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的马车就在山脚下等着,裴琰将妹妹安顿好后带着她朝家驶去。


    青山苍翠,马车悠悠。


    裴琰与妹妹对坐在马车中,隔着氤氲的茶雾无言。


    昭月自幼活泼爽利,有什么烦心事都会与他说,妹妹向来都是有话直言的性格,这次一反常态的沉默让他很是担心。


    裴琰见她第一眼时便知她心里有事。


    只是回京的路上还有其他车马行人,裴琰顾及着女儿家的体面不肯在外面问她,怕被人听去只言片语,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等回到裴家,小厮简竹去给裴夫人传信说找着人了。


    裴夫人匆匆朝前院行去,一把搂住裴昭月将她带回房好生打量,生怕自幼宝贝到大的女儿有什么不妥。


    见她衣着整齐完好无损,这才松口气忍不住责怪道:


    “还好琰儿及时将你找回来,你若出了什么事叫母亲可怎么活?”


    裴昭月抬眸看着为她担忧的母亲,轻轻摇头:“我没事。”


    找回女儿后裴夫人才有空想起崔公子今日这档子事来,气道:


    “从未见过那般不知廉耻的少年郎,竟然在别家府邸……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我裴家的女儿?”


    裴琰之前因为妹妹负气出城忙着找她,无暇顾及端王府中的事。


    见母亲重新提起今日的事,便想问的更清楚些:“崔公子好端端的怎会去端王府赴宴,还正巧碰到虞七公子?”


    “听说端王府并未邀请他,只不过见他到了门口不好直言相拒,这才将他请了进去。”崔夫人说道,“至于虞七公子,大概是见那些花开的热闹出来瞧瞧吧。”


    裴琰挑眉:“瞎子出来瞧花?”


    虞七公子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自从双目失明后更是少在人前出现,他与对方上次相见时还是几年前。


    崔夫人闻言一顿。


    女儿出走的事占据了她全部心神,一时竟然忘了虞七公子已经双目失明很久了。


    只是因着那层姻亲关系,她仍未恶意揣测端王妃的行为:“许是王妃想在赏花宴将他带出来,趁着人多寻个姻缘吧。”


    裴琰直言:“端王妃对虞七公子的态度您也不是不知,怎会好心替他寻姻缘?”


    端王妃对虞七的憎恶旁人或许不清楚,她们这些姻亲往来的人家又怎会不知。


    裴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琰儿的意思是,今日之事是端王妃故意为之?”


    那可是虞七公子。


    纵然当初先帝校考宗室子弟没选中端王妃的亲生儿子,那也只能怪她把儿子养的才疏学浅秉性不端,入不了先皇的眼。


    何况当初她为了让亲子入先皇的眼,先后在宗室子弟中使手段,又借故责罚虞七使他风寒发热推病不去。


    是先皇想起校考名额中有一位令人过目不忘的小公子,这才让内侍将他从府中带出来。


    虞七在病中应对先皇问答都能将她儿子比下去,裴夫人想不明白她还有什么好记恨的?


    裴夫人素来以自己一双儿女为傲,不管别人如何酸言酸语说她子嗣单薄、又不肯给裴大人纳妾,她一双出色的儿女都足以将那群人的公子小姐比下去。


    尤其裴琰,弱冠之时便已连夺三元成为新科状元,风姿仪表才学过人,年少成名誉满京都后,满京城里的未婚女子都想嫁给她儿子。


    若说还有什么人可以和自己儿子一较长短,便是虞七公子了。


    这位七公子幼时坎坷然而不损其心性清明温雅,受先皇教导十余年后更是成长为一名明辨是非温润端雅的储君。


    他是满朝大臣都认可的仁君之相,备受所有人的瞩目与期待。


    怎奈何命运弄人……


    裴昭月听到崔易航的名字就心烦的很,好像胸口堵着一块大石头。


    见母亲与哥哥提起今日的事似有蹊跷,似有给崔公子挽回之意,便任性打断:


    “那有如何!他若不是个轻浮好色的人,又怎会这般轻易被人摆布?”


    裴琰与母亲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端王妃的计谋确实不算有多精妙,只能说她把崔公子的性格摸的太透。


    只需要制造一个机会让他偶遇虞七公子,那蠢货自然会色授魂与做下些混账事来。


    裴昭月冷笑:“我宁愿死在大婚之日,也不会嫁给这样的人。”


    “我的儿,别说这种傻话。”裴夫人见她神色凛然,担心她真做出什么傻事来,有些慌了。


    “我去与你父亲说说,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裴大人刚一踏进门就听到女儿任性之极的话,气道:“你就算死了,尸体也要抬过去与崔公子拜堂成亲!先帝谕旨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裴昭月见父亲一点希望也不肯给她,委屈又愤怒。


    冲动下忍不住质问父亲:“我的婚事真是先皇钦定的,而不是父亲求来的么?”


    裴大人惊疑不定,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你在胡说些什么?”


    裴昭月亲眼见父亲的反应心便凉了半截,伤心的质问:“父亲果真用我的终生幸福,换了哥哥能娶高门名媛的机会?”


    裴大人被女儿口无遮拦的话气极:“住口!”


    “昭月!”裴夫人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裴大人抬手狠狠打了女儿一巴掌。


    裴大人冷声命令下人:“带小姐回房反省,大婚前不准放她出来!”


    裴昭月捂着脸抬头,不肯让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落下:“我自己会回去!”


    裴夫人从小到大舍不得碰她一指头,看她如今的模样心都要碎了。


    她放心不下昭月,顾不得追问责骂丈夫,连忙追过去先安抚女儿的情绪。


    “父亲……”裴琰神色复杂,他想像妹妹一样直接问出口,又不忍心让向来威严的父亲难堪。


    裴大人见他如此神色,便知今日的事必须要解释清楚。


    他转身道:“跟我去书房说话。”


    裴大人的书房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严谨规矩,分毫不乱。


    他负手站在窗台前,远眺窗外沉声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裴琰望着父亲的背影:“昭月说的是真的吗?”


    裴大人沉默。


    不需他说任何话,只是这片刻沉默裴琰便明白是什么意思。


    裴琰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


    裴大人问他:“你可还记得我之前为你定下的那个婚约?”


    裴琰怎么不记得?


    那个无辜的女子本可以找个如意郎君平淡幸福的度过一生,在与他定下婚约后却频繁遭到旁人的好奇目光与嘲讽,最后更是无声无息死在他的面前。


    裴大人继续问道:“可知我为何给你定下寒户之女?”


    裴琰拱手应答:“先帝不许裴家继续势大下去。”


    裴大人叹气:“你们是我仅有的一双儿女,更是裴家未来的依仗。”


    难得与人说这些话,裴大人一时忍不住诉出自己这些年的失意:


    “裴家整族连上分支与姻亲,加上管事和仆役共有一万四千余人。这些人的生计与我的每一个决定息息相关,很多事便无法随我喜好与心意做主。


    你的婚姻是如此,你妹妹的婚姻也是如此。”


    “先皇是个有手段的人。”他继续说道:“我既已察觉他对裴家的芥蒂之心,又怎能将这一万多人的安危视若无睹——你可觉得我在危言耸听?”


    裴琰摇头:“琰儿在翰林院编纂当朝卷宗时,读过先皇登基后处理朝堂的事迹。”


    彼时先皇是毫无根基无人看好的落魄皇子,裴家当初压的是与裴家有姻亲关系、且受重视的端王。


    先皇最后能登上皇位是谁也想不到的。


    早年先帝初登皇位时,有些门阀世家仗着势大不将他放在眼里,对他的政令轻慢以待。


    结果不过短短数年,便被这位手段强硬的皇帝抄家发落四散殆尽。


    那时还年少的裴大人亲眼目睹偌大的家族转眼间便被先帝瓦解,此后便一直谨慎恭敬对待先帝,哪怕他年迈后看着宽和许多也绝不生出轻慢之心。


    正是如此数十年如一日的谨小慎微,才让他能及时察觉到先帝后来对裴家生出的芥蒂之心。


    也是因为裴家在他手上这么多年毕竟没犯过什么大错,先帝对裴大人也不像其他人那般不留余地。


    而是召他君臣闲谈时,言语中流露出对大公子婚事的期许,裴大人便顺着先皇的心意为自己儿子定亲了一门寒户之女以安他心。


    自家如此优秀的儿子定下一门毫不相配的婚约,裴大人不是不心疼的。


    只是后来那寒户之女意外落水死了,又接连逢上虞七公子坠马失明、先帝病重、储君换人。这一系列的朝堂变数太多,裴大人便摸不清先帝的心意是否有所转变。


    毕竟如今的储君不是受他培养十几年、心思澄澈聪颖如明镜的虞七公子,而是羽翼未满的幼鸟一只。


    主弱臣强之下,小皇子是决计压不住朝臣与裴家的。


    裴大人那段时间做梦都会惊醒,心惊胆战地担忧先皇改变心意对裴家动手。


    “昭月与崔公子的婚约,确实是我向先帝求来的。但不是为了她口中所说的换你娶门当户对的名媛机会,而是为了保住裴家不得已而为之。”


    裴大人冷声道:“你的婚事可以拿来做筹码,她的又为什么不可以?”


    话已说到如此,裴琰又怎能去怪罪父亲。


    他原本想问父亲可还记得与他幼时的约定,但听父亲与自己剖析这些朝堂局势后,便不忍心问出口。


    只是垂眸深深行礼:“琰儿去找妹妹说话。”


    裴大人挥袖:“去吧。”


    大公子走后,他独自一人呆坐在书房许久,最终沉沉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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