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载着两人一路顺遂无阻的回到京城,直到城中一方宅院门前停下。


    此处是他为映琴买下的宅子。


    因着崔夫人的催促,今日一早他就去牙行看了几处交易的宅子,最后订下此处。


    宅院的主人是位打算告老还乡的老大人,院子里那些家当和粗使仆人他也不方便携带,便打算和宅子一并卖了。


    崔易航看中这处宅子家具齐全,干净整洁,不需修缮即可住人,当下便爽快付钱买下。


    映琴原本以为是座偏门小院,到了才知竟是一座三进的大宅院。


    长安城中寸土寸金,此处位于城中繁华地段,邻里街坊又是官宦富户,这一座宅院怕不是要上千两。


    见他将地契也交给自己,映琴愣了下推拒道:“公子愿为我赎身,映琴已是十分感激,这座宅院万万不能接受。”


    在他看来或许是崔公子对他有恩,但在崔易航的眼中分明是对方帮他更多,区区一座宅院根本不值一提。


    见他坚决不收,崔易航只好说道:“原本我们约定的是你陪我半年时间,如今我有一人想托你暂时照顾一二,这处宅子就权当谢礼。”


    绯衣少年摇头:“能为公子分忧映琴十分乐意,地契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他抵不过映琴的坚持,只好将地契暂时收回怀里:“我去京郊一趟,大约一两个时辰便回。”


    见崔公子这样说,映琴便猜到他要托自己照顾的人是谁。


    知道他要去带虞七公子回来,映琴第一时间便让宅子里留下的仆人打扫了正堂里的卧房和东西厢房。


    他从安陵馆出来时什么也不留恋,只带上了那把陪他许多年的琴,因此从崔家搬过来住时也极为方便。


    所有房间刚刚打扫完毕,擦洗一遍,映琴便见垂花门那里崔易航已经抱着人回来。


    崔易航站在门口略一打量,东厢房的位置背着日光,整日也见不得多少光,他便抬腿抱着怀中的人朝西厢房走去。


    “公子,”映琴愣了下叫住他:“正屋已经打扫好了,您不带虞七公子住过去吗?”


    崔易航脚步未停:“这宅子本就是为你买的,自然是你去住正屋。”


    何况虞七公子在此处待不了多久,何必让映琴来回挪地方费心。


    虞七公子眼下虽然一时落魄,但他毕竟是出身王府的公子,又曾是储君,身份尊贵非同一般。


    那样的人与他下九流的出身犹如云泥之别,映琴从未想过崔公子竟会让虞七公子住西厢。


    映琴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忽而一笑眉眼弯弯。


    虞七公子身上单薄,就算一路上被软被覆着,崔易航抱他下车时仍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丝毫暖意。


    许是来回折腾让那人的衣带松散了些,崔易航勉力撑着将他放在床上时,从他领口衣襟里滑落出半枚玉镯落在地上来。


    崔易航捡起那半枚玉镯端详。


    能被虞七公子随身携带着的东西,对他而言必定极为重要,就是不知这玉镯是在他之前断的,还是在他之后断的……


    崔易航默然片刻,仔细回想刚才应是未听到玉镯断裂的声音。


    见那玉镯只有一半,他伸手去虞七公子怀里摸了摸,果然寻到另一半玉镯。


    他将两截玉镯用手帕包好放在那人的枕下,然后伸手去探虞七公子的额头,触手的温度仍是微烫。


    见他一直昏迷不醒,崔易航有些不放心,出去吩咐车夫尽快去请林太医过来瞧瞧。


    林太医时隔两日再次被崔家的马车风风火火的拉过来。


    他原本以为是崔公子又出了什么事,提着药箱下车一看,崔公子正好端端的站在他眼前。


    “劳烦林太医帮我救治一个人,那人落水后风寒发热一直未愈,眼下应是已经昏迷了两日。”


    林太医瞅他一眼,板着脸不说话。


    需要他诊治的八成又是崔公子不知道哪个红颜知己,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他受太后懿旨专为崔家看病问诊,崔公子却只当他是自家任意呼来唤去的郎中,连带着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有个头疼脑热也敢叫他过去开方抓药。


    有一次更过分,这人甚至直接将他带到烟花之地去给人瞧病,气的年过半百的林太医差点撂挑子不干。


    林太医板着脸入内,只见内间床榻上躺着一个男子的单薄身影,床边的帘幔半遮住他的面容,瞧不真切,只有半截纤瘦的手臂露出帘幔。


    衣袖下那只手极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使看不清面容也能知晓手的主人定是位好看的公子。


    ——八成又是崔公子不知从哪买来的美少年。


    林太医不情不愿地坐下看诊,随口问了几句病人的情况,指尖搭在他手腕上听脉,片刻后眉头却随着脉象逐渐蹙起。


    “可是有什么不妥?”崔易航见他眉头紧锁,出声问道。


    “……此人脉象迟缓薄弱,不只是风寒未愈,更似有病入膏肓之相。”林太医捋了捋胡须:“只是把脉老夫尚不能完全确定,若是方便,还请撩开帘幔让我一观病人情况。”


    行医看诊讲究望闻问切,林太医虽在宫中练就一身隔帘诊脉的本领,但总归不如亲眼一观瞧的真切。


    崔易航原以为七公子只是体弱,才会落水后病到如今尚未痊愈,哪知听林太医所言,他身上似有更深的病症。


    虞七公子的身份虽然需要保密,但他更在意林太医口中的病入膏肓之相,闻言毫不迟疑的撩开帘幔:“林太医请。”


    帘幔拉开,露出虞七公子那苍白病弱的脸。


    床上躺着的那人肤色苍白体温微凉,身形纤瘦而修长,黑色的长发如绸缎般披散着,纵然形容狼狈也丝毫无损于他若清辉般的出尘之姿。


    他无声无息的沉睡着,像是一具破碎而毫无生机的漂亮人偶。


    “殿下?!”林太医震惊地起身,后退几步被身后的矮凳绊倒在地。


    宫中三十余载,林太医几乎是看着虞七公子长大的,看着他从单薄温柔的孩童成长为风华正茂、备受朝臣认可的储君殿下。


    也看着他从那一场变故中沉寂下来,被端王妃接回府中后再无踪迹。


    眼下意外重逢虞七公子,林太医下意识地半跪行礼,行到一半才想起眼前的人已非当初宫中众人簇拥着储君。


    他心中千头万绪又悲又喜,一时之间除了老泪纵横,竟不知作何反应。


    崔易航没想到林太医的反应这么大,见他迟迟回不过神来,只好伸手拉他起身:


    “林太医快起身吧,您还没诊完脉。”


    干瘦老头拿衣袖抹了把眼泪,抬头瞧见崔易航的脸,又转头瞧瞧床上陷入昏迷的虞七公子,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位也是他出宫这几年看着长大的,一身的轻浮浪荡不学无术贪花好色。


    贪花好……色。


    林太医的警惕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顾不得感慨往事,起身挡在虞七公子床前:“殿下怎会在这里,你想对虞七公子做什么?!”


    崔易航眼看着那老头一脸防备的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我能对他做什么?”


    林太医正色道:“虞七公子眼下即便不是储君,也仍是端王府里的公子,您万万不可对他行不轨之事!”


    怎么一会儿功夫,林太医的重点就从虞七公子病入膏肓转到他贪花好色去了。


    崔易航有些失语:“……我没有那种想法,您老要不还是先关注下七公子的病吧。”


    被他一提醒,林太医这才想起他刚才诊出的脉象。


    当下他也顾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回到床边坐下,屏息凝神细细为虞七公子切脉看诊。


    他切了又切,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诊断结果。


    “表为风寒,里为虚症。”林太医手都在哆嗦:“五脏六腑皆损耗,沉疴宿疾药石无功,怎会如此啊……”


    虞七公子不是被端王妃接回府养病去了么,好端端的人回府养病三年,怎会比自己先前为他诊脉时还要严重?


    崔易航听林太医这么说,忍不住蹙眉:“您可有办法救他?”


    “风寒好治里病难医,”林太医神色沉重地摇头:“殿下内里亏损太过,已显油尽灯枯之相,眼下用最好的药养着也撑不过一年半载。”


    虞七公子身上的亏损之症不是一两日的功夫能造成的,能损耗到五脏六腑无可救药的地步,必是常年遭受刻薄磨难才会如此。


    此事与端王妃绝对脱不了干系!


    林太医怒气冲冲地起身,一甩袖子朝外走去:“端王妃实乃蛇蝎毒妇,老朽要去状告端王为殿下讨回个公道!”


    崔易航伸手拦住气的胡子乱翘的老头,心平气和地问他:“林太医,你确定端王对此毫不知情吗?”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落在林太医头上,顿时止住他的动作。


    林太医愣愣看着他:“这,虎毒尚且不食子,端王怎有可能……”


    怎有可能坐视王妃磋磨自己的儿子。


    “我托人打听了下,听闻端王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绝不允许下人欺瞒自己分毫。这样的人会对自己府中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吗?”


    那是整整三年的苛待。


    就算端王全然不知,但凡他对虞七顾念着半分亲情,端王妃又怎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折磨七公子。


    只能说比起双目失明形同废人的七公子,他更重视自己几位嫡子的前途和声誉,如此才对端王妃苛待庶子泄愤的行为视而不见。


    林太医气急:“端王他,老朽连着端王一同告发!”


    崔易航摇头:“你去向谁告状,又有谁敢受理状告端王的案子?更何况父母苛待子女本就不能论罪处置。”


    “这满朝文武,总会有人肯为殿下发声。”林太医不信邪。


    崔易航反问他:“眼下新帝还有数月即将大婚亲政,在这种节骨眼上,又有谁肯冒着得罪新帝的风险,为上一任储君的遭遇发声鸣不平?”


    林太医虽然不善钻营,毕竟在宫中过了大半辈子经历过不少风浪,他自然懂崔公子所说的话才是官场常态。


    被他的话彻底浇灭最后一丝希望,林太医有些绝望道:“难道老朽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七公子被那毒妇折磨至死?”


    “倒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崔易航撇一眼内间仍在昏迷的七公子,微微挑眉:“我不是已经把他抢来了么?能不能治好虞七公子就全凭林太医的本领了。”


    他回身去看林太医,叮嘱道:“端王妃眼下还不知道七公子已经被我带走,太医若是为了七公子着想,还请您对此事保密不要让其他人知晓。”


    林太医一时语塞,这才明白到虞七公子眼下为什么在这里。


    该说不愧是崔公子的行事作风吗?


    枉他刚才听着对方分析的有条有理,还以为崔公子比以前长进许多,搞了半天还是那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买卖不成便直接将人强抢回家去。


    不过也唯有这样的强盗作风,才能干脆利落的将七公子带离那毒妇手中。


    崔易航见林太医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便请他回去开方抓药。


    林太医挥笔刷刷写下两副药方,交给他殷殷嘱托:“此药方为驱风寒之药,待风寒病愈便无需再喝,改换另一副调理身体的药方。


    老朽要回去查阅古籍寻找根治之法,虞七公子这边就拜托崔公子多加照顾了。”


    崔易航应下林太医的话,送他出门去。


    林太医坐在马车里,不放心地掀起车窗上的帘子,转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崔易航还以为林太医有什么话要提点他,便俯身凑近听他说话。


    林太医吞吞吐吐低声劝阻他:“七公子体弱,眼下不宜行房事……”


    “……”崔易航面无表情地把车帘从他手中扯下来,罩住他那张过分操心的老脸。


    “林太医慢走。”


    他一挥手,车夫领会自家少爷的意思,快马加鞭地赶着马车将林太医送回家去。


    干巴瘦的老头远远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朝他呼喊:“那药每日三回,记得按时煎水服用……”


    林太医走远后,崔易航回房时才想起虞七公子身上的外伤还未请他诊治。


    好在脚踝那处只是皮外伤,并不算严重,倒也无需请林太医再奔波劳碌一回。


    他取出林太医开的药方,招手让小厮去自家药铺里按方抓药,顺便带上一瓶上好的外伤药回来。


    崔家的药铺位于城中路段,离此处不算远,小厮腿脚麻利地领命出去,很快就带着几大包药材和金疮药回来。


    崔易航接过金疮药,吩咐小厮去厨房熬药,转身回房去给虞七公子上药。


    他用干净的纱布沾水仔细清理虞七公子脚踝处的伤疤,等到伤口周围的铁锈和血渍清理干净后,再将金疮药涂在他伤口处消炎止血。


    那药涂上去初时是冰凉一片,随着药效发挥很快就变成温热一片。


    等到药汤煮好,映琴捧着那碗浓浓的药汁自厨房过来:“虞七公子的药煎好了。”


    药是煎好了,可虞七公子还未从昏迷中醒来,这药也没法喂进去。


    他扶七公子坐起,将人半靠在自己怀中,试着喂了两勺药。


    虞七公子牙关紧闭,药汁根本喂不进去,几番下来反而弄脏了他身上的衣襟领口。


    映琴见他犯难,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难的,公子只管以口渡药喂七公子便是。”


    崔易航摇头:“还是等他醒来再喝药吧。”


    虞七公子方才出庄子时已经短暂醒来一次,等下难免不会醒第二次,对方若是正好撞上他喂药时醒来,崔易航觉得自己身上这好色的标签八成是洗不掉了。


    映琴陪着他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虞七公子仍旧昏睡不醒,而手中的汤药却已逐渐变凉。


    不禁催促道:“公子总不能一直等着他醒来,这汤药再等下去药效便不如之前了。”


    崔易航等到如今也未见虞七公子醒来,他心中顾及着林太医所说的亏损之症,也不好继续等待下去,只好端起那碗微凉的药汤饮了一口。


    他的视线落在怀中那人淡无血色的唇上,迟疑片刻,终究覆下。


    两人呼吸交错将碰未碰之时,虞七公子羽睫轻颤,似是蝶翼振翅而飞般缓缓睁开双眼,清浅温润的眼眸里映出一片细碎的柔光,倒影着他的身影。


    崔易航呼吸一顿,听到自己喉间滑动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时,那口药汤早已被他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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