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残影和宽衣
甘力可算知道为何谈栩然让黎岱快马加鞭, 请他务必让宫中的赏赐于今夜至陈家祖宅了。
一进院门,望进屋里去, 瞧见陈舍微站在中间, 周围乱糟糟的一群人,他显然是被针对的那一个。
这是掐算准了这帮老东西小玩意要在今夜生事,给陈舍微好看啊。
甘力还有点替陈舍微夫妻俩担心, 怕自己一走,说不准又要作什么乱。
可转念一想, 陈舍微今夜刚领了圣旨, 好比金刚护体, 谁敢动他毫分。
“想来昨夜公爹显灵,是预见了夫君今日的大喜。”谈栩然笑道:“不如就将圣旨供到祠堂去,也叫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能高兴。”
林公公这才瞧见谈栩然姣好的面容和掩在斗篷下的孕肚, 忙也恭喜陈舍微福气接踵而至。
走时,林公公在前, 甘力在后。
他一步三回头, 有点担心自己一转腚, 陈舍微就叫几个叔伯兄弟摁在地上狂揍。
甘力往回瞥第一眼,陈砚儒面无表情站着没动, 陈舍度似乎是要笑没笑出来, 陈舍秋陪了个笑脸,陈舍刞同几个侄儿们拱了拱手,至于陈砚墨, 都没看见他这个人,按着辈分, 他应该站在陈砚儒边上的。
甘力跨上马, 又扭脸, 陈砚儒的脸皮子抽了抽,陈舍度终于是咧了咧嘴,陈舍秋慌忙又笑,陈舍刞和几个侄儿再施一礼,但表情有点不解,倒是一齐去看陈舍微。
甘力第三次转头的时候,终于是连已经钻进马车里的林公公都有点奇怪了,“甘千户,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是。”甘力的语气听起来就像个无脑的莽夫,“只是担心我这傻兄弟。”
说着,他看了眼立在台阶上的一族人,又对陈舍微拱了拱手,俯身对车厢里很是困惑的林公公,道:“咱们也别立在人家门口说闲话,到了千户所里,我再同您讲吧。”
不知是风故意把这句小话给送了过来,还是甘力真就以为自己的音量放的足够低。
众人隐约听见了,但又只能当做没听见。
陈舍刞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他只知道自己若是陈砚儒,现在已经尴尬到脸皮都能起粉屑掉落的地步了。
冬夜的风实在冷,众人干站了一会,陈舍秋正要开口,就见陈砚儒蓦地转身看向陈舍微。
清冷月色下,他的眼珠子黑得都有点泛蓝了,陈舍微的斗篷下正掩着几个侄儿,孩子年纪小,禁不住钻人骨头的冷风。
“你之错与你之功并无干系,切记戒骄戒躁,慎言慎行。”
陈舍微真懒得理这个还摆架子的老头,陈昭远有点听不下去了,道:“二伯公,族人若有什么功绩,族里中公是有赏赐的,六叔这回让咱们一家都沐浴天恩,族里对他可有什么褒奖?”
少年的嗓音像月光一样干净,逼得每个人直视自己的窘态。
陈砚儒良久没有说话,久到陈舍稔打了两个尿颤,有点兜不住了,拼命给陈舍秋打眼色。
“额,这种小事我会安排。”陈舍秋搓了把脸,勉强笑道:“不必二伯费心。”
话没说完,陈砚儒已经迈开步子走了,到底是年纪大辈分高,想甩脸子走人就甩脸子走人。
他才迈过门槛,陈昭甲、陈昭丙几个孩子终于敢说话了,雀跃欢欣的话音接二连三的响起,像是催赶着他快些滚。
“六叔你好厉害!”
“六叔,你这么厉害怎么都不说呀?”
“六叔,番薯好吃吗?”
“六叔,番薯种在哪?我能瞧瞧去吗?”
瞧着几个弟弟绕着陈舍微打转,陈昭远心里的发酵了许久的烦闷渐渐消散烟了。
本来就该这样的,凭什么对错不看事实,而只是由位高者一条舌头说了算?!
陈舍微没有理会陈砚儒,护着几个孩子往回走,又对陈昭远几兄弟道:“你娘应该回院里了,反正出来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你们今晚上回自己院里睡吧。明儿再看,我院里反正都给你们留着屋子。”
陈昭远笑了起来,道:“好。”
众人在各自院落的岔路口一个个消失,陈舍微这才发觉陈砚墨没有跟出来送林公公,不过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蹦上台阶,快快乐乐的回自己院里了。
陈砚墨跟了半路的,落在最末,瞧着陈舍微扬眉吐气的走在前头,他忽然有什么玩意在挠他的心,在抓他的脸,痒得他恨不得把心抓出来,恨不能把脸撕下来。
陈砚墨囫囵在脸上抓了一下,发现是干掉的血痂。
血痂掉了一些下来,面上被他自己挠出了新的血痕。
他就这样狼狈的跪下做了陪衬,看着陈舍微受赏,又用如此可笑的模样游荡着,简直像是陈舍微足下的一道卑微残影。
陈砚墨贴着墙根回到自己院子里,几个下人给他行礼也似没听见,喜鹊掩在门边幽幽瞧着,盯着陈砚墨钻进了他自己的屋子里。
女眷们没有去送行,曲竹韵和蔡卓尔陪着谈栩然回了院子才折返回来的。
听喜鹊说陈砚墨再也没有出来,曲竹韵不禁笑道:“我若是他,只怕这辈子都没脸见人,最好是藏着掖着都别出来了。多可笑啊,还以为能狐假虎威的把小六摁下去,没想到人家这样好的本事,有圣旨撑腰,啧啧啧,一样样赏赐报出来,真好似耳光一般,抽得他面目全非,膝盖也发软呐,呵。”
喜鹊掀开谈栩然使人送来的甜汤盅,就瞧见血糯米熬得黏软成团,芋泥绵绵,红豆烂甜,这几样还没搅和开来,牛乳底汤依旧白浓可爱。
“这样多,你也吃些。”曲竹韵心下满意,虽说席上吃得不错,可方才陪站了那么久,人一冷肚子就饿得快,吃一碗是正正好的。
喜鹊拿了个小碗分了些出来,抿唇笑道:“虽说六少夫人只备了给您的,还有三房、五房孩子们的份,但这血糯米、红豆哪样不是早早煨煮起来,时辰掐得正好,才会有这般软烂甜糯滋味。”
曲竹韵品味着话里的深意,笑道:“赶在年前谁不愿听点喜事?听说那番薯的产量颇高,若是推广种植开来,人人可饱腹,这样一件天大的喜事,杜指挥使的折子定然递得很是时候。栩然也是厉害,我真是好奇,那日她到底说了什么,叫那贱人急不可耐的撺掇着他二哥来打压小六?”
杜指挥使为了防备着漳州卫暗地里使绊子,折子是绕过了福州府直接到的南直隶,由南直隶径直递到御前的。
所以不论陈砚儒、陈砚墨还是漳州卫都没得到什么风声,只有陈舍微那日陪着甘力去杜指挥使家中饮宴,席上才听他泄露了一句。
透口风的时候,估摸着朝廷的赏赐都在路上了,杜指挥使也算是慎之又慎了。
陈舍微捧着汤盅喝了个精光,谈栩然倚在桌边看着他,长睫半遮,应该是有些累了。
“睡吧。”陈舍微有好些话想问,可见她这般,就觉得什么都比不得让她饱睡一觉来得紧要。
“夫君不用我解惑了?”谈栩然被他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肩头,只觉得稳当又踏实。
双身子的人了,他抱起来还是这样轻轻松松。
陈舍微穿着衣裳的时候不显肉,性子又宽和,好些人觉得他文弱,殊不知同那些大腹便便满身虚肉油腻的男子相比,他不知要精壮多少倍。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你怀着身子还要为我的事情殚精竭虑。”
陈舍微替她宽衣,先是要脱那件水蓝色的长袄,领口的翠色玉扣淹没在雪白兔绒里,他指头又粗,抿得直打滑。
“你的事难道不是我的事?”谈栩然反正倚在床上,慵懒的随他伺候,“只是累了黎岱往来在我和大哥之间递消息,时间把握的恰好,这件事的助益才能越大,老头官位毕竟高,若非圣旨赏赐当前,他真要打要罚,我们也奈何不得,总不能撕扯起来。”
陈舍微听了有些汗颜,他可不就撕扯起来了嘛?!
好半天了,才抿掉第一颗扣子,屋里炭火足,陈舍微捏着那粒翡翠扣都出汗了,指腹潮乎乎的又去抿第二颗。
第二颗、第三颗就简单一些,陈舍微拽开谈栩然腰间的系带,替她脱出了一只袖子,又俯身搂住她的脖颈和半个身子,扯着袖口金丝蓝线的蝶舞刺绣,脱掉了这件长袄。
魅惑而纯净的体香散了出来,就好像叫一个肚饿之人去扛面袋,抗在肩上时不觉得,可一摔下来,面袋子一震,粉香四溢,真叫人掏心抓肝般受不住。
冬日里外出都有斗篷,孕妇又体热,所以谈栩然内里穿得并不很多,若是这身里衣再脱掉,那可就剩下小衣了。
陈舍微窥见那隐约成团的红糜,脑海中登时就忆起了谈栩然给他瞧过的那副刺绣。
她今日穿的小衣,正中刺绣是老宅的雪里山茶,凌乱的足印小径上,还落了两双绣鞋呢。
画面牵动记忆,又有女体香薰萦绕,陈舍微顿觉燥热无比,处处不安分起来。
他赶紧垂下眸子,去解谈栩然腰间的裙裹。
马面裙的系带可以在前,可以在侧,也可以在后。
陈舍微俯在谈栩然身上,把手伸到她后腰处摸索,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结,他平日里也替谈栩然系过无数回了,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老半天也解不开。
谈栩然含笑瞧着陈舍微,轻道:“倒不必这样舍不得,褪掉了,岂不更好搂抱。”
这样的姿势,陈舍微躲也躲不掉,只能任由谈栩然赏玩他像是点了胭脂的绯红面颊。
“上一回,”谈栩然细白如葱的指尖在陈舍微下巴处刮蹭,那力道微妙得很,令陈舍微忆起某些失控的感觉,指尖又摁在陈舍微的唇上,撬开他的牙关,陈舍微忍不住用舌尖轻轻舔舐,就听谈栩然满意的笑了一声,气息浮动的继续道:“还是夫君用唇舌伺候的妾。”
“夫人要吗?”陈舍微咽了口沫子,道:“再过些时日就不好做了。”
“夫君懂得真多。”谈栩然扯下他缠吻,稍稍分开半寸,只觉他的唇瓣烫得惊人,“从前当真没有与女子行过房?”
其实不必问也知道,他虽主动又好学,但初次尝试某些乐趣时,处处都很生涩。
陈舍微摇摇头,小声道:“我只有你。”
这话真叫人心动,谈栩然也难有例外。
见他小心翼翼的收着腰,半点不敢压下来,谈栩然索性翻身在上,又俯身含吻他的唇。
陈舍微一惊,又被堵了个严实,只能在呼吸交替间,依靠残留的理智含糊道:“夫人,不是要,要……
他以为只是替谈栩然纾解而已。
作者有话说:
big eyes baby
第172章 饭团和访客
晨起, 陈舍微出门时觉得阿巧看他的目光都有点鄙夷。
谁家俩大人睡一块,大半夜的要换褥子?
陈舍微总不能说自己尿床了!不过么, 鄙视就鄙视吧, 很值就是了。
他越是轻松的哼着小调,阿巧的面色就越难看,小心翼翼的掀开帐子, 见谈栩然刚醒,懒洋洋的侧过身子朝她笑, 双颊粉嫩似春桃, 唇瓣饱满又莹泽, 这才放下心来,嘟囔道:“夫人怎么由着爷胡来。”
被窝里实在太舒服了,谈栩然虽然睡足了, 但神思还在赖床,眨了一下眼才明白过来, 勾着唇角道:“是我要的。”
阿巧无言以对, 憋了半晌才道:“噢, 还好夜里那几个婆子都偷懒去了,否则今早上这消息就传遍了。”
谈栩然支起脑袋, 拱起一边头发来, 乱蓬蓬的,加上她眸中的困惑,更显得她神色可爱。
“为什么, 好些人总是明面上不敢谈男女之事,可背地里哪怕是无意间听到夫妻俩调笑了一句, 都激动得好似是逮着奸夫人妇当众野合一般呢?”
阿巧双手托腮趴在床沿边上琢磨, 道:“不晓得。只是吴家的俩嫂子, 也喜欢听人墙角。”
谈栩然倒没听阿巧说过这个,略略皱眉道:“就是你前些日子回去住的时候?”
毕竟是过年,阿巧也觉得吴缸总是陪着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跟着他回吴家住了七八日。
吴家盖了新屋,但正月和腊月里是不宜搬家的,所以盘算着等开春挑个好日子再迁居。
阿巧这回去,还跟着吴缸住在他的小屋里。
吴家的老宅就那么大,一家子要是齐齐站在院里,转个身都脚踩脚。
其实如果她们是无心听见的,阿巧倒也不会埋怨,只恨吴缸不知节制,夜里明明都做足了,晨起怎么还是那样雄赳赳的,恼人!
可她们听就听了,还听得入迷,一不小心打碎了窗台上的水仙,惹得吴大娘大骂。
何氏还在院里说吴缸和阿巧瞎闹呢,吴大娘大声道:“他们不闹谁闹啊!你不想闹!?”
臊得阿巧压根不敢出去,早膳都是吴缸端进来吃的。
“反正我也很少回去,日后逢年过节若是跟着他回,也就是新宅住了。”阿巧凑近了一些,道:“他后来给两位兄长送了点补品,还说,‘听怎么听得过瘾,还是要真刀真枪的拼一拼。’”
谈栩然笑道:“原来他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
“哪里又是什么正经好人呢。”阿巧轻快的说。
说话间早膳已经摆上桌了,小荠眼看着送菜的婢女出去了,笑道:“爷把这儿当咱们自个家了,早上溜溜达达往小厨房来了,管孙姨要方便拿着吃的早膳,说自己同王老板约好了,要去纸坊瞧瞧。”
谈栩然瞧着桌上是燕皮馄饨和煎蛋,就道:“他拿什么出去吃了?”
“灶上没合适的,倒是能炸饼,可爷说不想吃油大的,他自己个瞧着笼屉里还有点杂米饭,爷就同昨个晚上剩下的血糯米和了和蒸热了倒在油布上,用饭勺铺平,卷上点腌萝卜、咸鸭蛋,炸货余下的油渣子还有一根腊肠,囫囵卷成个筒,做了俩,说是带个给王老板吃。”
谈栩然知道陈舍微管这种做法的吃食叫饭团,别看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味道还真挺好的,有一阵高凌天天拿饭团当早膳吃,那时候他还没进学堂呢,在铺子里当个小管事,每日忙进忙出的,什么汤汤水水的都不顶饱,只有这糯米饭团吃下去肚子里才实在。
谈栩然想起这些细碎小事,就有点想两个孩子了。
小荠哼了一鼻子,道:“几个打下手的婆子见爷自己动手做,表情怪里怪气的,不过什么都没敢说,不像前几日那样,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阿巧也道:“往咱们院里派的这几个婆子,说原先都是在老太爷身边伺候的人,故意叫她们来使唤人的,一句话没顺着她们说,动不动就往二房院里跑!今儿算是消停了。”
越是底下的人,越知道看人脸色,昨晚上陈舍微受赏的事情,想来整个泉溪都知道了。
陈舍微拿着饭团,还提溜了一油纸包的炸饼,浑身飘香的往外走。
裘志原本都在外院吃过粥了,年节里祖宅给下人的吃喝也挑不出错来。
一碗不算稀的白粥,还有一碟腌菜和虾米,可裘志在陈舍微身边吃惯了,总觉得肚里油水薄,啃下去半个油饼才算踏实了。
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好些人连声招呼,因为叫的是‘陈大人’,陈舍微还以为是陈砚儒或者陈砚墨的客人,自顾自的拾级而下。
直到几人横穿过来拦住自己,陈舍微才晓得原来是找自己吃茶的。
这几位都是泉溪镇上的员外老爷,陈舍微虽一时半会儿记不起名字来,但可知道他们家资颇丰,而且田产延绵,因该是知道了他做了闽地的治农官,所以提前来示好的。
见人人手里拎着礼,陈舍微挺不自在的说自己同王吉有约了,结果好些人说王吉是他们侄儿、兄弟云云,要同去。
王吉是官牙出身,自然交际广博,这也不奇怪,陈舍微只好带着乌央乌央的一帮人往王家去了。
王吉知道这消息还慢呢,也幸好带着人上王家来了,王吉一道坐了,三下两下把气氛一热,又替陈舍微满口答应了好些废话,但其实什么也没应承下来。
陈舍微先是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滔滔不绝,随后等人走了,真实的情绪又泛了上来,瞧着很忧虑,笑眼睛也有点泪模样。
王吉的老娘身子越发不好,今冬都难熬过去,故而王家院里静悄悄的,只怕扰了王老娘养身子。
可人越到了这时候,越想听点响,沾点人气,陈舍微到病榻前看望她,说自己得了圣旨了,赏了一院子的东西,等下割半头猪来,再拿几瓶酒来,还有门神也拿一副来,帮着镇家宅。
王吉红着眼圈别过脸去,陈舍微这么不喜欢显摆的一个人,说这些是想叫王老娘安心。
他没兄弟,可有陈舍微,是彼此的倚仗。
王老娘已经不怎么说话,人也迷糊,只是握着陈舍微的手紧了紧,陈舍微望过去,就见老人家微微翘起了嘴角,是个很安心的笑。
“娘,喝点米油吧。”吴燕子轻柔的说。
王吉搓了把脸,随着陈舍微一道出去了,他落在陈舍微身上的目光很关切。
“我才知道昨夜闹了这么一场,怎么不叫我去。”
“反正这事儿如此收场,老头一时间是提不起劲儿再闹什么了。”陈舍微摇摇头,也觉得可笑。
“那是。”王吉想想都替陈舍微觉得痛快,“怎么就那么巧!人家抡圆了胳膊要揍你一拳,结果你轻轻巧巧的躲过去了,他倒用力过猛,一头栽进牛粪堆里,吃个大饱!站起来还要鼓掌,说你躲得好。”
陈舍微没说是谈栩然着意借力打力,又听王吉问:“这几位员外老爷怎么不领家去,也叫那几房人听听人家对你的恭维嘛!”
“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陈舍微无所谓的道:“而且这治农官头衔也不是白给我长面子的,治所虽还在泉州,但有些时候亦要在闽地四外巡视。”
陈舍微一向喜欢窝在家里,牢骚还没发完,王吉已经兴高采烈的说:“那岂不正好,我可以与你同去,也可拓展一下买卖。”
真是浑然不一样的性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纸坊。
承天寺的素点年节里卖的更好,装点心用的油纸和纸匣子供不应求,纸坊里十分忙碌。
陈舍微想要一个大黑板,已经画了简图,让泉州卫里的匠人给做了,但还缺配套的纸张,若是一套配齐全了,底下书吏讲解的时候就可以画一张撕一张,比较方便。
他们正在纸坊议事的时候,又有几波人上陈家给陈舍微道喜了,其中不乏陈砚墨、陈砚儒的一些故交,虽不至于亲自到来,但都也遣了小辈来。
陈舍微不在家,陈砚儒又不可能让谈栩然出来应酬,只好同陈砚墨、陈舍度一道硬着头皮招待,听他们夸赞陈舍微神农转世,又或是句芒庇护,总之一句话,何等的天纵奇才!
陈舍度起初尴尬了一会,后来好话听多了,倒渐渐把自己融进来,陈舍微同他都是姓陈的嘛!夸他就是夸陈家,看他老爹都装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有什么不好受的呢?
如此一想,陈舍度就乐呵呵的听着了。
而陈砚墨,真是想撞墙死!
其中还有几人从前是陈砚墨的拥趸,如今虽也没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但今日毕竟是为陈舍微而来,对陈砚墨说的那几句奉承,总是干巴巴的。
陈砚墨就那样坐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紧绷,失了从前的谈笑风生的随意,连模样看起来都没那么潇洒了。
这几人左等右等陈舍微也不回来,相继离去,出了门就忍不住议论起陈砚墨来了。
说他好好一个端方君子,这两年是叫鬼迷眼了,还是吃错什么药了?怎么把自己的名声败坏成这样?
“不过他在海澄做县令做得似乎还不错,去岁还立了功劳?”
这人说这话时,探头看向其中一位脸宽须发蓬的中年男子,就见他通身的富贵,都是在月港挣来的。
“那时我不在月港,倒不大清楚。只是么,”这男子已经坐进轿子里了,两顶轿子挨进了些,就听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说这份功劳,是人家送到他手上的。”
作者有话说:
关我滴大眼仔呐
等下把月港番外发发
第173章 点心房和锅子店
叫陈舍微受赏的事情横插一杠, 陈砚儒好些盘算都乱了。
隔了两日听米氏说蔡卓尔每日只是去家庙点个卯,很不诚心, 正要训斥的时候, 又忽然听说蔡家来人要见姑娘了。
陈砚儒先是皱眉,又复舒展开来,道:“小五这样怎么见人?叫小六去招待。”
陈舍刞一听就知道陈砚儒的主意, 蔡家这回是诘问来的,估计是蔡器耐不住年后发作, 私下先来骂一番, 出出气!
“六弟一早就去千户所了, 说是林公公有事要请教。”
陈舍刞原本不想说的,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气得陈昭礼夜宵都推出来了, 虽说后来知道是谈栩然送来的,又要回去了。
纪氏在儿子面前装得没事人一般, 可夜里枕头都哭湿了。
虽是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但陈舍刞心里有怨, 日益浓重。
陈砚儒想看好戏,奈何人家现在说走就走, 不听你的排布, 戏台搭好了,你自己唱去吧!
见陈砚儒抉择不定,陈舍度剥剥花生, 也没有这个自请的意思,陈舍刞道:“那么, 还是去请大哥吧。”
陈舍秋这人也有毛病, 可细数起来, 都不是太让人指摘的,总体来说庸庸碌碌,想挣一把没本事,倒也不十分偏执。
就比如说瞧着陈舍微在泉州府衙兼了个通判有些不快,但要叫他因此而下绊子,又觉得太过了些。
这样的人么,平日里觉得可有可无,也不怎么讨喜,但活在这种乌央乌央一大群人的大家族的,总是要有一个的。
因为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识时务,平日里若是高人一等,溜须拍马他也爱听,可若是不及人家,天大的自尊和面子也要搁下。
骄子、英豪们若是话赶话顶上了,他这个庸才在中间转圜,给彼此双方一个台阶,风波可能就消弭了,若是没这种人,那只能是一拍两散,覆水难收了。
可要陈舍秋发挥这种抹浆糊的能耐,前提是别有陈砚儒这种说一不二的长辈在场,且看罚陈舍微那一场,陈舍秋敢说话么!
万般心思在陈舍刞脑中流转,很是感谢陈舍微那恰到好处的一击反制。
陈砚儒毕竟官居三品,虽说架子大,可做官做到这份上,十个有九个放屁都不许人嫌臭。
但有时他也实在太自说自话了,压得人心里一股股的往外冒弑杀的可怖心思。
陈舍刞一震,面庞上有热辣疼痛的幻觉,他定了定神,明白只要陈砚儒脑子清楚,顺从帝心,对于一个家族而言,他是可供攀附的树。
陈舍刞想到这一点上,可脑子里却忽然冒出那月夜下,陈舍微张开斗篷护着几个孩子的情景。
‘朝中有人好做官,’陈舍刞叹口气,‘可是爹总想拉拔陈舍度那一脉,儿子扶不起,又去扶孙子。’
陈舍刞知道自己没长个读书脑,陈舍度也没好到哪去,但他有个不错的外祖家,可以两边一块使劲。
陈昭礼进了泉州书院后,陈砚儒也来信勉励过,但总归庶出这一脉,是被他留在泉州,盘算着满门从商好挣银子的。
“呦,四弟,想什么呢?走路不看路。”正巧碰上陈舍秋从院里出来,陈舍刞把事情说了,就见陈舍秋笑着摇摇头,神色间也很有些无奈,道:“这时候想起我来了,罢了,走吧。”
蔡家的人已经被请进来了,因为是娘家人,而且陈昭远也在场,蔡卓尔就直接见了,也不算坏了规矩。
陈舍秋还以为挺麻烦呢,一看是熟人,道:“这不是陶掌柜么?”
陶九在泉州管着蔡家好些买卖,生意场上也与陈舍秋打过照面,就见他正喝茶呢,神色恭敬有礼,未有什么呼呼喝喝的。
虽说陶九的确是收到了蔡器的信,兴师问罪来的,但陈昭远似乎同陶九聊得挺好,还道:“陶掌柜在家里住一夜吧。六叔晚上能回来。”
“虽说前千户所离得不远,可不是说有事儿吗?这样赶着回来?”陶九不解的问。
蔡卓尔一笑,道:“六弟妹有孕在身,叫他在外头过一夜都不肯,宁愿漏夜回来的。”
陶九觑了蔡卓尔一眼,搁下杯盏轻声道:“伉俪情深,是,是这么说吧?”
不耻下问是美德。
他不大确定的看向陈昭远,就见这少年微微一笑,沉稳的点了点头,道:“是。”
次日陈舍微修书一封,让陶九带走了,原以为是能叫陈舍微好看的事儿,没想到这样平淡就过去了。
陈砚儒也算难得回来一趟,在祖宅里拜祭过先祖之后,除了五房的几个孩子外,众人都回泉州去了。
陈砚儒换了地方,亲朋也换了一拨人,他不论是出门访友,还是故交上门,话题总绕不开陈舍微。
在人家眼里,那怎么说也是侄儿,陈家长出来的苗,夸总没错了。
最后夸得陈砚儒都有点麻木了,顺着他们说去,偶尔嘴打瓢还附和一二,似乎真都有点佩服起陈舍微的能耐了。
那日在昔年同窗家中吃到一匣子颇有新意的点心,陈砚儒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倒是这一匣子点心,主料虽然都是面、糖、油,可样样做法不同,滋味也不同,配着茶倒吃了半匣子。
“这是泉州城新开的铺子?还是外头来的好东西?”陈砚儒想着年后回任上,也可带些回去分送。
“这是承天寺出的素点心!不过用了些牛乳的,牛乳没有伤生,所以也算素的。”同窗有些惊讶的问:“你不知吗?这是你行六的那个侄儿同承天寺合伙的买卖,年节里就数这点心铺子的买卖最好,我这一匣子要小二两,算是贵些的,更贵的还有一种,要订货,也有些便宜的,都很好吃。总之是丰俭由人,进香供佛也好,自家吃也好,不论什么时辰去,都是大排长龙,少说一炷香的功夫,这几日都开始拿号,拿不到号都不用排了,没份!”
陈砚儒愣了愣,同窗又道:“年节里,你侄儿家也出点心和糖果儿,只是多拿来送亲朋,不怎么往外卖,我还是请阿刞代买的呢,什么奶油焦糖,真是润香香的,我买了一盅放在书房里,哪个小孙一字不差的背出功课,就赏一粒,结果十天的功课,三天就背完了。”
陈砚儒常年在外,故土的这些人情交际都是陈舍刞在打理。
说起这个,陈砚儒才依稀想起前些日子陈昭明同陈昭礼瞎闹,说是陈昭礼偷摸吃独食,小气抠搜不肯分。
他隐约听见陈昭礼则说自己已经分过了,没得再分了,要吃就叫陈舍度去六叔家买。
陈舍度只以为这糖是陈舍微送的,骂了陈昭礼一句小畜生,叫陈砚儒呵止了,又斥陈昭明立刻要成亲的人了,竟为点糖同弟弟吵闹,简直不像话!
他难得公道一回,陈昭礼没再说什么,这事儿就此打住。
见陈砚儒不说话,老同窗不解道:“怎么?你没收到点心吗?不应该啊,亭善那老头子都收到了,前日我去吃茶,他还不舍得摆出来!哼,我就是气不过,这才叫阿刞又替我也买了一匣子。亭善还说这孩子恭顺有礼,逗趣讨喜,应该不会漏了你这个二伯的呀。是不是年节里你收的礼太多,盘库的看只是一匣子点心,就压底下,干脆没上单子了?”
薛亭善就是泉州书院的老院长,陈砚儒年轻时与他政见不同,虽不至于交恶,但见了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两人间有这位共同的好友。
陈砚儒想着陈舍微也不会在这小处上给自己埋雷,就点点头,道:“许是。”
“那你回去得问问,你这家大业大的,有时候小事不过问,底下人都习惯成自然了,昧了吃的不要紧,日后再昧点别的呢?”
陈砚儒皱起眉,转而道:“你可有替我问问阿礼的学业。”
“嗯,顺口问了一嘴。亭善就把卷子拿给我看了,文风稍微浮了一点,但这个年纪能做到言之有物就不错了,说是他们小班上的头名,院里的行九。你的侄孙行一,文风务实又端正。”两人都这年岁了,又是多年友人,老同窗笑道:“亭善说你们陈家到了子辈,只有个舍微还算入眼,孙辈里有几根读书苗儿,就看怎么栽培了。”
陈砚儒有些不高兴,道:“我陈家子孙各个人才,怎么到了他嘴里,反倒只有个把可取?”
“他的性子不就这样么,”老同窗笑哼哼,道:“不过那日同他去吃兔肉锅子,噢,也是阿刞同舍微合开的那一家,他吃得津津有味,碰上阿刞来店里巡视,就免了我们这一桌的银子,还赠了一碟什锦炸丸子。”
陈砚儒知道陈舍刞同陈舍微合伙做了些买卖,原以为只有烟叶,没想到还有这家锅子店。
“味道很好?”陈砚儒忽得开口。
老同窗叫他问得大笑起来,道:“你家的买卖,来问我滋味好不好?自己吃去不就是了,怕儿子侄儿收你银子?收就收呗,就当给晚辈压祟银了!”
陈砚儒叫他揶揄两句,心里却涌起一些情绪,回家路上特意叫车夫驶到那锅子店门口,没下车,只坐在车里瞧着外头,锅子店门庭若市,生意极好。
“自家买卖那么多,何必自寻麻烦?”
他总想着叫陈舍度、陈舍刞兄弟二人相互帮扶,可一个心傲,一个心独,虽是做兄弟的命,却没有做兄弟的心。还不比得陈舍微这个隔了房的,陈舍刞素来独行,可那日竟也暗地里护着陈舍微。
陈砚儒半晌没再说话,搁下帘子,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明天一定准时。
第174章 糖果和泥藻
陈舍微还是送了点心的。
陈砚儒一份, 陈舍度一份,陈舍刞一份。
点心也在单子上, 陈砚儒看漏了, 没在意。
那一匣子点心差点叫下人贪了去,不过被恰巧经过的陈舍刞要去了。
这样一来陈舍刞就有了两份点心,还额外有两罐糖。
糖罐是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罐, 浓棕焦糖嵌着杏仁片,雪白乳糖裹着绿仁果, 外头皆包了一层糯米纸, 一粒粒赏心悦目, 一场场甜美幻梦。
陈舍刞孩子少,一儿一女,两人平分也能吃个痛快。
除了陈舍微有人情要往来之外, 陈绛也是有交际的,所以梅兰菊荷四位姐妹各得了一罐, 不过罐子要小些, 糖果是两样掺着的。
说起来只是一点糖果, 谁稀罕啊,陈舍刞纵然觉得那匣子点心味道出奇的好, 但也不不好意思开口管女儿要。
米氏想着女儿快嫁了, 打算同她们说些体己话。
陈兰是脾气差些,但陈梅面对米氏时,礼数总挑不出错来, 眼下也是恭敬而有礼的听着,嘴里那块糖一直抿着, 米氏也没看出来她吃着糖呢, 只是末了陈梅答‘是’时微微呵气, 吐出一股奶香甜味。
米氏忍了没说她,目光瞥见她书案上的糖罐子,谨慎的搁在阴凉处,同笔架挨在一块。
这样宝贝。
笔架上的毛笔无一不是陈梅的爱物,平时书案打理从不叫婢女们插手的。
米氏蹙眉不悦,道:“你都什么年岁了还吃糖,小心吃得烂牙又肥痴。”
陈梅道:“多谢娘亲关怀,这奶油糖六叔家中也是偶尔一做,我吃得珍惜,每日一两颗,不会发胖,不会坏牙。”
“饴糖换了花活罢了,何必说得这样宝贝,叫人家听见了,显得你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似得,跌不跌份?”
米氏说着,又想起陈昭礼拿糖勾引陈昭明的事儿,想着不如拿些给儿子,可梅兰菊荷四个,竟没一个想着弟弟,难道要她开口讨要不成!?
陈梅似乎没有半点不快,淡笑道:“是,娘不是常说女儿家贪嘴么。”
女儿家贪嘴,可没跑去同人家抢糖吃!
米氏一时间摸不准陈梅是不是在影射什么,面色不虞的站了起来。
她等了一等,陈梅立刻道:“娘亲慢走。”
气得米氏走路都生风了,片刻后垂遮着的床褥里漏出一声娇笑。
昨夜宿在陈梅屋里,直到现在还赖在床上的陈兰探了个脑袋出来,神色讥诮的说:“娘真是好笑,嘴里说着一点子糖,却连这一点子糖都想巴不得从咱们这抠去给儿子。”
“应该是见不得阿礼有,阿明却没有,不过她也没说出口,”陈梅拧了个帕子来给妹妹擦脸,道:“你也是胆子大,幸好娘没翻捡床褥。”
陈兰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自从那花火漫天的一夜后,她的性子愈发散漫不顺服了,每个人都只活一次,为什么偏要按着别人的心意活呢?虽起了这个念头,可她却依旧是个不事生产的弱质女流,难以改变什么。
“你也别总憋闷着,阿绛明日在承天寺外分馒头,这是长脸的好事,好些官夫人也去,我不好去,但娘已经答应你去了。”陈梅道。
陈兰略略来了几分精神,琢磨了一会笑道:“这是六婶的主意吧?六叔心思纯然,就想不到这些事,他们实在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水至清则无鱼。”陈梅说罢,就听陈兰轻笑道:“那是,泥藻微浊才好行鱼水欢事。”
陈梅面颊一红,轻轻在陈兰腰上拧了一下,道:“浑丫头,果然是装睡,还敢背后说长辈了,听了多少去?!”
陈梅快嫁了,自然有个婆子来同她细讲男女房事,主要是教导她要矜持,新婚之夜闭眼随夫君弄去,疼也要咬牙忍着,日后倒可以略微使些情趣。
“团扇、团扇。”陈兰笑着躲避,又连声呼唤。
见陈梅最俏丽的一个婢女来了,陈兰趴在床沿边道:“那婆子后来又叫你去,说了些什么,可不准瞒我们。”
团扇倚着床榻跪坐下来,有些畏惧的睨了眼陈梅,道:“教我,教我伺候未来姑爷。”
陈梅未有什么不愉之色,只是好奇道:“与教我的有什么不同?”
“可比那羞人多了!还给奴看了一本画册,上头女子有撅着腚的,有跪着的,跨着的,”团扇回忆起其中一种伺候的法子,没好意思宣之于口,但想起来了,竟没忍住干呕了一下,道:“总之是羞得很。”
陈梅似乎闻见一股臭气,用帕子掩了掩鼻,皱眉道:“这都教的什么,你也不必学。”
团扇咬了下唇,感激的望了陈梅一眼,道:“谢过姑娘。”
原本,陈兰偶见陈舍微和谈栩然在一处,窥见他们小指轻勾,又或是陈舍微俯身贴在谈栩然耳畔说话,气息拂动粉腮乌发丝,处处旖旎暧昧,叫她一个闺阁女儿都有点心猿意马。
可怎么叫这些人一弄,男女之事总显得浊臭不堪呢?
陈兰不愿再细想,期待起明日能出门放风透气来。
分发的馒头是由承天寺的点心房做出来,好些人家都有捐资,并不只陈舍微一家。
高高的笼屉一摞又一摞,雾霭缭绕间,几张美人面更好似瑶池仙子般,不过少了仙女的高高在上,更多了些慈爱温柔。
这行队伍里只有老弱妇孺,青壮男子是不准拿的,若有强行耍赖的,在暗中护持的兵士就会飞快上前拿了他,直接押到码头做工去。
码头这几日给的工钱可比平日多出两倍,干足一日还有薄豆粥可以吃。
馒头余了几屉,最后收场时怕没拿到的人要闹一闹,所以陈绛先带着几位夫人小姐回自家用膳,席面已经备下了。
谈栩然身子重,只在家中等着她们来用膳。
陈兰听陈绛与轿外的婢女对话,陈舍微似乎不在家中。
“六叔访友去了?”陈兰问。
陈绛轻声道:“我阿爹好友的娘亲去了,他们去吊唁。”
说着她掀开轿帘一角,望着点心房排出来的长长队伍,来去人流如织,都要排到湖边长廊上了。
陈舍微家的买卖本来也火热,可他自己眼下却陪着王吉守在冷冰冰的灵堂里。
虽说正月里治丧不铺张,王吉是官牙又是买卖人,自然不缺人来吊唁。
可这热热闹闹的好年景,人家送了帛金就不错了,能有几个如陈舍微这般一直守着?
陈舍刞也亲自来了,坐了一下午才走的,正月里好些交际应酬,能分出一个下午已经很不错了。
吴家人来得自然齐全,忙里忙外的张罗着,有吴老爷子、吴老娘两位长辈坐镇,王吉心里也没那么空落落的。
“唉,只是没叫你娘抱了孙子再走,我这心里也不舒服。”吴老娘叹道。
吴燕子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眸中倒是光亮。
吴老娘看了就是一怔,“咋?你?”
吴燕子点点头,道:“前些日子一直担心娘的身子,还以为是心里担忧,连带身上也不舒服了,后来叫大夫摸了脉才知道有了。娘去之前,我告诉她了,她听着了。”
“好好好。”吴老爷子连声道:“阿吉是独子,要多生养几个才是。”
吴老娘心里虽高兴,听吴老爷子这样说,横了他一眼,道:“那不得一年一年怀,真当母猪下崽啊!”
陈舍微也坐在一旁笑,吴老爷子侧过身子,道:“少夫人几时生?”
“还有不到两个月。”陈舍微说出这话时,心脏就是一紧缩,他都快愁出毛病来了。
陈舍微是打算着在王家多守几个日夜的,但王吉不肯要他如此操劳。
到底是有三个舅兄在呢,陈舍微也放心些,再加上陈梅和陈昭明的婚事近在眼前,他个做叔叔的总不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有婚事自然就有喜饼,米氏久不在泉州,不知道谁家的喜饼好,只想往那贵处挑,问起相熟的夫人,人家倒反问米氏,为何不在陈舍微那定?
说是他有蔗林糖寮,每年秋收后都做喜饼买卖,样样糕饼又香又甜又新鲜。
米氏哪里知道这些!陈舍微又没有毛遂自荐!
她也不想让别人揣测自家与陈舍微关系不好,毕竟他刚得了封赏,浑身红光,谁都想沾染些,所以就将陈梅婚事的喜饼定在了陈舍微的糖寮里,陈昭明则另在泉州最大的喜饼铺里定了。
虽说买卖不是陈舍微自己求来的,可米氏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弃作坊不在泉州城里,而是在乡下地方,怕那些泥腿子手上腌臜,做的喜饼也不干净,心里总不是滋味。
可陈舍微哪里又缺她两单子买卖呢?原本都没空档接了,米氏虽硬声硬气的,毕竟是开了口,排排工期,只好叫师傅们熬了几个通宵了。
早前糖寮就打了样子送过来给米氏尝,因为时间太赶了,东西不齐全,只叫米氏尝了几样。
她催要的急,糖寮又分不出专门的人手配送,跟着吴缸送烟卷进城的车队一道送来。
结果糕饼在匣子里震得碎了酥皮,其实普通喜饼就那模样,米氏碰都不碰,陈梅不在意的拿了块吃,说味道不错,又叫米氏阴阳怪气,挑三拣四的一通指摘。
寻常喜饼铺只做最常见的那种礼饼,中秋佳节、祭祖过厝都要用到,陈舍微糖寮的种类要多些,好些人家走亲戚,送礼物都提前去糖寮订。
自给吴燕子还有阿巧的婚事做过喜饼后,陈舍微偶尔把宅子里的厨娘派到糖寮里教徒弟,渐渐糖寮里又添了蔷薇饼、牛乳饼、山楂饼、番麦松糕、海苔麻花、葱绿酥、茉莉茶酥、芋头烧这几样。
其实种类多就容易劳累,尤其是在这么个忙碌的关头订喜饼,若非人家着意点名要这些,糖寮里都是按着定例来做的。
不过陈绛也盼着陈梅的婚事能体体面面的,所以亲自带了灶上两个做点心的好手,去糖寮里监工了。
陈绛开口要揽这事,陈舍微和谈栩然放手给她,不再操心了。
倒是米氏得知是陈绛去监工,暗地里又不知絮叨了多少回!
第175章 红漆礼盒和笑话
两天后就是陈梅的婚期, 这院里一红起来,就叫人心慌。
米氏又要数落喜饼的不是, 埋怨这些关系真是累人, 好端端的亲事也要拿去给亲戚做人情!
她刚说完,就听来人说喜饼已经齐齐整整的摆在院里。
米氏鼓了鼓嘴,没说话, 一颗心勉强落定。
只见一副副红漆礼盒精美庄重,就连挑夫的担子也是红漆涂抹, 绑着红缎簇成的球花。
挑夫都是端正模样, 穿着干净, 举止有礼,拿了赏钱就退下。
米氏一时间没错处可挑,但四下看了圈, 只见个样貌挺大方的妇人走上前来,说自己是糖寮管事的, 满口吉祥话, 不要钱的往外倒。
这喜饼虽是陈绛带着人送来的, 但她拿了几匣子就往陈梅院里去了,只留了个女管事在这交代事项。
‘什么女管事, 不阴不阳的!’米氏听了又是一股无名火, 表情也不满起来。
糖寮的女管事却处之泰然,笑着叫人打开一个红漆礼盒。
米氏冷着脸一撇眼,望进那圆红之中, 就见满目黄红绿紫,颜色淡融可爱, 与寻常敦实的礼饼相较, 别有一种雅致美感。
装在红漆礼盒里的喜饼小食是分送亲友的, 陈绛配了十张蔷薇饼,两方番麦松糕,四块茉莉茶酥和六块芋头烧,以及十只内馅各异的什锦团子。
蔷薇饼是软饼,饼和饼之间都用干花瓣隔开了,拿起来软塌塌的一张,但丝毫不黏手,内馅的红亮都能透出来,像是姑娘因害羞而绯红的面颊。
米氏咬了一口没断开,忙用舌尖抿了。
这是糯米面做的饼皮,绵绵能拉丝,花酱的内馅香甜诱人,太适合做红喜事上的喜饼了。
番麦松糕是规规整整的淡黄方块,有两张雀儿牌那么大,顶上嵌一粒饱满碧绿的南瓜子,蓬蓬松松的,未尝就能想象到口感。
茉莉茶酥更是精致,极饱满的一个浅绿圆饼,面上嵌一片细白的茉莉干花,米氏拈起来的动作都不由自主的轻了几分,拿到唇边时已嗅到茶香,掰开酥饼,内馅细润洁白,居然是百合馅,还有些鲜蒸的口感,绵软化沙。
看起来,尝起来,就像一小块春天。
米氏闭口吃着没说话,模样的确是好,吃起来也好。
芋头烧是钝角的方块,是先蒸后捣,再捏又烙的做法,所以八个面焦黄,隐隐露出点芋肉的淡紫,朝上的一面落了点杏仁碎片,底下铺着几张交扭的箬叶,六块芋头烧摆得高低错落,弄得好比盆景。
芋肉的点心米氏也不是没吃过,这芋头烧吃起来也就是那个味,不过就是香醇一点,绵密一点,好吃一点罢了!
十只什锦团子一共五个口味,枣泥、芝麻花生、红豆、绿豆和奶黄。
“奶黄是个什么东西?”米氏下意识问。
女管事恭敬的递了一只给她尝,明明也是冷了的糯米皮子,怎么还这样软,奶黄馅香浓极了,好吃得米氏神色都柔软了。
礼盒有两层,下一层是各种糖果儿。
一种是花生贡糖,这个米氏晓得,闽地无人不晓。
还有一种是橙皮糖,剖下来的橙皮用冰糖酿裹了,一根根橙黄亮泽,仿佛包了琥珀一般,咬下去甜酸交织,柑橘类的香气宜人清新。
米氏分明被这种滋味惊艳,却道:“边角料也做,我是不给银子吗!?”
糖寮的女管事笑道:“称心如意,心想事成,橙子有口彩,多多益善。”
米氏嗤一声没说话,指着状如骰子又裹着细粉的糖块,道:“这又是什么把戏?”
“这是水晶软糖,用橙汁与酸檬汁做的。”
米氏捏起一粒,嚼进唇齿间,细糖沙沙,内里软弹,果子气丰盈,更觉奇妙好味。
裹在红封油纸里的喜饼小食,则是送给关系浅一些的同僚或邻居。
陈绛选了六块牛乳饼,四块山楂饼,四块椒盐芝麻花生饼,还有一包红糖麻花,一包海苔麻花。
另外等成婚那日分送的,就是常见的小礼饼了,内馅是五仁肥肉冬瓜糖,很实在了。
米氏坐着吃吃食,喝喝茶,等了半晌没见再呈上来,竟有些失落的问:“没了?”
女管事笑着一颔首。
米氏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看向边上的大儿媳,道:“你觉得如何?”
大儿媳用帕角擦去一点糖,谨慎的说:“儿觉得还不错。”
米氏做作的点点头,道:“来人,带她们去账房结账,对了,再多给一笔定钱,过几日少爷的喜饼也按着这个来吧。”
大儿媳赶在女管事之前开口,“娘,那咱们在黄记的喜饼怎么办?”
“损一点定钱罢了。”米氏不怎么在意的说,却听女管事道:“夫人,我们不接这样的喜饼了。”
米氏诧异的望过去,“什么?”
女管事笑容有点为难,但接不了就是接不了,“这一批喜饼好些都是我们家姑娘带着人做的,离了她,糖寮的人做不出来,光是水晶软糖这一项,太熬人了,估摸着糖寮的师傅要疯了。”
“要加多少银子?”米氏根本不信陈绛一个丫头片子能有这能耐,自顾自的问。
女管事又客套的笑了笑,“夫人,不是银子的问题,是真难办。而且蔷薇花酱、茉莉花瓣也都用完了,这原都不是糖寮里的点心材料,我们家姑娘为着姊妹情谊从承天寺点心房里调出来的。”
“行了你下去拿赏吧。我同你们家姑娘说去。”米氏说着就起身,朝陈梅院子里走去。
陈梅院里正热闹呢,几个姐妹这几日都舍不得离了陈梅,恨不能吃住都在她院里。
米氏一进来,院里的笑声都没了。
原本这笑声里就掺杂了好些不舍愁绪,眼下骤然一静,满院红彩也觉哀愁。
陈绛听了米氏来意,笑道:“二婶,做不了。”
“为着你哥哥的事情紧一紧又怎么了?”米氏朝陈梅一努嘴,似乎玩笑般道:“姐姐是姐姐,哥哥就不是哥哥了?”
陈绛居然不接这话了,看着米氏,嘴角悬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如讥讽如轻蔑。
这年岁的女子鲜有如此直视他人的眼神,米氏叫她这样盯着,不由自主的咽了口沫子。
半晌,笑声才破出来,冷冷的,辅以她愈发张扬清艳的容貌,真有种盛气凌人的滋味。
“二婶说笑了。”
米氏的话在陈绛听来,就是笑话!
陈昭明谁啊,陈绛连见都没见过几面,与陈梅几人之所以要好,也是因为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米氏虽说久居后宅,可自问也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女子。
同些官夫人吃茶饮宴时,谁高谁低,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些含沙射影,处处是陷阱的话语,她也能分辨。
至于宅院里那些女子,妾室又或是庶女,还是身边这个庸懦的大儿媳,哪个不敬她怕她。
米氏觉得自己,是有些底气的,不曾想今日叫个晚辈不客气的堵了回来。
她张了张口,看着陈绛淡笑平静的面孔,竟有种面对男子时的畏惧。
米氏恍恍惚惚的发现,她一直以来似乎都弄错了,何谓底气。
“好不容易歇了虫事能得几分闲,又为着我的礼饼叫你忙碌。”陈梅见气氛僵硬,拉过陈绛的手,真心实意的说:“六婶身子重了,开了春你又要忙着花事,能歇的日子就那么些。”
陈绛也不再看米氏,笑道:“花儿在地里,又不用我除草浇水,我的事情又不多,我愿意忙。再说了,你可别以为我娘日日赖在床上养胎,里外还都是她拿主意。罢了,今儿我先回去,明儿送一盘南瓜奶油挞给你尝尝。”
陈绛已经站起来了,陈梅的手却没及时送开,而是愣愣的,怔怔的牵着她。
陈绛顿了顿,俯身反手握住陈梅的手,在她耳畔轻道:“梅姐姐别怕,到了南直隶又怎样?行水路快得很,我会定时托人送花露和花脂给你,你有什么事儿,也好同我讲的。”
陈梅眼里浮乱的情绪沉淀了下来,心里一下就踏实了。
米氏看着女儿神色的变化,又费解的望向陈绛。
就见她眉目间魅气萦绕,像足了谈栩然,但又气质清冽似陈舍微,叫人心生向往,又难有轻视亵玩之心。
她早已不裹足了,今年也彻底不装了。
米氏前些日子想去金铺把自己的老金炸一炸,行到热闹拥堵处,车马动弹不得,只好换了轿子。
她下马车时一双小脚摇摇摆摆,一抬头恰好见陈绛从一间裱褙铺走出来,怀中抱着两根天地杆,还有一块绢布一卷丝带,这都是装裱用的。
就见她快步从台阶上走下来,面巾被风吹得翻飞,裙摆舞动,露出一双纤巧但不畸凋的足,绢布也被风偷走一尺,在她周身如白浪般翻涌着,好似神女绕身的缎带。
美人在风中笑靥如花,连米氏都在鄙夷她抛头露面之余,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她肆意的美丽。
陈绛不裹足的事情似乎人人都知道了,米氏在陈舍度跟前提了一嘴,陈舍度先是一皱眉,后又道:“罢了,小六家的女儿是当儿子养的,总归不同些。”
“肚子里那个要是儿子呢?”米氏问。
陈舍度笑道:“老六是疼女儿,难道生出个儿子来,还叫女儿当家?自然是要老实收心嫁了。”
米氏那时听到陈舍度如是说,忽然十分期盼着谈栩然能生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
到时候看她们如何后悔,把女儿养成这种性情,泉州的体面人家谁愿意娶呢?
难道还是低嫁给那个倒插门的小子?有了儿子还能容个姐姐占了家财?
此时米氏望着陈绛的背影,又想起这事情,冷哼了一声,瞧见四个女儿不解的望过来的表情,她故作高深的道:“她呀,也就是没兄弟。别看现在自在,日后不知要如何自处。”
第176章 茶楼和生产
这一嫁一娶接踵而至, 夫家来人,娘家送亲, 陈家二房自然要盛情款待, 陈舍微原以为没自己什么大事儿,岂料时时被喊去作陪。
陈舍度处处与人说他刚得了圣旨赏赐,众人又一窝蜂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虽说不是虚言,但也听得陈舍微面红耳赤。
撇下一身喧闹, 挤进帷帐之中, 洗去酒气的陈舍微藏进谈栩然丰腴而柔软的怀抱中, 轻轻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气息中满是乳香,令陈舍微醺然欲醉。
谈栩然虽少见的早早来了乳汁,但却没打算全靠自己喂孩子, 那样的话就太牵绊了,许多事情都不好做。
“夫人已经挑好乳母人选了吗?”陈舍微不肯抬脸, 闷声闷气的问。
听谈栩然说是家中养虫做花脂的妇人, 知根知底, 身体康健,而且昨日已经生了, 乳水也很充足。
胸口的脑袋动了动, 一片白腻之中缓缓蹭出一双乌溜溜的眼。
陈舍微道:“那等夫人生了,我叫吴缸抓两只羊送给她家孩子。”
谈栩然一只手斜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他的耳廓。
觉察到她微微低头, 陈舍微立刻仰首迎接亲吻。
唇瓣相触前,听谈栩然几不可闻的吐了一句话。
陈舍微本就痒得浑身轻颤, 这话入耳, 更催逼的耳尖鲜红欲滴。
“好。”
听他含羞应下, 谈栩然轻笑一声,未吻先勾舌。
漫长缠绵的一吻方休,陈舍微红着脸用热帕子细细揩过谈栩然纤长柔白的手,洗去她掌心的黏腻,神色既羞涩又专注,仿佛在擦拭阿芙洛蒂忒只有白纱微遮的雕像。
也许不应该说‘仿佛’,谈栩然就是他唯一的美神,他就是谈栩然最狂热虔诚的信徒。
“左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你同他可约好了?”谈栩然轻声问。
“还要过上几日,烟卷铺子里不够清净,就在夫人的茶楼里谈吧。”陈舍微稍稍回过神来,哑声道。
年前沁园边上有间茶楼经营不善要出售,虽在沁园边上,可地段偏狭,难怪引不来人气。
曲竹韵好似银子会咬手,一有余钱,就拉着谈栩然去看了看。
初看也觉得不甚理想,倒是谈栩然徐徐上了三楼,发觉景致颇好,可以纵览沁园碧波悠悠,雾霭缥缈,是个雨日赏沁园的好地方。
曲竹韵见谈栩然喜欢,就想掏银子了,银锭子晃荡得咣当响,蔡卓然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怕银子会生虫啊?
谈栩然琢磨了一下,觉得可以撤了茶楼里的点心房,直接从承天寺的点心房里拆分过来,茶水也换成陈舍微茶园里的绿茶、茉莉花茶、蔷薇花茶等,如此一来成本大为可控。
三楼留作私用,日后她们做买卖,也多一个议事的地方。
这茶楼最后是曲竹韵和谈栩然各四,蔡卓尔占二这样分的,谈栩然自然可以说了算。
“好,那我早些叫人备点心。”谈栩然道。
年前左老板答应下来,说替陈舍微去跟漳州的那伙人谈。
但这个腊月、正月过得闹哄哄,又是陈砚儒生事,又是受赏后蜂拥而至来祝贺陈舍微的各路人马,又是王吉老娘的丧事,又是陈家二房连着的两门亲事。
这些事情中间的空闲还夹杂着泉州卫的差事,以及林公公要求——让他把这些年的农事手札都誊写一遍,最好是雕版出一套农书。
虽说这事儿主要交给了手下的书吏和苏师傅,可手札毕竟是随意书写的,好些地方涂抹修改,偶尔蹦出一两个只有陈舍微自己才清楚含义的现代词汇,还得绞尽脑汁的给出一个解释。
总之是挺疲倦的,需要时时把控身心,免得糊弄不过去了。
只有谈栩然能让他松懈下来,或者更过一点,在她的调弄下彻底失控,全然释放。
实在是宜身宜心的良方。
陈舍微想起左老板的口信,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解决,但躺在谈栩然身边,就好像在一个无风晴日,歇在小舟中轻晃,舒服得连眉头都蹙不起来。
左老板根在漳州,但枝繁叶茂,在泉州也有宅邸,甚至还有美妾、庶子,真是处处可享天伦之乐。
他是名副其实的大商贾,又烟又酒的习惯了,只是年岁渐大,夜里咳喘频频,晨起时又浓痰黏腻,家人早就劝他戒烟戒酒,只是生意场上推脱太过扫兴,总是不成。
但在陈舍微这里,他可以清茶一盏,另配上一碟酸甜的软糖,烟瘾就能熬得住了。
这茶室里香气幽微,梅枝斜簪,还有杯杯绿茸苔藓,一切陈设都如此秀气可爱。
左老板四下瞧瞧,笑道:“这是女客常用的地方吧?”
陈舍微摇摇头,道:“女客一般都在三楼。”
左老板一噎,敢情他这个臭男人还进不得呢!
听左老板说那帮人把价钱压得太低,几乎要他平进平出,毫无利润可言,这种程度左老板尚且可以看在陈舍微的面子上,白做了扛包工也就罢了,可人家还要用他的仓库。
虽说左老板原本就沾点外洋的买卖,但没道理替别人揽风险啊!
陈舍微蹙着眉头,道:“听起来有些无理取闹。”
“嗯,他们还说若是你去议,彼此都能得点方便,啊,不知是有什么盘算呢。这一阵我先帮你顶着。”
但只是暂时的。
左老板粗大似棒槌的手指拈着一小点点的软糖左看右看,美美的塞进嘴里,嚼得还挺矜持。
王吉尚在热孝,陈舍微哪好意思要他去。
因为要等林公公同行,所以泉州卫运番薯去漳州的队伍还要再过一月才会启程。
林公公此番要去月港巡查,虽不知是万岁的意思,还是那位九千岁的意思,但明面上,各路人马的尾巴都要藏好,算是个好机会。
只是……
陈舍微望向窗外,初春时节细雨蒙蒙,沁园湖心有小舟、画舫,美得像一副湿漉漉的水墨画。
仔细算算,谈栩然肚里的孩子已经足月,随时会发作。
这样也好,否则陈舍微哪怕肉身跟着去了,魂魄也会留下来。
左老板不解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陈舍微回过神来,解释道:“内子和小女在画舫上赏湖色。”
左老板何其精明,又知晓谈栩然即将临盆,瞬息间就明白了他的隐忧,只吃糖不语。
陈舍微和左老板商讨完往回走的时候,画舫也缓缓靠岸。
他在家门口的小道上瞧见自家轿子,后头还有曲竹韵以及蔡卓尔的轿子。
陈舍微就立在门边等了一等,好奇这天色都不早了,她们为何不直接回家去?
轿帘一掀,陈绛先出来了,她脸色稍稍有点不好,一见陈舍微先吁了口气,道:“爹,娘说肚子一阵阵发紧。”
陈舍微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几步就跨了下来,谈栩然还能自己走出来,见状道:“缓口气,不急。”
陈舍微要抱她,谈栩然只交了手给他,淡定的道:“不是你说要多走动吗?只是一阵一阵的紧,眼下又不紧了。”
曲竹韵和蔡卓尔跟进来,这一帮人里最不紧张的就是谈栩然了。
行了一段路,谈栩然脚步一滞,面色有些强自压抑的痛苦之色。
陈舍微见状忙将她抱起,一边迈过内院的门洞,一边不住的碎碎念叨道:“我已经让人去请同知夫人了,稳婆已经在院里了,我列了事项单子给小荠,让她盯着稳婆,用皂角细细洗了手,还烧了几大锅子的热水,剪子纱布都是沸过又暴晒的,也都存在热水煮过的瓷盒子里,镇痛的丸药和床柱上供你拉拽借力的绑带也都备好了。还有,还有……
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恨自己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谈栩然这是第二胎,产程会快一些,这个月肚皮一紧一紧的感觉很频繁,但不似在画舫上感受到的那样有规律。
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
听着陈舍微焦灼的碎语,想着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谈栩然心中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再世为人的是她自己。
入夜后,曲竹韵和蔡卓尔都没回家,只叫婆子把青秧带了过来,好同阿绛作伴,分散一下注意力,她们非得等到谈栩然安心生产才会回去。
谈栩然陷在床褥里,胳膊挂在绑带上,只觉宫缩愈发猛烈,那种疼痛感受很难形容,像是几百场月事累积在一块般叫人捱不住,折磨得人痛苦又疲惫,几乎是宫缩一停她就睡着了,睡得像是昏迷过去,然后又被下一场宫缩痛醒。
谈栩然清醒的时刻很短暂,但每一瞬都能看见陈舍微在陪她一起受煎熬。
陈舍微要进来,谁都没敢说一句讨嫌的话。
轻轻拨开谈栩然濡湿的发丝,用指腹拭去她无意识溢出的泪,陈舍微意识到这是谈栩然在他面前第一次落泪,心里顿时酸得像一块拧烂的帕子。
谈栩然对此全然没有意识,被痛折磨得有些神志迷糊了,只是在陈舍微松开手时,她微微蹙了蹙眉,但腕子随即被一只温暖的手扣住了。
同知夫人天将明时来的,问过稳婆说是胎位很正,宫口开得也快,又把了把脉,给谈栩然开了几副备用的汤方。
虽说是备用,但陈舍微全让人给抓齐了,而且煎煮好了。
按着同知夫人原来的打算,是留了方子就走,等谈栩然产下孩子后再抓些药,供她调理一下,这也算上心了。
可见陈舍微脸都白了,状态看起来没比产妇好多少,她念在陈舍微诚心来请,谈栩然与她也有交际,素来是出手大方,花露花脂又好用,自家儿子同高凌又投趣,自家女儿在曲竹韵的女学里与陈绛关系很好。
兼之还有陈舍微刚得了圣旨封赏这一重,层层叠加,令同知夫人心思回转,想着索性送佛送到西,所以就在侧室里坐了,还说了些话开解陈舍微。
陈舍微魂不守舍的坐着,忽然心头没由来的一阵发慌,他顾不得多想,一句交代也没有就往屋里奔去。
同知夫人茶盏还没放下来,陈舍微已经没影了。
屋里的空气黏腻而拥挤,一股浓郁的血气。
陈舍微这几步走得很艰难,像是拨开重重阻碍到了床榻前,一下就跪在了那里,脆如骨裂声。
“夫人,夫人。”陈舍微连声叫着,这样近,又那样远。
谈栩然听见他的呼唤,想睁眼,但眼皮又重如千斤。
同知夫人也跟了过来,见稳婆举着血淋淋的一双手,面色难看焦灼,连声说血难止。
她连忙让人去拿针包,心中暗自庆幸陈舍微早就让人备好了汤药。
汤药晾得温热恰好,阿巧和小荠一边忍泪一边撬开谈栩然的牙关,生生灌了进去。
刘婆子手里托着个红彤彤的没毛猴子,哭嚷得太吵闹了,逼得陈舍微冷漠的瞥了一眼。
孩子哭谈栩然没有听见,她觉得好累,又好轻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褪去,抓不住了。
无数画面光影闪过,前世的许多悲苦之事纷至沓来,激得她愤恨狂怒,气血翻涌。
陈舍微只见阿巧浑身发抖的拿出一块块滴血的纱布,小荠死死咬住唇,把干净纱布一卷卷的塞进去。
同知夫人来不及动手一件件的脱,而是直接用剪子绞了谈栩然的衣裳,随后动作飞快的下针。
至于陈舍微自己,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东西了。
他的魂魄系在谈栩然的魂魄上,随之碎裂或重聚,只要在一处,这都无关紧要。
谈栩然不知道这些,在那一瞬的恨意达顶,随即画面更迭,又是一片蔷薇月季浮花海,葡萄宝石满棚顶,秋来银杏如金扇,落雪松针小楼安。
谈栩然忽得平静下来,她知道,是他来了。
第177章 三朝和满月
孩子被刘婆子抱了出来, 曲竹韵站在外头,神色张皇的伸手要接孩子, 眼睛又死盯着屋子里。
见她这样, 刘婆子哪敢交孩子。
蔡卓尔叫来了乳母,又揽着陈绛不叫她进去。
听到陈绛叫娘,三人齐齐落下泪来, 脸色惨白。
陈绛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拨开襁褓看了眼, 就见这个婴孩浑身红透, 头发浓密, 泡在羊水中十月,皮肤都发胀,竟还有这样标志的眉眼, 俊秀的鼻梁。
蔡卓尔和曲竹韵跟着看过来,几人都只是看着婴孩, 谁都没有说话。
这外间内室两处地方, 竟是一片寂然。
还好乳母有经验, 伸手搂了孩子去喂乳,蔡卓尔跟着去了。
曲竹韵朝陈绛一展臂, 揽着女儿坐在一处。
众人都不觉时间流逝, 直到同知夫人一脸疲倦的走出来,道:“纸笔,要换一副药。”
陈绛见她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忙道:“您说,我来记。”
她下笔神速, 似乎在争抢什么, 直到小雨拿了方子飞一般跑出去, 陈绛才悄声问:“我阿娘还好吗?”
同知夫人点点头,道:“接下来就要好好调养着了,最好是做足双月子。”
陈绛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方才在心中许下的誓言很值得。
曲竹韵连道几声阿弥陀佛,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男孩还是女孩啊?”
同知夫人也不清楚,就见给谈栩然打理完伤处的稳婆摊着一双虽然洗过但还是通红的双手走了出来,道:“是位千金呐。”
曲竹韵替谈栩然稍感失望,但不知怎么的,这种失望很淡,似乎只是循例失望一下。
灶上温着甜汤,陈绛吩咐人给同知夫人端来一碗,又着人一勺勺喂给她喝。
这可不是人家矫情,更不是陈绛谄媚。
施针止血要巧劲,谈栩然身上三十几根针,根根要拿捏分寸,事后才觉手累得轻颤。
陈舍微移出来与同知夫人郑重道了声谢,这位夫人笑道:“不打紧,替我家孩儿管你要些糖吃。”
陈舍微脑子还有些涩,木了一会才道:“一定管够。”
面上没有半丝笑模样,眼里谁都没看着,又移回谈栩然床前守着了。
同知夫人与曲竹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一声,道:“从前也有人求我去看顾产妇,多是娘亲替女儿来求,也有隔辈亲的老祖母替孙女来求,这夫君来求么,先前倒有一位,但也不是亲自开口,而是同我夫君说的。”
同知夫人侧过脑袋啜了一口甜汤,继续道:“唯有他一个,是请我夫君引荐,亲自来见我。他提了一对红漆礼盒,一盒点心,一盒糖果,知晓我礼佛,还赠了我一樽玉观音。唉,难得,真是难得。”
曲竹韵和蔡卓尔等到谈栩然醒了一次才回家的,邻里听陈家放了炮仗,纷纷上门恭贺陈舍微弄璋之喜,费了郭果儿一张嘴,一一回说是生了女儿。
婴孩出生,风俗颇多,头一件便是洗三,闽地又称之为做‘三朝’。
可这些事情,陈舍微概不过问,也不操持。陈家这几日是陈绛当家,曲竹韵和蔡卓尔辅之。
做三朝这一日主要是要备齐吃食,用油饭、整鸡、好酒、鲜菜祭神拜佛,告慰先祖,然后再以油饭、韭菜、鸭蛋等食祭过‘床母’,本来还要备好吃食送外祖家的,陈绛派了人去福州,可只叫他们去外祖父坟前祭拜,没叫他们上谈家门。
曲竹韵听了陈绛的吩咐,本想说点什么,侧眸一看,见她神色笃定,便都什么都没有说。
若生了男孩,油饭、油饼还要分送亲友四邻。
不过人家接到陈家的油饭时,完全不惊讶,还笑道:“今儿就没做饭,等着你家油饭呢!”
陈家的油饭味美量足,海蛎、干贝、香菇下油翻炒后盛起,五花肉切小丁煸出肥油后调味,入汤水,下糯米,下姜丝水、葱头油,然后盖盖焖煮。
掀开时浓香扑鼻,糯米粒粒油润,金黄饱满,肉粒海味比比皆是,弹糯交织。
油饭要倒扣在红漆木盘里送给人家,一般会回以生米一捧或面线一捆,关系好的还会压红封,意为‘压盘’。
陈家还做了芋头、萝卜料的素油饭送去承天寺,小沙弥把木盘还回来时,面线放了,红封也放了。
好些人家都是这样的。
陈舍微直到孩子做满月时才露面,因为谈栩然渐渐能下床走动几步,气色日益好转,他也终于有了点人气。
做满月时依旧要如做三朝那般祭神拜佛敬床母,若这孩子是向神佛求来的,还得还愿,陈家可省这一样事。
孩子将要剃胎发时,陈舍微可算是头一回抱她,这孩子还没有乳名,听陈绛喊小妹、小妹的,众人都那么叫。
怕损了婴孩幼嫩的头皮,陈舍微只叫他们象征性的剪一剪就罢了,随后又在曲竹韵的指导下,从水里捞起一个鸡蛋,在小妹脸上滚了一滚,鸡蛋滚完,又拿起一个鸭蛋滚身子,口中还需一直道:“鸡蛋面,鸭蛋身。”
只盼着孩子康健。
剪下的胎发要与石子包在一起,高凌小心翼翼的接过红包,凳上梯子,将其放在厝顶,这又是希望孩子头发好,头壳硬。
满月宴就是收金子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陈家各房这回都很大方,送起金饰来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看起来似乎只有陈砚儒给的那对桃儿最小,可一掂量,居然是实心的。
按着价钱来算,真只有陈舍稔最薄,一对空心金镯子,幸好临出门前陈舍秋看不过眼,给增补了一件金坠子,祥云下挂满了碎金铃,等孩子会走会跑了,好听个趣。
众人送的多是金饰,杜指挥使索性送了一个金丝累造的珠宝匣子,一捧出来金光耀目,连陈舍微都道:“太贵重了吧。”
“给孩子,也是给你压惊的,怎么孩子都满月了,瞧着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杜指挥使重重在陈舍微肩头拍了两记,见他神色一缓,众人心中竟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曲竹韵和蔡卓尔也是,这一月来偶见陈舍微,他都是一副冰凉凉的样子,唯有在谈栩然卧榻边见到他时,还有些从前模样。
就连陈绛都要看着他的脸色说话,小心斟酌。
事后二人感慨,原来一向好脾气的人若收了性,竟是这样的冷然不好亲近。
陈舍微搂着这个珠宝匣子,就觉得怀中一坠,像是魂魄被压回了身子,有了沉重而踏实的感觉,再抬眼一看众人,一个两个竟下意识不敢接他的目光,不是垂眸躲避,就是虚虚闪闪。
‘我有这么可怕吗?’
陈舍微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看了陈绛一眼,见她居然一愣,咬着唇望着他,微微的勾起唇角,是一个含着期冀的笑。
陈舍微不太清楚自己这些时日是什么样子的,跟谈栩然无关的事情都很模糊。
只记得前些日子米氏来还洗三的木盘,陈舍微没让她进来探望谈栩然,米氏坐在外间同蔡卓尔说话,陈舍微依稀听见她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喝些补血的汤药也就是了,不必这样矫情还做双月子,生了瘦瘦小小一个丫头片子,能费得了多少气血。
他也没做什么,只是走出去摔了杯碟,掀了茶桌,碎瓷蹦到米氏额角,血流得倒是很顺眼。
米氏叫得好吵,他只好指着米氏的鼻子叫她滚蛋,米氏嚷得更加厉害了,他唯有抄起墙角倚着的花锄赶她了,这不都是她逼的吗?
‘又没有劈她天灵盖,这很过分吗?谁叫她说话难听,声音又尖得像磨玻璃。’陈舍微想着,又觑了米氏一眼。
米氏今日低调得很,缩头缩脑的坐在那里,觉察到陈舍微的目光转过来,米氏顿觉紧张,心道,‘这疯子不会又要暴起生事吧!?’
陈舍微见她躲着自己,暗觉好笑,果然还是恶形恶状好一些,省却许多麻烦。
满月宴宾客众多,杜指挥使都亲临,陈舍微自然不能撇下他们,即便他心中很想离席。
他从前遇到类似的事情时,并没觉得如此烦躁难耐。
虽有这样的念头,陈舍微却根本没有检讨自己的意思,席面一散就回房了。
谈栩然刚刚睡醒,面上血气重现,粉润润的,正倚在几个软枕上瞧着乳母怀中的孩子。
见陈舍微回来了,谈栩然一抬眼,乳母便知趣的把小妹抱下去了。
乳母从陈舍微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孩子。
谈栩然看着又把脸埋在自己掌心里的陈舍微,柔声道:“她这样小,知道什么?别恼她。”
“没有,我是恼我自己。”陈舍微抬起眼,这些日子他瘦了好些,一双眸子更深邃,睫毛疲倦的遮着,总觉得像是时时要哭,彷如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儿。
“莫不是打着什么自宫的主意吧?”谈栩然玩笑道。
陈舍微果然神色古怪起来,道:“倒也没这么下得去手,只是以后不好再做了。”
“什么?”谈栩然惊愕反问,“不行房事了?”
“不是,只是不做到底了。”陈舍微一本正经的说。
谈栩然挑眉笑道:“你恐做不了主。”
陈舍微一改常态,很淡定的说:“你看我做不做得了主。”
见谈栩然檀口微张,少见错愕呆愣的样子,实在可爱至极。
陈舍微轻轻笑出了声,凑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亲,道:“什么都没有你要紧。”
谈栩然躺了这些时日,睡着的时候总是在做梦,有梦见前世,也有梦见今世。
同一张脸孔,可她总能清晰的分辨出两个人。
“不要怕。”谈栩然手指微微用力,掐着陈舍微的颊肉拽了拽,平静的笑着说:“老天爷既叫我重活了一次,势必不会这么简单叫我死的。”
陈舍微一下子没听懂。
谈栩然望着他定住没动的眸珠,口吻如常般道:“这是我活过的第二世了。”
第178章 前世和月子餐
谈栩然细细说了前世。
她如何嫁入陈家, 原身如何厌弃她一双天足,家道中落, 她又如何被骗卖至青楼, 听到陈绛失踪的消息后,又如何生无可恋,自我结果。
末了, 她说得很朦胧,并不想让陈舍微知道她是那样决绝自焚而亡的。
谈栩然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情绪的微微起伏, 语气的稍稍滞涩, 似是说书人为了吸引茶客而故设的停顿和伏笔,而没有半点自我的感受。
陈舍微却轻易的陷了进去,她所经历的惊悚如流沙般将他淹没, 无法呼吸,心疼又愤怒的情绪快要把心脏挤爆了。
谈栩然抚着他的面庞轻轻发出安抚的‘嘘’声, 陈舍微被她温暖的指尖一触, 倒吸了一口气, 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感受到陈舍微宽大厚实的手掌渗出的暖意, 谈栩然放松的在他肩头蹭了蹭脸颊, 道:“如此想来,我们是否很般配呢?”
“自然。”陈舍微想也不想,立刻道。
“所以你不要害怕。”谈栩然终于引出她最想说的话, “你这样曲折的来到我身边,是老天爷给我的抵偿, 我若这样轻易死了, 说不通, 对不对?”
陈舍微皱着眉乖乖的点了点头,斟酌着问:“原身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自己的夫人,即便家计艰难,他又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但要卖,又怎么会卖到那种地方去?”
这一项上,谈栩然原本也想不明白的,她与原身的感情虽然不好,但原身也并不是那种喜好与人共妻,头上绿油油更添舒爽的人。
后来陈砚墨的心思日益暴露,对谈栩然的图谋一直不曾断绝。
她揣测,前世原身应该是看出来了,为了不遂陈砚墨的意,故意为之。
这或许就是从改嫁到卖身的缘由。
陈舍微脑子里压着原身的记忆,听到谈栩然的话,他下意识便在脑中翻找出来。
谈栩然见他面色骤白,额上冷汗尽出,唇瓣哆嗦,忙道:“莫要想了,想这些做什么?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知道。”陈舍微在此事上异常执拗,半晌才慢慢松开挡着脸的双臂,眼白中细小的血丝尽数爆出,“这个狗东西,得知陈砚墨觊觎你,他应对的法子居然是,是更糟践你?”
陈舍微当真是无法理解。
谈栩然捧着他的面庞,轻轻啜吻,陈舍微花了许久的功夫才慢慢松缓下来,亲吻时他第一次没有闭眼,而是看着谈栩然薄薄的眼皮上,有细微的绿紫丝脉,这是极脆弱的表征,可她偏偏,又有着强悍的灵魂。
在经历过那样的事后,她还敢对自己交付真心,陈舍微只要想到这一点,心头就耐不住的一阵酸麻酥软。
觉察到陈舍微的吻愈发激烈汹涌,谈栩然放松受之,随着起伏的欲望不自觉的轻轻吟了一声。
陈舍微唇瓣骤离,但手臂依旧收拢,还是如此恋恋不舍的拥着她。
谈栩然睁开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疑惑的看着他。
陈舍微舔了下绯红的唇,吐出三字,“忌动情。”
“同知夫人说起码两月,”见谈栩然嘴唇稍抿,陈舍微又很快补充,“但依我看半年最少。”
“忌动情只是莫行房的委婉说法而已,并没叫咱们连亲一下都不许。”
谈栩然没那么□□熏心到不顾自己身子的地步,但若要叫她与陈舍微同床共枕却半年不能行房,有些磨人了吧?
陈舍微飞快的在谈栩然唇上沾了一下,一本正经的说:“这叫亲一下。”
他的意思,方才那样缠吻,可不止是亲一下。
谈栩然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陈舍微是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房中幽暗沉闷的氛围被冲淡了些许,谈栩然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道:“好,那你可得守身如玉,自渎也不许。”
陈舍微不料还有这种限制,但话是自己说出去的,只好点头应了。
谈栩然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又好玩的事情,澄澈空灵如浅茶的眸珠略略黯了几分,像一杯酽茶,浸泡出了浓郁诱惑的情绪。
陈舍微莫名觉得喉咙干干的,咽了口沫子,竟都不敢盯着她的眸子多看一眼,只怕失了分寸。
“我去给你端点心。”是真也是借口,陈舍微赶紧跳下床,往灶上去了。
谈栩然一天得吃六顿,几乎顿顿都是陈舍微亲手做的。
就比如昨日的早膳是鸭血油豆腐细粉汤,配一个层层透光的葱油酥饼,还有两个笋尖烧麦,一把榛子,一小撮葡萄干。
今儿的早膳是枸杞黑米芝麻糊和卷了嫩牛里脊的软饼,还有香蕉厚蛋烧,一把腰果,五粒蒸枣。
隔一个时辰,又送来一碗切好剥好的橙子。
早春时候还没什么水果,这橙子是山沟里晚熟的种,又留在树上过冬才存下来的,一颗敢要价一两银子。
谈栩然除了吃虫房里育出来的莓果,库房里存着的苹果,吃的最多就是这贵死人的橙子了!
早膳都没离得了红肉,午膳就更要有了。陈舍微怕叫谈栩然吃腻味了,都是变着花样做的。
昨日是黄豆蹄花汤,软糯黏唇,香浓不腻,既做了肉汤,就佐一碟清蒸鱼,一小拳头的紫米饭,还有蛋黄南瓜条。
今儿中午是红烧牛尾,焖得脱骨酥烂,汤是菠菜鱼丸汤,一个极暄软的白面馒头,谈栩然觉得口淡,又佐了一小碟酸腌萝卜。
谈栩然记得大约是半月前,陈舍微还做了蜜汁烧肉,肉是真软嫩多汁,咸甜下饭。
但据阿巧说,因为陈舍微那几日状态不太对劲,做的又是用了蜂蜜的菜,所以弄得灶上人人停工,一双双眼睛只看着他,怕他一昏头,往自己嘴巴里塞一指头蜜。
除此之外还有香煎鸡扒、酱卤牛肉、椒盐排骨、盐焗鸡等等,就连起码隔一日就吃一回的猪肝,谈栩然也不觉得自己吃腻了。
陈舍微做的盐水猪肝很嫩,要前一晚就腌好,然后冷水下锅,水一沸就熄火,焖上一盏茶的功夫,再煮沸后再熄火焖一盏茶的功夫。
这样做出的猪肝极嫩,湿润绵软,吃多少回也不腻。
不吃猪肝的日子,那就要喝阿胶了。黄酒蛋阿胶、阿胶桂圆羹、牛乳炖阿胶,味道总也很好。
谈栩然今日已经吃过晚膳了,陈舍微端来的是宵夜——血糯米酒酿煨蛋。
其实气血大损后,乳汁自然就断了,不必吃这么些的,但谈栩然一日六顿的吃,身子渐好,肉却长得谨慎,只是腰臀和胸脯处保有丰盈之态,等出了月动一动,肉也就下去了。
谈栩然喝了小半碗,道:“你也吃。”
陈舍微这些日子就是吃她吃不下的,同知夫人背地里同陈绛说,也就是吃这样精心的剩饭,他的身子才能撑住。
躺了一个月,谈栩然有些躺累了,身子软时还耐得住,觉得自己身子大好了,心就越发的痒。
替陈绛给家里的事情拿主意,听她念一念账,或者是同曲竹韵、蔡卓尔议一议买卖上的事情,这些陈舍微都是肯的。
在房里小走几步,或是晴日裹上斗篷,上外头踱两步,陈舍微也陪着。
但是若要坐马车出去,莫说陈舍微,府里人人不肯。
其实同知夫人满月宴那日给谈栩然把过脉了,说她养得大好,余下一个月小心些就是了,可大家看她,就像是轻薄易碎的琉璃。
至多也就一个月,谈栩然就依着他们。
只是说起泉州卫要往漳州去这事,陈舍微已经落后了两日,还不赶路就真追不上了。
“我保证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好好的在这。”谈栩然倚着身子,刚抬起三根手指就叫陈舍微给按下去了。
左老板只供一个月的货,陈舍微再不去把这件事议妥,不知他们又会闹出什么响动来。
陈舍微没告诉谈栩然,原本王吉打算带上小林管事一起去的,都说妥当了,但如今,他有些想自己去了。
陈舍微盯着谈栩然的脸,似乎是在想事情,其实只是在单纯的看她。
良久,陈舍微点点头,道:“那我明儿就去,早去早回。”
他揣着一颗要赶早回来的心,这一去倒是干脆,天蒙蒙亮就启程了。
晨起,陈绛推门进来,轻手轻脚的撩开帐子,却见谈栩然早已经醒了。
“娘怎么醒了也不叫人?”她笑道。
“赖一会。”陈舍微夜半起身时,谈栩然就醒了,但还装睡,等他离去,不知怎的就挪了过来,睡在他尚有余温的这一边。
陈绛周到的伺候谈栩然洗漱用膳,嘴角不由自主的翘着,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我同小妹一起睡,爹天将明时进来看我们了,还亲了亲小妹的脸。爹心里应该是过去了吧?”
陈舍微在谈栩然面前一直是担忧、愧疚、温暖、柔情的,她后来才知他在外人跟前是那般冷漠的模样。
“你爹这样爱孩子,怎么舍得冷待自己的骨血?”
小妹日益可爱,只是头发长得慢,满月时就没怎么舍得剪,短秃秃的。
“日后梳小辫可难了。”陈绛做出一副操心的样子。
谈栩然好笑道:“这你倒放心,你小时候也是稀拉拉一头草,现在也是好头发。”
“娘!~”陈绛娇声道,反手摸了摸头发,笑道:“也是,您和爹的头发都那样好,想来也不必担心的。”
陈绛梳双丫髻,一个髻包都比人家满脑袋的头发多。
只是她的头发顺直更像陈舍微,而小妹的那点贴着头皮的发都打着圈,像小羔羊的胎毛,有种茸茸的感觉。
“其实娘这样的头发更有韵味,我听爹说那些佛朗机人的头发才叫蜷呢,跟豌豆茎似得,还红红黄黄的,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陈绛边用手指绕着谈栩然散着的头发,边有些好奇的想着,“爹这回去,会见着佛朗机人吗?”
第179章 女儿福和什锦丸子
陈绛管家管得挺好, 手下又调教出几个能干的大小管事。
谈栩然和阿巧都闲得没事情做,坐在檐下摇椅上剥花生、敲核桃、嗑瓜子, 看着陈绛在对面书房里同几个女管事议事。
花脂花露的买卖, 曲竹韵与谈栩然商谈时,陈绛也跟着听,而且多是她往清源山庄去打理一些琐碎, 大事小事,样样拿得起来, 瞧得曲竹韵心中很是羡慕, 直叹谈栩然已经开始享女儿福了!
看着青秧同小妹玩得挺好, 曲竹韵心里那重羡慕就更浓厚一些,这么个贴心贴肉的宝贝女儿,谈栩然是能一辈子留在身边的啊!
不似青秧, 家中有庶弟,总是要嫁掉的。
虽说曲竹韵已经打定主意, 大半的家财都由青秧带走做嫁妆, 但怎么说也是做了别家妇, 似乎就与女儿这个身份隔了一层。
曲竹韵回过神来,看着把脸抓成一团滑稽样逗小妹的青秧, 又看看完全不为所动的小妹, 笑道:“小妹的性子,我觉着多半会像你。”
“大了再看吧。如今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 就是只小猪。”谈栩然用个帕子角揩去小妹的口水,有点无奈的道:“而且夜里闹腾得紧, 不是个好性的丫头。”
“丫头才不能太好性了, 由得别人登鼻子上脸呢!”曲竹韵道, 与谈栩然相视一笑。
陈绛应该是交代的差不多了,几个衣着得体的女管事从书房中一溜出来,齐齐向谈栩然、曲竹韵行礼问好。
陈绛晨起穿的就是窄袖衫子,利利索索的横穿庭院走了过来,俯身在小妹额上亲了一亲,见青秧撅撅嘴,便也在她腮帮子上香一记。
“娘。”陈绛又同谈栩然贴了贴脸,道:“今儿大漆到货,我去码头瞧瞧,高凌已经在外头等我了。”
谈栩然只道:“小心些。”再没有多的言语吩咐。
方才那些女管事中,留有一人在门边等她,曲竹韵瞧着陈绛拾级而下,随即被夹道的风吹得微微眯眼,纤指如兰,轻遮双眸,未裹的足走起路来平平稳稳,似乎没那么绰约,但风吹得裙衫贴身而裹,她已有女子的体态,玲珑娇柔,不损分毫。
曲竹韵一眨也不眨眼的瞧着这新嫩的女子消失在门洞里,一转头就见谈栩然笑看自己,微微有些尴尬,又笑道:“你们夫妇二人都这样好看,阿绛想不好看都难!”
谈栩然没说话,只侧眸看了眼摇篮里的小妹。
“怎么?女儿长大了心慌?”曲竹韵很明白她的心思,“说起来这年岁了,莫说定亲,成亲也不早了。反正你已有女婿人选,不如先定亲?”
谈栩然想了一会,道:“等夫君回来再说,我还要问过阿绛的心思。”
陈绛的确长大了,不是个头上的空长,而是从女孩到女子。
她身边的婢女以小雨和小蔓两人打头,再领着底下一帮小的。
小雨性子谨慎周密,人也聪明,总是跟着她进进出出。
小蔓柔顺寡言,人很细致,陈绛屋里都是她在打理,当初挑了小蔓,还因为她女工不错。
宅院里虽养着绣娘,但小衣和亵裤这种东西,总不能拿给绣娘做。
陈绛胸脯微微隆起似乎只在一夜,这两处地方本就娇柔,而今更是变得敏感酸胀。
小衣的料子本就细腻如云,谈栩然又让人挑了顶好的蚕丝,放宽了身量来做,免得受缚。
陈舍微作为父亲,这种事情还是不怎么了解的,陈绛和谈栩然也不会特意提及。
一日去陈绛屋里,小蔓原本坐在内室门边安安静静捏着一块素白胚子在做活计,见他来了,居然吓得一抖,着急忙慌的要藏衣料,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弄得陈舍微莫名其妙。
夜里问过谈栩然,才知道人家在给陈绛做小衣,陈舍微顿时尴尬脸热,直道:“我还以为她在藏什么,幸好没有去翻捡针线筐!”
不然他成什么了!?
自此,陈舍微每去陈绛屋里,必多一分小心。
女儿毕竟长大了。
陈绛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是什么,因为只要她开口问,谈栩然总是毫无保留的解答。
从前母女二人共浴时,陈绛就有留意到娘亲胴体的不同,更神秘美好,更丰盈润丽。
当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逐渐呈现出这般的美丽,陈绛是很乐见其成的。
但是她稍微也有一点烦恼,那就是两处小尖包时不时会找一下存在感,车马颠簸时尤甚。
见陈绛下意识垂眸瞥胸口,小雨关切道:“姑娘又疼了?”
“一点点。”陈绛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竖起食指无声的‘嘘’了一下,示意高凌在边上,可别叫他听见了。
虽然刚出了码头,可又入了边上的街市,人声鼎沸,高凌自然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十分敏锐的在陈绛撩起帘子的那一刻就望了过来,眼弯唇也翘,“怎么了?想要什么?”
他过了那个尴尬变声期,声音沉沉的很好听,响在这热闹的道路上,字字入耳。
陈绛见他单手牵缰绳,姿态潇洒,神色温柔,没由来的一阵心跳,但她掩饰得很好,抿唇一笑,道:“想吃锅子店什锦炸丸子,再喝一点甜米酒。”
高凌瞧了瞧天色还早,锅子店在虫市边上,虫市其实是虫鸟市,春日里没虫儿了,多是卖鸟的,就道:“也好,是不是还要去买些黄粉虫和蛾子?”
前些日子,陈绛挑灯看闲书时惹了只翠羽雀儿撞窗,害得鸟儿伤了翅,都说小鸟气性大,飞不起来就要气死了,小米、软饭都不肯吃,最后还是高凌弄了点黄粉虫才起了点兴趣。
而今虽说养在屋里,也很亲人,可就是嘴刁,不肯吃米粮,瞧着院里的杂雀落下来吃食时,它还要叽叽喳喳的叫,显得自己已经登堂入室,受陈绛伺候,比它们都高贵。
“唉。”陈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真是飞来的小冤家。”
她犹豫了一下,抬眼望着高凌,声音小小的道:“黄粉虫和蛾子你替我拿着,我不要它们在马车里呀。”
车马已经行出主路,周围安静了些,只有零星路人。
高凌的目光就一直都没离开过她,笑道:“好。”
他的笑声低低的,很温柔,像一根绒羽一样搔进陈绛耳朵里,令她几乎想要蜷缩起来。
‘阿凌的声音比阿爹的还要低几分,王叔调门那么高,急了的时候叫嚷起来好像一只鸭子,嗯,刘叔又是一把哑嗓,听他说话都觉得耳朵长茧子。阿远哥哥跟阿凌同岁,似乎也变过嗓子了,怎么还是一股奶味。’陈绛藏在帘后,回味着方才那种新奇微妙的感受,‘阿凌怎么能长得又好看,声音又好听呢,嗯,他还个子高。’
陈绛发觉高凌生得好,还是年前的事呢。
那时陈梅还未嫁,言语间羡慕陈绛可以招赘,可以留在父母身边。
陈兰还道:“而且你的小郎君生得好俊朗。”
陈绛一眨眼,看着陈梅去拧陈兰的嘴,蹙着眉笑了起来。
‘阿凌俊朗吗?很俊朗?’陈绛那时想,于是不自觉留意起高凌的容貌。
在锅子店的雅间里,陈绛和高凌各占了方桌的一条横边。
借着高凌替她调沾碟的功夫,陈绛端正的捧着脸,却微微侧眸盯着高凌看。
从他浓密的剑眉到深邃却略显无辜的眸,再看他高挺的鼻梁和笑弧很舒展的唇,以及下巴上,正中微陷的一道沟。
陈绛盯着那道浅竖纹看了很久,看得高凌不知所措起来。
他早就发觉了陈绛的注视,眼下麦色的肌肤隐隐透红,令原本硬朗而英气的面容显得有些蠢拙。
陈绛还自以为隐蔽的看着,忽然就见高凌脖颈处有块明显的东西滚动了一下。
‘嗯?’陈绛微微睁大了眼,‘这是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处,似乎并没有这一块凸起。
觉察到陈绛的动作,高凌大窘,却又更加无法克制的空咽了一下。
“这,这是喉结,男子都有的。”高凌赶在陈绛发问前道:“叔脖子上也有。”
“是吗?我没留意。”陈绛的手指还搭在细白柔嫩的脖颈上,因为食指使了点劲在按压,所以指甲盖涌出血色,而细白的肌肤则内陷出了一个凹洞。
注视者和被注视者的身份调换,高凌的目光黏在陈绛的脖颈上,听她说没留意过陈舍微脖子上是否有喉结,更是在说,‘我只留意你。’
“阿绛。”高凌忽然开口,声音莫名紧得发涩。
陈绛被他这样一唤,耳朵都要红了,眸珠转动望过去,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什么下文。
两人就这样静静瞧着彼此,脉脉情愫流动。
门开得也很迟疑,小雨搁下炸丸子和甜米酒,原本是该立在一旁等着伺候的,但又觉得这屋里的气氛粘稠,似乎一直在推着她出去。
小雨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就见陈绛笑着用签子簪了一粒墨鱼丸递过来,她赶忙双手接了,高高兴兴的吃起来。
金黄的墨鱼丸被炸得起了褶皱,椒盐、孜然的香气恰好,不过分浓烈,不喧宾夺主,内里白弹鲜爽,实在好吃。
什锦丸子里还有猪肉丸、紫菜丸、蟹肉丸和虾丸,味道都各有各的好。
但高凌不喜欢喝甜酒,也不愿意在外头喝劲大的酒,陈绛就让灶上另备了炸鸡皮、炸卤鸡胗、炸蛎、炸菇和炸扇贝饼,等下让高凌带回去,在家中现炸,可以同朱良晚上一起喝酒吃炸物。
“还要什么?店里菜全。”陈绛转脸问他。
高凌想了想,道:“想要你上回磨的梅子粉。撒一点点,滋味都出挑了。”
跟在陈舍微身边久了,没舌头的人也懂得吃了。
第180章 水色和玫瑰
吃过饭后去买黄粉虫也许不是什么很好的主意。
一条条交缠扭动, 身上环节密密。
陈绛并不胆小,平日也用筷子夹喂, 可觑了一眼, 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么多!同三四条的感觉真是不一样。
高凌正低头瞧着三文一两和五文一两的区别,长臂一揽,将陈绛拢到自己身后, “别看。”
守铺子的婆子含笑看着两人,道:“你家养的是雀儿, 就吃三文的吧, 五文的太粗肥。”
高凌觉得有理, 要了一两。
陈绛揪着高凌的衫子,歪头从他身后望出去,见那妇人用油纸包裹, 忙道:“不会钻出来吗?”
“放心,我这都包了多少回了, 钻出来我吃了。”婆子极豪迈的说。
陈绛听了面上发苦, 道:“可别说这样的话。”
高凌接过虫儿的时候手笔直抻着, 不叫虫儿太近陈绛的身了。
“那夹虫的长筷还好使吗?”
“嗯,爹又替我削细了些, 筷头也尖了些, 好使。”
高凌的目光落在陈绛的手上,小巧。
‘筷子是粗了些,怎么就想不到呢!’高凌有些懊恼。
春夏两季, 虫儿居的买卖淡是情理中事,掌柜的正剔牙呢, 伙计懒洋洋擦着再锃光瓦亮不过的水盂瓷皿。
不过人家也下半年也劳累, 只年三十晚上歇一日, 一天站到晚,没时间用膳,没工夫解手。
上半年闲点就闲点吧,好歹每日也还零星走点器皿呢。
卖得最好的就数水盂,虫鸟市也卖鱼儿,好些赏鱼的主顾发觉虫儿居的水盂宽阔平整,釉面漂亮,拿来养观背青鳉最好。
虫儿居生意淡,蔷薇姑娘自然也不在,有个从前福香楼的主顾缠她做外室,原本想着她得有半年没什么进项,应该会松口,可没想到她早就有去处。
谈栩然和曲竹韵的茶楼叫观湖楼,蔷薇姑娘只替女客演奏。
因为谈栩然替她寻的小院毗邻泉州卫,宵小甚少,家中养一个婢子一个婆子也就够了,包了小轿每日来往,日子多少悠闲,自然也不答应做老头的外室。
陈绛屋里碎了个水盂,顺路来虫儿居拿一个,见他们上了新货,拿起一只烟粉淡色的水盂,对高凌扬了扬,道:“瓷窑倒是手脚快,叫他们出些新色,这就上了。”
“是了,原来只有瓷白、鸦黑、靛蓝,实在是颜色单调了些,水盂走得好,但好些养鱼儿的是女客,总得顺着主顾的心意来,这才挣得到银钱。”掌柜笑道。
陈绛轻轻颔首,指尖一一在烟粉、水蓝、淡碧、牙白几种颜色的水盂上抚过,末了拿起淡碧和牙白两种,想象浓墨在其中洇开如丝,融入水中,觉得很美。
陈绛画画很费银子。
她从前不知道,后来掌家管账,翻到颜料那一目,眼睛都差点瞪出来了。
陈舍微对颜料这事也管得很细致,说是某些颜色有毒,最好少用。
幸而陈绛画画多喜欢用淡雅的水色,也就是从植物中萃出来的颜色,因为多用水调合,所以称之为水色。
如藤黄、花青、胭脂、槐花、生栀子等等,清源山上有两位仆妇专为陈绛做这个,有富余的也不缺门路卖,虽说进项能贴补一二,但总归是挣的赶不上花销。
至于朱砂、雄黄一类的,价钱倒是其次,最重要是得谨慎的用。
还有各种青金石研成的艳蓝,赭石磨成的浓褐,砗磲捣成的乳白,珊瑚碾成的绯红,孔雀石淬出的铜绿,颜色虽美,但陈绛用时也很珍惜,这哪是画?简直是一匣子珠宝!
不过闽地沿海,有些碎裂的砗磲,品相欠佳的珊瑚也并不很贵,白色也可用蛤粉代替,只是略有珠光感,这算是陈绛的幸事。
陈绛从前管家只是管些皮毛而已,但谈栩然养身这些时日,偌大的家渐渐将它细碎繁琐的部分展示在陈绛眼中。
其中的人事架构,银两流动的脉络,陈绛深感谈栩然和陈舍微挣钱的不易,
眼下陈舍微又去了漳州,往大了说是在为这个家奔波,往小处说,是为她能大笔一挥,抹出山色水痕。
“承天寺这几日在给佛像修缮金身,你想想那个金粉金漆的价钱,就会觉得自己很节俭了。”高凌道。
陈绛挑着车帘,笑道:“我怎么敢同佛祖相提并论,不过金漆咱们漆器行也用,是贵得很。”
高凌不想陈绛心存愧疚,画画的时候下笔总想着这一横是多少银子,那一撇又是多少银子,就道:“人无癖不可交,总要有些嗜好的。”
“那你的癖好是什么?”陈绛好奇的问。
高凌想了想,还真没想出什么,他并不吃烟,喝酒也不贪杯,也许木工活算一样,他心里有事,静不下来的时候就喜欢刨木头,看着木屑成花,敲敲打打,能舒服些。
若是再静不下来,只好去找黎大哥、樊大哥练功夫。
打他们两人跟在陈舍微身边起,闲时就会教高凌一两手了,拳脚练得扎实,刀也练得七七八八了。
跟在陈舍微身边,高凌并没有什么需要打打杀杀的地方,一半的时间给学堂,一半的时间交铺子,很干净。
就好比说这次去漳州,即便高凌提了,陈舍微也没让他去。
在旁人眼里高凌早就不是孩子了,但在陈舍微跟前还是。
王吉近来的心思都偏去了货栈的事情了,烟卷铺子渐渐没怎么沾手了,而阿普叔似乎没那个要接的意思,等高凌一应对完学业,就把活给他推来了。
阿普叔没儿没女没子侄,也不带徒弟,硬要说的话,小林管事也许能算他半个徒弟。
除此以外,铺子里也有好些同他套近乎的人。
他倒是受人家的伺候和马屁,只是没漏出半点要给自己培养接班人的意思。
更何况小林管事,是高凌的人呐。
陈舍微公务繁重,除了这回漳州的事情有些棘手,要他出面以外,烟卷铺子的事情他也不怎么管了。
实际上烟卷铺子大部分事,高凌都可以说了算,这一年下来,烟卷铺子这只金鸡下了多少箩筐的金蛋,他也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闽地这些年即便有禁令压着,但还是有好些人做起烟叶买卖。陈舍微的烟卷样式也早就被不知多少人仿去了。
只是仿了个皮毛,没仿到里子。
前些日子有个烤烟坊的大师傅送夫人回娘家,一去就没见人了。
陈舍微因为谈栩然生产遇险,魂都没了,高凌不敢同他说,想去找王吉商量,见吴燕子在边上,又怕惊了她的胎。
思来想去只同樊寻说了,带了十来个人去找,顺着线索摸进山涌县的一间作坊里,把人给抢回来了。
郭果儿事后知道,很是冲高凌急了一番,等到陈舍微情绪好些,把这事儿同他说了。
高凌分明立功,在陈舍微跟前却跟做错了事情一样耷拉个脑袋。
“其实没动手,更没见血,他们知道您的背景,我们一露面,只是狗叫了几句就给人了。”
某些情况,也犯不上非要见血才能解决,但高凌心里清楚,可以不动刀,但一定要会用。
就好像陈舍微平日里从不张扬自己的背景,圣旨也供在祖宅祠堂,可人家知道,他有。
一个问题叫高凌思绪纷纷的想了许多事,半晌回过神来,才发觉都到家门口了。
“不是说还去装裱行拿画吗?”高凌猛地回过神来,道。
“你明儿替我去拿吧。装裱行的张老板身子支应不住,让儿子接手了。”提起这个,陈绛略略蹙眉,道:“张小老板嘴挺贱,手艺也没他爹好,先前原本想同裱匠师傅学手艺的,但……
但因谈栩然的事,陈绛哪里还有这份闲心,她顿了顿,不想再回忆那心惊胆战的场面,继续道:“我这几日把家里和买卖上的事情都吩咐得差不多了,有些难事娘会帮着料理,我每日能得一点空闲,打算继续同师傅学,反正装裱也挺有意思的。”
高凌的眉头原本皱着,见陈绛望过来,赶忙笑起来,道:“好,我明日去拿。”
虽说陈家内外院的规矩没那么重,但陈舍微极是看重门户守卫。
若无特别,到了时辰就要锁门,且要内外院一视同仁,不可有未上报就擅自离家者。
这些日子陈舍微不在家中,入了夜,人人都要打起几分精神来。
“等下去西墙的花窗那,从那递出去给你就是了。”陈绛也不耽误仆妇上门栓,对高凌道。
西墙上的花窗是镂空的,最大的空洞连男子的拳头都挤不进去,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隐患。
高凌让随从把几样菜拿去了灶上,他自己根本就没走,直接立在花窗边上等。
今晚月色很好,高凌没打灯笼也看得明,花窗镂空处蔷薇蔓延,这一株是少见的明黄色,像承了月色般雅致高贵。
“阿凌。”本以为来人会是婢女,没想到是陈绛。
高凌一下凑到花窗前,下意识捏开一朵遮住视线的蔷薇。
“诶!?”高凌指尖一痛,低头一看,竟有血珠冒出,“这蔷薇怎么生刺?”
“流血了?我看看。”陈绛漂亮的面孔从正中的如意祥云中露出来,声音略有几分急切和无奈,“傻瓜,什么蔷薇,这是玫瑰!自然是有刺的。”
高凌轻轻的拨开那一朵黄玫瑰,也贴到花窗前,任由花朵弹下,落在发顶。
“你怎么自己来了。”
“吃得有些撑,消消食。”陈绛说着眼睛一眨,见高凌不明白,又道:“手指呀,我看看。”
“没什么的。”高凌虽这样说着,但下意识就把手指递了过去,他鲜有拒绝她的时候。
陈绛低头端详的时候,从高凌的视角望过去,她的唇似乎贴上了他的指尖。
这种错位的幻觉令高凌屏息,可风却不许,裹着女子和玫瑰的香气一起朝他涌来,令他立刻放肆呼吸起来,生怕遗漏一缕。
陈绛用帕子拭掉了高凌的指尖血,笑道:“叫你不识玫瑰,这是惩罚。”
月亮在高凌背后,却落在陈绛脸上,风让树影花影如水纹一般在她面孔上泛起涟漪,何其空灵的潋滟,逼得高凌无助的敞开心扉,在每一处经络骨髓中,烙上她的美。
不过陈绛看不清高凌此时的神色,看不见也好。
他天性里难以压制的占有欲此时正在眸中翻涌,若她清晰看见了,不知会不会吓着。
“阿绛。”
又是这种声音让她想要蜷缩起来的声音,陈绛有些不好意思的想着,轻轻‘嗯?’了一声。
“我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高凌问。
陈绛有些莫名,笑道:“我想不出,烟卷铺子的事儿,我又不清楚。”
“不是指买卖上的事。”高凌垂了眼,又复抬起,“于你而言。”
陈绛错开视线,又对上高凌的眼,想了想,道:“阿爹待我很好,待阿娘更好,若以他为标杆,你能做到几成?”
高凌想夸口说十成,但又觉得自己和陈舍微毕竟是两个人,难道陈舍微的一言一行,他都能仿照?
他把陈绛这话放在心中琢磨,道:“敬你重你,爱若己命。这一点,必定能做到十成。旁的,我粗手大脚些,但你若有不满,尽数告诉我,我必定会改。”
这话有点文绉绉的,不像高凌平时说话的风格,但因为出自真心,所以他说起来并不别扭,顺得很。
陈绛忍不住要害羞,月色朦胧也挡不住她面颊上的红晕,看得高凌一阵醺然。
“入赘之意,你可明白?”
意味着这桩婚事实际上是陈绛娶,高凌嫁,若有子嗣也是随陈绛的姓氏。
“我知道,”高凌听了这句问,心头只有高兴,笑着说:“就是美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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