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在家吗?”
这天好不容易休息天,纺织厂的人拎着东西又来上门了。
昨个来找的是罐头厂的人,往这拎了一兜子的罐头,有黄桃的,橘子的……另外还有两包点心和五块钱。
他们想下个休息天,请王翠芬去他们厂子给帮忙做饭。
周老抠那个本子上,已经记了好几家厂子了,偏房的屋里,堆积的都是送来的东西。
“王师傅,那我们走了,下个星期五,你可一定要抽空来一趟。”
纺织厂的同志站了起来。
“同志,你放心,我那天一定去。”
王翠芬给对方打了包票,这个纺织厂是给厂子里的杨主任打过招呼的,杨主任他们也不好拒绝,毕竟以前他们也有事求过对方的厂子。
按理说,搞招待,王翠芬只有休息天才有时间去,因为其他天,还要在灯泡厂给工人做饭哪,压根挤不出时间来。
其实说要挤也能挤,灯泡厂食堂的大锅饭,王翠芬这些天已经做的得心应手了,每顿只弄两三个菜就行,反而比去人家厂子做招待饭还要简单。
招待饭做起来至少要准备五六个菜,七八个菜啥的。
等人走后,刘小娥看着桌子上的两盒梅花牌的香烟,还有一瓶汾酒,以及对方留下的五块钱。
“娘,家里的点心要不要给巷子里的人送点?”
因为她们住在这,人家往她们家送礼大伙都看到了,难免有人心里不好受,都说远亲不如紧邻,当初那个王安上门来找事的时候,巷子里的人没少帮着说话。
王翠芬想想也是,反正这东西,家里多的很,不愁吃,就让她把那罐头也拆开了两罐子,和大伙分分。
周老抠从外面买菜回来,就见家里多了香烟和酒。
现在王翠芬成了家里最有出息还最忙的人,就像买菜这种活,周老抠接了过来,他现在在纸盒子厂当看门的,清闲的很。
“往后,你甭再抽旱烟了,咱也抽这种城里烟,等你抽完,我再给你买好的。”
王翠芬把纺织厂同志送来的香烟,打开了一盒,从里面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了周老抠。
周老抠接了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上情不自禁的带着笑,
“抽赖的就成。”
“这咋行?咱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抽点好烟咋啦?”
王翠芬让周老抠站起来,拿着细绳子,在他身上比着,想再给他做件新衣裳。
“小芬,你先给自己做吧,你身上这件衣裳都穿好多年了。”
周老抠虽然平时不说,但也心疼她。
“咱全家都有,快转过身子去。”
王翠芬的声音一下子变轻了,柔和了,这是平时极为罕见的。
……
拆了三包糕点,两瓶罐头的刘小娥,送东西回来,见巷子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往她家这边看,她停下了步子,看向对方,
“同志,你找谁?”
刘小娥来了城里这段时间,说话办事也渐渐脱离了乡里的土气,以前见人都喊大兄弟,大妹子,现在也学的张口闭口喊人家同志了。
齐大柱没有回话急匆匆的走了,刚刚那个人,很年轻,应该是那个乡下人的儿媳妇。
他趁着这天休息,想来看看,比他做饭还好吃的人到底啥样。
之前就有人说灯泡厂来了个王师傅,把灯泡厂原来的蔡师傅给挤掉了,还说她做饭是如何如何的好吃。
刚开始,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整个榕城,他齐大柱排第二,没有人敢排第一,当初灯泡厂来找他,后面不找了,他还纳闷哪。
纳闷对方难不成是找了旁人,要知道整个榕城这么多的厂子,请他齐大柱去做饭的不少,他只是想朝灯泡厂要俩海参,对方都不肯。
他那天在家装病,还等着灯泡厂的人拿着海参过来请哪,最后愣是等了一天也没等到。
后面,说这个王师傅做饭好吃的人,越来越多,找他做饭的厂子变得少了,他这才在家坐不住了,想过来瞅瞅这个乡下来的人。
乡下人做饭再好吃,那也是乡下的野路子,这几个厂子,也就是吃个新鲜,等新鲜劲一过,最后还是要巴巴的过来请他齐大柱。
齐大柱是正统厨子出身,十分瞧不起野路子。
就像之前蔡富贵那样货色的人,压根都不入他的眼,他也没把对方当成一根豆芽菜。
回到家里后,齐大柱的媳妇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过来,有些担心,
“咋样了?那个王师傅到底是啥来路啊?”
灯泡厂怕徒生事端,防止蔡富贵这样的人拿王大姐的公公是酒楼的大师傅这件事说嘴,又说啥封建糟粕的,就干脆向外面的厂子隐瞒了这事。
他们问的时候,只说是误打误撞,请了一位外地逃难来的大师傅。
“能有啥来路?乡下的野路子,成不了啥气候。”
齐大柱找人打听了,只打听出对方是从乡下来的。
他就说嘛,厨子这一行,啥时候出过女厨子。
他脱下衣裳,坐在了沙发上,喝着用扇贝还有其他东西,熬出来的鲜汤,这冬天就要喝点这种汤暖暖身子才行。
吴蓉给他把切好的卤牛肉端了过来,还是有点担忧,
“可我听说,她能把菜做成红烧肉……”
“灯泡厂那些工人,吃过啥好东西,吃了那个蔡富贵做的几年猪食,稍微吃点做的就那样的菜,就说和肉一样……”
齐大柱还是没放在心上,觉得是灯泡厂的工人见识短,没吃过啥好吃的菜,才把他们厂子里的那个王师傅吹嘘的这样厉害。
要是让他们吃吃他齐大柱做的菜,他们就知道啥才是真正好吃的菜了。
“说的也对。”
吴蓉终于放宽了心,他们两口子现在生活过的这样滋润,这可都仰仗着齐大柱这身厨艺,一个月里光赚外快,都能赚三十多块钱,这还不算人家送来的礼哪。
什么烟啊,酒啊,点心啊,麦乳精啊,鸡蛋糕啊,水果啥的,家里多的吃不完,吴蓉都把它们拿到黑市卖掉。
还有齐大柱每次做饭回来,往家里拿的肉,两口子从来没有短过嘴,更不馋肉,因为三天两头的吃。
家里的沙发,是只有厂长或者一些干部家庭才有的,他们都给置办上了,虽然是个单人沙发,可在屋里这样一摆,显得阔气的很。
吴蓉这个月又在百货大楼买了件大衣,他们俩也没个娃,挣了就花,就连厂长的日子,都没他们俩过的舒坦惬意。
……
刘小娥回到家后,把一个男人往她们家瞅的事和王翠芬他们说了说,王翠芬以为是找她来做饭的人,也就没有当一回事。
旁人送来的这些东西,一大早,王翠芬就让儿子周老二给亲家公一家送过去了些。
亲家公一家也快回去了,王翠芬之前还劝他们留在城里,可刘蛮山当了一辈子的庄稼人,来了城里这么长时间,他闲的发慌,越来越惦记村子里的田地。
地就是他的根,他的命,他和周老抠不一样,周老抠年轻的时候,在铺子里给人当账房先生,扒拉算盘,不算正统的庄稼人。
刘蛮山虽说会点木工活,但从小到大,都是伺候田地的。
他守着地,种庄稼,心里踏实,自在。
一到地里,就浑身使不完的劲,整个人精神的不行,哪像在城里,人蔫蔫的,无精打采。
中午的时候,他们准备吃好点,现在一家五口人,四个人都有了工作,猫蛋也有学上了,也稳定下来了,终于是能松一口气了。
刘小娥跟着婆婆王翠芬在学咋做菜,她有了工作,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勤奋的不行。
主要是她眼馋旁人给她婆婆送的那么多好东西。
等她学成后,也不要工作了,天天在家里躺着,躺个几天去给人做一顿饭,旁人送钱又送吃的,也累不着,光是想想,这种日子就美的慌。
可以说,刘小娥的勤奋是为了往后更好的懒和吃。
王翠芬还真以为她想通了,现在做饭都教给她,刘小娥认真的不行。
周家院子里,都是一群来找猫蛋玩的小孩子,王翠芬见他们和孙女玩的好,心里比啥都高兴,把家里旁人送过来的糖,给孙女,让孙女分给她们吃。
只要是他们不欺负自个的孙女,和自个的孙女处的好,她是不在乎这点散出去的糖啥的。
猫蛋把这群小孩带了出去,给她们分糖。
隔壁的孙小武,因为上次的事,这些天,一直躲着猫蛋,他不好意思面对她。
“给你糖吃!”
猫蛋分了一圈,看到了躲在家门口往这看的孙小武,递给了他两颗水果糖。
这种水果糖是从上海来的,供销社卖一分钱一颗,棉花厂的人给猫蛋她们送了一大包,
孙小武看着眼前的糖,脸有些红了,低着头,用脚踩着另外一只脚,
“你不生我的气了?”
“生啥气啊?”
猫蛋是个成年人,其实不爱和他们玩,但不玩,好像又显得格格不入,让她爷奶担心自己被冷落了,被孤立了什么的。
她对这个年龄的小孩,对方的心思,她一眼就看出来,和她们相处,其实挺简单了,不用费脑子。
孙小武见她这样,反而松了一口气,接过糖,加入了她们,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魏家,
“小祖宗啊,你这是咋了?”
魏老太哄着郁郁寡欢的外孙子。
她这个外孙子,是前两个月,她闺女把人送过来在这上学的。
全家人拿他当祖宗给供着。
“要不,外婆去给你买蛋糕吃?”
供销社里有卖那种蛋糕的,贵的吓人,一块五就那么一小块,这要是搁到普通家庭,压根吃不起。
自打她这个金贵的外孙子过来后,就不爱和住在这附近的小孩玩,成天憋在家里,话也少,前段时间放学回来,那脸上明显高兴了点。
一大早就很急的去学校。
可最近也不知道咋了,早上也不急着去学校了,整个人也不咋高兴了。
“外婆,我不想吃。”
“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告诉外婆,外婆找他们算账去。”
魏老太语气都变的厉害了起来。
“我想和周文坐在一块。”
宋清林说道。
原本他同桌是周文,现在变成了汪虹。
“原来是因为这事啊,外婆明个,不,今个下午就让你舅舅去你们校长家里说,让她坐在你旁边,她是不是一个小姑娘啊?”
她还以为是啥事哪,魏老太见外孙子脸突然红了,就晓得了,对方肯定是个长的俊俏的女娃子。
既然外孙喜欢,就让校长安排他们俩坐在一块。
“娘,馄饨下好了,我给端进来吧。”
屋里传来外面魏老太儿媳妇的声音,魏老太见孙子没吃午饭,就让儿媳妇给他特地包了馄饨。
“清林啊,你想吃啥,就和舅妈说一声,舅妈给你做,蛋糕,你舅舅也给买回来了……”
魏老太的儿媳妇是个势利眼,宋清林这个外甥来了后,她对他比对亲儿子亲闺女还要上心,还要好。
两口子都巴结着他,谁让魏家的闺女也就是她小姑子嫁的好啊,愣是嫁给了那样的人。
魏老太也经常在家说她这个闺女,是交了大运道了,攀上高枝做了凤凰。
李小琴早就看出她那个小姑子不是个一般人,上次回来的时候,和很多年前,她这个嫂子第一次见她,真的不一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现在就连她都不敢在她面前说啥话,虽然对方待她挺亲和的。
“方远,你进来。”
魏老太把提着蛋糕在门外的儿子喊了进来,让他现在就去找校长去。
下午的时候,周家又来了人。
这次不是旁人,是刘大宝。
“这就是王师傅你的孙女吧,长的可真齐整。”
猫蛋瞅了他一眼,只见这个人一脸钻营样,打心里不喜欢这样的人。
“这是王师傅你儿子吧,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兄弟,来抽烟,抽烟。”
刘大宝双手提的满满当当的,怀里还抱着,把东西不管不顾的先堆到了周家堂屋的桌子上,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了他特意买的牡丹牌香烟。
这个烟可不便宜,供销社卖八分钱一根,要知道大前门一根才两分五。
他原本是想买五根的,可最后咬咬牙,为了壮面子,还是买了一整盒。
周老二这个人不抽烟,刘大宝一个劲的让,他只好把烟接了过来。
“大宝,你来我家有事吗?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王翠芬知道这个刘大宝想拜她为师,学厨艺,可她不教外人,要教只能教给自家人。
更何况刘大宝这个人,有点奸猾,不踏实,人也不咋地,是个墙头草。
“王师傅,你可不要多想,我就是想来恁家拜访一下,来认认门。
也没拿啥好东西,就是给家里人拿了一块布,还有天津产的麻花,两盒饼干,还有些蜜饯啥的。”
刘大宝指着桌子上的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
“王师傅,自打你来了咱灯泡厂,要说谁最佩服您,不是旁人,是我,也不瞒你说,我之前认了那个蔡富贵当师傅,之前还不觉得。
直到见识了您做的饭后,我才知道啥才是真正的大师傅,以前是我太目光短浅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您在厂子里做的第一顿饭,闻着那香味,把我们馋的啊,那真是没法说。”
刘大宝说的唾沫星子乱喷,亢奋激动的很,王翠芬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
“咱厂子里不能没有您,您的到来,咱整个灯泡厂里的人都高兴,您在厂子里这些天,着实受累了,每天做那么多的菜。
可谁让您是能人啊,整个榕城都找不到第二个有您这样厨艺的人,我敢打包票,就连那个齐大柱都比不过您,他连给您提鞋的资格都不够。
您不知道,之前您没来的时候,齐大柱是这一片做饭顶呱呱的人,可您来后,他做的饭那是啥啊……在我心里,没有人能让我刘大宝打心眼里叫他一声大师傅。
只有您,王师傅,我叫您大师傅,那是诚心诚意,打心眼里想这样喊您,您才是真正的大师傅。”
“你别这样说,我哪有你说的这样好?”
王翠芬没有被刘大宝夸的脑子犯糊涂,她清醒的很,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只是凭借着公公留下来的菜谱,做的好吃一点而已。
她的厨艺压根称不上啥好厨艺,她后面还要好好琢磨才行,想将来有一天,真的能成为一个师傅。
“您就是太谦虚了,这也恰恰是您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您太有大师傅的范了,那些人做菜没您好吃,但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我就欣赏您这稳重谦虚的样子……那个蔡富贵,虽然曾经是我的师傅,但我还是要批评他,你说说他怎么能因为嫉妒您的厨艺比他好,他就去干出那种烂良心的事啊。
我之前,真是眼瞎了,才会认他这种人当师傅,他人品太差了,厂子里的领导罚他去扫厕所,我觉得太轻了,应该把他赶出厂子才行。
王师傅,你不知道,当我知道他干的这件事的时候,对他除了失望,就是愤怒,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害您?
连我都为您打抱不平,他对您抢了他大师傅的位子,一直对您怀恨在心,在背后没少说您的坏话,我都劝过他几次了,可他就是不听。”
刘大宝把自己对蔡富贵的失望和愤怒说了出来,以及对王翠芬的维护。
王翠芬已经不想听他说的这些了,刚刚听了这么多,虽然她心里清楚,可还是有那么一瞬间,脑子在想,自己真的那么厉害吗?
这种话听多了,她能不能再保持清醒的头脑,都不可而知了,所以,她往后要离这个刘大宝远点才行。
但她不好意思直接制止他,就给儿子周老二使了个眼色,
周老二把他拉着坐在了板凳上,
“你先别说了,快歇歇吧。”
“周兄弟,我也不想说,可我忍不住,我实在是太崇拜王师傅了。”
“你过来,真没事吗?”
王翠芬又问了他一遍,想让他拿着自己带来的东西离开。
都说无功不受禄,她不要他的东西,这些东西估计要花不少钱。
平白无故的,送重礼,谁收啊?
“我这次来……还真有件事。
我那个曾经的王八蛋师傅,前两天找到了我,想让我趁王师傅您看不见的时候,往您做的菜里加料,还让我把您的香料偷出来。
我这才过来,想让王师傅您往后多留个心眼,防着他点,他的心眼太坏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帮他的。
这是丧良心的事啊,更何况对付的还是王师傅您,王师傅你说咋办,我都听您的,要不我去替您教训他一顿?”
刘大宝表着忠心,就好像王翠芬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义不容辞似的。
王翠芬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按照那个蔡富贵的尿性,好像他做出这种事也不稀罕。
她瞅了一眼面前示好的刘大宝,
“既然这样,那你明个就和我一块去找杨主任,给我作证,把蔡富贵想算计我的事,和杨主任他们说说。”
刚刚好像王翠芬让他做啥他就做啥的刘大宝顿时变得犹豫了起来,蔡富贵虽说现在倒霉了,可他还有个兄弟在管着食堂的。
他要是照王翠芬说的这样做,去杨主任那揭发他,那食堂主任蔡大海能饶的了他吗,他毕竟在人家手里干活那。
“王师傅……”
刘大宝一脸的为难,他是真没想到,这个王翠芬会这样突其不意,原本以为她会让他去教训他一顿,到时候他装装样子就行了。
这样既不得罪蔡富贵,又能讨好王翠芬。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真是谢谢你来对我说,你把这些东西都拿走吧,我家里人不爱吃零嘴。”
王翠芬好声好气的和他说,她公公和她说过,碰到小人,尽量别得罪他,最好是能绕着就绕着。
要是得罪了这个刘大宝,往后他在她做的菜里,放点啥东西,虽说弄不出啥大事,但小麻烦是有的。
“王师傅,这是我专门给你和你家人买的。
我看见你,就像看见我那个早死的亲娘一样,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孝敬她,你就让我孝敬孝敬你吧。
这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王翠芬听他这样说,更要让他把东西拿走了,把他提来的两个网兜子,塞到了他怀里,还有他带来的布。
“大宝啊,你有这个心就成了,婶子念你的好,可婶子不缺东西,你带回去吧,这布,你留着自个做衣裳穿。”
王翠芬好说歹说的把人给送走了。
周老抠晚上回来后,一家人坐在一块,都觉得王翠芬做的对。
像刘大宝这样花言巧语的小人,不能得罪,但也不能应下来,那菜谱是周老太爷一辈子的心血,是他们周家的传家宝,说啥也不能外传。
往后王翠芬做饭的时候,也要注意了,不能让人偷学了去。
还有,无论外面怎么夸,王翠芬都不能当真,自己几斤几两,她要明白。
她还对儿子儿媳说,她要是飘了,就说说她,因为一个人经常听夸她的话,时间长了,保不准会当真。
甚至,王翠芬还想出了个辙,往后每个月十五那天,家里要吃一顿麦麸子蒸出来的窝窝头,最好是让家里那个做饭最难吃的人做。
这能让他们一直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如今的好日子来之不易,要珍惜,做人不能飘。
要经常想想以前的苦日子。
王翠芬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家里的人,就连猫蛋都对她刮目相看。
吃了晚饭,回到屋里后。
周老抠把下午拉着驴车去帮纸盒厂拉纸盒挣的三块钱交给了王翠芬。
纸盒厂在粮站没有借来车,听说周老抠家有头毛驴,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找过来了。
周老抠在纸盒厂当看门的,和厂子里的人也都熟的很了,二话不说就把毛驴牵了出来,套上板车,去帮厂子拉纸盒去了。
他们厂子咋说啊,厂子不大,每次去拉纸盒,都要去粮食站借车,可有的时候压根借不到,并且价格还不便宜。
即使接到了,车子一下子也装不满,就造成了浪费。
纸盒厂的主任相中了周老抠家的毛驴,想让它进厂帮着给拉货送货啥的,也给它开一份工资,问周老抠愿不愿意。
周老抠哪有不愿意的啊,当场就应了下来,现在就连他家的驴都领上了工资,吃上了城里的饭。
现在就剩家里的两只芦花鸡了,街道的人前几天来过一次。
因为他们是乡下人,户口还没有扒过来,所以他们养鸡,也不好说啥。
王翠芬从三块钱中,拿出了一块钱,
“这个你拿着零用吧。”
“你上次给我的,我还没用完哪。”
周老抠没啥用,也就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能用得着。
“现在咱日子过好了,你在你们食堂那,也别捡便宜的饭吃,挑那好的,人家吃啥,咱吃啥。
对了,你明天去上班,我把家里做的糟鱼,给你装好了,明个你早上走的时候,别忘记拿。”
“记着啦。”
周老抠抽着纸烟,他之前用的烟枪,已经被王翠芬给藏起来了,不让他用了。
这种纸烟刚一抽,还有点不习惯。
“等我发了工资,给你买一盒那个叫啥牡丹的烟,听说那个烟好。”
王翠芬一边铺着床,一边说道。
“我抽一般的就成,别浪费那个钱。”
周老抠节省惯了,他这辈子能抽上这纸烟,都不赖了,这是以前不敢想的。
“就买一盒,咱也尝尝那好烟是啥滋味。”
王翠芬闲不住,坐在床上,又补起了布鞋。
这鞋子穿的后脚跟那里又破了,也不知道脚咋恁费鞋子。
这双老布鞋,是王翠芬从老家穿过来的,虽然已经补了好几次,但还舍不得丢,补补还能穿。
她用的是黑布补的,旁人也不咋能看出来,穿出去也没事。
周老抠留了心,等他发工资那天,一向抠搜的他带回来一双皮鞋。
王翠芬喜欢的嘴都合不拢,这还是她第一次穿皮鞋。
蹲在地上的周老抠,见她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刘小娥的爹娘一家,已经走了,在一天上午,王翠芬他们送到了城外,走的前一天,王翠芬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两家人聚在一块吃了顿饭。
王翠芬把家里旁人送的东西,硬塞给了他们,还有她自己腌的一坛子咸菜。
他们回了乡,乡下不好买这些城里的东西。
周杜娟一家也走了,走的时候,还来这说了一声。
……
回到村子里的周红眼他们,成天在周老抠家门口转悠,专等着他们回来哪。
一个劲见他们不回来,周红眼和周栓子,其实在回来的路上,都琢磨出味来了。
王翠芬有病该不会是装的吧?
让他们卖血,其实就是故意试探他们的。
一路上,父子俩越想越有这个可能,悔的肠子都青了,当时就应该装装样子,不应该说那些绝情的话。
“爹,你说俺二叔他们一家人一直不回来,留在城里干啥哪?”
周栓子蹲在家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杂草。
洪水把他家的三间泥土房,冲塌了一间,现在就剩两间了,围着院子的墙也倒了,那扇木头做的大门,已经不知道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
他们回来的这一路上,到处都是泥,还有飘出来的板凳,糟木头啥的。
听说人家在路上回来的早的,还捡了一只死鸡,早知道,他们也早动身了,说不定能在路上捡到不少好东西哪。
饿的头晕眼胀的周红眼,坐在一棵被洪水冲倒的枣树上,又朝他二哥家看了两眼,
他二哥家,房子倒还好,就是东边的墙头倒了一片,灶房也塌了,屋里的水到现在还有,周红眼趴在门缝那看过,人进去估计要淹脚。
周大发带着俩儿子,已经开始垒墙头,修屋子了。
他藏在炕里的粮食,全部都泡的生芽子了,刨开土炕,看着那些涌出来密密麻麻的芽子,让人头皮发麻。
家里的儿子,儿媳,就连他媳妇,都数落他,要是当初把这些粮食都带走多好,就不会糟践了。
现在饿的没粮吃,周大发家的女的,都去外面找野菜去了。
洪水过后,又有新的野菜从地里冒了出来。
地里的庄稼,算是完蛋了,原本村子里留种的粮食,也不见了。
即使还在,恐怕也不能再用了。
有的村子,有先见之明,见种子带不走,就藏到了山上,现在再拿出来播种,虽说晚了,但总比不种的强,只要种就能有粮食吃。
隔壁村生产队的队长,已经带着队员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双水村的队长赵军,还不知道在哪那,当初他们一家不逃,也不让村子里的人逃,有的人瞅情况不对,夜里抄小路全家跑了出来。
这些天,村里零零散散的人回来了,原本的空村已经回来一半的人了。
但没有一个主事的,就像群龙无首一样。
李大娘看着隔壁村干的这样起劲,在村里已经没有力气骂那个狗日的赵军,还有那个赵德厚了。
要是这父子俩,也像旁的村子把种子藏起来,现在至于没粮种地吗?
双水村的村民,急的不行,可有啥法子,大伙穷的都吃野菜了,谁家还有粮食拿出来再种啊。
玉林公社,
“安子媳妇,你好端端的为啥要和你男人离婚?”
公社也被洪水和冲了,公社里的干部,一边用铲子铲着屋里的泥,一边调节着这小两口的问题。
“就是,王安是第一大队的会计,再说了,你们俩的闺女都那么大了。”
当初这个周杜娟一分钱的彩礼没要,就跑来和已经是二婚的王安登记结婚了。
没有彩礼就算了,连场婚事都没办,这在玉林公社那可是一件稀罕事。
公社里的光棍都快要羡慕死王安了,都纷纷向他请教,怎么让一个黄花大闺女啥也不要的愿意和他一块过日子,帮他拉扯娃的。
那阵子,王安可谓是风光得意,满面红光的,就仿佛让一个这样的黄花闺女心甘情愿的倒贴他,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刚开始他对周杜娟挺好的,在周杜娟面前老实巴交的样子,周杜娟也没有看出他的真面目。
“过不下去了,老于叔,你就给俺俩办了吧。”
周杜娟说啥都要和他离,蹲在地上双手抱着的王安不吭声,在家的时候,他啥软话都说了,没有用,也求了,她铁了心要和他离。
他是一个男人,也有自尊,媳妇硬要和他离婚,弄的他没脸面。
“你这娃,到底发生了啥嘛?说离就离,这不是把结婚当儿戏吗,你说说,你们俩的感情到底出了啥问题,是不是安子背着你,和旁人好了?”
老于叔也不铲泥了,从腰间抽出烟杆,往羊皮做的袋子里,挖了一锅烟草,噙在嘴里抽了一口,
问周杜娟这个年轻的媳妇。
周杜娟想了想,就把在家里和王安说的那些话,都和老于叔这个公社书记说了出来。
“就因为逃难的时候,他让你和闺女出去要饭这点事?”
这点事,咋值当的离婚啊。
“这样,我让安子,给你赔个不是,你看中不中?”
“老于叔,我在城里病的快要死了,他和他娘不愿意把我送医院,我问问您,我这条命,难道还比不上那几个钱吗?
……”
周杜娟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心寒,王家的钱,也有她这些年干活挣的,可他们怕花钱,把她放在一旁不管不问,任由她病着。
如果那天她没有醒来,病死了,也就死了……这个世上没有周杜娟了。
王安他完全可以再娶一房,可又有谁记得她周杜娟?
她就活该病死吗?
她病死了,她闺女小杏咋办?
“这……安子,这就是你做的不对了,你们也不是没钱,为啥不带着你媳妇去看病,省那几个钱,就能省发吗?”
老于叔想为王安说好话,都没法说,王安他娘糊涂,他王安也糊涂吗?
平时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咋这个时候犯糊涂啊。
干这种让人心冷的事,去看个病又能花几个钱啊,钱花没了再挣不就行了。
现在弄得媳妇要和他离婚,先说以后还能不能再娶的上,即使有女的愿意嫁给他和他过日子,他是不是要出一笔彩礼钱。
他能找到周杜娟这样不要彩礼,啥也不要的女娃,是他的运气好。
这人啊,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运气了。
即使再娶,再想找个黄花大闺女,那是痴人说梦话。
并且治病钱和再娶一个媳妇花的钱,哪样多,这个王安还是会计哪,连这点账都算不明白。
王安没想到,她那天病的怎么叫都叫不醒了,这些话,竟然听到了。
“俺想送她去医院,可俺娘拦着说啥也不让,说让她一个人熬过来。
第二天,你不也醒了吗?”
王安闷声说道,整个人窝囊极了。
“我要是没醒,那我现在坟前的草都长出来了。”
周杜娟只恨自己结婚前,没有看清这个男人的软弱,自己的媳妇病成那样了,他娘说不让送医院,就不送了。
“老于叔,你也是有闺女的人,如果你闺女被她男人和婆婆这样对待,你会咋办?”
老于叔说不出来话了,一个劲的抽着旱烟,是啊,他也有闺女,如果对方敢这样对她闺女,他带着人,冲到她家,把她男人和婆婆先揍一顿再说。
然后带着闺女回家,再给她寻个婆家。
老于叔不能昧着良心,再劝了。
“安子,你还有啥话说没?”
王安默不作声,他不想离婚,可对方都不愿意和他过了,他要是硬犟着不离,最后丢人的还是他。
再加上,他娘都说了,既然她想离,就和她离,离了再找一个比她好的。
还说看看这个周杜娟离了他,还能找到啥样的。
乡下人很少有离婚的,有的时候,几个村子里还不出一个哪。
离了婚的妇女,不好找婆家,还会被人说嘴。
说来也怪,这个时候的离婚,是一件很羞耻,很丢人,很不光彩的事,有的人宁愿被自己的男人打的不成样子,都没想过要离婚。
出了公社,俩人手中,一人拿了一张离婚证明信。
“你……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王安在挽留她。
周杜娟没有说话,径直走了。
王安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都是红血丝,整个人萎靡不振,过的好好的,咋就成这样了啊……
回来的路上,她都没说不愿意再和她过下去的事,一到家,就和他提了离婚。
这对于他来说,对于他们王家来说,是奇耻大辱,他能和她提离婚,但她不能和他提。
这些年,他对她不赖,他想不通,就因为没有送她去医院,让她去要饭了,这两件小事,她就要和他离。
……
周杜娟到家的时候,她婆婆张桂花已经把她的衣裳都扔了出来,和衣裳一块被扔出来的,还有哭的满脸泪水的闺女小杏。
“你个二手货,俺看你离了俺儿,还有哪个男的愿意要你这货,还带个累赘……”
张桂花站在门口骂骂咧咧的。
周杜娟沉默的把泥窝里的衣裳捡了起来,抖了抖上面沾着的黄泥,然后牵着闺女走了。
身后属于张桂兰的骂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到,周杜娟站在满是泥泞的路上,从没有感到这样轻松过,空气都是好闻的。
路上有逃难回来的人,推着板车,在泥路上停停走走的。
“娘,咱去哪啊?”
她爷奶,还有她爹都不要她了,她现在只要她娘了。
“咱去之前那个城里。”
周杜娟遥望北方,之前李继工给她的钱,她藏在了身上没敢动,这次能直接坐车去榕城。
她已经在公社开好了介绍信,说要去榕城投奔她爹娘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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