墨,“你去一边儿喝杯茶,消消气。”
阿妩走过去,夺过墨锭,推了她一把,“起开,什么时候才有个做太后的样儿?这是您该干的差事么?真不知道说您什么才好了。”
裴行昭仍是笑,“絮絮叨叨的,你才多大?”
阿妩横了她一眼,磨了会儿墨,认真地问她:“真没觉出什么不妥?”
“没有。”裴行昭摸了摸鼻尖,“我这鼻子一阵一阵的失灵,闻不到味道。陆雁临到底是怎么下的毒?”说完,沉思起来。
当日阿妩没随行,无从猜测。
这时候,林策来了,捧着一个偌大的木匣子,看起来很沉手,阿妩连忙去接了一把,“郡主自己带过来的?”
“是啊,我也有些力气,不是一阵风就能刮跑的娇小姐。”
阿妩笑出来,“先前真没看出来。”
林策向裴行昭行礼。
裴行昭示意她坐,“你怎么这么早就跑过来了?让你闹的,我已经以为掌管内务府是个闲差了。”
林策轻笑出声,“事情是不少,但是我会用人啊,有几个下属上道儿了,能替我分担一大半的差事。对了,那匣子是烫样儿,寿康宫的。我打量着您肯定没闲心把寿康宫转到,手下找到了,我就拿过来,请您瞧瞧自己住的地方。”
“好事啊。”裴行昭把案上的奏折归拢起来,腾出地方。
阿妩把木匣子打开,放到她面前。
林策也凑到跟前,兴致勃勃地道:“这东西做的可细致了,房着,小心翼翼地把一所房屋模型的房顶拿起来,“您瞧,就跟在房顶上往下瞧一样,能看到室内的样子,有意思吧?”
裴行昭颔首,“还真是,这些工匠当真是手巧,心思也巧。”
阿妩则点了点正殿,“这个也能拿下来?”
林策笑盈盈地点头,“能,你试试,特别好玩儿。”
三个人就围着烫样儿琢磨起来,真算是开了次眼界。
林策问裴行昭:“我能不能找找精通这些工匠,请他们给我做个郡主府的烫样儿?做大一些,摆在我的书房。我太喜欢这个了。”
“行啊,人家愿意给你出力才好。”
“我付工钱,前几日才在燕王手里赚了三千两银子,不会亏待工匠的。”
裴行昭讶然,很是好奇,“行啊你,居然能从燕王手里抠出钱来?怎么回事?”
林策歪了歪小脑瓜,“我都给他下跪了,能白跪么?”随后,把事情原委讲给裴行昭听。
把裴行昭和阿妩笑得不轻。
阿蛮那边,从速寻到杨攸,唤她到院中,附耳低语一阵。
杨攸听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磨了磨牙,“我饶不了那个混帐东西!”
“郡主千万当心,别也被她寻到下手的机会。”
“多谢阿蛮姑娘。”杨攸道,“我跟她早就不合了,一直存着戒备,她也清楚,应该不会对我下手。”
阿蛮点了点头,随后告辞,回去复命。
杨攸吩咐手下唤来自己的四名女侍卫,便在院中来来回回踱步。
陆雁临今日为何闹着要见裴行昭,为何跟她翻来覆去地说废话,她全明白了。
裴行昭还心存希望,没给陆家父女定罪,没完全相信他们的话,而陆雁临却已对她下了杀招。
还有比这更令人心寒难过的事儿么?
杨攸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裴行昭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女侍卫赶来之后,杨攸带着她们走进关着陆雁临的厢房,进门后,冷声吩咐:“把这东西的那身儿皮给我扒了,首饰全部除下来。当心她身上有带毒的东西。”
“是。”四名女侍卫迅速交换过眼色,两个人挟制住陆雁临,两个人麻利地扒衣服。
陆雁临当真恐惧起来,声音变了调:“杨攸,你不能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样?”
杨攸不予理会。
不消片刻,陆雁临身上只剩了小衣。
“罢了。”杨攸命女侍卫把那些衣饰全部拿出去,“仔细验看,去一趟暴室,调几个老人儿过来。”
四个人称是而去。
陆雁临蹲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自己,“太后娘娘那些收拾人的法子,没少教你吧?”
杨攸坐到一张椅子上,实在气狠了,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架起腿来,“没脸没皮的东西,不需要那些身外物装饰。”
陆雁临抬眼凝视着她,“我跟你该说的、能说的,全说了。真要我说出点儿什么,就得劳烦太后娘娘过来一趟。难道太后娘娘不想我招供?”
杨攸不再理她,等到暴室的人进来等候差遣,吩咐道:“把你们那些惯用的手段使出来,好生服侍她。我今儿没什么事儿,就在这儿瞧着,你们可不要偷懒。”
“小的们遵命。”
陆雁临切齿骂道:“你这个贱人!”
杨攸打个手势。
不消片刻,室内响起陆雁临的闷哼声、压抑的惨叫声,和时不时出口的谩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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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裴行昭和重臣、阁员议事之后,跟他们说今日要处理些私事,官员若有要紧的事,内阁商议着做主即可,其他的都延时到明日。
诸位官员都听说了她三婶病故的消息,且都已送去祭品,眼下只以为她要腾出些时间焚香以尽哀思,也便满口应下,告退时纷纷请她保重身体。
其实他们猜错了。
裴行昭走宫里的密道离开皇城,没让阿蛮和阿妩随行,坐上黑漆马车,去了什刹海。
这日天气好,沈居墨正在亲自晒书,听到裴行昭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先去屋里待会儿,我腾不开手。”
“嗯,我就是过来看看,没事儿。”裴行昭说着,顾自走进书房。
沈居墨唤小厮给她备顶级云雾和枣泥糕,自己继续倒腾书,忙完手头的事,又叮嘱了两名书童一番,这才进屋。
室内浮着云雾的茶香、枣泥糕的甜香,而裴行昭,已经蜷缩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没来由的,沈居墨就感觉回到了幼年和年少时。
行昭是从这几年才开始不喜点心甜食的,小时候喜欢吃云片糕、枣泥糕、玫瑰花糕。
老爷子平时的日子看起来最是俭朴,却常年不缺顶级的茶,也肯为了兄妹两个雇手艺一流的厨子。沈居墨喜欢大红袍,行昭喜欢云雾。
很多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兄妹两个的功课告一段落,到老爷子的书房里,每人面前一盏最爱的茶,三两样点心,一面享用,一面接受老爷子考问功课。
行昭总是对答如流,到末了,还会向老爷子请教还没学到的功课上的疑问。老爷子对她的疼爱,从没宣之于口,可那慈爱的眼神、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兴许一辈子的温和耐心都给了行昭了。
那时候,沈居墨的求知欲比不了行昭,觉得被安排着度过每一日便很好。有一天忽然发现,行昭文武课业都已赶上了自己,着实心焦起来,生怕有一日小师妹超过自己,自己这师哥做起来便会没了底气,亦因此,开始卯足了劲儿用功。
几年的时间,生活环境很单调,过得其实也很枯燥,可在离开之后每每回想起来,总觉时光匆匆,过得太快。真想那样的光景长一些,再长一些。
沈居墨洗净双手,用帕子擦干,走到裴行昭跟前,“不舒坦?”
“有点儿。”裴行昭睁开眼,目光有了几分慵懒,“想睡会儿。”
沈居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勾了勾手,“爪子给我,把把脉。”
“滚。”
“快点儿,不然把你扔出去。”
裴行昭无法,伸出手让他把脉。
沈居墨凝神把脉,下巴抽得越来越紧,把完脉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很是锋利,已经很是不悦。
“太医给瞧过了,你黑着脸吓唬谁呢?”裴行昭不以为意,“我头疼,睡会儿。”
“还是以前那样的症状?”沈居墨问。
“嗯。”
“坐起来。”
“干嘛?”裴行昭坐起来,要下地,“你也不给清净,那我换个地儿。”
“老实待着。”沈居墨站到她身后,“给你按一会儿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按哪个穴位,吩咐一声就行。我这回又没带丫鬟,偏要跑过来让我伺候。”说着,手上的力道重了些。
裴行昭嘶地一声,又笑,“回头你不舒坦了,到宫里找我伺候你。”
沈居墨又气又笑,按了她后颈的两个穴位一阵子,回身找出银针包,在她手上、手臂上灸两个穴位。
多说也就过了一刻钟,裴行昭晃了晃头,“嗯,好了,好了呢。”
沈居墨取下针,收起来,手没轻没重地拍在她额头,“见你一回上一回火,早晚被你气死。”
裴行昭理亏地笑着,照单全收,拉过薄毯,懒懒地倒下去,打了个呵欠,“我真要睡会儿了。”
“几天没正经睡了?”
“有几天了。”裴行昭阖了眼睑,“晚上在你这儿吃,给我做碗面吧。”
沈居墨沉了沉,嗯了一声,给她掖了掖毯子,“踏踏实实睡一觉。什么时候醒,哥什么时候跟你一起吃饭。”
“好。”
沈居墨到卧房换了一袭箭袖长袍,去了厨房,遣了灶上的人,亲手准备饭菜。
慢条斯理地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特别平和,思绪又飞回到了多年前。
老爷子常年食素,却不让两个小徒弟随着自己吃,说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又出自富贵的门第,清汤寡水的时间久了,身板儿受不住。
平日里,老人家和他们分开吃,只在他们过生辰的时候一起用饭,早间会亲自督促着灶上做长寿面,午间晚间的膳食也亲自拟出菜单,让他们吃得更加丰盛,晚膳后,便会笑眯眯地给过生辰的徒弟一个大红包,另一个则给几个小金锞子。
这也是两个人打小觉着老爷子很神的一个理由:长年累月地瞧着他优哉游哉地度日,一样赚钱的营生都没做,手里却从来不缺钱。
寻常的节日,他们只过春节,也不过是多吃几次饺子、年糕,除夕、初一放爆竹。
十来岁起,沈居墨和裴行昭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学做饭——经常习武做功课到三更半夜,想睡了,也着实饿了,不好意思吵厨子起来忙活,就自己学着动手做。
他们最早学会的是疙瘩汤,原因是觉得面疙瘩就算拌得不好,总能煮熟,搭配着的不一定非得是番茄蛋花,换成紫菜肉沫肉丝也行,横竖饿的时候不会挑剔饭食,能吃饱了早点儿睡觉就成。
就算这样,头两次不是面疙瘩有夹生的,就是糊了锅底。两个人凑在一起捧着碗,照样儿吃得津津有味,满脸是笑,吃完了一起刷锅洗碗。
之后就开始学着蒸饭、炒简单的菜。
馒头花卷饼之类的面食,碰都不敢碰,压根儿不知道怎么把白面变成可口的主食,深以为那是有点儿神奇的事情,况且白面也不便宜,做砸了就是浪费,实在是不好意思。
后来,还是行昭在老爷子书房里翻出了两本食谱,不知是哪位擅长素斋的大手写的,需要的食材、烹制的步骤写的很详细,两个人如获至宝,没出两天就背熟了,然后开始学着给老爷子做素斋。
灶上的人见他们这么上心,也时时提点一番。
行昭最喜欢吃沈居墨做的面,不拘打卤面还是热汤面,每次都像小猫似的,唏哩呼噜地吃完,绽出单纯璀璨的笑靥,说真好吃。
她十一那年,学会了做针线,裁衣缝制做鞋袜全不在话下,给老爷子和沈居墨做了不少衣服,后来爷儿俩瞧着心疼,不准她再做这些,她便只给他们做薄底靴子,补一补破损的外袍。
沈居墨记得,行昭从军之后,老爷子便省着穿她做的道袍深衣了,终年倒腾着两套穿,不穿得很旧就不换新的。
沈居墨倒是想省着,却正是蹿个儿的年纪,不赶紧穿妹妹给自己做的衣服,往后再想穿就不能上身了。
行昭不在山里了,爷儿俩都有好一阵不习惯,相互看着不顺眼,发小脾气。
对他们来说,行昭是生涯中不可失的小精灵,不在眼前,便是抓心挠肝地惦念。
老爷子和沈居墨懒得跟对方较劲之后,也就散伙儿了,老爷子说那丫头害得我修为起码倒退了二十年,看不开了,得换个地儿修行去,你爱干嘛干嘛去,别老在我跟前儿提醒我还有个小徒弟。
好像徒弟都不在跟前儿,他就能忘了他们似的。沈居墨半开玩笑地说,那我做土匪去。
老爷子踹了他一脚。
离开山中这么久了,沈居墨越来越没有归属感,意念中的家,是有老爷子、行昭在的那个古朴宅院,而非沈家。
他知道,行昭也是如此,而且,如今对她来说,老爷子和他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她的家,一进门便能放下一切,得一场酣眠。
而在这种时刻,她通常都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或许心里气闷得太厉害。
很想问清楚,她为何心烦气闷,想替她免除烦扰。哪怕她已贵不可言,在他心里,仍旧是需要自己呵护陪伴的妹妹。
裴行昭一觉睡到了入夜。拥着毯子翻了个身,看到焕发着柔光的六角宫灯、水墨屏风,深深呼吸,萦绕在鼻端的是书香、墨香、茶香。
这样醒来,再惬意不过。
她噙着微笑,伸了个懒腰。
沈居墨颀长的身影转过屏风,见她醒了,亲自去打了水来。
裴行昭下地,净面净手。
沈居墨把室内的明灯逐一点亮,唤人摆饭。
裴行昭坐到餐桌前,已是神采奕奕,看到桌上的六菜一汤、热汤面、码着臊子的攒盒,笑得心满意足,“真好。”
“活过来了?”沈居墨手里的筷子一转,敲了敲她的额头。
裴行昭嗔他一眼,“谁还没个打蔫儿的时候?”
沈居墨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快吃。”
“嗯!”
仆人奉上一壶陈年竹叶青,为兄妹两个斟满。
两人吃到七分饱,才开始喝酒。
沈居墨说起付云桥的事儿:“一想起来就上火,可上火也没用,那厮不是常在外走动的。”
“不是说了别着急么?”裴行昭笑道,“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跟过街鼠似的,你非要找出他的行踪,一年半载能有斩获就不错。”
“但你这小姑奶奶不也着急上火的么?”
“我才没有,生了点儿窝囊气,现在好了。”
沈居墨见她无意多谈,便知她已打定了主意,不消多久自己便能获悉,也就不深究。
裴行昭岔开话题,说起燕王、林策两人之间的事。
引得沈居墨笑了一场,“有这种活宝在你跟前儿打岔,日子便有过头。”
“是啊。”裴行昭道,“瞧着这宅子归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打算常住了?”
“废话,太后又不是能撂挑子的事儿,我总得离你近一些,回头老爷子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还有闲心晒书、下厨,过得挺悠闲的,不给我找个嫂子?”裴行昭凝着他昳丽的眉眼,“虽然你是好看的跟个男妖精似的,但配得起你的女孩子也不会少。”
“打住打住,我可跟咱娘说了,要是再给我张罗婚事,我就剃光头。”
裴行昭哈哈地笑起来,“咱娘真可怜,摊上了你这么个儿子。”
“弟弟妹妹都不少,不出五年,就得生一帮小孩儿,非揪着我娶媳妇儿干嘛?我挺多时候别说别人,连自己都烦,过不了有家室的日子。”
“我就是觉着有点儿可惜,你要是有了儿女,再长得跟你酷似……多好的事儿啊,我一准儿得把侄子侄女抢回宫里带着。”
沈居墨哈哈大笑,“下辈子吧。”
“行啊,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做亲兄妹吧?”
“答应你了,死之前我一定念叨着这事儿,你也别忘了。”
“忘不了。”
两人笑着碰杯。
分喝完一壶酒,裴行昭又吃了一碗面,心满意足了,“得了,我也该滚回宫里去了。”
“我送你。”沈居墨起身,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两个白瓷瓶,“上回老爷子拿给我的,让我四五月份交给你,手里的吃完了吧?”
“是快吃完了。”裴行昭收起来,“有存货了,心里更有底。”
沈居墨又拿给她两个精美的琉璃瓶,“止疼的,实在难受了,就倒一杯底喝了,见效快。”
“记住了。”
两个人走出书房,漫步在春日的夜色之中。
风柔和,略带暖意,花草的芬芳随风流转,营造出静谧祥和的氛围。
兄妹两个没再说话,一个望着空中的弯月,一个打量着一路的景致。
到了马车前,裴行昭对沈居墨一摆手,“回吧,得空再来。”
“好好儿的。”
裴行昭点头一笑,“你也是。”语毕身姿轻盈地上了马车。
原路返回宫里,换下了早已皱皱巴巴的深衣,裴行昭去见陆雁临。
陆雁临身上盖着一条白色床单,渗出斑斑血迹。
她被饿了几日,又被结结实实地用了半日刑罚,此刻乍一看,真的是半死不活。
看到裴行昭,她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
裴行昭问正喝闷酒的杨攸:“累不累?”
杨攸苦笑,答非所问:“起先嘴巴不干净,找人带她出去转了一圈儿,看了看付云桥。”
陆雁临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干呕起来。
“交给我吧。”裴行昭和声道,“你回家歇息,别让你娘总惦记着,得空了就看看你弟弟的功课。”
“好,那我回家。”杨攸拿着小酒壶走了。
“瑟瑟跟你说我安然无恙,你不相信吧?”裴行昭语气很柔和,“她越是对你动刑,你越会认定我出了岔子。”
陆雁临仔细端详着她。
“我真没事,没防备的,就是用不着做无用功。”裴行昭到了她面前,抬手掀开她身上的床单,看了看她触目惊心的伤势,“这要是给你加点儿蜂蜜、香油什么的,野狗会很喜欢吧?”
陆雁临控制不住地战栗了一下。
“这几日,我很生气,也很窝囊。到了今日,我到底算不算栽到你手里了?”裴行昭放下床单,拨开遮挡着她半边脸的发丝,“我也出去转了一圈儿,想通了,看开了。付云桥的处境,你想不想看到令尊也深陷其中?”
“不!”陆雁临终于出声说话了,“你不能那样对他。”
“不管你怎么想,我对你仁至义尽。到此刻,你已是不相干的人。”裴行昭神色认真,“我没开玩笑,对你们,已没有应不应该可不可以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了解裴行昭的人都清楚一件事,她最可怖的状态,要么是暴怒的时候,要么是明明该暴怒却冷静得出奇的时候。现在的情形是后者。
“你要怎样?”裴行昭语气更柔和,“长夜漫漫,不如请令尊自今夜开始过一过别样的日子?原本那是处置下三滥的法子,可谁叫他只做女儿的父亲,枉顾冤死的儿子?谁叫他帮着你蒙蔽我,为此不惜行凶杀人?康郡王该不该死,是他能做主的?”
陆雁临嗫嚅道:“他只是为了我,真的只是为了我……”
裴行昭用视线描摹着陆雁临的轮廓,“你就当我被你毒死了,如今的裴行昭是另一个人,横竖我在你眼里本就无恶不作,为了问出真相,我不在乎手段。”
陆雁临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不是不能死得体面一些。”裴行昭说完,过了几息的工夫之后,缓缓转身。
这一转身,意味的便是方才的言辞成为现实。“等等……”陆雁临挣扎着撑起身形,豆大的泪珠随之滚落,“我、我说。”
“不要说废话,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是。”陆雁临一手撑着床板,“案发前,我遭了陆成的算计——就是那个被韩琳射杀的陆成。我以为他是忠仆,从不防范,以至于出门办事途中被他掳走,囚禁了整整两日。”
“说下去。”
“不知他从怎么寻到的一名画匠,最擅长画的是活春宫……我被画了那种图,画了好多……”陆雁临的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床板,面上尽是屈辱之色。
“然后——”
“他们强迫我反反复复看那些画,以此要挟我在案发当日传密信给两位兄长,要他们到那所宅院等我,我要跟他们说的,是对你而言举足轻重的事情。”陆雁临吸了吸鼻子,“陆成说,只是要依照晋阳的吩咐,将杨家兄长弄进监牢,我哥哥会全身而退。从那时到如今,我别无选择。只要我违背他们的意思,他们就会将那些画散播到各处,我连最下等的欢场女子都不如。”
“收买陆成的人,是晋阳还是付云桥、廖云奇?”
“晋阳,他说是晋阳。”陆雁临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晋阳,那么晋阳在死之前,就算是为了打击恶心她一下,也会提一提这件事。所以,陆成是付云桥或廖云奇收买的人。自然,那种事,陆成是不会主动提及的,说出来也只是将任何人惹得对他平添几分嫌恶。
“我从不知道,你看重名声到了这地步。”裴行昭平静地说道,“令尊何时知情的?”
“案发后,我想自尽,被他救下之后如实相告,他打了我,随后,你都知道了。”
“倒真是父女情深。原来亲情也有人走茶凉一说。”
“……你给他个痛快的了结吧,不论如何,他是被我连累,我不能害了两位兄长之后,又害得他不人不鬼。”
“看着我。”裴行昭吩咐道。
陆雁临抬眼对上她视线。
“你与付云桥有无往来,可曾谋面?”
“……有。”
“何时?”
“两年前,有过数面之缘。”
“听闻他口才了得,你是否被他说服了?”
“算是吧,起码找到了苟延残喘下去的理由,或许,是钻进了另一个牛角尖而不自知。”
“明白了。”裴行昭淡淡的,“瑟瑟再来问你的时候,就这样老老实实的,仔细交待,不要再恶心她。”
“是。”
裴行昭回了正殿,唤来许彻:“明日将陆子春收监,详细盘问他杀害康郡王的经过。不出一半日,杨郡主会把陆雁临交给你,问问陆麒、杨楚成一案与她的牵系。”
许彻呆了片刻,“她怎么会跟冤案有关?”
“是或不是,你应该甄别的出。”
“但、但是,”许彻有些磕巴了,“这种事,不好昭告天下吧?”
“为何不能?”裴行昭扬了扬唇角,“再就是廖云奇,与陆雁临有些渊源,也要留心。”
“是。”许彻梦游似的走了。
裴行昭这样安排,还有一层考量:边知语提及陆雁临的时候,没提冤案的事。她本来也想秘而不宣,现在想想全无必要。别人做过的事,她费心费力地隐瞒又是何苦来?保不齐还会留下隐患。边知语说她寿数不长,被这些烂糟事儿气死的也未可知,能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她到底不是来混吃等死的人,多活一个时辰兴许都有用。
她沐浴歇下,抛开眼前事,只回想在山中过的那几年。
和沈居墨真正领会兵法,是老爷子带他们远远观望狼群围猎野山羊群、野马群,那种震撼,很多天才能消化掉,才能反思狼这种生灵骁悍残酷的性子、运用的作战招数。
随后也看过虎、豹狩猎,便比较平静也很偏心了:兄妹两个喜欢虎豹,当大猫,看到它们失利总会很惋惜,浑忘了分析它们失误时是为何故。把老爷子气的。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睡意渐渐袭来,连裴行昭都没想到,一觉到天明。
陆志春被关进刑部大牢。他是不是招供并不重要,刑部和锦衣卫仅凭目前掌握到的证据,便可以给他定罪。
裴行昭让阿蛮、阿妩帮着抓紧处理了案上一大半的奏折,刚要传话给裴显,安排元琦进宫来,在朝天观服侍皇帝的冯琛回宫了,用呈献宝物的意态,呈上一个樟木匣子。
“什么?”裴行昭问道。
“回太后娘娘,是皇上请朝天观的道长为您绘的清心符。”
“……”裴行昭想说,你们可该死哪儿就死哪儿去吧,谁要这种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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