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深谷再遇
“我只求你回头看看我”
九重天。
银白色的神愈法阵中, 千祈端坐阖目,强忍着疗愈过程的痛苦。身后施法的帝清渐渐落下双手,剑眉微蹙。
月礼看着他的神情, 心下顿时有些紧张:
“如何?”
帝清思忖须臾,语气清淡:“神愈术自是不会出错, 阿祈的魂魄也已经修复完整。只是……”
“只是什么?”
帝清看着面前虚弱的千祈,顿了顿, 继续说道:“只是心头血需千年滋养, 才能恢复如初。她如今虽魂魄完好,但只有一滴心头血维持着生命, 如今连法术都使不出。”
“什么?!”月礼攥紧双拳, 眼眶微红。
千祈渐渐醒转, 似是也听到了方才的话。她正欲起身, 月礼瞧见了她的动作, 慌忙上前搀扶着。
帝清冷冷地看着月礼扶着千祈的手,却也没有对此说些什么。
“阿祈,你也不必担心,”帝清说道,“若要令你完全恢复,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千祈缓缓抬眸,似是了然:“哥哥说的……可是巫山琉璃玉?”
天下疗愈能力最强的神器, 便是琉璃玉。千祈自是了解的。
“正是。”帝清回答道。
“只是巫山万分凶险, 只有在极为纯澈干净的女子魂魄庇护下, 才能安然度过结界。且入境后法力尽封, 犹如凡人, 其间迷雾重重, 无数人丧命其中……”
帝清话还没有说完, 就听到身侧月礼斩钉截铁的声音:“我陪她去。”
他看着千祈,眉目温柔,眼神异常坚定:“我陪她去,我一定会护她无虞。”
/
巫山之巅,云雾缭绕。
浓雾之中景色迷蒙,唯可见近处枝叶上白霜胜雪。稍远处,便只剩朦胧剪影,混混沌沌交织在一起。
山谷幽深,万籁俱寂,似是时光静止在此处。
不远处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原本明丽馨香的雪莲被一双玄色靴子无情地踩碎。
沈长弈在巫山结界前缓缓停住脚步,手中提着的魂灯散发着幽绿色的光,在这样昏暗的山谷中显得格外骇人。
他凝神,试着将魂灯向前伸出。只见在魂灯触碰到结界的一刹那,原本密不透风的紫色结界顿时消散不见。
他勾起嘴角,阴魅痴狂地笑了起来,缓缓迈步,进入巫山境内。
身后,紫色的结界又渐渐凝聚起来,形成无懈可击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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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巫山境内,面前是一片原野。只是此处大雾弥漫,几乎不能视物,只能勉强看到自己身旁的东西。
进境之后,无论是魔是仙,都法力全无。沈长弈只能提高警惕,慢慢挪动着脚步,一点一点探察着周围的环境。
大雾里藏着的是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屏息凝神间,他敏锐地捕捉到前方似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有人在低语喃喃。他心跳猛然加快,左手提灯,右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剑柄。
不知为何,倏然间,一阵狂风陡然刮过,弥漫的大雾在一瞬间消散无影,面前的景象渐渐清明起来。
他正欲拔剑而出,无情弑杀,就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却在抬眸的那一刹那,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明澈的眸子。
额间朱砂滚烫,圣洁而动人。
就像他无数次午夜梦回,看到的那般。
“千祈……”他下意识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他不是在做梦!
千祈看到他,亦是身形一僵。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这般巧合地遇上这个人。
这个带给她无数痛苦和梦魇的人。
噩梦般的往事如同潮水般疯狂袭来。恍然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日盛大的落雪,残忍的长剑,冰冷的海水。
那样的绝望,那样的痛楚,她此生都无法忘怀,更无法原谅。
似是察觉到她的思绪,身侧的月礼抿唇,紧紧握住千祈的手,似乎想用这个温暖的动作告诉她:
不要害怕,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有我。
沈长弈根本不顾得千祈身旁的月礼。再次见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感觉自己快疯了,只想上前一把保住她,将她死死拥入怀中。
他堪堪向前迈出一步,忽然间,胸口处抵上一柄冰冷的长剑,令他动作一滞,不得不停住脚步。
他看着千祈,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神女手持长剑,目光凉薄,眼神中没有半分情意:“沈长弈,你不要再靠近我半步。”
沈长弈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
额间妖印那样血红,那样阴魅,像是在对世人昭示着,他早已是个疯子了。
他攥紧双拳,目光死死地盯着千祈,而后迈步,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
长剑冷冷地刺入他的胸膛,霎时间血花大绽,溅落到千祈的身上,触目惊心。而沈长弈似乎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好像就算是死,也要来到她身旁。
千祈没料到他会这般疯狂,纤手微僵。看着面前鲜血淋漓,她身为悲悯世人的神女,终是有些不忍。她无奈地收回长剑,只是语气依旧那样冷漠:
“沈长弈,你也知我是神女。我如今只想忘却俗尘,安稳度日。往日恩怨深切,我不杀你,已是悲悯。你不要再来纠缠!”
沈长弈好像听不见她的话。他日思夜想,费尽心思,不惜性命也要复活的人,就这般完好地站在他的眼前,叫他如何放手?!
他仍旧没有停下脚步,嘴角鲜血不停地流淌,他却疯了一般地笑着,满嘴血污,万分瘆人。
“千祈,大婚那日……实非我本意。你想如何惩罚我都可以……我只求你原谅我……回头看看我……”
身旁的月礼看不下去,举起长剑就要无情刺来:“沈长弈,你清醒些!你是杀过她一次的人,她怎么可能原谅你?!
“神女悲悯世人,不忍杀戮,可我下得去手。你要再敢靠近,我必定叫你丧命于此!”
沈长弈身形微僵。他像是现在才注意到千祈身旁的月礼。
“宋书礼……千祈,你果然是心中有他……”
千祈微微蹙眉。但是现在的她压根不想同沈长弈解释,更不想再与他说半个字。
她干脆顺势握住了月礼的手,说道:“月礼上仙,我们快走吧,找神器要紧。”
二人转身就要离开,背影那般无情,那般决绝。沈长弈在他们身后,死死地盯着二人相握的手,双目不自觉已成血红。
好,好得很。
成妖入魔后万分狠辣偏执的他,看着一身白衣的月礼,心中陡然生出一腔浓烈的恨意。
他想杀了他。
这般想着,他便这般做了。
月礼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凛冽的杀意,眉目一惊,慌忙侧身,堪堪避开了沈长弈掷来的长剑。
他拂袖转身,怒意横生:“沈长弈,你简直是疯子!”
这句话,沈长弈已经听了太多太多次,心中早已是波澜不惊,麻木至极。
二人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正在僵持着,身旁的千祈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小心!是迷魂阵!”
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只见原本消散的浓雾不知何时又弥漫过来,充盈着各个角落,而且比先前那次更浓,更沉,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沈长弈和月礼见势不好,慌忙想去拉住千祈的手。可是他们还没有迈开步子,不知为何,脚下的草地突然变成一片虚无,他们的身子一时没了凭靠,又无法施展法力,便直直地往下坠落!
不知道往下坠了多久,他们才终于落到另一处地面上。他们正想赶紧起身,观察情况,却发现周围的雾不知何时变成了诡异的紫色,沉重逼人。
这便是传说中的,巫山迷魂阵。
据说,被困在此阵中的人会陷入一场精心设计的幻境中,那是他们内心深处最渴望、最能困住自己的东西。只有心智坚定的人,才能立马看出破绽,破阵而出。而留在幻境中的时间越长,自身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甚至可能命丧其中。
他们甚至来不及起身,便被紫雾迷惑,彻底昏迷过去,陷入了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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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祈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穿一身大红色的嫁衣,正站立在往生海旁。
大雪纷飞,海水泛着熹微浅光。
她不由得有些惊诧,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可是之后的事情就好像从她的记忆里抹去,完全记不起来了。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好像是要来往生海水天交界处,离开凡间,回到天界的。
她垂下眼帘,只见散发血光的血灵石此生完好地在她的怀中。她看着它,心下便更加确定了一切。
对,她要逃。
她正欲迈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千祈。”
她身形一滞,闻声回眸。只见冰天雪地中,沈长弈身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目光深情款款,正浅笑着凝望着她。
雪花点缀着他墨色的长发,大红色婚服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墨瞳深邃。
惊为天人。
他看着千祈,温言笑道:“千祈,你想要血灵石的话,我给你便是。今天是我们大婚的日子,我们说好此生不分离的。”
他对千祈伸出手,声音里仿佛酝酿了一生一世的深情:“阿祈,快过来。“
第72章 迷魂幻境
“你也配用她的容貌?”
他的眉眼那样温柔, 目若朗月,笑若清风。
恍如初见。
千祈看着他,不由得看呆了。
沈长弈似乎也不急, 就那般静静地站着,好像此生唯一所求, 便是凤冠霞帔的她。
千祈垂眸,眼睫如同墨羽。她纤纤素手摩挲着粗粝质感的血灵石, 轻声问道:“真的吗……你愿意把血灵石给我吗?”
沈长弈轻弯嘴角, 笑着点了点头:“当然。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给你。”
她又掀起眼帘, 对上沈长弈柔水般的目光:“你也愿意放下自己的谋划……同我成婚?”
沈长弈笑意未减, 直达眼底:“本王此生唯一所求, 便是同你携手, 一生一世。”
千祈没再说话了。她看着他, 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提着大红色的嫁衣,缓缓向他走去。
沈长弈看着她,嘴角笑意更甚。在千祈就要走到他身侧时,他缓缓抬起修长玉润的双手, 似是在迎接她。
千祈在他面前缓缓停住脚步。她看着沈长弈温暖的怀抱, 突然觉得好委屈好委屈, 一下子扑了上去, 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臂弯中, 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般。
魂妖所化的沈长弈垂眸一笑, 瞳孔泛着幽异的紫光, 似是为自己能困住神女而感到胜券在握。
可是下一秒,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胸口处刺入的长剑,目光里全是不可置信。
千祈在他的怀中缓缓抬眼,手中的长剑鲜血淋漓,瓷白的脸上也溅落上了几滴血污,格外刺眼。
她的目光苍凉,如同冬日里的连绵细雨,冰冷刺骨,凉薄无情。
“魂妖,你怎么会蠢到用他的爱来困住我。”
她猛然抽出长剑,飒然一挥,长剑破空长鸣,须臾之间地崩山塌,沧溟灌天,玉嶂尽断,电尾烧云。周围的一切都摇摇欲坠,开始碎裂,纷纷化为齑粉。
魂妖精心编织的幻境,转瞬间尽数坍塌。
最后,她淡淡回眸,看着正在消散的魂妖,语气平静:
“我对他,只剩下无尽的恨,早就没有爱了。”
/
迷雾散去,千祈缓缓睁开眼睛,清醒过来。她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从地上站起来,来不及拍衣袖上的灰尘,便想着赶紧寻找月礼上仙。
怎料她还没挪动步子,就看到昏迷在她身旁的沈长弈。
……
她强忍住自己趁机踹他一脚的冲动,正欲从他身旁迈过去,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巫山由灵女魂魄守护,他孤身一人,身旁没有所谓灵魂纯澈的女子,是如何做到此时还毫发无损的?
她细细地打量着沈长弈,突然看到他长袖下面压着的魂灯。魂灯忽明忽暗,闪烁着妖异的绿光。
他……他竟抽离了一个女子的魂魄来护身?!
千祈想,这不愧是沈长弈,一个无情狠辣、惨无人道的疯子。
她的心中不停地涌出一股嫌恶的情绪,细眉紧蹙,踩着他的袖子便迈了过去。
她不想在这样的人身边多待片刻。
所幸三人坠入幻境时离得很近,月礼上仙也就在不远处,三两步便走到了。他一身白衣沾染上了灰尘,显得有些狼狈,只是昏迷过去的他面色仍旧那样温柔平和,不染纤尘。
看样子,月礼应该和沈长弈一样,还沉溺于幻境之中,难以苏醒。月礼没有醒转过来,她也没办法继续下面的行动。
自己也无法施展法力,毫无办法。
她无奈,只能靠着月礼身旁高耸的松树,静静地守着他。
过了半晌,她的目光又投向了不远处的沈长弈。她想,月礼一定要在沈长弈之前醒转过来,她可一点也不想面对沈长弈这个恶魔了。
/
沈长弈再次睁开眼睛时,是在巍峨的皇宫前。他提着一把妖剑,鲜血顺着剑身流淌,流至剑尾,汇聚成大滴大滴的血珠,再缓缓滴落。
他又杀人了。
妖剑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根本没人数得清,他也毫不在乎。
他提着剑,迈步走进皇宫,额间妖印阴魅瘆人。宫女侍从们看见他,颤颤巍巍地行礼,便慌乱地小跑离开,生怕自己丧命在他剑下。
他无动于衷,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一路走过漫长的宫道,浓稠的鲜血便随着他的脚步流成一条线,又渗入漆黑的地板,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亡魂被压在着地狱般的皇宫下。
血腥而罪恶。
沈长弈来到自己的宫殿前,像往常一般推开沉重的大门,把被鲜血染透的雪色斗篷安放到一旁。安放好后,他再次抬眸,却发现寝殿中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有些好奇,拿起长剑,苍白而有力的手拨开水晶垂帘,只见在昏暗的寝殿中,一个女子正在桌案前细细摩挲那重金的凤冠。
烛火飘摇,沈长弈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是觉得怒意横生。
居然有人敢碰她的凤冠?!
他微微偏头,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杀意早已升腾不绝。就在他走上前去,长剑一挥,准备将那人一剑毙命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惊呼。
女子侧眸转身,朱砂滚烫,明澈的眸子此时蒙上了一层水汽,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沈长弈看到她的面孔,瞳孔骤缩,长剑在距她胸口一寸处慌乱地停下。
他看着她,双手脱力,长剑砰然落到地上。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千祈……”
千祈看着他,眉眼弯弯:“陛下,你方才吓坏我了,下次可别这么吓唬我了。”
还没等她说完,沈长弈突然迈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将她死死拥入怀中。
“千祈……原来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你愿意原谅我,对不对?”
千祈回抱住他,浅浅地笑起来,一瞬间,满室盈春。
“你说什么呢,我一直都在啊。”
沈长弈将她拥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你一直都在……你不会离开我……你不会离开我……”
素来狠辣无情、杀人如麻的妖皇,在这一刻彻底失控,通红的眼尾凝出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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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灯火葳蕤。
沈长弈吩咐御厨为千祈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他特地将千祈喜欢的甜食放到她手边,笑得温和宠溺:“千祈,快吃,你一定饿了吧。”
千祈拿起筷子,却是忽略了自己手边的甜食,缓缓地夹起了旁边的一块咸焖鸡块,细嚼慢咽起来。
沈长弈盯着她看了看,有些好奇:“千祈,你不是不喜欢咸食么,怎的今天换了胃口?”
千祈的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颤,旋即她抬起头来,看着沈长弈,笑着说:“我看今日的鸡块色泽明艳,诱人垂涎,便想着尝尝。”
“难得。”沈长弈面带笑容,如是道。
他浅浅地抿了几口粥,细细地擦拭了一下嘴角,又对千祈说道:“千祈,我都好久没有吃你亲手做的念心糕了,不如你今晚便做一碟,让我解解馋?”
千祈依旧笑着:“念心糕原料复杂难得,恐怕得过几日了。不急,改日我一定亲手给陛下做一碟。”
她神色如常,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倒让沈长弈觉得自己方才的疑虑是想多了。
他垂下眼帘,目光晦暗不明,修长润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木制的桌案,若有所思。
用完晚膳后,沈长弈命人把残食撤了。他缓缓起身,脱下了玄色的外披,正欲开口让宫女带千祈歇息,背上却突然抚上一只柔嫩的手。
千祈素手纤纤,眼波流转,似是想为他宽衣解带:“陛下……让妾身来吧。”
她的语气娇软,眼神透着说不出的妩媚。
沈长弈身形一滞,转身垂眸,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没有说话。
千祈见他神色并无异常,似是默许,也便接着开始动作。她堪堪解开沈长弈的衣带,纤细柔软的手倏然间被他紧紧握住。
千祈不明所以,怯怯地问道:“陛下……陛下是要做什么?”
沈长弈没有回答。他突然开始迈步,步步紧逼,逼得千祈步步后退。
突然间,身后传来“啪啦”的一声,一只白瓷花瓶被她无意间撞到在地,摔得粉碎。锋利的瓷片溅得很高,在沈长弈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刹那间,鲜血直流。
千祈慌忙跪倒在地:“陛下……妾身不是故意的……”
她悄然抬眸,泪眼汪汪,开始低声啜泣。她轻咬下唇,双目通红,几滴泪珠在纤长的睫羽上摇摇欲坠,原本明澈的双眸染上一层雾汽。
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沈长弈看了她很久,突然俯下身子,死死地握住她的下巴,似是要把她捏碎。
千祈有些慌乱,哭得更甚,格外引人怜惜:“陛下……”
沈长弈微微偏头,手中突然亮起了冰冷的妖剑。
他一字一字,语气中仿佛浸染了浓稠的鲜血:“你不是她。”
“她素来自尊自爱,绝不会像你这般屈身下跪,低声乞怜。”
他无情地挥舞长剑,刺穿了魂妖的身体。刹那间,周围的朱墙宫楼摇摇欲坠,所有的场景都在一瞬间坍塌毁灭。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宛如浴血恶鬼:
“你一个魂妖,也配用她的容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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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生死抉择
她当然不会选择救沈长弈
在荒野中等待的千祈万分焦急, 双手不自觉地紧攥衣裙,指尖泛白。
这时,倒在地上的月礼终于有了动静。他似乎刚从很深的痛苦中走出, 面色有些虚弱。
千祈心中一喜,赶忙上前搀扶起月礼, 正欲开口问问情况,突然被不远处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几乎是同时, 沈长弈也醒转了过来。只是不知为何, 他的脸色白中透青,透着一股子死气, 微微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无血。他似乎只能艰难地喘息着, 滚动的喉咙间发出嘶哑的声音。
如同濒死一般。
千祈有些好奇。按理说, 他既已醒转, 便是打破了幻境, 脱离了危险,为何会这般痛苦?
沈长弈单手支撑着身体,似乎极力想要站起身来,却再次脱力,踉跄地跌倒在地,随即吐出一大口腥红的鲜血。
他的手指死死地嵌入泥土中,一点一点勉强地往千祈的方向移动着, 却似乎尽是徒劳。
他使出仅剩的力气, 颤抖着抬起头, 看着千祈, 声音微弱:“救……救我……”
千祈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才发现, 沈长弈身旁的魂灯居然灭了!
巫山世代由灵女魂魄守护, 凶险万分。寻常人若没有纯澈女子魂魄的庇佑,轻易踏入此地,几乎便是魂飞魄散、粉身碎骨的下场。
就如同此刻的沈长弈。
而一个干净纯粹的女子魂魄,只能庇佑一个人。
也就是说,在沈长弈和月礼之间,她只能平安地带走一个人。
她搀扶着虚弱的月礼,却垂眸看向满身血污的沈长弈,半晌不语。
腰间的初玄有些慌张:“小主人,你不会还想救沈长弈吧?”
千祈没有说话。
沈长弈大口大口地吐着浓稠的鲜血,遍身污泥。他极力用十指抠着身下的土地,一点一点,不甘心般地向千祈的方向挪动着。
直到十指染血,血肉模糊,才堪堪挪动到千祈身前。
他的双手惨白而无力,用尽毕生的力气,死死地攥住千祈的裙摆,紧咬牙关,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一般:
“千……千祈……”
痛,太痛了。他感觉自己即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碎,化为齑粉。
千祈盯着他,目光无波无痕。静默半晌,才终于回答初玄的话。
“我当然不会救他。”
她在心里发过誓的。她对他,早就没有爱了。
她不可能去救一个曾经杀过她一次的人。
千祈微微俯身,拽住自己的衣裙,伸出纤纤素手,一点一点,掰开沈长弈的手指,无情地推开了他。
她搀扶着月礼,漠然转身,决绝地离去。
连一个淡淡的回眸都不曾留给他。
就好像五百年前,卿离命不久矣,鼓起勇气轻轻拉住肖景云,祈求他多陪陪自己,却陡然被他推开,只留给她深沉的背影。
就好像那个噩梦般的大婚之日,沈长弈连婚服都不曾穿上,清晨便决然地离去,去谋划所谓的大计,丝毫不顾她的感受。
前世今生,他带给她那样多的眼泪,那样多的绝望。
如今,她尽数奉还给他。
她推开沈长弈的那一刹那,他似是再也承受不住,浑身脱力,痛苦地蜷缩起身子,鲜血依旧不停地涌出,似是带着他的生命一起流逝。
他努力地想向千祈伸出手,可是太痛了,他的手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他望着千祈同月礼共同离去的背影,说不清是身体更痛,还是心里更痛。
须臾后,他猩红的的眼尾缓缓落下两行血泪,万分瘆人,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
沈长弈没有死。
不知是不是体内上古妖脉的缘故,就连巫山灵女的诅咒也杀不死他。只是他遍身血痕,五脏六腑被撕扯得几近溃烂,鲜血汩汩而出,看起来比死人更可怖。
想起千祈决绝的背影,他更觉得生不如死。
他是一步一步,爬着逃离巫山的。
那日,人间下起了倾盆大雨,犹如九天漏阙,万河崩裂。顷刻间巨雷大作,道道划空,宛如天裂。
分明是白日,人间却好像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又或者说,是更深的深渊。
有人说,这样的灾害之象,像是恶魔在发怒。
他们说的不错。
妖皇一怒,浮尸千里。
回到大齐的那一刻,沈长弈再次疯魔。他甚至不顾遍身的伤痕与血污,拖着几乎破碎的身体,疯狂屠城。
上古妖力撼世,再加上血灵石的惊天之力,几乎是在短短半日之内,他便灭了辽远的北国,屠戮众生。
天下再次震撼。
数不清杀了多少人,地面上几乎已经全是尸体,一层压着一层,透着无尽的死寂与绝望。鲜血伴着雨水几乎汇聚成河,入目所见全是血红,天地间仿佛没了别的颜色。
沈长弈提着妖剑,满身鲜血,鲜血裹挟着浑浊的雨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天地寂寥,遍地冤魂。他愣愣地在雨中伫立许久,而后扔下了血色的长剑,缓缓倒在尸群之中。
就好像自己也死去一般。
起初,他觉得好孤独,好绝望,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拉扯着未痊愈的伤痕。他低语喃喃,望着昏暗的天空,声声呼唤着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千祈……千祈……”
他缓缓伸出苍白的、沾满鲜血的手,可是透过手指的缝隙,他只能看到冰冷的雨滴,无穷无尽的灰色。
后来,他开始哭,泪水混着鲜血,流淌进不绝的雨水中,触目惊心。
哭着哭着,他又突然开始笑,笑声愈来愈大,仿佛浸染了浓浓的血腥之气,可是听起来却不显可怖,让人只觉可怜,可哀。
夹杂着疯狂。
他想,他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一个疯子了。
/
顺利脱离巫山幻境后,千祈同月礼又合力斩杀妖灵,祭拜巫山灵女魂魄。在征得灵女魂魄允许后,他们顺利取走了琉璃玉。
在回九重天的路上,千祈思忖着月礼身为上仙,清风明月,当是心无杂尘,怎么会同沈长弈一般在幻境中沉溺那么久?
他心中,难道还有死也放不下的执念和牵绊吗?
她有些好奇,但是看着身侧的月礼,终是没有开口去问。毕竟,她没有任何合适的身份和立场去干涉月礼的私事。
月礼侧眸看着千祈,突然开口:“千祈,你在幻境中遇到的,应当是沈长弈吧。”
明明是在询问,他却丝毫没有疑惑的意思,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千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缓缓点了点头。
月礼轻轻地笑了:“你那样快便打破了幻境,看来,你也是彻底放下了。”
千祈也笑了笑:“凡尘之事,我就当作大梦一场。”
月礼依旧笑着。他又收回目光,遥遥地望向远方,低声说道:“千祈,你知道我在幻境中,为何沉溺那么久吗?”
这话倒是直直地戳在千祈方才的疑惑上了。千祈看着他,轻启红唇,却终是依旧未发一言。
或许,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不想面对罢了。
“千祈,是你。幻境中让我迟迟难以走出的人,是你。”
他笑着凝望着她,目光里盛满了那样沉重的深情,却让人看出了源源不断的悲伤。
千祈抿唇,纤长的睫羽犹如蝶翼,轻轻颤动着。
沉吟许久,她终于掀起眼帘,对上月礼的目光,眼神真挚:
“月礼上仙,谢谢你。你是这天地中,除了我的亲人外,对我最好最好的人。”
顿了顿,补充道:“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好。”
月礼身形一滞,而后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明白了。”他笑着说。
他侧过身子,陡然间湿了眼眶。
/
回到天界,千祈带着琉璃玉来到了帝清那里。帝清握着精润的神玉,看着面前的千祈,松了一口气:“拿到便好。”
千祈突然凑了上来,笑兮兮地问道:“哥,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帝清:“?”
他绷着冷峻的小脸,淡淡道:“我应该说些什么吗?”
千祈指着帝清,哈哈一笑:“哥,我都回来了,你都不知道关心关心我吗?”
帝清神色有些不自然:“没大没小的,我关心你作甚?”
“你明明就是很担心我!”千祈一眼便识破了他的故作冷静。
帝清面色有些微愠,对着千祈,却又无可奈何:“你看看你,哪里有身负重伤的样子。
“……快来,我给你疗伤。”
明明是很淡漠的话语,却透着些许无奈的宠溺。
千祈笑得很得意,也听着帝清的话,乖乖地端坐在榻上。
“哥,你这床榻怎地如此冰凉?”
“哥,你的宫殿这么大,成日里也没什么人影,多无聊啊……”
“哥,你怎么不叫晚怜姐姐多来这边走动走动呀?”
帝清强行按捺着蹭蹭上涌的火气,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来,按住了千祈。
“你要是再多说一个字,我就下令把你宫殿这个月的甜点全撤了。”
千祈:“……”
他拿出琉璃玉,伸手施法,神玉顺着缓缓流淌的白色光辉浮在半空,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在施法前,他微微蹙眉:“千祈,修复心头血的法术深入你的内心,风险很大。你切记不要乱动。”
千祈乖巧地点了点头:“谢谢哥哥关心!”
帝清:“……”
作者有话说:
男主男二都有惊天大反转哦(坏笑)~
第74章 尘封之忆
命盘指向的,是生离死别
在温暖的银辉中, 千祈缓缓阖目,接受着琉璃玉的疗愈。
帝清启动法阵后,精润的神玉顺着光辉流淌, 一点一点,融进千祈的心口处。
只是帝清说的不错, 修补心头血的法术风险极大,是会深入内心的。渐渐地, 千祈便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整个打开, 涌上层层不绝的空虚与紧惧感。
她微微蹙起眉头。
在某一瞬间,她仿佛能看到自己心门里的万象。
她平稳呼吸, 努力保持着内心的坚定。只是猝不及防地, 她的心门里有一样东西似乎突然不受控制, 趁着琉璃玉打开心门的这一刻, 疯狂般地涌出!
那些涌出来的光辉似乎顺着她的血脉, 一点一点汇聚到她的额间,缓缓展开了一段遥远的记忆。
那是千祈早已封锁在心门的记忆。
/
千年前,九重天。
彼时,月礼上仙还没有周游四海的习惯,整日里懒散地待在天界,享受着日月更替,万物繁华。
直到他爱上了天帝的小女儿, 九天神女, 千祈。
那时的千祈堪堪满两千岁, 钟灵毓秀, 风姿初绽。她未曾历劫, 不曾下凡体会过尘世万千, 却对人间事物充满了好奇。
她看腻了天界长盛不衰的、用灵力维持的冰莲, 在莲池边低声喃喃:“要是天界也能有人间的花就好了。四季轮替,各有风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直在悄悄看着千祈的月礼上仙听到了这句话,当日便下凡而去,带来了人间的荷花种子。
只是天界一向养不来人间的东西。为了让荷花在天界也照常生长,月礼甚至在荷池里注入了自己的一丝灵魄。
在满池荷花尽数开放之日,月礼把千祈带到了荷池那里。九重天上云雾缭绕,一片金光闪过,十里荷香灼灼,淡淡的花香充盈着千祈整个心房。
为了表示谢意,千祈送给了月礼一支昆山寒玉制成的玉笛,并融入了自己的一滴眉间血。
那代表着神女真挚的祝福。
自那以后,千祈同月礼几乎形影不离。月礼知道千祈心向自由,便带着她周游四海,看遍天地繁华。
人们都说,这千祈殿下同月礼上仙,当得上是天作之合。
只是当时的神女到底有没有动过心,就连月礼上仙自己都不知道。
/
后来有一次,月礼从灵海带来了一株灵草,送给了千祈。
灵草生的如同人间墨兰,风韵雅致,好似君子翩翩。千祈十分喜爱这株灵草,整日悉心呵护,用瑶池水浇灌,日复一日。
天界灵力充沛,再加上神水的滋养,在某一个晴日,兰草居然感应造化,化出精灵。
精灵生的如同灵草,身姿颀长,皮肤白皙,墨发飘摇,端的上是意气风发,公子无双。
只是当时的千祈对这些浑不在意,看到灵草化灵,她欣喜至极,立马上前抱住了他。
“太好啦,你居然化出人形啦!我想想,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沉吟半晌,她猛地拍手:“你生得就如人间的兰草般好看!就叫你小兰吧!”
小兰指了指自己,似是不可置信:“?”
这名字……是认真的吗?
只是他初具灵识,懵懵懂懂,腼腆至极,最终也只是红了红脸,没有多说什么。
看着千祈这般高兴,他也呆呆地跟着她笑。
门外,端着一碟甜点的月礼上仙正要踏进来,看到这一幕,他的脚步突然顿住,面色沉了沉。
/
灵草刚刚化形,千祈也不放心让他独自生活,便将灵草精灵留在了自己身边。
有了小兰之后,为了照顾他,教导他,千祈也不方便再总跟着月礼四海周游,与月礼在一起的时光也越来越少。
千祈的院落里神树郁郁葱葱,落花软软地拂过衣袖。香雾迷蒙,祥云掩拥,水晶帘落,纱幔垂曳。
庭院内,小兰踏着落花舞剑,白衣胜雪,目若星辰。千祈耐心地教导着他,一招一式,教他舞剑,教他法术,面上始终带着清浅的微笑。
一天的修炼之后,小兰兴致勃勃地凑到千祈面前,乖巧地等待着她的表扬:
“千祈姐姐,你看我今天是不是进步很大?”
他很高,千祈只好无奈地踮起脚尖,抚摸着他柔软的墨发,笑着夸赞:“小兰真是越来越厉害啦。”
在她心里,小兰也已经就像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了。
/
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百年。
那日,月礼上仙满怀欣喜,来到千祈殿中。他想着三日后便是自己的诞辰了,便想邀千祈同去灵山看花,顺便……
顺便把自己所有的执念与真心,全都告诉她。
只是他在宫殿内并未寻到千祈的身影,一路搜寻着,便来到了院落中。
彼时的千祈正同小兰对弈着,二人静默无言,却始终面带微笑,看起来倒更像一对眷侣。
月礼微微怔凝一瞬,强忍着自己内心深处的酸涩,走上前来,笑着说道:“千祈,三日后可是我的诞辰,我们一起去灵山看花吧。”
千祈举着一枚棋子,侧眸说道:“灵山……怕是有些远了。小兰一个人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月礼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冻结了一瞬。他有些不解:“千祈,我们从前不是一向如此么?难道为了一个精灵,你要整日把自己困在这处吗?”
小兰见状,心下顿时有些愧疚。他拉了拉千祈的衣袖,轻声道:“姐姐,你想去就去吧。”
“不成,”千祈很坚定,“小兰,你才修炼三百年,天界随便一个人都能轻易杀死你。我还是不去了。”
她抬眸,看着不远处的月礼,语气有些无奈:“月礼,我近日不便,实在是对不住。改日我一定把贺礼奉上。”
月礼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印象中,千祈似乎从来没有同他这般客气地说过话,从来没有对他这般疏离。
从来……没有对一个男子这般好。
他攥了攥自己的双拳,看了看千祈对面的小兰,一种羡慕到嫉妒的情绪不断地在心中翻腾。
/
在回来的路上,月礼失魂落魄,偶然碰见了帝清和晚星舟在谈话。
他起先并不在意,自顾自地往前走,却无意中捕捉到了“千祈”“劫难”的字眼。
他心中一紧,慌忙上前问道:“二殿下,千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帝清抬起一双冰冷的凤眸,看着他,似是也清楚他同千祈关系不错,干脆便把事情都告诉了他。
“千祈身为神女,满两千岁时,会经历第一次劫难。若渡不过此劫,甚至会有魂飞魄散的风险。”
“只是最近夜族作祟,不知使用了什么妖术,竟动了千祈的命盘,本该发生的第一次劫难就这样被篡改了。若再不弥补,恐怕……”
帝清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月礼心下一惊,声音都开始颤抖:“劫难……是什么劫难呢?可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帝清沉默须臾,一字一字答道:“夜族干预后,命盘指向的劫难,是生离死别。而且,我们无力更改。”
“也就是说……她必须经历一次生离死别,痛彻心扉,才能安然无恙。”
生离死别……
夜族当真是卑鄙至极。神女身边都是法力高深之人,抑或是天帝、帝子,若要护住神女,他们之间便必须要死一个。
这个局,当真是心狠手辣,将他们逼入绝路。
等等……
月礼突然想到,千祈身边,还有那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精灵。
或许……
这三百年来积累的嫉妒和怨气在此刻无限地放大,甚至蒙蔽了他原本善良的本心。
他眸色沉了沉,深吸一口气,匆匆告别了帝清。
/
当天夜里,月礼再次来到了千祈殿中。
他端着一碟千祈最爱吃的念心糕,上面被他施下了迷术。他稳了稳呼吸,递给了千祈:
“快尝尝,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千祈看了看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拿起一块,送至嘴中,笑得烂漫:“你做的,一向都是极好的。”
这样极易察觉的迷术,若换作别的场合,千祈一眼便能识别。但是她一向最信任月礼,便没有丝毫怀疑。
月礼知道她信任自己,才有把握这样做。
在迷术的作用下,千祈浑身失力,沉沉地昏睡过去。
月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阿祈,我都是为了你好。”
/
院落内,对一切毫无所察的小兰正在专心练习法术。
他想,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姐姐才能自由自在地,想去哪去哪。姐姐也能和月礼上仙多出去走走,看遍大千世界。
当月礼裹挟着浑身杀意来到他面前时,他偏头一笑:“月礼上仙,你是来找千祈姐姐的吗?她现在应当正在宫殿里。”
月礼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思忖了须臾,突然开口问道:“小兰,你喜欢千祈吗?”
小兰素来心思单纯。他点了点头,诚恳地回答道:“千祈姐姐这样好,我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月礼淡淡地笑了笑,“你有多喜欢她?你愿意为她去死吗?”
小兰抿唇,愣住了。他不明白月礼上仙为什么要这样问,但他还是回答:
“是千祈姐姐给了我生命,教导我成仙。若她有难,我自然愿意付出生命。”
月礼看着他,微微偏头,突然勾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那便好。”
就在小兰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金光所汇聚成的剑猛然间贯穿了他的胸膛。
血花四溅,鲜血淋漓。
小兰明澈的眼睛望着他,目光里全是不可置信。
第75章 一世错寞(小修)
神女将他遗忘七百年
翌日清晨, 千祈的院落中传出一声尖叫。
千祈跌跌撞撞地爬到小兰身侧,黏稠的鲜血沾满了一身,好似自己也伤痕累累一般。
地面上, 原本清秀的小精灵就这般被撕裂开来,连完整的相貌都不曾留下。鲜血顺着他的脸庞蜿蜒而下, 触目惊心,好似死人在哭泣。
这是千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
血……到处都是血, 她想伸手触摸他的脸庞, 可是自己满手血污,反倒越擦越脏。她微微怔凝, 停下了动作, 而后开始放声哭泣, 撕心裂肺。
“对、对不起……小兰, 姐姐把你的脸弄脏了……”
“小兰, 是姐姐不好……姐姐没能救得了你……”
他才三百岁,还是个孩子。他一向是极其怕疼的。
恍惚中,千祈似乎听到他临死前的呼喊:
“姐姐,快救我……”
“我不要死,我怕疼……”
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想为他整理衣冠,却在触碰到他伤口的那一刻, 看到了金色的余痕。
居然是月礼。
她陪了小兰三百年……整整三百年。在她心里, 他就像自己的亲人, 甚至甚于自己的命。
月礼……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又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月礼?!
她咬紧下唇, 只觉得心中痛意更甚, 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
诞辰那日, 月礼独自一人去了灵山看花。
他知道,他的神女是不会来的。这个时候,她应当还在为精灵的死而难过吧?
当时的他只是想,这是一场小小的劫难,小兰是一个灵草精灵,无足轻重。伤心过后,千祈很快便能放下,然后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彼时的他,并不懂小兰在千祈心中,是亲弟弟般的人。
回到天界时,月礼抬眸,却是看到了千祈的身影。她长发散乱,失魂落魄,早已失去了神女端仪。
她是在等他。
月礼微微惊诧。三日不见,她竟落寞成这般。
他走上前来,启唇欲语,可话还未曾说出,胸口便抵上了一柄长剑。
千祈双目猩红,眼眶湿润:“是你杀了小兰!”
月礼深吸一口气:“千祈,他是你的劫难。我杀他,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千祈扯了扯嘴角,笑得很可悲,“月礼,劫难的事,我一直都知道。我甚至也做好了自己去死的准备……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又为什么偏偏是你?!”
月礼握住她的手,双目沉沉:“为什么?因为我一直爱你啊,你不明白吗?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看着你去死!”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千祈怒声道。
月礼突然沉默了。
良久后,千祈的眼尾缓缓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哑声说道:“月礼,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曾经那么爱你,那么信任你。”
听到这句话,月礼瞳孔骤缩,心中波澜大起:“千祈,你说……你爱我?”
她是爱他的?她一直都是爱他的!
千祈仰首,目光里尽是萧瑟与悲凉:“可我现在,倒宁愿从未认识过你。”
“月礼,我情愿你亲手杀掉的人,是我。”
/
自那以后,千祈的心中烙下了一个滚烫的伤痕。
她每天都在做噩梦,梦中是大片大片的鲜血,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有小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在梦中,自己最爱的人,亲手杀死了自己视作亲人的人。
血羽纷飞。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会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不停地哭泣着,不停地呼唤着小兰的名字,不停地质问着月礼,为什么。
而月礼整宿整宿地不眠不休,就那样守在千祈的窗外,死死地攥住双拳,心如刀割。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靠近她了。
终于有一天,千祈的心被折磨得千疮百孔,几近癫狂,再也难以承受。
她去找了天帝。
天帝再三确认道:“阿祈,你想好了吗?若你真的要尘封这段记忆,那么从此你与月礼上仙,便是对面不识。”
千祈仰首,泪眼婆娑,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父帝,我想好了。
“生生世世,我都不愿意再记得他。”
等到月礼得知这件事,疯魔一般地闯进来时,封锁记忆的法术已经施行完毕。
千祈听到动静,淡淡回眸,目光里是一种平静的陌生与疏离。
自此,神女将他遗忘七百年。
/
后来,素来性格冰冷的帝清突然主动找来了月礼。
千祈的命盘已经完好无恙,散发着金色的神辉,守护她一生顺遂。
帝清垂眸,声音清冷:“月礼上仙,你倒是心狠。”
月礼心中早已麻木而落寞:“起码我助她渡过了劫难。她能好好活下去,便是极好。”
帝清缓缓叹了一口气,声音很沉,仿佛覆上了千年冰雪:“可是你错了。”
他轻轻挥手,命盘上原本指向的生离死别之处,渐渐浮现出两个名字。
千祈。月礼。
月礼心中大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劫难,不是小兰吗?!
帝清沉默须臾,缓缓开口:“月礼,她的劫难,一直都是你。在阿祈彻底忘记你的那一刻,她的劫难才最终完成。
“你费尽心思,自以为是助她渡过劫难。殊不知……这一切都早已是命盘中注定的了。”
“生离死别,便是她原本最爱你,却注定要为了你痛彻心扉,从而遗忘你千万年。”
帝清的声音很平静,每句话却都好像道道惊雷一般炸在月礼耳边。!
月礼惊骇至极,说不出一个字。他只觉心中冷意横生,原本麻木的心又开始撕裂般地生疼,宛如万蚁噬心。
她的劫难……竟然是他?!
早已定下的宿命就像冥冥之中的一双手,推动着一切悲剧的发生,让人心生不甘,却也无奈至极。
良久后,帝清看着他,轻声道:“你是她的劫,你带给她的痛苦,已经太多太多了。
“从此以后,不要再来靠近她了。”
/
尘封的记忆,就这般在她的心门彻底展开。
千祈猛然睁开双眸,心中绞痛,额间冷汗涔涔。
帝清缓缓放下双手,收回法阵,淡淡道:“阿祈,你的心头血已经完好了。”
千祈低低地应了一声,却是难掩心中波澜。她慌忙起身,甚至顾不上与帝清告别,便冲了出去。
七百年前一切令她痛彻心扉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汹涌地袭来。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要再次淹没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去找谁,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天界跑着,似乎只要自己一直跑,一直跑,就能逃离那段血腥的过往。
到了最后,她有些无力,缓缓停下脚步。一抬眸,却发现自己的视线早已模糊。
泪流满面。
那个天真灿烂的少年啊,就这般死在她最爱的人的剑下。
无人记得,无人祭奠。
正沉湎于悲伤之时,倏然间,她的面前徐徐展开了一些凡尘的画面。她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阴差阳错地跑到了往生镜前。
往生镜,记录着上神历劫的全部过程,那些身处凡尘时自己忽略掉的细节,都可以来往生镜中寻找答案。
只是她被沈长弈伤得彻底,便从未想过来看。
如今,它主动展示在她面前。只是这些,全都关于那个隐藏身份的“宋书礼”。
那是她在凡间,视作知己般的人。
一开始,他便知道她的目的。元夕晚宴上,她费尽心思想偷来沈长弈的玉佩,他刻意上前遮蔽,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顺利接近了沈长弈。
他一直在她身后默默守护,助她接近沈长弈,为她保驾护航。
直到后来,陆清月住进宸王府,成了大家心目中的王妃。他为了让千祈能够接近沈长弈,居然亲自点燃了她的别院,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绝望滋味。
再后来,沈长弈怀疑她的身份,她不得不离开,回到江畔的别院。他为了让沈长弈心疼她,来救她,居然亲自召唤了噬人的水妖。
那晚夜黑风高,千祈身为凡身,孤立无援,遍体伤痕。她一遍遍地大声呼救,喊到嗓子嘶哑。
无论是那夜的冲天火光,还是残忍噬杀的水妖,都带给了千祈源源不断的痛苦和绝望,至今仍无法忘怀。
如果沈长弈晚来一步,她可能就彻底死在江畔了。
月礼无疑是清楚的。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好像一向如此。打着爱她,帮助她的名号,一次次让她绝望,让她崩溃。千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他一直是她最信任的人,却也总是成为背后刺她一剑的人。
千祈看着往生镜中的一幕幕,只觉得心中冷意横生。
这时,身旁路过的月礼不经意间看到她,脚步一顿,走了上来。他眉目依旧温柔,语气里全是关心:“千祈,你的心头血……是修补好了吗?”
千祈淡淡地抬眸,看着他,眸中却早已无光。
她没有回答。
月礼见她面色不太好,以为她身子还是不舒服,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怎料自己还未触及她,千祈突然后退两步,躲开了他的动作。
他的手,就那般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作者有话说:
俺是阿祈的亲妈,男主男二伤害阿祈我都会虐一虐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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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兵戎再见
如今,她亲自来杀他
千祈缓缓抬眸, 目光中流露出源源不断的悲哀。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要被风吹散一般:
“月礼,千年前的事, 还有凡尘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月礼微微放大双眸, 自己激动的情绪难以掩盖:“千……千祈……”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千年前,他们曾那般相爱过, 他却亲手杀死了她视作弟弟的小兰。凡尘中, 他默默协助她,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还多次将她置于生死边缘。
他不知道, 如今的千祈对他, 是爱多些, 还是恨多些。
在沉寂中, 千祈轻叹一口气。再次开口,已成哽咽:“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做的那般狠绝呢?
“月礼,我们明明也可以有一个好结局的……”
他们明明也可以有一个好结局的。
这句话,像一根万分尖锐的冰锥一般,狠狠刺在月礼的心上,无血自痛。
月礼控制不住地声音颤抖起来:“千祈,七百年前……对不起。凡尘中那两次险境……是我抱歉。
“可是这七百年来……我一直在弥补, 一直在追寻……我、我已经做了这么多这么多了……你能不能, 给我一个机会?
“千祈……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看着她, 目光小心翼翼, 似是在苦苦祈求。
又或者说, 从他七百年前知道自己是她的劫难时, 他就一直在苦苦祈求了。
他拼尽全力想改写结局, 可是命盘给他们二人刻下的,从来都未曾变过。
——生离死别。
他注定穷极一生,也得不到神女的回眸。
千祈看着他,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起来,眼尾早已湿润通红。
“月礼,我知道你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是月礼,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血淋淋的人命,隔着那么多的绝望和崩溃……我爱过你,也怨过你,信任过你,也遗忘过你……”
她不停地摇头,泪珠大滴大滴往下掉,断断续续地,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在一身白衣清辉面前,神女捂住自己遍满泪水的脸,转身而逃,像是在逃避过往,逃避自己的挣扎,逃避那颗沉甸甸的心。
月礼想拉住她,却怎么也伸不出手了。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一滴晶莹的泪水划过脸庞,滴入尘埃。
他想,那满池荷花,怕是再也不会开了。
/
三日后,天帝突然召来了千祈和帝清。
天界神殿雄伟庄肃,飞檐上金凤展翅欲飞,玉柱盘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袅袅云气缭绕在殿内,让一切都如梦似幻。
天帝端坐在高台上,神色很沉重。他拂袖一挥,只见人间的场景就那般浮现在二人面前。
不知为何,人间已成一片残破之景。遍地废墟,血流漂橹,尸山血海层层积压,大地上仿佛只剩下数不清的死人,还有源源不断的绝望。
千祈大惊:“这是……”
天帝声音沉缓:“阿祈,阿清,上古妖脉……居然现世了。”!
帝清看着人间惨状,微微蹙眉:“人间出现了妖皇,大杀四方,怕是不日便会搅乱三界秩序。父帝,我立刻便下凡,诛杀妖皇。”
天帝说道:“我找你们,就是为了商议此事。可是阿清,你的劫难马上就要来了,若你孤身一人前去,怕是不妥,一旦出现差错……”
千祈攥紧双拳,上前说:“父帝,我陪哥哥去。”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补充道:“我已经完全痊愈,有足够的能力去抵抗妖皇。而且,救苍生于苦难,是神女应当承担的使命。”
天帝见她如此敢当大任,面上流露出欣慰的笑。他最后交代道:“如此甚好,此事便交给你们了。记住,万事小心。”
/
人间。
这一年的冬日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只有刺骨的寒风,污脏的鲜血,无穷无尽的黑暗。
沈长弈懒散地斜卧在皇座上,修长的手支着瘦削的下巴。玄色的帝冕微微摇动着,更衬得他面色苍白。
座下,芸国的使节跪在他面前,双腿发软,声音都在不住地颤抖:
“妖皇陛下……芸国甘愿归入大齐,只、只求您放过无辜百姓……”
他怯怯地抬眸,却见沈长弈似乎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一直在把玩着手中的珠串,甚至都不屑看他一眼。
使节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鼓足了勇气,轻轻拍手,召来了殿外等候的一众舞姬。
两列舞姬应声而入,身着锦绣云纱,身姿婀娜,步步生莲,端的上是倾国倾城,一笑百媚生。
她们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精致的宝箱,宝箱的盖子翻开,里面尽是些天下难求的珍宝,珠翠玉石,深海明珠。打开的那一刹那,金光绚烂,甚至晃得人格外眼花。
使节颤声说道:“陛下……这些珠宝还有美人,都是芸国的诚意……”
沈长弈缓缓掀起眼帘,似是漫不经心般地打量了一下那些舞姬,目光温柔生魅,却格外让人胆寒。
众人突然感觉全身发软。
其实若换作先前,沈长弈定会随意挥挥手,让他们顷刻间灰飞烟灭,而后再去灭了芸国,感受鲜血淋漓的痛快滋味。
可是整日不停地杀戮,他倒觉得生出些无趣来了。
他甚至无不恶毒地想,这些舞姬生得清丽动人,若一个个拿来折磨,最后炼化她们的魂魄,提升自己的修为,倒也不错。
这般想着,他突然握住原本虚挂在指尖的珠串,眼神变得饶有兴致起来:“好啊,好得很。本座允了。”
使节闻声,立马松了一口气,不停地磕头跪拜:“谢陛下!谢陛下!”
那些舞姬也不由得心生窃喜。看来这妖皇也并非不近女色,若她们好好侍奉,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攀上枝头呢。
彼时的她们,远远低估了妖皇的残忍。
就在这时,宫殿内突然闯入了一个妖兵,看到沈长弈的那一刻慌忙大叫:“陛下,不好了!城外突然、突然来了两位神仙!好多妖兵都死在了他们手中!”
沈长弈微微眯起双眼,目光陡然间变得犀利起来。
他勾了勾嘴角,牵出一个懒散的笑:“召妖兵过来,随本座到城门去,会会他们。”
他倒要看看,这所谓的神仙,又能有多大的本事。
/
半空中,千祈和帝清看着城门前堆积如山的尸体,面色庄肃。
这些罪恶的血腥,沉重的绝望,只有亲身来到人间,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千祈侧眸,对帝清说道:“哥哥,你历劫在即,还是先由我上吧。若我力不能敌,你再来相助。”
帝清眉目冰冷,正欲反驳,但又想到大劫在眼前,还是稳妥为上。
他挥手,通体晶润的苍遥剑就这般浮现在自己手上,那是他最爱惜的神剑。
他把苍遥剑递给了千祈,声音依旧凉凉淡淡的:“这个你拿着。”
千祈自是立马会意,接过了长剑,笑得很温暖。
城门下,沈长弈一身玄衣,帝冕也已取下,墨发飘摇,更显阴魅。他提着冰冷的妖剑,脸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阴影,目光晦暗不明,显得万分阴沉。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城门的台阶,长剑划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如同人临死前绝望的嘶鸣。
在城门上顿足,立身,凛冽的寒风吹动着他玄色的衣摆,宛如鬼魅。他举起长剑,淡淡抬眸,恣意张狂道:“看来本座倒有些本事,竟劳烦二位神仙来……”
话还没说完,他看到千祈熟悉的面孔,倏然间顿住。
原本紧攥的妖剑,就那般砰然落地,声音清脆。他像是一瞬间全身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
千祈也没想到,自己面前,竟又是他的身影。由于惊讶,她握紧长剑的手也开始细密地颤抖起来。
命运总是这般阴差阳错,捉弄世人。上次,他亲手向她刺下长剑;如今,她亲自来杀他。
千祈想,原来有的事情,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就像她和月礼上仙注定是生离死别,而她和沈长弈,注定只能是兵戎相见。
逃不掉的。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手中的苍遥剑,额间朱砂圣洁而滚烫。
她对着面前的沈长弈,目光坚定却也无情至极:
“九天神女千祈,奉天命,诛妖皇长弈。”
见此情形,沈长弈身后的妖兵慌忙簇拥而上,准备助他反击。
沈长弈突然伸手拂袖,声音阴冷:“你们都给本座退下!”
那些妖兵纵使心中疑惑,却也一个字也不敢说,又慌忙散去了。渐渐地,城门上只剩下沈长弈孤身一人。
四目相对,温柔而残忍。
沈长弈看着千祈,突然轻轻地笑了:“你也是来杀本座的。”
千祈说道:“沈长弈,你为祸人间,天道容不下你。”
昔日那般真心待他的神女,此刻没有丝毫犹豫,猛然举起了手中的神剑,直直地抵在他的心口处。
而一向冷血残忍的妖皇微微偏头,笑着笑着,眼尾突然落下两行血泪。
他启唇,声音很缓,很淡,像是要吹散在风中:“千祈,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如果我死了……你的目光,可否为我停留片刻?”
千祈并无一丝动容:“沈长弈,今日的千祈,心中只有苍生。”
作者有话说:
啊好虐好虐,好想立马写到反转(笑哭)
感谢在2022-11-05 15:53:19~2022-11-07 22:2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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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九幽玄境
最后一位创世神
长剑刺来的那一刻, 有撼世之力的妖皇,没有躲开。
而一向悲悯的神女,也没有丝毫犹疑。
刹那间, 神剑刺穿了他的胸膛。鲜红黏稠的血大片大片地涌出,溅落在千祈脸上, 染红了她原本圣洁的衣裙。
那样滚烫,那样热烈, 那样绝望。
沈长弈想, 他的神女对他,原来真的早已没有一丝留恋了。从那次巫山幻境中, 她任由他痛苦地死去那一刻起, 他就应当明白的。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 那日他在往生海畔所做的一切, 本就死生不可原谅。
可他总还怀有那么一丝幻想, 渴望在这样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他的神女能拉他一把。
可是她不会。
他的神女向来爱苍生。她只会杀了他。
他的心中突然层层不绝地涌出一股悲哀和痛苦,就像被一把锋利的锉刀来回矬着,痛得深入骨髓。这样的痛苦在妖脉的刺激下,让他几近癫狂。
他的身上全是血,眼尾落下的血泪也污浊了原本苍白的脸庞,嘴角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 惨烈至极。
沈长弈含着猩红的鲜血, 轻轻抬眸, 看着面前无情的神女, 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瞳孔倏然间变成了血红色, 万分骇人。
千祈一惊, 双眸微微放大,自己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妖脉的强大力量弹开数丈远!
帝清慌忙上前扶住她,声音是掩盖不住的难以置信:“不好……这上古妖脉竟强悍至此,我们根本杀不死他!”
千祈稳了稳身子,有些不甘心,正要启唇说些什么,却见不远处的沈长弈周身突然迸发出血光,力量大到几乎具象起来,就像自天而降的奔流血瀑,荡起骇人的风浪。!
帝清声音很果决:“他现在已经全无理智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千祈紧咬下唇,贝齿在红润的唇上硌下白色的痕迹。可面对这种情况,她终是也无可奈何,只好低低应了一声,随着帝清快速离开。
她的背影翩然,即使沾染上几滴血迹,也丝毫不显得肮脏,仿佛自己的圣洁能净化一切腐朽和罪恶。
空旷的城门上,只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汇聚成河的鲜血,还有……
癫狂得甚至有些可怜的妖皇。
/
离开齐国城门后,千祈跟在帝清身侧,眉目微敛,开口问道:“哥哥,上古妖脉当真强悍至此吗?若他不死不灭,三界岂不是要大乱?”
帝清深吸一口气,冰山初雪般的眼眸透着股冷劲,却并不让人觉得凌厉:“阿祈,你可还记得,创世神岑曜?”
“岑曜?”千祈神色一滞,“你是说,九幽玄境中那位创世神?”
鸿蒙初开,道法初生。在大道感召下,世间孕育出三位创世神——凤朝,神樾,岑曜。他们分天地,造万物,划分出人,神,妖三界,创作出“秩序”,让世间万物得以运转亿万年。
经历千万年后,最初的创世神渐渐陨落,凤朝和神樾化作了人间的风雨,滋养万物,只留下了最后的一位创世神——岑曜。
而他所处的九幽玄境,位于三界之外。他从不干预三界之事,除非浩劫来临,秩序将乱,他才会给人以指示,化解危机,还世间和平。
千祈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妖脉现世,天地间生出如此大乱,他难道感知不到吗?为何还不现世相助呢?”
还是说,这位创世神并不觉得这是场浩劫?
沉吟须臾,帝清启唇道:“看来如今也别无他法。我们只能亲自拜访一下这位创世神了。”
/
九幽玄境。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神秘,天空仿佛蒙上一层紫色的轻纱,与外界隔绝开来,却又仿佛触手可及。风散,地面上无数深紫色的花朵舒展开来,随着风微微扑簌着。
这便是传说中的幽冥花,据说每一朵花,都承载着三界之中某一个人的轮回。
在不远处,一棵盘虬卧龙般的神树静静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仿佛亘古不变。浅金色的阳光透过枝桠罅隙洒落下来,宁静而柔和。
在神树的后方,伫立着高大的石壁,上面的文字早已斑驳不清了。阳光顺着石壁上的文字流淌下来,那样神圣,却又没来由地让人感到悲怆。
千祈和帝清缓缓停住脚步,在石壁前抬眸。千祈不由自主地伸出纤纤素手,摩挲着厚重的石壁,隐隐感受到一种神秘的召唤。
可她不懂,这召唤究竟来自何方。
帝清迎着金光而立,声音沉稳而清冷:“妖皇出世,秩序将乱。天界帝清携神女千祈,特来拜访创世神。”
话音落下,四周重归寂静。
石壁后方没有回应。
千祈眸中掀起微澜,难不成岑曜不在这里吗?
就在他们二人以为等不到回应的时候,石壁后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无比神圣而清冷,却又隐隐透出亿万年的淡泊与沧桑。
“神女,吾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一字一句,那样沉缓,仿佛有洗涤心灵的力量。
说完,他们面前的石壁突然有了动静。石壁上古老的文字隐隐散发出紫色的光辉,而后石壁开始从中间分裂,形成了一道门。
“千祈,汝一人过来。”
千祈回眸,看了一眼帝清,目光似是探询。
帝清颔首示意,告诉她不必担忧。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挪步,走进了石壁。
在她走进石壁的那一刹那,身后的璧门陡然间关闭,严丝合缝,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千祈顿足,掀起眼帘,不由得为眼前之景所震撼:
她似乎来到了另一处神秘的空间,或许就是传说中三界之外的地方。这里一切黑暗深邃,好似没有尽头。她仿佛悬在空中,却在每次迈步时都能感受到脚底下的实感。
在这样的空间内,悬浮着无数金色的字符。千祈稳了稳心神,发现这些字符记录着名字、年代和事件,就像是记录每一个人的过去,昭示未来的命数。
她仰首,轻声问道:“神君,您说您在此等候我多时,可是早已得知妖脉的事情?”
所谓大象无形,创世神经历亿万年沧桑,早已没有了形体,岑曜唯有精神还存活在此。在虚无与黑暗中,遥遥传来一个声音:“不错。”
“如今三界秩序将要大乱,您为何不出手呢?”千祈有些疑惑。
岑曜微微一笑:“吾之使命,乃予人指示。况……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妖皇之难,未曾是一场浩劫。”
微微停顿,又补充道:“汝,乃命中注定,挽狂澜于既倒之神。”
“神君何出此言?”千祈说道,“我……我根本杀不死他,也救不了天下。”
“三界中的神器自是无法,却唯有吾之七绝刃可用。”岑曜缓缓说道,“吾得神谕,维持三界秩序。若有乱序之神魔,可用七绝刃击之。
“七绝刃噬杀神魔,须在月夜子时,放松身心之刻,直刺心门。
“从此魂飞魄散,永堕轮回。”
说着,千祈的面前渐渐浮现出一把匕首。匕首通体晶润,犹如天山寒冰,透着森冷的杀气。
千祈走上前去,握住七绝刃,看着它锋利的刀刃,不由得有些恍神。
魂飞魄散,永堕轮回……
她慌忙眨了眨眼睛,自嘲般地笑了笑。沈长弈那般阴险狡诈,弑神夺权,屠戮众生,自己怎么会不忍呢?
她深吸一口气,肃穆道:“多谢神君。我定亲自灭妖皇,以证天道。”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岑曜又开口:“等等。”
“神君还有何指示?”
倏然间,千祈面前悬浮着的字符开始飞速旋转,金光散落,神圣却又诡谲。
须臾,一列字符停留在她的面前。千祈抬眸,不由得微微怔凝。
那是沈长弈的命数。
岑曜说道:“世人常为恐惧与仇恨所蔽双目,不明真相。
“吾欲言之事,尽在于此。”
神圣而沧桑的声音落下,千祈透过沈长弈的命数,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
“世有妖神脉,一念成神,一念成魔。”
“世人不懂,唯惧妖脉,却无人参透,这妖脉之终,便是神的源头。”
在沈长弈的命数中,千祈看到了他身上的妖神脉。
原来,从来都不是妖脉,从来都不是注定成狂。
他十二岁那一年,依然叫做顾子清。满门忠良由此化作死不瞑目的白骨,他心中的仇恨由此萌芽。
朝政沉疴痛疮,腐败不堪,当时的沈长弈,只是想颠覆这荒唐的朝廷,还百姓一个公道。
然而,夜九渊在背后操纵,让他在月夜中,无意中杀了两个忠良之士。夜九渊走入他的心门,推他去摘下彼岸花,催发妖脉。
那次,是千祈救下了他,唤醒了他的良善。
后来,夜九渊不甘心,在他身上植下妖纹,夺取他所有的良善和本心,让他亲手害死了陆瑾白,他的知己。
他再此走入沈长弈的心门,控制沈长弈去踏入魔道,却没料到沈长弈居然能挣脱。
当时的沈长弈说了什么呢?
“我若入魔,她会恨我。”
那个圣洁的神女,是他最后的执念。
他也爱苍生,他也从来都不想入魔的啊。
千祈微微动容,嘴唇翕合,有些难以置信。难道说,他犯下的一切罪恶,都是被人误解的吗?
正入神着,她接下来又看到,夜九渊亲自把魔气注入了他的妖纹中……
大婚之日,大雪纷扬。夜九渊操作妖纹魔气,控制他,在她的心口刺下一剑。
从此,她的心碎掉了。沈长弈最后的执念,也碎掉了。
那日,她毅然跳入海中,跳得那样决绝,便来不及看到,沈长弈双目清明后的癫狂模样。
一刹那,他血泪如雨,浑身浴血,抱着她的凤冠,倒在风雪中,恍如死灭。!
所以说……
那日杀她的,是夜九渊?!
阴险狡诈的,是他;狠辣无情的,是他。
从来都不是沈长弈。
到了最后,沈长弈被逼得成妖入魔,为害苍生,成为人人惧怕的恶魔,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世人惧他,恨他,却无人记得,他也曾是个一身正气,意气风发的少年。
画面渐渐散去,千祈怔然在原地,一时间失去言语。
紧攥着七绝刃的手,微微有些脱力。
如今,他已经成妖入魔,无法挽回。她能做的,便只有亲自杀了他。
千祈参不透。如今的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78章 几分残忍
“你是本座名正言顺的夫人”
走出石壁的时候, 千祈感觉自己有些恍惚。面前一切之景,在此刻都显得尤为不真实。
这天下是乌烟瘴气,抑或是海晏河清, 似乎都在沈长弈覆掌之间。他选择了杀戮,人们唾弃他, 憎恶他,把他当作祸害三界的妖魔, 就连他最爱的神女, 也一心要除掉他。
可现在上天突然告诉千祈,这一切都是错的。沈长弈是无辜的, 他是被操纵的, 他是受害者。他也想护天下清平, 他也想倾尽一切来爱她。
上天突然告诉千祈, 你恨错了人, 你不该杀他。
甚至在她来不及挽救一切的情况下,神谕给她的,也只有一把冰冷的匕首。
她不该杀他,却又只能亲手除掉他。
无路可退。
命运便是这般可笑。
她的心中波涛汹涌,让她几近窒息。她突然迈开了步子,踩着松软的地面开始狂奔起来,掠过丛林落叶, 掠过紫色的幽冥花, 就像把身后的一切都抛开, 什么神谕, 使命, 苍生, 统统都抛开。
就像是要逃离, 逃离那错寞的过往,逃离那讽刺的命运。
可是……怎么逃得掉呢?
她靠着古老而沧桑的神树,缓缓驻足。她好想问问神树,它在三界外旁观亿万年,见众生苦楚,见命运嘲弄,可曾有过心生悲悯?
这所谓的上苍,可曾为这可笑的命数留过余地?
她轻轻叹息,阖上明澈的双眸,却有更明澈的两行清泪溢出,顺着脸颊滑落到白皙的下巴,而后凝聚,再缓缓滴落。
滴入尘埃。
这时,她身后传来了靴子踩过草地的声响。帝清一步一顿,走上前来,原本冰冷的眉目此时也似秋日浅溪,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他眉目微敛,伸出白皙修长的手,为她轻轻拂去泪水,沉吟许久,终是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
他不明所以,见她如此悲伤,以为是创世神也救不了苍生,只好试着开口宽慰道:“无妨,三界还有那样多的神秘之处,那样多强悍的神器,我们总会找到办法的……”
“不是的,”千祈睫羽微微颤动着,她拿出了岑曜给她的七绝刃,递到了帝清面前,“岑曜说,这是唯一能杀死妖皇的神器。”
刀刃散发出锋利的寒光,只看一眼便像是要被刺伤。此时,浅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刀刃上,原本的寒气又沾染上几分金色,平添了几分神圣,却又让千祈觉得万分刺痛。
千祈深吸一口气,补充道:“七绝刃必须在月夜子时,妖皇毫无戒备之时刺入,方可魂飞魄散,就此陨灭……”
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她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帝清面色微沉:“毫无戒备……妖皇怎么可能毫无戒备?”
千祈自嘲般地笑了笑:“岑曜说,我是命中注定化解这场浩劫的神。因为……沈长弈还放不下我,只有我能近他的身,让他放下戒备。
“只有我,能杀了他。”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要融化在浅淡的阳光中,融化在轻扬的飞絮中。
是啊,苍生需要她,世间清平需要她。她身为神女,便有注定要背负的责任和使命。
逃不掉的。
/
白骨森森的城门前。
此时千祈再看着地面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流淌如河的鲜血,只觉血腥减淡,而悲凉更甚。
七绝刃握在掌中,更觉冰冷。
她看到不远处,血花四溅,紧接着又传来了声声刺耳的尖叫,心下便知,他又在疯魔屠城了。
这样噩梦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她稳了稳心神,落至地面,紧攥双拳,额间浮起了一层薄汗。脚下的血液过于浓重黏稠,以至于仿佛攀缠着她的靴子,让她举步维艰。
她叹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对着那个血色而罪恶的背影轻轻唤道:
“沈长弈。”
正在施展妖术的沈长弈微微怔凝。只是这次,他并没有放下手中紧攥着的妖剑。
他回眸,转身,血色的瞳仁映照着如山的尸体,万分瘆人。
他轻轻勾唇,血唇荡出一个阴冷至极的笑意:“千祈,你又是来杀我的。”
千祈看着他如今的样子,心下一冷。看来,这妖脉当真可怕至极,经历上次的刺心之痛,妖脉甚至在吞噬掉他对她的爱意。
那是他仅存的感情,仅存的理智。
沈长弈攥了攥妖剑,遍身血污,眉目阴冷而狠绝:“神女啊,你还不明白吗……
“——你杀不死本座。”
一字一字,尽是狠声。
千祈浅浅地笑了笑,额间朱砂明艳至极:“不,我不是来杀你的。
“我是来陪你的。”
沈长弈微微蹙眉,双手隐隐有些脱力,只是他眉目依旧不改冰冷:“陪我?千祈,本座如今可是妖皇,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千祈打断:“我是来和你做交换的。我在你身边一日,你便放下杀戮一日,如何?”
沈长弈微微挑眉,嘴角笑意讥讽:“交换……千祈,本座便知你定不是为了本座,而是为了那帮废物。”
千祈定定地看着沈长弈,又轻轻笑了起来,恍如溪风拂春,那般烂漫。
“看来,你是不肯了。那我只好告辞了……”
她作势便要转身离开,浅紫色的俏丽身影在遍地血污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仿佛她此生注定不会留在这里。
沈长弈突然慌了神,语气略显急促:“等等!”
千祈的脚步微顿,眉目间笑意未减。
沈长弈有些不甘,但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层层翻涌而上的波涛。他不知道那样的情感如今算什么,却根本反抗不得,只能任由自己被这般浓烈的情感吞没。
他强作镇定,稳住呼吸:“既然你开口了,本座……便勉强同意了。”
神女抬眸看着他,一双明澈的眸子里尽是笑意,却又隐隐透着痛楚与悲伤。
/
当天,妖皇亲自接一位女子入宫的消息便传遍了天下。
宫外还幸存着的百姓纷纷担忧,害怕这位女子也是什么妖魔,残害苍生。而宫内,原本想着服侍妖皇的几位芸国舞姬也是担忧更甚,害怕自己飞上枝头的梦被人抢了去。
沈长弈把千祈带到了自己的玄天殿内,少温慌忙上前迎接,一句“参见陛下”还没说出口,就在看到千祈的那一刹那彻底僵在原地。
他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陛、陛下……千、千祈姑娘……”
沈长弈微微蹙眉:“好好说话。”
少温慌忙跪倒在地:“陛下饶命,属下知错。”
再此见到少温,千祈心中也有些惊喜。但是看着从前爱和他们玩闹的少温,如今这般惧怕沈长弈,千祈也不由得感慨:时过境迁,一切都早已不同了。
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的彼此了。
沈长弈缓缓伸手,拉住千祈,敛下漆黑深邃的眼眸,不动声色间威仪尽显:“把长乐殿布置一下,吩咐下去,从今以后,千祈便是这大齐皇宫的女主人。”
千祈一惊,双眸微微放大:“沈长弈,你在说什么?”
沈长弈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他掀起眼帘,阴冷的气息仿佛要渗透千祈:“十月十一,婚期已过,你便是本座名正言顺的夫人。”
她正欲反驳,嗫嚅片刻,却终是没再开口。
倒是少温领了吩咐,慌忙退下了。
千祈看着沈长弈被鲜血染透的斗篷,皱眉说道:“沈长弈,你的斗篷脏了。”
沈长弈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仿佛才发觉这身血污与肮脏。
只是他早已这般习惯了,皇宫中的侍从侍女也习惯了,也便从未有人这般在意过。
但是她会。也只有她敢这么说。
沈长弈依旧勾了勾嘴角,弧度很凉薄。他未发一言,却终是伸出了苍白的手,一点一点解开了沾满鲜血的斗篷,放到了一旁。
只是解开斗篷后,他里面身着的玄衣还是被鲜血浸透。虽然看起来并不明显,可血腥气却格外浓重。
他依稀想起来,千祈是神女,是闻不得血腥味的。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恼怒。他一把拿起遍布血污的斗篷,转身对千祈说道:“本座有事,先离开了。你在此处随意。”
千祈有些疑惑,顿了顿,但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沈长弈刚迈出两步,却倏然间又转身过来。千祈还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地便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双肩。
他身姿本就颀长,一身玄衣更显深沉,给人很强的压迫感。玄衣衬得他的肤色更加白皙,几近透明,眉目昳丽,偏又散发出一股阴冷。
他凑到千祈耳边,一字一字道:“不许逃走……不然,本座就灭了一座城。”
温热的吐息拂在千祈的耳边。她有些恍惚,怔怔然地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承诺,他似是才放心般地离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千祈觉着方才有些好笑,但他的背影那般孤独,那般苍凉,让千祈根本笑不起来。
她抬眸,看着即将暗下来的黄昏,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残忍的期许:
希望月夜子时,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作者有话说:
沈长弈(强作阴狠):本座退步,那是因为本座不想跟一个女子计较!
千祈:拿捏~
第79章 交换命运
从此,她替他去爱这个世界
待在玄天殿中, 千祈左右无事,便在殿内随处走动着,观察着四下的陈设。
皇宫大殿不似江南府邸, 少了几分淡雅闲趣。殿内整体以黑金色调为主,水晶珠帘映光微摇, 名贵珠宝遍地散落着,华丽得几近奢靡。
不知是不是沈长弈的吩咐, 殿内的烛火微弱的可怜, 让本该华丽辉煌的大殿显得万分阴沉,透着一股沉重的苍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殿内景象更加不清晰。千祈顺着那一点微弱的烛火观察着四周, 不知不觉便迈进了沈长弈的寝殿。
烛光不知映照在了什么东西上, 金光乍现, 让千祈的双眸猛然间有些刺痛。她轻轻揉了揉双眸, 眨了眨眼睛,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她步步轻缓,好奇地走了过去,却在终于看清的那一刹那神色骤变。
那是一顶完好无损的凤冠。金凤衔珠,流光溢彩。
那是她的凤冠。
她伸出白皙素手,轻轻摩挲着它。那日溅落在凤冠上的血迹早已被一丝不苟地清理干净。而且应当是每日被人悉心擦拭的缘故,色泽依旧精润, 不染一丝尘垢。
他一直在精心保管它。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 他怔怔然地盯着这凤冠, 口中低语喃喃着她的名字。
这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是他唯一能用来怀念的东西。
她只觉心脏一揪, 发涩发疼。她终是有些不忍, 收回了手, 强逼着自己移开了目光。
猝不及防地, 视野中闯入了一身玄衣。
千祈慌忙抬眸,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沈长弈?”
沈长弈似乎并未发觉她方才的动作。他三两步走上前来,垂眸,敛去了漆黑眼眸深处的一丝阴沉。
千祈这才注意到,他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沾满血迹的衣服,又似是特地沐浴了一番,身上散发出一股清冽的淡香。
他是……特地为了她,才这般吗?
沈长弈看着她,轻声说道:“长乐殿明日才能布置好。今日……你便先歇息在此处吧。”
千祈愣了愣,看着这昏暗的寝殿,迷离的烛火,玄帐摇曳的床榻,双眸不由得微微放大。
他他他他……
沈长弈似是才觉察出这层意味,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放心,本座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
他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耳根处隐隐泛出一层薄红。
这应该是他成为妖皇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表情。
千祈松了一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
夜深。银勾漫照,月华流淌。
沈长弈和衣而眠,躺得很安静,呼吸均匀。像是因为身边有他心心念念的人,他才能睡得如此安稳。
他身上的冷香侵人,却莫名地有些好闻。
就像松柏那般凛冽。
千祈在他身侧缓缓转过身子,一双明澈圣洁的双眸直直地对着他。
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沈长弈才能褪去那眸中的血色,那骇人的杀气。他就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眉眼昳丽却又温和,宛如深山初融的冰雪,一如初见。
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夜,千祈才能不顾过往的误解,不顾那些爱恨汹涌,不顾那些所谓的苍生使命,就这般静静地看着他熟悉的眉眼。
残忍的是,这也是最后一眼了。
她攥紧了冰冷的七绝刃。
时光走马,如指尖漏沙,不会因为她一个人的爱恨而停留丝毫。
夜色更加浓重,轻云浮来,半掩明月,周围的一切都那样漆黑,宛如掉进了一场沉重的梦。
月夜子时,妖皇陨灭之时。
千祈举起了七绝刃,冰冷的刀刃倒映出刺眼的寒光,杀气逼人。
她将七绝刃指向他的胸口。
这样的事情,她分明已经做过一次了。上一次,她那般果决,刹那间血花四溅。
可是这一次,她攥紧七绝刃的手在沈长弈的胸前久久停留,迟迟刺不下去。
千祈这才发觉,她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为了护住苍生,便要她亲手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一个被害的人。一个她最爱的人。
她忍不住去想,难道沈长弈不属于苍生吗?天道要她亲自除去他,又算什么?
在她出神间,她手中的七绝刃突然散发出点点白色的莹光。千祈微微惊诧,不知这是为何。
就在这时,沈长弈腰间的玉佩似是受到感召般,竟然缓缓浮起,悬浮在空中。七绝刃散发出来的白色莹光缓缓流淌进了那玉佩中,两相交融,竟成了柔和温暖的金光。
千祈瞳孔骤缩。
那是沈长弈随身戴着的长宁佩,她认得的。
只是这金光……怎么会……
怎么会是她的气息?!
金光萦绕在她的心间,打开了一段负着枷锁的记忆。而似乎有什么被尘封的秘密,即将呼之欲出。
/
世有祭神日,神山上天梯打开。据说九天神女届时会在天梯尽头,为每个虔诚祈祷的凡人带来祝福。
祭神日百年一遇。而那一年,沈长弈刚满十岁。
又或许说,是顾子清。
彼时的沈昭还是太子,并未即位,顾家仍是朝中肱骨,世人敬仰。一切惨案,血腥,仇恨,都还没有开始。
而当时的顾子清,已经饱读诗书,习棋练剑,受到顾府满门忠臣的熏陶,心中开始装着家国天下。
他还是个一身正气,单纯良善的少年。
难得遇上祭神日,又恰逢顾子清的生辰,顾夫人便带着顾子清前去神山,想为他求来神女的祝福,护佑他一世长宁,平安顺遂。
神山云雾缭绕,鹤径通幽,玉嶂高耸,圣洁的气息弥漫,仿佛能涤净心灵。
顾夫人带着顾子清来到山顶时,天色已近黄昏。
天梯一望无尽,据说有足足一千级。需要满心虔诚,一步一拜,才能最终见到神女。
顾子清少时便体弱,千级台阶,更是受不住。顾夫人无奈,只好取下了他身上时常戴着的白玉佩,以此承载神女对他的祝福。
她用道士那里得到的方法,用锁灵幡为顾子清圈出一方天地,法术形成坚固的屏障,可保证三日内神魔不侵。
她的语气温柔:“阿清,你就待在此地,千万不要乱跑。三日之内,娘一定会回来的。”
顾子清十分听话,点了点头。
转眼间,已至深夜。黑暗笼罩深山,夜幕中有什么妖魔,会发生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这时,他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朵鲜艳的小花。花瓣舒展,微微摇曳,散发着诡异的红色光芒。
那是小妖的迷魂术。只是当时的顾子清,根本没有能力识破或者反抗。
顾子清一时被迷惑了心智,双眸渐渐失焦,变得迷茫起来。他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缓缓向那诡异的红花走去。
走出了屏障。
眼见小妖就要得逞,倏然间,似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一阵清香袭来,顾子清顿时清醒。
而那小妖见面前竟是神女,赶忙落荒而逃。
顾子清转身,好奇地仰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张圣洁动人的面孔。少女俯身,笑得烂漫,额间一枚朱砂滚烫而明艳。
顾子清不由得看待了,歪着小脑袋,喃喃道:“姐姐……你是神女吗?”
一时贪玩下来神山的千祈噎了一下,话还未经思考便说了出来:“你你你怎么知道?”
顾子清很诚恳:“因为你长得好好看啊。”
千祈:“……”
得,自己的身份就这般被套了去。
但是这少年灵魂纯粹得很,想来让他知道也无妨。于是月夜下,一个十来岁,一个上千岁的两人就这般神奇地相识了。
千祈素来调皮,少年也纯真,他们便一同去看夜空星河,去看漫山萤火。
“姐姐,你是神女,不是要给凡人送去祝福的吗?你下山,他们怎么办?”
“祭神日有三日,我就下来这一晚上嘛,不急的。”
“姐姐,你的祝福真的可以护佑我们吗?”
“是啊,我祝福了你,你此生便一定能有圆满的结局。”
“姐姐,都说神爱苍生,我父亲也让我以苍生为已任,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一次,千祈缓缓驻足。
这个问题太大,面对眼前纯真的少年,千祈不知从何给他讲起。
思忖良久后,千祈俯身,嘴角微微扬起:“所谓大爱,便是心怀良善,见众生苦而尽力相渡,历经血泪而九死不悔。”
而这一次,少年仰首,面色认真而倔强:“我一定会做一个心怀苍生的人,润泽九州。”
/
转眼已过半夜,千祈让顾子清安心休息,自己端坐在竹林前修炼一会儿。
她说,有自己在,没人敢欺负他。少年听她的话,便乖巧地在一旁睡了。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夜族皇子会在此时趁机下狠手。
高山的风猛烈而刺骨,吹动着神女的衣摆。只见黑暗中,一个苍白得可怕的手轻轻一挥,正在阖目修炼的千祈刹那间失去了意识。
夜九渊从黑暗中缓缓走出,狭长的双眸泛着诡异的紫光。他殷红的唇轻轻一勾,笑意魅惑而瘆人。
他来到千祈身旁,启动法阵,欲将妖神脉注入千祈身上。
他想,千祈身为神女,资质那般难得,若能催她入魔,搅乱三界,简直轻而易举。
只是还未开始,一个清脆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住手!”
夜九渊疑惑地回眸,只见一个清瘦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稚嫩的面孔上却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定。
顾子清说道:“妖魔,她可是神女,你要对她做什么?”
看着面前这般不怕死的少年,夜九渊倒是来了兴致。他凑到顾子清面前,手中的灵气散发出白色和血色两种不同的光辉。
“你知道吗?这可是妖神脉。
“本座将妖神脉注入她体内,届时她不受控制,屠戮众生,就再也不是神女了。
——而是天下人人恨之入骨、得而诛之的妖魔。”
顾子清大惊,忍不住摇头:“不,你不能这么做!她是神女,她爱苍生。你若逼她入魔,她会很痛苦的!”
苍生罹难,手染鲜血,她会很痛苦的。
少年这样想。
夜九渊倒是不急不徐:“可这妖神脉是本座千辛万苦得来的,本座要搅乱三界,你区区一个少年,阻止不了本座。”
夜九渊狡黠地笑着。
夜九渊说得对,他一个凡人,根本阻止不了他的计划,更没有能力唤醒对一切尚不知情的千祈。
忽然,顾子清似是想到了什么,缓声问道:“所以……这妖神脉,必须注入一个人身上吗?”
夜九渊不知他为何这般问,也便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夜九渊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字道:“不如换我。”
不如换我。
夜九渊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你说什么?”
顾子清重复道:“既然你一定要这样做,不如把妖神脉注入我身上。从此,由我成为你罪恶的利器。”
而她,永远是护佑苍生的神女。
夜九渊似是觉得可笑:“她是神女,有无边法力,而你不过区区一个凡人。若要彻底颠覆三界,本座没有理由选择你。”
顾子清努力平稳呼吸,让自己看起来镇静:“可你也知道,她是神女,心怀大爱,灵魂纯澈。即使你用仇恨激化她,她也未必会选择魔道。”
夜九渊修长苍白的手指微凝一瞬。他掀起眼帘,看着眼前的少年,眸色深沉。
顾子清知道,他这是听了进去。
他接着说道:“而我,是一个凡人,有七情六欲,有执念,有欲望……人的仇恨和贪念可以无限放大,所以……我更可能入魔。
“所以,只有我,是妖神脉最适合的人选。”
他一字一句,分析利弊,只为告诉面前的妖魔:
不要选她,选我。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由于紧张,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染。
过了很久,久到顾子清以为夜九渊不会同意的时候,夜九渊突然轻轻地笑了。
他拉长语调,声音散漫:“好啊,那本座便成全你。”
他的语气那般随意,仿佛一个凡人从此湮灭的命运是如此微不足道。
在妖神脉注入他身上的时候,顾子清强忍住从灵魂深处迸发的痛楚,艰难地转头,看着身旁面色平和的神女。
那样圣洁,那样心怀苍生的大爱,那是他的此生所向啊……
可惜,就这般碎掉了。
无限悲哀过后,竟成了欣慰与释然。
此后,她依旧高高在上,悲悯众生。
我愿意跌入深渊,护她此生圣洁。
这罪恶血腥的命运,就由我来替她承担吧。
从此,她带着他的执念与初心,替他去爱这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
千祈十几年前便祝福过沈长弈,她说过的,沈长弈此生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第80章 神女的救赎
她选择了另一条路
这是一段被夜九渊尘封起来的记忆。
天下人不知, 神女不知,就连成妖入魔的沈长弈也早已不记得了。
他就这般被操纵,被逼着入魔, 连同自己的初心也被忘得一干二净。
他是为了她。
原来,在那般年少时, 他便心怀大爱,立志润泽九州, 渡众生苦楚。
原来, 在那般年少时,他便已经牺牲自己的一切, 救下了她。
九死亦不悔。
得知这一切后, 千祈再看着沈长弈安静平和的睡颜, 只觉自己鲜活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箍住, 痛到几乎窒息。
他成妖入魔……竟是为了她!
这罪恶血腥的命运, 本该是她的啊……
心口处发涩发疼,朦胧水汽氤氲上来,连同她视线中沈长弈的模样也变得那样模糊,那样遥远。她用力咬唇,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窗外明月就那般静静地皎洁着,在凉薄月华中, 沈长弈苍白的脸庞泛着淡淡的清辉, 那般柔和。
他对自己即将陨灭掉的命运毫不知情。
就像植入妖神脉后的那些看似静好的岁月一样。
那般残忍。
千祈定定地看着他, 手中紧攥的七绝刃寒光不减, 杀气逼人, 像是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千祈:苍生需要你, 你要亲手杀了他。
刀刃指向沈长弈的胸膛, 指向他原本怀着苍生大爱的心脏。
千祈在颤抖。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夜半寒风也渐渐停下时,千祈哽咽着,终是收回了七绝刃。
她为他掖好了被子,又默默躺了下来,躺在沈长弈的身侧,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淡香。
她不信所谓天命。
她决定选择另一条路。
*
翌日清晨,薄雾笼罩。
千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双眸,却发现身边早已空空。
她抿唇,有些疑惑。由于昨夜子时的事情,她晚上睡得并不安稳,现在也不大清醒。
她起身,穿好靴子,拿起檀木架子上搭着的外披,堪堪穿了上去,就见两个生得灵巧的侍女慌忙上前,为她整理衣衫。
千祈:?
她的疑惑还没说出口,就见那两个侍女颔首,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奴婢是陛下派来,平日里侍奉您的。”
千祈发现,她们两人都在颤抖。
也是,她毕竟是素日嗜杀的妖皇陛下亲自接来的女子,恐怕天下人都觉得她定是个残忍的妖女吧。
她轻叹一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一些:“你们叫什么啊?”
她们一前一后回答道:
“明月。”“子衿。”
说完自己的名字,她们又赶紧将千祈带到妆奁前,颤声说道:“夫人,奴婢为您束发。”
千祈原想拒绝,但是看了看她们,还是觉得先依了她们吧。
毕竟,以后留在这里的时光,可能还长着呢。
她顺着她们的动作,端坐在妆奁前,明亮的铜镜倒映出一张纯澈动人的面孔。不施粉黛,却透着常人难及的圣洁。
长发散落,青丝如瀑。
子衿挑选着适合千祈的珠钗,而明月则拿起乌檀所制的梳子,小心为她梳发。
即使看不见明月的神态,千祈也能感觉到她的紧惧。檀木梳子梳过的地方,隐隐传来细密的战栗。
倏然间,梳子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千祈侧身,还未开口,就见明月和一旁的子衿慌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
“夫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夫人饶命啊!”
千祈抿唇,看着她们的反应,更加难以想象,这看起来森严华贵的皇宫是怎样的压抑可怖。
她站了起来,微微俯身,就在明月和子衿以为自己小命不保的时候,面前突然伸出了一双纤长干净的手。
她将她们扶了起来。
千祈看着她们,笑得明媚而灿烂:“在我面前,你们不必整日心惊胆战,自在些便是。我又不是妖魔,难不成还会吃了你们?”
明月和子衿一怔,看了千祈半晌,最终怯怯地点了点头。
整理好仪容后,千祈踏出了沈长弈的寝殿,恰好碰见了前来传命的少温。
少温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而后轻声道:“夫人,陛下说长乐殿已经收拾好了,您今后便住在那里。长乐殿离玄天殿最近,您以后来寻陛下,也甚是方便。”
千祈浅笑着,轻轻应了一声。
少温接着说道:“夫人,长乐殿的早膳已经备好。陛下正在上朝,无法相伴,请您移步至长乐殿享用。”
“好。”千祈笑着说道。
就在少温准备上前为她带路时,千祈忽然凑到他的身侧,低声道:“少温,可否借一步说话?”
*
用完早膳后,千祈待在长乐殿,翻动着那些官员的记录,眉心始终紧皱着。
按照少温的说法,自从沈长弈成妖入魔,疯狂杀戮后,原本朝中之臣几乎被杀了个干净。但是颇为巧合的是,那些曾经欺压百姓、结党营私的奸臣尽数灭门,几个素来清正的大臣竟幸免于难。
只是,即使他们忧国忧民,心系百姓,在如此嗜杀疯狂的妖皇面前,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讨论民业,所谓政事也只有那些血腥屠城、灭国的“大业”。为了保住性命,他们也只能保持沉默与顺从。
池砚如,陈淮。千祈的指尖停留在宣纸上他们的名字处,陷入沉思。
这时,听命前来的少温也走了进来,行礼道:“参见夫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千祈打断:“我都说了,你以后还叫我姑娘便好。”
少温终于动了动嘴角,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姑娘也了解了如今大概的情况,接下来要怎么做?”
千祈掀起眼帘,问道:“少温,如今距元夕还有多久?”
少温思忖须臾,答道:“从今日算起,刚好还有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
千祈想了想,温声说道:“你从今日起,便在全国散布消息,就说陛下失去妖力,万分虚弱,已经没有害人的能力了。”
“啊?”少温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快掉了,“陛陛陛下他……他怎么可能……”
“你就照我说的做,”千祈说道,“务必在元夕之前,让天下百姓信以为真。我能保证,即日起,他不会再杀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少温原想说些什么。这件事情太过荒唐,他在沈长弈身边这么多日子,早已见惯了他整日的杀戮,一日之内他手下的尸骨便能堆积如山。现在告诉他,妖皇突然弃恶从善,不再害人了?
只是面前的少女目光坚定,面色认真,不似玩笑。
他嗫嚅许久,终是缓缓点头:“我一定尽力去办。”
“还有,”千祈指着宣纸上那两位大臣的名字,说道,“你去传信给他们二人,让他们秘密与我见一面。”
“好。”少温把这件事牢记心中。
他与千祈道别之后,转身便要离开。行至长乐殿门前,临走时,他倏然又转过身子,似是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忍不住说道:
“姑娘,我也知道你是神女,心怀苍生,陛下的存在是天下大患。你若要救天下,完全可以亲自杀了他的。
“妖皇的残忍,常人难以想象,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殿下了。你如今这般筹谋,只怕最后白费心思,还会伤着自己。”
闻言,千祈微微怔凝了一瞬,纤长的睫羽在浅金色的阳光中轻轻颤动着。
须臾后,她抬起一双明澈的眸子,声音温和,却恍如初融雪水,涤净人心。
“杀戮,从来都不是救苍生最好的办法。”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愿尽力一试。这条路,我会陪他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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