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们的承诺
“就算有毒,本座也甘之如饴”
午后, 千祈独自一人去了御膳房。
冬日的王京总是阴沉寒冷,今日倒是暖融融的。浅金色的阳光铺洒下来,让原本伤痕累累的人世间似乎多了一层朦胧的希望。
御膳房的下人们见千祈过来, 反应同明月跟子衿如出一辙,俱是骇得浑身一颤, 唯唯诺诺地行礼。
“参见夫人。”
千祈早已料到这般,也便灿笑着, 温声说道:“快起来吧。”
她环顾着周围的陈设, 对厨房的布置也了然几分。而后,她对众人轻声说:“我要在此为陛下做些糕点, 你们有谁能过来帮忙吗?”
众人浑身再此一颤, 没有一人应答。
千祈一滞, 又补充道:“我……重重有赏!”
鸦雀无声。
千祈无奈, 又有些头疼。看来要改变这皇宫的氛围, 可是任重而道远呐。
她细细思忖了一番,而后掀起眼帘,一双明澈的眸子里尽是暖意和真挚:“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怕我同陛下一般,杀人不眨眼,一不小心就要了你们的命,对不对?”
这话倒是戳在众人心窝子上了。但纵使这般,他们也不敢应答, 只是面面相觑, 不知该当如何。
千祈嘴角带着笑, 接着说道:“我同妖皇不一样, 我素来不喜血腥气, 长这么大, 还没杀过一只鸡呢, 难道我还会害你们?
“相反啊,我就是喜欢热闹,喜欢和乐,你们要是这般害怕我,我才会真的不开心呢。”
在这般血气弥漫的世道中,这些话要是放到别的女子身上,恐怕还会让人生出几分阴恻的感觉。
偏偏千祈不同。
她笑的那般明媚,那般真诚,眸子里仿佛浸满了初融的雪水,不染纤尘,倒让众人不由得看愣了。
他们甚至不由得去想,这位夫人,倒像是来救赎他们的神灵一般。
终于,一个胆子大些的厨子举手说道:“夫人,小、小的一直在这里,您要是需要帮忙,只管叫小的便是!”
一人带头,众人也便纷纷跟着应答,原本冷硬的气氛仿佛也渐渐消融:
“夫人,小的也愿意帮忙……”
“还有奴婢,奴婢也可以的……”
他们的声音不高,许是依旧带着些顾虑,但是对现在而言,已经足够了。
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这般想着,千祈内心更加明朗。众人一起上前帮忙着,各自发挥所长,淘米,磨粉,洗花瓣……千祈也笑着同他们讨论做糕点的技艺,一时间,竟有些其乐融融的氛围。
这是原本压抑阴冷的皇宫,许久未有的景象。
不知说起了什么,大家说说笑笑,千祈又突然来了兴致,一边磨着花粉,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妖皇啊,有个惊天大秘密……”
一提起妖皇这两个字,众人的心便紧了一紧。他们慌忙围上前来,凑到千祈身边,好奇地问道:“什么秘密?”
千祈刻意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你们还不知道吗?这陛下啊……已经妖力全无,不能害人啦!”
“啊?!”众人俱是惊叹,“怎么会?!”
他们整日被鲜血和杀戮的阴霾笼罩,活得如履薄冰,生怕下一个被杀头的就是自己。如今有人告诉他们,妖皇不能害人了?
他们能好好活下去了?
惊讶过后是疯狂般的窃喜,窃喜之余又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陛下有撼世之妖力,怎么会一夕之间……”
“你们还不相信我吗?”千祈拍了拍胸脯,声音如同银铃般清脆,“从今天开始啊,陛下要是再杀一个人,我便向你们赔罪!”
“总之啊,你们信我的,准没错!”
/
冬日阳光融融,透着难得的明媚。沈长弈正端坐在亭下,一手拿着卷宗,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思虑些什么。
倏然间,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俏丽动人的身影。
千祈手中端着糕点,笑得灿烂,额间朱砂格外明亮。浅金色的阳光本就有些神圣之感。此刻淡淡地洒在神女身上,甚至亮得有些晃眼。
沈长弈收起了手中的卷宗,下意识地掀起眼帘,明知来人是她,却在看见此景的这一刹那,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许是在黑暗中寂寥孤独的缘故,许是她过于圣洁美丽,又许是今日的阳光格外暖和。
总之,一向阴狠的妖皇陛下,此刻竟生出些温情的恍惚感。
千祈并未察觉到他此刻的心绪。她身后还跟着厨房中帮忙做糕点的一众侍从,她吩咐他们将手中的糕点都放至桌案上,便让他们下去了。
她指了指桌案上各式各样的糕点,温声道:“沈长弈,吃些糕点吧。”
沈长弈微微挑眉,似是并没有在意这些糕点:“你方才在御膳房中,挺热闹啊。”
千祈一惊,不由得想,难不成方才她在厨房里胡言乱语,都叫他听了去?
但是如今的她倒是应变自如。她的神色依旧温和,满不在意地说:“热闹不好吗?难不成要像你这般,过的如此压抑痛苦吗?”
闻言,一旁站着的少温神色大变,慌忙向千祈使眼色。
千祈只是轻轻笑了笑,算是回应,似乎毫无所惧。
天下人畏惧妖皇也就罢了,难道她还会怕他不成?
果然,如少温所料,沈长弈面色一沉,双眸陡然间变得阴鸷起来。
就在沈长弈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千祈突然伸出白皙的素手,轻轻一挥,沈长弈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碟精致的花糕。
那是只有千祈会做的,念心糕。
沈长弈怔凝了一瞬,原本要说的话被尽数吞没。
千祈把念心糕推到他的手边,微微偏头,语气俏皮:“要是没有那般的热闹,那般的愉悦,大家也做不出来如此用心的糕点,我也做不出来这碟念心糕啊。”
沈长弈不语,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内心的情感如野蔓般疯长。
许久孤寂,无情的他,下意识地想要按捺或逃避这种疯狂上涌的感情。但是他垂眸,是她亲手做的念心糕;抬眸,是她灿烂动人的笑颜。
目之所及,尽是关于她。
他逃不掉。
他强撑作镇定的样子,敛眸,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拿起了手边的念心糕。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只是念心糕还未从至唇边,他的动作便被疯狂冲上来的舞姬打断:
“陛下!陛下!这糕点有问题!”
沈长弈和千祈俱是一愣。下一刻,那芸国舞姬便来到沈长弈身侧,指着千祈便大声说道:“这糕点有问题!奴家、奴家亲眼见到她在糕点里下了毒!”
沈长弈的手骤然一僵。
这次,连沈长弈身后的少温也怔住了。他探询似地看向千祈,仿佛在问:难道这就是你最终的计划?
千祈攥了攥双手,目光投向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且先不论这女子从何而来,但她既然在皇宫内还活得好好的,又不似下人,应当有些地位。她又生得如此妖冶惑人,不难看出,她对沈长弈是有心思的。
沈长弈莫名带回了千祈这样一个神秘的女子,想必她也是心生嫉妒,想趁机除去她。
只是她想的,实在过于简单了。
沈长弈不紧不慢地放下了念心糕,双眸微眯,饶有兴致地看向那舞姬,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哦?”
那舞姬见他似是不信自己,立马拿出了一根银针,当着众人的面便刺进了念心糕内。
银针入,黑针出。
她惊呼道:“陛下!真的有毒!她是要害死您呐!”
看着这被“下毒”的念心糕,千祈稍稍用神力便可探察知,那舞姬是趁机在银针上施了障眼术。
她看得出来,却不知,沈长弈有没有用心去看。
障眼术如此成功,那舞姬也以为自己要得逞了,紧接着又跪在地上,一副为沈长弈担忧得要死的样子:“陛下!她这般狠毒,您可千万不能放过她啊!”
千祈轻叹一口气,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沈长弈倏然间又拿起了念心糕——
缓缓递入口中。
她不由得怔住了。
那舞姬骤然面如土色:“陛下!”
沈长弈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他慢条斯理地咽下了糕点,又状似回味一般,享受着念心糕淡淡的清香。
良久,他的嘴角突然荡出一抹阴冷瘆人的笑:“你不是说,这糕点有毒吗?本座如今倒好好的。”
那舞姬一下子慌了,连忙磕头,带着哭腔:“奴家、奴家也不知为何啊……但是奴家确实亲眼看到……”
“本座没工夫听你说这些,”沈长弈冷冷地打断了她,“别说是没毒,就算是有毒,本座也甘之如饴!”
听到这句话,千祈看着他,不由得心脏一缩。
那舞姬眼看自己的把戏被人识破,又想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不由得泪流满面,哭声凄切万分:“陛下饶命啊……奴家再也不敢了……”
沈长弈听惯了这样的哭声、求饶声,自是不会有半分动容。他的神色依旧淡漠,但千祈却感受得到他如涛的怒意。
他散漫一挥手,一柄冰冷的妖剑就那般被他握在掌中。
他毫不留情地向那舞姬的胸口刺去。
就在这时,在他身侧旁观这一切的千祈突然冲了上来,挡在了那舞姬面前。眼看那长剑就要刺向千祈,沈长弈神色一变,慌忙收回了剑。
千祈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沈长弈,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沈长弈有些不理解:“千祈,她是要害你的啊,你怎么还要护住她?!”
千祈正色道:“她是并不无辜,但,罪不至死。”
神女双眸纯澈圣洁,透着慈悲。
那是如今的沈长弈已经理解不了的一种感觉。
沈长弈握着长剑,盯着她,双眸杀意不减,却没再说话。
趁着他犹豫,千祈慌忙给少温使眼色,让他把那舞姬带了下去。
自己终于护住了一条命,在御膳房中许下的承诺也没有被打破,千祈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见沈长弈神色依旧有些沉冷,便凑到他身边笑了笑,主动开口说道:“少些杀戮,大家都和和睦睦的,不是更舒服吗?”
沈长弈绷着脸,依旧没有说话。
看他反应淡漠,千祈干脆换了一个话题。她看着那舞姬远去的背影,状似很在意一般,语气还有些埋怨的意思:“沈长弈,原来啊,你身边还有这么多别的女人啊。”
这次,沈长弈猛然抬眸,立马否认道:“本座向来洁身自好,哪来的女人?”
他想到方才的事情,似是才反应过来,又淡淡地补充道:“那些舞姬,是本座原想留着,最后炼化魂魄的。”
千祈:“???”
拿活人炼化魂魄,提升自己的妖力,他他他也太残忍了吧!
而且这样残忍的事,他是怎么说的如此心安理得的?
他倒是诚实。
千祈咬牙,低语道:“你这样……还不如说她们是你的女人呢。”
沈长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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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月下轻叹
以寻常上仙名义,护她,望她,助她
三日后的夜半时分, 千祈见到了池砚如和陈淮,两个所谓的清忠正臣。
接到消息的时候,他们二人也俱是颇为惊讶。天下大乱, 妖皇祸世,他们原以为自己会终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不知何时便死于妖皇手下,草草一生。
如今, 一个目光坚定的女子站在他们面前, 告诉他们,她能给他们带来希望, 给天下带来曙光。
他们有过怀疑, 也甚至有过想劝她放弃的念头。但是真正来到千祈面前, 看着她双眸中不熄灭的光, 那些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况且, 他们心怀百姓,不忍天下再罹劫难。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他们都愿意一试。
千祈笑得温和,在看似年长的他们面前也毫不露怯:“两位大臣,我听少温提起过,你们曾经都是负责水利、赈济,主管民生的?”
池砚如和陈淮不知她为何这般问, 但也恭恭敬敬, 齐声答道:“是的, 夫人。”
“好, ”千祈从袖间拿出一份密旨, 递给了他们, “陛下有旨, 你们即刻起,派人到全国各地开展民生事务,修理残垣废墟,兴修水利,赈济灾民。”?!
听到这些,池砚如和陈淮瞳孔骤缩。饶是见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面对这件事,他们如何也做不到面不改色。
几天前,妖皇还在疯魔屠城,如今这么快,妖皇便洗心革面,开始悔恨了?
他们颤颤巍巍地接过密旨,展开来,锦帛上赫然是沈长弈的字迹,绝无差错。
细细地看完密旨后,他们猛然阖上锦帛,面面相觑,竟是一时失去言语。
见他们未曾怀疑密旨的真假,千祈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在自己曾在他身边那么久,熟悉他的字迹,又施了一些神力,才得以蒙混过关。
千祈轻声问道:“如何?”
池砚清抿唇不语,倒是陈淮直言不讳,摊开手来,声音沧桑却又万分有力:“荒唐,荒唐啊!一个入魔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为何不能?”千祈打断了他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轻缓:“既如此,我不妨便将一切真相,都告知二位。”
陈淮也不再说话,默默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们身为朝中老臣,想必心里也清楚,原本的陛下是寻常凡人,不仅不会残忍杀戮,还心忧百姓。”
池砚清和陈淮相视半晌,似是追忆往昔,而后缓缓点头。
千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只是啊,妖魔作祟,控制了陛下,才让他逐渐变得无情,直到如今这般,彻底成妖入魔。”
“被控制?”池砚清低声喃喃,“这么说,他并非传言中的那样,一开始便奸诈狠辣?”
“是啊,”一想到这些,千祈也不自觉地心中怅惘,“他被控制,也是身不由己……不过所幸,前几日有高人相助,清除了他体内的魔气,他也清醒过来了。
“陛下清醒过来后,想起近日来所作所为,痛心不已,又自感无颜面对天下人,只好托我传密旨,让二位大臣安抚天下。
“待世间安定,陛下自会向天下请罪。”
这话说的真假掺半,也是千祈用了一番心思的。沈长弈入魔的实情是真的,她想借此告诉天下人,他并非狠辣,他也曾心怀天下,他也是无辜受害之人。
说沈长弈此时清醒过来,是假的。只是如今,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妖脉深植沈长弈灵魂中,她不能立马唤醒他的良善,便只能从天下人入手。
她要先让天下人相信,他是良善的。
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荒谬,但结合这些年、这些日子所有的事情来看,却又十分合理。
池砚清和陈淮想不出质疑的理由,况且面前的夫人是妖皇身边之人,便更加可信。
但是为着谨慎,他们又问道:“夫人,你既说陛下已然清醒,可有何证据?”
千祈莞尔一笑:“曾经的陛下日日杀戮、屠城,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到,无论在皇宫内外,陛下这几日都未曾伤害一人?”
这句话,猛然点醒了他们。
他们面色庄肃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千祈行礼,说道:“多谢夫人挂念苍生。陛下交代的事情,臣等一定尽力办好。”
/
告别了两位大臣后,已是深夜。明月高悬,清澈的月光中缭绕着朦朦胧胧的雾气。
自沈长弈成为妖皇后,皇宫内本就凄清寂寥,此时的道路上更是空无人影,万分岑寂。
千祈紧了紧身上御寒的雪色斗篷,想着赶紧回去,莫要让沈长弈起疑。怎料再次抬眸,自己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翩然的白衣身影。
她不由得顿住脚步,呼吸乱了一瞬。
月礼的神色依旧那样温柔,柔得却仿佛溢出无边的悲伤来。
千祈轻声问道:“月礼?你来……是为了什么?”
月礼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带我走?”千祈有些惊诧,而后语气立马变得坚定起来,“我不走,我还有事情要做。”
“阿祈,妖皇有撼世妖力,你待在他身边,太危险了。”
千祈说道:“纵使危险又能怎样……我要是走了,我便除不了妖患,救不了天下,苍生怎么办?”
月礼敛眸,半晌不语。
就在千祈以为月礼不会再开口时,他突然轻声道:“千祈,你有七绝刃,你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他的。”
他的声音太轻太轻,像是能融于月色中,透着无边的落寞。
千祈叹息一声,走到他面前:“其实,你一直都明白缘由的,又何苦……何苦一遍遍找我求证呢?”
月礼身形一滞,倏然间顿住。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低语喃喃:“果然,你还是放不下他。”
千祈原想着尽早回去,本不想再多言。但是看着面前人这般落寞的神色,她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如趁现在说清楚。
即使说出来的话,对他有些残忍。
她抬眸,双眸映照着皎皎月光:“月礼,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也知道你……你千年来的心意。可是这么多年来,横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千年前,我们未曾互通心意,又隔着一条人命,更何况……我忘却你七百年,早已无法面对那段感情了。”
月礼敛眸,嗫嚅着,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千祈稳住呼吸,接着道:“现在的我,心中有了他,便再也装不下另一个人了。”
月礼的声音依旧很轻,微微颤抖着:“所以,你留下来,就是为了拯救他?”
千祈没有说话。
“沈长弈成妖入魔的真相,其实我也已经知道了。可是千祈,他已经彻底成为妖皇,妖脉有多可怕,你不是不清楚。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唤醒这样一个已经堕魔的人呢?”
千祈看着他,没有丝毫动摇:“我不信天命。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救他,便是救苍生。”
夜幕深深,月光清凉,流淌进神女纯澈的双眸中。
月下,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两人相顾,却久久无言。
月礼终是没有再劝说她。又或许,他也本就清楚,自己劝不动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指尖挂着一枚精润的平安扣,上面刻着荷花的图案。
他轻轻往前一送,递给了千祈:“这个,你且收下。它是神玉所制,可在危难来临时护住你,你就当作随身带着的平安符吧。”
千祈微微怔忪,想了想,终是收下了它。
“那便多谢上仙的好意了。”
她双眼弯弯,笑了起来。有些话,不必再多言,二人之间也已清楚。月礼看着她的神色,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嘴角,尽管眸中悲伤不减。
“此后,我便以寻常上仙的名义,助你,望你,护你。”
“愿你今后,岁岁平安。”
/
告别了月礼上仙后,千祈不敢再在外面多逗留半刻,慌忙赶回了长乐殿。
好在此刻长乐殿周围无人,应当也无人起疑。她慌忙推开殿门,朱漆雕纹的殿门缓缓向两侧分开。
只是殿门还未完全推开,她便倏然间顿住。
她看着面前苍白阴鸷的面孔,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沈长弈一把推开了半阖着的殿门,步步紧逼,眸中甚至带着血气。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他全身都在颤抖。
夜半殿外的冬风格外刺骨,他却丝毫感受不到。
千祈心里没底,颤声道:“沈长弈,我……”
她的话还未说出口,猝不及防地,沈长弈出苍白的手,她身上的平安扣就这般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死死攥住,直到骨节泛白,直到掌心洇血。
千祈心中暗叹一声,面色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沈长弈,你先冷静一下,你听我说……”
可是沈长弈此时仿佛听不见她的话一般。他大步走上前来,修长有力的手死死扣着千祈单薄的双肩,好似要将她揉碎。
“千祈,你留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爱的到底是谁?是不是从始至终,你心里就只有那个宋书礼?!”
他双目猩红,癫狂至极,明明狠意横生,却又隐隐透着些可怜来。
他的力气很大,弄得千祈双肩生疼。她有些受不住,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然挣开了他:“沈长弈,你冷静一些!”
她还要说些什么,可就在她推开他的这一瞬间,她面前寒光乍现,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柄长剑就这般直直地向沈长弈的胸口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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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顾家卷宗
不容触碰的过往与禁忌
千祈惊呼一声, 侧身过来,发丝散落。
在她惊诧的目光中,沈长弈一把攥住那柄长剑, 随即轻轻挥手,妖力大绽, 原本要刺杀他的人,就这般被击倒在地上, 弹开数尺远。
那人一身黑衣, 捂住自己被击中的胸口,痛得闷哼一声, 随即猛然抬眸, 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妖力……你、你不是……”
“不是什么?”沈长弈嘴角浸淫着玩味的笑, “你不会以为, 自己区区一个凡人, 还能杀得了本座吧?”
而在一旁,千祈心脏一紧,呼吸有些错乱。
看来,少温放出的消息的确有效,很多百姓都以为妖皇已经失去妖力,成为凡人。可她却没有料到,这样的消息也会把很多人往火坑里推。
这个黑衣人便是例子。
他以为沈长弈已经没有妖力, 便才起了杀心, 下场只会是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那黑衣人许是也清楚自己死期将至, 干脆也就慷慨激昂破口大骂:“孽障!你要杀要剐, 我都不怕!你为祸人间, 害死那么多人命, 我便是化作厉鬼也决不放过你!”
因着千祈私下见月礼的事情, 沈长弈的情绪本就在癫狂的边缘。如今这黑衣人的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原本嘴角玩味的笑倏然止住。沈长弈瞳仁血色浸染,面色狠辣,透着汹涌的癫狂与怒意。
这是他又要失控的征兆。
他猛然抬手,妖剑落于掌心,杀气蒸腾,犹如地狱恶鬼。
妖脉因仇恨而生,妖皇一怒,浮尸千里。此时的沈长弈动了怒,妖气便顷刻间大增,血光缭绕在他的周身,只消看一眼,便会骇惧得腿软。
他一字一字,狠声道:“好啊,那本座便成全你。”
千祈大惊,慌忙伸臂挡在他的面前,尽力抬高声音:“沈长弈!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可此时的沈长弈仿佛完全不能自已,全然失控。他像是听不懂她的话,目光中只有无穷无尽的血气和杀意。
他举起妖剑,对准了那个无力的凡人。
妖剑散发着瘆人的血光,映照在他的双眸中,平添血腥。
可是下一秒,他突然全身怔凝,双眸微微放大,似是万分惊诧。
千祈抱住了他。
她纤细的双臂环绕在他的腰间,如瀑的长发散落在他的肩膀处,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圣洁而清澈的光泽。
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一瞬间,杀气像是被风吹散。
她抬眸,一双纯澈的眸子里氤氲着些许水汽,在明艳朱砂的衬托下,显得那般动人。
“沈长弈……你看看我,你清醒一些!”
“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人的……你不要再杀戮了……只要你答应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沈长弈,从来都没有旁人,我留下来,本就是为了你啊……你看看我,我是千祈啊,你快醒醒……”
沈长弈的手,在听到这些话的那一刻,骤然脱力。
妖剑砰然落地。
在千祈咚咚的心跳声中,妖皇轻轻垂眸,颔首。
原本浸染血色的双眸,倏然间变的清明起来。
见沈长弈终于清醒过来,千祈慌忙回首,给那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那黑衣人微怔须臾,捡起自己的长剑,慌忙逃离了皇宫。
临走时,他向千祈投向了感激的目光。
事情终于摆平,千祈暗自松了一口气,也悄然松开了双手,和沈长弈稍稍拉开距离。
她本想让沈长弈也尽早回去歇息,怎料自己还未启唇,整个身子便又猛然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千祈神色一惊。
沈长弈微微倾身,又死死地抱住她,似是嫌方才的怀抱还不够。
他敛眸,静静地感受着她身上圣洁而温和的气息,半晌不语,手上力道却十足,仿佛要将她融化进自己的怀抱中。
千祈沉默半晌,终是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
之后的一段时光,千祈和沈长弈相处的格外融洽。
他们一同散心,一同用膳,一同赏月,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那般美好的日子里。
而自从有了千祈在,妖皇不再任性杀人,她也会和侍从侍女们打打闹闹,在花园里和婢女们一起追蝴蝶。渐渐地,皇城的各个角落,都弥漫着欢声笑语。
许久阴森沉寂的皇宫,像是重新有了活力和生气。
这日午后,千祈依旧在书房里翻动着陈年卷宗。搜集了这么多日子的资料,她也终于理清楚了当年顾家和沈昭所有的真相。
一旁的少温轻声道:“姑娘,你也尽数明白了。陛下……陛下真的不是天下人以为的那般……”
“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千祈阖上卷宗,温声道。
她攥紧了卷宗,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千祈和少温下意识地抬眸,只见沈长弈一身玄衣,面色沉沉。
这个时候来书房,想必他也是要查一些官员的卷宗。只是在看到千祈和少温的那一刹,他脚步一顿,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轻声问道:“此处是存放卷宗的,你们来……是做什么?”
少温看了看千祈,慌忙帮她打圆场:“陛下,夫人她只是好奇,我便带她过来看看。”
千祈也慌忙把顾家的卷宗藏在身后,应着少温的话点了点头。
沈长弈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作。他三两步走上前来,垂眸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千祈面色一白,抿唇不语。
见她这般,沈长弈的眸子沉了沉。他未曾多言,只是朝千祈的背后伸手,想着直接把她手中的东西拿过来。
千祈心跳加速,干脆下了决心,豁了出去,在沈长弈拿过卷宗之前把它递了出去。
一个醒目的“顾”字就这般撞入沈长弈的视线。
沈长弈原本要伸过去的手,倏然间僵在半空中。
他的双眸陡然间仿佛为冰雪所凝结,周遭的气温,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降了下去。
千祈深吸一口气,试着说道:“沈长弈,那些过往……”
“够了!”
怎料那些话都还未说出口,就被沈长弈打断。他一把夺过了顾家的卷宗,怒声呵道:“顾家的东西,你们怎么敢碰!”
许是因为过于激动,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双目变得猩红,竟还透着些水汽。
顾家的一切,都是尘封在他心中的禁忌。
他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他最爱的人,把他那些血腥过往铺展在他面前,就好像亲手揭开他心脏处早已结痂的疤。
千祈有些不甘,依旧想要试着劝说他:“沈长弈……这些既然是你真真切切的过往,你为何不能好好地面对呢?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别说了!”
沈长弈根本听不进她的每一个字。他死死攥住顾家卷宗,上面木雕的牌子几乎硌得他掌心出血。
面对着眼前的人,他也说不出什么狠绝的话来。只是心中怒意如涛,他按捺不住,干脆便拂袖转身而去。
空余书房中,千祈和少温无奈的叹息。
半晌后,少温徐徐道:“姑娘……陛下对于顾家的往事,一向如此。您若想要解开他的心结,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难上加难……我现在做的一切,无一不是难上加难,看似毫无可能,”千祈说道,“只是,我还是要尽全力一试。”
她抬眸,看向少温,轻声问道:“顾家的旧址,你知道在哪吗?”
/
夜半时分,寒风呼啸。
千祈提着灵灯,在重重枯木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凛冽刺骨的寒风拂过枯枝,簌簌作响,好似孤魂野鬼在低声呜咽。
周遭气氛诡异阴森,一时间让千祈生出恍惚感,好似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人间。
她稳住呼吸,按照少温绘下的地图,细心地寻找着顾丞相府的踪迹。
终于,穿过枯木林,面前的景色也渐渐开阔。透过沉沉的夜幕,千祈隐隐看见了一座府邸的轮廓。
她心下一喜,慌忙小跑过去,略施神力,眼前之景便渐渐明亮起来。
最近处的地面上,一块匾额静默地躺着,匾额的一半都已经掩埋在了泥土之中,上面“丞相府”三个大字,早已斑驳不清。
整座王府都被烧过,再加上十年来的风吹雨磨,已经不成样子,只能勉强看出来曾经是建过房间的。仅剩的断壁残垣也被大火烧得焦黑,地面上的泥土也透着沉沉的暗色,被风一吹,散发出重重的霉味和腐味。
看着面前荒芜之景,不难想象出,这座王府十年前是经历了怎样一场血腥的浩劫。
这些焦黑的泥土中,又埋葬着多少一腔热血的冤魂。
想到这些,千祈心生悲悯,不由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轻抬素手,掌心浮现出一块精润的灵玉——琉璃玉。琉璃玉主疗愈,虽然救下千祈后,消散了大部分的神力,却依旧可以唤醒故去之人的魂魄。
她想,既然现在,全天下人都劝不动沈长弈,那若是死去的故人呢?
若是顾家中,碧血丹心、心怀百姓,教导他忧国忧民的顾夫人呢?
第84章 所谓忠良
不似少年游。
此时的玄天殿, 沈长弈却并未入睡。
烛火飘摇,华光明澈,淡淡地铺洒在他的身上。这样纯澈的光本该映衬得他眉目温和, 偏偏他身着玄衣,面色沉峻, 平添了一股子冷劲。
桌案上,两份卷宗半阖着, 旁边还有一封奏折, 上面的字小而密,不知写了什么。
而卷宗上挂着的木制小牌, 齐齐整整地刻着两个名字。
池砚如, 陈淮。
沈长弈修长冷白的手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桌案, 敛下双目, 深邃的瞳仁透着意味不明的光泽。
就在这时, 他桌案上的玉灯倏然间亮起了血色的光,格外刺眼。
他曾用妖力在顾家旧址布下法阵,而这亮起的玉灯,昭示着有人闯入了顾家境内。
他猛然抬眸,原本寂如深潭的眸子刹那间有如风动怒涛,狠辣得瘆人。
/
顾府旧址。
千祈拿出琉璃玉,神玉散发出纯澈而圣洁的光泽, 在这样阴寒的夜幕下极为显眼, 好像能涤净周围的一切黑暗。
十余年前的那日, 火光漫天, 顾夫人也化为灰烬, 永远留在了这里。
她轻声叹息, 满怀虔诚地在顾府前躬身, 对这些忠良之士表示崇敬与缅怀。而后,她挥手,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空中划过,纯粹浩瀚的灵力在指端流淌。
“唤灵阵,开——”
话音落下,她指端的灵力尽数流淌进精润的琉璃玉中,刹那间,金光大绽,黑夜恍如白昼。
唤灵阵能召唤出故去之人的魂魄,可是耗时很长,所需灵力极多,她需得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着。
由于她过于入神,便没有注意到,夜半时分,郊外深林的危险气息。
在她身后,一只狰狞骇人的魔爪直直地朝着她刺去!
血腥的气息倏然逼近,千祈似是突然觉察到了异样,侧身回眸,纯澈的双目中倒映出一只沾满鲜血的利爪,离她仅仅只有几寸的距离。
来不及了!
千祈的目光霎时间有些慌乱。她下意识地捏住指端,正要施法,可是下一瞬,在她惊诧的目光中,那只魔爪忽然裂成两半,血花四溅。
紧接着,一个颀长的玄色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沈长弈?”千祈的语气不改惊讶。
沈长弈并没有立刻回应她。在漆黑的夜幕中,他背对着千祈,瞳仁光泽狠辣瘆人,墨发微微飘摇,每一根发丝都缭绕着怒涛般的杀意。
在他面前,方才欲对千祈下狠手的小妖顿时被这威压所镇住,顾不上自己受伤的手臂,慌忙在夜色中逃窜,转瞬间便化作黑雾,没了踪迹。
确认危险消除后,沈长弈才终于转身,对着面前的千祈,垂下漆黑深邃的眼眸。
夜色中,他的半张面孔为阴影所覆盖,千祈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嗫嚅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沈长弈,我来……”
“谁让你来这里的!”他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凉淡的语气下是强行按捺着的怒意。
千祈仰首,眸中氤氲着水汽,可她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沈长弈,你能不能清醒一些,勇敢一些?那些血腥的过去,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他们逼你背负那些仇恨与罪恶……你应该试着去接受,去面对啊!”
“这些都是本座的事!”沈长弈陡然提高了声音,“无须你来过问!”
他的双目猩红,眼尾浸染了一层血色,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似乎极其不想多说一个字,喉结滚动着,强行按捺着波涛般汹涌着的情感,而后愤愤拂袖,转身便要离开。
千祈慌忙上前,想要拉住他的衣袖,可还未待她动作,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
“阿清。”
沈长弈方迈出去的脚步,倏然间顿住。
他的眼眶一瞬间湿润了,变得通红,薄如利刃的唇微微翕张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似是不可置信。
千祈慌忙回首,只见唤灵阵中央,一位秀雅清丽的女子被淡淡的金光包围着。她仪静体闲,即使身着单薄的素衣,也那般温婉动人。
看着面前的一身玄衣,她又轻声道:“阿清,如今,你都这般高了啊。”
她浅浅地笑起来,一瞬间,恍如清水荡漾,温风拂春,一切冰雪都尽数消融。
沈长弈怔凝半晌,猛然转身,玄色的衣摆迎着风猎猎滚动着。
他望了须臾,他望了良久。
最终,轻启薄唇,颤声唤道:“母亲……”
素来冰冷无情的妖皇,骤然间泪如雨下。
他三两步走上前来,似是想给她一个拥抱,可是他堪堪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无情地穿过了她的身躯。
天人永隔。那般残忍。
他抬眸,目光有一瞬的慌乱,而后便被浸满了无穷无尽的悲伤。
他收回手,细密的颤抖从肩膀开始,蔓延至全身。他颤声说道:“母亲……我、我报了仇,我把那些奸臣都杀了,我为顾家报了仇……”
顾夫人浅笑着,摇了摇头,眼眶里浸满了晶莹的泪水:“傻孩子……为娘何曾要你去报仇……去这般受罪……为娘希望的,只是要你好好活着啊。”
沈长弈的薄唇翕合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夫人接着说道:“阿清……你可还记得,为娘怎么教导的你?你当心怀苍生,忧国恤民,安社稷,平天下,纵怀沙泣水,吞刀洒泪,九死亦不悔。”
“如此……方为君子。”
怀沙泣水,吞刀洒泪,九死亦不悔……
沈长弈嘴角反复浸淫着这几个字。
那是他年少时,字字铿锵,立下的誓言。
可是如今……他又做了什么呢?他屠戮众生,手染鲜血,踏着天下人的尸骨,一步步走到万人之巅。同少时的夙愿,早已相去万里。
到了最后,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不能自已,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嗓音喑哑:“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顾夫人看着他的样子,心疼若刀绞般。她轻抬手掌,即使知道自己触不到他,却还是轻抚着他的墨发,似是安抚。
柔如清泉般的双眸,流淌下两行清泪。
她哽咽着说道:“阿清,你的本心,是要颠覆腐政,润泽九州……为娘都明白。”
本心……
这两个字,离他是那般遥远,如今从他的母亲口中说出,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扎得千疮百孔。
灵魂深处,像是有什么温暖神秘的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本心……我的本心……”他沙哑着,低声喃喃。
唤灵阵撑不了太多时间,渐渐地,顾夫人的身躯变得透明起来,这是她暂时凝聚的魂魄即将消散的征兆。
沈长弈瞳孔骤缩,慌忙扑上前来,想要留住她。
可是……怎么会留得住呢?
他们如今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一切挣扎,都不过是徒劳。
末了,顾夫人泪眼婆娑,最后轻启红唇,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阿清,不要忘了……顾家,满门忠良。”
话音落下,她的魂魄愈来愈透明,最终化作星星点点,消散在他的面前。
就像冬日里袅袅的烟,就像春日里轻拂的风。
无处觅踪迹。
“母亲!”沈长弈痛苦地呼唤着,泪眼朦胧。
往事再次重叠。
他突然想起,那日顾家浩劫,母亲拼死护住了他,温热滚烫的鲜血溅落在他面前。当时的他,无望而无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她。
如同现在一般。
而当时的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亦然如此。
——顾家,满门忠良。
她希望他永远铭记。铭记的不是仇恨,不是血腥,不是冲天的火光,而是一颗热忱忠良的心,甘为天下人赴死的心。
可惜,他直到如今才明白。
他突然觉得好痛苦好痛苦,好像有一柄利刃在他的心头,要将他的整颗心乃至整个灵魂都千刀万剐,化作齑粉。
在这般清寒的夜幕中,他彻底失态,在母亲消散的地方久久伫立,捶胸顿足,喉咙哽咽着,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一旁的千祈终是不忍。她悄然迈步,走上前来,紧紧环抱住了他。
她没有说一个字。其实,也本就无须多言。
他们都明白。
在她抱住他的那一刹那,沈长弈终是再也强撑不住,瘦削的下颌抵着她的肩膀,失声痛哭。
墨发散乱,在她的清瘦的双肩上缭绕,源源不断的泪水染透了衣襟。
原来,这条路,终是自己走入了深渊。
欲窥人间惊鸿,蓦然回首,却不似,少年游。
作者有话说:
本为良善,方得始终。
幸运的是,在他彻底掉入深渊前,看清了本心。
阿弈真的值得(ㄒoㄒ)
第85章 故里逢春
一身青衣,一如当年
转眼已至岁晏, 大街小巷都开始张罗着,准备过一个安稳的新年。
天下百姓都以为自己不日便会死在妖皇手下,不料前些日子开始, 妖皇竟好像突然改了性子,未曾杀害一人。
更为蹊跷的是, 他还派了两位清正大臣,在全国各地兴修民利, 恢复民生。这些日子以来, 原本荒芜破败的人间,竟然又有了生气。
有人传言, 说这妖皇曾经是个心怀百姓、忧国恤民的君子, 只是不幸被阴险狡诈的妖魔控制, 这才成妖入魔, 成了那般血腥狠辣的妖皇。而前些日子, 他又得高人相救,清醒过来,极为悲恸,决心弥补自己所犯的罪过。
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这些传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没有人会去深究事情背后的血与泪。对百姓而言, 只要陛下不再迁怒与民, 不再血腥杀戮, 便是极好。
他们也渐渐大胆起来, 摆摊开市, 赶做对子, 为新年忙碌着。
人世间, 竟还开始热闹起来。
/
新年前夕。
在宽阔的皇家庭院内,沈长弈命人布下了一整桌的美食佳肴,单是甜食,便占了大半张桌案。
千祈坐在沈长弈面前,看着自己面前的甜食,眉眼弯弯:“谢过陛下,陛下今天可真好!”
沈长弈定定地看着她,玄色衣襟衬得他皮肤愈加白皙。闻言,他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耳根泛起一层薄红。
“快吃吧,话倒是这么多。”
千祈弯唇一笑,拿起了檀木所制的筷子,正欲对着面前的拔丝红薯下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又放下了筷子,对沈长弈说道:“沈长弈,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沈长弈微微一怔,闷声问道:“何事?”
千祈凑到他面前,眉眼间不改温柔:“既然是新年佳节,也不能单单是我们开心啊。不如把宫中众人都叫过来,大办宴席,一起热闹热闹?”
沈长弈面色一沉,语气凉凉淡淡的:“本座不喜热闹,况且……如此,成何体统?”
千祈撅了撅嘴,讪讪地坐了回去。
突然,她又心生妙计,捏起指端,轻念咒诀。须臾之间,桌案上金光一亮。
沈长弈被这金光吸引了注意,一抬眸,一碟精致清香的念心糕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他修长白皙的手微微一僵。
神女在他面前,笑得纯澈烂漫:“就拿这个做交换,好不好?”
沈长弈抿唇,未发一言,只是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见沈长弈没有回应,千祈干脆端着念心糕,再次凑到沈长弈跟前,拽住他玄色的衣摆,轻声道:“你就答应我吧……再说了,世上怎么有人会甘愿孤寂呢?对不对?”
沈长弈看着她的笑颜,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踟蹰须臾后,他悄然敛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于是,新年前夕,久久沉寂的皇宫格外热闹起来。
大家原本多有拘束,但得了千祈的准允,也便跟着她来玩闹起来。大家拉着锦缎红绸,装点着原本单调的房屋,张灯结彩,题画对子,阴沉森严的皇宫,竟也能如同寻常街巷,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沈长弈所在的桌案,他们自然还是多有顾虑,不敢靠近的。但他们三五成群,聚起一桌一桌,欢声笑语弥漫了整个院落。
少温也格外有心,提前准备了酒酿。他拿来了一壶青瓷所盛的梅花酒,笑着说道:“陛下,夫人,如此佳节,当配佳酿呐。这是酝酿了整整三年的梅花酒,味道奇香,你们快尝尝。”
沈长弈还未说话,千祈便迅速起身接过了梅花酒:“谢谢少温!”
沈长弈看着她,淡淡道:“你确定要喝吗?”
千祈眼疾手快地拿出两个瓷杯,倒出了两小杯,边倒边说:“为什么不喝呢?哇,你快闻闻,这酒果真是奇香!”
沈长弈微微蹙眉:“也不知是谁,曾经半夜跑出去喝酒,醉得一塌糊涂,还让本座半路抱回去的。”
千祈嘴角一抽,尴尬地笑笑:“陈年旧事,陛下就不必再提嘛,给人留点面子。”
沈长弈盯着她,不置可否。
见他不语,千祈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语气甚是委屈:“就一杯。”
沈长弈微微挑眉,而后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得了他的默许,千祈顿时分外开心。她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霎时间,清香四溢,恍如雪水融梅,要将人永远溺在其中。
她一时收敛不住,一口便将余下大半杯尽数喝下。
“沈长弈,真的好好喝!”她月泉般的双眸中,笑意仿佛要溢出来。
看她喝得这般开心,沈长弈倒有些好奇这酒的味道了。这般想着,他便也跟着拿起酒杯来,送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确实清香醉人。
一杯下肚,回味悠长。他又拈起酒壶,欲再倾倒出一杯,谁知自己的手还未触及酒壶,便被身旁的少女攀了上来。
——千祈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身边,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面染薄红,醉眼迷离。
沈长弈收回手,轻叹一声。
竟这般容易醉。
他微微倾身,正欲将她扶正。就在这时,千祈伸出纤纤素手,抚上了他淡薄的眉眼。
沈长弈倏然间怔住。
鸦羽般的眼睫在千祈温热的手心下轻轻颤动着,有种微妙的触感。
千祈意识不大清醒,嘻嘻笑了起来,喃喃道:“沈长弈,你今日怎么这般好看……”
沈长弈没有说话。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
她迷离的双眸中浸满了柔波,宛如春水潋滟,要将他溺毙在其中。
明明是她好看才对。沈长弈这般想。
得不到他的回应,千祈也丝毫未察觉。许是她真的醉得厉害,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声音又轻又软。
“沈长弈,你这般好看,应当多笑笑才是……”
“沈长弈,别去……那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沈长弈,不是的,都不是你的错……”
有些话,沈长弈并不能听得懂。但见她不停地说着,他便也跟着,一遍遍轻声应答着。
“嗯,我知道。”
只是她这般醉着,也不是办法,况且夜里风寒,还是要赶紧回殿中休息为好。
沈长弈回眸,正欲吩咐一旁的侍女,却突然发现周围的人竟全都不见了。
——这少温倒是极其识趣,见千祈醉入陛下怀中,慌忙带着所有侍女、侍从一同下去了。
沈长弈:……
无可奈何,他只好亲自抱起了千祈,将她送回长乐殿。
在他的怀中,千祈轻轻抬眸,目光似乎较方才清明了些许。
她又开口,说道:“沈长弈,你怎么总穿一身玄衣啊……明明你穿青衣最好看……”
沈长弈敛眸看着她,这次,他却久久没有应答。
他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一身玄衣,似乎第一次觉得,这样的颜色是如此冰冷。
良久后,他轻启薄唇,强撑住冷淡的面色,想嘴硬地说,本座爱穿什么,便穿什么。
可看着她纯澈动人的双眸,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嗫嚅了许久,终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
第二日清晨,千祈是被响彻云天的炮竹声吵醒的。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眸,伸了伸懒腰,迷迷糊糊地打开窗户,却见天光大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天呐,这都什么时辰了!
千祈慌乱地穿好衣服,梳理好头发,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然间,手上的动作一顿。
昨晚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隐隐浮现。朦朦胧胧中,她似乎是醉了,然后……她好像还扑入沈长弈怀中,说了好多话……说什么他好看,喜欢他穿青衣……
之后的事情,她便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天呐,她不会后来说了什么胡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千祈脑子嗡嗡作响,原本清醒过来的脑子顿时又有些发热。她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原本白瓷般的脸上泛出一层薄红。
啊,罢了罢了。千祈慌忙摇了摇头,不想再去深想。
整理好衣衫过后,她便推开了殿门,想着出去走走。
她的素手堪堪推开殿门,便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千祈有些意外,低声唤了他的名字:“少温?”
少温似是在殿前等了许久了,一见千祈出来,面色一喜,两眼放光,神态是根本掩盖不住的激动:“姑娘,太好啦!陛下他……他终于……太好啦!”
由于太过激动,他有些语无伦次,千祈倒是听不明白:“什么啊,沈长弈他怎么了?”
少温稳了稳呼吸,递给了千祈一张锦帛。千祈好奇地接了过去,展开来,目光细细地扫过每一个字:
“昔日顾家,满门忠魂,丹心碧血,可昭日月。然奸臣横行,致沉疴痛疮,劣然一炬,可怜焦土【1】,其焰也烈烈,其灭也草草!身既死兮,热血难凉,魂魄毅兮,尤为鬼雄【2】!吾每念之,潸然涕下,不忍寒忠,特覆旧案,赐忠良之名,以昭天下!”
沈长弈……翻了顾家的旧案!
一旁的少温终于缓了过来,高兴得热泪盈眶:“姑娘,你说的对……看起来难上加难、毫无可能的事,你做到了!陛下他、他终于能直视自己的过往,解开了一段心结了!”
千祈阖上锦帛,微微怔凝须臾后,望着玄天殿的方向,灿然一笑。
笑着笑着,却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看见了沈长弈。
一身青衣的沈长弈。
他堪堪迈出殿门,长身鹤立,又朝着她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冬日浅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青衣泛着流光,却是那般温和,似乎散发着一种温柔却神圣的力量。
二人相顾无言,两颗心却在看不到的地方,互相触碰着。
一如当年。
作者有话说:
【1】化用杜牧《阿房宫赋》中“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2】化用屈原《九歌》中“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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