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烧烤和收虫
改了花刀的牛舌好像一团海葵, 在炭火上炙烤时,触须都在诱人的颤动着。
最嫩最美的一块自然是谈栩然吃的, 嫩弹浓香, 柔软丰腴,好吃得简直霸道。
烤白菘她也吃了很多,一片片焦香水甜, 口感丰富,藕夹切得薄, 她吃了三个。
陈舍微一边吃一边留意她的胃口, 捡些烤得微焦了些的肉串自己吃, 又端起米酒奶饮了一口,谈栩然喝的是温温的橙汁,他切了两个橙子亲手榨出来的, 镇在温水里暖着。
红腰白腰原本的滋味谈栩然是能受的,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 闻着觉得不大喜欢, 就统统撇给了陈舍微和高凌。
高凌已经很知道这是什么, 与陈舍微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退缩。
这个年纪本就跟火团似的, 火上浇油还了得。
高凌手脚飞快的把红腰、白腰塞进食盒, 就像是转送一个炸弹般飞快的冲到院门边上,塞进仆妇手里,叮嘱道:“给王老板送去。”
随后又风一样狂奔回来, 志得意满的说:“我叫他们送给王大哥了!哈哈,他这趟回来瘦了好些, 整日嚷嚷自己累惨了, 虚透了, 叫他好好补补吧。”
陈舍微拿着一个扇贝正吸溜粉丝,咽下后道:“可我今儿已经叫灶上给他送了一钵子黄精生蚝汤。”
高凌和他又呆呆的彼此互看着,看得陈绛和谈栩然忍俊不禁。
高凌抓抓脑袋,道:“应该没事吧?”
陈舍微耸了耸肩,反正是成了亲的人,谁管他呢!
院子里散着白热的烟气,又不是正襟危坐的在四角饭桌旁,这样围炉烤肉,很难不放松吧?
高凌前些日子忙着收虫的事情,现在苟延残喘的秋虫产卵后已经殒命,一个个虫罐摆在家中,炭火温暖,虫卵正在悄然孵化中,他也就无事了,大多精力放在学业上,偶尔去码头监工,换换脑子。
陈绛一见他,脑海中就扯出一片连绵金郁的稻田,以及收割后拾穗人佝偻的身影,风从四处的环绕的山中来,声音辽阔悠远,气味也与城中不同,多些谷壳、草叶的香气。
她在风中,如肋下生翅般轻盈。
陈绛一共往外头去了两回。
高凌去收虫,一只只装在罐盅里,垒满一筐再塞稻草填补空隙。
她则坐在马车沿上,叫阿巧从筐子的上中下各拿一罐出来,粗略的挑拣一番,评判这一批货色。
那些农女自以为隐蔽的偷窥她,眼神讶异歆羡,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肌肤透白如珠,眉目漂亮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耳畔蜻蜓银坠惬意打晃,从她衣袍肌肤上经过的风似乎也染上了清甜的香气,令她们情不自禁的深深嗅闻。
其中有人见过谈栩然,对陈绛半遮的容貌倒没那么意外了,更吃惊于她目光老辣,竟然不是跟着出来看新鲜的,也说得出虫儿身上的门道。
“陈大姑娘,咱和王老板都是有交情的,同高管事也是忘年交啊,哈哈,好些虫儿给了你们,余下的才撇给周家,这都是好的,不必挑拣。”
吴家村一带的虫儿都是吴勺直接收了好的送到泉州来,这地界的虫贩范围更大,原本也去吴家村边上收,自谈栩然育虫之后就断了这一路数,只好往深山里去些。
他们的虫儿有些品相的确是不错,但次货也不少。像是收破烂的,看上里头一块银疙瘩了,还得捎带着把没用的土块也给买了。
“这个自然。”陈绛微微一笑,却又立刻道:“第三排下面那筐,中间和底下各取一罐。”
话语软绵绵的叫人没处使劲,态度亲和,但又似乎浑不在意对方说了个屁。
虫贩嘬着腮帮子,凑到高凌身边套近乎。
“这陈大姑娘是个什么意思啊?我听说陈老爷没儿子,以后是不是她当家了?这摆款也太早了。”他故作熟络的用胳膊肘碰了碰高凌,道:“就算是招赘么?那也是男主外女主内啊!”
“她想主外就主外,她想主内就主内,又主外又主内也不是不可以啊。”高凌眉头稍蹙,这人已经在惹他不悦的边缘徘徊了。
陈绛瞧着阿巧、刘钿手里几个罐盅,依次说:“色不正,不正,翅小,畸翅,腹太瘦。”
高凌不言不语的看向虫贩,表情很不好惹,道:“你方才说周家拿的是我们撇下的货,难道都是些老弱病残。”
虫贩讪笑道:“话也不好这样说,斗虫虽要看种,但也有那孬娘生好崽的啊!
谈栩然养了这么几年的虫,也留了不少种虫,其中也不乏瘦筋筋,身色黯淡,却凶悍无比,顽强不退的好虫。但毕竟是少数,而且这种虫儿即便再怎么内秀,也不至于到胸骨窄小,骨瘦伶仃的地步。
虫贩走过去,捡起一罐被陈绛判为中下品的虫儿,掀开一看,大嗤一声,道:“这虫儿怎么说不好呢?”
他扯了片嫩草丢进去,就见褐绿的虫儿抓着叶片,边吃边动须子,看起来十分灵动有力,虫贩有些得意的捧着罐子叫左边的人看看,让右边的人瞅瞅,见大多人都点头,有些得意。
“所以是中下而不是下。”陈绛未见怯色,目光不停扫视着虫罐,根本没有看向虫贩,道:“这虫的牙也不算太厚,而且露了牙根。”
斗虫时两只虫儿彼此咬住扭转时,若是牙齿嵌入牙根的深度足够,蟋蟀受伤的几率就不会那么大,所以蟋蟀牙厚、大,但不露牙根,是评判蟋蟀品相的至高点。
“哪有那么多半点缺都没有的虫啊?”虫贩见糊弄不住陈绛,又不满的道。
陈绛正视着他,这不像一位养在深闺的少女该有的眼神,不闪不避,不娇不媚,有的只是平静和淡定。
“这是一只母虫,诞下的雄虫有近七成肖母,所以会略挑剔些。”陈绛道:“我没有说不要,你是卖方喊了价,我是买方难道不能还,我就是买捆菜,还不下一文钱,总也能管人家讨半棵葱吧?你姐姐有心给你贴补,可我又不是你家的谁,自然是一码归一码,生意归生意。”
这虫贩是周家老大夫人的堂亲,所以去岁咬得紧,没给陈家供货,今岁周家虫业大缩,他有货没处卖,这才找上了陈家。
若不是他手下二把手与吴缸是表兄弟,打小在一块光着屁股玩过,而且吴缸刚开始收虫那阵,这表兄暗地里还教了他一阵,算是有情分有面子,谈栩然还想再晾他一晾呢。
那虫贩在周家听了不少闲话,被陈绛戳破了堂姐给他的回扣,一时说不出话来,歪嘴想着,‘果然是谈氏养出来的女儿,不安分到骨头里了,还知道葱会搭着菜卖!’
虽说这买卖是人家起的头,可这都多少年了?这份回扣吴缸的表兄可是一文都没沾过,心中早有不满,此时不显分毫,笑呵呵的凑上来打圆场。
陈绛见他言语和缓,且很有分寸的与阿巧闲唠了几句家常,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但她也不说什么话,只垂眸继续挑虫。高凌见状,松缓了神色来做这个周旋的人。
这一项上,她又有点像陈舍微了,不热衷交际,保留精力,把柔软温和的情绪都留给最亲近的人。
高凌与陈绛一共去收了两回虫子,他骑着马一会跑到前头去给她摘树上青皮染红的枣儿,又落在后头,为她买道旁红艳饱满的石榴。
下马车时,陈绛曾把手交到他掌心,他想紧紧攥住,又怕手劲太大,只敢虚虚握着。
就好比旁人打趣他是陈家的小女婿,他心中暗喜,也明白陈舍微和谈栩然有此意,但又不敢表现的太过雀跃,甚至也不想别人总挂在嘴边说,只怕说得多了,反而适得其反。
“吃得饱吗?”陈舍微看向莫名其妙开始打愣神的高凌,傻呆呆的拿着根竹签子坐在那,也不动弹。
陶盘不比锡纸导热,但在火上烤得久了,盛着的嫩豆腐也从光滑嫩白变得焦黄冒泡。
豆腐已经被番椒辣油和孜然的香气浸透了,颤动着,仿佛在呼吸一般。
见陈舍微剜了一大块豆腐,搁在碟里晾凉,打算给谈栩然吃,高凌忙点点头,道:“吃得饱,还有煎饺和煎饼呢。”
家里有好几个烧烤用的食具,最早的是一个很长炭渠,后来又打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炭盆。
自从在泉州卫里当官当的颇有人望之后,陈舍微就开始沾公家的油水了,眼下使的炭盆就是在公家的铁匠那新打的,上大下小像个花樽,顶上对半开,一边是烤网,一边是烤盘。
烤盘上的煎饺‘滋滋’作响,底部呈现出恰到好处的金黄,大家飞快的分吃了,陈舍微把早就备好的面糊倒上去推平,看着它慢慢凝固变焦黄,鱿鱼、虾仁和蛎仔渐渐缩水熟成,香气四溢。
“这回的面糊薄些,焦脆些。”
陈舍微麻利的用筷子将饼分作四份,调弄了一个酱碟给谈栩然,至于孩子们,叫他们自己弄去。
就在众人腹饱身暖,闲情满怀的时候,外院忽然递进来一封信。
这封信捏着很厚,打开了一看才发现是两封,一封是陈舍度给陈舍微的,一封是他夫人米氏给谈栩然的。
谈栩然接过信,与陈舍微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有几分不解,不明白二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给他们写信,还夫妻两人各一封。
陈舍微展开信看了两眼,火气就直撞他脑门。
原来是陈梅的诗集刻好了,先印了十几本让她分送好友,陈梅喜上眉梢,托人寄给米氏看,不知是想得爹娘几句夸赞,还是想同他们分享喜悦。
不过么,看陈舍度这骂声都要冲破信纸了,喜肯定是没喜了。
第162章 生身父母和禁足
米氏的信一开始还顾念着谈栩然怀有身孕, 比较克制,但越是写到后边, 越是激动。
‘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闺中女子的清誉何其珍贵!她的诗稿又怎么能够刊印成册,还叫外男雕刻成板?!’
谈栩然想起陈绛那都出到第三卷 的《鲛女奇遇记》,已经完全脱离了陈舍微给她讲的那个故事本身, 开始述说鲛女在各地的遇到的人,发生的事。
陈绛连画册都出了, 谈栩然亏的什么心?
只是米氏与她见解不同, 一副天塌地陷的悲戚口吻。
信件末了,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的要求要他们烧毁雕版,不准再印。
“夫人别生气。”陈舍微忙道。
谈栩然放下信纸,脸上还残留着吃饱喝足的惬意, 并没被这一封信影响了心情。
“生身父母,难以忤逆。”
坦白说, 若不公婆已死, 谈栩然想要过上如今的日子也难。
除了陈舍微学着管理家中田产和考科举这件事他们会支持之外, 旁的事情都会反对。
不论是陈舍微把外院租给甘力,好得些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又或是替南老板雕水仙好挣几个银子, 再就谈栩然在家中育虫,然后举家搬到泉州来。
这些事情一件也别想达成。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公婆俩还在, 家中倒也不至于落败如斯。
但谈栩然必定会受到更多的桎梏,到了这年岁才怀上第二胎, 且男女不知, 婆母早就张罗着给陈舍微纳妾了, 他若不肯,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要扣下来,谈栩然头上也少不了一顶善妒的帽子。
除此以外,日常小处更是受制,晨昏定省就占了她不少空闲,三餐荤素也不得自己做主,坐在一桌吃饭,咸淡喜好要以公婆为先。
偶尔他们想起来了,为她上一盅鲍鱼炖鸽蛋,也不忘耳提面命,要她保养身子,快些为陈家添续香火。
谈栩然还要一边感恩戴德,一边吞咽下自己并不喜欢的咸口鸽蛋。
“咱们能做的有限,且看几个姑娘自己的造化。”谈栩然说着,收回四散的思绪。
这世间对女子的苛求太多,其实陈绛去乡下收虫的事其实也十分逾矩。
但也许是这些年陈舍微爱重妻女的言行以及谈栩然我行我素的举止扩大了众人对此承受的阈值。
一听这件事,知道是他们二人的女儿,似乎心里就冒出一个词,‘难怪了!’
再者就是陈舍微无子,陈绛和高凌虽没有定亲,但熟络的人都默认了这一点,晓得陈绛是要掌家的长女,高凌是入赘的女婿,半子而已,怎么说也欠缺一些,所以陈绛出面接手自家买卖,似乎也有道理。
因此,众人对陈绛的宽容有形无形中被拓展到了最大。
她去虫儿居理账,掌柜没提前得信,马车到了门口才晓得,急急忙忙要头上奏乐的蔷薇避开。
毕竟是烟花柳巷出来的姑娘,换了清白地方又如何?不宜与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碰见。
结果不尴不尬刚好叫两人撞见了,陈绛好奇的一偏首,面纱轻晃,朦胧见她扬起笑弧。
“早就听闻蔷薇姑娘丝竹管弦无一不精,不知今日可有这个耳福?”
眼见她与蔷薇一道上二楼去了,掌柜一拍手,心道,‘这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一派相承的做派。’
这封信落在陈舍微夫妇二人手中,波澜微起即平,可对于梅兰几人来说,无异于风暴一场。
小巧雅致的清幽小院里,因为少了几个成日板着面孔,眼珠左右轮转,时不时挑刺的婆子而显得清幽了许多。
铜盆里燃着一包空心的火,没有炭柴,只依靠一张张撕毁的诗集来支撑焰苗,落下一张来,火焰就燃起一重,再烧再燃,烧完了,火焰也支撑不了多久,很久快就坍缩成一堆灰烬。
四个姑娘皆愣愣的看着这团火,等它黯淡下去,似乎连心火都跟着一起灭掉了。
“我好羡慕阿绛。”陈兰忽然开口道。
余下三人不语,心中皆有此念。
纪氏听说了米氏来信训斥几个姑娘的事情,虽不知信中具体说了什么,可听下人说她们在院里烧诗集,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纪氏佯装不知,带着厨房新炖的红枣燕窝、松子栗糕以及新冬衣走了进来,见几个姑娘没什么规矩的坐在台阶上,唯有陈菊坐在轮椅上。
她只是笑了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烧纸玩?不怕夜里梦见恭桶来不及醒?来,吃点燕窝,试试新衣裳吧。”
纪氏故意说起这种有些粗俗的玩笑,想让这院里伤怀的气氛散一散,可几人脸上表情还是木木的。
陈梅起身给她行了一礼,道:“叔母,若是阿杏妹妹出了一本诗集,你可会大发雷霆,勒令她烧毁?还连带着去信斥责替她雕版的兄弟妯娌?”
纪氏最怕这样的问题,干笑一声,手搭在托盘上好一会也没说话。
几个姑娘取了燕窝坐在庭院中的石桌上,无精打采的吃着。
她们都没想着还能得到纪氏的回答时,她却忽然道:“我做姑娘的时候不识字,后来是嫁给了你们叔叔,他闲时教我几个字,慢慢的,一页书信连猜带蒙也能看懂了。所以我一直觉得你们几个姑娘,真是厉害,什么花儿鸟儿,山儿水儿,落在你们嘴里都成了好美的诗句。说一句惹嫂嫂不高兴的话,咱们家文曲星都进了女胎。”
陈梅惊讶的转脸看她,不知道这个唯唯诺诺的庶叔母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几个兄弟不论是嫡出还是庶出,才情皆很普通,几首还算不错的诗句,那都是从她这拿过去的,至于几篇高谈阔论,还算为人称道的文章,亦是姊妹代笔。
“可惜阿杏像我,只喜欢拿针捏线,她若有你们这样的才情,我定然是高兴的。但我明白嫂嫂的担忧,出诗集对于女子来说,是有些出格。”纪氏缓缓道:“六弟妹活得是潇洒恣意,想出虫谱没有书社答允,就自己开书社,听着就痛快。阿绛在她的护持之下日子过得也是多姿多彩,她的脚早就不裹了吧?”
陈梅和妹妹们对视一眼,犹豫着点点头。
纪氏淡淡一笑,道:“难怪敢站在脚蹬上飞驰而来,这样英姿飒爽,我和阿杏回到家中,一连两夜还梦见那日击鞠的景象,我们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趣了!”
陈梅眉头微蹙,面容忧愁。
“可她们母女也是摒弃了一些好名声的,脊梁骨可没被人少戳。六弟妹撑得住,不在意,你们呢?也可以不在意吗?”
见几人唇瓣嚅嗫却说不出话来,纪氏叹了口气,道:“不能。即便能,你爹娘也不允准。”
陈兰几欲落泪,咬唇强忍。
秋风拂面已有尖刺冰感,院里残留的焚烧灼热气也很快消散,纪氏怕几个姑娘在风里吃点心受寒,忙又将她们请进屋里去了,房门一关,又不知过了多久才能开。
曲竹韵因为诗集事情也受了点连累,只是她高一辈,米氏不好说什么,几个姑娘被禁了足,也用不着她什么事儿了。
其实原本去女学、踏青、击鞠、泛舟这些事情,根本就不在米氏的想象中,纪氏没拦着,姑娘们有人带着就让她们玩去吧。
结果诗集事情一出,米氏也知道了,该给曲竹韵的那封信就到了纪氏案上。
纪氏越看越是皱眉,连陈舍刞从外院回来也没觉察。
“又说什么难听话了?我看看。”陈舍刞朝她伸手。
纪氏匆匆忙忙把信折揉成一团,道:“没什么,只是问问几个姑娘。”
陈舍刞也没强夺,只是面色不虞的说:“她但凡给你来信,不是颐气指使,就是数落教训!”
“罢了,几个字而已,不痛不痒的。”纪氏忙道:“那位王老板走了?货栈的事情如何了?”
见陈舍刞隆起的眉头松缓了一下,纪氏就知道应该是好消息。
“有些眉目了,王老板选地段很有眼光。云霄县既近广东,又近月港,但又比月港地租便宜,又太平安生些,少些各种名目的赋税。货栈还在修建,广东府的几个商人也分投了些银子,倒是叫咱们少担些风险。”
纪氏笑道:“爷现在是这样说,过些日子等货栈开始生银子了,又懊恼人家分薄了咱的利。”
陈舍刞也笑了起来,道:“说着玩的,我哪会这样使小性子。”
纪氏‘啧’了一声,有些懊恼的说:“那天去六弟妹家中小坐,倒是碰上王老板的小夫人,瞧着像个圆脸娃娃,笑模样,看着就可人,可我那日身上没带见面礼,脱了个簪子给她,阿杏倒得了她一对耳坠子,瞧着成色比我的簪子好出不少。听说她成婚也有些时日了,还没有孩子。昨个理库,寻到一个观音玉坠想送她的,罢了,我还是下回自己当面送好些。”
她说了一长串都不见陈舍刞回话,疑惑的看向他,就听陈舍刞笑道:“早你买些好首饰戴出去,不听我的。”
纪氏佯怒扭了身子不他,半晌才道:“那我可开库拿银子了。”
“多说一个字儿我做猪狗。”陈舍刞道。
纪氏又想起什么,连忙道:“对了,我娘家送来的溏心柿饼可分送了王老板一些?”
纪氏娘家不显,兄弟也资质平庸,倒是性子稳重实在,得陈舍刞庇佑,有田亩有山头,做个富庶的田舍翁,已经很是心满意足。
“嗯,给了他一匣子带走,他说在六弟那吃过了,六弟是有什么卷上酪,卷上榛子杏仁的吃法,说是好吃极了。”
冬日越近昼越短,王吉离了陈舍刞家时,天还亮,马车行了一段路后,再撩帘子往外头瞅一瞅,天就黑透了。
晚市正热闹呢,羊汤店的香气有形,悬在空中舞成一个妖娆的躯体。
王吉闻见这股子羊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操劳到大腿拉伤小腿抽筋的滋味他可还记着呢。
一大一小俩王八蛋,哪有堆一块送补品的!
他想起吴燕子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一边抿扣子,一边轻‘呸’了一口。
“人家送补品是挂念着你,不吃还能往你嘴里塞?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得有数啊?”
王吉疼得龇牙咧嘴,又挤出个贱兮兮的笑来,道:“苦了我没关系,你享福就行。”
又差点叫个枕头闷死了。
他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想起这件事,嘴角不自觉翘着。
忽然就觉马儿受惊,车架大颠了一下,什么玩意携着冷风窜了进来。
王吉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被掐着脖子,气都上不来了。
第163章 滔天之利和锅子
“王老板真是贵人事忙, 请了你几回也不给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回泉州了?我们要同你做买卖是看得起你, 别摆谱摆个没完, 以为那姓陈的泉州卫做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儿就能保的住你了?连他自己都够呛!宫里的九千岁在湖前湾、大澳湾里都有三艘大货船,漳州卫心知肚明也没问一嘴,睁大眼睛瞧瞧, 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这人身上一股咸馊馊的味道,在这恣闭狭窄的车厢里更是难闻。
王吉今儿穿的袄领高, 吴燕子又亲手缝了一圈兔绒在里头, 他一手掐着脖子有些费劲, 见王吉憋得也够呛,这才一松手。
王吉猛得一抽抽,缓过来后又险些自己的肺咳出来, 抖着身子蜷了蜷,道:“咳咳, 如, 如今做烟卷的人多了去了!你总盯着我做什么?驴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啊。”
那人不耐烦的给了王吉一脚, 道:“那些佛郎机人最喜欢你家的滋味,利润能多出两倍去!要么, 给方子也行。”
这一脚蹬在王吉腰上, 叫他又痛又气,男子的腰,能这样踹吗!?
他好一会子说不出话来, 艰难道:“方子不在我这,我不知道方子。”
“不是说陈舍微同你亲哥俩一般吗?好过同姓族兄。”那人阴恻恻的笑道。
见王吉还不肯松口, 那人磨了磨牙, 似乎是上头有交代什么, 只能强忍脾气,道:“你怕个屁啊!?送你银钱都不要?也不用怕有什么连带的,重新给漳州的青筑小楼供货就行了,要多少给多少!”
王吉的脑子现在有点想不动事儿,只听见一声‘噌’,像是兵器出鞘,毕竟是性命要紧,他忙抱头叫道:“好好,我,我想想法子!”
半晌没有动静,只觉得车架一晃,像是卸掉了重物。
王吉缓缓拿开护着头的胳膊,半爬半跪的探出头去,夜风萧瑟,弄堂里浑无一人,见车夫瘫在地上,毫无知觉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的摔下去,“老叔老叔!”
这可是打小就给他爹赶车的人呐!
幸好,这帮人显然也不愿将事情闹大,只是弄晕了他,没有闹出人命来。
“少爷啊。你,你招惹上什么人了?”
老车夫刚转醒,也不管脑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上上下下把王吉打量了个遍,见他无恙才松口气。
王家还没后呢。
“就是在云霄的时候,往咱们住的客栈里扔刀子和信的那伙人。”
王吉一边扶起老车夫,让他坐到马车里,一边不怎么娴熟的拽起缰绳。
老车夫缓慢的理解着这句话,道:“那咱们现在是去陈家吗?您不能一个人抗这件事啊!”
“先回家吧。要不然赶不上宵禁了,夫人会担心。”
王吉后脖子都是冷汗,风一吹遍体生寒,他总觉得还有人盯着他,不能直接就冲到陈家去。
他这样回家也够奇怪的,老车夫满头鲜血的倒在车厢里,他则浑身冷汗,面色惨白,就像是撞了鬼。
“找,找个大夫给老叔看看。”
王吉口干舌燥,囫囵在外院灌下一杯定惊茶,换过一身衣裳,觉得身上暖和些了,脸上也有些血色了,这才往内院去了。
吴燕子还没睡呢,正坐在灯下习字。暖灯佳人,一眼就叫他心中安定下来。
她成了亲,做了夫人,梳了髻,可还是一张圆乎乎的脸,笑起来半分不改。
她每日练字的习惯是在陈绛身边养成的,原来的字像一只只鼓鼓囊囊的甲虫,没棱没角,糊成一团,一张张大字过后,渐渐舒展开来,说不上秀气文雅,更遑论风神俊逸,只是够用。
王吉自己一手臭字,有时候写信就让吴燕子代笔,抵过这一日的功课了。
“呀。”吴燕子被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悄没声的站在那?等着你吃饭呢,叫他们传菜吧。”
王吉哪还有饿的感觉,可今儿天冷,家中要吃锅子。
暖锅的锅子也是陈舍微送的,唤做‘鸳鸯’的一只金红铜锅,又漂亮又好用,底下炭火一点,不多时就热了,菌汤红汤翻涌起来,香气由淡转浓,肚子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今儿怎么想起吃锅子来了?”王吉坐了下来,又忽然转脸对上了菜要退下去的仆妇,哑声道:“叫小厨房给炖个补气血的药膳来,给外院老叔送去。”
“你嗓子怎么了?”吴燕子没细看他,又道:“阿哥家里吃锅子,备了好多料,原本想叫咱们一块去的,可我说你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阿嫂就让灶上每样给拿了些,锅底也送来了,咱们吃现成的。”
吴燕子不喊陈知事,也不喊陈老爷,家里有大哥、二哥和三哥,阿哥喊的就是陈舍微。
出嫁时陈舍微给的嫁妆可不薄,两家人是实打实的情分,担得起她这一句亲近的称呼。
“老叔怎么了?”吴燕子先把碟里的鹌鹑蛋和豆泡下进去,还有芋头、萝卜等需要久煮才好吃的。
王吉脖子还隐隐作痛,不敢吃辣,拿起手边一碟荤腥,拨了几块排骨、腊肠下进菌汤里去,余下的各种鱼片、花蛤、蛏子、活虾、波斯菜、晚菘之类,随吃随烫。
他犹豫着要不要同吴燕子说实话,只怕吓着她。
可又想起陈舍微与谈栩然平日里都是有商有量的,便斟酌着道:“生意上的事情,有些人要我供烟卷,我没搭理,半路截了我的车。”
“啊?那你可有受伤?”吴燕子忙道。
王吉扁了扁嘴,道:“就是脖子疼,腰上叫人踹了一脚。”
他抬了抬下巴,撩了衣摆叫吴燕子看,见她满脸的心疼,好似吃了蜜一般。
“明日就该青紫了,骨头可有伤着?”
“那倒没有,我自己心里有数。”王吉道:“要伤了骨头,我哪还坐得住。在外院也叫大夫看过了,这都是皮外伤,敷不敷膏药都得七八天才能退,我也喝过定惊茶了,本来半点胃口都没有,一闻锅子味,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说的什么话。”吴燕子忧虑的坐定,舀出一只蛏子夹出软肉搁到王吉碗里,认真道:“该同阿哥商量个对策。”
蛏子肉鲜美无比,半粒沙子都无,吃得王吉不住感慨,陈舍微家的吃食就是挑不出毛病来。
“怎么不讲话?”吴燕子不解的看着王吉。
瞧着她大眼睛圆溜溜的,他生出点戏弄的心思,故意道:“人家说,要么给货,要么把烟卷的方子弄来也行。”
吴燕子听了一愣,原本饱满的面孔隆起一些不怎么愉快的线条。
“你同阿哥的情意难得,这么大个祸患威逼着你,他不会束手旁观的。你还是要与阿哥说,不要自作主张,弄得不可收拾。”
王吉笑了起来,道:“还以为你听了这话,会给我一下呢。”
吴燕子松口气,道:“打你作甚?你刚受惊,心思一时想左了也不奇怪,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若非如此,我阿哥、三哥也不会同意我嫁你。”
她原是个眼界狭窄的农女,在谈栩然身边这么些年,听了她不少教导,遇事不会一惊一乍。
王吉听她只提陈舍微和吴缸,还是对大哥、二哥两家人隐含抱怨,有点心疼的道:“你放心,是事儿总有法子理清楚的。”
吴燕子在泉州城外弄了个养兔场,冬日里陈舍微冷吃生意略淡了些,但陈舍刞同他在虫市边上合开了一个锅子店,开业十来天了,买卖很不错,其中兔肉锅子走得最好,兔肉量有增无减。
冷天养兔场更多一项活计,就是要硝皮,其实入秋天刚凉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弄了,王吉给找了个货商,过几日就去看皮子货。
两个侄女给吴燕子帮手,所以也都住在王家。
大点的芽儿论起年岁该说亲了,可她喜欢上了在泉州的日子。
白日里去兔场管事,用过了午膳若没事就能回来了,吴燕子除了给发月钱之外,分红是一季一季给的,她手里有银子,吃吃喝喝买买,不知道多快活。
何氏想把她嫁回自己的娘家去,芽儿一听就头大,不肯回去,气得何氏来泉州抓她。
吴燕子听芽儿说过不想嫁给表哥,就替她说了几句话,招来何氏一通教训,言语里有埋怨吴燕子把侄女带的不安分的意思。
“我听婆子说芽儿和叶儿回来了?”王吉夹出一块酥烂排骨,微一拨肉就脱骨了,把肉搁到吴燕子碗里,问。
吴燕子点点头,道:“我递消息回村里,说再要两个姑娘来开养兔场,没别的要求,就是姑娘不点头,别说拉走成亲就拉走。那我白教了?”
王吉笑着摇摇头,道:“若不是你侄女,哪能半分银子没投就拿分红?”
“可还带回来一个意思,要我在泉州给芽儿和叶儿寻摸婚事。”吴燕子苦着脸,道:“这可难倒我了。”
她毕竟出身不高,王吉虽有家业积累,但好些只在泉溪镇上,在泉州够看的只有烟卷铺子,再者他不似陈舍微有官身,从商者贱,吴燕子嫁给王吉,已经是跃了一大步,但说得难听一些,若在场面上走动,她还只有端茶倒水的份。
“我觉得可以往阿狗的同窗里寻摸寻摸,贫家不要紧,咱们有银子,要紧的是挑几个读书胚子。”
王吉的主意让吴燕子的眼睛亮了亮,她笑道:“是了,我之前就听阿狗说,他有个学业很好的同窗,靠娘亲在私塾里替夫子、学子浆洗衣裳才勉强供得他上学。”
王吉捞出一个白胖丸子,有些困惑的说:“不知道我老弟为甚把这墨鱼丸叫花枝丸呢?”
墨鱼丸也是陈舍微那锅子店里独一份的,还有些虾丸、紫菜马鲛鱼丸、芋头丸、猪肉丸一类的。
他这丸子不但是下锅煮,还可以做成炸丸什锦,只是不便宜。
但虫市里出来那一批人原本都不缺银子,自然也吃得起,所以买卖才可行。
“阿哥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有些奇奇怪怪的造词,他呀,是又怪又好的人。”吴燕子都习以为常了,不以为意的说。
瘀痕第二日就显出来,腰上的别人看不见,可脖子上也太明显了,王吉别别扭扭的戴了个围脖往陈家去,还偏是个暖和的晴日。
“今儿戴什么围脖?冷?”陈舍微躺在日头里,浑身暖融融的,看见王吉的围脖就觉得颈上一阵阵刺痒。
王吉反绕几圈解了下来,陈舍微瞅了眼,就见他脖子上一个黑鬼爪!
“谁做的!?”陈舍微大惊,自己可没办法把自己掐成这样。
王吉把昨夜的事情说了,陈舍微忙道:“老叔没事吧?”
“没事,硬朗着呢,就是我说日后不叫他赶车,让他待着养老,被他骂了一顿。”王吉想笑也笑不太出来。
陈舍微看着王吉脖子上的瘀痕就是一阵难受,他只想安安生生赚几个银子,护得住妻女,能安生惬意的过日子。
他也知道烟叶挣钱,银浪涌来就似洪水滔天,所以寻到了泉州卫做靠山,可还是低估了银钱利诱的带来的风险。
第164章 女儿的才气和嫉妒
“青筑小楼背后究竟是哪座靠山?”陈舍微想了半晌, 道。
王吉听过一些传闻,但也只是传闻而已, 于是指了指天, 戳了戳地,又朝天井里的一池水努了努嘴,道:“都有。”
“直接供货我是不愿意的, 一手腥臭银子,而且还没法同指挥使交代。”
陈舍微不晓得旁人如何, 他只知道杜指挥使和上一任指挥使都恪守海禁之令, 陈舍刞早年间同人合伙做茶叶买卖, 结果那人与水匪又勾连,银钱数目颇大,害得他也差点下狱。
那时陈家老一辈几个都还在, 瞬息间拉起一张关系网,但他们与老指挥使之间又有旧怨, 费了好些交情才将陈舍刞保了回来。
杜指挥使上回偶见陈舍刞, 还用这件往事敲打了他。陈舍微还是头一次见陈舍刞露出那么忌惮恭敬的神色。
王吉没说话, 他知道陈舍微有下文。
“年前烟卷铺子会给左老板出一批大货,其中四成是尖货, 年节里最卖的上价, 他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亲自来盯着的,咱们将这事同左老板说一说,他在商场上也算是漳州的地头蛇, 就请他先做中人去说和一番,看看对方肯不肯从他手下拿货, 若是他一张嘴谈不拢, 那么年后咱们去漳州坐下来议一议, 到底是求财为上,喝茶吃酒能摆平的事,想来他们也不会非要动刀动枪,硬要弄出点血光之灾来。”
这话虽有道理,可亡命之徒要是一个不痛快……
王吉咽了口沫子,道:“去了漳州,岂不是鸟入樊笼,自投罗网,到时候生死岂不是别人说了算,哪还有底气讨价还价呢?”
陈舍微一想到要离家,就很担心谈栩然,眉头皱着,道:“当初不是答应了番薯育出苗儿来要分给漳州卫嘛,可以用借这个势去漳州。”
王吉大松一口气,为公务去的,身边必定随侍众多,只是见陈舍微面带隐忧,知道他是担心谈栩然的身孕,就道:“我瞧薯种一事未必会叫你去,泉州卫九成要派黄狐狸去,我借他的势一道去就是了,你就不必去了。”
陈舍微讶异的看着王吉,神色很是动容,王吉一哼鼻子,道:“哥们我仗不仗义?”
他们之间也不必说太多矫情的话,陈舍微张了张嘴,就见王吉把个匣子一搁到茶几上来,对来添茶的小荠道:“我灶上没酪,榛子也吃完了,这柿卷还是请你们厨房替我做了,唉,我可要原样带回的啊!”
陈舍微忍俊不禁,道:“谁还贪你一点柿子了!”
柿饼是不稀奇,不过溏心柿饼就难得了。
他想起一事,道:“甘大哥今儿来泉州卫述职,一家子晚上就住我这了,我整治些酒菜,一道来吃。”
王吉好奇道:“甘大哥是不是要升千户了?”
陈舍微笑道:“你消息倒快,是有这么回事。”
甘力来时路上浩浩荡荡一群兵马,只是幼子稚嫩,还受不住颠簸,赶在城门关前进了泉州。
因为是结义兄弟,虽然入了夜,但还是请进了内院,一道坐下来吃。
甘嫂越发丰腴秀美,看着谈栩然的肚皮直言,“真好,真好。”
小白粿已经有些男孩子样,生得很白很清秀,若非一双单眼皮有些凛冽,只怕长大后在军中要被人笑话成小白脸。
他弟弟就全然是甘力的模样,虎头虎脑,小小年纪的就一副稳重不爱说笑的模样,坐在陈舍微竹匠打的一把高脚凳上,极豪迈的自己抓鸡腿啃咬。
这葱油鸡是没加一滴水焖出来,皮嫩肉烂,几颗小米牙也够用,吃得他是满脸的油花。
甘嫂要给他擦脸,他都嫌甘嫂碍着他吃东西,把甘嫂的手按下,奶声奶气,又莫名有种威严气势,“乖乖的吃饭。”
这大约是平日里长辈对他说的话,言外之意就是莫管我。
听得众人捧腹大笑,最后还是小白粿一个帕子拍在他脸上,狠狠的抹了一把。
住在兄弟家中可比住客栈舒服多了,待客的小院本也没什么人来住,就是给甘家人备的。
屋子是连在一块的敞间,关门是两间屋子,开门就是一间屋子。
炭盆早就烘暖了,两个孩子脱了臃肿的袄子,轻松又舒坦,在厚厚的兔绒垫子上直打滚。
这兔绒毯子甘嫂也得了一条,喜欢的不得了,刚铺出来没几天,就又是尿又是奶的,一贯好脾气的她也有些忍不住了,当即就让人卷了起来,只等孩子再大些。
“去,先洗澡去,雪白白的毯子,叫你们滚得黢黑。”甘嫂蹲下身,拍了拍两个供得老高的小屁股。
偏阁浴室的炭盆更旺,根本不用担心孩子们洗完澡会着凉。
外院小厮恭敬的来问他们要吃什么宵夜,甘力原想说不用了,听着偏阁一阵阵喧闹的泼水声,又想着这俩崽子在马车上一顿好睡,精神足得很,这回来又只跟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恐拿捏不住,顿时头疼得紧,就道:“随便整治点就行了。”
他们并非自家主子,喜好一时间难以拿捏,最怕就是这一道‘随便’。
甘嫂善解人意,就问:“灶上有什么方便?”
“想着两位小公子,所以能做牛乳炖蛋,夫人还让灶上取用了燕盏、红枣、银耳、雪梨,您要吃想吃汤面、面线、蚝烙一类也是好做的,咱们护院值夜都有吃的。还有早膳想吃什么都可以讲,哪怕是府里做不出来的,边上都能买到现成的。”小厮微一让步,露出身后托盘上两串去了籽儿的冰糖葫芦,又道:“这是内院灶上送来的,说是见小公子吃荤吃得多了些,若是怕肚里过饱,睡得不安稳,可以吃一根。”
甘力大笑了声,摇头道:“我那俩儿子,吃石头都化得掉。”
“那就过两个时辰,再送一盏牛乳炖蛋来。”甘嫂想了想,道:“一碗银耳雪梨,一碗汤面。”
陈舍微今日同甘力、王吉坐下来还喝了小半坛子酒,明儿二房的人回来,大房要给他们接风洗尘,陈舍微也得去,那可就没什么喝酒的心思了,更别提陈舍度前些日子刚来信骂过他,还没见面,心中就有怨气。
二房举家回来,虽是回来过年,但更多是因为二房出了正月就有两桩喜事,一嫁一娶。
陈梅出了正月就要成亲了,夫家在南直隶,公公是五品官,未婚夫是七品。
打小订下的婚事带点赌博的意味,到了子女该成亲的年岁,两家人门第还相当,也算走运了。
她原本也觉得自己的婚事不错,可一想到要一个人嫁去那么远,就心慌得很。
再者就是她兄弟陈昭明要娶亲,娶的是闽东福宁知府家的二小姐,在老宅行了婚事,就要跟着二房去湖广,同陈梅一样,也是背井离乡。
“唉。”陈梅无知无觉的叹了第三口气,兰菊荷都看她。
原本她们求了米氏,终于解了禁足,可陈砚墨也从月港回来了,两位女先生要避嫌,所以住到清源山上去了。
年下清源山庄不比平日清净,米氏更不许她们去了。
“整日的学学学,字写得好有个什么用?牡丹和芍药都绣不清楚!”
陈梅不服气,闷在屋里几日就绣了一副百花图,朵朵分明,就连月季和玫瑰都能清晰辨认。
那日正好是二房回请众人吃饭,几个女眷在后宅闲聊天的时候,陈梅就拿给米氏看。
这样出息的女儿,米氏却更恨她夺了儿子的才气,语含讥刺的道:“倒比你兄弟生辰时,送的那身衣裳上的绣工好,我就没见过那么粗头粗脑的一只鹤!”
谈栩然看向陈梅,见她无声的呼出一口郁气,道:“娘,二哥生辰我送的是一块墨。”
陈兰用指尖掐开一粒瓜子,但又没吃,连壳带肉的丢回攒盒里,道:“娘,那身衣裳是我绣的。”
她好文章书画,不喜针黹,性子疏懒些,不似大姐陈梅样样好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遭两个女儿一起下了面子的米氏脸色难看起来,正要斥回去,就听谈栩然笑道:“这花儿也绣得太灵气,叫我拿回去做花样子可好?绣娘的手艺是好,可惜太匠气。”
陈梅面上那层淡漠的浅笑顿时鲜活起来,她眼睛都弯了,双手捧着递给了谈栩然。
米氏绷着脸端坐着,眼角就瞥见谈栩然给左边的曲竹韵看看,又给右边的蔡卓尔赏一赏,不住的夸赞。
就连纪氏也凑趣了一句,见米氏不言不语的瞥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抿起了嘴。
“主要是丝线辟得好,颜色又绞得细,”蔡卓尔也擅绣,说得出一些门道来,“瞧瞧着一片瓣上几重变幻多漂亮?嗯?”
听她征询自己的意见,纪氏忙道:“是,是。”
陈梅不独揽功劳,道:“是小菊帮我劈的线,她做这个特别厉害,我顶多劈四股,她能劈六股。”
菊、荷两个都是庶出,而且陈菊又残了,米氏嫌她坐轮椅难看,就没叫她出来,听陈梅又提及陈菊,更觉得她是故意的,要同自己别苗头!
米氏越是打压几个女儿,谈栩然几人越是要抬高,像是交锋。
末了曲竹韵来了一句,“你也真是古怪,一年到头没见女儿几次,怎么这样口硬,家中已有严父,你这严母不当也罢!再说了,瞧你在俩儿子跟前,倒是一口一个宝儿,又一口一个贝儿,阿明娶了媳妇过门,你到时可别像对大儿媳那样吃味!又叫人家新婚就去给你陪夜!”
陈砚墨在家,曲竹韵心情特别不好,故而言语也不婉转,说得米氏是面红近紫,无比尴尬,看得陈梅内心五味杂陈,陈兰拈起一枚橄榄吃了,掩住唇边笑容。
告辞时,谈栩然挽了曲竹韵,轻声道:“他可有什么为难你的地方?”
“没有,他都住在外院书房,儿子都只看了一回!我只是一想到他这人在家里就觉得不舒服。”曲竹韵说着一拽谈栩然的腕子,唇贴到她耳边,道:“我觉得他那龌龊心思还没歇!知道你有孕那日,茶都少喝了两壶。”
谈栩然皱眉又忍不住笑,道:“你放了多少耳目啊?”
曲竹韵故作无辜的眨眨眼,道:“全是啊。”
说话间蔡卓尔别了纪氏,快步跟上来,三人一起往外头去。
瞧着蔡卓尔清清爽爽一个人登上了马车,曲竹韵心里有些羡慕,瞧见自家马车边站着陈砚墨,想着等下要同他在一个车厢里,就觉得要呕。
谈栩然有孕后,陈舍微把公家的马车拿来私用,大得像艘船!这可是坐十来个人都绰绰有余的。
其余几人都见过这辆马车了,唯有陈舍度和米氏是头一回,下巴都快掉了。
直到陈舍微的车马离去了,陈舍度才摇摇头道:“爹过两日就回来,到时候有得老六好看!真是色令智昏!做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陈砚墨一上车就合了眼假寐,一副不愿与曲竹韵说话的样子,曲竹韵叫他赶了先,弄出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直接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同你讲话!
寻常马车摇晃远远不及陈舍微那‘船’来得安稳,可即便晃荡的再厉害,却始终抹不掉陈砚墨脑海中的那抹身影。
她月份大了,走路时有个不常见她做的扶腰动作,掐着衣裳,掐出后腰折进去的一段弧线,娇婉的不知该怎样描述!而且她孕中面容更美,肌肤莹泽有光,周身好似罩了一圈柔光。
陈砚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蓦地想到她肚里是陈舍微的种,一切旖旎幻梦消散,只余下一摊漆黑粘稠的妒意。
第165章 椰蓉坚果球和七宝手串
陈砚墨在泉州的宅院那也是父辈传下来的, 如今除了几个在外院的随侍,满院竟找不出一个他的人。
曲竹韵本以为他今年不会回来, 还想着带青秧回娘家过年, 这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又叫他打岔了。
曲汝对陈砚墨依旧是不喜,大过年的见他多膈应, 但是母女二人撇下他自顾自回娘家去,又要叫人言指摘, 而且曲竹韵也不放心留下宅院给陈砚墨, 怕他暗中做些手脚。
曲竹韵这两年过得太畅快了, 略有几分不顺心,就如眼中进沙,分外不舒服。
曲竹韵同蔡卓尔两个靠在软塌上, 瞧着大女孩带着小女孩玩闹。
青秧越长越像陈砚墨,谁见了不说她是个美人坯子, 长大之后的容貌定然与陈绛不分上下。
她是陈砚墨的女儿, 改不了。
“上回你说, 会请信得过的人帮我去查那个冉娘,如何了?”
曲竹韵查冉娘并非出自嫉妒之心, 而是担心这个女子的面容曝光, 叫人联想到谈栩然。
有个觊觎侄媳的爹,说出去难道好听吗?
蔡卓尔觑了眼姑娘们,声音轻得就连曲竹韵都要屏息聆听。
“今儿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那个冉娘出身倒还清白,七叔在海澄做官头一年, 她父兄因为通匪被官府抓了, 她求到七叔跟前, 所以就跟了他。这事儿原本就是徇私枉法,所以遮盖严实,你头一回才查不出。”
曲竹韵冷哼一声,道:“怎么这么不新鲜呢?他可把人家父兄放了?”
“只放了人家兄弟,老爹还是砍掉了。”蔡卓尔道。
曲竹韵撇撇嘴,道:“这样就跟他了?不过她也没得选。”
“不过,那人也见过栩然,据他说冉娘乍一眼并不像栩然,他是听了我的话,细看才发现就是五官偶有相似,气度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也不必太担忧。”
“冉娘什么的,我真是不在意了。”曲竹韵叹了口气,道:“可,唉,我觉得他今年就是因为知晓栩然有孕,这才特意回来的。”
蔡卓尔塞一瓣橘子入口,皱眉嫌恶道:“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不到黄河心不死?莫不是他以为平日里人家夫妻都不行房的?这没想到怀上了,回来看看,眼见为实?”
“他这人脑子很有些毛病,求而不得,必成心结。我真的担心他做出什么事来。”曲竹韵摇摇头。
蔡卓尔见惯她前些日子轻快大笑,眉目舒展的样子,再看她如今满脸的忧心忡忡,心里也沉甸甸的。
喜鹊推开房门,快步走了过来,“爷出去了。”
曲竹韵眉头一动,道:“承天寺?”
喜鹊和蔡卓尔对视了一眼,她惊讶的说:“夫人能掐会算不成?”
曲竹韵唇瓣颤动,愤怒的要炸裂开来,蔡卓尔见状忙寻了个由头,叫几个女孩先下去了。
“他与怀远大师是棋友,今儿是十五,栩然家中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承天寺进香上供。”
曲竹韵竭力平静的解释了一番,又忍不住斥骂道:“脏货!他真是个狗都不入的脏货!恶不恶心?!阴沟里的老鼠都比他磊落!真是半点廉耻都没有!”
蔡卓尔忙替她抚胸顺气,喜鹊端来一盏热茶。
“不能这样生气,坏的是自己的身子,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你千万千万要保重。”
曲竹韵平了平气,对喜鹊道:“叫人走水路去告诉栩然一声,能避就避,就算他做不了什么,被瞧上一眼也败坏胃口!”
“他走的就是水路。”喜鹊道。
曲竹韵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讽刺的道:“奇怪,贱之一字,怎么多是拿来骂女子的?贱人贱妇一类,你们瞧瞧他多贱?贱得骨头都酥了,脚一碾都成齑粉了。”
“罢了,说不准真就是去下盘棋呢?眼下追去也来不及了,撞在他跟前了更尴尬,承天寺毕竟就在栩然的家门口,佛祖眼皮底下,难道还怕他吗?而且栩然是双身子的人,不会去寺庙的。”蔡卓尔道。
“尴尬。我同他之间还怕个尴尬?”曲竹韵不屑道。
那回她可是隔着屏风听完了全场活春宫的,现在想来,实在后悔,该给他多下几重的!
承天寺里檀香浓烈,人头攒动,这个时候谈栩然自然不会去的。
陈家的仆妇早都熟门熟路的,陈舍微去进香就是了,旁的不必他来操持。
“陈施主。”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道:“我们方丈请您过去,问您前天的那盘残局想出来了没?”
“怀远大师明晓得我棋艺不精,怎么老要我去下棋?”陈舍微有些无奈,伸手对郭果儿招了招,接过来一个食盒子,又道:“不过我已经请教过夫人,解出来了,走吧。”
承天寺后头就清静多了,陈舍微来过多次,已经很熟悉了。
未见怀远大师其人,先闻琴音,陈舍微走进粉白俊逸的梅林,就见一处开阔设琴座茶座棋座,琴声悠扬,茶香绕梅,棋盘零落,好生惬意清雅。
“你给的饼肥水方子实在有用,今年的梅花比往年开得要早,更要好。”怀远大师笑道。
饼肥水就是将豆饼或者茶籽饼放进装了水的坛子里发酵,等臭味消失,液体微微冒着酸气就算发好了。
“花期就别施了,施多了反而不好。”陈舍微仰脸瞧着,心里已经选好了两支等下要带回家插瓶的梅花。
怀远大师看着他手上的食盒,道:“又带什么好吃的素点过来了?”
“大师还没吃就知道好吃?”陈舍微坐定,打开食盒子,就见一碗毛绒绒的小球,装着小球的食器也奇怪,是个圆溜溜长着鬃毛的碗,道:“椰蓉坚果球。”
怀远大师面上露出稚子般好奇天真的神色来,“椰蓉?”
“就是椰子内壁的肉晒干刨成碎,腰果、芝麻、核桃、榛子切碎加上红枣碎和葡萄干捏成球,黏黏的在椰蓉里一滚就成了,都不用开火,简单得很。”
“可是琼州的椰子?”怀远大师高举椰子碗细细端详,“果然是‘金丝发裹乌龙脑’,就是不知内里的浆肉是不是‘白兔脂凝碧玉浆’?”
“是啊!一位客商从琼州回泉州过年,顺路捎了两大筐椰子,送了我六个,不过叫我做椰子鸡火锅了,就剩点椰蓉了。”陈舍微说着夹了两个搁在托碟里,道:“做的有点太甜了,佐茶正合适。”
“椰子鸡火锅?”怀远大师想象不出那个味来,拿起一个椰蓉坚果球咬了一口,就觉滋味奇特,仿佛真感受到了至南的海岛椰林香气,未曾踏足,但又似乎身在其境。
“书院前日放假了,老院长这几日肯定闲不住要来您这,冷天吃食也存得住,下边这一层等他来再一道吃吧。”
陈舍微挪开食盒下一层给怀远大师看,就见底下是金黄、油绿两种颜色的椰蓉球。
原本该用黄油的,但因为是给出家人吃,所以榨了花生油。
“金色的是原味,油绿的则兑了茶粉。”
怀远大师每个都拿了一样,吃得频频点头,示意身后小沙弥把东西拿来。
陈舍微接过一个古香古色的檀木匣子,打开一看,就见是开过光的一对七宝珠串,大圈里嵌着小圈,明显是给他和谈栩然的。
陈舍微之前偶得了些菩提子,谈栩然手头又有一粒成色上佳的白玉珠子,已经打了孔,镶簪子藏不住空洞,做耳坠少一侧,串了菩提子倒是有点缀之效。
这七宝珠串是怀远大师回赠的。
陈舍微同怀远大师的交情自银杏果儿起,又因为老院长打趣怀远大师难戒馋欲的玩笑话,陈舍微妙手偶得什么好吃的素菜素点,也会奉给怀远大师一尝。
怀远大师知道陈舍微忙于农事,也是为民生计,夏日里容易中暑,就以承天寺祛暑的汤药为底方,替陈舍微把了脉,专门写了个祛暑的方子,从此夏日无忧。
谈栩然又结草衔环,送了自制的松塔香给寺庙。松塔香清幽深远,不骄不躁,也很适合佛堂。
一人家一庙宇,也是邻居,渐渐才有了你来我往的联系。
怀远大师初次见谈栩然时,是她刚过厝后来承天寺进香。
她站在众多香客之中,就显得踽踽独立,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令怀远大师觉得很玄妙。
而陈舍微身上也有这种感觉。
但相较久了,那种玄妙的感觉反而淡化了,觉得他就是个讨喜的晚辈,而谈栩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周道,一温一凉,却是恰好的一双人。
“多谢大师。”
虽说比起珠串,陈舍微更盼着世上能凭空长出来一座三甲妇幼医院,但指腹一粒粒摸过受佛光照耀的宝珠,心里也生出一种笃定踏实的感觉。
怀远大师刚想说什么,就听小沙弥来报,说陈砚墨来找他下棋。
“啊?”陈舍微刚拿起棋子,‘吧嗒’一声又落回棋盒里,“那我先走?”
“他是你的小叔叔,何必躲着他?”怀远大师不解道。
陈舍微有点为难的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在怀远大师跟前嚼舌头,何必用自家这些污糟烦心事来扰大师的耳朵呢?
“年节里常能见面,今日就不见了,还是少听几句教训的好。大师可能放我走?”
怀远大师看出他有所隐瞒,但见他言行举止像个大老远见了夫子,赶紧转身跑的学生,又忍不住失笑,道:“去吧。”
殊不知,陈砚墨在陈舍微心里可不是什么夫子,而是一坨看见恶心,闻见作呕的臭狗屎,自然要小心绕过去,别踩着了!
虽是不想见他,陈舍微可不会走后门出去,他又不是怕了陈砚墨!
第166章 面相和蔷薇糖包
陈砚墨远远就见到小沙弥身后跟了个人出来, 再走几步就认得了。
陈舍微不言不语的冲他一颔首,就这么一瞬息的功夫, 也看不出两人不睦, 可能只是隔了辈分,不怎么亲近。
“不必送我了。”陈舍微看向小沙弥的时候才冒出笑来。
那小沙弥又对陈砚墨道:“施主请跟我来。”
陈砚墨双颊上隆起笑容来,道:“倒不知我这侄儿与怀远大师有来往。”
小沙弥走在他前头, 看不见面上的表情,只很平和简短的道:“是啊。”
“我这侄儿就住附近, 想来是占了地利的。”陈砚墨笑道。
“小陈施主赤子之心, 小陈夫人虔诚有礼, 与这样的人户做邻居往来也是好的。”小沙弥含蓄的说。
“邻居?”陈砚墨笑微微的问,“承天寺百年香火地,怎么也有如此感慨?”
小沙弥侧立在梅林边, 不再进一步,道:“修行在尘世, 没什么不同。”
陈砚墨与怀远大师是父辈间的关系, 他是老来子, 幼时才茶桌那么高的时候,就同他父亲来过承天寺了。
怀远大师还摸过他的脑袋, 他还坐过怀远大师的膝头。
“大师。”陈砚墨行了晚辈礼, 又带来一块古砚台送给怀远大师。
怀远大师神色柔和的看他,轻微的眨了两下眼,觉得他面相有变, 眉凸眼凹,眸珠混沌, 鼻梁上青筋暗涌, 颧骨削高。
“换苦丁茶来。”怀远大师未有明言, 只是想起还有一个面相在变的人。
谈栩然。
与陈砚墨不同的是,她的面相越发明亮有福,不似陈砚墨这般黯淡阴冷。
陈砚墨闻言有些不解,苦丁茶只有舌头上长疮才会喝。
怀远大师慈爱的笑了笑,道:“瞧你心火有些旺。”
陈砚墨放下心来,与怀远大师执子对弈起来。怀远大师棋艺精湛,又心无旁骛,自然大胜。
陈砚墨节节败退,未见颓然,只是如随口闲话般道:“今日见我这侄儿来承天寺中往来,也叫我心中一块荒唐大石落下。”
怀远大师道:“噢?这是为何?”
陈砚墨笑道:“他前些年有过濒死之事,后来又无医自愈,而后就浑似变了个人。”
怀远大师那双微微发灰的眸子里氤氲出一点叫人看不明白的情绪,陈砚墨又道:“原本以为他鬼门关走一遭,真心悔过,晓得支撑家业了。但也没料到他变化那么大。”
陈砚墨又把陈舍微干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甚至于一个连厨房门槛都没踩过的人,连锄头都没拿过的人,竟在家中开地种菜育苗,日日做好饭食。”
陈砚墨似乎是越说越觉得战栗,面带忧虑的道:“更叫我觉得惊讶的是,他做起沃粪肥田之事,也是半点不嫌弃,而且相当熟稔,甚至比老农更为在行。”
怀远大师一言不发的端坐着,半晌将手心里已经变得温热的棋子慢慢倒了回去,道:“你的意思是,他是幽魂附体,占了你原来侄儿的身躯?”
“如此荒诞一事,却又佐证颇多,也就敢同大师说一说。”陈砚墨心中大喜,却做出为难苦涩的笑来,“其实族中也有好些人对他的异状感到不解,只是碍于这种夺舍一事太过诡异荒谬,不好言说罢了。而且就连谈氏的性子也大变,变得任性傲慢,行事乖戾不拘,而且常有不端之举,在月港与人谈买卖时甚至着男装肆意出行,可他却对其无比纵容。”
谈栩然的事,怀远大师也知晓一些,行事的确与寻常女子不同,可谓是女中丈夫。
怀远大师沉吟片刻,陈砚墨看着他的目光愈发渴望了,期盼他口中会吐出自己想要听到的话语。
“知耻近乎勇,他们夫妻二人许是绝境重生,”怀远大师的睫毛光秃秃的近乎没有,无遮无避的像一对能看透万事万物的佛目,“重生,许就是重生一遭了吧?”
他前面一句话已经叫陈砚墨无比失望了,后头那句根本就没入耳,强忍住驳斥的欲望,盯着怀远大师足边印着陈舍微家中徽纹的食盒看。
陈舍微这一房原本没有家徽,只有族徽。
陈家的族徽就是‘陈’的古字,印着族徽的物件大多都存在老宅,泉州的宅院里车马、食盒、摇椅、卧榻、扇面上印着的都是家徽。
旁人一时看不懂,那是一只歇在稻叶上的纤细梨片蟋,虫在上叶在下,这家徽还有变体,梨片蟋蜷在叶片下休息,又是虫在下叶在上。
陈砚墨撑着精神又对弈了几局,起身告辞时怀远大师意味深长的说:“修行在己身,外事外物强求不得,要看开些。”
陈砚墨的嘴角勉强动了动,一个很敷衍的笑容,望着他越行越快,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怀远大师一双佛目半闭,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承天寺外多建了一座点心房,陈砚墨来时不曾在意,立在边上看人流列成两行,生意很是不错。
泉州的寺庙做素点的不是很多,除了沁园另一端的禅寺粽子和月饼出名之外,其他寺庙只供素斋罢了。
说实在的,素点想要做的好吃真不简单,蛋猪油都不能用,很难有香酥的感觉。
两列队伍卖的似乎是不一样的东西,从左侧折出来的人手里大多捧着或提着油纸匣子,还有自带食盒来装的,右边队伍行的快,出来的人手里都用帕子或者干荷叶捏着一个蓬松白软的大包子。
烤烟坊的黄师傅两手加起来抓着六个包子,笑着朝立在边上等候的家人走去。
“早就听说承天寺的蔷薇包好吃,咱们也尝尝!”黄师傅身边几个孙辈欢快的蹦了起来,今日是同儿子、儿媳还有女儿和女婿一起来沁园边上游玩的。
承天寺的蔷薇包有两种,一种是有馅的糖包,一种是揉了碎花瓣在面里,做成瓷实的大馒头。
点点蔷薇红碎随着指尖掰开的动作而绽放,米面的香气随之袭来,其中还藏匿着淡淡的花香。
暄软的糖包咬一口就流出娇柔暗红的糖汁来,馥郁的香和清浅的甜,给人一种难以自拔的感觉。
时不时就有小沙弥的声音传出来,“糖包最好是掰开晾一晾再吃,各位施主小心烫啊。”
陈砚墨边上好些人都在吃,方才那户人家瞧着衣着光鲜,但举止还是一股市井气,显然是乍富,出身不高。
范氏贪心,被烫得直嗦嘴,黄师傅也是牛嚼牡丹,囫囵吞了两个。
“爹,你也吃这有糖馅的啊。”女儿道。
黄师傅一摆手,道:“我吃过更对胃口的,这承天寺的蔷薇花馅是咱们爷供的,夏秋时蔷薇花都开炸了,即便是夫人的花膏花露再加上承天寺的买卖也耗不掉那么些,那时候刚好是管事掌柜们来交账,所以咱们爷就做了糖包做奖赏,是蔷薇松子猪油馅的,这素馅的虽然好吃,可比起咱们爷灶上的,还是少了些滋味。”
陈砚墨听得直皱眉,怎么又有陈舍微的事!
“咱们也买些点心走吧。”黄师傅对儿女们道。
可以让儿媳送回娘家去,也可以让女儿带回婆家去,承天寺的素点心,想来没有人会不满意。
范氏是个爱操心的,由女儿、儿媳一左一右挽着往队伍里去,嘟囔着道:“不知道一匣子里有几种噢!”
“娘,人家都画出来哩!”范氏顺着女儿的手望过去,就见点心房两侧各摆了两张画。
小土丘一般的芋头酥,顶上淡淡一层黄,粒粒白芝麻点缀,烤得恰好,边上还有一只切开的,酥皮层层分明,芋馅绵密细腻。
正圆切做八份的枣泥锅饼,芝麻密密的撒在金黄的表皮,隐隐透出枣泥内馅的深红色泽,香浓甜蜜触目可尝。
雪花粉蒸糕三角一只,净白松软,红糖夹馅欲滴。
瓜子仁桂花挞底下挞壳花边蜿蜒,南瓜子仁葵花籽仁拌在一块,又用麦芽糖缠裹,堆得满溢。
焦糖杏仁酥上有一层薄亮的色泽,令原本的蜜色显得更为诱人,片片杏仁交叠着,层层酥皮间的空隙像是会呼吸一般,无时无刻都在散发出迷幻的香气。
“呀。这画得也太活了。”范氏感慨着,对一个恰好从她身边走过的小沙弥道:“小师父,你们画得也太好了。”
点心房里刚蒸出了蔷薇百果蜜糕,小沙弥手上就托了一碟,范氏更看清了这糕点同画上一般无二,但又莫名觉得画上的点心更有种稚气可爱。
“不敢贪功,这是一位施主所作。”小沙弥笑道。
陈砚墨眉头一跳,脱口而出,“该不会又是陈舍微吧?”
黄师傅一家瞬间都看向他,表情不是那么好,小沙弥犹豫了一下,道:“是陈施主的女儿。”
像是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寻到了一个出口,陈砚墨一拂袖道:“荒谬!女儿家的画作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观看!?”
黄师傅讷言口拙,只粗声粗气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范氏平日待人虽有拜高踩低之嫌,但面对明显有些身份的陈砚墨,还是不自觉叉了腰,极其机敏的反驳道:“什么大庭广众,这是佛门口,佛目下,这是积功德的!”
黄师傅连声道:“对,对。”
小沙弥也很尴尬,人群中有人碎语不断,一些认同范氏,一些亦觉得陈砚墨此言有理。
“佛望人间,只见众生,不见男女,不似我等肉眼凡胎,心中有浊泥沉沙。”小沙弥打了个稽首,道:“女施主将画作献出来,也只因一颗敬爱佛祖,崇尚佛法之心,无谓加诸这些揣测恶语。”
第167章 脓包和祠堂
对于承天寺僧人的这种说法, 陈砚墨感到不可置信。
他回到家中后让人详查,才知道这座点心房就是陈舍微以陈绛的名义捐的。
捐, 指的是两座点心房。
素点心的食材供给和贩售, 两边似乎各有分成,这个比例具体陈砚墨没打探出来,但知道利润是归在陈绛名下。
本朝佛教不比前朝兴盛, 因为天子信道,所以道教兴盛, 陈舍微不但与家门口的承天寺打好关系, 还承接了玄妙观的经书印制。
如《道德经》、《黄帝内经》、《周易》、《祖堂集》、《抱朴子》等, 这事与王吉的纸坊相互合作,算两家人对于元始天尊日常的供奉心意了。
除了这不挣银子的,也少不了挣银子的, 道家清供所费颇多,四季鲜花难得, 但花露却有永恒芬芳。
这些都是白给道观用的, 若有香客要购买, 观中还可抽一份钱,何乐而不为呢?
陈砚墨细细的琢磨着这两件事, 觉得不仅仅是陈舍微一个人的念头, 必定也有谈栩然的心思。
谈栩然肚里的那个男女不明,陈绛女儿身,日后独支门户, 族人虎狼环饲,被吞没的风险颇大, 将些买卖、产业与寺庙道观相连, 在佛祖与天尊前过了明路, 好比供奉了一笔可以定期返利的香火钱,是父母殚心竭虑后,最妥帖的打算。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曾有孤女不敌族亲威逼,眼看守不住家财,就将身家悉数捐给寺庙,只求死后能有一场体面法事,牌位得以供奉。
‘陈舍微竟如藤萝丝蔓一般,在不知不觉间将触须生生扎进了泉州,甚至比我还要有根基。’
陈砚墨满腹心事的坐在小舟上想着,忽然就听随从问:“爷,湖边长廊到了,您是上去走一走,还是兜一圈?”
都说天有天运,人有人运,地有地运,陈砚墨本来觉得沁园边上的地段是不错,但远比不上自己的宅院。
可而今再看,却发觉沁园边上愈发繁华,尤其是近陈舍微家宅的这一侧,湖边长廊上游人三三两两,摊贩叫卖好不热闹。
繁华,看得就是银钱流动,从这个荷包到那个钱袋里,能花才有劲干。
陈砚墨心神恍惚的朝长廊看去,就见个娇婉身影正倚在栏杆上,用一根柳枝撩拨着平静而深邃的湖水。
这一截长廊没有上船下船的埠头,所以比较清静,最近的游客也在十几丈远处。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寂寥而神秘,似乎是一隅尚未被人发现的美景,只待人撩开花影,就可贪婪的欣赏起来。
“靠过去。”他情不自禁的出声。
小舟缓缓靠近,涟漪圈圈波动,扰乱了柳枝落下的点点水窝。
谈栩然似乎是惊讶,抬眸看去,就见舟上人凝目望了过来,神色凄凉而隐含渴望。
“七叔?”
她疑虑且平静的说,听不出喜恶的语气令陈砚墨松了口气,柔声道:“怎么在这里?”
那句招呼像是未经思索的脱口而出,等谈栩然回过神来,就不想同陈砚墨说话了。
她表情冷淡的弃了手中的柳枝,看着它给河面一鞭,像是抽在了陈砚墨的身上,激得他轻轻一颤,愈发卑微。
阿巧打开一个巴掌大的匣子,就见里头垒着一层层的点心。
这是陈舍微给谈栩然做的葱绿酥,看上头的点点葱绿就知道是个咸口的小饼,圆圆一只,淡绿可爱,纹路似蜗壳。
从未见过的点心。
“又是他做的?”陈砚墨怔怔看她掐着一块葱绿酥,牙齿轻轻一碰就碎了,似乎酥到了极点。
谈栩然轻微的点了点头,就见陈砚墨凄惘一笑,道:“他这样性子骤变,凭空多了这么些才干,你就半点不起疑心?”
谈栩然含笑看了陈砚墨一会子,看得他几乎要沉醉时,又缓缓的笑出了声,声音迷人而傲慢。
“自然,他睁眼的第一瞬。”
陈砚墨愕然的瞪着谈栩然,一为陈舍微被人夺舍的事实,二则为谈栩然的知情。
“那你还……
他未尽的话语消散在承天寺的钟声里,也觉得自己的困惑很可笑。
如此体贴入微,甘愿伏低做小的一个男子,同原身相比,当然是现在这个好。
人立舟上,总有恍惚轻摇之感,陈砚墨注视着谈栩然离去的背影,心中恶念翻涌。
廊桥上的木板有些断裂起翘,陈舍微为了谈栩然散步时更稳妥些,所以重新修葺过了。
阿巧还是小心翼翼的替谈栩然看着足下,不动声色的转了转眼珠子,道:“夫人,他还瞧着呢。”
“对得起竹韵狠骂他的几百个贱字。”谈栩然嗤道。
曲竹韵派心腹递消息来的时候,那心腹也是一口一个贱人,想来是曲竹韵勒令要求她如此称呼陈砚墨的。
陈砚墨真把曲竹韵恶心的够呛!
“今年这个年,怕是不会安生了。”谈栩然拢紧袍子,看着湖中红绯淡紫的晚霞,轻道:“脓包还是自己挑破为好,掌握时机,知道轻重。”
二房的陈砚儒回来了,这个年就不会过得太松快。
陈砚墨陆陆续续用书信对陈砚儒说了许多陈舍微的异样和谈栩然的错处,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情节和拱火的言辞。
陈砚墨盼着陈砚儒为家族声名计,能逼着陈舍微休了谈栩然是最好的。
若是陈砚儒狠心辣手,索性除了谈栩然,他亦有计划能偷梁换柱。
但陈砚墨没想到,谈栩然居然怀孕了。
陈砚儒再怎么有威势,再怎么说一不二,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动谈栩然一指头。
但他显然受陈砚墨的影响,决定要先给陈舍微一个下马威。
理由倒也充分,说是陈砚龄忌日将近,所以陈砚儒要陈舍微在祖宅食素十日,跪祠堂十日。
这看似不是针对陈舍微一个人,因为陈舍秋和陈舍刞也要替父亲这样做。
以及蔡卓尔要去家庙为陈舍嗔诵经祈福直至出正月,陈昭远说自己愿替母做这件事,陈砚儒只一句让他好生温书备考,蔡氏身上有孽债要赎。
这话一出,险些叫蔡卓尔以为自己露了马脚,可再多的敲打盘问却没有,她再一想,陈舍嗔成了这样,在陈砚儒眼里如何不是她的错呢?
祖宅家庙,蔡卓尔去的次数也不少,但只在前头的佛堂拜过,没有日日夜夜住在里头。
她很怕自己一进去就出不来了,不过谈栩然和曲竹韵都要回泉溪来,这叫她稍稍安心了些。
“灶上有两个是我这边的人,巡夜的老头,家庙里采买香烛纸钱的婆子,是我家护院刘奔的爹娘,他们各自也带了些人手进老宅做活的,倒时候真有什么变故,把你抢出来就是了。”
谈栩然把这些底儿都给蔡卓尔交代了,她闭了闭眼,心里安稳了一点,咬牙恨道:“老东西一回来就嗟磨人!”
她们原本打算着年节里带孩子去游船看灯,听曲赏戏,好好松泛松泛。
书院里十日一休沐,陈昭远都是错一轮才回家里来一趟,已经十分用功,难道年节里也要挑灯夜读吗?
曲竹韵也算未雨绸缪了,泉溪宅院里的人手也叫她渗了不少沙子进去,可陈砚墨提前来住了些时日,外院耳目叫他剔了部分,曲竹韵对他有些把控不住。
车马奔波,原本谈栩然可以名正言顺不来的,但还是跟陈舍微一起回了老宅住。
王吉和吴燕子也回来陪老娘了,吴缸收了活计,也来老宅住下了。他们这一伙人倒是热闹,不必怕孤寂。
再加上郭果儿、孙阿小和高凌,似乎又回到了前些年在老宅的日子,只是谈栩然和陈舍微没在老宅住多久,就被陈砚儒要求住进了祖宅。
祖宅自然是提前修缮打扫过的,这是泉溪最大的一套宅子,年岁也颇久了,陈旧而庞大,大大小小几十个院落,像是蚁巢,每日晨昏各房的人都要穿过回廊天井,走过石阶砖路,齐聚到二房院里,给陈砚儒请安。
陈砚墨是独苗苗中的独苗苗,他那一侧院里空荡荡的,塞了好些仆人也没点人气。
曲竹韵的庶子夜夜都睡不好,似乎只有蜷在她怀里才能得几分宁静,曲竹韵原本只打算做个恩威并施的嫡母,根本不打算给予什么母爱,可垂眸瞧着孩子贴在她胸脯上的睡容,也不自觉怜惜的叹了口气。
“你说这院里是不是阴气太重不干净?还好把青秧留在泉州给阿绛了。”曲竹韵对喜鹊道。
喜鹊原本睡在脚踏上,支起身子趴在床边道:“夫人也别想太多了,许就是屋里太缺人气了,让人觉得阴冷。”
曲竹韵点了点头,又想到蔡卓尔,道:“还好家庙里住着五房的几个姨娘,也算添了点人气,要不然卓尔这样住进去,可不冷清坏了?”
曲竹韵去家庙里瞧过一回,比她记忆中好太多。
前头是祠堂,后头是佛堂,充斥着醺暖但又阴寒的线香蜡烛气息,像悬在佛鬼之间,而非在人间的一角。
但姨娘们住着的小院就有些人味了,她们开了两垄地,一行菜一行花,墙头的春杏冬梅斜斜倚枝进来,踮脚还能碰到一两朵鲜嫩自由的花瓣。
“这都是刘妈妈给的方便,也就是她打点着,几个姨娘的孩子们还能偶尔送进来一些东西。”喜鹊叹道:“六爷是善心人。”
“可他太难得了。”曲竹韵闭了闭眼,道:“米氏去家庙瞧了一眼,翻了人家的床头床底,找出一匣子干巴巴的点心,非说用了荤油,还有两根雕了花的木簪也要说人家心思淫邪,又说姨娘们是修行之人,种的满院花草像个什么样子,若不是栩然出言,说是给祠堂、佛堂清供用的,只怕花籽都要搜罗出来扔掉。”
她设身处地的一想,就忍不住的畏惧愤怒,更何况要在里头住上那么久的蔡卓尔呢?
第168章 家庙和牌位
陈家的家庙很大且不止一处, 其中清水庙和文济堂未设坛场,广受香火, 附近的百姓都可以来拜, 而观音庵封闭在家宅之内,就只是陈家族人才供奉。
跪在菩萨的注目里,蔡卓尔不是不心虚, ‘笃笃’的木鱼声敲久了,似乎成了幻听, 渐渐与陈舍嗔喉咙里的‘呼哧呼哧’的声音一起浮动在她耳畔。
木鱼声停, 痰声气音依旧响着, 令她后颈处汗毛直立。
门扉被人轻轻推开,淌进满地的霞光,幻听消失不见。
外头两个守门的婆子恭敬道:“给您备了碗甜粟米汤润一润。”
蔡卓尔嚅嗫的唇瓣瞬间就停止了动作, 她膝下的蒲团是婆子换过的,续了好些厚棉, 偶尔木鱼声停歇, 门外的婆子也没有进来看过一眼, 倒是茶水伺候周道,炭火不曾微弱毫分, 解手更衣概不多问, 恭桶都是用一回清一回。
要知道,想在这些小处折腾她,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了。
“有劳。”蔡卓尔得体的微笑着, 根本看不出方才内心密密麻麻的惊惧。
两个婆子推了推她让婢女递过来两吊钱,小声道:“六少夫人都是交代过的。”
蔡卓尔心中滚过一道暖意, 她清楚, 若没有谈栩然早早的渗了人进来, 日子不知要比这煎熬多少倍。
“我知道,这是我的心意,夜里还要叫你们守着那点子炭火,着实辛苦。”
主子出手大方,下边的人做事也更周到些,两个婆子收了钱,谦卑道:“那夫人夜里想用点什么,只要不是荤的,旁的我们都能弄来。
喝过一碗甜润的粟米汤,轻轻用瓷勺拨开面上一层稠绵的糜,就见底下还藏着桂圆和枣子,吃得人浑身熨帖。
蔡卓尔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定定神,重新走进了观音庵。
她在蒲团前虔诚跪下,念诵的经文都是为了几个孩子,可不是为陈舍嗔的。
陈舍嗔还没死,所以陈砚儒让蔡卓尔在家庙跪的是菩萨,要为他祝祷延年益寿,早日安康。
而陈舍微和陈舍秋两兄弟跪的是亡父,则是牌位。
兄弟三人齐齐跪在如山如海的牌位前,此时已经入夜,依着陈砚儒的意思,还要跪上一个时辰。
陈舍秋、陈舍稔惦念着自己的仕途,白天还算跪得专心,现在就有点撑不住了,一个东倒西歪,一个索性就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陈舍微瞥了眼陈舍稔,撅着腚的样子简直像一只癞蛤蟆,他想笑又想翻白眼,脸上肌肉一时间忙得很。
但那堆牌位又映入眼帘,用金粉写就名讳虚虚浮浮,像是要从一块块一方方的漆黑桎梏中挣脱出来,幻化成一双眼,仔仔细细的盯着这些个后世的不肖子孙们看。
陈舍微下意识就闭了闭眼,肃了肃容。
这屋里炭火太足,门窗又锁闭着,陈舍微担心中毒都无人知晓,正打算起身将侧旁的窗户打开,就听陈舍秋道:“老六,窗户打开些,透透气。”
陈舍微瞅了眼猪猡一样的陈舍稔,没说话,把窗户卡出了一条缝。
寒冷的晚风探了进来,陈舍秋造作的低呼了一声,道:“老六,快把灯点上。”
陈舍微一回头,就见那缕风刁钻又讨嫌的将陈砚龄牌位前的光明灯给吹熄了。
他大约是有些缺氧,脑子有些发蒙,深深嗅了口清冽的空气,折返回来。
陈舍微本想把光明灯端下来,凑到烛火上续上,却听陈舍秋说,“不行,不能直接借蜡烛的火头,用那根签子借一借吧。”
陈舍微依稀记得其中有些讲究和忌讳,低头一看,果然见烛台边有根签子,似乎是线香断掉的一截。
他用签子的借了火,这签子似乎比寻常的竹签要易燃的多,火苗大如绿豆,冒出一缕纤细灰黑的烟气,往陈舍微鼻端试探。
陈舍秋见他续上了灯,有些向前探的身子才重新摆正,疲累的叹了口气,给了陈舍稔一下,把他弄醒。
今日是陈砚龄的忌日,所以陈舍微要跪上一整夜。陈舍秋和陈舍稔离开时,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他,陈舍秋做事留两分情面,故作关切的道:“夜里冷,再叫人升个炭盆子来。”
祠堂和家庙隔墙罢了,夜深人静,木鱼声隐约可闻。
若不是谈栩然有孕,也少不了她进家庙的份!
原本可以用子嗣的名头直接要谈栩然好看的!但没想到时隔多年,谈栩然居然有了。
毕竟就算是陈砚儒也不敢让谈栩然挺着肚子又站又跪的,陈舍微是在亡父牌位前反思己过,可人家最盼着谈栩然肚里这一胎,若是有个什么为难的,直接显灵岂不好?
陈舍微有点庆幸的想着,苦恼这事要怎么收场,难道只能熬到老头过完年当官去?
他心事重重,又跪得膝盖酸麻,表情就显得木然又困乏,像是一闭眼就要栽到在这地上,但谈栩然往他袖口里缝了个薄荷香包,嗅一嗅提神醒脑,他神思其实是清明的。
正在此时,什么东西从眼前落下来,陈舍微耷拉着眼皮一看,就见是陈砚龄的牌位。
无风无物,这牌位怎么会好端端的掉下来,陈舍微不受控的一阵胆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供桌香案上垂下的经帛翻涌,风浪裹挟着灰尘扑到陈舍微脸上,迷了眼睛,眼水遮眸,朦胧间就觉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隐隐听到有个苍老的男声似哭似呜咽的声音传来,“我儿,我儿你在何处……
陈舍微强忍惧意捧起牌位抱在怀中,连声道:“爹,爹您是有什么要交代吗?”
他是如此热切激动,直接盖过一切呓语。
周遭瞬间静得可怕,似乎是有人的后招被他这样一副孝子做派砍断了。
陈舍微侧耳听了一会,喊道:“爹,爹啊。”
他还抱着怀里那个硬硬的木头疙瘩,哭嚎道:“您要是真来了,就出来看看儿吧。儿知错了,从前有您在,只晓得安逸享乐,不体谅您支应门庭的苦楚,您走了之后,儿真是好苦啊,蠢得叫五房诓骗去了家财,甚至连夫人的嫁妆也被弄去了,若非谈氏贤良体谅,我真是没面目做人了!”
他狠狠的抽噎了一下,倒在蒲团上,似乎是哭得心力憔悴,又像个满腹委屈的孩子,对着已经逝去的父母宣泄积压的情绪。
“当着祖宗牌位的面,我也不提与五房的旧怨,儿子与谈氏总算也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虽然苦些累些,但好歹勉强支应的住。只是,只是那陈砚墨欺人太甚,面上一副正人君子做派,背地里却养了个面容同谈氏有几分相似的外室。他有这个龌龊念头,所以处处针对于我,爹,爹您若泉下有知,可得替我去大爷爷那告一桩,叫他好好管束陈砚墨才是。我和谈氏要脸面,又不忍曲氏颜面尽失,万般的说不出口!他这样欺辱我,贼喊捉贼,又在二伯跟前说谈氏败坏家风,实际上不过想伺机夺占我妻!”
陈舍微似乎是哭够了些,抽抽搭搭的在蒲团上蜷起身子,抱着牌位依旧不撒手。
抱着亲爹的牌位就是最大的倚仗,背对着点点灯光和漆黑坟块,他也睡得安然。
片刻之后,轻轻的鼾声传到层层经罗帷帐后,陈砚墨浑身冷汗,不敢去看身边的兄长和侄儿们。
“呵。”陈砚儒轻笑了一声,“好一个恶鬼夺舍,你与其做官还不如做个街头说书人。”
陈舍度上前一步,把小门关了起来,有些好奇的仰脸看了看这间藏在祠堂里的密室。
这地方是从前长辈们商量些私密事时才用的,陈舍度还是头一回进来。
“这是谈氏亲口与我说的。”陈砚墨口不择言的说。
“老七!”陈砚儒是真发怒了,道:“在祖宗祠堂里,有些鬼话莫要说,我且问你,方才小六说的可是真的!?”
陈砚墨张了张口,道:“不是,我没有!”
陈砚儒双眸微眯,道:“太慢,要果断,要怒冲冲的驳斥。”
“没有,我没有!”陈砚墨尖声叫了起来。
陈舍度下意识想要堵耳朵,觉得他叫得像个被踩了脚趾头的太监。
陈砚儒稍感满意的点点头,掏出一块汗巾替陈砚墨擦了擦汗,道:“这样就对了,还有小六说的那个女子,要尽快除掉。”
陈砚墨本想说旁人也不一定能看出来,碰到陈砚儒的目光后立刻道:“好。”
陈舍度有些戏谑的看着这个原本很是清高的小叔叔,在自己跟前露了这样大的丑,以后应该也摆不了什么长辈的谱了。
‘还是爹拿捏人有手腕。’陈舍度正想着,就听陈砚儒叹了口气,道:“小六也可怜,叫他回屋睡去吧。”
“爹,那他与谈氏那些出格的事情,您不打算教训了?”陈舍度问,像是好戏没看过瘾般失落。
“自然要教训的,让女子这样爬到头上作威作福还了得?”陈砚儒说着觑了眼脸色难堪的陈砚墨,又道:“想来那谈氏也不甚安分,是不是从前清贫时受你照拂,有过些暧昧言行?”
陈砚墨很受教,当即便道:“是!是!”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心里的东西似乎死掉了一块,再也没有资格把自己对谈栩然的情感摆在高处了。
陈砚儒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哼一声,道:“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一个女子罢了,还是人家受用过的,爬得高些,要什么没有?环肥燕瘦,你也是吃腻了,怎么还这样放不下。”
陈舍度笑了一声,如针般刺破了陈砚墨满是裂痕的体面。
作者有话说:
谈姐的网在一百七十章收,也就是后天。
第169章 乌鸦和下一辈
陈舍微从祠堂出来时跟只瘸腿螃蟹一样, 强忍着不让步伐显得滑稽,进了自己房里才能撇下脸面叫两句。
沐浴过后, 穿着松软的里衣, 陈舍微撩起裤腿给谈栩然看,“又胀又疼。”
谈栩然早就备好了膏药,这种膏药一冷就凝住了, 搁在炭盆边上才一直软融融的,用小勺往他膝盖上一撇就敷开了。
“刘妈妈的蒲团没送进去吗?”谈栩然细细抹着, 问。
“叫二老头身边那个管事的查出来了, 幸好陈舍稔更过分, 膝盖上捆得厚实,都难打弯,叫二老头骂了个惨, 我就沾点边吧。”陈舍微苦笑道。
炭盆上坐着热水蒸笼,煲着浓白骨汤。
“原本盘算着你夜里出不来, 想偷偷带进去叫你吃的, 所以包了好些珍珠小笼包。”
小荠掀开蒸笼, 陈舍微就见拇指大小的绞花小包子搁在松针垫里,不负珍珠之名。
这种珍珠小笼包不似灌汤小笼那样满口汤鲜, 也不是发面小笼那般蓬松暄软, 从皮至肉,别有一种紧致感,嚼起来很有劲儿。
“都是孙姨和小石头做的, 没叫别人沾手,夫人已经吃过了, 爷放心吃喝。”
陈舍微吃过饭, 躺在枕头上徐徐眨眼看着谈栩然, 等到小荠轻手轻脚的把门带上了,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额上,陈舍微才轻声道:“又哭又嚎,真是累人,应该算是过关了,老头身边管事喊我起来的。”
谈栩然抚着陈舍微的面庞,道:“夫君辛苦了。”
陈舍微那时佯装昏睡着,隐隐约约听见陈砚墨的尖叫,有种他这个人从内而外都要崩坏的感觉。
“不能亲眼见他撒泼发疯,倒也遗憾。”他嗤道。
在祖宅里睡得不大好,大过年的不知打哪来了好些乌鸦,在陈舍微的院里聒噪叫嚷。
裘志几个小的气坏了,奈何没有长翅膀,只能拿着竹竿胡乱驱赶。
他们院里也有祖宅留着的几个下人,躲在廊角处窥视偷笑。
“好了。”谈栩然缓步从屋内走出,她一个双身子的人,瞧着四方天井里盘旋不去的黑鸟,竟也不怕有什么冲撞,只神色淡然悠哉的看着,“别赶了,都说乌鸦通灵域,昨夜夫君在祠堂时,公公显灵,说不准他魂魄还未走,以乌鸦为耳目,要来看看子孙后代,替我们长眼睛,留神着宵小呢。”
谈栩然这番说辞传到别房耳朵里,陈砚儒皱眉道:“妇人巧言,不是福气。”
陈昭远被陈砚儒喊来一起在二房用餐,闻言就替谈栩然说了一句,“年节里总是要说吉祥话的,润润耳朵也好,不然这乌鸦看了也闹心。”
陈砚儒颇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又听陈昭远不解的问:“可若不是四伯公的魂灵,怎么好端端的会有乌鸦呢。”
“分明是晦气!如何晦气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往脸上贴金的能耐倒是厉害!”米氏领着几个仆妇收拾碗筷,忍不住道。
觉察到陈砚儒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米氏赶紧低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陈昭远抿了下唇,道:“二伯公,那我先回房温书了。”
陈砚儒颔首,陈舍度笑道:“晚膳来正屋吃。”
陈昭远点点头,从屋里到院里一段路走到倒是不疾不徐,可瞧见陈昭礼跟着陈舍刞来给祖父请安,就雀跃的小跑了几步,上前同他说话。
陈舍度摇头道:“爹还夸他稳重呢。同老四的儿子一个样,拴不住。”
正屋的晚膳说是各房人要齐聚的,陈昭远牵着弟弟在家庙门口等蔡卓尔,来去几个仆妇都莫名的看着他们,直到刘妈妈抱着几块经幡从外头走进来,听他们说在等娘,露出怜悯的神色来,道:“小少爷们,没说叫夫人出去吃饭呐。”
“人人都去,我娘不去?”陈昭远不明白也不服气,“她又没做错什么。”
“对还是错,还不是做主的人说了才算?”刘妈妈道。
陈昭远叫这大字不识的老妈妈一句话给说愣了,他又在家庙门口立了一会,侧首轻声对弟弟道:“走吧。”
晚膳很丰盛,丰盛的叫人执著难下筷。
陈砚儒身边这位大厨是福州人,一家老小跟着他一起去外地上任,又随着他回乡,一手闽菜出神入化。
瑶柱血菇炖螺头、玉女瓜百合塔、香糟响铃黄鱼酥,又因为陈砚儒在湖广做官,所以还有油酱荷叶粉蒸肉、鸡汁珍珠圆子和洪湖贡藕汤。
这都还不是年夜饭呢,听说年三十晚上还有光是备料就备了一个月的金汤佛跳墙。
至于滋味么,去骨的糟鱼肉裹在响铃卷里,酥脆的像是在嚼薄冰,豆香淡淡,鱼肉嫩鲜,玉女瓜百合塔爽脆无比,作为一道清口小菜,简直宜人到了极致。
粉蒸肉荷香四溢,滋味浓厚而不腻;鸡汁珍珠圆子大而饱满,糯米蒸得软黏,内里的肉丸又弹得齿颊留香。
就连陈舍微都道:“好想挖墙脚。”
陈舍刞听到他这句低语差点喷饭,唇瓣几乎未动的回了一句,“大厨一家三代十八口,全是白养着的,灶上采买还是他儿子的活计。”
‘这不是叫老鼠看米仓嘛!’陈舍微咋舌,小声道:“那还是罢了。”
只可惜陈砚儒的好处到此为止,这一餐饭吃过之后,陈舍微进前头的茶厅,谈栩然去后头的偏阁,夫妻二人都有关要过。
陈砚儒心里对于陈舍微纵容谈栩然母女的行为已经下了定论,容不得陈舍微反驳。
他不动声色,从陈舍秋起一个个问过去,倒是该夸夸该骂骂。
陈舍稔耗了陈砚儒颇多的口水,斥得他跟犯了痔疮似得坐不住。
“长兄如父。”陈砚儒又掉过头来,陈舍秋自己那一身汗还没下去,就又被训了一顿,只说他不管教弟弟,日后就算能起复,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陈家后起之秀那么多,没能耐的迟早要叫人比下去。
“你说是不是啊,小六。”
陈舍微正想着陈舍秋这个做老大哥平日里爱摆谱,可该受骂也受骂,挺好笑的,忽然就被点了名,下意识搁下茶盏,含糊的应了声。
“哼,”陈砚儒毫无笑意的抖了抖胡子,道:“你倒应得出口,若真想有什么建树,就该继续科考,而不是每日在泥巴地里打滚,再多的粮,也不过是给姓杜的脸上贴金。”
陈舍微觉得更好笑了,当人性贫瘠到了极点之后,世上什么都没意义,唯有落在肚肠里的一碗饭,是值得拼死攫取的。
陈砚儒是上位者坐久了,打出生起就过着吃饱穿暖的日子,从未捱过一点饿,所以才如此傲慢。
那一捧一捧的谷粮给杜指挥使的功绩增光了又怎样?
陈舍微不过是在其位谋事,只求互惠罢了。
“是。”陈舍微不欲争辩,索性道。
陈砚墨的评价已经是没什么可信的了,基于此,陈砚儒一时间也没摸清陈舍微的性子,以为他听进去了,就点点头。
“不过,你能成举人,已经出乎我意料。”陈砚儒又道。
陈舍微当他是个烦人又爱说教的长辈,没怎么往心里去,可陈砚儒不依不饶的,一直在不住的叨叨,下一句就说起谈栩然来。
在恼人的数落声中,一直低头装鹌鹑的陈舍微慢慢抬起脑袋来,看向陈砚儒,十分认真的道:“我能娶到夫人是我的福分,我对她万分满意。”
他的目光如无风之烛,颤也不颤,稳稳地直触人心。
陈砚儒又见他错开眼,又去看陈砚墨,目光鄙夷,如在看一口痰。
‘果然心中含恨,戾气颇重,若不驯服了他,否则刺手无用。’陈砚儒心想着,又道:“你敢说谈氏没有抛头露面,你敢说她没有穿着男装招摇过市,你又敢说她是个安分守已的?”
陈舍微头皮一阵阵的发紧,谨记着谈栩然要他忍耐,陈砚儒这老头官位颇高,上位者当久了,盛气凌人惯了,容不得别人驳斥。
“怎么哑巴了?”岂料陈砚儒不满意他的沉默,只觉他不肯服软,更是一拍案,怒道:“身为男子,你连个女子都管不住,还妄称什么成家立业!”
“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陈舍微困惑轻蔑的睨了陈砚儒一眼,道:“我的家业,是夫人同我一起立住的,我的家没了她不是家,我的业没了她也要坍掉一大半。是我没用,要夫人帮扶,二伯知道这一点就好。”
话音刚落,陈砚儒一个杯子飞过来,陈舍微一偏首,杯子冲着他身后的陈昭远去了,幸好也只砸在了他身侧的墙上。
“你还敢躲!”
“阿远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陈昭远担忧的对陈舍微脸摇摇头,看起来很是替他紧张,又犹豫着看向陈砚儒,道:“二伯公,我觉得六叔说的也有道理,我家中事项如今也都倚仗娘亲,若是没有她,我……
发觉陈舍微的想法和做派不知不觉中已经浸染了陈家的下一辈,陈砚儒的面色难看起来,吓得陈昭远没能把话说完。
他不言不语的盯着陈舍微看了一回,目光暗沉而严肃,似乎是在看一块难咬的骨头,一块点不化的顽石。
“把门打开。”陈砚儒忽然道。
众人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依照吩咐让冷风灌了进来,他又用手那么漫不经心的一挥,像是打掉横在眼前的一条蛛丝。
“你爹不在了,我替他教训你这个不孝子孙。”他说着,一面看向厅里众人,似乎是在征询,又显然是在警告,“拖出去家法伺候。”
幸灾乐祸的居多,不动声色的也有,晚辈中居然多是忧心忡忡的,隐含忧虑不忍的。
第170章 反抗和治农官
陈家的家法是竹枝抽背, 看着一蓬纤纤细细的竹枝,做扫帚的那种, 能把整块背抽得一点好肉没有。
若是下手的人存心折辱, 抽下去的时候顺便刮到面上,那可就难看了!
陈舍刞见陈舍稔已经迫不及待的遣人去取了,想着陈舍微也是有头有脸, 年节里又多交际,带伤露面实在说不过去, 若是不去, 问起来也不好听。
他踌躇片刻, 还是站起了身,将自己的考量告诉了陈砚儒。
陈砚儒身子微转,盯着陈舍刞看了一会, 毫无征兆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为了下陈舍微的面,为了叫众人晓得他是如何夫纲不振, 族中男丁尽数到场。
陈舍刞堂堂七尺男儿被打得一个趔趄, 就听见儿子陈昭礼大喊一声, “爹!”
“喊什么!”陈舍刞呵道。
随即就见他恭敬的对陈砚儒道:“是儿子多嘴了。”
陈舍刞重重的往自己脸上补了一巴掌,在陈舍度讥诮不屑的目光中, 沉默着退到一旁。
陈昭礼双目含恨, 又在陈舍刞的扫视下低下了头。
陈舍微看得目瞪口呆,有那么一瞬间都忘了自己马上要被拖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抽打。
“你这是打完自己的儿子, 又准备打别人的儿子啊?”陈舍微有些愕然的看着陈砚儒。
他知道在这世上好些时候不想低头也要低头,官威财富, 地位辈分, 总之是形式比人强, 可知道是一回事,要受着又是另外一件事。
下人来请他去受家法,倒也不怎么敢拉扯他,陈昭远想替他求情,身影微动,就见对面的陈舍刞几不可见的在对自己摇头。
陈昭远不大明白,但似乎又琢磨到什么。
陈舍微一把推开下人,起身快步走到陈舍稔前头,指着他对陈砚儒道:“要教训就一起教训,他还在孝期,成日在家中狎亵,我看大房略微过得去的小厮书童,估摸着都叫他扯到榻上去了,这样荒唐的晚辈,你光是嘴上说说就够了?还是嫌他浊臭不堪,已经懒得管教了?”
“你他娘的发什么癫,我哪有!”陈舍稔睁着眼睛说瞎话,陈舍微也不理他,又看着遮掩在陈砚儒身后的陈砚墨,冷笑道:“躲在二伯身后做什么?怕二伯连你一起教训?不过也不必担心,夜御六女,说起来市井中也是人人交口称赞。想来陈家被我落败下去的雄风,都由七叔您一人撑起来了。”
陈砚墨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但整个人如纸糊骨架,没有半点气势可言。
“他们也要教训。”陈砚儒居然这样说,吓得陈舍稔差点跪下。
陈舍微甩了甩袍子,索性道:“那就请二伯由依着辈分次序来罚,七叔先请,三哥次之,我最末,届时必定无话可说。”
陈砚儒要充长辈范,陈舍微忍了,可若是光敲打他一个人,其他人轻轻带过,那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陈砚墨厉声道:“陈舍微!你目无尊长,狂妄无礼,这是要同陈家决裂?!”
“泼脏水好一套啊?陈家?你有什么资格代表陈家?”陈舍微觉得这伪君子简直可笑至极。
“他没资格,你有资格?”陈砚儒不知为何揪住了这句话,冷笑道:“我如何教训他们,由不得你来指指点点。挣了几个烟钱,认不清楚自己是谁了。你爹在我们几个大哥跟前可是毕恭毕敬,哪里似你这般放肆咆哮!”
说着,房门洞开,下人拿着竹枝随着一阵寒风快步走了进来。
陈舍微站在屋子正中猛然回头,风将面庞上沾着的几丝头发尽数拂开,一张眉目浓烈而锐利的面孔分外醒目。
院里站着的樊寻和裘志正无事可做的在数树枝上的麻雀,扭脸看见这一幕,猛地意识到,这玩意拿进去是打陈舍微的!
若今儿轮值的是黎岱和朱良,他们性格谨慎些,也许还要看看情况,等着听陈舍微的吩咐。
可偏偏是个莽夫和小傻子的组合,眼里只看得见陈舍微,哪管别人官至几品,当即就冲上台阶,夺门而入。
陈舍微还没反映过来,先把陈舍度给吓了一跳,大叫道:“来人,快来人!”
陈砚儒的手下比陈舍微只多不少,一下又乱糟糟的涌进来那么多,屋里挨挨挤挤的,陈舍稔想钻出去免得被误伤,撅着腚在地上爬,结果被踩了好几脚。
陈砚墨几番躲避不成,叫人一肘击中鼻子,两注鲜血横流,好不狼狈。
屋里闹成一团浆糊,到底是陈砚儒人多势众,把樊寻和裘志两人都从陈舍微身前撕开,押在地上跪着。
陈砚儒真是很久没气成这样了,通常他若要打人耳光,人家还要反过来慰问他的手疼。
陈舍微一点皮都没破,居然还敢叫人进来反抗,简直是忤逆不孝到了极点!
“今天我就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好好的教训教训你!”
点点白沫从他愤怒咆哮的口中喷洒而出,随之响起的却是一阵很密集的鞭炮声。
打鞭炮不奇怪,可这样密的炮仗必定是一串上有千百个,不是普通百姓家用得起的,听响动的远近,又似乎是在陈家门口放的。
陈舍刞有些奇怪,可陈砚儒正在气头上,哪里管这点声响。
鞭炮声还没绝,又是一阵响锣。
铜锣脆响可不似鞭炮有落寞之势,而是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直直往这院里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下意识盯着院门,热烈的铜锣声停在门边,院门大开,随着管事走进来的是一个乐呵呵的大汉。
此时陈舍微外袍散乱,一只胳膊叫人钳着,身子还使劲抻出去要挡在樊寻和裘志前头,要替他们拦住挥下来的一刀鞘。
这混乱激烈的瞬间像是凝固住了一般,众人都不知所措,就连陈舍微都困惑的看着笑容满满的甘力,道:“大哥?”
听到陈舍微的称呼,陈舍刞忙挤过来替他整理衣襟,又咬牙叫几个没眼色的随从滚下去。
甘力的笑容在瞧见屋里的情景后凝了片刻,但又勉强的略略扬起,对着陈砚儒行了个揖手后,爽朗大笑道:“给按察使大人,知事大人道喜了。皇恩浩荡,赶在年前下来了赏,也叫你们赶着时候敬告祖先,也好与先人同乐。”
他说这话时,院门口进来一帮宫人模样的人,他们手上都还捧着金红锦布遮蔽的东西,看架势应该是赏赐一类的。
陈砚墨一听这等好事与陈舍微有关,只觉如坠冰窟,连面皮都一阵阵的发紧刺痛。
圣上的赏赐到,自然要一家子齐聚来跪谢。
陈砚墨就觉自己的魂灵浮在半空中,在一片寂静中,毫无情绪的看着陈舍微快步走出去迎接谈栩然,又木然的看着陈昭远欣喜的去搀扶蔡卓尔。
他都未觉察自己的肉身跟着众人一道跪下了,只觉得周遭的声音略微回归了一些,依稀听见有人在报一些名目,声音愈发清晰响亮。
“银二百两、吊屏、帛屏、门神各两副,金织罗衣各一袭、苎丝四表里、鲜猪一口、羊一腔、甜酱瓜茄一坛、酒十瓶、胡椒五十斤。”
真是奇怪,每一样他都听得明白,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
陈砚墨如在梦中,又如酒醉之人,脑子已经不大好了。
其他人可比他清醒的多,知道从南直隶而来的宫人所传圣旨上大赞陈舍微访薯育薯之功,不但给予如上的好处,还升他做了治农官,整个闽地的农事他皆可巡视插手。
陈砚墨先前只知江南一带有独设治农官,毕竟是鱼米之乡,国之粮仓,没想到陈舍微在闽地居然也能当上。
陈砚儒一开始还处在震惊之中,可当他听见圣旨中还附带夸奖了湖广按察使陈砚儒忠爱可嘉,对晚辈子孙教导有功,赐羊、酒、彩缎各数时,一向鲜有羞耻心的他也不免感到一阵难堪。
陈砚儒活到这个岁数上,还是头一回沾晚辈的光。
陈舍度偷偷抬起眼,就见陈舍微和陈砚儒同时起身,接旨时陈舍微还让了让陈砚儒,谁都听得出陈砚儒那两声笑有多么的干巴巴,陈舍微就是存心的!
“多谢林公公。”陈舍微的礼数倒是不错,陈砚儒还是担心他久在闽地没见过世面得罪了宫里人,顶着一张窘迫到发麻的老脸招呼着宫人进屋。
“原本前日就该来的,”这位面上无须的林公公笑道,“可杜指挥使着实热情,设宴款待,害得咱家生醉了一日,拖到今日才来。”
他说着望向陈舍微,“还望小陈大人体谅。”说完才扫了陈砚儒一眼,毕竟在这份旨意里,陈砚儒只是附带沾光的那个人。
这话令陈舍微一愣,下意识去看谈栩然。她正低眉敛目,做出一副恭顺之态来,觉察到陈舍微的视线,也只是稍稍勾了一下唇角。
陈舍微来不及细想许多,忙客套了几句,本想请人进屋好生款待一番,可林公公却一改陈舍微记忆中太监的印象,十分务实干练,喝过一盏茶后,就推辞要走了。
“可是夜已深重。”陈砚儒道。
“甘千户随行还有一百精兵,我怕什么?还要同甘千户去前千户所呢。”林公公看向陈舍微,笑道:“杜指挥使呈上去的奏疏上说,这种番薯北地也可种植?”
陈舍微点点头,毫无负担的道:“可以。”
“嗯,这都不急,先在闽地一带铺开来种,闽地素来少粮,若这番薯可解饥荒难题,整个泉州卫和你们陈家必定是史书留名啊。”林公公笑道。
听到这话,陈砚儒忙露出‘不敢不敢’的神色来,那恭敬,那谦卑,看得陈舍微一阵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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