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许彻焦虑无措得懵住的时候,裴行昭骤然出手,一枚银锭子打在许彻肩头的同时,一柄匕首抵住了先帝的咽喉。
许彻挨的那一下,听着声音不小,力道却一点儿也不重,更不痛,他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裴行昭的好意,当即顺势倒在地上装晕过去了。横竖先帝这会儿的注意力倾注在裴行昭和匕首,根本不会留心他到底怎样,只能意识到他跟着挨揍了而已。那么,他躺着看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就是了。
“裴行昭!”先帝快气疯了,生气的点不是眼前,而是方才,“你居然敢打我!?”
有受过辱的帝王,却绝对不包括他这样的马上皇帝。
皇帝挨了臣子的耳刮子,还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事儿么?!
“我明明是想刺王杀驾。”裴行昭的语气冷得像冰块。
先帝冷冷地哼笑一声,“那你就杀。不都说么,不论善恶,只有死在你裴行昭手里,才算光彩。”
“不要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说话间,裴行昭眼中弥漫起森寒的杀气,“陆麒和杨楚成那笔账,我无论如何都要清算。没有他们,我在幼年时已然冻死。从他们救我那一天起,我活的每一天都是白赚的,过得舒坦、甘愿也罢了,但谁若让我不自在,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他们是你的救命恩人?”先帝目光微闪,“你怎么不早说呢?”
“你何时问过?就算你问起,我也没必要提要,他们不想当我的救命恩人,只想和我做兄弟。”
“……”
悄然观望的许彻看得出来,到此刻,先帝也没把裴行昭那把匕首当回事,虽然他很清楚她随时会杀了自己,他只是头疼别的事。
“这下可麻烦了。”先帝低声道,“姚太傅把你当做杀子仇人,这才明里暗里找机会打击你膈应你。眼下你对他的恨意,定然比他要深……”沉了沉,他面容上尽是忧心,长长地叹息一声。
“甭扯别的,道儿我给你摆出来了,你到底选哪一条?”裴行昭轻巧利落地下了地,空闲的一手扣住了先帝的后脖颈,匕首的锋刃眼看着就要刺入他的喉管。
许彻又一次不知所措了。裴行昭真的可能杀先帝,那么,他就算是做样子,也该救驾吧?可是……救什么救啊,别说根本没那个本事,就算有他也不想动手。
得了,大不了跟着裴行昭去当山大王,亲朋什么的,他也不是安排不了。在先帝这儿,他觉得自己是早晚得不着好。
先帝不怕死,从来不怕,所以到了这种时刻,他关心的仍旧不是自身,而只想满足好奇心,“那就不妨跟我说说,要是杀了我,你作何打算?带着众将士哗变杀回京城,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这还用问?”裴行昭不带任何情绪地道,“哪一条是我做不到的?见机行事即可。话说回来,我要是陆麒杨楚成,就逃狱了,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并不难。可他们没有,因为他们不想给交好的袍泽脸上抹黑,不想辜负你这个只拿臣子当棋子的皇上,到了什么地步,他们都认为你是个明君,他们不会更不愿意把你往坏处想,毕竟,能和将士一起冲锋陷阵的帝王并不多,而他们曾有过很多次那种经历,他们敬你爱戴你,更也将你视为即便身死也能托付的袍泽。”
先帝动容。
裴行昭星眸眯起,“可是,你是能托付的帝王么?你可曾有一日把他们当做袍泽?”
“我怎么没把他们当袍泽?我……”
裴行昭磨着牙打断他,“那就给他们翻案!不然,就陪他们去死。”
先帝好一番叹气,“这种事儿是有旧例的,总要照着旧例行事吧?怎么可能是我一句话就能定的了的?总得磨烦个三二年才能翻案,这还是你我能联手用铁腕手段震慑住官场的情形之下。”顿了顿,他抬眼瞪着裴行昭,“这是我跟你交的底,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裴行昭用了几息的工夫斟酌,“最多三年。翻案之前,你把我留在江浙,带这边的兵,照管这边的百姓。我把话放这儿,三年一过,你死了,我盗墓鞭尸,你活着,我杀进皇城取你首级。”
“行行行,就这么着,横竖我病死之前让你如愿便是了。”
裴行昭放开了他,收起匕首,躺回到床上,“那么,皇上请回,恕臣不能恭送。”
“又打官腔。你快该死哪儿死哪儿去吧!”先帝霍然起身,阔步走了出去。
全然已经忘了,自己是带着许彻过来的。
许彻终于不用装晕了,听得先帝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立即麻利地起身,到了裴行昭近前,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我说姑奶奶,咱以后少这么玩儿,成么?”
裴行昭牵出一抹清浅的笑容,“你日后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先帝问起什么,你说晕过去了就成,他不会怀疑。”
先帝不是不会怀疑许彻说谎,只是不会怀疑她的身手而已。
而那晚之后的事,官场皆知。
先帝是太了解裴行昭了,了解她效忠的从来不是帝王,只忠于自己作为裴铮之女、陆麒杨楚成挚友应有的抱负,她为的是苍生。假如所在的朝廷无视忠良含冤,那她就会将之推翻。最要命的是,她做得到。
所以,先帝早就想见到了冤案昭雪,更想见到了姚太傅之流被清算,只是有些他能看到,有些是他身故之后才发生。因为裴行昭进宫之后,便已完全冷静下来,不再心急,不肯再为先帝除掉碍眼的臣子——如果进宫后便开始清算众人,那么先帝就能落个知错就改的好名声,她才不想给他这种好事,等他死了,把那些人拿来给新帝立威最划算,而到后世,那桩冤案之中,先帝必然会被诟病,那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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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彻说完那桩旧事,费了些力气,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杨攸早已停下脚步,神色恍惚,喃喃地道:“怪不得,有人说裴郡主又能暴烈行事又能忍,她听了总是不以为然。”
“可不就不以为然么。”许彻微笑,“她从没忍过,该跟先帝撒的气已经撒了,随后行事也就勉强能按部就班了。”
“勉强按部就班?那是怎么个按部就班?”杨攸看着他,渐渐的,泪盈于睫,“亲自和仵作验看在别院被杀的那些人的尸骨也罢了,两位兄长的遗骸她也亲自验看,看清楚他们受过怎样的刑罚,中了怎样的毒,那……”那是按部就班的路数么?那简直是裴行昭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伤疤撕扯开来,鲜血淋漓,令之永远不得痊愈。
她绕着手臂走开去,缓缓地来回踱步。
许彻不难猜出,她这会儿是怎么样的心情,便由着她,站在原地等待。
杨攸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平静下来,回到他近前,偏一偏头往前走。
她轻声道:“对那个冤案,我们两家付出的,还不及太后付出的十中之一。好像那个案子是她的事儿似的。”
“本来就是她的事儿。”许彻笑微微的,“她的兄弟,活着她管,死了她也管。对陆麒杨楚成如此,对如今的你我和很多人亦如此。”
杨攸嗯了一声,转头凝着他,“我理解你的用意,不用担心。事情兴许只能是先帝说的那样,冤案因太后的仇人而起,可账不是那么个算法。要按他那个论调,又有多少将士是被他害死的?简直是强词夺理。”
许彻笑开来,“是吧?那一巴掌打得好,对不对?”
杨攸原本随时都要哭出来,这会儿却也忍不住笑了笑,“是呢。”顿了顿,又道,“先帝过后没忌惮你?”
“他都能挨一巴掌,我被打晕过去太正常了。数落过我两次,说倒是没看出来,锦衣卫原来这么废物,又要我好好学点儿本事,不然早晚出岔子。”
“你总归是福大命大的。”
“嗯。”
说话间,两人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同时回头望去。
林策摇着折扇,慢悠悠走在路上。
许彻和杨攸招手唤她。
三个人相形来至清凉殿,燕王已经到了,该知道的都已心里有数。
乔景和与燕王说说笑笑的,把付云桥、倩芜、辛鹏的事告诉两位郡主及许彻。
林策放下茶盏,按了按额角,“这样说来,根由是找太后寻仇?他们是不是有病啊?简直不可理喻。”
杨攸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出疑问:“付云桥正在为以往行径付出代价,辛鹏已经死了,那么现在是谁藏匿在暗处兴风作浪?”
许彻接道:“难道是倩芜?或者是付云桥的亲朋?不然边知语和元琦嚷着是重活之人的戏没法儿唱。”
“说不定真有个重活之人。”燕王笑笑地道。
林策附和:“反正边知语的戏唱得煞有介事的。”
杨攸也附和:“元琦说的皇陵被盗,并非虚言。”
乔景和则陷入了担心:“真有重活之人的话,总该猜得出付云桥并没死,却一直不曾尝试搭救,那便是非常沉得住气,加之像是存心藏于暗中,寻找起来怕是难上加难。”稍稍一顿,他望向裴行昭,“太后娘娘怎么看?”
裴行昭手边已添了酒壶酒杯,她把玩着白瓷杯子,沉了会儿才道:“没法儿找,症结是根本不能确定是谁。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找了,试试引蛇出洞的法子如何?”
“用谁做诱饵?”杨攸说着话,明眸已是潋滟生辉,“莫不是付云桥?”
“是啊。”裴行昭弯了弯唇,“他是祸胚,自然该用他做诱饵。眼看着要到端午了,天气热了,不干净的东西,放在烈日下暴晒一阵子就好多了。”
许彻立刻会意,笑道:“这事儿微臣来安排,把他弄到城门上示众,对外怎么说?”
“就说抓到他了,收拾了一阵子,现下他招供,说与名叫辛鹏的草寇是父子——把辛鹏的画像张贴出去。此外,就说他自己说的,还有别的亲人,希望亲人早日投案伏法,若无视他的生死,那就是他的亲人要他被暴晒致死。眼下我们就算胡说八道也没事,反正除了付云桥那一伙儿的,谁都不知真假,看着办就行。”
乔景和道:“臣心里有数了,张贴的公文告示由臣来拟。”
两个小郡主则望着裴行昭,面露迟疑。
裴行昭会心一笑,“你们是不是在想,到这地步了,干嘛不拷问边知语和元四小姐?没必要。元琦分量太轻,怕是连人家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换了谁,也不会真正指望一个年仅十岁资质寻常的闺秀。”
林策和杨攸想想,无话反驳,只好彻底放弃。
裴行昭和声安抚在场的几个人:“得了,你们也别着急,我也不是真不寻找付云桥的亲友,只是另外还有路子,那条路行不通,再找你们发力也不迟。”
燕王颔首,“横竖大伙儿都知道了,没事儿就凑在一起琢磨琢磨,总会引出那个鼠辈。放心吧,那东西蹦跶不了多久了——我们几个合起伙儿来忙一件事,怎么可能不成?”
“这倒是。”乔景和、林策异口同声,杨攸、许彻亦是笑着颔首。
几个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各司其职,分头去忙了。
裴行昭说的另外的路子,自然是沈居墨那边。她相信,凭借倩芜、辛鹏画像的线索,沈居墨命手下追踪会更容易,而那也必然是他想做成并且不愿别人抢先的事儿。
她给沈居墨写了封信,说了自己这边的安排,已经请他从速行事,毕竟,付云桥受不住暴晒很快玩儿完是极有可能的,这是锦衣卫再尽心也无法全然控制的情况。
另一面,裴行昭唤阿妩去找张阁老一趟,把这档子事儿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免得他始终因为无暇帮衬而上火心焦。
她有预感,因付云桥搭台唱起来的戏,已到落幕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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