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垂花门转过回廊往西行,便是昭月居住的院子。
裴家嫡脉人口不多,原本为儿女们准备的住所就显着宽阔了许多。因着裴昭月幼时闹着要学骑射,她旁边的空院子便被裴大人做主改成了靶场,供她玩闹使用。
可惜她没学几年便嫌粗鲁,那院子就一直荒废在那。
裴琰来到妹妹院子时只见房门紧闭,母亲隔着房门殷殷切切的呼唤她,昭月却始终不肯开门。
裴夫人见他来了,蹙眉拉着他的手叮嘱:“她怎么都不肯见我,昭月自小最听你的话,你来劝她——我要去找你父亲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走后,裴琰面对着紧闭的房门苦笑。
恐怕妹妹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了。
父亲说牺牲她的婚姻是为了保护裴家,与他的婚事无关。可他身为裴家继承人本就是这件事的受益者,又怎能说无关?
裴琰说不清此时的自己是什么滋味,回想起以往他每一次约束妹妹言行的举动,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管教妹妹?
裴琰无颜面对她,立在那里许久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想暂时逃离这难堪的情景。
“告诉母亲,今晚我不回家了。”
他转身离开,出了裴府便随意找一家酒楼进去。
裴琰心中郁结难言,醉的很快。
简竹见他心情不佳也不敢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素来注重仪表的大公子喝到醉眼朦胧面带薄红。
惝恍迷离间裴琰仿佛回到幼年时,看着那个七八岁大的自己,得知表姐被许配给一个鳏夫时的吃惊模样。
幼时的他疑惑不解的去找父亲,仔细分析那两人是如何的不相配,想不通姑丈怎么会将表姐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父亲当时的话他到现在还记得。
当时的裴琰第一次弄懂了何为联姻,想到自己三四岁还在流口水的傻妹妹便有些担忧:
“妹妹以后也要联姻吗?”
裴大人当时半开玩笑的对他说:“你若是没有能力护住她,自然只能联姻。”
七八岁大的小裴琰挺起胸膛:“琰儿有能力护住妹妹!”
“是么,”裴大人撇他一眼:“听夫子说昨日你又逃课带妹妹出去玩?你这般长大可护不住她。”
“以后我再也不逃课了,无论寒暑绝不中断功课。”
幼年的他极认真的向父亲许诺:“父亲答应我不要让妹妹联姻可好?她这么笨,嫁给不好的人要被人欺负的。”
第一次看到顽皮淘气到让他头疼的儿子有这般郑重的神色,裴大人忍不住怔了一下。
他心中酸软难言,半蹲下与小裴琰平视,第一次将自己年幼的儿子当做大人来看待。
裴大人向儿子承诺:“只要你能成为裴家出色的继承人,昭月的婚事便随她心意,父亲决不干涉。”
往事言犹在耳。
裴琰看着杯中的酒,许久才从记忆中恍神,慢慢松开空酒杯。
他伸手去倒酒,却见酒瓶已经见底,裴琰单手懒懒撑着下颌吩咐小厮:“再去拿两坛酒。”
“大公子,您已经喝醉了……”
裴琰把玩着酒杯,声音淡淡:“去。”
“……是。”简竹不敢拂逆他的话,只好苦着脸出去找掌柜要酒。
“崔公子当真要为我赎身?”
映琴一身绯衣倚着安陵馆的雕花隔断,神情有些愣怔。
崔易航沐浴后换过一身衣裳出来,拿起一旁放着的干净棉布擦头发:“是,你可愿意?”
为映琴赎身不是他心血来潮之举,而是这几天与他相处过后的慎重考虑。
崔易航这些天观察下来,小黄书日常任务几乎全是调戏美人,可满京城哪有这么多美人给他调戏?
再说他也不是原身那个轻浮好色的性格,这些沾花惹草的日常任务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抗拒心理的,因此有必要找到一个固定人物刷日常任务。
映琴就是最符合他目标的人选。
这个周身带着艳丽风情的少年知情识趣且会察言观色,乍一看上去似乎暧昧多情言语轻佻,那副盈盈笑意的眼底却是清醒又冷淡的。
这样的情场老手谈过的恋爱比他吃过的饭都多,他那些拙劣模仿的调情手段在对方面前不值一提,对方自然也不会为他这些小把戏心动。
这样便是最好的。
映琴仔细打量他一眼,见他似乎是真心说这话,便笑着摇头:“崔公子还是别为自己惹麻烦的好。”
崔易航挑眉:“本公子向来不怕麻烦。”
崔公子这家世背景和靠山,不说称霸京城,至少在京城横着走也是够的。
区区一个南风馆的小馆,身上又能惹多大麻烦?
映琴轻声询问:“若是端王府呢?”
难怪对方会这么轻易的跟他去端王府,原来并不是因为他许下的报酬。
也是,寻常人再爱财,提到王府权贵也是万万不敢去得罪的。
他想起映琴之前爽快答应自己来王府的要求,试探道:“你今日跟我去端王府是想见什么人吗?”
映琴没打算瞒他:“去见情人,从前与我发誓绝不相负的心上人。”
从前?那意思就是如今已经变心了。
今日倒是端王妃给六公子相看的好日子……不会这般巧合吧。
崔易航猜测:“你要见的人是六公子?”
“是他。”映琴坦然道:“还未谢过崔公子给映琴的这个机会,不然我这般卑贱的身份可进不了端王府的门。”
可笑的是,这一去才知今日竟是对方相看未婚妻的好日子。
“早知是这样,我便多给你留些时间。”
崔易航回想起今日他生怕错过裴大小姐,走哪都带着映琴的举动,似乎并没有留给对方空余时间。
绯衣少年垂眼笑笑:“已经见到了。”
他在端王府被侍女撞了一身甜点糖渍去换衣裳时,六公子借故调开下人与他见了一面。
那人早已没有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眼神里带着麻木和认命,只是见到他时仍是一脸深情和愧疚的模样。
六公子踌躇许久才说道:“母亲答应等我成亲后放你自由……往后我们便不再相见,一别两宽吧。”
映琴只觉得想笑。
他这身在万丈深渊中的人尚且在挣扎,那锦衣玉食的公子却已经放弃与自己母亲的抗争,甘愿娶一个毫不相爱的人度过下半生。
“你对女人硬的起来吗?”
六公子神情惊愕,似乎没想到昔日单纯美好的青梅竹马再次相见时会说出如此粗鲁的话。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别过脸去逃避。
“既然六公子要断,那便断了吧。”少年指甲深陷掌心,脸上却仍挂上惯常的盈盈笑意:“映琴祝您从此以后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他毫不留恋地推开六公子,转身出去。
崔易航对于别人的情感纠葛不是很能理清楚,他只知道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映琴还能与对方见上面,一定是六公子有心见他才做了安排。
既然六公子喜欢他,为什么映琴说给他赎身会得罪端王府?
“是端王妃将你……”他擦头发的手顿住。
从端王妃对虞七公子使的下作手段便可看出她是个什么性格,那样的人又怎会任由自己的儿子反抗她安排的婚事?
将自己儿子喜欢的人送进南风馆这种恶毒的事,她完全能做的出来。
“王妃认为是我带坏了六公子,罚我在这安陵馆中永远不许出去。”
映琴垂眸看向自己一双覆着薄薄琴茧的手,依稀还记得它们之前弹奏那些清雅曲风时被人追捧赞叹的过往。
不过短短几年便已物是人非。
崔易航擦了半天头发还没干,此时分外怀念前世留短发的自己。
他懒得再擦下去,随手将布巾抛在一旁:“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崔易航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打开暖阁的门,敲敲门框示意门外候着的安领馆仆役:“去把你们管事叫过来,本公子要为映琴赎身。”
他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性格,端王妃今日设计他的事崔易航必定会回报对方。
为映琴赎身是他先前就决定的,如今得知此举能让端王妃不顺心,崔易航自然是更满意。
“这,公子您稍等。”仆役被他的话惊到,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跑去找管事。
安陵馆的管事不敢得罪端王妃,见崔公子要为映琴赎身原本还想糊弄过去,等崔易航似笑非笑的让崔府下人将他捆起来,管事顿时苦着脸拿出映琴的卖身契来。
端王妃他得罪不起,可眼前这位崔公子他也得罪不起啊!
崔易航也没为难他,按着映琴的身价将赎身银两丢下,又额外赏他几颗金花生:“回头端王妃若问起,你只管推到我头上来。”
有他这句话交差,管事又额外得了丰厚的赏赐,顿时眉开眼笑地把他们送出门:“崔公子有空常来啊~”
崔易航带映琴离开安陵馆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原本想带映琴去找牙行给他买个院子住,只是古代不比现代灯火通明,天色已晚只好暂时作罢。
映琴跟在他身后走出安陵馆时还有些回不过神,忍不住回头望,似乎不敢相信曾压在他身上的大山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被人移开了去。
崔易航中午在王府就没吃上什么东西,眼看现在天色已晚,便提议道:
“离了那处总是好的,不如找个酒楼吃饭权当为你今日脱身庆祝。”
映琴柔声应下:“一切都听公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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