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暗巷的威胁和码头的瘿木

    与杜忧几人有约的高凌骑着马儿走在去往泉州书院的路上, 马蹄声清脆闲适,‘嘚嘚哒哒’的响在街巷上。

    这条街是主街的分支, 主要是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以及书肆, 文墨气重,也清静些。

    高凌掏出一个布包,展开就见是一把用糖水煮过的莲子, 圆白一粒,顶上如鸟喙的一点微褐, 如此完整饱满, 却又仔细去掉了莲心, 软绵而清甜。

    ‘也不知阿绛是怎么做的?’高凌想着,随意搁在马镫上的灰麻鞋无意识的轻轻摆动着。

    这是从陈绛身上染到的习惯,一尝到好吃的东西, 就会不由自主的晃脚。

    冬天续了棉花的皮靴,春日扎实的千层底布鞋, 还有现在脚上这双苎麻草鞋, 从温暖扎实到透气凉爽, 高凌觉得自己都要被宠坏了。

    原本想着少吃些,但今日去吃的那家鱼肚是现杀现做的, 从书院拐过也不少路。

    他实在有些饿了, 马鞍袋里还有陈舍微做的奶酥卷、麻辣脆豆片、黄油干棍、坚果蛋卷、孜然烟熏牛肉干和香蕉面包。

    打算等下同他们几个碰面了,再拿出来一起吃,用陈舍微的话来说, ‘玩去啊?那拿些去,同小孩们一道吃。’

    高凌某些时候急不可耐的要做大人, 但有些时候, 又想永远做小孩。

    他心情不错的闲闲驭着马儿, 眼角余光瞥见一辆眼熟的马车,掀了车帘露出半张面孔的陈昭远神情很是不安,车厢侧边站着个大汉,车前头还有两个。

    这架势,堵人呢。

    高凌一拽缰绳,黑马信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明儿学堂休沐,你不回家,在这作甚?”

    陈昭远瞧见高凌,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羞窘。

    “小子滚远些。”那大汉皮笑肉不笑的说:“我同陈少爷说话,有你什么事?”

    “陈少爷?”高凌嚼着这个称谓,皱眉道:“若是长辈的事情,无谓来烦他吧?”

    “父债子偿天公地道!”那大汉说着,手搭上了车窗边,惊得陈昭远往车厢里一躲,又强忍惧意探出身对高凌道:“没事,我了解一下事情的因由。”

    “不是逞强的时候。”高凌又轻一碰腿,让马儿往前踱了几步,“杜忧他们马上就来了,我们要一道吃饭去,你也来。”

    杜这个姓令那大汉神色稍动,高凌低笑一声,道:“我是无名小卒,不过狐假虎威而已,你若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下杜指挥使家的少爷。”

    说话间,真有叠在一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几人对视一眼,撂下话道:“若想要有安生日子,早些回去劝你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见他们逃得飞快,高凌目光深沉的琢磨了一会,道:“是不是你爹在月港招回来的?”

    陈昭远惊讶的说:“你怎么知道?”

    “倘若你爹真简简单单欠了笔债,人家大可上衙门告去。杜指挥使的名头这么好用,这些人背后八成是海盗倭寇。”

    高凌从陈舍微处也听说了一些陈舍嗔的事,所以轻而易举的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不是啊,你不还有个在漳州卫做副使的舅舅吗?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吧?”

    陈昭远趴在车窗上,也想不明白。

    “他们进车厢了没有?”高凌忽然问。

    陈昭远摇摇头,高凌蹙眉又笑,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滑稽。

    “就在外边同你说了几句话?这样客气?”

    陈昭远本想说他们口吻很凶恶的!但仔细一想,他们的确可以做得更过分些。

    “这事儿也别瞒着你娘,脓包大了总要挑破的,捂来捂去,要烂了。”高凌晓得陈昭远的性子,点了一句,“那天我见你娘在码头监工,行事也是果决干练,你与其在这踌躇,不如同她一起谋划个主意,这事儿还挺浑的,弄弄明白再说。”

    “我阿娘在码头监工?”陈昭远有些不相信的说,似乎很替蔡卓尔感到委屈。

    “这又怎么了?”高凌有些不解,道:“我婶子也常去啊,她们在码头还合租了货仓的,就在烟卷铺子的货仓边上。我瞧着两人说说笑笑,漆器和木雕装了货西去北上,买卖不错的,完事后还一道去集鲜楼吃鱼羹呢。”

    陈昭远听得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点点头,道:“我会同阿娘讲的。”

    “吃不吃饭?”高凌姿态轻松的倚在马上,道。

    “不了,我先回家去。”陈昭远勉强笑了一下。

    码头这种地方在陈昭远印象中总是乱七八糟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做粗工的脚夫这辈子也没洗过几回澡,还有跳到岸上来反而觉得脚步虚浮的船工们,衣裳上都是一层层的盐霜,他们的胡须头发里养着成百上千只跳蚤。

    江洋大海里的鱼获也在此地歇下,除了一些早就被酒楼饭馆定掉的好货,其余都一箩萝一筐筐的倾倒在码头供人挑选。

    腥气冲天,臭不可闻。

    蔡卓尔初涉足时,更是惴惴不安。

    这里是雄性的世界,没有一点柔软、安静、美好的气息。

    蔡卓尔紧紧挽着谈栩然的胳膊,见她目光锐利的盯着卸下来的木料,这是她们订的第一批瘿木。

    瘿木,就是长了瘿子的树木。瘿子有几种,一种是指的是树木自身病变后生成的瘤子,极品的捶丸球用的就是这种木料。

    而木瘤切开后的截面就是疤,这种疤痕有人很是喜欢,蔡卓尔之所以要定这批瘿木,就是因为有主顾定了一张画案,要求就是有疤花。

    还有就是影,指的是瘿子周围受到挤压形成的炫纹。这一部分的木料不但纹路独特,而且质地紧实,算得上佳品。

    再者就是树木受外力伤害后,又愈合留下的疖,这部分的木料切开基本就是圆斑点,纹路比较单一。

    瘿木可遇而不可求,数目不定,所以蔡卓尔要货时只是搭着寻常木料要了一些,没想到到货的数目比她预计的要得多,要补的尾款更是多出二百两。

    押货的管事见她欲言又止,说不出个主意来,神色中就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增补一些没有问题,只是这瘿木里虽有酸枝木、紫檀、花梨木,但我瞧着最多是水曲柳和楠木,价钱还要叫人细算一下。而且疖比瘤还多,二百两,贵了些。”

    谈栩然的声音在满溢的风中清晰可闻,身侧的管事看她眼色,当即凑上前估算。

    押货的管事没料到谈栩然居然说得出这些,张了张口没说什么,听对方报上来一个一百三十两的数目,沉吟片刻,道:“看在我们姑奶奶的面子上吧。”

    话虽如此,蔡卓尔看得出,谈栩然这个价钱是公道的,根本没占他便宜。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七十两增减,蔡卓尔吁出一口气,道:“你还懂这些呢?”

    “漆器上还得描金呢,所以用的瘿木不多。我原先只是晓得有瘿木,倒不是特别懂,你既说要买,我就请教了夫君。他粗懂一些木料上的事情,又特意帮我去问了老院长,他偏好此道,就说了一些文人的喜好。若是大件不好卖,咱们可以多在疤、影出彩的部分取几个小件,做些笔筒桌屏,喜欢的人也很多。”谈栩然坦白的说,“其实手下几个经年的老管事未必不懂,只是咱们若不来,这价钱不好拿主意。”

    蔡卓尔露出一个怅然的笑来,道:“你同六弟是真好。”

    江风吹得她心旷神怡,但又因为付出去银子而担忧。

    “不知道咱们的铺子吃不吃得下。”

    “那几个大瘤子定然是卖的掉了,早就有主顾让铺子里留意着了,主顾若反悔,大不了我做了捶丸给孩子玩。”

    谈栩然比她轻松的多,不仅仅是心有成算,还因为有陈舍微那边能托底。

    蔡卓尔卖了那张画案之后,又做了一张黄花梨对眼的大画案镇店,一张水曲柳的长桌,一对楠木箱子。

    这几样一时半刻没有卖掉,她就依着谈栩然的主意,陆续做了些瘿木摆件,因为纹路天然似鳞,那尊‘麒麟回首’才摆了两日就卖掉了。

    黄花梨瘿木余下的木料不多不少,谈栩然与蔡卓尔坐下来商量着,统统做了茶具。

    因为瘿木纹路清美,似山水墨画,有峰谷蜿蜒,做成茶具又能捏在手里把玩,最是合宜。

    陈舍微之前请教过老院长,算是一份人情,所以谈栩然就送了老院长一套茶具。

    老院长极是喜欢,摆在书房之中,往来的文人骚客何其多,总有同好询问,自然也就来铺子里光顾了。

    虽然是两人一块开的铺子,但原先那一副茶具谈栩然是掏了银子,算她买的。

    蔡卓尔眼见着买卖一波接一波,都是新客带老客,源头还在老院长身上,她如何好意思,一定要谈栩然把银子拿回去。

    从谈栩然家中出来,蔡卓尔在马车摇晃中闭目养神,忽然马车一歇,心腹婢女挑开车帘的一角,就听外头有个熟悉恭敬的男声飘进来。

    “大姑娘,查到了,那伙人是姑爷雇来演戏的,想吓一吓您,好叫您掏银子。他在月港的货是遭人偷梁换柱了,钱是亏空了,但没欠账,只是再叫他折腾下去,没欠也要欠了。”

    车帘轻轻掩下,随即又有一块硬物破帘而出。

    那人接住蔡卓尔扔出来的一大锭银子,脸色沉重,似乎也感她所感,为她所嫁非人而郁闷难过。

    “要不要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也吓姑,姑爷一下?”他有些不甘愿的如旧称呼着。

    许久无声,那人还以为自己多嘴了,正有些惴惴时,忽然就见车帘大开,寻常蓝布之后,露出一张倦容掩娇色的面孔来。

    他吃了一惊,旋即垂下眸子,盯着车厢上空洞而乏味的雕饰,又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的回想那张面孔。

    ‘姑娘的眼睛怎么大了好些?’细一想,似乎是因为眼眶的凹陷而突出了眼珠。

    他小心翼翼的抬眼,又发觉她原本圆润的鼻头也变得有些尖,笑容吃力。

    蔡卓尔亲自撩开了帘子,道:“阿九,这事儿你别同我哥说,我自己来料理他,过几日我还让人去找你,到时候也许要你帮忙。”

    自打八岁那年后,阿九就没亲眼见过自家的大姑娘了。

    他自请来泉州管着蔡家的一些买卖,蔡卓尔也有用到他的时候,但总是隔着帘,隔着窗,隔着门。

    阿九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下意识点头。

    “这衣料是我前年给你的?还穿呢?我下回再给你带些好料来,也是做管事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讲究。”

    蔡卓尔微微一笑,恍然间还是当年模样。

    第152章 番薯和竹床

    今儿是收获番薯的日子, 巴掌大的一块地,委实费不上这样郑重其事的阵仗。

    可等起出来的番薯装满第三筐之后, 黄理挪了挪屁股, 撅着腚凑过来飞快的说了一句,“我叫指挥使来看!”

    陈舍微嘴里含着薄荷茶,咽下去的时候黄理已经奔出去了, 被狗追撵都没这么快。

    也不怪他这样激动,那几个可怜薯仔总共冒了六十八个芽头, 也就是六十八株苗儿。

    这一六十八株苗儿起出来, 每根藤上都缀满了番薯, 少则四五个,多则七八个,大如男子拳, 小如鹅蛋。

    即便目不识丁,也能粗粗一算, 这么点地方能出几百斤的番薯!

    几个挖番薯的士兵都有点打颤, 不是怕, 不是冷,是太激动了, 太兴奋了, 说不出为什么激动,道不明为什么兴奋!

    听陈舍微随口叫他们小心点,这些番薯也都是薯种, 别伤了损了。

    领头一个立刻扔了锄头,其余都照做, 一个个跪在泥地里用手把番薯小心翼翼的捧出来, 像在抱初生的婴孩。

    陈舍微见惯后世各种番薯, 小时候乡下外公随便种的大番薯,有些大的像腌菜缸子里的大石头,肥肥壮壮的像老树根,可以和米饭同煮做主食,也可以做番薯糖,切片煮熟晾干做番薯条,都是年节里哄孩子吃的。

    后来长大了,在集市里瞧见的品种更多,红心、白心、黄心、紫心,摆在一块都快赛过萝卜的五彩斑斓。

    不过还是红薯吃的多,红薯的种类也不少,有中间粗两段细的蜜薯,随便一蒸,金黄软甜,还有特意培育出来的小烟薯,纤细的只比指头粗一点,连皮一起嚼吃,毫无渣丝,柔嫩无比。

    焗烤番薯的甜香气恍惚间逾越时空,在陈舍微鼻尖一晃。

    看着田地里堪称庄严的气氛,陈舍微一时无言,忽然觉得眼圈泛热。

    第四个竹筐装满的时候,杜指挥使来了,他自然把持得住些,只走到陈舍微边上,重重的拍了他三下背。

    陈舍微差点叫他捶得摔进地里去。

    好不容易站定,就见杜指挥使扔过来一样东西,捏在手里一看,是他的一块私令。

    “以后只要是同泥巴有关的事,没人敢不听你的。”黄理在旁笑道。

    黄理知道陈舍微没什么向上爬的野心,即便见他愈发受倚重,也是真心实意的替他高兴。

    在卫所里小范围的试过之后,陈舍微就要去屯田里试验种植了。

    番薯一般有两种种法,一是陈舍微最开始用过的,把薯种埋进土里等待发芽,出芽后再移栽,第二种就是小时候外公常用的,直接选粗壮有根茎作为藤苗插进土里。

    这两种办法皆有优劣,插藤的法子省时省力,只是苗会长得比较慢,而且需要温暖而湿润的气候,若眼下还是春季,那么这个法子会更适合,但现在已经入夏,蒸腾快而水分赶不上,薯藤的成活率不会很高。

    如果是用薯仔的芽头做种苗的话,这个法子就挺耗人耗力的,而且也慢,不过,移栽时已经有芽根,所以对水分温度的要求会宽松些,更是适合夏季播种。

    底下的小吏细细听着陈舍微教导,其中某个一直随着陈舍微手下的小吏举手道:“那咱们就两种法子都试试,反正人手不缺,我们会小心看护,还要请大人您费心教导,我们虽愚笨,但一定按着您的意思来办。”

    陈舍微想了想,决定留下一半的薯仔以免万一,余下的就藤薯就由他们试种去。

    即便是夏薯,眼下也该种了,机不可失,陈舍微就在千户所里一连待了快小半月,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田边的凉棚底下,可还是被蒸黑了些。

    陈舍微挺难晒黑的,旁人比他黑得多了,也没察觉,这要回家了,在马车上捧着镜子照个没完。

    “您再黑也是好看的,就比如说夫人铺子里的漆器吧。模样好看,上黑漆还是红漆有区别吗?”

    樊寻十分狗腿的拍着马屁,原本听着还挺对,可陈舍微一抬头,就瞧见一张黑黢黢的面孔,咧着的大白牙跟悬浮在半空中一样,就觉这话浑无说服力。

    陈舍微出门回家都没什么阵仗,一路从午后的门廊穿过,浓荫下歇了两个抱着笤帚的仆妇,被脚步声扰醒,一睁眼惊得差点蹦起来。

    “爷,爷您回来了。”

    庭院里整洁宁静,有一股好闻温热的阳光气味,青砖地上片尘不染,陈舍微的袍角被灌木丛轻轻勾扯,蜡质的片片圆叶在阳光下折出珠宝一样的翠莹光泽。

    “活计做得好,歇一会子也无妨。”陈舍微语气温和,令夏日午后也充满了轻盈的韵味。

    “爷。”

    “爷,您回来了呀!”

    “爷,您可回来了。”

    “爷,这回怎么去的这样久?”

    “爷,回来可能好好歇上几日了吧?”

    家中仆从亲热殷切,见到陈舍微回来时,一个个皆是喜色满面,语调轻快的。

    内院和外院的之间空出的地界上,也是高凌冬日里玩捶丸的所在,此刻葡萄架接了回廊,藤条绿叶匍匐遮蔽,片片不规则的阳光落在地上,淡化了夏日的炎热和灼烧。

    这一架葡萄廊已经到了果季,绿紫掺杂,被阳光蒸晒出清甜香气。

    每日绞两串最好的送进内院,余下的下人们也可以吃,但要轮着分,不能叫人霸占着吃个没完。

    葡萄架上左右间隔着挂了几个添了食水的鸟笼,反正总免不了鸟儿来吃,倒不如好好款待一番,也叫它们守点规矩,不要东啄一口,西叨一口,把架上的葡萄吃得七零八落,没一串完整的,这样也实在太无礼了。

    陈舍微走进绿叶扰动的清凉廊道上时,恰有两只鸟儿在站棍上歇脚。

    听见响动了,鸟儿那嵌在羽毛中的脑袋微微一摆,眼皮翕动,翅膀也随着轻颤,但它们习惯了这家人的宽纵,知道在这里是安全无虞的,又安静下来,享受着有水有食有遮蔽的一个惬意午后。

    陈舍微进了内院就问:“夫人和姑娘呢?”

    “姑娘去李通判家玩了,夫人在青松院里。”小荠从水房迎出来,给他奉上一盏温凉的清茶。

    而今的茶水多是热饮,唯有陈舍微家中有冷泡的,虽然浸得时间要久一些,但茶味之中只有清甘,没有涩苦,茉莉花的香气也变得更加清幽,极适合夏日饮用。

    小荠看着陈舍微一饮而尽,接过空茶盏,道:“爷,您要沐浴吗?”

    “嗯,自然是要的。”一身尘土一身汗,可不能这样去见谈栩然,陈舍微立刻道,“添些薄荷油。”

    陈舍微沐浴时从来不叫除了谈栩然以外的人伺候,他自己有手有脚,在别人跟前脱个精光实在太别扭了,而且衣裳都在樟木箱子里存着,他自己能找到。

    小荠也不知道是不是弄习惯了,给他准备的浴桶里还撒了半篮蔷薇花瓣,陈舍微颇感无奈的撩了一些出来,他可不想身上太喷香。

    陈舍微仔仔细细的把自己涮了一遍,从浴桶里出来后先随便擦了擦,随着走动而落下的水珠在砖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因为薄荷油的缘故,些微气流都能令他感到凉爽,陈舍微拿了箱子最上层的一套新夏衫,掂在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里衣是蚕丝所制,轻盈如举纸望日,一览无遗。

    因为还有纱衣外袍,潮黑的长发又散着,所以陈舍微一时不察里衣的奥妙,就往青松院去了。

    夏日里的虫房安静得很,人手都在清源山的庄子里与花香作伴,陈舍微走到明亮阳光下一看,才发现自己上身薄透,比不穿还过分,臊得他面上骤然滚烫起来。

    幸好四下无人,陈舍微急急忙忙越过影壁,视线所及,是一副画圣难摹的美人图。

    青松院里也只有谈栩然一人,老松下的一团阴凉中,她正睡在宽大碧青的竹床上,粉衫绿罗裙,衬得她好似一朵衔叶的桃儿。

    宽宽的绿绸覆在眼上,点出一双朱唇待吻。

    青松院里有夏日难觅的清风中,一个满怀凉意的好梦中,谈栩然忽然觉得唇上软痒,正被人轻轻啄吃。

    那人的吃法像是热天喝烫茶,舌尖勾舔而过,又用唇肉稍啜。

    他吻得这样纯情,连舌头都不探一探,真叫谈栩然忍不住发笑。

    随着一声娇媚的轻吟低笑,陈舍微失去了主动的能耐,呼吸变得凌乱而急促。

    纤指勾弄衣襟,陈舍微就势攀上了竹床,谈栩然想摘下绿绸,却被他轻轻挟住了腕子,按在耳侧。

    谈栩然唇角勾起,十分纵容的顺着他,又似乎看得见一般微抬下巴,接住他重又落下的热吻。

    绿绸被紧缚,眼前虽是一片黑暗,可心里明知四周明媚照耀。

    竹床低矮坚实,摇不出什么响动,摆动间,四只落地的脚吃不住力,被一下一下的往里怼,直到抵在了老松根上。

    陈舍微稍稍回神,见身下人肌肤上都嵌入了竹片的红痕,忙搂她入怀。

    玉臂垂在他肩头上,一只手松松勾住陈舍微的脖颈,另一只手扯掉遮目的绿绸,乌发随之舞动。

    一缝阳光恰落在谈栩然面上,照得薄薄的眼皮上有血丝浮现,睫末泪光闪动,不知因为光芒刺目所致,还是吃不住这样的愉悦而溢出呢?

    “看来郎君真是忍得好苦。”谈栩然微微送了送自己,觉出陈舍微意犹未尽,将面颊贴在他肩头,慵懒的说:“妾也是一样。”

    陈舍微哪里还肯在这膈人的竹床上再行事,登时抱了谈栩然往二楼去。

    二楼的床榻换了细凉席,因为每日都擦拭,所以一覆上去,甚至有叫人微微战栗的冰感。

    谈栩然直到这时才睁眸,看清了陈舍微身上衣衫,笑道:“这是我备了叫你夜里穿的,大白日穿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我是胡拿了一套,穿着倒是蛮舒服的,可贵?”陈舍微低头瞧了瞧,谈栩然抚过蚕丝衫子,不甚在意的道:“银子挣了自然要花,难不成堆在库里生蘑菇?”

    凉风送入床,一下下拂在包嵌着琥珀的一块白玉上。

    陈舍微含咬着谈栩然后颈上细绒绒的发,却开口问:“晚上想吃什么?”

    他摸着觉得谈栩然瘦了些,约莫是苦夏没胃口。

    谈栩然正合着眼,此刻面上的神色,是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放松和满足。

    听到这个庸俗寻常的问题,不知为何,她忽得翻身含吻住陈舍微的唇,呢喃道:“吃什么倒不打紧,郎君喂饱了妾就行。”

    第153章 炼乳和冰沙

    青松院小楼檐角的燕子已经生了第二窝, 雏燕还没孵出来,雌鸟出去觅食, 雄鸟正在孵蛋。

    燕子是吉鸟, 又称作家燕,他们是成双成对,共衔泥, 共孵卵,共饲喂。

    此时雌鸟叼了虫儿回来, 喂给雄鸟, 立在窝边歇脚, 又滴溜转过脑袋,用喙为雄鸟梳羽。

    雄鸟轻轻颤颤地叫起来,似乎是极其的舒畅, 原本服帖的黑羽都炸了开来,腹部的白绒耐不住的抖动, 空灵的鸣叫声中也染上了一丝臣服娇柔。

    鸟鸣和长吟叠在一块, 尾音只有零落而暧昧的人声。

    陈舍微又睡着了, 从清晨的微凉睡到了近午时的灼热,他一个翻身, 肚子里好大一声‘叽咕’。

    一声动人的轻笑响在帐外, “冰窖送冰来了,还有最后一波杨梅。灶上有野菜团和鸡汤饭。”

    帐外人卧倚在一张黑漆凉榻上,她轻轻摇晃着手里琉璃盏, 腕子上的翡翠珠串油绿,箍得腕子雪白, 琥珀色的眸珠流转, 只惬意的看着碎冰浮在紫红杨梅汁上, 磕壁脆响,听得人耳目皆凉。

    陈舍微刚一下地,腿软的差点跪在脚踏上,见谈栩然抿嘴笑,不满的挤到凉榻上,想喝她杯里的杨梅汁。

    谈栩然在他额上一弹,道:“肚里空空,竟还贪冰。”

    陈舍微打蛇随棍上,眸子盯着她的红唇,道:“那夫人帮我暖一暖。”

    竹荪鸡汤鲜美到了极点,陈舍微喝了半锅,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好像整个人都被润了一遍。

    喝汤喝得胃口大开,吃尽了嫩滑的鸡肉,陈舍微又把一碗饭盖进去,勺子搅了搅,米饭与鸡汤交融,但又是粒粒分明,浸满了滋味的。

    谈栩然托腮坐在桌边看他吃饭,手边的野菜团看起来绿意盎然的,外头撒着虾粉或是豆粉,可以轻轻拈起来而不沾手。

    她没有像陈舍微这般连早膳都睡过去了,所以少吃些。

    陈舍微见她轻轻托着一只,探出舌尖一舔,动作如猫儿喝水。

    豆粉和虾粉颜色皆黄,深浅不一,光靠看一时间分不出了。

    她手上这只是豆粉的,蒸过之后,又略微的放在锅上干煎了一会,煎得表皮微酥黄,但又不是油煎过的那种滋味。

    干爽而香,像是一连晴朗了好几日的山野气味。

    谈栩然咬下一口,没料到里头的芝麻馅这般满,急急抿拢,也还是在唇角点上了黑。

    陈舍微用帕子替她轻拭,在家中吃饭,青菜豆腐也落胃,更别提这样精心的一餐饭了。

    泉州卫也知道陈舍微辛苦,这几日不会来打搅。

    陈舍微好生‘饱睡’了几日,精力充沛,心情愉悦的在家里瞎折腾吃喝。

    夏天牛乳是一点也存不住,更别提一路闷在车里,从乡下的牲口棚送过来了,到了泉州,估计都成酸奶了。

    这两桶牛乳是泉州近郊产出的,一早上提过来,陈舍微就吩咐让直接到进锅里,用小火熬煮。

    见他往牛乳里倒了小山堆一般白糖,孙阿小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道:“爷,这,这不会太甜了吗?”

    “这糖不仅仅是为了调味,还是为了能让牛乳储存的更久。”陈舍微解释道。

    他瞧着牛乳开始冒小泡‘咕咚’了,就道:“火太大,留点火星子就行了,等牛乳收得只有半锅后,倒进瓷盘里,放进外头的烘箱里去烘烤,只也要一点火星子就行,把余下的水分都烤出去,等牛乳渐成糖浆一般的质地,再装瓶就好了。”

    冬日里吃不完牛乳厨上都拿来做成酪和黄油了,陈舍微闲暇时也试过做成炼乳,但因为没有不粘锅,回回都黏的一塌糊涂,想来想去,这个慢烘烤的法子也许能成,反正最终的目的都是浓缩牛乳加糖么。

    余烬黯淡,灰缝中偶见星火,这样缓慢的烘烤了一夜,孙阿小用火钳把瓷盘从烘窑里拿出来,惊喜的发现它真的成了陈舍微说的那样,乳黄而粘稠。

    有了炼乳,意味着随时可以泡一杯牛乳喝了,但是在夏天,一杯热腾腾的牛乳似乎不是那么受到喜爱。

    小院里,高凌正‘哼哧哼哧’的磨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像是刨木头那般。冰块下边的铁器也的确有些像刨子,但与之不同的是,铁器中间的部分并不是刀片,而是一排密密的孔洞。

    为了吃到这口刨冰,陈舍微可谓是想破脑瓜,跑到泉州卫的打刀枪剑戟的铁匠那里,要他给自己打一个擦丝器。那图纸展出来,人家还以为是要打刑具呢。

    陈舍微被对方的这个设想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道不是。

    台阶上随意曝晒着几个竹篾,上头无非是些五谷杂粮,但还有一捧已成墨绿的茶叶。

    陈绛手边的石磨可以用玲珑来形容,碾过一道出来的茶粉已经算得上无比细腻,但她还是精益求精的用小刷把茶粉扫到碗盏,倒进铜臼再捶打一遍。

    并不是什么茶叶都可以拿来做陈舍微口中的抹茶粉,这是养在埕围里的几株茶树,在采摘的前一个月里覆上了油布,好让抑制茶叶中的苦味,提升鲜味。

    其次采下来之后并不是炒制,而是蒸,蒸过之后烘干,还要择出茎脉弃之,最后还要再干制一道,掩在阴凉处藏上下时日,滋味会更好。

    陈绛用力碾磨着臼中的妍绿细粉,耳边‘唰唰唰’的响动并不刺耳,反而酥麻麻的好似落沙。

    落下来的也的确是沙,不过是冰沙。

    虽然做不到那种‘绵绵冰’的口感,但应对青松院里被老松树冠一层层削薄的暑热也足够了。

    高凌整整刨了两大碗雪山一般的冰沙,倒不见他有多累。

    陈舍微与谈栩然从书房走了出来,道:“阿绛,往茶粉里兑一点水和炼乳,不要太多。”

    说着他信手拿起盛着炼乳的瓷瓶,用小勺拉出长而甜蜜的黏丝,一条条一缕缕的覆盖上冰沙之上。

    白色叠白色看不清楚,但添了茶粉之后的炼乳酱就呈现出一种可爱的嫩绿来,陈舍微又撒得很多,丝丝密密的覆盖着,几乎成了网,看起来就像冬日雪山和春日草皮共存在夏日里,美好的简直像一个奇迹。

    灶上的小钵里盛着绵软的红蜜豆,已经晾得不烫了。

    高凌捏着钵子的两个耳朵端了过来,陈绛用小勺挖出来,铺在雪山底下一圈,红白绿相映,高凌看了一会,笑道:“真好看,都不舍得吃了。”

    “吃啊。”陈舍微说,“费了这么大劲儿,当然要吃。”

    长柄的银勺被递到谈栩然手里,陈舍微笑道:“茶粉回味会有点苦,夫人吃这个炼乳,纯甜的。吃了上面一层之后,灶上还有梅子果酱,淋上一些,定然也好吃的。”

    ‘这只是一个尝试,日后还可以做撒豆粉,放仙草、绿豆、花生?还可以烤些红糖小饼捏碎,茉莉花茶能不能想法子把味道提出来?啧,只可惜我自家没有冰窖,不然直接把牛乳冻成块来刨,什么抹茶牛乳、红茶牛乳、香芋牛乳、果味牛乳都没问题了。’

    陈舍微正入神的琢磨着,嘴里被谈栩然喂进一勺甜蜜冰凉,同时耳畔陈绛欢快的说:“阿爹,这也太好吃了。”

    擦丝器的孔洞尽可能的做到狭窄,跟一粒芝麻差不多,所以刨出来的冰碎已经极尽细腻。

    纯水的冰碎虽然不够浓郁,但足够的清爽,更何况还毫不吝啬的浇上了那么多的炼乳茶酱,每一口都足够香浓,红蜜豆软烂化渣,若不是细细品味,根本体会不到茶酱的微苦,但又因为这若有似无的回味,而给这份冰点增加了无穷的滋味。

    “是啊。”高凌不知从哪找出个比饭瓢还大的勺子,一勺比得上陈绛四五勺了。

    要是愚公移的是刨冰山,又有高凌这样的大勺子,估计两三口就挖开了。

    “你缓些。”陈绛道:“吃冰不能这样吃的,只怕要闹肚子。”

    “噢。”高凌忙答应了,改成用勺子边缘勾一点来吃。

    梅酱足够甜,本味的酸就变成了点缀,随着飞快融在舌尖的冰沙一道,沁凉着每一个味蕾。

    谈栩然少少的勾了一点沾绿的冰沙吃,发觉回味的微苦令人十分舒服。

    原来只要生活惬意了,就连苦本身都可以成为一种享受。

    汗湿也变成了一件舒服的事情,从阴凉墙角边吹来的风一点点的拂动着发,谈栩然因为极其放松而有些昏昏欲睡了。

    陈舍微看着睡在竹床上的母女二人,心中平和淡然,他努力而奔波的那些日子,都是为了能更好的支撑住现在这般的时光。

    高凌人影一晃,从院门边走了回来,他也不想惊扰陈绛好眠,在陈舍微耳畔轻道:“外头来人说,您五哥从马车里跌出来了,如今还晕在床上未能转醒,要请您去看看。”

    “他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会从马车里跌出来?”陈舍微诧异压低声音反问。

    谈栩然长睫微微一颤,原本想做些掩饰,但还是睁开了眼睛,带着点刚睡醒的朦胧困惑,道:“怎么了?”

    高凌见她醒了,就又说了一遍,随后解释道:“说是在马车里进了些暑气发散不出,昏倒了所以跌出去了。”

    陈舍微想起自己在田头奔波的那几日,若不是杜指挥使大手笔拨了一笔款子给他,马车宽敞舒适,冰鉴里日日满冰,还有新鲜果品和祛暑汤药,以及谈栩然的松塔香,他和几个随行的书吏估计也会中招。

    伏天中暑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无所谓的点点头,感受着刨冰残留的清凉和甜蜜,完全忽略了陈舍嗔现在还昏迷不醒的事实,道:“好吧,真是懒得起身啊,让我再歇会子。”

    谈栩然知道他这人其实恋家得很,若不是公务在身,恨不得不出门了。

    “早些去,早些回,今儿不是还让灶上现泼了红油辣子,说晚上要吃冷串吗?”

    陈舍微见她俯下身同他温声说话,眉目如画勾勒,吐气如兰,贝齿含羞,晨起入夜她皆在身侧,可还是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若不是高凌在场,早就扯她入怀亲吻了。

    “嗯。”他懒洋洋应了一声,“我叫他们备了鸡肝、鸡心、油泡豆腐、藕片、莴笋、鹌鹑蛋、虾仁、海带、牛里脊,还有什么来着?”

    陈舍微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时令的小菜都来一些,谁叫家宅出去就是八吉菜市呢?

    他侧首看了眼已经陷入对晚饭的美好遐想的高凌,笑道:“再拌个黄瓜鸡丝凉面可好?”

    “嗯!”高凌连忙点头。

    竹床上,陈绛半梦半醒的翻了个身,高凌连忙屏息,就听她闷声闷气的道:“我还要喝紫苏酸檬饮,嗯,冰的。”

    第154章 为人母为人女

    陈舍嗔伤得很巧妙。

    ‘呃。’陈舍微没兴致的端起茶盏又搁下, 不太明白自己脑海里为什么会忽然跳出‘巧妙’这个词。

    据车夫和随从们说,陈舍嗔是从马车里跌了出来, 后脑和脖颈处狠狠磕了一下, 幸好边上就是蔡家的米行,也很及时的抬了进去,请了大夫, 针扎得好似个刺猬一般,可他还是没反应。

    “大哥凑他耳边说话的时候, 我还以为他要醒了呢, 眼皮一个劲的颤, 像是眼球在颅脑里疯狂的转动,恨不能脱眶而出。”

    要昭示着什么。

    陈舍微搓了搓胳膊,觉得自己描述的太形象了, 太毛骨悚然了。

    谈栩然则没什么反应,望向立在门边, 无望的送走了第三个大夫的蔡卓尔。

    她正用帕子掩面拭泪, 小指微微翘着, 见谈栩然看自己,蔡卓尔没表露太多, 只是微一侧首走进屋里去, 露出似笑非笑的唇角。

    ‘果然。’谈栩然配合的流露出哀切的神色来,只要一涉及到孩子,做娘亲的都会变得凶悍狠辣, 把一切威胁到孩子的人事统统撕毁。

    谈栩然正想着,就见陈舍秋和陈舍刞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顺势起身, 往屋里去了。

    陈舍微现在同大房的关系尴尬, 高凌的事情虽不是陈舍稔做的,可陈舍稔也的确生出了那份报复的心思,打手都找好了,只是叫人捷足先登了,后来又被陈舍秋给压下去了。

    “是不是请人去祖宅做场法事?今年实在是流年不利。”

    这种话,一般都是出自陈舍秋之口,可今日却是从陈舍刞嘴里说出来的,陈舍微一想也就清楚了。

    大房的陈昭念是咎由自取,虽说能走了,可整副骨架都错位了,肩背处的骨头更是乱七八糟,走起路疼痛不说,姿势还一颠一颠的,说得刻薄难听一些,简直像个怪物。

    二房的陈菊也不知该说比他好一些,还是差一些,下半辈子怕是离不开轮椅了。

    曲竹韵与谈栩然商议着,再过两年,想给她找一户妥帖踏实富庶的庄户人家嫁了。

    如此一想,陈家的确是很倒霉。

    除了陈舍微一家外。

    陈舍秋也有此意,当即就答应下来,觑了眼陈舍微,呵呵笑着,似乎从无芥蒂的样子,道:“听说府衙叫你兼了个劝农官。”

    他没细说下去,府衙一级的官员,同知、通判其实没有定员,根据该地方的需求增设,陈舍微在府衙新兼的一个官儿,其实就是通判,有多少实权不打紧,陈舍微又不图这个,问题在于这官是人家捧着来递给他的,盼着他也能出出力。

    “嗯。”陈舍微真是没放在心上,他只是拿了些在屯田里试验过效果还不错的方案,去府衙开了几个小会,至于下头的官吏用不用,怎么用,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哪有精力管得那么细!

    陈舍秋张张口,强行把话题掰过去太刻意了,只好转而道:“老五的情况真是不大好。什么暑气那么厉害,我看是心病。啧,说来真是荒唐,咱们陈家在月港的买卖,竟能叫人换了货。七叔,小七叔是个摆设不成!”

    元宵前夕,海盗偷袭一事,听说陈砚墨反应迅疾,处理的还算不错,所以在海澄留任一年。

    谈栩然的瓷窑也被他卡了几次,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理由来搜查扣押,弄得人不胜其烦。

    于是谈栩然请蔡卓尔写了封信去,说那瓷窑她也有份,陈砚墨的大腿比不过蔡器的胳膊粗,就此安生了。

    陈砚墨对谈栩然的觊觎和对陈舍微的针对,蔡卓尔也从此事中稍微窥见了一些,她自然而然的得出了一些揣测,侧面在曲竹韵谈及陈砚墨的厌恶中得到了佐证。

    三人也算是共享着彼此的秘密,唯有这样才能亲密无间。

    屋里,两位女子并肩而立,站在内室门口,打量着床上那个半昏半醒的人。

    陈舍嗔应该是醒了的,可眼皮重似灌铅,颤颤抖抖的撑开来一点,就瞧见一冷魅一淑雅的两个女子正在说话。

    女子总是极敏锐的,两人当即就望了过来,唇角的笑容还未放肆着,并未收敛分毫。

    “你们,你们,快来人啊!快把这个毒妇妖女抓起来,就是她害我,她们又要害我啊!”

    他觉得自己在大喊大叫,其实上只是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咕哝声,像是含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浓痰。

    蔡卓尔似乎极有把握,轻声对谈栩然道:“后颈处第三节 ,钳住一拔就成了。不过手上没劲可不行,还得是练过的。”

    谈栩然微一挑眉,道:“受教。”

    蔡卓尔抽泣了一声,有些挫败的甩了下帕子,道:“哭多了,泪都挤不出了。”

    她用帕子遮住大半张脸,哭哭啼啼的朝外跑去,道:“夫君好像要说什么!”

    如此坦坦荡荡,倒是显得她清白无比,也印证了蔡卓尔对那个手上有劲儿的能人,是极其信赖的。

    谈栩然有些惊讶,心中不由得感慨,‘恨意能叫人生出果敢和智慧来。’

    陈舍微拖拖拉拉的落在后头,陈舍秋把身子探进床里,果然听见陈舍嗔喉咙里有响动。

    可是,怎么听也不像一句整话啊!

    救星就在眼前,陈舍嗔不停的吼啊,叫啊,听起来却只像喉管在蠕动。

    陈舍秋没什么耐心的站直了身子,见陈舍嗔眼角有泪水滑落,勾起了他一些兄弟情义,又俯身贴过去,道:“老五啊,你命苦啊,叫弟妹好好伺候着,总有一天会好的。”

    说着,他忽然闻到一阵骚臭气,视线往陈舍嗔身下一溜,嫌恶的同时忍不住在心中一叹,‘老五算是毁了。’

    陈舍秋对蔡卓尔一招手,道:“伺候老五换身衣裳。”

    夏日炎炎,陈舍嗔就只穿着单衣,腹上横了一条薄被,也算照顾妥帖了。

    可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他的狼狈在众人眼皮底下一览无遗。

    陈舍微快步走了出来,揽过谈栩然就往外头去,她没有多问什么,瞧见蔡卓尔动作飞快的取了条裤子,谜底昭然若揭。

    陈舍嗔反倒是毫无感觉,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出去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又进来两个粗使婆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把他下身扒得精光,又像侍弄孩子一样,替他擦洗了一番。

    蔡卓尔只是递了一条裤子,其余时候翻来覆去念叨着,‘夫君啊’‘我怎么这么命苦’一类的话。

    陈舍嗔一直处于懵懂中,直到其中一个婆子抓着他的腿往上推,要给他擦腚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陈舍嗔崩溃的在脑海中尖叫,寂静无声。

    一个月后,漫长的夏日到了尾声,可热度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因为潮湿的叠加而更加叫人难耐了。

    谈栩然和蔡卓尔名下合伙的铺子内,一副宽大而舒适的红漆轮椅完工了。

    蔡卓尔满意的瞧着,身侧的陈昭远道:“阿娘,这轮椅瞧着倒是结实,只是不大轻便吧?”

    “院里遛一遛就罢了,你爹这样,怎么好出去呢?”蔡卓尔叹息道。

    陈昭远从书院回来也会来探望陈舍嗔的,给他看自己做的文章,挑一些被先生朱笔圈红的佳句念给他听。

    每次见到他来,陈舍嗔似乎都挺高兴的,晦暗的眸子里也能映出些许生机来。

    陈昭远心里有个很不该的念头,‘爹还不如就这样呢,起码真能安安静静的陪我一会,听我说说话。’

    陈舍嗔雇人来恫吓亲儿子的事情,蔡卓尔没有告诉陈昭远。

    在陈昭远心中,陈舍嗔已经是个不称职的爹了,难道还要让印象更差些吗?

    家中是真的宁静了好些,两个姨娘年岁大了不想走,就同婆子们一起轮番伺候陈舍嗔,几个通房愿回家,愿嫁人的就嫁,不愿走的就在老宅做个寻常丫头。

    陈舍嗔他爹陈砚昂是叫几个老道哄得有些迷心了,在城外山上捐了座道观,一心要做那修仙美梦。

    蔡卓尔只提防着这老东西花空了银子要朝她伸手,暂时没去理他,老宅彻底空寂无人了,通房们多是愿意走的。

    几个庶女也接到了泉州,送进了了曲竹韵开设的女学。

    只是她们连带的那些兄弟乳母,一个个都削掉了,理由也十分光明正大,陈舍嗔不能理事,蔡卓尔一个妇道人家自然要节省一些。

    没人敢有什么怨言,他们清晰的知道,在这家中,只有依附蔡卓尔和陈昭远才有好处。

    陈昭远隐隐觉得几个姨娘弟妹还有下人们瞧他的眼色愈发敬重起来,原先自然也是有礼的,只是现而今更把他当做顶梁柱一般,仰望着。

    陈昭远并没觉得肩上的压力有多大,家计上的烦恼蔡卓尔从来都不说,只是要他专注学业。

    陈昭远很感激娘亲,也体恤她的辛苦,底下的弟妹受他教导,自然也对蔡卓尔敬爱有加。

    蔡卓尔原本与几个庶女不亲近,只是领着她们往女学去的多了,无心插柳,倒处出些浅淡的情分。

    曲竹韵家里愈发热闹,赵姨娘和米姨娘诞下的一子一女,已经满月,可以抱出来见一见人了。

    两个娃娃都养在曲竹韵院里,喂养精心,伺候周道,所以白胖可爱,人人瞧了都喜欢。

    见谈栩然抱孩子的手法颇生疏,曲竹韵笑着接了过来,道:“你啊,若没有阿绛这么大个姑娘立在边上,哪瞧得出半分生养过的模样。”

    说着,娃娃很不给面子的在曲竹韵怀里哭了起来,乳母熟稔的探手一摸,说是尿了,一个抱下去换尿片,一个抱下去喝奶。

    青秧走步已经很稳当了,丁点大的孩子都晓得美丑,谈栩然抱着她坐在膝盖上,她总是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谈栩然看。

    曲竹韵颇吃味的问了几次,阿娘漂亮还是嫂嫂漂亮,青秧总是眯起眼睛笑,不答。

    “小机灵鬼!”曲竹韵道。

    她摇摇摆摆的坐在膝盖边沿,谈栩然想搂紧些,青秧却忽然轻轻伸手推了推她,小心翼翼的撅起屁股滑了下来,跑到一旁玩去了。

    第155章 祖宅和素菜

    陈舍嗔出了这样的事情, 陈舍秋认为根子都在陈砚墨身上,他毕竟是海澄的父母官, 管不住别人也就算了, 竟然连自己的侄儿都护不住!害得陈舍嗔心力交瘁,暑气趁虚而入,这才有后续的祸事。

    既然是陈砚墨的错, 那么就是曲氏的错喽!?

    可蔡氏居然还是同曲氏那么亲近,陈舍秋摇摇头, 他知道曲氏借了笔银子给蔡氏的事情, 只感慨果然爹亲娘亲没有银子亲。

    陈舍秋觉得自己不好出言教训, 万一蔡氏来一句,‘好啊,你不叫我同她好, 那你借银子给我做买卖!’

    这该怎么答呢?

    嗤,借银子给女子做买卖?笑话, 笑话!老老实实把儿子养大不好吗?

    女子都是些豆渣脑筋, 侥幸赚个一文两文就沾沾自喜。

    陈舍秋在家中无所事事的想着, 廊上乌云乱散,烟气几乎浓郁到可见的地步。

    他一瞥眼, 就见齐氏带着一帮姑娘要去曲竹韵家中上女学, 三言两语就打发她们回去了,什么女学!针线捏捏牢就不错了,还想做文章, 考学问啊?

    “爷,马车备好了。”管事殷勤的道。

    陈舍秋‘嗯’一声, 道:“老宅里东西都备齐全了吧?别到了那又缺东少西的, 老六忙得人影都不见, 老四也是一样,掉钱眼里的玩意,凑齐可难了。”

    “那咱自己去不就行了,反正咱们是大房啊!”陈舍稔带着纵欲后的虚浮步伐走了过来,很不满的说。

    “那银子也咱们一家出?”陈舍秋白了他一眼。

    陈舍稔歪了歪嘴,想到陈舍微就一阵胸闷,道:“一见那狗东西就烦!”

    “你也少在这撒泼,”陈舍秋哪能不知道自己亲弟的德行,道:“阿念就这样了,还不是你嫂子在管,他院里你去过几回啊?”

    陈舍稔皱皱眉,想起儿子那副歪七扭八的样子,更是恼恨交织,道:“看了心烦。”

    “唉。”陈舍秋也叹口气,道:“这事儿明面上都盖棺定论了!你还想怎么掀天?给阿念纳两个妾,有了子嗣才是要紧事。”

    这话倒叫陈舍稔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倒是,也简单,从我院里拨两个丫头去就行了。”

    到了祖宅歇过一夜,法事第二日才正式开始。

    陈舍微从自家老宅慢悠悠过去,在祖宅门口与陈舍巷的庶长子打了个照面。

    那孩子个子倒是高,脸盘子圆乎乎的,居然是满憨实讨喜的相貌。

    陈舍微记不得他叫什么,有些尴尬,隐蔽的一偏首,就听裘志几乎不动唇的在他身后道:“陈昭甲。”

    后边几个弟弟依次是,陈昭乙、陈昭丙,陈舍微嘴角抽了抽,‘真敷衍啊。’

    陈昭甲腼腆拘谨,还算懂礼,这些时日有些地方要男丁出面,张氏都推他上前,也算历练过了。

    他身后的两个弟弟因为年幼就显得更瑟缩些,但眼神一闪,似乎要比陈昭甲机灵一些。

    也就是陈舍微望之可亲,叫他们少了几分紧张,一问一答间,也松缓下来。

    陈舍微作为长辈关爱晚辈,也避不开日常吃喝,学业功课。

    陈昭甲磕磕巴巴的答了一些,觉得衣袖叫弟弟轻拽,心里生出一些勇气来,但又因为父辈的那些嫌隙仇怨,他心中有愧,勇气也被压得几乎消弭。

    他极小声的道:“六叔,我弟弟阿乙功课很好,我想能不能……

    陈舍微原本就没怎么听清他说的话,又见陈舍刞大步而来,上下瞧了陈昭甲一眼,听他嚅嗫道:“四叔。”

    陈舍刞略一点头,似乎不解陈舍微为什么立在这里,道:“咱们进去吧。”

    昨日夜里刚下过一场雨,这一早上起来,倒是觉处处是清新之气。

    可等法事要用的线香蜡烛一烧起来,烟雾腾腾混杂着未尽的水汽,蒸得陈舍微差点窒息。

    捏着线香又叩又跪,好不容易才消停了,陈舍微接过清茶漱漱口,见陈昭甲憋咳憋得浑身直抖也无人理会,皱眉示意祖宅的下人也给他一杯茶。

    今日祖宅备的是斋饭是净素,灶上的厨子似乎觉得素食非得油大才好吃的,那一块块豆腐油汪汪的,近半是炸煎的菜。

    陈舍微瞧了一眼,不大喜欢,就叫随着他回来的一个厨娘去灶上做两碟清口小菜,等菜的时候见还有一碟取巧的糖拌番茄,陈舍微就夹了一筷子。

    番茄是陈舍微田里的,如今市面上番茄价格还是高,供给陈家几房人基本就是平进平出的价。

    陈舍刞也夹了一块,叹道:“比软桃还难运,不然也是个小银矿。”

    “老四,你也别张口闭口就是钱的。”陈舍秋玩笑着斥了一句。

    陈舍刞用帕子按了按唇边的糖汁,置之一笑。

    厨娘很快端回来两道菜,一道是凉拌豆苗,豆苗纤细如针,又密密的撒了白芝麻,一粒粒黏附着豆苗,只浇了点油醋盐一拌,柔嫩清新,瞧着就叫人喜欢,在口中一嚼,芳香爽口。

    另一道是松仁炒番麦(玉米),夏末秋初第一波的番麦,其实还不算全熟了,因为陈舍微的到来而提前摘下了,嫩得出水,在锅里先焙出了水气,抿一眯眯盐花,再下松仁稍炒,等香味尽出,淋些花椒油就好了。

    番麦咸甜,嚼之有爆开的快感,松仁油润,香气丰盈,这一道菜零零碎碎的,一尝就叫人撇下筷子,用勺子盛去。

    见陈舍刞和陈舍微吃得欢,陈舍秋也着人盛了些来尝,只有陈舍稔冷着脸坐在一旁,道:“贪嘴的货!”

    骂了陈舍刞不打紧,他毕竟行四,比陈舍稔小。

    陈舍秋吃了一勺番麦松仁,还想再吃一勺的,也还想夹一筷子凉拌豆苗尝尝被陈舍稔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了,暗地里又白了陈舍稔一眼,在心中骂道,‘冤家!’

    陈舍刞这半死不活的性子,处久了倒是觉得蛮有趣,见他也不理会陈舍稔,还是不住地下筷。

    回来这趟没带几个人,厨娘顺便来给陈舍微布菜,也不需她做什么,替陈舍微盛一碗汤就是了。

    陈舍微端汤的时候眼睛一瞟,见她眼睛红红,似有哭容,不由得问:“怎么了?”

    厨娘算是孙阿小收的徒儿,郭果儿同孙阿小一直也没个孩子,郭果儿在外院把裘志、朱良两个认作干儿了,而这个叫做小石头的厨娘,差不多也就是孙阿小的干女儿了。

    小石头有些慌乱的看着陈舍微,小声道:“没,没什么。”

    她一开腔就更明显了,肯定是哭过的。

    “做两个小菜的功夫,谁给你委屈受了?”陈舍微约莫猜到几分,又问。

    小石头抿着衣角,她运道好,头一回就给卖进陈家了,又与孙阿小投缘,从来也没受过这种委屈。

    强咽倒也罢了,但被陈舍微这样一问,可就忍不住了。

    “灶上几个厨子,笑话我是女子。”小石头说着眨了下眼,又掉下两滴泪来,“嘴脏得很。”

    不仅满嘴污言秽语,而且还企图动手动脚的。

    小石头抄起菜刀一下就剁在案板上,这才呵住了他们。

    陈舍微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语,心里很是恼怒,可看别人,面上都一副无所谓,又觉无力。

    “脏货怎么好在厨上做事?这几个又是你们谁的堂亲?谁的舅兄?”

    陈舍微没露出太生气的样子,夹了粒松仁吃了,道。

    一个伺候在旁的管事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好似要道什么隐秘般,说是哪个二管事的老乡。

    “屁大点事!你大张旗鼓的闹什么?”陈舍稔一拍筷子,道。

    裘志飞快的对陈舍微耳语了一句,陈舍微颇感意外,看向陈舍稔,真挚发问,“还有你房里小倌的亲哥啊?”

    陈舍秋叫一粒番麦呛入气管,咳得快要送命,陈舍刞摆摆手示意人去喂水,自顾自又夹了一筷子豆苗。

    见陈舍稔又要同陈舍微闹起来,陈舍刞才道:“三哥,今儿祖宗们都瞧着呢,不好看。”

    陈舍秋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的点头表赞同,小石头和裘志在后头抿着嘴不出声的笑。

    “那看来也不是,三哥也是孝顺人,怎么会弄这么个人,搁祖宗眼皮子底下呢?”

    陈舍微阴阳怪气的说,看了眼裘志,他当即领会,往后厨去收拾人了。

    陈舍稔想要发作,被缓过气来的陈舍秋按住了。

    这饭吃得不落胃,陈舍微端着茶也没什么想喝的心思,见陈昭甲立在边上,一副足下没有立锥之地的局促模样,陈舍秋一招手,像逗个小猫小狗,“到这来。”

    陈昭甲走了来之前先回头看了弟弟们一眼,仿佛生出了一点勇气。

    陈舍微还以为陈舍秋叫陈昭甲做甚呢,结果就给了人两块花生糖,又不是流鼻涕的小孩子了,说起来还是顶门立户的男丁呢!

    陈昭甲拿着花生糖,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憋得脸都红了,看得人怪难受。

    “你可有什么难处?”

    这声音如同天籁,陈昭甲见是陈舍微说话,顿觉一喜,急忙道:“我,我弟弟,阿乙他,他功课很好,想请几位伯父,给,给引荐个好先生。泉溪的私塾多是开蒙的娃娃,与他实,实在不相配了。”

    孩子上进毕竟是好事,陈舍秋觉得请个先生也不是什么难题,正要一口应下来,就听陈舍稔冷笑道:“这你可问对人了,你六叔门路多得很!家里一个下人都能送到清渠书院去念书,子侄更是不必说了,包在他身上!”

    陈昭甲目光灼灼的望过来,极是期盼的样子。

    陈舍微叫陈舍稔气笑了,可见陈昭甲这样,心下有些不落忍,就道:“那你呢?”

    陈昭甲略略睁大了眼,反问:“我什么?”

    倒是陈昭丙反应很快,立刻高声道:“大哥给耽误了,开蒙晚,是跟我们一块学,但,但大哥也很聪明的。”

    他口吻有些不大肯定,遮遮掩掩的。

    陈舍微失笑,心里清楚陈昭甲肯定不是读书的料。

    “我不行。”陈昭甲笑着说,似乎没什么怨怼,“学记账都学了好久。”

    陈舍微眼角瞥见陈昭丙气鼓鼓的,像是很替陈昭甲抱不平。

    张氏没有嫡子,对庶子极为忌惮,陈昭甲是庶长子,更成了出头的椽子,用了什么具体的手段陈舍微不知道,但结果就摆在这了。

    陈舍微不介意拉这几个孩子一把,可凭什么是他一个人出力。

    “来泉州上学的确不是什么难题,这么些个堂伯父,难道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即便推举你们去泉州书院,还是要过考试这一关,只能靠自己使劲,可以先去几个私塾补一补课。昭甲你也可以去,精学一下算术理账,免得叫人高高架起,被几本假账拿捏。”

    空口说白话瞎允诺是不会说得这么细节的,陈昭乙已经从一次次的失望中明白了这一点,望着陈舍微的眼神愈发明亮起来。

    陈舍微见陈舍稔又要借题发挥,说他含沙射影,污蔑人家‘母子情意’,所以迅疾的补了一句,“有感而发罢了,切莫对号入座。”

    陈昭甲原本想拒绝的,听到后边那句,不知想起了什么,愣愣的不说话了。

    倒是陈昭丙拉着陈昭乙走了过来,干脆利落的跪下给几位伯父磕头。

    陈舍刞在旁听着,忽然来了一句,“读书的钱款从族田的进项里出,原本就有供给子嗣求学这一桩的,懂上进是好事,学到什么份上看本事,只要你考得上,咱们族里自然也供得上。”

    陈舍微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位很少揽事上身的四哥,想到他也是庶出的,没说什么,只是附和着点点头。

    陈昭丙激动的脸都红了,又扯扯陈昭甲的衣角,仰脸看着他笑。

    ‘狗玩意倒是养出几个好孩子了,亏得放养着没教,根子没歪。’陈舍微想着。

    第156章 庶房兄弟

    原以为陈舍微只是嘴上说几句, 表面上是替厨娘出气,实际上是在讥讽陈舍稔。

    没想到他真撤了两个厨子, 小石头说那小倌的哥哥只闷声在一旁切菜, 没参与,反倒留下了,只叫两个臭嘴脏手的厨子走人了。

    陈舍秋觉得有些想不通, 陈舍微这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陈舍稔牙缝大, 吃葡萄都会塞, 用舌头剔了剔牙, 道:“说不准真像七叔说的那样,鬼上身了。”

    “放的什么狗屁?!鬼上身他还在祖宗前头又叩又跪?不怕雷劈下来?而且还住在承天寺旁边,进进出出的找怀远大师下棋吃茶?”

    陈舍秋是一点也没信陈砚墨的话, 反而隐隐觉得陈砚墨的脑子估摸着也有些问题。

    陈舍稔撇了下嘴,道:“那就是谈氏, 这娘们有古怪。”

    陈舍秋不说话了, 仔细琢磨了一下, 叹道:“要不怎么说妻贤夫祸少呢?”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按着目前的情况来看, 谈栩然其实可以说是非常旺夫了。

    “旺个屁!公婆都叫她克死了。”陈舍稔不屑道,“先头他们那一房都快断根了!你倒忘得快。”

    陈舍秋听到这话,忽然想起陈舍微前些年险些叫蜜弄死那一回, 听说是挺惊险的,但又好似全无遗留下什么后患。

    如果那一回陈舍微是真死了, 然后叫如今这个‘陈舍微’上了身, 那时间上倒说得通。

    陈舍秋想着陈砚墨的说辞, 忍不住笑出了声,荒诞无稽,讲出来自己倒成了疯子。

    “老五的事情你告诉二伯了没?”陈舍稔又捡了个葡萄剥着吃,“小七叔在月港也实在镇不住,曲家是不是把人脉关系都收回来了,没帮他?要不是有二伯的关系,再加上那件功,他今年也该调别地去了。”

    “说了。”陈舍秋才看了回信,道:“二伯素来看重族人互助互济,觉得这样才能兴旺,所以对小七叔很有些不满。”

    “看重族人互助互济?”陈舍稔‘哼’了声,道:“也是放屁。从前爹在时,有用得上咱家的地方,就都是一家子了,要彼此伸伸手,如今爹走了,整个陈家就他二房最牛气,这话也就是嘴上空词了。”

    陈舍秋张了张口,没有出言训斥弟弟,因为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五房几个孩子去清渠私塾上学,打声招呼,让他们跟咱们家的孩子同个学舍吧。”陈舍秋总想把人聚一聚,有时候感情比血缘更好办事。

    陈舍刞从祖宅回到家里,又是一堆的账务涌过来,他连院门都没进,先去了书房。

    不知是忙了多久,手边搁下一盏参茶,陈舍刞看了眼天色,道:“忙得忘了时辰。”

    他的夫人纪氏一边收拾着水盂里的纸灰,一边笑道:“爷总是这样,车马劳顿,也不歇一歇。”

    “倒不是很累,事情都是大房张罗的,我只是露个面的小人物。”陈舍刞道。

    纪氏很爱重他,并不喜欢听他这样说自己,道:“何必妄自菲薄,一大家子的吃喝都是你在挣。”

    她说话素来留三分余地,这话的意思几乎等同于一家子吸血鬼,只晓得伸手。

    “怎么了?”陈舍刞道:“那几个丫头有什么大开销?”

    “那倒没有,只是小菊的膏药钱费了些,这是过了明路的,我记下来就是,也不怕嫂嫂抵赖,”纪氏道:“旁的就是买点脂粉,买些书册笔墨,这又费不了几个银子,小梅小兰要出诗集什么的,六弟妹那都是现成的书社,还有姑娘们日常擦脸的,也是六弟妹和七婶包了。”

    陈舍刞知道谈栩然和曲竹韵的买卖,后宅女子使的东西,他没什么兴趣,只晓得很不便宜,纪氏从谈栩然那得了一匣子都不舍得用,每天晚上用拇指点些在面上,很珍惜的涂匀。

    “这样大方?”

    纪氏点点头,道:“大约是投缘吧?每回从女学回来,脸上都是笑盈盈的,小梅成亲之前能有这么一段松泛日子也好。”

    纪氏是庶房媳妇,管多了怕遭人嫌,管少了怕出事儿,幸好人家也不怎么信服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把女儿们的管教托给了曲竹韵。

    陈舍刞看向纪氏,眼中有罕见的柔情流动,“你受委屈了。”

    纪氏伸手替他按揉肩头,很有些力道,舒服得陈舍刞眼睛都闭起来了。

    “多少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没什么委屈的,只是觉得爷太辛苦了,咱们一家挣两家吃的……

    纪氏没有再说下去,老生常谈的话,不必说了。

    他们二人总是彼此体谅,相互扶持,纪氏因为出身不高,又是庶房媳妇的缘故,在陈家族里不怎么点眼。

    “你若得闲,也带着阿杏去小七婶那坐坐,七叔那事儿闹得满城皆知,我看小七婶的面皮是掉在地上,拾不起来,也懒得拾了,不会像从前那般眼高于顶了。”陈舍刞合着眼,就觉肩上按揉的动作一顿,然后又继续。

    陈舍刞会说这话,在纪氏意料之外,他行事素来低调,不该他出的风头从来不出,她夫唱妇随,也是一样的深居简出。

    二房老一辈的妻妾不少,但庶出的男丁只有陈舍刞一个立住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背后多少腥臭脏污事。

    陈舍刞膝下唯有纪氏所出的一子一女,女孩大一些,叫陈杏,男孩小一些叫陈昭礼,再没庶出的孩子了。

    没别的原因,他自己踩在刀尖上那么过来的,不想下一辈再过那样的日子,即便他很清楚,纪氏做不出那样的事儿来。

    “怎么冒出这个主意来?”纪氏问。

    “何必自缚不出,”陈舍刞眼皮子轻颤,道:“咱们昭礼考进了泉州书院,下个月就要进学了,悄没声的,当年三房的阿远考进去的时候,老五还摆酒呢。到了咱们这,就放了串炮。老六前个才从老院长那晓得这事,贺了我一句,说谈氏给昭礼准备了一张黑漆书案,问是送到家里去,还是送到学舍去。”

    纪氏忙道:“叫她破费了,送到家里来吧。小孩子家家的,不必用这样的好东西。”

    陈舍刞轻轻笑了一声,纪氏还没开口,他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了。

    “谈氏也送了昭远一张,就摆在学舍里,还是红漆的呢。她,”陈舍刞顿了一顿,道:“倒是个敏锐的,我觉得那书案估摸着不会太张扬,我说了,等下月直接送到学舍去。我陈舍刞在泉州也挣得几分头脸,儿子靠自己本事进的官学,难道连一张书案都用不起了吗?”

    听起来是夫妻间的寻常私房话,纪氏却哽咽出声,道:“爷,您别这样想。”

    陈舍刞长叹一口气,睁开眸子望向发妻,“我有时候觉得,凭什么?我自己小心翼翼的活了半辈子了,难道还叫我儿也担着这份小心过活?”

    纪氏不说话了,道:“我都听爷的,只是怕爹不高兴,不过也没关系,反正爹常年在外头的。”

    听到后边一句,明显语气轻快跃动了起来,陈舍刞笑道:“我又不是要掀天,只是厌倦了为他人做嫁衣。”

    纪氏的声音放得很轻,道:“咱们不是也有好些积累吗?官商相倚,买卖上的事情,也得借他们的势才行,这是你说的呀。若是咱们阿礼有出息,有入朝为官那一日,日后少不得要他们相帮。”

    “是,这话不错。”陈舍刞道:“可能帮得了多少也全凭他们,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这倒是的,只瞧大哥三哥他们就是了。”纪氏点点头,道:“爷是瞧了六弟家的日子,觉得蒸蒸日上,有些羡慕他家的随性洒脱,自来自往的做派了?”

    陈舍刞重又合上眼,没说话,默认。

    纪氏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笑了声道:“六弟他,对谈氏倒是真宽纵包容。谈氏虽说有些太过,但倒是个极聪明的,我瞧她的买卖一样样都支应起来了,听小梅她们说,那花脂卖得贵,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是靠花脂结缘,做下的大买卖却有好几笔。”

    陈舍刞笑道:“你可羡慕了?”

    “爷待我好,我羡慕什么?”纪氏情真意切的说。

    陈舍刞眼睫抖动,道:“谈氏么,这女子不安分,不过她是老六的夫人,老六喜欢便罢了,与我无关。说真的,若除去女子这重身份,同她做买卖倒是很舒服,没有烟酒茶局,没有回扣猫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账,你赚你的,我赚我的。”

    “买卖就是银子,挣到了就好,何必介意她是不是女子呢?”纪氏道。

    陈舍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细算算,老六夫妻俩可没叫我少赚。”

    纪氏听了一喜,因为烟卷和鸣虫的买卖,大头都是陈舍刞的。

    说起来,当初还是因为陈舍度一看信,见上头说是同陈舍微做买卖,有些瞧不上,就撇给陈舍刞一人去做,南直隶的铺面是陈砚儒名下的,陈舍刞倒手了一笔,算是给自家老爹挣银子,心里没那么怄。

    这烟卷都卖了好一阵了,陈舍度才算晓得了其巨大的利润,陈舍刞烧在水盂的那封信就是他寄来的,虽有言语七拐八弯的掩饰,但核心意思就是,同陈舍微的买卖有多挣?给他也搂些,而且还要算成他的私产。

    陈舍刞一时间还没想好怎么回复,陈砚儒打小就同他说,兄弟间要一条心,可打小就没再一块玩闹过,从来都是陈舍度高高在上,他仰望听从,吃不到一个碗里,尿不到一个壶里,情分稀薄,如何一条心?

    第157章 【番外】 月港的吉事果和漳绒女裙

    万里海疆, 却只有两个港口。

    广州港向内,只允许外国人来做买卖, 却不许国人出去。

    漳州月港反之, 只允许本国商人出海贸易,外国人则不许贩入。

    规矩是这样,自然了, 能有多少约束就不得而知了。

    进出月港的商船多达几百艘,即便是海禁钳制时期, 也有几十艘, 这还不算一些欧洲商船掺杂其中, 港口船只密密,商贾云集,贸易昌盛, 店肆如蜂房栉篦。

    陈舍微暂居的屋舍就在月港最繁华的街道后边,本是大户人家宅院里的一间。

    只因家道中落, 转手他人后, 院墙推到, 花园小径成了人来人往的弄堂,屋舍被分割的窄长而深纵, 小住觉得有趣, 若是住久了,怕就生出了恣闭感。

    黎岱他们住在陈舍微隔壁,彼此有偏门连通。原本是一家人的住所, 如今却分割做了邻居。

    陈舍微还没住过临街的屋舍呢,就连书房都有一侧窗是临街的, 虽说喧闹些, 但只要沉下心来, 还是觉得静。

    此处虽不是最热闹的街道,但就在近处,所以除了民居之外,也有小半店面是做些买卖。

    只瞧苎麻门帘子若是挑着的话,多半做买卖的,多是卖些小食的,若是垂着的,那就是民居,不好进。

    陈舍微这间屋舍临街的窗门就垂着一层薄薄的,乳黄的苎麻帘。

    这帘子很奇妙,从里边看外边,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可分,可若从外看里边,却是模糊混沌一片。

    书房的长案矮了些,陈舍微写得脖颈酸乏了,就喜欢看看外头的铺面和行人,他们大多行色匆匆,为得就是追金逐银,也有常居此处,闲庭信步来此处觅食的。

    在月港,偶尔能见到些略带点异域风情的食物。

    比如说街角那一家做鹿肉的,闽地原本少有人吃这个,但这店家也不知是哪来的手艺,把鹿肉做得滋味很好,浑然没有闽地的风味。鹿肉剁得碎碎的,炖煮到肉酥汁浓的地步,再将芋泥倒进去同煮。

    陈舍微私心觉得这道外来菜里原本用的应该是土豆泥,还管店家打听了土豆,店家说的确是用的是陈舍微形容的那种食物,大小同毛芋差不多,口感绵面。

    陈舍微许诺下重金之后,店家还答应帮忙留意那些佛郎机人有没有携带土豆。

    这鹿肉不但味道好,而且还有活血大补之效,陈舍微同店家说几句话的当口,伙计就往外送了三四趟,全是往烟花柳巷去的。

    鹿肉锅子店里还有麻糍粿,软软的糯米皮包着炸过后扁食脆和花生芝麻碎,比寻常的麻糍更多了几分脆香。

    这一个麻糍粿也挺实在的,陈舍微等锅子之前先吃了一个,肚子半饱,所以即便这鹿肉锅子醇厚香浓,他也是最早搁筷子的。

    见黎岱他们几个还在意犹未尽的用薄烙饼擦炖锅里残留的浓郁肉汁,抱着点看好戏的心态想,‘今夜注定难眠喽。’

    除了这鹿肉锅子,这几日他们几人的‘食堂’是一家卖汤饭的。其实依着陈舍微的说法,应该叫做烩饭。

    闽地常吃的汤饭其实就是一碗饭一盅汤,都是家常简便的吃法,如陈舍微家里常做的鸡汤饭,又或是寻常人家的孩童在外玩累了,回家张嘴就要吃饭。

    灶上空空,他就不停的哭嚷,做娘的恨不得给他一耳刮子,只能挖点猪油腌菜搁到冷饭上,热水一冲就成了。

    这家的烩饭有两种,野菌烩饭和海鲜。陈舍微来的这个季节没有野菌烩饭,海鲜烩饭味道极鲜美,高汤浓郁,米粒湿润,鱿鱼触须弹嫩,虾仁饱满,每吃到一个淡菜,感觉就像是撅到了一口宝藏。

    陈舍微记下这个味道,家中有番茄,若这烩饭里再添了番茄,滋味会更上一层楼。

    他住所的斜对面还有一家卖佛郎机甜油条的,这甜油条其实就是后世的西班牙吉事果,比男人手指粗一些,长短则有筷子那么长,还有蜷成一个结的,花样挺多。

    但在陈舍微看来,这家的佛郎机甜油条既用不起黄油,吃的时候又没有巧克力酱、冰淇淋一类的蘸酱,如果换用糯米粉来做,差不多就是个糖糕。

    但油炸面团这一类的食物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总是叫人难以抗拒的。

    陈舍微来了三天,吃了五回。

    甜油条做起来比寻常油条还简单,就是费糖,所以卖得贵些。

    和好糖油面,挤成长条入油锅炸就是了,炸起来并不会膨大,但也是金黄讨喜,外酥内软的。

    陈舍微要了二十根,想着等会分与黎岱几人同吃。

    ‘油糖果子、馓子、麻花、炸糕、油炸馍、猫耳朵、芝麻叶儿。’

    陈舍微正魂游天外的想着,渐渐不自觉盯着一道移入街巷的飘逸身影瞧,就觉他好似一朵淡青云,身上应是萦绕着草植的涩味和花苞的雅香。

    街边屋檐下卖桂的花女情不自禁的仰面看着他,出声招揽。

    那人步子一顿,微侧身不知说了句什么,买了一支含香的桂花。

    他越是走近,陈舍微就越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未等他看清楚,对方忽然没进临近的墙面里了。

    陈舍微随即听书房外传来响动,木门轻开,露出谈栩然一身俊逸非凡的打扮。

    她面无脂粉,却不损半点美色,又做男子束发,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陈舍微出门时谈栩然还未出去,回来时她又没回来,这装束陈舍微还未曾见过,愣了良久才笑道:“夫人真这样打扮了,也是好看。若是男人做女人打扮,多是丑角,可女人若做男人装束,却是小生呢。”

    谈栩然走到书案旁,指尖挑起几张微黄的纸,上头是陈舍微替漳州卫筹划的滩涂养殖的法子。

    听他如是说,缓缓勾唇笑道:“可郎君貌美,不如穿上罗裙一试?说不准也美若娇娘。”

    她手上这一支金桂花苞最密,每一粒花都奋力的吐露着香气,枝叶从陈舍微鼻尖轻擦而过,像是施展魅术时,状似无意的一挥手。

    陈舍微的面容不算阴柔,更不粗犷,用俊美来形容比较妥当。

    他觉得自己穿女罗裙哪有什么风姿可言,只会徒增可笑,搪塞道:“我身量粗大,崩坏了就不好了。”

    谈栩然却自顾自去取衣裙,道:“裙裹量身而缚,不会坏。”

    见她真拿来一袭在月港新置办的裙衫,面上一副给人偶娃娃换装的雀跃。

    陈舍微见她难得袒露了几分孩子气,无奈的褪了裤,缚上裙裹,旋了圈给她看,道:“呶,可乐了?”

    这衣裙的样式其实有些古怪,薄袄的领子高一些,袖口紧,裙摆多褶微蓬。

    衣裙主料是漳绒,表面平而有软短细绒,质感十分华贵,刺绣也十分精美,按理说这做工衣料,价格应该再翻一番的,但因为在成衣铺子里不好卖,所以便宜了谈栩然。

    也许是因为暗沉沉的铜红不讨喜,而领口、袖口、裙摆镶边的布头似乎是舶来品,繁密的金线刺绣在黑绒之上,竟有几分欧洲宫廷的风格。

    陈舍微知道这应该不是自己错觉,这衣裙别人穿起来也许不阴不阳的,可谈栩然在陈舍微跟前试过一回,好看极了。

    这衣裙色泽深郁,刺绣奢靡,裹在她身上,别有一种神秘气质,谈栩然散着微蜷的长发,纤眉浓长,美眸垂睨,只一眼就让陈舍微喉咙发紧。

    不过眼下么,陈舍微是真觉得脖颈有些紧。

    修长的脖颈被密密的玉石扣子缚住,没有半分可以松动的余地,袖口也紧紧掐着,像是被绳索捆住了。

    谈栩然一身男装,陈舍微却着女裙,原本只是夫妻玩闹,她盯着久了,心里渐起波澜。

    他身量并不纤细,五官浓郁,这样一身暗红黑金,缺乏柔美,却幽暗沉静的女裙裹在腰胯上,并没勾出脂粉气来,而是平衡了他身上的阴阳之美,引出一种令谈栩然难以言说,更难以抗拒的诱惑来。

    见他走步举止皆受束,躯体有强烈的被捆缚感,谈栩然霎时间就明白了男子是用何种目光在把玩女子的纤足莲步。

    也许是穿上了罗裙,像是被塞进了女子的腔体,陈舍微叫她训得扭捏害羞起来。

    谈栩然情不自禁的一挑眉,笑道:“是了,这样才是淑女。”

    被摆在女子的位置上,精神上恍惚间真就成了女子。

    陈舍微心中腾起一阵浓烈而真实的羞意局促,还未等他用理智排解驱赶,忽然就被谈栩然扯着裙裹系带拽了一把,二人自然缠吻起来。

    舌肉交裹,周身都有了牵动。

    此时有人叩响窗门,又有童声传来,“陈叔,你要的二十根甜油条齐嘞!糖粉都撒好了!”

    撒糖粉是要再加五文钱的,陈舍微笼统给了一角银馃子,还吩咐说要多撒些,下雪那样。

    若是没给银子,这要求就讨嫌到阿嬷家去了,可给足了银子都好说。

    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陈舍微没耐住遗漏些许,虽说他已经给了银子不急,可这种炸物得趁热才好吃。

    卖甜油条这家的孩子得了陈舍微好些糖果,投桃报李,此时急得想让他吃上一口酥酥热热甜甜的,叫门不应,一蹦一跳的要来窗边叫几声。

    窗户虚掩着,有缝隙透风,虽说垂着苎麻帘子,可还是吓了陈舍微一跳。

    见他起身,谈栩然顺势将他推到在书案前。

    “夫人。”陈舍微无奈唤道,见她挑眉不悦,又小声改口,“夫君,夫君莫叫孩子瞧见了。”

    “孩子矮,瞧不见,你得从书案上探过身子与他说。”

    谈栩然身量高挑,笔直站着,陈舍微此刻又撑着手肘跌坐在一张低矮书案上,高度可谓是正正好的。

    她垂眸时掩住一双魅眼,周身气质本就冷肃,更叫陈舍微心底生出被亵玩的异样之感。

    陈舍微的目光离不开谈栩然,竭力用平静口吻对那孩子道:“送到隔壁去,我是给他们要的。”

    “那您不吃啊?”孩子困惑道,他之前每天都要来两根的。

    隔着一缝隙的薄黄的苎麻遮帘,室内的潮涌触壁即止,只在陈舍微身上来回滚动。

    陈舍微咬唇强忍,泪眼朦胧的道:“等下,我同夫人一道去买。”

    孩子一走,窗户连忙关上了,顷刻间就堕入蒙昧失控的薄黄光晕之中。

    情至时又逢行人擦着窗沿而过,人影映在窗户纸上,这样近,惊得陈舍微几乎颤抖起来。

    新罗裙也被蹂成了旧裳。

    得此嗟磨,何其有幸。

    第158章 奶油焦糖和小红马

    月事空了两回, 谈栩然心里就有点数了。

    昨个刚刚换了秋帐,比纱帐厚一些, 比棉帐薄一些, 影影绰绰的透进晨光,照得床褥上一团明亮,既柔软的, 又馨香。

    既有皂角残留的气息,又有晒后阳光的余味, 还有陈舍微身上,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 像清泉一样的水气。

    这味道旁人不察,陈舍微自己也没觉得,就好像他总说谈栩然身上好香, 像一朵馥郁迷人的花,而谈栩然自己却闻不到。

    陈舍微还睡着, 面朝着她, 呼吸均匀绵长, 心思纯然,才能拥有如孩子一样香甜的睡梦。

    谈栩然俯下身, 在他耳畔轻道:“我也许, 有身孕了。”

    陈舍微半梦半醒中,下意识的‘嗯?’了一声,随即就见他霍得睁开眼坐了起来。

    因为动作太猛太快, 像是一下从梦里被拽出来,陈舍微头还有点晕, 他懵懵的看了谈栩然一会, 捂着脸极为懊恼的说:“一定是上回, 上回没忍住。”

    上回?哪回啊?

    他们亲近的次数实在太繁密,只要陈舍微在家,就算是易孕的日子,也会有所保留的缠绵一场。

    是竹床上那一回吗?

    还是浴桶里,搅得水花四溅那一回?

    又或是在画案上,弄得他满身斑斓那一回?

    还是泛舟湖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那一回呢?

    “怎么样?”陈舍微缓过来了,面无喜色,反而是一脸担忧关切的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谈栩然除了微微有些胸胀,其他的都没什么感觉,道:“怀孩子又不是生病。”

    “怀孩子生孩子可损身子了,”陈舍微的声音小下去,腮帮子却鼓起来了,道:“安全期果然不保险。”

    他不带任何□□意味的问:“要不要揉一揉?”

    谈栩然在床上赖了一会子,等陈舍微让人去请大夫了,她才懒洋洋的起身。

    诊过脉后,确定是有了身孕,陈舍微在大夫跟前倒是没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只是等人家走后,呆呆木木的坐在桌边,一眨也不眨眼的看着坐在窗边吃一碗蒸酪的谈栩然。

    蒸酪是阿巧刚从灶上取下来,一路快步走着端上来的,所以还热着,袅袅飘着稀薄的白气,拂在谈栩然唇上、鼻尖上,恍然间,又像是她将要消融,化作这一缕缕的烟尘。

    这个联想令陈舍微一阵心悸,作为一个男子,他不知道生孩子的滋味,但他又鲜明的清楚,在现世生孩子的风险。

    谈栩然这一胎都快三个月了,她又没有过多的不适,连大夫都说胎相很稳,所以就没有怎么瞒。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境,陈舍微就有些焦灼了,常常是人家刚开口给他道个喜,他就问人家有没有经验老到的稳婆和产科圣手。

    “这,这就开始寻摸了?早了点吧?”黄理还真没有这方面的人脉,见陈舍微一脸凝重,就道:“我问问我夫人去,替她接生的稳婆还不错。”

    黄理有两女一子,可以说是有些经验,但他这人以事业为重,忙起来一个月有三十天都住在卫所里,家中夫人是长他七八岁的童养媳,是枕边人,却更是陪他一起长大的姐姐,是慈爱温柔的母亲。

    依陈舍微看来,黄理做丈夫是很不称职的。

    见他满眼的不信服,黄理无语极了,可他就是个甩手丈夫,抵赖不得,道:“那你要拜佛就拜个最大的,同知大人那你可有门路?他的夫人娘家专看夫人内症,她自己也习医术,只是寻常无人敢请她。至于稳婆么,还是挑个经验老道些的。”

    陈舍微心事重重的回了家,见正屋里响着算盘声,一进去在理账的不是谈栩然,而是陈绛。

    陈绛算得比谈栩然慢多了,不过熟能生巧,这都不是难题。

    眼下天儿渐冷,又要开始育虫了,陈舍微担忧谈栩然身子吃不消,倒是陈绛爽快的道:“没事,有我呢!”

    花儿谢了,清源山庄子里的仆妇都回来打扫虫房了,这还有几日的空闲,有家的回家住几日,没家的爱窝着就窝着,想出门逛逛也不拘着,在门房处挂了名,回来时再告诉一声就是了,出门逛逛,看看戏散散心什么的,反正一个个手里有银子,自己赚自己花销,好不惬意。

    上下一干人等的秋衣也做好了,今儿大家伙一道试衣裳,顺便把冬袄也给定下来。

    光是制衣这件事,就好在外院养住几个人了,也不知是有意挑的,还是凑巧,裁缝也是男少女多,总共是一男两女还有一位绣娘。

    通常是那位男裁缝负责外院的小厮护院的衣裳,女裁缝负责内院仆妇乃至主子们的裙衫,绣娘的绣活精细也费眼睛,只需锦上添花就行了。

    陈绛说要帮谈栩然分担,谈栩然也有意磨炼她。

    衣食住行,光是头一件就这么大的开销,而且繁琐,陈绛一边看账一边感慨,“银子真好花。”

    小荠换了新衣,脚步轻快,面上带笑的用水晶盏端来一碟焦褐色的糖块。

    “我说昨晚上好像梦见这味道了,阿爹又做奶油焦糖了?”陈绛欢喜的说。

    奶油焦糖实际上就是太妃糖,陈舍微怕这名字有歧义,就根据原料改成了奶油焦糖。

    他做了三种坚果口味的,榛子、杏仁还有花生,做好了倒进平盘里晾凉切块。

    “咦,这回怎么切得这样小。”陈绛捏起大拇指甲盖那么点的糖块,不解的问。

    不论是灶上别人来切还是陈舍微动手,那切得起码都有一指长,若是要包好了送人的,则会切得规整方正一些,然后用糯米纸一块块裹好,再用花草纸包起来。

    做一趟奶油焦糖真得费力气,灶上要先用牛乳捣搅成黄油,再用黄油做奶油,还要熬糖浆。

    这些都备好之后,还要烤各种坚果备用。

    原料太金贵了,那么大一桶牛乳缩到后来就那么些,算上陈舍微在灶边又搅又熬的辛劳,谈栩然自己都舍不得四处送。

    算起来也就给曲竹韵带过两回,同蔡卓尔一道分吃了些,梅兰菊荷四个姑娘各拿了几块吃了,看着其貌不扬,吃着浓香逼人,简直到了幻术的境地。

    蔡卓尔用帕子包了两块,说是带给陈昭远吃。

    高凌得了些放在荷包里,遗了最后一块没舍得吃,无意间抖落出来,叫杜忧给吃了,自此不得安生。

    若不是管陈舍微张嘴太不好意思,杜忧真想用自己的小金库给陈舍微投个糖果铺子。

    高凌给杜忧算了这一颗糖的本钱,开铺子真没几个人吃得起,他叹口气瞧着高凌,道:“你小子真是口福艳福都不浅。”

    杜忧见过陈绛一面,那是春末时,曲竹韵和谈栩然包了场带几个姑娘打驴鞠,杜忧和高凌在旁边一处打马鞠,说起来不太好意思,他是趴墙头看的,裤子还被气急败坏的高凌给扒下来了。

    幸好中裤系得紧,不然杜小爷可就要君子袒蛋蛋了。

    “哪个是啊?”杜忧边提裤子边问。

    高凌红着脸说:“这都看不出,当然骑小马那个!跑得最快,打得最好的那个!”

    陈绛那匹枣红小马是高凌送的。

    陈舍微知道高凌爱马,又听吴缸说几匹马驹品相不错,就问高凌要不要去看看,若有喜欢的,可以牵一匹回来当做他的生辰礼,与黑马轮换着骑。

    他把自己的生辰礼送给了陈绛,高凌的心因为这点暧昧的牵扯而悸动。

    “噢!”杜忧恍然大悟,“最漂亮那个。”

    好险没被高凌掐死。

    马儿长得比人快多了,陈绛鲜有带它出去畅快跑一跑的机会,有时会叫人牵去外院给高凌,让他带出去溜溜。

    陈绛含着奶油焦糖时,小红马回来了,身上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应该是高凌替它梳洗过了。

    “爷说怕夫人吃得太多。”小荠道。

    谈栩然知道陈舍微那一番道理,孕中不能滋补过甚,如常吃就行了,且要多行多动,不能懒惫。

    “我又不是孩子了,难道还能贪嘴不成。”

    虽是这样说,谈栩然吃糖从来都是嚼咬,奶油焦糖并不十分粘牙,脆香裂在她唇舌上,融成奇异的奶香。

    她又忍不住去拿第三块,第四块,手伸到半空又止住。

    谈栩然轻抚小腹,心道,‘颠鸾倒凤,有身孕并不算太意外,但若说自身有多么期待,却也是虚话。’

    孩子尚在母体之中,彼此间蒙昧无知,何来的感情呢?

    当初生下陈绛,也是直到她落地那一刻,谈栩然将小人儿搂在怀中,心中才涌现了对女儿的情意,又在朝夕相处中日益浓重。

    谈栩然胡思乱想着,‘若有夫君说得那种软薄套子就好了,如今使的绸套、鱼鳔一类,不是漏得一塌糊涂,就是材质令人作呕,败坏兴致。’

    “哒哒。”陈绛唤着小红马,谈栩然回神望向她,见她冲小红马招手,随后却又只能坐回桌前,重新被圈椅包裹住。

    虽然是在学着当家管账,但也如陷进来这所宅院里一般,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谈栩然忽然道:“高凌过几日学堂放秋假,会去乡下收虫,你要不要同去?”

    “可以吗?”陈绛有些不敢相信。

    谈栩然点点头,道:“别太张扬了,我会让刘奔、刘钿还有阿巧随你一道去。”

    陈绛一下就兴奋起来,道:“阿娘,我会好好办的,不会叫你失望。”

    谈栩然微微笑道:“我从来都不会对你感到失望,要你此番亲去,也不是为着玩的。只是咱们的家业,阿娘是要交到你手里,然后你再与阿凌共同分担,而不是一开始就由阿凌捏着,你从旁辅助,这不是阿娘想见到的,你可明白。”

    陈绛重重点头,道:“我明白。阿爹说过,我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最后才是妻子、母亲。一个人要活得好,得先明白自己是谁,而不是去做谁的谁。”

    陈绛坐在榻前,把脸贴在谈栩然掌心,细细听她教诲,一字一句铭诸五内。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他俩在现代的话,阿绛大概率是独生子女。

    可没有比较完备的措施,以他们二人的频率和深度,总觉得不怀孕很难。

    第159章 能吏和斗虫

    谈栩然有些显怀的时候, 天已经彻底凉下来了,阿巧把薄衫都收起来了, 秋衣一套套的收拾齐整。

    她身段高挑, 一日三餐又按着陈舍微专门写的一本食谱来吃,所以并没怎么发胖。若是不知情的人,尚且看不出她怀有身孕。

    虫房的事情都交了陈绛去管, 偶有些拿不下主意的,谈栩然才费几分精神。虫儿居她是照去不误的, 只是驾马的车夫分外小心, 路上横穿了一只猫儿, 他都要停下来等它先过去。

    来去花在路上的时间虽然多些,但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就将买卖上的事情都推给王吉了, 他也很忙,延平府的分铺已经开起来了, 漳州的货栈还在建设中, 选址在临近汕头的云霄县内。

    大货栈投资颇大, 只由他们两家担着耗用,风险实在太高, 所以陈舍微这边有甘力和陈舍刞分别参了几股, 而王吉那边也拉了两个信得过的相交投资。

    陈舍微原本是打算着在烟卷铺子的大主顾里找合作伙伴的,甘力那日来泉州卫叙职,去铺子里碰陈舍微, 想同他吃顿饭,饭桌上闲聊谈起这件事。

    甘力战功卓著, 封赏积累下来也有好些, 他是没那个脑子去折腾钱生钱的路子, 也不想甘嫂费心,索性就交给陈舍微了。

    陈舍微直言货栈风险不小,只叫甘力投了小半的身家,至于陈舍刞么,他不知道是从哪打听到的,自己登门说要参几股的。

    陈舍微隐隐觉得陈舍刞有些变化,但又具体说不上是什么,谈栩然来给他们二人送茶,口吻随意的说:“是四哥看好这货栈,还是二房看好?”

    陈舍微的眸子从茶盖上方望出去,就见陈舍刞没什么表情变化的道:“是我。”

    谈栩然不再多言,福了一福就出去了。

    陈舍微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见她缓步从门边走过去,消失了一会,又从对面的回廊上出现,走出院门,走下台阶,往后院去了。

    陈舍刞就见陈舍微眸光温柔,满是牵挂,短暂的沉默了一会,犹豫着开口问:“你,待谈氏倒是很好。既然如此担心她,为何这月份了,还叫她出出入入的在虫市上打理买卖?”

    陈舍微颇感意外的看着陈舍刞,他近来似乎对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丝额外的兴趣,笑道:“冒昧一问,四嫂她可有什么喜好?”

    陈舍刞被他问得一愣,道:“绣花吧?”

    陈舍微轻笑着摇摇头,道:“你若问四嫂自己,她恐也答不出,旁人都笑我雄风不振,可知,这世上别的女子在我眼中都是黑白的,单薄的,唯有我夫人灵动出彩,我还如何看得上别人?”

    且不说陈舍微话中的论调陈舍刞闻所未闻,就连他这直抒胸臆,半点不遮掩的作风,陈舍刞也是见所未见。

    “再说回四哥方才的问题。”陈舍微轻叹一口气,“我自然是很担心的。但我夫人的身子,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受不受得住车马的劳顿,吃不吃得消做买卖的辛苦,她自有拿捏,不必我替她抉择。况且孩子是孩子,她是她,我不能以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作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剥夺她的自由。”

    陈舍刞自认与纪氏也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目瞪口呆的听陈舍微说完这一番话,又觉得自己待夫人好,似乎什么都算不上了。

    “可,可那是孩子啊。”陈舍刞难得结巴了,表情也有些可笑。

    陈舍微想了一下,扼要的说:“我觉得,在夫妻之间,孩子的位置应该是靠后的。”

    陈舍刞情不自禁的摇晃了一下脑袋,陈舍微似乎也没想说服他,默了一会,转而说起货栈的事情了。

    陈舍刞去岁在斗虫赌局上赚了不老少,他在虫市里可是名副其实的大户,光只在虫市这一处地界,街头巷尾以及正中的路段上都有茶馆、酒馆,算起来有三间半呢。这些馆子只有春夏初秋是卖茶贩酒,秋末和冬日里其实就是赌场了。

    周家早就被谈栩然按在地上了,前些日子还来冲陈舍刞示好,想探一探他与陈舍微这一房的关系。

    依着陈舍刞原先的做派,两边买卖都做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是个组赌局,抽份子的,背后是陈砚儒在府衙的关系照顾着,还有他早年间相交至今的几位□□上的人物,两层情面加起来才吃得下这桩买卖,但偶尔也还会被泉州卫找找麻烦。

    可去岁泉州卫根本就没来陈舍刞的几个茶馆生过事,几个一贯耍赖玩横的小军头也都客客气气的,该玩玩,该给银子也给银子,陈舍刞又不是脑筋不清楚的蠢货,自然知道是看在陈舍微的面子上。

    别看他官小,可能耐大啊。

    陈舍微这种官在谁手里都一样,他不是好使的剑戟,却是踏实本分的砖块。

    官儿分清官奸臣,还有一种就是能吏。

    陈舍刞虽想明白了这一层,没下周家的面子,但一口一个六弟,一口一个六弟妹,周家的人也该识趣。

    周家人也不是没折腾过,说谈栩然虫房里都是女子,虫子本就在冷天育出来,又沾了女子阴气,命不长,叫不响,斗不猛。

    他们还备了后招,想在斗虫赌局里叫弄几个输家做戏,叫一只只虫儿暴毙于众人眼前,再栽给谈栩然。

    不过赌局在陈舍刞的眼皮子底下,没生出花来,周家人端着一盆脏水等人泼呢,没料到陈舍刞一抬手,脏水盆子扣他们自己面上了。

    今冬管周家订虫儿的铺子就更少了,他们张嘴买炭火都不似前几年那么干脆豪气。

    谈栩然则不然,挑着车帘看人家一筐一筐的装上车,忽然就见斜刺里跳出来一个人,身边还拥着仆从呢,激得刘奔登时就拔刀了。

    谈栩然定睛一看,原来是周老二,还是这样肥润的一张面孔,叫人有一种猪油糊脸的感觉。

    “谈大姑娘,听说你过了这么些年,终于又怀上了?”周老二叫刘奔的刀架在脖子上,不受控的打了个哆嗦,可被这两年窝心憋屈的情绪强撑着,也不相信谈栩然敢当街对他怎么样!于是梗着脖子,仰脸看向端坐在马车车厢里的谈栩然,“肚子里揣着这么宝贝的一块肉,怎么不安生在家待着?还折腾呢?小心折腾没了!到时候可没地儿哭去!”

    刘奔闻言就是一抬刀,血痕骤现,周老二长得就像个鼓起的面袋子,被划了一道口子,登时就泄了气。

    他没料到这个相貌气度平平无奇还缺胳膊的护院真敢见血!

    谈栩然见他两股战战,面如白纸,心中鄙夷多过愤怒,波澜不惊的说:“回家换裤子去吧。”

    马车边的仆妇和护院不约而同的看向周老二的裆,连他自己也低了低头。

    祖宗保佑,他没在人前失禁,可大腿根凉飕飕的,有一行冷汗滑下。

    谈栩然身边伺候的都是老人了,刘婆子在老宅就做些浣衣的粗活,她本就无亲无故的,又跟着谈栩然一家子来了泉州,在院里管着新来的粗使们。

    除了偶尔背着陈绛出门,再没别的劳累事情,而且陈绛这样乖巧,刘婆子背她也乐意。

    那回陈绛在险境还不忘扯她一把,刘婆子打心眼敬重主子一家,在神佛跟前不求自己,只求主子们平安、富贵。

    谈栩然怀了身孕之后,她是真真欢喜,眼下听了周老二这般诅咒,心头一股邪火起,走过去就是一口唾沫喷在周老二脸上,又拔高了调门唱骂道:

    “呦!~哪来一个烂了舌头,叫豺狼狠入的鳖蛋,喔咦呦,猪脸狗嘴里欠根吊来塞的驴臭屁!快滚回乌龟绿毛爹的尻子里,啊呀!叫他重新屙你一遍,也算投胎重做人了!”

    一句骂真是跌宕起伏,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谈栩然怔了一下,不由得轻嗤一声,小荠在车厢里握了下拳头,道:“骂得好!”

    谈栩然我行我素惯了,怀孕拘不住她,陈家上下居然不是很意外,但一个个都提着心。

    廊道上溅了一点水,见谈栩然在院里看书,仆妇都不放心去拿布来擦,先用衣裳下摆抹干了。

    灶上做饭食更是小心再小心,孙阿小更不能米都自己跑去种、割、晒、舂!

    走出这条街,小荠撩开窗帘,探出个脑袋对刘婆子道:“夫人说回家叫你吃口梨子润润喉咙。”

    在刘婆子看来,主子们的能耐比天大,一步步撑起落败的家,又几个人做得到呢?而且那样的清贵,在人前言行举止从无半点粗鲁,她还有些惴惴,自己这样高声一喊,会不会败了面儿?

    听到小荠这话,刘婆子笑得满脸皱,道:“这算什么,要不是那脚软的鳖蛋跑得快,我还能骂得他祖坟塌!”

    自谈栩然怀孕后,但凡出门刘奔都要跟着,脚一迈出门槛,他浑身都绷紧了,直到回到家中才松懈,真比每日挥刀三百下,捅刺三百下,举石三百下还累人。

    周老二骂得太过分了,刘奔咽不下这口气,问谈栩然能不能告诉陈舍微一声。

    谈栩然原本觉得不十分必要,转念一想苍蝇不咬人,却也烦人,只一颔首。

    刘奔就让个小的去泉州卫通报陈舍微了,周老二窝在外室的宅子里,指天戳地的骂了谈栩然一通,多牛气啊,回到家,却见自家老爹和兄长正战战兢兢的陪着陈舍微喝茶,院里站了好些佩刀的兵士,说是跟陈舍微巡田回来,顺路来看看夫人娘家从前的老管事。

    叙叙旧?

    有个屁的旧好叙?

    陈舍微的烟卷卖到福州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王吉去福州谈买卖的时候,叫谈济诸拦住请了一顿饭,不过王吉没怎么搭理他。

    回来之后,谈济诸破天荒给陈舍微这位姐夫来了一封言语谦恭的问候信,陈舍微瞟了几眼就给丢进水沟里了。

    什么狗东西!

    看不上眼的舅兄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屡屡挑衅的老管家?

    陈舍微不会口蜜腹剑那一套,相反,光是忍着没撕开周老二的臭嘴,已经耗光陈舍微所有的自制力了,眼见着周老二被他爹和兄长一起打了一顿,又罚进祖宗祠堂跪着,陈舍微这才起身。

    周老爷一口气还没敢吐出去,就见他刚走了一步又转过身子,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周家人,言语轻柔的问:“这不会太狠了些?反逼得他咬人啊?我可是忠厚的本分人家,禁不住这样的担心受怕,倒不如……

    ‘倒不如?斩草除根!?’

    周老爷眼瞧着院里两小队兵士,急得舌头打搅,被牙齿咬得烂肉滋血!

    “绝对不会!我先拔了他的狗牙,绝不会叫他再乱吠!”

    陈舍微不言不语的盯着他看了一会,不怎么甘心就这样放过他们一家,面色更沉了几分,道:“记得你今日的话,若再越雷池一步,后果自负!”

    第160章 红白腰和牛舌

    内室里的帐子垂着, 因为是绸面絮棉,所以微微泛着粼粼的光芒, 像一池不怎么平静的水面。

    脚踏上的裙袄十分随意的堆在那, 能看出主人是在有些疲累的状态下褪下了它们,然后慵懒的蜷进了柔软温暖的被窝里。

    小荠蹑手蹑脚的抱着衣物走出来,轻声道:“夫人近来愈发嗜睡了。”

    屯田的庄稼只剩下收的事情了, 除了起红薯的时候陈舍微得去看一眼,余下的时间能好好在家待些时日, 陪陪谈栩然了。

    他正琢磨着年底的时候要多储些艾叶和老姜, 好烧水给谈栩然洗发沐浴。

    这一胎怀在夏日里, 会生在春日里,到那时候坐月子也还算舒服。

    陈舍微左右无事,躺在床边摇椅上任由思绪飘散, 渐渐也睡了过去,但不深, 在梦境和现实中摇摆着。

    帷帐里传出些微响动时, 陈舍微就睁开了眼。

    谈栩然睡眼惺忪时就看见了他的笑颜, 胎儿似乎也随着她的苏醒而开始舒展腿脚,距离上一次怀孕实在过去太久, 这种肚子里清晰有活物的感觉, 其实有点古怪。

    见谈栩然刚睡醒一副呆呆的样子,陈舍微笑道:“饿不饿,我也还没吃, 陪你一道吃点?”

    “我想吃烧烤。”谈栩然认真的说。

    她刚睡醒,睡得很好, 眼睛明亮而温柔, 瞳孔有种刚被水润过的清透感。

    “要吃烤牛舌, ”陈舍微刚想答应下来,就听她又补充道:“还要吃烤羊肉,是那种串一块羊肉再串一块肥油,还要吃红腰,白腰也要。”

    她掰着手指,一样样的点菜,“还要吃烤腊肠,要你之前晒过的那种,小指粗细,吃起来有点甜的小腊肠。还要吃烤茄,放很多番椒蒜末。嗯,我还想吃五花,但是这个就不吃辣口的了,我记得有一回的烤五花很香,半点不腻,还有种果子气,是怎么做的?”

    陈舍微托腮看着她,只觉得她这样可爱极了,“用橙子腌过。”

    “噢。”谈栩然恍然大悟,又继续道:“还要吃烤小管,但是要那种酿肉的。”

    “玉米猪肉馅。”陈舍微与她异口同声的说。

    谈栩然侧过身子看着陈舍微,有些困惑的说:“我好像越来越馋了,肚子里这个吃口一定像你了。”

    陈舍微指尖卷着她的一缕发,听她继续道:“我还想吃烤白菘,这个也不要辣的,要撒五香粉和孜然、芝麻,煸烤的叶片边微微干焦,叶茎软甜,嗯,还要一个烤嫩豆腐,要撒很多的芝麻。”

    陈舍微半点为难也没有,只有茄子过了季实在没有新鲜的,“换成藕夹好不好?老藕粉糯不比新藕脆口,我会切薄些,调的肉馅里放些马蹄。”

    “嗯。”谈栩然轻笑起来,最后收了个尾,道:“我还要吃烤蘑菇,烤生蚝。”

    陈舍微去厨房忙活开来了,肉类短腌至少也要一刻钟,算下来晚膳是赶不上了。

    他蒸了个蜜豆双皮奶给谈栩然先垫一下肚子,又让人去菜市买新鲜的红白腰。

    “红腰?白腰?两种都要?”孙阿小愕然的问,红腰是羊肾,白腰是羊蛋。

    陈舍微手上给五花切片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尴尬的道:“不是我吃。”

    孙阿小更吃惊了,轻声问:“夫人吃,会,会不会太过了。”

    陈舍微道:“这些多东西,还要烤饼子,约莫吃不下多少,而且夫人从前也不怎么吃这些,她今儿既说了,咱们就给她备上吧。”

    孙阿小不再多言,叫小石头去采买,又道:“外院今儿吃牛杂,瞧瞧有没有新鲜牛舌,取一条好的来。”

    陈家的小厮、仆妇、护院出出入入各个笑模样,偶有得了一日假,在外头与邻人家的下人遇上了,哪怕是喝得烂醉,又或是仆妇间磕瓜子,说得唾沫飞溅,也从未从他们嘴里泄出一句半句关于主人家的闲话。

    有一回还因为有人对谈栩然的做派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几个仆妇还同人厮打起来了,扯下对方一沓一沓的头发,耳朵都豁口了,最后打得无法收拾,还是刘吉先得了信儿,带着护院去拉偏架了。

    “我呸,什么下三滥的玩意,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夫人老爷也是你能说嘴的!?”

    事后,陈舍微面上同那家的老爷客客气气,谈栩然更是一副小事而已的口吻,说只是下人间的口角。

    可她当日就给那几个仆妇赏了衣裳和一对实心的银镯,仆妇们要干重活,所以衣裳袖子短窄,那对大银镯子就那么晃荡着,晃得谁都能瞧个清楚明白!

    以陈家这个大小的宅院来计,下人其实不算多,因为外院的书社和内院的虫房里的人,与其说是下人,更是帮工伙计,他们是不干其他活计的。

    余下的人若是各司其职,不偷奸耍滑,那就够用,反之就要这出纰漏,那漏马脚了。

    别家还以为陈舍微给的月钱有多高呢,但其实月钱与周遭人家大约持平,只是伙食很好,一日两顿,一干一稀。

    外院灶上掌勺的是张婆子,没别的原因,请厨子的时候试菜试出来的,她做的最好吃,而且肯费心思琢磨,不糊弄。

    春夏两季食素较多,但油渣、荤腥也并不少见。好比春日里大厨房常做的一些菜,干的就是葱油蚕豆配一个老酒杂鱼锅贴饼子,香椿拌豆腐配一个油渣焖饭,稀的就是米粥佐点肉沫咸菜,或者是荞麦面清汤和辣炒螺蛳。

    夏日里鲜蔬齐齐上市,集市上番茄价贵,陈舍微院里却人人可食,一碗杂米饭,一锅番茄蛋花汤就是叫人心满意足的一餐,灶上苦热时,厨房里的人偶也有些偷懒的心思,可偷懒不意味着懈怠。

    茴香碎碎搅进面里,再用烫水来揉,烙得薄而韧,再一张张的叠起来,切成长条丝儿,末了再用蒜末、番椒,撒上多多的茴香,热油一浇一拌,配着点酸檬水一喝,吃起来又香又辣又够味,还不逼人出汗!

    这个拌饼子是内院传出来的做法,因为外院掌勺的也是女子,两边彼此好说话些。

    至于蒜头、酸檬这些调味的东西,旁人家哪能这样大手笔的给下人用?但话又说回来,又有几个有脸面的人家跟陈舍微似得,把自家埕围做成菜圃?

    埕围里的蔬菜不仅仅只有主家能吃,有富余的自然也往大厨房里送,所以耕种打理人人上心,犄角旮旯里都栽满小葱蒜头。

    民以食为天,这就是为什么陈舍微家中不养闲人,但又人心齐聚的关系。

    “牛舌头?正好有一条,就想着问问你们要不要卤了给爷当下酒凉菜呢。”张婆子道。

    眼下天一日冷过一日,人人都喜欢吃些热乎的汤食,今儿备下的就是牛杂汤粉。

    大牛骨沉在锅里,给底汤增添最不可缺的醇厚滋味,牛肚、牛心、牛肝早就煮透了,用沥篮吊着半悬在锅边,还杂烩在一处。

    等到了饭点,手脚麻利的往锅里下大把的波斯菜,再往捞了面的碗里舀一勺汤,加一筷子牛杂。

    大小管事、护院头头以及黎岱和樊寻还有一碟拌了芫荽芝麻的卤牛肉,醋辣碟也已经妥帖摆好。

    若是不喜欢今儿的菜,还可以开小灶。

    他们是吃得比下边人好,可没藏着掖着,有本事又忠心,自然有好处的,又不是让底下人吃糠咽菜,自己在屋里啃鸡腿鹅掌的,没人心里不服气。

    “我弄干净了给你。”张婆子说着利落的操着刀,开始整治这条鲜牛舌。

    别看牛舌这么大一根,刮了舌苔和各种结头能下去一小半。舌头都是一样的,前半段尖薄,后半段厚实。

    若是烤来吃的话,后半段油花漂亮更适合些,前半段拿来做卤味就最好。

    “爷喜欢怎么烤?”张婆子问,她是外院掌勺,并不十分清楚陈舍微的喜好。

    “先挑好位置,切两块一寸厚的,改花刀,千万别切断了。余下的部分切半寸,中间划口子做兜子。”小石头麻利的说,主人家的喜好早就刻在她脑子里了。

    “做兜子都是要酿馅,牛舌酿什么馅?”张婆子好奇的问。

    “爷喜欢塞黄油葱酱。”小石头说。

    张婆子早年间就是个烧火丫头,在厨房半辈子了,偷师不知挨了多少打骂,有一回脑袋都叫人塞进灶洞里去了,燎得她脑袋上现在都有一块地方秃秃的没头发。

    可她就是不改,后来虽得了机遇掌勺,可总遭人排挤,她生得粗陋,内院进不去,外院又是男人的天下,只好贱卖手艺,直到了陈舍微这里,这份手艺才有了相匹配的价格。

    小石头用干净白布裹着牛舌往外头,正赶上外院开饭,一群大小伙子迎面走来,她虽是个爽利多过扭捏的性子,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裘志!”听声应该是朱良喊了一句,伴随着笑闹声,小石头拿着一瓶不知何时塞到她手里的桃花酒,红着脸从人群中走过。

    内院厨房里各种食材都已经该洗的洗,该腌的腌了,陈舍微在青松院里升起了炭火,渐渐的,他周身这一小块地方都回荡着融融暖意。

    谈栩然就倚在铺了厚毯的躺椅上看他动作,忽然就见影壁后闪进来一个硕大的棉花枕头,抱着它的阿巧完全被淹没了,只有脚还瞧得见。

    “呦,做好啦?”陈舍微扫了眼,直起腰板笑道。

    这是他画了大概样子,让绣娘给做出来的枕头,一个匚形状的枕头,陈舍微依稀记得后世的孕妇枕似乎就是这么个形态。

    等肚子八九月那么大的时候,夜里翻身都会觉得沉重,甚至呼吸都不太顺畅,有了这个枕头就可以侧身睡,然后把肚子搁在枕头上,减轻负担。

    “爷看过没问题我就洗去,晾干就好叫夫人用了。”阿巧道。

    谈栩然含笑看着阿巧抱着枕头去了水房,道:“其实拿个枕头垫一下就是了。”

    “在怀孕这件事上,能为夫人做的实在太少。”陈舍微认真的说:“余下些微能代劳的,自然要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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