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的确是亏损, 这一点只有产妇自己体会最深。
谈栩然夜里还是挺容易发梦的,醒来后浑身虚汗, 非要换过衣裳, 否则就一阵阵的发寒。
这几日陈舍微不在,她做梦更频,请同知夫人来换了方子, 但是方子温补,要些时日才见效, 阿巧每夜都要备上两套里衣备着。
谈栩然一旦睡得不安稳, 就更容易做些逼真的梦。
譬如站在汹涌的浪尖上, 看见一艘艘藏在小岛水屿畔的大船。
其中有一艘船老旧肮脏,船身上满是藤壶绿藻,湿黏黏的, 像是一团腐烂化泥的草植,却又帆杆直立, 吊诡而有神。
船在夜航, 以星斗为罗, 幽绿隐入黑寂,钻入大陆的怀抱。
这时屋顶上野猫发春□□, ‘呜哇’叫着, 谈栩然眉头微蹙,呼吸声变得有些沉重。
阿巧让守夜的婆子用杆子打猫儿去,端着油灯蹑手蹑脚的瞧了眼, 见谈栩然只是略微侧身,又复睡去。
梦境变作白日, 阳光明媚, 潮腥寒冷的海风也干燥温暖了一些。
僻静小院里, 春日里的皂角树还未凝出皂荚,只有满树嫩绿绒绒的叶和密布粗硬的黑刺。
绿绒叶和粗尖刺彼此交织着,隐约现出树后的一扇窗,窗里书案前坐着的一个粉衣女子。
书案上摊着不少册子,女子正执笔书写,颇为专注。
忽然听到门扉一动,她有些警惕的望过去,就见个黑衣男子走了进来。
女子的姿态随即轻松下来,收回目光,搁下笔傲慢的道:“大白日穿成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毛病。”
“男人穿黑怎么了?”男子的音色有些沧桑,但又隐含笑意,“货到了吗?”
“东湾角码头,绿眼猫的仓房里,一共三百二十件。”女子简明的说。
“这样少。”男子有些不满,手在她的肩头不安分的摩挲着。
“脏货,一身海带味,少挨着我。”女子一把打掉他的手,说话语气尖酸却也不乏娇嗔,“还有六十七件漆器,我让人去看过了,品相不错。”
“真能干。”男子反握住她的手,又在细白小巧的面庞上摸了一把,见她不乐意的别过脸,笑了声,捏着她的下巴硬掰过脸,俯身狠狠欺了一番,寻了点喘息间的空隙,还笑道:“就是床上太不经干了。”
女子应该是娇养长大的,皮肤细嫩,男子又是满手的老茧,被他拿捏过的地方一下就红了,挣扎间露出的腕子上也满是青紫瘀斑。
男子‘啧’了一声,道:“真是嫩豆腐,这都三四天了,怎么还一块青一块紫的?”
他想去揉她的腕子,但揉着揉着,又变了味,把玩绵绵软肉,大手又向下游走到腰肢上,一把握住。
“混账!狗东西!”女子一直不甘示弱的踩他咬他,咬可是真咬,腕子上都冒血了。
“这下不嫌我脏了?”男子笑看挂在自己臂上的女子,道。
女子‘啐’了口,两人打闹调情,捅得书案震了下,弄掉了叉竿,窗户一下拍回来,遮住了两人,也弄醒了谈栩然。
谈栩然猛地睁开眼,梦境如潮水般退去,只剩零星几块贝壳在浅滩上。
她撩开帐子,天色已经明亮。
阿巧笑问:“夫人,又做梦了?”
见谈栩然点头,阿巧又问:“这回是什么梦?还是姑爷脑袋上长了小狗耳的梦吗?”
谈栩然想起那个梦就忍不住微笑,觉得也许可以用兔毛做一对雪白的小狗耳朵给陈舍微戴上,是竖起来好呢,还是耷拉下来好呢?
她任由思绪愈发黏腻缠绵,好半晌才依依不舍的回过神,回答阿巧的问题。
“真是奇怪,我不大记得了,那个梦散得好快。”
谈栩然伸手接过红豆薏仁花胶红枣粥,甜甜黏黏的吃食,没放红糖,全靠枣提味。
她吃了几勺,脑海中莫名有残留的,不可捉摸的梦境一晃而过。
谈栩然的记忆忽有触动,道:“我记得你说过五婶有封信。”
阿巧一拍脑袋,道:“我全给忘了!”
董氏的信是陈昭乙送来的,说是在夹在手抄的佛经里,本来是给他压在枕头底下安神用的。
但夜里,陈昭乙躺在学舍的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董氏那个眼神,捏着他手的力度,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翻了翻书,就找到这封信。
他把信送到的那一日正好是谈栩然生产,阿巧吓都吓掉了半个魂,谁还记得这封信。
幸好还没丢,只是压在了谈栩然的妆匣底下,她在家中养身子,至多挽个低髻,梳妆台前连坐都没坐。
谈栩然将董氏的信展开一看,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信,而是……
“这,这是陈冬的嫁妆单子吧?”谈栩然有些讶异,随即恍然,道:“难怪要藏在给阿乙的佛经里,我听卓尔说张氏找这玩意都快找疯了。”
董氏的情况不大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单子在这,那东西呢?”阿巧不解,光是一张纸有什么用?
“这上头写明的只有田产和铺面、宅邸,随嫁的器物、银两、头面、布帛应该是另外的单子上,估摸着都叫张氏扣着了。张氏光知道有铺面,有田产,但不知道这些产业在何处,连契子都没有。”
谈栩然说着移开这一张,下一张是房契,是董氏唯一一间在泉州城内的私产。
阿巧盯着这个地址,道:“咦?不就在王老板宅子边上吗?当初嫌小没有买,我听燕儿说,那宅子前两年还外租呢,租客是独身一人做北货买卖的游商,回家乡养老后,这宅子就空着了,没租了。”
信封中除了这两张纸就没别的了,谈栩然又看了看嫁妆单子,仔细琢磨,发现其中有几个字要略大几分,串起来就是‘正屋西北角’。
最后还有一封短信,应该是董氏趁着自己脑子还清楚的时候写下的,上头说这些铺子和产业谈栩然若有看得上眼的,可以折价卖掉,或是腾换,但有一点,腾换的产业要好打理的,最好是离月港近一些。
谈栩然的目光在‘月港’两字上定了定,微微蹙眉,道:“董氏在这给我弄什么哑谜,一封信几张纸就要我替她东奔西跑的谋划。”
阿巧看着她捏着信纸想心事,不敢打搅,替她换了一盏桂圆茶就下去了。
谈栩然拇指一掀,再度展开董氏的信,盯着上头‘折价’二字看了一会,唇角微翕。
董氏虽然是自说自话了一些,但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小宅子正屋西北角的砖块底下,高凌起出了一个牛皮纸包。
牛纸包里全是地契、房契、田契,约莫七八张,没有谈栩然想象得多。
五房落败之势短时间内难以遏制,董氏应该还是留了些给孙子的,与嫁妆单子上相较,少了四处。
以田契为例,田契上有土地面积、市价,因为这份田契大约是给陈冬备嫁时拿出来过的,所以上头还有族中人陈砚方和中人的印章,以及董临之女也就是董氏的指印,意味着认同董氏把这份田产放在嫁妆里。
如果是寻常买卖,董氏得先问过族人要不要,那么陈砚方这个印章落在这里的意思就是指族人不买,可以外卖,不会有这方面的牵扯纠纷。
但董氏这份是嫁妆,从董家带来的,陈砚方的印章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同中人的印章差不多一个意思。
契约的后半部分是契尾,有地址以及官印。
这契尾与田连接处盖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骑墙印,一半落在地契上,一半落在契尾上。
什么都齐备了,唯独没有买主。
这是因为陈冬没嫁。
谈栩然看着桌上这一叠契约,故意对陈绛道:“这跟白捡金子差不多了,就这样拿到衙门去,光明正大,手续齐全。”
陈砚方去岁没挨过去死了,光有一个中人作证是不够的,这契子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阿娘莫要说笑了,你哪做得出这样的事。”陈绛一样样翻捡着契约,眼神却有点哀伤同情,并没有半点贪婪之色。
谈栩然有点想叹气,她的良心其实真没陈绛想的多。
“五叔婆待小姑姑还是很好的,只是,”陈绛往内室门边觑了眼,就阿巧和小蔓面对面坐着,膝上各自搁着一个针线篓子,放心的继续道:“她真的在月港吗?可是为什么不自己来拿呢?阿娘不是说这契子上没有买主,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吗?”
董氏给陈冬备嫁妆的时候也算高调,且好些产业不是在泉州,就是在男方家附近。
但这个问题,还可以通过找一个人替自己倒手来解决。
‘难道是没有信得过的人?竟然信得过我吗?’
谈栩然觉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忽然想到这信若是不迟的话,而今应该是由陈舍微带着腾换过的契约往月港去吧?
‘果然不是信得过我,是信得过他啊。’谈栩然觉得这才说得通。
不过陈冬已经是‘死人’了,大约还些户籍上的不方便。
谈栩然想了一想,不知道陈冬这丫头在月港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处境,觉得还是先跟陈舍微通一通消息,便把这一堆契约都推给了陈绛,自己取过纸张笔墨,道:“你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陈绛翻捡着,时不时抽出几张地契、田契,道:“这几亩地倒与咱们的地很近,而且是上等田呢。”
一直在陈绛肩头、手腕蹦跳的翠羽雀儿似乎不满她冷待自己,飞到那堆契子里叼出一张,要同陈绛戏耍。
陈绛用一粒瓜子仁从鸟嘴里换了契子,见是一张处在汀州府的铺面契子,托着下巴琢磨起来。
“汀州,小姑姑原先的夫家在汀州吧?嗯,倒是离赣州府很近,货栈虽通了广府,但听阿凌说,近来广府种烟叶渐成风气,只怕日后生意会淡,北上中转倒是少个地方,而且赣州富庶,运河通达,也许值得一试。”
谈栩然一心二用,饶有兴致的问陈绛,道:“这样说来,货栈岂不是建错了?”
“不会错啊。”陈绛想了想,道:“四伯不是有做米粮买卖吗?不然他投货栈做什么呢?广府每年运到闽地的米粮不知有多少,在闽地做米商还是比较容易的。而且还有茶叶呢,咱们卖去的茉莉花茶、香橼茶,广府有名的青柑茶、大叶青,一卖一买,也都是银子。”
“不错。”她的见解虽有些稚嫩片面,但还是动了脑筋的。
等陈绛挑拣完,谈栩然的信也写好了,封口后叫人去泉州卫借信鸽送去,一日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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