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崔易航错开脸,朝后退开一些,将人从自己怀中扶着坐起。


    虞怀卿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还未察觉自己方才差点被人轻薄了去。


    待他意识清醒时,便发觉自己身下是温暖的床被,脚踝上沉重而粗粝的铁链亦是被人取下。


    虞怀卿想起自己半梦半醒间恍惚被人抱离那处庄子的记忆,原来那竟不是梦。


    “……这是何处?”他用手撑着身体坐起。


    “此地是京城。”


    虞怀卿循声望去,眼眸沉静而疑惑:“公子是谁,为何要救我?”


    救他自然是因为愧疚。


    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虞七公子也不会落水感染风寒,更不会这么快就被端王妃送到庄子上去受苦。


    只是他现在不能告诉虞七公子真相,以免他知道自己是当初轻薄他的人,不肯留下来养病。


    崔易航将软枕放在他身后靠着,让他坐的更舒服一些:“我的身份暂时不方便告诉你,但我对你并无恶意。


    在下只是看不惯端王妃的阴损手段,再加上恰巧与她有笔旧账未了,便顺手救了你。”


    虞七公子听他这样说,淡淡一笑:“多谢公子的好意,只是虞七帮不到公子什么,还请公子送我回去吧。”


    崔易航一怔:“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亏损有多严重?若不留下细心调养,根本就——”


    根本就活不过一年。


    七公子仍是淡笑着,从容平静的接受他的话,神色并无丝毫波澜。


    崔易航皱眉,细细打量他的神情:“你早就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那为何还要回去?”


    他不认为虞七公子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否则对方在幼时便不会在先帝面前展露风华,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赢得改变命运的机会。


    究竟是什么让他现在心甘情愿忍受莫大的折磨与屈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也不肯反抗端王妃?


    虞七公子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虞七目不能视形同废人,帮不了公子什么,还请公子送我回去。”


    崔易航怎能坐视他回去等死。


    他招手让小厮将药汤重新端下去加热,转身见虞七公子还是不肯说,干脆耍赖:“你不说的话,本公子不会送你回去的。”


    七公子眉眼间有些无奈,似是拿他这般无赖的话没办法。


    他攥着手中的锦被,沉默片刻,终究是抵不过那人的坚持。


    虞怀卿唇角露出一丝苦笑,那笑苍白而无力:“……我娘亲还在端王府中。”


    崔易航顿时明了,为何他一直受制于端王妃却毫无办法。


    前两日他生病被崔夫人按着卧床养病时,因他无聊映琴读了许多话本给他听,崔易航也因为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对当朝的律法和风俗有了大致的了解。


    就比如拿妾室来说。


    妾室的命在本朝并不算命,身份如同主人家买回来的一个物件而已,打杀转卖皆随主母的心意。


    亲生母亲的性命在端王妃手里攥着,虞七公子又怎敢拂逆她的心意任性而为?


    可这样一直忍受端王妃的磋磨总归不是办法,崔易航皱眉:“七公子可有想过将她接出王府去?”


    “……自是想过。”


    虞怀卿手指不自觉抓紧身下的锦被,他闭目掩住眸中的难过,待情绪平复下来后,方才语气平缓的回复面前那人的话。


    “我已因为自己的轻妄举动害娘亲至深,如今只希望她能平安度过余生,除此之外不做他求。”


    自幼时记事起,虞怀卿就没见娘亲笑过。


    她似一尊冰雕的美人般漠然无声,总是望着那方小小院墙外的湛蓝天空出神,像是一只被折断羽翼关进金丝笼的鸟儿。只有见到他时眉眼间的冰霜才会软化几分。


    虞怀卿幼时不懂娘亲的沉郁,也不懂娘亲为什么从不抱他。


    为了娘亲能多看顾他一眼,在书房读书识字时,虞七只想多表现出一些聪慧得到夫子的夸奖,下课后好去向娘亲撒娇邀功。


    只是他越是表现出自己的聪慧,越是招来嫡兄的欺凌与嫡母的责罚。


    这些虞怀卿都不在意,每每只要娘亲摸摸他的发顶,他便满足了。


    随着时间逐渐推移,他去找娘亲时身上一次比一次狼狈,娘亲终是不忍心地将他抱在怀里,抱着他落泪。


    那是他第一次被娘亲抱在怀里。


    那个怀抱是如此的温柔又令人安心,可以抚平他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虞怀卿在娘亲的呵护教导下逐渐长大,他学会藏拙,学会忍让嫡兄,学会收敛起所有锋芒,在这深沉而森严的王府中自保求生。


    可他一直记得娘亲喜欢看院墙外的晴空。


    先皇派人将他带去校考应答时,他以为那是上苍对他伸出的一只援手,虞怀卿终究是没忍住去触碰那触手可及的希望。


    他想为娘亲争取到院墙外的自由,想为自己争取到挺直腰杆施展才学、不被人作践的权利。


    只是命运始终戏弄他。


    在他以为自己只差半步就能将娘亲接出王府颐养天年的时候,命运又将他重新推进更深的谷底。


    这次他连视物的能力都被剥夺,离开旁人的照顾连独自生存都做不到,又何谈奉养娘亲?


    崔易航垂眸看他,那般好看的人蹙眉伤心,就如同梨花上沾染着露珠、明月被愁云半掩,令人情不自禁地想替他抚去眼底眉梢的难过。


    虞七公子教养极好,就连伤心时也透着几分隐忍温良,是真正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只是君子行事总会被自己的道德准则约束着,底线太高的人,有些事情反而处处受到限制。


    崔易航摇头:“七公子试的应该是讲道理的办法,其实还有全然不讲理的法子。”


    他也是经过曹管事的事才发现,行事若不讲理能有多痛快。


    就像得知虞七公子在端王妃手下遭受折磨这件事,林太医想的是前去告状求人做主主持公道。


    要是按着林太医的办法来行事,等找到愿意为虞七公子做主的人,再经历重重阻拦与端王争锋作对,等到尘埃落定只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以虞七公子的身体状况而已,说不定等不到这个公道便已早早病逝。


    在这件事情上,反倒是他这个不通律法、不讲道理的纨绔公子行事方便的多。


    虞怀卿一怔,神色有些疑惑不解:“这,不讲理的法子是什么?”


    他是被先皇请名士按照仁君风范教导长大的,并未接触过偏门左道的做法。


    “七公子暂且安心住下养病,庄子上的管事为了活命必会想办法瞒着端王妃,趁这段时间不如试试看能否将你娘亲偷换出府,若是不行再送你回去也不迟。”


    虞怀卿被他的话惊到有些失语:“这,偷出府?”


    崔易航点头:“待她出来后,从此换个身份户籍生活,若是怕人认出来便远远离开京城。”


    古代既没照片,通讯车马又不方便,真要走远了想找回来也是一件难事。


    反正他是没那个宫斗宅斗的脑子,能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干嘛想那么多。


    虞怀卿有些迟疑,这种事情听着便不太靠谱。


    两人说话间,小厮已经将那碗药汤热好重新端上来。


    崔易航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药汤吹凉,送到他嘴边:“七公子不必急着决断,先将这碗治疗风寒的药喝了再说。”


    虞怀卿被他如此妥善照顾着,多少有些不自在的避开脸:“多谢公子,虞七自己喝药便好。”


    崔易航见他这样说,将那碗药汤交付在他手中。


    虞怀卿捧着那碗药汤慢慢啜饮,入口后那似曾相识的味道让他微微走神。


    他摩挲着手中的药汤,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不再迟疑地饮尽。


    等虞七公子喝完药,崔易航扶他躺下休息:“我刚才说的话七公子慢慢考虑,回头再答复我也不迟。”


    眼下已近未时,快到大公子教他骑射的时间,崔易航不便多留。


    他临走时嘱咐映琴暂时看顾七公子:“晚间七公子若是还未退烧,便再煎一副风寒的药给他。”


    映琴欣然应下:“七公子这边由我照顾,公子只管放心。”


    待他走后,虞怀卿察觉到房内还有人,便向映琴打听开药方的郎中是谁。


    映琴见崔公子不肯在七公子面前说破自己的身份,自然是要帮他瞒着,连着林太医的身份也一并不肯说。


    只是模糊说道:“是一位行医数十年的老郎中,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知。”


    虞怀卿沉默片刻:“请问这位小哥儿,可知你家公子为何要救我?”


    那人先前所说的话他只信一半。


    就算那公子真的与端王妃有仇,又何必费心照顾他这个目不能视的废人,他并不能帮助到对方一分半毫。


    映琴无法说破崔公子的身份,自然更不能说崔公子是因为愧疚才救他。


    且他私心认为崔公子对虞七公子这般好,必定是有几分喜欢人家。


    如此一来,映琴便决定帮崔公子一把,暗示道:“我家公子是个极善心的人,从来见不得别人受苦,更见不得美人在他面前受苦。”


    虞怀卿得了自己全然没想过的答案,神色中颇有些茫然无措。


    美人……难道这就是对方救他的原因?


    确实有许多人夸过他的长相,可他从小到大从未因为长相受到任何优待,因此也从不觉得长相好坏有何特殊。


    虞怀卿忽然想起那公子的话。


    若是那人真的将娘亲救出来的话,这份恩情对自己便重逾泰山,他自然要知恩图报。


    可他看上的若是……


    这要怎么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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