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相像的话,很有可能是母子。”燕王收敛起懒散的模样,板板正正地坐好,脊背挺得笔直,“辛鹏的父亲,兴许就是付云桥,对不对?”
“要是这样,就说得通了。”裴行昭道,“他们不会认为辛鹏罪大恶极,而只会认定我用残酷的法子折磨死了他,恨极了我,变着法子给我添堵。付云桥被我另行安置了,你早就猜到了吧?”
燕王颔首,“您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找不到付云桥就绝不可能罢手。”
裴行昭一笑,“他是没出路了,却也早就铺好了后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显得很有把握。”
“有个屁的把握,自以为是罢了。”
裴行昭横了他一眼。
燕王理亏地笑,“我这不也是生气么,这还死劲儿板着呢。”
“不管怎么说,你这次立了一大功,原本我都要把那些人晾起来不搭理了。”
“别啊,且不说我和林郡主,就是张阁老、乔阁老,也都想方设法地帮着找头绪呢,只是张阁老日理万机,实在腾不出手,乔阁老还方便些,查案时就能捎带着探究付云桥的事儿。”
裴行昭凝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燕王一乐,“我没少派亲信跟乔阁老搭话,乔阁老竟也是个捡漏占便宜不手软的,没告诉我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把我手里不少消息白拿走了。”
裴行昭笑出来,“该,你就长了张让人占便宜的脸。”
燕王哈哈地笑,“横竖都是您的人,吃点儿亏心里也舒坦。乔阁老那边,拿到了一份廖云奇写的东西,等他看完,要是有用的话,就会送到宫里。”
“你们一出手就有斩获,我忙了那么久,也没忙出个什么来。”裴行昭悻悻的。
“付云桥不是您抓到的么?他要是不显形,我们也是狗拿刺猬,没处下爪。再说了,您又得偷摸儿地去皇陵,又得改律法取缔那些风月场所,哪儿能顾得过来啊。”
裴行昭以茶代酒,“总之,谢了。”
“回头让那位小郡主少敲我几次竹杠,就什么都有了,那兔崽子忒流氓。”
“哪个小郡主?林策?”
“除了她还有谁?我现在一见她就肝儿颤,担心自己的小金库。”
裴行昭忍俊不禁,“活该,你上赶着跟人找茬的,她不找补回来,也就不是林总督的女儿了。”
燕王斜了她一眼,没辙。
“再说了,不就是要了你一万两么?放心,钱在我这儿存着呢,等尔凡忙出眉目了,我就把钱送到书院。”
“她没黑下就成。”
“德行。”裴行昭嘴角一牵,“打量我们林郡主瞧得上你那仨瓜俩枣儿的?你开个好头,她才好跟别人伸手。女子书院又不是开一间就完事儿了,要是顺利的话,往后遍地开花。”
燕王就好奇了,“还有谁当了冤大头?”
裴行昭瞪了他一眼,“什么冤大头?你这张嘴是真欠,干了好事儿也难叫人说你好。”
燕王又一次哈哈地笑。小太后不跟他拿架子的时候,还挺有人的鲜活气儿的,以前对着他,要不就硬邦邦说场面话,要不就当他不存在,害得他浑身不自在。
笑过之后,他问起皇帝:“皇上打算什么什么时候回宫?”
“不知道啊,走之前不是说两三个月么,那时候我都拧不过他,人在外头,我就更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燕王莞尔,“您那大儿子,不定在哪个道观猫着修炼呢。还出巡,骗鬼去吧。”
裴行昭笑笑的不接话。
“大皇子的课业,您得看紧些,过个十年八年的,就得指望他监国了,他爹除了对您言听计从,什么都指望不上。”
这倒是实话,皇帝对修道的痴迷程度,跟她热衷军事政务一样,要不先帝怎么说那就是一头帝王行当里的瘸驴呢——除了心善爱民,要什么没什么。
裴行昭笑道:“大皇子资质不错,先帝就挺喜欢那孩子。文武课业都学得很扎实,我过一两年再多提点着吧,眼下也教不了什么,我就不是教人的材料。”
“那您家韩琳是怎么学成的?她不是总说您是她师父么?”
“她是天生的习武奇才,我哪儿教过她什么啊,多给了她一些剑谱刀法而已,其他的,都是她自己看一两次学会的。”裴行昭说着,想到一事,“你和楚王没事儿倒是可以多陪陪大皇子,他总跟老学究、颜大统领和后宫的人待着,性子容易被影响的不够开朗,和你们这些不着调的叔叔伯伯多来往着比较好,而且你们也不吃亏,对吧?”
虽说是大皇子大皇子的叫着,可皇帝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往后后妃要是不守活寡才是奇事,所以,大皇子的皇帝命是注定的,谁跟他亲近谁有后福。燕王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轻重,满口应下,“回头就跟楚王说说,每隔一两日陪着大皇子练练骑射背背书扯扯闲篇儿。”
“不准说我和皇上皇后太皇太后的坏话。”
“把我看成碎嘴子了?”燕王没好气。
裴行昭倒笑了。
“您跟我交个底行不行?带韩琳的时候,最严苛的时候到了什么程度?”
裴行昭想了想,目光变得很柔和,“我在山里待过几年,韩杨跟她住的离我不太远,一个月能有几天凑一块儿撒欢儿。她认识我第一年,有半年练拔剑,有半年练拉弓,每日子时睡,寅时起。”
燕王倒吸一口冷气,“既然是习武奇才,怎么还这么练?”
“越是好苗子,越得打好根基,要把兵器练到像自己的左右手一样。”裴行昭眼中闪烁着迫人的光彩,“其实什么都是有灵性的,兵器用久了,能跟人心意相通,有的时候摸到兵器,就能感应到当日的吉凶。”顿了顿,失笑道,“说多了,你才不会相信这些,就像我不相信神佛一样。”
“不,我信,好的兵器无一不是能工巧匠集天地日月精华打造而成,本就有灵气。而天地万物的一些情形,也本就是玄之又玄,譬如三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相隔六十年一百二十年闹一次大天灾的记录不少。”燕王摸了摸下巴,“我也说多了,一说的多就想琢磨,一琢磨就得把自个儿绕进去。”
裴行昭一乐,手指微动,“照这么算,眼下这一两年能风调雨顺,闹大灾的年头还有不少年,我运道好的话,兴许等不到那一年就下去见阎王了。”
燕王扫兴不已,“以前是说着说着就把别人说死了,现在没人可说了,跟自己招呼上了?”
裴行昭哈哈地笑。
没心没肺的。燕王睨了她一眼,起身道辞:“我回府接茬躺尸去,太医让我过了端午再照常走动。”
“行啊,别忘了带上茶。”
燕王溜溜达达地走了。
裴行昭看着案上的画像,起身去了里面的小书房,画了一张辛鹏的画像。
阿妩、阿蛮在一旁服侍笔墨,待画像做成,不由啧啧称奇:“真的很像呢。”
“沈帮主也见过辛鹏,阿妩帮我把这一幅和倩芜的画像各临摹一幅,送去什刹海。”
“是。”
沈居墨查付云桥以前的行踪总没进展,心里特别不痛快,较上劲了,裴行昭可不想他窝火久了发飙。
这哥哥抽疯的时候,可比她瘆人。
转过天来的午后,乔景和专程进宫,把廖云奇写下的那份回忆录交给裴行昭,“臣看过了,并没犯忌讳的言辞,而且言之有物,太后娘娘看看,即便无甚所得,也能消磨片刻光景。说起来,廖云奇的文采很好。”
“又一个值得惋惜的人,对吧?”
“对。”乔景和苦笑。他是文人,却没有文武相轻的意识,而且最钦佩的便是文韬武略之人。廖云奇年纪轻轻,文武双全,若没被那些烂帐缠缚住……
裴行昭请他坐,一面询问乔尔凡、乔夫人的近况,一面看那份东西。
她留意到了一个细节:付云桥曾与廖云奇针对舐犊情深说了不少,廖云奇是站在儿子的立场,付云桥言语之间,所处立场分明是父亲。而廖云奇在回忆起这一节的时候,分明也有所猜测,特意注释:当时付云桥神色中闪过浓烈的爱恨之情,似有过失去儿女的经历,缅怀儿女,恨毒了害死儿女的人。
“这就对上了。”裴行昭把倩芜、辛鹏的画像拿给乔景和看,说了原委。
乔景和释然,“这样一来,是不是就完全说得通了?”
“嗯,就算仅凭这些,也说得通了。”裴行昭唤李江海,“把燕王请过来,跟哀家和阁老说说话。”
两个人不声不响地为了她的心病忙活,她以前所掌握的种种都可对他们摊开来说。
停了停,她又补充道:“还有杨郡主、林郡主、许大人。”
林策在裴行昭面前就是个小混蛋、吃货、酒鬼,却深谙用人之道,这一段和下属齐心协力,令内务府的运转越来越好。
她闲得不得了,常亲自到这家那家送宫里的赏赐,谁家请内务府打造个什么物件儿,她也不含糊,开的都是最公道的价。
如今京城官场里要说谁人缘儿好,即便是宋阁老,都不敢与林策争第一。
杨攸在骁骑卫也做得有声有色,跟一帮大小伙子混成了铁哥们儿,操练过了最觉辛苦的阶段,骁骑卫简直成了禁军中的标杆,他们也找到了训练的乐趣,如今已是自动自发。
精气神儿十足,办差自然更得力,颜学开明里暗里地夸赞奖励,惹得出去锦衣卫之外的皇家亲卫也暗暗较上了劲,苦于没有最奏效的章法,不得不变着法子讨好杨攸。
骁骑卫就不乐意了,变着法子把自家小郡主哄得眉开眼笑,各种找辙绊着她不准教别人。杨攸笑不可支,祸水东引,让那些亲卫的首脑去求许彻。毕竟,真正论能力和涉足的领域,锦衣卫在禁军中是头一份儿,只是常年忙得像四处疯跑的兔子,都没多少时间在皇城晃而已。
如此一来,两位郡主如今都很清闲,富余出来的时间,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裴行昭唤她们,早已不用考虑她们是否得空了。
御街上,杨攸和许彻碰上了,便结伴一起去往清凉殿。
“怎么你们议事,还叫上我和林郡主?”杨攸有些纳闷儿,她们两个的分内差事,与别人的都不搭边。
“应该是冤案后续。”
“太后不是说不查了么?”
“太后是这意思,可燕王、乔阁老没闲着。”许彻笑道,“他们忙什么,也没瞒过我。”
“这回查到的是好是坏?”杨攸不免担心,“可别是又给太后添堵的事儿。”
“不好说啊。”许彻凝了她一眼,“不过,她要的是真相,不论多荒谬多残酷,都无妨。”
“真正残酷的事儿,是谁也习惯不了的,何来无妨一说?”
“有些是非,我本该烂在肚子里,到死都不能说。但是,今儿想跟你念叨念叨。”
“莫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是非?”杨攸半开玩笑地道。
“还真有人大逆不道,敢不敢听?”
“你敢说我就敢听。”
许彻放缓了步子,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陆麒、杨楚成死的时候,先帝、太后正在剿灭倭寇,那是决定全线最终大捷的一战,这些你是知道的。”
杨攸嗯了一声。
“得到两位袍泽身死的消息后,太后病倒了,吐血,旧伤迸裂。”
杨攸转头看住他。她听说过裴行昭曾病倒,却不知道这么严重。
“当晚,先帝前去看望。”许彻望着前方,思绪回到在军中的那一晚。
同在军营,营帐相距不远,先帝只带了许彻。
裴行昭躺在床上,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双唇失色。那时她消瘦得惊人,双眼就显得特别大,眸子更显漆黑幽深。
看到先帝,她嘲讽地笑了笑,“皇上来看我死没死?”
“什么死不死的,总说晦气的话。”先帝在她床前落座,摆手遣了她的亲兵,“知道你气着了,我怎么都得过来宽慰几句。”
裴行昭慢慢地坐起来,倚着床头,“有这一仗垫底,日后就算是个愣头青领兵,也能有大捷之日。”
“所以呢?”
“所以,不如趁这次把我除了,就说伤病复发,没救了。”
“胡说八道!”先帝板了脸,“我看你连脑子都病了,这都说的什么混账话?”
“你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卸磨杀驴么。”裴行昭斜睨着他。
“你也甭跟我不阴不阳的。”先帝叹了口气,“陆麒杨楚成死了,我也心疼惋惜,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裴行昭静静地道:“那是冤案,有冤情就该昭雪。”
“朝廷已经折了两名年轻将领,不能再死更多的官员。我不在京城,主事官员的格局不能动。”
“不是快回京了么?”裴行昭打量着先帝,“我半死不活,你落下的病也不少,没几年可熬了吧?赶紧回去,死在军中的帝王可不多。”
“……说话可真不招人待见。”
“等你回到京城,就能提翻案的事儿了。”
“翻什么翻?做梦。”先帝道,“你得记住,帝王无戏言,而且金口玉言。帝王不会做错事,也绝对不承认做错决定。”
“既然如此,那我撂挑子。”
先帝彻底黑了脸,“什么?”
“不干了,换个行当。”裴行昭说,“别的不敢说,集结个几万地痞流氓还是不成问题的。”
“要去落草为寇?”
“嗯,落草为寇,我裴行昭要反了,旗号是清君侧,除奸佞。”
许彻的心悬了起来,实在是没想到,君臣两个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先帝气笑了,“你也得讲道理吧?那案子人证物证俱在,而且他们是在案发现场被抓的,可以说人赃俱获,公文奏折都给你看过了,搁谁也得定他们的罪。”
“定罪之前,他们都受过大刑,这是谁给姓姚的那老匹夫的权利?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招供,怎么就能定罪了?”
“情形特殊,影响武官的形象,甚至会动摇军心,姚太傅用些非常的手段,再正常不过。况且,人证不少,都指证他们二人,他们招认与否都是一样。我再护短儿,也不能无视那么多份证词吧?难道还要压下来,等我班师回京再亲自审理?那不明摆着是包庇武将么?文官能答应?不抱团儿没完没了地磨烦才怪。”
“说来说去,不过是战事快结束了,有人要对武将下杀手。”
“古来如此,只折了他们两个,已经难得。你要是换个朝廷,换个忌讳功高震主的,下杀手的兴许是帝王。我没存过那份儿心,你是知道的。”先帝想结束这话题,“我是为了安你的心,才没让姚太傅他们牵连陆、杨二人的亲族,他们犯的错,他们自己承担,这一点,已经破例。这笔账就别找补了,到此为止。”
“皇上做皇上要做的事,臣要做该做的事。”裴行昭无动于衷,“皇上请回,臣要写请辞折子。”
“你怎么就那么拧那么混呢?”先帝双眉几乎打了结,“别胡闹,安心养伤,见好了还得趁热打铁把战事了结。”
“臣已说了,不干了。”
“混帐东西!”先帝气得一拍座椅扶手,“你病得半死不活,还想把我气死是吧?!”
“冤案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你么?”裴行昭望着先帝,无惧无畏。
她那双眼睛里,不知能承载多少情绪,但从来没有过畏惧、恐惧。
她像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
先帝冷笑出声,“我是始作俑者?你可真敢说啊。你怎么就不想想,兴许你才是那桩冤案的祸根呢?你从军在官场的年月虽短,人际圈子却比谁都广,交下了多少人,就开罪了多少人。陆麒杨楚成跟你是一伙儿的,傻子都看得出来,焉知旁人收拾他们不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杀了姚太傅的小儿子,他会对你两个袍泽动大刑?”
“对,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别的局中人也看得出来,不劳你提醒我。可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发生么?诱因是谁,布局的是谁,总得弄清楚。他们怎么可能滥杀无辜,又怎么可能见色起意?配得上他们的女子不是没有,但有几个?他们何曾对那种事情动过任何心思?”
“有你摆着,他们还能看得上谁?”
“少扯没用的。我们是手足,是兄妹。”
先帝索性直面她的疑问:“事情不是明摆着么?这案子不管是不是冤案,诱因都是你,他们出事,最受挫最受打击的是你,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的道理,你不是不明白,这还要我挑明了说?还翻案,闹到最后,你只会发现,你才是害死他们的人!”
裴行昭眼中燃烧起了无形的火焰,这是她暴怒的征兆。许彻看得心里直发寒,背后嗖嗖冒凉气。
“如果是因为我害了他们,我给他们偿命。在那之前,我总得弄清楚,是谁这么恨我,是谁用这么下三滥的法子构陷他们。”裴行昭说,“道儿我给你摆出来了,要么现在除了我,要么我辞官落草为寇。”
“你想没想过后果?我不杀你,却不会不牵连你的亲友。”
“随你怎样。”裴行昭绽出一抹冰寒的笑,“裴家,你大可以满门抄斩;我的袍泽友人,你大可以全部诛杀。横竖你不是已经说了,是我害死了陆麒杨楚成。连他们我都能害死,别人就更无所谓了。”
“你!……”先帝气得直咬牙,“你怎么就这么任性!”
“说说吧,到底答不答应翻案,不然,我可要做大逆不道的事儿了。”
先帝连连哼笑,“你做一个我瞧瞧。”
他语声未落,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耳光。
许彻看懵了。这这这……
这哪里是什么大逆不道,简直是死罪啊。
这个小姑奶奶啊,怎么连皇帝都敢打?
许彻额头当即就冒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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