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舍微这一回去漳州, 还住在上回的客栈。
夜深了他还没睡,立在窗边瞧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小楼。
裘志以为他歇了才去洗脸洗脚, 一边往下拽裤腿, 一边推门进来时,却见陈舍微敞着窗在看夜色,忙道:“爷睡不着?可是要吃什么?”
“晚间那碗舂臼面, 盆一样大的碗,我能吃完就不错了, 哪里这么快就饿了呢?”
舂臼面的意思就是在石臼里舂出来的面, 所以劲道爽滑, 弹韧不糊,配上鲜清的骨汤,入口十分温顺而透彻。
陈舍微还要了份浇上白醋和蒜蓉的薄切猪颈肉, 叫一个酸爽腻润。
裘志摸摸自己的肚皮,吃了美味, 不仅仅是腹饱, 更是满足, 的确没什么吃宵夜的心思,于是拿了件薄披风走过去, 替陈舍微披上, 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见他在看一处烟花之地,裘志恍然道:“那就是青筑小楼吗?”
陈舍微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道:“是。”
他与人议事, 从不去烟花之地,这一回因谈栩然的缘故, 想要进青筑小楼看一看。
但临行前, 谈栩然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 又叮咛过,不必费心挖掘她的前世,毕竟好些事情在这一辈子,并未发生过。
陈舍微决定不深究。
如王吉所言,泉州的福香楼是仿了青筑小楼来建造的,半个回字型,西边卖茶,东边卖肉,中间是个大戏台。
但其实两边的界限没那么分明,谁说吃茶就不能搂抱狎昵了?
地方他们定,时辰陈舍微说了算,所以是在白日里。
陈舍微直接从楼外的悬梯上去,避过大堂里的乌烟瘴气。
即便是白日里,大堂里也是烟雾缭绕,茶香清气尽数湮灭,二楼要稍好一些。
陈舍微栏杆边,垂眸看着红绸台子上的正在清唱小调的歌女,一张脸苦得像是刚被人逼吃了黄连,看得两个想凑上来招待他的龟公都犯嘀咕。
可他瞧见的这个节目,已经算清雅的了。
陈舍微已经是迟了一会,没想到那边的人也没到,他想了想,索性坐下叫人去买外头的雪花丸吃。
因为给了不错的打赏,龟公也没不乐意,很快就送了一包来,陈舍微刚拈了一个还没吃,门就又推开了。
陈舍微一个抬眼,见来人是个戴海蓝兜帽的女子,有些不解,等她一露出脸,更是僵如泥塑。
“呵。六哥安好,也问嫂嫂安,问阿绛和,”陈冬理了理发丝,轻笑出声,道:“小侄女可起名了吗?”
陈舍微将手里的糖丸缓缓放回碟中,指尖摩挲了一下,蹭掉一点糖粉。
他又看向陈冬,见她已梳着妇人发髻,脂粉晕染,颇为妩媚,一开口就结巴了。
“你,你在,在这?”他戳了戳青筑小楼的茶桌,一脸震惊又痛心。
“六哥放心,我只是跟了个混账。”陈冬反手摸了摸发髻上的金簪,婀娜的走了过来,在陈舍微对面的团凳上坐了。
“你嫁人了?”陈舍微松了口气,又没完全放下心来,问:“那人对你不好?”
“我这样算嫁人吗?应该说是无媒苟合吧?”陈冬喉头微涩,却有些造作的轻按心口,笑道:“一见六哥就叫我心窝子发暖,至于好不好,我觉得,起码,呵,比待在那活人墓里要好。”
她笑着,原本是娇娇细细相貌,如今添了阅历,眸光流转间,更艳了些。
不过在陈舍微眼里,她始终就比陈绛大了那么几岁。
“不要用这样难听的话说自己。”陈舍微心绪复杂的说。
“六哥说话我爱听,”陈冬嫣红的唇瓣稍抿,随即笑开,道:“不必为我担心,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逃。”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口吻十分笃定,陈舍微点点头,道:“不后悔就好。”
他本来还想问问陈冬是怎么来的月港,却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了,寒暄够了,六哥,咱们来谈谈买卖吧。”
陈舍微面色稍沉,皱眉道:“先前去威胁王吉,后来又出面同左老板谈的,似乎不是你吧?那人说我亲自来的话,说话会方便些,就是指你吗?”
“我也不敢这么想,毕竟从前我对六哥,也不甚敬重。”
陈冬的气质虽有些变化,但看着陈舍微的眼神一直很正,此时垂了眼,有点晚辈同长辈示弱的感觉。
他们虽是同辈,但切实差了些岁数。
“叫你来的是你夫君?”陈舍微的问题令陈冬有些猝不及防,准备好的说辞全然无用。
见她张口微滞,陈舍微眉头更皱了皱,声调重了几分,道:“叫他自己滚过来。”
陈冬眼神柔软的觑了他一眼,竟是什么都没说,示意跟过来的仆妇去叫人。
片刻后门外走进来一位黑衣男子,个头同陈舍微差不多,但要壮些,一看就是练武的。
这人其实长得还不错,就是有些眉压眼,显得凶相,看起来手里得有不少人命的样子,而且胡子拉碴的,感觉略沧桑,像被盐巴腌过。
“叫什么名儿,什么岁数啊?”陈舍微上下打量着他,口吻不是很有礼貌。
男子显然平日里很少被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嫌弃,愕然又不爽的瞪着陈舍微,但又不知为什么,竟没有立刻发作。
“他叫宝舟,没姓,别人都叫他舟爷,您就叫他阿舟吧?”陈冬有些想笑,道:“比您小个六七岁吧。”
可看起来,说是比陈舍微大六七岁都有人信。
陈舍微没说话,只是‘嘁’了一声,激得这位‘舟爷’踢了一脚凳子,坐到陈舍微正前头,阴恻恻的道:“你他娘又不是亲哥又不是亲爹的,摆什么长辈架子!”
“我要是她亲爹,是她亲哥,她就不会在这了。”陈舍微还是替陈冬觉得担忧,这男人好生粗野,身上又一股子咸齁齁的烟味。
本来听了陈舍微这话,宝舟还愣一愣,可又见他捂鼻子,气得对陈冬发火,“你看看,你看看,跟你一样嫌东嫌西!我昨天才叫这姑奶奶逼着洗了澡的!”
陈冬好笑的说:“谁叫你早上起来又穿这身脏衣?”
宝舟理直气壮声又粗的说:“我这衣裳才穿了几天啊?!”
“吃烟那么大方,院里就有的皂角树,叫你省什么?”陈冬又道。
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陈冬也不怎么落下风,陈舍微这才端起没沾过一口的茶,润了润嘴皮子。
“左老板那,不够你挣的?”
他突然谈起买卖来,宝舟转过身子看他,笑得后槽牙都看见了,陈舍微数了数,六颗金牙。
“谁会嫌钱少呢。”宝舟下意识把刀搁在茶桌上,陈舍微扫了眼,见桌底鼓动了一下,应该是陈冬给了宝舟一脚,他歪了歪嘴,又把刀收回来了。
“为甚要过青筑小楼这一手呢?”陈舍微虽问,却不是全然懵懂。
谈栩然与他说过,官府与谈买卖的地方在市舶司,内设官妓乐伎。
青筑小楼是一种延伸,最昂贵的货物不是花魁的皮肉,而是生意场上的各色消息。
宝舟道:“问这作甚?”
陈舍微盯着他看了一会,道:“原来只是小喽啰。”
“我可不小。”宝舟不怒反笑,瞥了陈冬一眼,道:“不过在大人物跟前,的确只算得上喽啰,谁不是这样呢?漳州,月港,这地界上再有头脸的人物,说不准,也只是个傀儡罢了。”
陈舍微默了片刻,转而看向陈冬,道:“弄个干净清白的身份,最好是女户,置些产业在你名下,到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经手烟卷买卖,至于接下来去哪,我不管。”
陈冬望着陈舍微说不出话来,宝舟想了想,觉得有些难办,就道:“如今这女户管得可严。”
“你不是大喽啰吗?”陈舍微道,“显些本事出来。”
见陈舍微挑衅,宝舟气结,陈冬又想笑。
未等宝舟说什么,陈舍微又道:“我听说做了寡妇就好办些,你们二人婚后可上了户籍?”
听陈舍微咒自己死,宝舟自然是恶从胆边生,正要给他好看,就见陈冬斜睨了一眼,眼神冷淡。
宝舟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他的身份自然也是假的,但已经打点妥当,娶妻生子,其实也不妨碍。
可他是浪尖上讨生活的人,连血都是苦咸的,有了牵扯,就是有了短处,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这丫头就是个活靶子!
要不是叫这丫头扯住了裤带,宝舟就同赵如茁他们出海去了,又岂会留在在岸上给那帮佛郎机人找货,费这劳什子劲!
他如今多在东番(台湾)月港两地跑,怕自己如从前那般,一出去就得大半年。
‘哼,到时候头上得叫这丫头戴一摞绿帽子!倒不如像阿茁那般,给别人戴绿帽去!’
宝舟心中一阵烦闷,想起赵如茁知道自家大哥的死讯后,也是活死人一般过了好一阵。
‘人呐,心里怎么就这么乱七八糟的!’
他压制不住叹了口气,其实还怕自己若是不在,这丫头叫人欺负了,找不到靠山。
若是细想陈舍微这个法子,其实是可行的,寻个快死的病秧子给一笔银子,用一桩婚事就能坐实她的身份。
但如此,这丫头岂不更要长出翅膀,一扑腾就能飞出他的掌心,再也不回来了。
“你胆子怎么这样小,既是嫌青楼地方不干净,我手下还有好些干净地盘。”
宝舟站起身,用刀柄捅开窗户,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铺子。
陈舍微来时有路过,依稀记得是卖香料的,他没理会宝舟,而是看了陈冬一眼。
宝舟明白他的意思,不耐烦的‘咂’了一下嘴,道:“非得她?”
陈冬的眼睛黯了一下,陈舍微道:“你们自己想想吧。我在漳州还有些时日要留,想好了再同我讲。”
他说罢起身就走,宝舟想拦来着,见陈冬望过来,动作一顿,眼看着陈舍微走了。
宝舟浓粗的眉毛又往下压了压,道:“不是说你家就是个鬼窟窿吗?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怎么先是一个七叔,现在又是什么六哥,现在上我这演来了?你是他一伙的,还是我一伙的。”
对于宝舟给她一个身份的事情,陈冬并没抱什么希望,但心里总是还想挣一把。
回到月港的小院里,见她一路沉默,宝舟用不耐烦遮掩心底真实的情绪,道:“至于吗?现在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
陈冬捋了捋皱巴巴的帕子,讥诮道:“前晚上不还说我是你的心肝肉吗?怎么?买卖过了心肝肉的手,也不放心啊?”
宝舟习惯了她尖酸的口吻,说起来有点犯贱,他就喜欢陈冬这股子拿腔拿调,阴阳怪气的劲儿,处处彰显着她从前的身份,却又与而今的境遇截然相反。
两厢映照,令他有种捡漏的窃喜和侵占高贵的快感。
作者有话说:
称呼已改,我快钻进地缝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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