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不回来的缘由

    晨起, 高凌去铺子里,陈昭远回泉州, 一匹快马, 一辆马车同路出去,又在大道岔路口告别。

    内院灶上又送出来两罐红纸封口的银杏果,郭果儿正吩咐事儿呢, 见状道:“给怀远大师的?我亲自送去。”

    承天寺的怀远大师在泉州德高望重,颇有声望, 但出家人四大皆空, 视钱财如粪土, 远离俗世叨扰,若无前缘,很难相交。

    陈舍微白白拿了承天寺的银杏果也不好意思, 做好了分一些请师父们品尝,也是邻里交际惯常的事, 得了怀远大师青眼纯属意外。

    郭果儿送去银杏果的时候, 正碰上泉州书院的院长来承天寺找怀远大师下棋, 他手里还掂着一两香橼茶,听说郭果儿是陈舍微的管家, 笑道:“这可巧了, 今日茶水茶果,都是他供的了。”

    若是别人家的管事,此刻就该凑上去寒暄连连了, 可郭果儿随了陈舍微多时,做派也像, 恭敬讨好也是点到即止, 很快告辞, 不打搅他们二位清谈下棋。

    老院长好奇的戳戳怀远大师搂在怀里的两个陶罐子,道:“是什么好吃的?”

    “有趣孩子做的有趣果儿。”怀远大师捻着白须笑道。

    两位长者一道转身,踏进黄叶红门中。

    今年除了陈砚墨不回来之外,二房的陈砚儒和嫡子陈舍度也不回来,既然人不齐全,在老宅祭祖也不似那年般隆重,由陈舍秋主理,陈舍微那日刚好接了杜指挥使的帖子,没去成。

    末了,陈舍秋又在大房置了一席,请各位兄弟赏光。

    这一席去的女眷不多,谈栩然也就没有同去。

    陈舍微夹在陈舍秋和陈舍刞中间,他俩一个热络多话,一个冷淡寡言,让他左耳忙,右耳闲。

    用过膳后移步花厅吃茶,还是这般座次,只是陈舍刞搁下茶盏,忽然看向陈舍微。

    是有话要说。

    陈舍微见他神色,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将掌心的胡榛子倒回攒盒里,等着陈舍刞开口。

    “爹来了封信。”陈舍刞这人说话鲜有铺垫,径直道:“对谈氏抛头露面的行径很是不满。”

    他说话声不高,可也没有刻意压低,花厅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皆望向这边。

    “二伯远在湖广,怎么知道这些?”陈舍微蹙眉问。

    陈舍刞摇了摇头,但又看向陈舍微,眼神似乎在说,‘你应该明白。’

    陈舍微嗤笑一声,道:“难怪七叔不回来,竟是为了能更好更专心的叨扰二伯。”

    陈舍嗔看他早就不顺眼,道:“这说的叫什么话?七叔是长辈,看不过眼还不能管管了?你是欺他年岁轻,怎么?而今连二伯都发话了,你还不去管管你那婆娘?你还要纵容她到什么地步?!”

    陈舍嗔一连好几个发问,陈舍微一边听一边点头,似乎还挺赞同。

    “五哥还知道让我去管自家夫人,说明还晓得这是我的家事,挺不错的。”

    陈舍稔‘嘁’一声,看向陈舍秋,道:“哥,你听听这小子说的,他自己是一家,同咱们没干系!你还成天扯着他来做什么!真是热脸贴冷腚!”

    陈舍秋做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来,语重心长的道:“六弟,这事儿你真要听劝,谈氏做派委实过了些。原本养虫、印虫谱已开先例,我想着都是在家中折腾,倒也罢了。可又在大张旗鼓的同王牙合伙做生意,弄得虫市上人尽皆知,你说她只在后门出入,遮面慎行,我也按下不说。”

    他连连摆手,一副容忍多时的样子,又长叹一口气,深深皱眉道:“可你们上回同去月港,更是不妥,听说谈氏还着男装与人谈买卖。”

    陈舍秋手背连打手心几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你自己说说,这叫什么事?也幸好是在月港,被七叔制止了,若是在咱们这传出去,你说说,咱们陈家女眷的声名还要不要!?”

    陈舍微在心里将陈砚墨骂个千百遍,压着四下议论纷纷,道:“只是因为裙衫不便。”

    “这只是裙衫的事儿吗?”

    陈舍秋看出他想避重就轻,正要逼他表态,就听陈舍稔嗑着瓜子笑道:“还是六弟媳花样多,倒学足了青……

    陈舍秋赶忙呵道:“你闭嘴!只会拱火就出去。”

    陈舍微被陈舍秋抢了先,却没有轻描淡写的放过陈舍稔,拍案道:“你的舌头怕是舔肛舔多了吧?臭气熏天!”

    不骂则已,一骂毒辣至极。

    陈舍刞嘴角无声扬起,陈舍嗔更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被陈舍秋、陈舍稔一瞪,又刹不住笑,只得捂着嘴别过脸去。

    “你这混账!”陈舍稔甩脱外袍就要冲过来揍陈舍微,陈舍嗔假意拉扯,根本没用劲。

    陈舍微见他迎面攻来,把手边的攒盒给挥过去了,正中面门,糕饼果饵四溅开来,满地落花。

    “住手住手!快住手!”陈舍秋气得把手掌都要拍裂了,一场闹剧!

    陈舍稔被两个小厮扯了下去,陈舍微也坐不住了,起身要走,就听陈舍秋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响起,如毒蛇吐信,贴着他脊骨蹿上来。

    “老六,哥哥如今是在好言好语的劝你,老三说话是难听,可他说出来了,那些没说出口的呢?你是一表人才,别叫个女子拖累了声名。若谈氏真是屡教不改,你又猪油蒙心,为了咱们陈家的百年家业计,她恐就留不得了。”

    陈舍微背脊上密密都是冷汗,他迟缓的转过身,看着坐在上首,自以为很有威仪的陈舍秋,轻声道:“这话,是大哥你说的?可是欺我夫人娘家无人?”

    “这,这上有长辈,七叔的意思,我觉得也有道理。”陈舍秋见他面无表情,只有唇瓣开合,心里冒出一阵寒气来,硬声道:“一码归一码,不过谈氏生母早亡,继母出身卑下,缺少教养,当初结亲就是结错了。”

    “原来是这样。”陈舍微了然般点点头,“难怪七叔中秋佳节在舅兄跟前发春丢丑,又被掴掌连连,也不敢有什么话说。看来是曲家势大,他势弱,所以受气也只能忍了,这是跑到我家撒泼来了,面还不敢露,掩在背后搞三搞四,唆使长辈,又使唤小辈攀咬,什么君子,狗屁一个。”

    陈舍秋正要斥责陈舍微不可如此辱骂长辈,就又听他道:“要我说,什么都是虚的,自家势大才是底气,诸位也别在拿我夫人的裙衫做文章了,还是想想怎么各自夯实家业,才不至于落得七叔这样的下场。”

    他说着,格外意味深长的盯了陈舍嗔一眼,大步走了。

    走到外头,寒风呼啸,陈舍微屏息快步上了马车,连骨头缝都是凉的。

    他知道家法族规时常淹没国法,即便谈栩然没做任何杀人越货的事,只要一条不守妇道,就能将她堂而皇之的摁灭。

    事后,旁人还鲜会提及,言辞偶尔沾染,也会迅速避过,好似是禁语。

    陈冬就是先例。

    陈绛曾提过,她与二房几个姐妹在一块,偶尔提到陈冬,她们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陈舍微魂不守舍的回了家,隔着冬日里新换的琉璃窗子望向屋里的谈栩然。

    她正在替陈舍微校对文稿,是他昨日写的一篇《母猪饲养管理》。

    他写得比较口语化,谈栩然润一遍,会整合的书面得体些。

    她看得很认真,大约是从未涉猎过的内容,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谈栩然垂着眼,红润的唇瓣时不时翕动默念,从陈舍微这个窗外窥视的角度看来,像是端坐着睡着了,有种观音闭目的沉静美态。

    忽然,毫无征兆的,谈栩然一抬眼,眸光直直落进陈舍微眼中。

    陈舍微忙推门进去,听她含笑翻过一页,道:“在外头盯着妾,更有意思些?”

    陈舍微干笑一声,心中沉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谈栩然写好一段搁下笔,有些不解的抬眸,目光盯在他眼下细细的红痕上,蹙眉道:“这是怎么了?同人打架了?”

    陈舍微原本想含糊过去,谈栩然却没听他遮掩,只道:“早知就同你一起去了?谁打的你?可是为了我的事?”

    听他说是被陈舍稔的指甲刮到了,谈栩然嘴唇抿得更薄,即便他说自己将陈舍稔打得猪头一般,她也还是绷着。

    “怎么?你还怕他们将我直接捆走?”谈栩然见他一脸忧心忡忡,笑道:“瞧着那回是叫我骂得狠了些,惹上疯狗了。不过二伯没回来,他们几个也就是借我行为不端来敲打敲打你罢了,并不敢真做出什么事儿来。”

    陈舍微心中不安,道:“何以见得?”

    “大房如今就占个长房的名儿,毕竟失了官身,叫嚷得厉害罢了。二房如今是四哥当家,只对银子有兴趣,这几日的斗虫赛,我让他挣的银子怕是得用簸箕来搬,若不是亲爹来信,他怎么着也不会在这个关口挑事。至于陈舍嗔,”谈栩然沉吟片刻,道:“说是年后要去月港接手五房的买卖了,估计也要撇下这桩事了。一个个虽不至于有压过咱们的势,不过咱们自己要更立得住些,别叫他们瞧着咱们的家业眼馋,合起来用我不守妇道的由头,想要吞吃了咱。”

    谈栩然徐徐说着这样惊心动魄的话,指尖还是不停在陈舍微面上红痕处来回逡巡,分外在意。

    陈舍微一下捉住她的手,谈栩然见他神色慌乱,笑道:“莫怕,没人能将我怎么样。”

    她在宅院里如何行事,没有一丝会漏到外头去。

    至于在外边么,谈栩然可以拿捏分寸,以待来日。

    最次,也不会如上辈子那般,自焚了事。

    她总要护得阿绛一生快意,也令自己多享受些俗人乐事。

    第142章 缺掉的一课

    陈舍嗔一开始还将陈舍微和陈舍稔的打斗当做好戏, 末了却是自己被狠下了面子,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回到家中, 还没进门就听陈昭远满嘴的‘六叔’‘六叔’‘六叔’, 隔着门板都清晰可闻,有棱有角的硬生生往他耳朵里钻!

    气得他一脚踹开蔡氏的房门,指着陈昭远的鼻子骂:“他陈舍微是你爹, 还我是你爹?你满嘴都是他,不如去当他的儿子好了!”

    这屋子里坐着四个男孩, 最小的三岁, 还依在蔡氏怀里, 中间两个七八岁了,挨着陈昭远坐着,正吃着他从陈舍微那带回来的银杏果。

    一家子和和美美听陈昭远说着书院里的趣事, 出丑的先生,挨骂的同窗, 还有他成绩很不错的年末小考。

    陈舍嗔这一脚踹进来, 几个孩子都吓了一跳, 张口又是这样没道理的一通骂。

    陈昭远这年岁的孩子自尊旺盛,惊过之后, 更是不满。

    蔡氏怀里幼子哭了起来, 陈舍嗔更是不耐烦,骂道:“哭什么哭!”

    “你发癫啊!”蔡氏咬牙回了一句,眼神指使几个乳母婆子将孩子们都带出去。

    陈昭远绷着脸觑了陈舍嗔一眼, 又有些担心的看着蔡氏。

    他这一眼叫陈舍嗔看了个分明,耳朵被揪住狠狠一拧, 痛得像要被揪掉了。

    蔡氏赶紧把他的手打掉, 又推着陈昭远出去, 把门飞快的关上。

    木板在陈昭远面前猛烈的合上了,挤出屋里还残留的银杏果香气,提醒着他在不久之前,在陈舍嗔来之前,一切都是那么温馨平静。

    陈昭远立在那里,听着屋里爹娘的争执声。

    婆子想要来拉他走,却听他平平板板的道:“带弟弟们下去就是了。”

    蔡氏总是先说软话的,她觉得男子在外谋事,脾气大些,女子如水,自然要灭火。

    可今日的火格外难灭,陈舍嗔一个劲的在说要不是运气不好,要不是天灾误人,要不是陈舍微那个狗东西明里暗里的给他下绊子。

    蔡氏一句句的劝,口干了喝口茶,搁下杯子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老六怎么你了?给你下什么绊子了?”

    她是真以为有自己不知道内情,可这话在脑子不太清明的陈舍嗔听来,却更是站在陈舍微那头的质疑。

    杯盏碎了一地,声音传到外头,惊得陈昭远急急推门,唤道:“阿娘,阿娘!?”

    蔡氏对付陈舍嗔这狗脾气不是一天两天了,还算沉得住气,忙道:“没事,没事,你回自己院里去!”

    陈舍嗔发现陈昭远偷听,快步走过去开门,指着陈昭远的鼻子骂,“在书院里尽学些偷听墙角的勾当了,我和你娘说话,你贴门听得一字不落?你倒是说说,到底是先生教的,还是陈舍微教的?”

    见蔡氏无碍,陈昭远勉强平复心绪,道:“我又不是六叔的儿子,他教我什么?他素日里只关心我吃饱穿暖,其他再没了。”

    这话也没什么,偏就是语气不恭敬,把陈舍嗔气笑了,扯着他身上衣裳道:“好啊,你这意思是,这衣裳是陈舍微花银子给你买的?你他娘脸上这些肉都是他给你喂出来的呗!?”

    见他把儿子脸都捏变形了,蔡氏一下扑过去死命推搡,被陈舍嗔一胳膊甩出去,整个人朝博古架摔去,满架子琳琅宝器跌个片片碎,好大的响动。

    还好蔡氏只是跌痛了皮肉,没有见血,可也着实狼狈不堪,被陈昭远扶着坐起。

    见母子二人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陈舍嗔稍微有点心虚,又撇不下面子打圆场,一拂袖,竟是就这么走了。

    蔡氏嘴角抽动几下,想在儿子跟前装出她往日的镇定自若,端庄持重来,可到底没挂住笑,反而耐不住一捂脸,将这些年强咽的委屈都泣了出来。

    “阿娘,爹,爹他怎么能,他不能,”陈昭远数次开口,总是不能将自己心里的念头很好的吐露,“不能这样。”

    蔡氏拍拍他的手,别过头去拭泪,勉强笑了一笑,道:“哪里真有十全十美的夫妻呢?总有些不顺的。”

    陈昭远一面扶她站起身,一面小心翼翼的踢开脆瓷和跌坏了一角的玉雕。

    “原本瞧着您同爹之间磕碰不断,瞧着八叔不断纳新,之前我以为夫妻间最好一词,就是相敬如宾,还以为七叔公与他夫人做到了,后来听了那事……

    陈昭远不想说那件龌龊事,撇了下嘴角避过,道:“才知道也只是假象。”

    蔡氏想说点什么,可一张口,身心俱疲,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在六叔家小住这些时日,瞧着他待六婶的样子,鹣鲽情深,竟也不是空词。”

    蔡氏道:“你不过偶尔一见,他们又不可能在你跟前时时亲密,你又如何晓得?”

    “六婶在家中育虫、印书,常常是六叔做好了饭菜,三催四请都没有半点不耐。而阿爹呢?你的木雕铺子想扩一扩,做些家具买卖,明明七叔婆娘家就有木材生意好牵线,阿爹偏数落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守业就不错了,还瞎折腾!”

    蔡氏梳弄着散乱的发,从镜中瞧了眼陈昭远,约莫是出于夫妻一体的虚荣心,她出言替陈舍嗔遮掩,“你六叔是耳根子太软了些,随着你六婶摆弄,其实这世上就是男子立业,女子持家的。”

    “六叔在泉州卫得重用,烟卷铺子日进斗金,年节里给管事们发赏银,人家都要带个小厮才好拿,他的业立得不好吗?”陈昭远已经竭力压抑语气中对陈舍嗔的不满,“至于阿爹的业,还是不要立得好,越立越亏。”

    “阿远,”蔡氏先是扬声,随后不知为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爹呢?”

    陈昭远默了片刻,没有反驳蔡氏,而是道:“对,是我的不是,这些都是其次。”

    蔡氏见他不说话了,将一根有些发钝的银杏叶簪子插进了重新梳理好的发髻中,笑道:“承天寺的银杏可曾去看过?”

    陈昭远摇摇头又点头,道:“我在六叔家住的时候银杏叶已经落的差不多了,不过六叔借我的书册里夹了银杏叶做书签,阿娘的簪子工艺不错,有个七八分相似。”

    虽是蔡氏转开话头,却也是她心中发痒,忍不住问:“你方才说,那些都是其次的,那什么是要紧的呢?”

    陈昭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六叔会用纸折一种尖尖细细的三角鸟,有一回他同我在花厅里用点心,瞧见六婶在对面书房里指点阿绛画画,他托腮看了一会,在纸上写了一句诗,折成三角鸟。”

    陈昭远双手在虚空中轻轻一送,随着他的动作,蔡氏似乎也瞧见那只洁白纤细的三角鸟,飞出门,越过绿意葱茏的天井,探入单开的一扇窗,落在一朵未成的芙蓉畔。

    纸鸟落定时,声响轻微,谈栩然抬眸看去,随即就望向陈舍微。

    陈舍微要的就是她这一眼,单臂倚着桌,笑盈盈的盯着她看。

    “六婶瞧见那只鸟,似乎是惯了,只微微一笑,展开一看,提笔联诗,然后原样折好,把鸟送了回来。”

    陈昭远看着庭院里那只翩然飞来的鸟儿,忽然就顿悟了,原来这才是他缺掉的一课。

    “阿娘。”陈昭远轻声道:“我觉得这才是夫妻间要紧的。”

    近在咫尺,情难自抑。

    蔡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胡乱的摸着满桌的钗环,半晌,手搭在桌沿上,无力的垂落。

    “娘这辈子是不指望能有这样的滋味了。”蔡氏原本羞于对儿子说这些,可话冲到嘴边了,勒不住了。

    她瞧着镜中鬓上映出的一根银丝,用手指勾了出来,绕在指头上扯断。

    “你在学堂用心,等日后考了功名,娘替你好好寻摸一个女子,娘答应你,必定要你喜欢的。等过了门,娘也不摆婆婆的款,你们关起院门来,飞了满院子的纸鸟我也不管你。”

    陈昭远有点害羞有些无奈,道:“怎么说到我身上了。”

    “不是你瞧着六叔家的日子舒坦吗?”想到儿子日后会有美满的生活,蔡氏的心情有些好转,含笑道。

    陈昭远歪了歪脑袋,显出几分孩子气来,道:“是舒坦呀。说了怕爹又不高兴,咱家虽比不得六叔家清净惬意,但阿娘打理的好,待弟妹和善慈爱,若是爹不在或者别生事,咱们也有安生日子。”

    蔡氏虽没有应下这句话,可也没有反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叫他是一家之主呢?咱们总要看他的脸色过日子。”

    见陈昭远凝神思索,蔡氏忙道:“你莫要想这些,眼下最要紧是学业。”

    大房几个同辈的兄弟在学业上比不过陈昭远,二房的几个孩子则跟在外头求学,听说是不错,但也没有格外出挑的。

    陈昭远是蔡氏最大的指望。

    “我知道。”陈昭远认真的对蔡氏说:“您也要好好的,若是爹待您不好,您也别太把他放在心上了。那天七叔婆来六叔家小坐,我瞧她春风满面的,倒是更……

    见蔡氏脸色不对,陈昭远没再说下去了。

    “夫妻不睦,又不是什么好事,即便你爹不好,面上总是要周全,不然叫人看笑话。你个做儿子的,出去难道好看了?就拿你七叔来说,他这事儿别看现在没人提了,到了女儿议亲的时候,又是一桩笑料。”

    “娘,青秧现在才多大?”陈昭远无奈道。

    “议亲的时候,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要翻出来的。”

    蔡氏还是囿于自我的囚笼之中,陈昭远抓抓脑袋,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作者有话说:

    没错哈,银杏果一口气不能多吃的。

    第143章 威风的下场和捶丸

    陈舍微遭谈栩然骗了。

    原本答应的好好的, 若是他挨得住半个时辰,谈栩然就会给他画一幅消寒图, 他想要的那一幅。

    可怜陈舍微大开着在帷帐后, 内室的门敞开着,谈栩然淡定自若的声音清晰可闻的传进来,她正与阿巧商议过年这几日人手的调配。

    外院有些短工是一年半年签契的, 回了家中过年可还回来?

    若是回来,得留着位子, 若是不回来, 也得早些寻摸起人手来。

    这些细碎的事务谈栩然平素很少过问, 内宅外院阿巧和郭果儿都打理得很好,阿巧是认字的,将一张横纵划分的格子图给她看, 当夜轮值的人每个时辰巡完一轮都要按指印,若在哪个时辰出了什么事, 那就有人好找了。

    “爷的法子想得好, 一看就清清楚楚, 只是劳许账房费了些功夫教大家伙认自己的名字。”

    阿巧骤然提到陈舍微,害得他从滚热的浑噩中陡然清醒, 醒目之处更为醒目, 恨不能蜷起身体摩挲纾解,四肢不由自主的挣扎起来,扯得床柱摇晃。

    “夫人, 内室有人?”阿巧探头瞧了一眼,问。

    “没有, 开着窗呢, 风吹帐子吧。”谈栩然随口一言。

    “噢。”阿巧对她的话从不质疑, 又道:“夫人,我听阿钿说虫房有几个姑娘想留下来。”

    冬日里育虫的活计了了,大部分姑娘都是要回家中帮忙的,所以她们参与的大多还是一些繁琐粗活,虫房里那些要紧的活计,都是几个心腹带着仆妇在打理。

    “良家子,要问过爹娘是否答允。”谈栩然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叹息,“否则咱们留人,小心被告到官府去了。”

    “都是爷田头的雇农,应该不会吧?”阿巧问。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还是叫她们过年回家问过爹娘再说吧。就说若是答应叫女儿留在这,日后的嫁妆我来出。”谈栩然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有一样,嫁不嫁人,嫁给谁,要姑娘自己点头。”

    开春,谈栩然还有同曲竹韵的精油香方买卖,不愁白白养了人手。

    萃取精油脂膏虽然繁琐劳累,但好歹算风雅事,而且会买这些脂膏的女子,定然不喜这些东西出自粗汉之手,还是女子来做更好,体肌芳香,不损白腻。

    “发工钱的时候记得弄点碎银子,也好叫她们方便自己攒些体己。”

    阿巧笑道:“夫人想得实在周到。”

    两人在外边说得很有兴味,因为成了婚,夜里阿巧不上值了,同吴缸住到外院去,所以少了很多同谈栩然说体己话的时间。

    今日事少,她没瞧见陈舍微,以为他出去了,就坐着同谈栩然说起私房话了。

    她声音很低,但被风一阵阵送进帷帐里,虽然只有零星词句,但更为惹人遐想,简直是火上浇油。

    “夫人说了会疼,可也实在太疼了。”阿巧红着面道。

    谈栩然不确定陈舍微会不会听见,顿了一瞬,笑道:“那现在呢。”

    阿巧捏着衣角不说话,挪了挪团凳,凑到谈栩然耳畔说了句什么。

    谈栩然一笑,指尖轻轻点过阿巧的鼻尖,道:“舒服就好,女子还要忍受十月怀胎,一朝临盆之苦,若行房时还不能得些乐子,光叫男子快意了,岂不亏大了。”

    “可他有时也耗得太久了,”阿巧拧起眉头,不满道:“又重得很,一身硬疙瘩。”

    “那就颠倒一下。”谈栩然不以为意的道。

    阿巧瞪大了眼,不过被熏陶多了,很快就托着下巴琢磨起来。

    “那在上头,要怎么做?”

    “他怎么做你怎么做。”

    谈栩然谆谆教诲,听得阿巧面颊绯红,更叫帷帐里的人不顾廉耻的扭摆着身子,试图榨出身子里的那点空虚。

    屋外芭蕉树叶随风动,有哗然之声,阿巧听得入神,倒是不察内室溢出的些许响动。

    谈栩然瞥了一眼,却又细细的教导了一番,总结道:“蛮干若是叫你腻了,就试试软乎的。”

    指尖按上阿巧柔嫩的唇瓣,像是挤出了唇肉的血色,叫她整张脸都赤红了。

    屋外刘钿不知有什么事情,小声唤了两句,阿巧拍拍脸,道:“夫人,那我先出去了。”

    谈栩然点点头,待她走后,才慢条斯理的掩上门,又走进内室,将风声挡在外头。

    “郎君也真是的,这般耐不住,若不是阿巧心不在焉,恐早就发觉了。”她挑开帷帐,看着满床褶皱啧啧道:“这样乱。”

    “绸子没松没断。”陈舍微难耐的辩解着,心中很是不满,可身子只听她的话,一碰就喷薄难止。

    谈栩然拈着帕子将它丢出帷帐,忽就被掐着腰拖了进去,红绸覆眼,滚烫的气息拂在耳畔,就听他问:“夫人方才的意思,我领会到了,软乎的腻了,是不是也要尝一尝蛮干的?”

    这可是午后,年下事忙,随时有人要进来的。

    可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阿巧不知情也就罢了,谈栩然明知他在,还那么津津有味的听人家房事,这不是成心刺激陈舍微吗?

    陈舍微一时威风的下场就是自己成了消寒图的主角。

    每夜就见谈栩然郑重其事的打开那副浆在硬纸上的消寒图,用朱笔在锁骨、腰腹、胸口、臀腿落下一个个红斑吻痕。

    这一副消寒图还是彩绘,画中陈舍微长长的乌发披散,深邃的黑眸中隐见水光,带点麦色的肌肤上线条起伏,还有因屈腿而绷紧的臀肉和半露的耻处。

    真是自作自受。

    翻过年,画上的他红斑点点,□□至极,谈栩然还信笔添了一滩水迹。

    硬纸板的画本子还是他给谈栩然做的呢,绿皮、红皮、黑皮、褐皮,一共做了两套,陈绛也有一套。

    为了这消寒图,谈栩然还专门让他给做了本粉皮的,每天压在枕头底下睡,还说要每年往里加一张。

    陈舍微挣扎无用,只得道:“你可得收好了,画得也太像了,一看就是我,不能写意一点吗?”

    谈栩然将朱色吹干,指尖细细拂过。

    陈舍微又不高兴了,“摸画摸得那么仔细作甚,摸我!”

    正月里有五天的假,陈舍微去卫所忙了几日,就盼着到了元宵,还能再放五日。

    走在外院的青砖路上,就听见一处热闹,走过去一瞧,就见高凌正带着一帮大小伙子在外院靠里的一块空地上玩捶丸。

    市面上卖得很好的一本《丸经》是元代佚名所作,至今翻版数次,很是畅销不衰。

    初为了勾起高凌学字的兴趣,陈舍微就给买了这么一本《丸经》,高凌两天就看完了,其中一些晦涩遣词,拗口造句也统统都吃透了。

    《丸经》上说,捶丸所用的棍杖要在秋冬取木,因为秋冬的木材更为坚实,却要在春夏造棒,因为气候温暖,筋胶相和,还要用牛筋捆扎,凡此种种,大约是工艺繁琐,所以价贵。

    捶丸也不仅仅是一个会滚的球就行,最好的是用赘木造的木球,赘木就是树木身上的瘤子,质地紧密能久击而不坏,但是这种材质可遇而不可求,且也不是每个都能做成捶丸。

    所以高凌那一盒子捶丸,不是瓷球,就是陶球。

    高凌的银子大多都在账上,唯一一笔大的支取就是为了玩捶丸和蹴鞠。

    陈舍微原本也不清楚这些,还是因为曲竹韵从娘家嫂嫂处牵线,在泉州街面上开了间卖鞠球、击棍、瓷球一类的东西,谈栩然参了四成的份子。

    那回高凌想买这些东西,谈栩然亲自带他去铺子里一并都挑了。陈舍微也跟着去了,也算是上了一课。

    高凌善蹴鞠,陈舍微觉得不奇怪,但是他玩捶丸还玩得挺好,就有点出乎陈舍微的意料了,他总觉得捶丸这种运动太静,高凌竟也耐得住性子。

    瞧了一阵,陈舍微回到青松院,就见谈栩然和陈绛正倚在栏杆上瞧着不远处的正玩捶丸的人。

    隔了有些距离,自然看不清赛事,不过十个球窝边插着小彩旗,正迎风招展。

    高凌穿着新衣,在人群中也分外点眼,一身白衣镶乌金,英姿勃发,走出去十足小爷范。

    “阿凌倒是炸得开脾气踢蹴鞠,也敛得住心神耍捶丸呢。”

    陈舍微诧异的瞧过去,倒不是说他吃个孩子的醋,只是真难得听谈栩然夸谁。

    又见陈绛手里掂着一对崭新,还没沾过泥巴的瓷球,这瓷球比之外头泥地上滚得要稍微小一点,是女子和小孩玩的,叫做角球。

    陈舍微好奇道:“哪来的角球?”

    “阿凌给我买的。”陈绛一掂一掂的把玩着,球面是红粉碧蓝两股颜色绞在一块,小小两颗,并不便宜。

    说起来,陈绛的捶丸也是高凌陆陆续续教的,她闲时和吴燕子就挺喜欢在内院玩。

    近来吴燕子尚在泉溪王家,其他人都事忙,她也只能干站在这里,看着别人玩得高兴了。

    谈栩然与陈舍微对视一眼,虽然不语,心中却各起波澜。

    陈绛眯眼看得仔细,忽而一笑,道:“阿凌的筹子都要装不下了。”

    捶丸的玩法很多,但规则也不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将球击打入窝,其中所用棒数最少则胜,胜者则得筹。

    几人又看了一会子,谈栩然忽道:“阿巧同我说,阿凌年节里在外头打了几场击鞠,在场上十分出众,所以有人找上他,想叫他打赌局。”

    “什么!?”陈舍微赶紧问:“阿巧怎么知道的?”

    “那人以为他只是咱们家的一个伙计,就找到家门口,说要替他赎身,被老三碰见了。老三说,瞧阿凌有些意动。”谈栩然说着,似乎并不怎么担心的样子。

    陈舍微不解道:“阿凌不缺银子啊。”

    “少年郎心焰高,喜欢出风头也没错,有那个本事就好。”

    谈栩然眼角余光就见陈绛玩球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侧耳专心听他们说话。

    “可是这种局龙蛇混杂,阿凌若是输了倒罢,可若赢了不该赢的,只怕会招惹些麻烦事。”

    陈舍微的担忧不无道理,谈栩然想了想道:“阿凌自然不需得同那些人混在一块,况且捶丸又不是一个人玩的,上回咱们去杜指挥使家中小坐,他家公子不也喜欢击鞠、蹴鞠吗?我听杜夫人说,还组了支队伍,也会有人押注,只是以他们的身家底气,自然是不必受人桎梏,故做假局的。”

    陈舍微想起这件事了,微微颔首,又道:“可那些公子哥儿同阿凌毕竟不是一类人。”

    他纠结的抿起嘴,又道:“不过,以阿凌的本事,也不会永远都是个小管事。”

    “不必如此矛盾。”谈栩然道:“看阿凌有没有那个意思,没有就算了,若有,你就找个机会替他引荐一番,省得他误入泥沼。不过,到时候能不能相交,就看阿凌自己了。”

    第144章 击鞠和能量棒

    有时候为人父母, 的确想得太多了些,孩子们间的交际, 讲不定早就超出预料了。

    杜指挥使的公子叫做杜忧, 他外公是泉州书院的院长,自然也在泉州书院念书。令老院长既欣慰又头疼的是,这孩子文采不错, 但更好动,院里蹴鞠、击鞠、捶丸等赛事, 绝对少不了他。

    只是泉州书院多书呆子, 队伍质素普通, 胜率较低。

    他与高凌虽未正式认识,但在球场上已经交锋数次,对彼此都有印象。

    因为立场不同的缘故, 两人没有在一起玩过。

    正月里,陈舍微带着高凌登门时, 同杜指挥使寒暄一二, 刚想伸手揽过高凌介绍, 发现他已经被杜忧带走说话去了。

    杜忧心里早有念头,想着平日被学院拖后腿拖得裤子都掉了, 这几日赛事多, 一定要好好同高手玩玩!

    高凌算是自己送上门来,省得他去逐一搜罗。

    这一伙玩鞠的少年里,还有泉州同知家的和中千户所千使家的公子, 以及嘉定府知府,桂林府通判家的公子, 这两位是父亲在外为官, 随母亲留在故土的。

    其中千使家的公子只在家中教习, 平时多随父亲在军中历练,余下几位包括高凌,不是在泉州书院,就是在清渠书院。

    只不过高凌是丁等,所以交际不多,只与嘉定府知府的公子代表清渠书院打过几场,算得上配合默契。

    正月里多赛事,高凌真真是玩得欢脱,窝在家里只能玩玩捶丸,眼下放出来了,蹴鞠、击鞠轮着上场。

    击鞠就是坐于马上击球,如果是女子玩的话,多为坐在驴骡上,称之为驴鞠或者是骡鞠。

    谈栩然、曲竹韵还有蔡氏三人一道在赛场看台上包了个帐篷,方便观看。

    通判李大人一家来得晚了些,帐篷没了,几位女眷戴着帷帽,尴尬的站在那里。

    与之毕竟是邻居,谈栩然就邀请了她们入内。

    李大人带着几分不自在和陈舍微站在露天看台上寒暄,毕竟是补了陈舍秋的位子嘛!

    陈舍微虽不觉得如何,架不住李大人自己介怀,不过闲聊几句,那点不自在也消散了。

    原本以为陈舍微一家只是随便来看看,可听着听着,似乎场下有熟识的人。

    李大人再一问,陈舍微说是有一位亲若子侄的晚辈在场上,顺着他移动的手指,李大人瞧见了一位在黑马上肆意奔驰的英俊少年。

    只见他单手持缰,双足登在马镫站起身,又倾下身子,上躯几乎与地面平行,他瞅准地上鞠球果断的一扬棍,球射入门,猛地就听场上欢呼声爆了开来。

    “厉害,果然是少年意气。”李大人赞道。

    陈舍微松一口气,击鞠刺激奔放,却也实在危险。

    这一场赛毕,接下来上场的是另外两只队伍,两两相较量,胜者下午再比过。

    至于决赛,则在元宵会那日。

    高凌滴答着满脸的汗跑到看台边,未免失礼,强忍着不去看轻纱遮掩的帐篷,只仰脸对着陈舍微笑。

    “快上来换衣裳。” 陈舍微道,早就给他带了替换的衣裳和擦脸的帕子。

    陈昭远年岁大了,不好像弟弟一样窝在女眷堆里,带着两个庶弟跟着陈舍微和李大人坐在看台上。

    三人围着高凌,却只有陈昭远热络的说个不停,两个庶弟刚才那么激动,眼下却跟哑巴了似得。

    陈昭远看了庶弟一眼,见他满脸的倾慕与踌躇,就替他开口,“我这弟弟蹴鞠踢得也不错,下回若有席位空缺,可带上他一块。”

    “好啊。”高凌身上湿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两个小厮怕他受风,在旁张着一幅帐子遮挡,“就是今年击鞠赛比较多,蹴鞠倒是少一些,有机会上场试试。”

    他没问人家会不会击鞠,击鞠又是马又是棍杖的,哪样不是费高价银子的?若不是陈舍微疼他,高凌又怎么可能玩得起?

    曲竹韵透过帐篷侧边开口的一个小窗,瞧见两个小厮围着高凌,照顾的很是体贴,微微侧过身子,掩口问谈栩然,“这是你瞧好的小姑爷?”

    谈栩然嗔怪的睨了她一眼,道:“还早得很。”

    蔡氏没听见曲竹韵的话,却从她目光流动中飞快的猜到了一些。

    ‘若是阿绛未来的夫婿,这还说得过去。’

    原本瞧着儿子凑在高凌身边说说笑笑的,她心里还有些不得劲呢。

    曲竹韵闷声笑了一阵,看着在陈绛怀里,一人一碗蒸酪,吃得美滋滋的青秧,微微叹息道:“挑对了人才是要紧。”

    帐外,高凌熟门熟路的打开一个四层攒盒,里边是一根根绞着各种坚果的糖块。

    一共有三种口味,左边是满满当当嵌着花生、核桃、胡榛子麦芽糖棍,右边一格是用蜂蜜拌了又压实在的芝麻、南瓜子和松仁的方棒,中间那一束则装满了用葡萄干、红枣碎做的红糖炒米四方块。

    这样剧烈的运动完,谁会有胃口吃东西?

    自制的能量棒极受欢迎,原本只放在小布兜里供高凌一个人吃的,后来见者有份,只好越做越多了。

    “快去吧。”陈舍微催他去和队友分享,高凌抱着攒盒站起身,一转脸就瞧见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管事先是觑了李大人一眼,疏离一笑,随后又上下瞧了高凌一眼,并不做声,再是望向陈舍微,还算恭敬的道:“六爷,大爷请您去。”

    陈舍微四下瞧了眼,道:“大哥也来了?”

    管事示意对面,果然就见陈舍秋带着大房的几个孩子在看台上呢。

    李大人轻咳一声,方才自己与陈舍微相谈甚欢,陈舍秋应该是瞧见了。

    陈舍微同高凌、陈昭远几人一道下去,几个少年换过衣裳正在拐角处等高凌呢。

    高高瘦瘦的同知公子额上扎着黄抹额,爱笑却腼腆;

    千使家的少爷身量矮墩墩的,却又生了一张姑娘面孔,大眼粉腮,一张嘴却沉得像是掉进了黑洞。

    方腮阔脸的那个就是杜忧,十足像杜指挥使,嚼着因为掺了好些坚果,而比较酥松不粘牙的麦芽糖棍笑道:“陈叔叔,您做吃食也太厉害了,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陈舍微边说边要往陈舍秋那边去,道:“馋呗,一天天尽琢磨吃喝了。”

    高凌不太放心的瞧着他,一脸的老成担忧。

    陈舍微见他嘴角还沾着炒米呢,无语的说:“我是进狼穴还是虎窝啊?”

    陈舍秋虽不至于是豺狼虎豹,但也不是什么叫人舒服的存在,张口便问陈舍微为何同李大人如此亲密?

    “邻居啊,总不能装作不认识吧?”陈舍微坦然道。

    事实如此,陈舍秋的确也不好说什么。

    “六叔,那杜忧眼高于顶,你使了什么好处,才叫个小管事都能同他一块玩?”

    开口说话的是陈舍稔的儿子陈昭念,他也是一副束口缚腿的打扮,生得粗眉淡眼,眼睛被眉毛压得喘不过气。

    他的椅侧还倚着一袋棍杖,杖端不是镶金就是嵌银,很是华贵精美。

    “呃,”陈舍微觉得有些可笑,不知该怎么开口,如实道:“没有使好处,他们早就在球场上碰过面,两人脾性相合,又玩得到一块去,所以才一块来参加击鞠赛。”

    陈昭念见他看自己的牛皮袋,从中抽出一根来凭空挥了一击,破空声十分凛冽,他笑笑道:“六叔昨个没看见,我赢了,就看元宵那日能不能碰上他们这队。”

    陈舍稔不怎么管教孩子,吃喝就由摆设夫人照料,读书交际就跟着陈舍秋的孩子一道,虽说是亲兄弟,但侄儿和儿子毕竟有差别。

    陈舍秋逼着自己的孩子死读书,最多玩玩捶丸,蹴鞠、击鞠磕磕碰碰的多让人担心!

    只是陈昭念么,不服管教就算了。

    他笑道:“老六,你压了多少?”

    陈舍微一愣,说:“我夫人压的,数目我不晓得,孩子们玩得尽兴就好。”

    孩子们的赛事变数大,所以在背后押注的人比成人赛还要多。

    陈舍微走出陈舍秋的帐子,就见高凌抱着棍杖在看台下等着他呢。

    “怎么不同他们一块玩去?”

    “今儿太累了,都被爹娘叫回去了。”高凌笑眯眯的道:“夫人也叫我来等您,一道回家去,她们都在马车上等您了。”

    说着他笑容一敛,陈舍微稍稍侧首,就见陈昭念走了出来,正瞧着高凌。

    陈舍微佯装不觉,道:“走吧。”

    曲竹韵和蔡氏已经带着孩子先走了,谈栩然和陈绛也在马车上等候,高凌翻身上马,随在一旁。

    陈舍微挑开车帘,从高凌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瞧见陈绛同谈栩然撒娇时稍稍鼓起的腮帮。

    “阿凌,你认得陈昭念吗?”

    听到陈舍微这样问,高凌一回神,道:“原来不认识,但前些天练球的时候他来了,看着我说话十分阴阳怪气。后来才知道,他原先想同杜忧他们一块玩的,只是他好胜心极重,大家都嫌他打法太脏,不愿意。”

    这是被杜忧拒了,又见他们吸纳了高凌,所以心里不服气了。

    “既然他是个没规矩的,你在赛场上若是碰见了,一定要小心。”陈舍微道。

    高凌点点头,道:“我知道,要赢,但是也不能伤了自己。”

    孩子间一聚,谈栩然的人脉也打开不少。

    那四层的攒盒人人有份,红漆精美,吃食新奇又好味。

    几个孩子分了带回去,吃了些,又送进帐子里给阿娘和妹妹们品尝。

    那几位夫人为表谢意,就着人来请谈栩然。

    其中嘉定府知府家的女眷同曲竹韵本就认识,几人就更好在一块热络说话了。

    蔡氏跟在边上,也跟着寒暄了几句。

    瞧着人家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蔡氏心里不免意动,可女儿都是要高嫁的,陈舍嗔又无官身,陈昭远现在功名未定,真是张口未言,自己先羞煞了!

    蔡氏坐在一旁又听谈栩然介绍各种花类精油脂膏,曲竹韵与之一唱一和,看似是女眷间爱美的闲谈碎语,可言语间又敲定了三两笔买卖。

    几人说得投趣,还拔了簪子,脱了手镯互相赠给彼此的女儿。

    此景令蔡氏难得生出了女儿也不错的感受。

    她见谈栩然和曲竹韵二人会花也会挣,心里不知多发痒。

    谈栩然本就容颜姣好,气韵出众,今日再见曲竹韵,发觉她也是容光焕发的,真叫蔡氏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那茉莉香膏长久用真有如此效果?

    她也得过一盒茉莉香膏,的确是好闻滋润,白送自然是好,可若叫她买,也觉得实在太贵了些。

    瞧着那几人言谈间浑然不把几个银子当回事,蔡氏心中酸涩难言,她也不是没有银子。

    只是总被陈舍嗔逼得不敢花销,他又在账上提了一大笔银子出来,等着元宵过了就要去月港接手陈舍巷扔下的买卖。

    这一去,不知能不能求得上天眷顾,财运亨通?

    第145章 决赛和灯会

    元宵热闹赛过年, 白日里有各色赛事,夜里又有灯会。

    因是决赛, 日理万机的杜指挥使也赏光来到会场上, 杜忧正在候场,瞧见自家老爹在看台上恭敬的朝老院长行礼,心满意足的得到了岳丈大人的一个白眼加冷哼。

    陈舍微正在老院长身旁同他论茶道, 低头憋着笑给杜指挥使行礼。

    见杜忧抿着嘴,似乎不想叫别人看出笑意, 高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道:“不紧张了?还是更紧张了?”

    杜忧揉了揉脖颈, 嘴硬道:“谁紧张了,不就是玩呢!”

    虽不是他头一回比赛了,却是头一回进前三甲, 也是他爹头一回来场上看他比赛。

    杜忧瞧着高凌从布兜里揪出一根胡萝卜喂给爱马,笑道:“陈叔待你真好, 好马好鞍好行头就罢了, 冬末春初, 青黄不接的,你的马居然能吃嫩萝卜。”

    高凌笑得完全不像个打小在街头混大的孤儿, 粗粝刚硬的根骨早就被爱意关怀包裹浸润。

    “也就这两日有萝卜吃, 不过平日里吃得也好,黄豆、黑豆配麦麸。”

    杜忧打量完高凌的黑马一扭脸望向看台,就见个带刀的随侍匆匆而来, 飞快对杜指挥使耳语了几句,老院长应该也是听见了, 惊诧的转过脸瞧着杜指挥使。

    望着老爹离去的背影, 杜忧的白马被场上的鼓点影响, 躁动兴奋的喷了喷响鼻,引得高凌的黑马也踱了几步。

    陈舍微和老院长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目光,就见一黑一白两匹马儿,驮着两个身着红褐赛衣的少年而来。

    “外公,爹怎么又走了?”杜忧把棍杖抗在肩头,不解的问。

    老院长叹了口气,道:“有一帮窝在浯屿的海盗实在狡诈,竟趁着百姓兵士准备欢庆元宵之际,伺机抢掠了月港溪尾码头一批货,你爹收到消息,是去加强泉州海面上的防守了,不要担心。”

    宽慰走了两个少年,陈舍微摇摇头道:“元宵当日,素来都是会加强巡防的,倒是这佳节前夜叫人心神摇摆。这伙海盗倒是会挑拣时候。”

    老院长冷哼一声,道:“谁说不是呢?”

    杜忧虽说有些失落,可鼓点一响,马儿一扬蹄,身侧的高凌甩着缰绳冲上场,棕红色的鞠球在半空中飞起,他心中顿时杂念全抛,全情投入赛事。

    陈绛看得紧张死了!帕子都绞烂了!

    幸而今儿的帐子里只有谈栩然、吴燕子和小荠,她不必太过克制自己的情感。

    “阿娘,瞧呀!那是打球吗?分明冲着阿凌去的!”

    陈绛眼瞧着陈昭念的棍杖对着高凌的胳膊狠狠挥下去,幸好高凌及时避开,没有被打到。

    自关注到陈昭念针对高凌的小动作之后,谈栩然的眉头再没有松开过。

    人人有身家背景,他想赢,却不敢得罪,只肆无忌惮的对着高凌下黑手!

    “陈舍稔管生不管养,这样一个品性的孩子,实在不堪!”

    他们这些场下的观众都发觉了,场上的人自然也瞧见了。

    杜忧击球准,而高凌骑术佳,目力佳,又不贪功,得了球也肯传给别人。上一场两人配合极好,已经占了上风。

    下一场对方不敢伤了杜忧,轮番来截高凌,只想害他跌马,下场去!

    陈昭念见屡不得手,从马背侧旁的牛皮兜里抽换出一根铁芯子的棍杖,打算冲着高凌的马下手。

    这匹黑马可不只在平坦的赛场上走走跑跑,高凌来回运烟卷时,他可是领头马儿,在官道上奔驰,也上过缓坡,越过窄河,跳过乡人设下的兽夹和山匪的绊马索。

    所以当那一棍将要打在马腿上时,高凌反抽了马儿左后臀一记,马儿蹬起后蹄,棍杖挥空,后蹄落地,前蹄扬起,棍杖从马儿身下撇了出去。

    陈昭念这一下以为必中,使了十足的力气,结果挥空了,力道没有收住,径直从马上倒了下去。

    因为缰绳牵绊着,所以陈昭念没有坠地,可后方的队友没刹住马儿,直直将斜挂在马背上的陈昭念顶了下去。

    惨叫刺耳,高凌已经跑出去好远一段路,马儿同他一道喘着粗气,方才也是惊险至极!

    杜忧越过陈昭念,飞奔至高凌身侧,两人皱眉看着倒在地上哀叫的陈昭念,像是瞧着一滩稀巴烂的牛粪。

    杜忧冷声道:“哼,还会叫,看来是没事。”

    好些从马背上跌下来的人,脖子一断,一命呜呼,哪还有力气叫唤。

    陈昭念被换下了场,高凌收敛心神,一炷香的功夫胜负已定。

    场上少年们欢庆,陈舍微沉着脸走进帐子里来,陈绛忙迎上去,道:“阿爹方才可都瞧见了?”

    “陈舍稔的好儿子,自然是瞧见了。”

    他那一棍子挥下去的时候,陈舍微呼吸都停掉了,老院长在他身边看得分明,气得快把栏杆拍裂,连杜忧随后漂亮的一记进球都无心夸赞。

    这一场赛事对于陈舍微一家人来说算是有惊无险,少年人精气神足,这样消耗了体力,晚上竟还兴致勃勃的说要去看花灯。

    元宵算是闺阁女儿一年中少有的几日,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来逛逛,而不会为人诟病的日子了。

    今年最负盛名的要数那座八丈长三丈高的龙船灯了,听说是龙头栩栩如生,齿须皆活,双目闪动,鳞片微翕,大张的龙口之中还有一盏彩球滚灯在不停转动。

    船身上则有成千上百组小灯,例如蟾宫折桂,美人采荷,红顶白鹅,红蝠纷飞等等。

    若是不看这龙船大灯,元宵也就没意思了。

    陈绛是装出来的小脚,不想叫人背来背去的也没法子,陈舍微和谈栩然原本一路随着她,半道遇上齐氏带着大房几个侄女、侄媳出来赏灯,不免要被叫住说话。

    周遭人声喧哗,陈舍微瞧见高凌、小雨还有刘奔都跟着陈绛一起没入人流,勉强放下心来,耳边就听谈栩然饱含嫌恶的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官学的老院长亲眼瞧见他自作孽,多少双眼睛,可不是他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的。”

    齐氏的小孙好不容易说通了关系,开春就能进泉州书院,闻言更添不满,“什么,院长也瞧见了?!这,这,哎呀!”

    谈栩然又道:“大嫂,您同大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把年岁了,一切自然都为子孙后代计,可二哥不一样,他是玩客,自己痛快了,倒把孩子都撇给你俩管教,管得好,说起来毕竟是他的种,管不好,又好推到你们身上!”

    齐氏最怕就是这个!身侧儿媳不停的扯她的衣角,也是怕误了自己的儿子的前程!

    陈昭念让大夫看过了,说是肩膀骨头断了还是裂了,腰椎也伤了,起码要养上个一年半载的,他自己也嫌丢人,支吾着把大半错处都推到高凌身上了,陈舍稔那叫一个暴跳如雷。

    齐氏本只是心疼孩子,眼下才知全是陈昭念咎由自取,而且人人都瞧见了,抵赖不得,可不着急上了。

    她想了想,道:“我瞧着老三是信了阿念的话,气上头了有些发昏,你叫那孩子在家里藏些时日,切莫出来叫他碰上了。”

    “什么!?他自作自受,还有脸报复了!”陈舍微听了这话可不着急吗?!

    谈栩然骤然转脸,看向那一片人头攒动,灯火璀璨的盛景之处。

    “怎么?”齐氏忙道:“那孩子今日也出来看灯了!?这么些人,应当,应当不会这么凑巧。”

    出来时已经约定好了,若是不甚走散了,戌时三刻前要去这条街面上最大的茶馆等待彼此。

    陈舍微拍拍谈栩然搭在臂膀上的手,道:“高凌闲时也随阿普叔练过拳脚,他又机灵,也别太担心了。再说还有刘奔呢。”

    不同于爹娘此刻的忧心忡忡,陈绛可算是笼鸟飞空,看什么都新鲜万分。

    只恼刘婆子身量略矮了几分,瞧着那大龙船顶端还有仙人灯,恨不能摘下脑袋扔过去看个清楚。

    高凌看一下灯,看一会她,觉得今夜实在美好。

    二房的几个姑娘今夜难得出来,被一圈婆子簇拥着,薄纱遮面,也占了个顶好位置看大龙船。

    她们不是被婆子背着,而是底下有小厮托举着靠椅,一个个姿态端淑,整好以暇的冒出人群,垂眸就是众人的脑袋顶,抬眼就能将龙船灯看个分明,不知比陈绛好了多少。

    陈绛原本不察,还是小雨提醒了,这才瞧着对面几把椅子点了点头。

    这条闹市的主街已经算是宽敞了,奈何大龙船不但长且宽,它一过,挤得两边就如窄巷一般,人人摩肩擦踵,二房几个婆子还要护着姑娘,被挤得直‘哎呦’。

    人群一挤,浑无章法,宵小恶贼混迹其中。

    刘奔就见他们这一伙人被隔在了两处,高凌、陈绛、婆子在那边,他和小雨在这边。

    “阿凌,护着姑娘。”刘奔有些焦急的说,他把小雨用胳膊箍着,错开视线才一瞬,又赶紧望过去。

    陈绛叫婆子驮着,又被高凌努力抻着胳膊护着倒是还好。

    “阿绛,我举你上窗台吧。你爬得上去吗?”高凌觉得后边的人怎么像是故意往这边涌,见刘婆子都有些喘不上气了,就道。

    大龙船灯似乎拐错了里弄,人群也无知无觉的跟了过来,这边上是个寻常民居,屋顶够不上,侧边的窗台虽然是挑出来的,但对于男子来说太窄,尚能容下一个陈绛。

    高凌就是有点担心她的脚。

    陈绛也觉得刘婆子负累太重,立刻环上高凌脖颈。

    此时想要用胳膊撑出一点地方都难,哪还有什么旖旎心思,高凌贴着墙托陈绛倒不算多费劲,陈绛自己还使劲呢。

    她猫儿似得蜷在窗台上蹲着,然后小心翼翼的转身。

    高凌心里刚冒出她好可爱的念头,就听见刘奔大呵,“阿凌!你背后!”

    从未听过他如此惊恐。

    第146章 人群和水仙花灯

    高凌心念一闪, 立刻单手去抓背后觉得阴风冷处,这一抓却是却是抓住了一把刀刃, 正抵在他后腰处, 立刻就要刺破他的五脏。

    他听见了刘奔的声音,陈绛自然也听见了。

    而且高凌瞧不见背后之人,陈绛却看见了, 高凌忍痛反手握锋刃时,就见陈绛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匕首, 毫不犹豫的冲着他颅顶方向重刺下来。

    高凌身后灰衣蒙面之人根本没料到陈绛会有此举, 匆匆忙忙用手去挡。

    陈绛的力气虽不大, 可她没有半点犹豫,所以匕首直接洞穿了他的掌心,叫他吃痛的暴呵了一声。

    陈绛没有片刻犹豫, 扒着屋顶灵巧的往上攀去,叫道:“阿凌快上来!”

    听到身后人的呼痛声, 高凌也已经松开握着锋刃的手, 从挑出的窗台借力, 攀上了屋顶。

    原本就是借人群遮蔽,好悄无声息的结果了高凌, 一击不中。那人不再留恋, 捂着掌心伤口低头使劲从人群中钻出去。

    陈绛惊魂甫定,忽然听高凌有些惊讶迟疑的问:“阿绛,你的脚?”

    她这时才发觉, 那双前后撑着硬板的假小鞋已经在攀爬中被下意识蹬掉了,眼下她只穿了袜袋, 虽说脚底板被蹭得黑兮兮, 但绮丽的灯火一耀, 白棉似乎就变得半透明了。

    高凌清晰看见陈绛五个小脚趾圆润而完好,如他怀里的那把排笛一样漂亮。

    “假的,我根本不想裹。”她扼要的说,说话时脚趾微微一蜷,似乎也有几分掩藏的紧张。

    高凌连忙移开视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笑道:“也是,你去岁穿耳戴环叔都不忍看,躲到外院来了,若叫你裹脚,叔自己先心疼死了。”

    陈绛自然不以自己没裹足为耻,但不知怎的,还是把双足藏进了裙裹里。

    “刚才那人到底……

    陈绛话还没有问完,一抬头就见对面二房几个姐妹正满脸惊吓的看着这边,隔了一丈的距离都能清晰瞧见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大了一整圈。

    高凌担忧的看向陈绛,就见她叹了口气,道:“要给阿爹阿娘惹麻烦了。”

    “她们会告状吗?”高凌急忙问。

    他手掌火辣辣的疼,却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还是陈绛瞧见了,从发上解下一条鹅黄的缎带,一圈圈先将伤口裹好。

    “应该会吧。”她的尾音被突然响起的喧闹人声淹没,高凌站在屋瓦上望去,就见街头又转进来一座很大的童子骑象灯。

    人群既兴奋又慌乱,像涌起了一个浪头。

    “象灯走错了吧?”高凌皱眉道:“龙船灯还没从这街上转出去的呢。”

    他正疑惑着,就见陈绛已经俯身下去拉拽小雨了。

    “阿凌,快拽刘婆子上来。”

    高凌的手脚比脑子快,可小雨和刘婆子刚爬到顶上来,底下这锅结结实实的人肉粥饭就乱掉了。

    好些人也像学着陈绛和高凌的样子爬到屋顶上来,可是不是谁家的屋子都跟这家人一样有个挑出的窗台可以借力,都是普通人,谁还能腾空飞起不成?

    陈绛瞧着人人表情从喜悦到烦躁,从烦躁到惊恐,从惊恐到痛苦,底下的灯海似乎真成了一片汹涌狂浪,一阵阵拍击令人窒息憋闷。

    “菊姐姐!”陈绛望着那个掉下去的少女大叫。

    陈菊淹在人群里,听到自己的闺名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喊出来,既惊又惧更怒。

    但这可笑的怒气还没维持多久,她就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两脚,三脚。

    二房几个小厮婆子早就自顾不暇,急得陈绛忙道:“刘叔叔,救救我姐姐!”

    刘奔先前和二房几个姑娘被龙船灯隔在两处,但龙船灯过后,又随人流汇在了一处。

    他听到陈绛央求,四下望去,也幸好几个姑娘都抱着把椅子,很是点眼。

    一只只清瘦小巧,紧紧扒着椅子,像是惊惧过度的小狗,在人群中与主人走散,吓得神魂出窍,只叼咬着栓自己的锁链,盼着能榨出一点安心来。

    刘奔就一只胳膊,靠着刀鞘一点点撑开人群,将一个姑娘拔出来,托到一根挂着三角招幌的竹竿上。

    “抓住啊!”这竹竿又细又滑,根本没有借力的点,刘奔又不可能一直托着她,“你没手脚啊!?猴,猴会不会学?你再不抓住,我松不了手,你妹妹可就叫人淹下去了!”

    陈兰倒是想学猴子那般手脚并用的抱住竹竿,可她的脚根本没有用,只能拼命的用腿夹住。

    刘奔又拽了两个姑娘出来,将她们挡在身后,把刀鞘抵在胸前,挡着人群一波波的挤压。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也只有龙船灯一拐尾的短暂片刻,像是拔了塞的水瓶,人如水般潺潺流出。

    陈绛和小雨将梅、兰、荷三个姐妹都拽到屋顶上来,几人都呆呆的坐着,看着二房几个终于回了魂的婆子从地上抱起奄奄一息的陈菊,哭泣声在陈绛耳畔响起,她眨眨眼,舔了下干裂的唇,道:“几个婆子看护不利,害得菊姐姐被人踩踏致伤,但是你们一开始就被我拉到屋顶上了,未被人群挨碰挤压,所以幸免于难。”

    “阿绛妹妹,你这是什么……

    陈兰话未说完,就见几个婆子凑在一块说了些什么,随后一起抬头望了过来,那几双素来苛刻眼睛,此刻却满是虚伪的怜悯和企图自保的算计。

    三姐妹如坠冰窟,恐惧在心里膨胀炸裂。

    “瞧见了吗?伥鬼商量着要你们的命呢。”陈绛出奇冷静的说。

    “那,那该怎么办?!”陈荷哭着说。

    “好办。”陈兰一咬牙,道,“几个婆子只顾自己赏灯,忽视险状,自顾自己保命,幸而阿绛妹妹早有防范,同我们一起到檐上暂避,只是阿菊叫她们害惨了。”

    陈荷却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哭道:“可是钱舅母不会信的!”

    “狗屁舅母!”陈绛压着嗓子厉声道:“她到底是外人,这么多姑娘在她手全毁了,她就能好过?等下我爹娘肯定会寻过来,趁着族里其他人在,把这事敲定,给她一个管束下人不当之罪,叫她卷铺盖滚蛋!你们也该养些自己的心腹了,日常起居都叫个婆子管头管脚的,炎炎夏日想喝口晾凉的茶也叫她们斥责说嘴,人活一世,有个什么意思!”

    三人皆叫她呵住,转了眼珠子去看对面的婆子。

    不远处热闹的烟火腾空而起,像是战前军鼓。

    陈舍微和谈栩然寻来时就见高凌正给陈绛当人梯呢,可一见到爹娘,陈绛立刻转投进陈舍微的怀抱,双脚落定,又紧搂住谈栩然,在她耳畔飞快的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谈栩然眸珠微动,先看了看拼命在整衣敛容的梅、兰、荷,又去看抱着陈菊又哭又骂的婆子们。

    还有几个婆子原本想要凑过来安慰姑娘们,却是眼神一定,脚步稍转,像是瞧见了什么要紧的。

    “大嫂!真不愧是长嫂如母,老三叫你猜得准!果然是个睚眦必报又耐不住的,竟派人想趁乱索命!”谈栩然当即转身怒道。

    大庭广众的,齐氏急忙上前,伸手想叫谈栩然别说了,但又不敢真的去捂她的嘴。

    她见高凌好端端的站着,扬着一只刀口横纵可怖的手,讪笑道:“还好,还好没伤到要紧处。”

    高凌没说话,另一只手中紧攥着一团鹅黄。

    “哼。”谈栩然冷声,道:“大嫂真是好轻巧的一句话。”

    “六叔母这样疾言厉色,也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你家什么人呐。”齐氏身后的儿媳开口道。

    谈栩然偏首,越过齐氏的身子牢牢盯着她,笑道:“从前少看了侄媳,既是个伶牙俐齿的,何不站到你娘前边来,叫我好好瞧瞧你?”

    齐氏的儿媳不敢应话,齐氏在谈栩然跟前也是气短一截,瞧着几个凌乱凄苦的二房姑娘,道:“这,这是……

    几个婆子忙不迭扑倒跟前来,却听谈栩然厉声道:“这几个婆子实在不像话,方才人群拥闹,她们自己自顾保命!弃二房的三姑娘不顾!还好阿绛早些时候上了屋顶,拼命救了几个姑娘!若非如此,今夜不知要见多少血泪!”

    这巷弄里还有躺在地上哀叫的,也有一动不动,不知生死的。

    齐氏内宅妇人一个,何曾见过这些,狠瞪了几个婆子一眼,当即叫人捆缚了。

    见她们还要喊叫辩白,陈兰一瘸一拐的跌过去,使出全身的劲儿给了平日里管束自己的婆子几个耳刮子,又从路边捡起一团脏污塞进她口中,道:“老东西!你的命倒比我金贵了!?”

    齐氏瞠目结舌的看着,就见谈栩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看陈菊。

    “兰妹妹也是恨煞了。若不是碰上阿绛机敏,只怕一个也保不住了。”

    再耽搁一会,只怕官府的差役要来收拾了,到时候更出风头!

    齐氏也是真没把高凌当回事,旋即皱眉道:“跟我先回去,把钱氏给我叫来!怎么管的人!?姑娘一年也就松泛这么一回,这也不能护个安生!?”

    陈绛原想去的,但是不成。陈兰被大房的婆子背起,经过她的时候,忽然伸了手,轻轻的碰了碰她。

    ‘我们不会有事。’她用口型无声的说。

    陈绛的一颗心高高悬起,直到谈栩然和陈舍微归家了才落定。

    “菊姐儿身上有骨裂,不知该怎么养伤才好。钱舅母被关起来了,陈舍刞已经连夜去了信,等来了消息再定夺。”谈栩然看向陈绛,温柔的说:“她们都没事,因为被你护得很好,吃了安神药在大房先歇下了。”

    陈绛轻轻出了一口气,听着外头依旧喧闹的不眠华彩,道:“希望她们能借这件祸事,撬出一点自由。”

    但陈舍稔那厢就没这么顺利了,他断然不认,跳起来倒斥齐氏胡乱认罪,把齐氏说得泪水涟涟,大房毕竟没分家,帽子扣下来陈舍秋也得沾边,于是在一旁帮腔。

    此事虽有人证,却都是陈舍微的人,不作数。

    回来的路上高凌在医馆处理的了伤口,药拿到内院小厨房来煎煮。

    正月里水仙花占鳌头,陈舍微知道漳州有俗,元宵节这日要放水仙花灯,重瓣的水仙清灵中透出细微华美,但水仙花灯最好用单瓣来制。

    他白日里就准备起来了,等着赏过大龙船灯就回来同她们点水仙花灯的,可今夜突发此事,倒弄得兴致皆无。

    众人原本都不想弄了,可沉默令人更为不快,陈舍微就又捡了起来。

    也许是心境使然,陈舍微一贯手巧,却怎么也捻不好灯芯,烧得满池银台金盏焦黑,却连一蕊光亮都没有。

    高凌和陈绛两人蹲在水池边仰脸瞧着陈舍微,看得他很是尴尬。

    陈舍微用网兜将残瓣捞了出来,正有点泄气的时候,却见谈栩然抚拢裙摆,在水池畔坐下,一剪子一剪子的绞了好些水仙花浮在水上。

    她的手指纤长优美,轻轻落了一滴菜油在蕊心,又拿过陈舍微手中的一团棉花,稍捻成绒线,拈着放入油中,水面有几缕波动,像是有一只豆娘短暂的歇脚。

    陈舍微怔怔的瞧着她拿着一根燃火的细枝点亮了满池浮光,火光勾得鱼儿上浮,游弋戏之。

    “漳州之俗,夫人从前也玩过?”陈舍微好奇的问。

    “是。”谈栩然坦然承认,似乎并不在意陈舍微如果追根究底的话,到底要怎么回答。

    陈舍微却没再问了,只轻拨水面,推得水仙花灯四散流动开去。

    如星河落池。

    陈绛低低的喟叹了一声,沉重愁郁消解良多。

    十几盏水仙花灯从高凌和陈绛的眼前飘过去,在贴得很近的两双黑眸中,折出一片摇曳星海银河。

    少女身上的幽雅淡香,这一池点点光芒,深深刻入了高凌的骨髓中。

    此时只顾着压下心跳的他还不知晓,这一夜的香气和碎光会千百次的在他的梦中重演,是一种恩赐的折磨。

    第147章 春日的蕨菜腊肉

    击鞠比赛的彩头是两副成对棍杖和鞠球, 高凌送了陈绛一副。是光明正大的递到谈栩然手里,然后才转交给陈绛的。

    他与谈栩然相处的机会不算多, 但敏锐的察觉到了她对于欺瞒的厌恶, 绝不会自作聪明,触动逆鳞。

    元宵过后,陈舍微闲暇的日子到头了, 春风渐渐变得醺暖,蹴鞠场上热闹未消, 只是高凌忙于学业和买卖, 不似其他友人那般悠哉了。

    二房那桩事情尘埃落定, 钱舅母被遣回去了,请庶房也就是陈舍刞的夫人照顾几个姑娘起居,至于一些交际上的事情, 想着齐氏自家孩子也多,就托给了曲竹韵。

    于是由曲竹韵带着, 梅兰荷三姐妹时常与陈绛来往, 在院子里玩捶丸也有伴了。

    玉兰树慷慨的从墙头举出满冠洁白丰硕的花, 在晴朗湛蓝的春日下,没有比这还皎洁柔白的花朵了。

    风撩动阔叶, 将猎猎声响带进一处不算多大, 但足够几个姑娘玩捶丸的偏院里。

    她们或活泼俏丽,或文雅苍白,或沉默瘦削, 但在阳光下,她们的面孔无一不在熠熠生辉, 仿佛被存在宝阁里的花樽, 终于见到了天日。

    陈梅败下场来, 走进屋里惬意捏起一个樱桃含进嘴里,俯身同曲竹韵说话。

    “大夫说,菊妹妹下月许就能试着坐起来了,若是她能坐得住了,叔婆,可不可以替她打一张轮椅?”

    方才几个动作,不知坏了多少规矩,走步急,抬手快,嚼着果子还说话。

    可无人训诫她,陈梅觉得这个地方,简直像是桃花源。

    “自然可以。”曲竹韵对轮椅可谓熟悉,就道:“我娘家还有图纸,先叫匠人做起来吧。”

    这几个姐妹都是同年甚至隔年出生的,梅、荷是嫡出,早年间已经定亲,明、后年就要过门,余下庶女的婚事指不定要曲竹韵来操持。

    她有些困扰的拔下簪子搔了搔头,这可真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听说陈昭念恢复的还没有陈菊好,怕是要瘫了。”曲竹韵倚到谈栩然身侧,问:“上回老三不认账,可有下文了?”

    “没有,”谈栩然道:“不过我听夫君说,同知大人得知此事,狠狠敲打了陈舍秋一番,想来他回到家中,也要宣泄怒气。”

    高凌其中一位队友就是泉州府同知的儿子,虽说陈舍秋如今丁忧在家,可顶头上司就是顶头上司,余威不可小觑。

    虽没有实证,可陈舍微的烟卷生意有泉州卫做靠山,早就不是怀揣重金过闹市的稚子了。

    ‘高凌此劫,只能是陈舍稔一时气恼上头,妄图报复泄愤。’谈栩然想着,心念一动,微微蹙起了眉头,‘也不一定。’

    泉州的春日脾性古怪,并不柔和温驯,时寒时暖,阴晴不定。

    晚些时候陈舍微归家,是被寒风撵进家门的,见他交着手哆哆嗦嗦的跑进来,谈栩然道:“不是让人给你送衣裳了吗?”

    “午后去薯种田里了,我绕北边回来的,估计是错过去了。”

    陈舍微展开怀,谈栩然就见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浓翠,一根根纤长覆着细绒,顶端又蜷着,好似猫儿爪。

    “看,薯种田边上好些嫩蕨菜。”他笑道:“放些蒜末番椒,同年前腊好的五花肉片一炒,绝好味。”

    越是肥力足的土壤长出来的蕨菜越是嫩壮而好味,薯种地里狂撒过一阵肥,约莫是边上沾到了,所以长出来这些好蕨菜,掐的时候几乎能感到汁水溅出来的脆嫩。

    ‘这实在是我自己种下的福报啊。’

    他有些自得其乐的想着,用长筷夹起沸水里焯过的蕨菜,一摞摞投到冷水中,细细搓掉残余的绒毛。

    见谈栩然要缚上襻膊来帮他,陈舍微忙揩了揩手,走过来替她弄。

    “烟卷铺子如今上了正轨,也不需得王吉和你似从前那般耗费心力,若是阿凌不在了,他的事儿会由谁接手?”

    谈栩然忽然开口问,就见陈舍微从她身背后歪了个脑袋过来,一脸懵。

    “自从阿凌去书院后,他手上原本的杂项都交给了小林管事。不过王吉成婚那段时日,把他手上那些漳州的客商往来都交给阿凌了。”

    陈舍微走到灶台边,手按在那盆烫好的蕨菜上想了好一会,才缓缓拿了一根,将其对半撕开,思忖着说。

    “漳州的货量大,还兼顾了广东的买卖,王吉又往那去考量货栈的事情了,还有在延平府开一处分铺,以方便连通江西和浙江的买卖。”

    陈舍微撕掉一根蕨菜又拿起一根,随着脑中思绪飞快流转,他手上的动作也愈发的利落,仿佛有什么令他不舒服的情绪需要宣泄。

    “所以王吉一时半不会管同漳州客商的买卖,起码细节的东西没精力管了。若是阿凌不在,这事儿应该由我接手,可我有公务还有自家的田产要打理,多半会倚重阿凌手下一个姓尤的小管事,这尤管事是阿普叔引荐的,所以,更可能直接全盘交给他。”

    谈栩然不言不语的安静听他分析完才道:“那么,查一查这个尤管事吧。”

    手掌上的刀伤对高凌来说根本不在意,买卖上的事情该怎样还是怎样,没有变动。

    谈栩然的这个猜测令陈舍微心里沉甸甸的,下刀飞快的切了几片腊肉。

    这腊肉是五花腩晾成的,薄薄一片,望过去肥瘦相间成三线,瘦如红瑙,肥若脂玉,在煸过蒜末、番椒的油锅里滋滋响动,又有了透明的质感。

    陈舍微将处理好的蕨菜倒入油锅中翻炒,只消一会功夫,令蕨菜和腊肉的滋味彼此浸润,这道春菜就好出锅了。

    吴缸已经去田头忙活了些时日,今儿才来泉州小住一两日,给陈舍微带来了一大把的尖细野笋。

    别的笋都还有笋衣要剥掉,这种小野笋简直嫩得像是嚼吃竹沥。

    野笋细剁成末,下刀都无感,像在切豆腐,入油锅小火烹出一股清新的春日香气来,再搅蛋液倒下去就成了。

    陈舍微一边招呼小荠盛饭,一边道:“老三送来的野笋还有好些,你叫阿小都给做了,配腊肉煸得干一些,或者同豆豉一块炒。阿凌今年进了乙等,学业繁重有时候就歇在学舍里了,记得叫人给他送去,春日里短吃的,菜市里若没有好鱼获,叫人去弄些鲜灵的小杂鱼也是一样。”

    小荠一一应下,一家三口坐定吃饭。

    虽说陈舍微平日里对高凌也很是关怀,但听他方才那碎碎念的一大串,心中应该是有些愧疚了。

    若真是要杀高凌的人同铺子里有牵扯,岂不是叫几个钱给害了!?

    想到这,真叫人忍不住的打寒颤。

    谈栩然端了一碗黄芪枸杞老鸽汤递给陈舍微,微微发苦的药香熏蒸在他面上。

    “这几日瞧你骤然忙起来,只怕身子吃不消,喝一些。”

    陈舍微乖巧的一饮而尽,觉得身上暖了几分,胃口也回来了一些,夹起一筷子蕨菜炒腊肉送入口中。

    蕨菜温柔清冽的苦被腊肉的荤香完美包裹,嫩脆香爽,春天都要溢出唇角了。

    陈舍微咽下一口饭,心中郁堵稍稍化解了一些,他道:“铺子里我去查,让黎岱帮着也查一查。”

    要查尤管事,其实阿普叔也跑不了,毕竟是他引荐的,但陈舍微对阿普叔的怀疑不大。

    他这个年岁的人了,虽也是精神矍铄,但就像一只飞累的鸟,年轻时天南海北的走过,现在偶尔能飞上一圈,更喜欢乖乖待在有食有水的地方,翘着腿安然度日。

    见陈舍微来翻查漳州客商的账册,阿普叔料理了前头一桩买卖,捧着一个谈栩然从月港瓷窑专门给他带回来的茶壶慢悠悠的走过来。

    他坐定,含着茶壶嘴啜了一口,满意的发出一声喟叹,问:“爷,你怎么想起看这个来了?”

    “阿凌近来课业有变,恐他分心,所以我来接手。”陈舍微故作随意的道。

    阿普叔了然的点点头,道:“这都简单,就是装货送货麻烦些,要人看着点。漳州大头就是是左老板,占了五成,还有祈老板和裘老板占了快三成,他们都是往北边销的,余下还有三两个零散的,碍着面子情给的。”

    说起来还不是因为接手了陈舍嗔的单子,他又撂挑子不干,人家才找到陈舍微这来了。

    陈舍嗔这脑子,而今又跑到月港去折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想到这,陈舍微不由自主的摇摇头。

    阿普叔见状,以为他不满漳州的货量,轻咳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大老板,漳州其实想多做些货量,那简直是易如反掌,有的是人要送银子给咱。只是咱们毕竟背靠泉州卫,他们奉行海禁之令啊。如左老板那般有朝廷背景,又在官府背书过的大客商,才有资格将烟卷往日本销去。若是贸贸然与背景不清楚的客商合作,碰见海盗倭寇了也不稀奇,可要叫人捏住辫子小题大做的去泉州卫、府衙告上一状子。”

    阿普叔一边说一边还啧啧摇头,“咱们何必费这个麻烦,少赚一些,转手一道叫他们卖去,咱们自己干净就行。”

    阿普叔突然打开的话匣子叫陈舍微愣了愣,又猛然的想到了关窍处,道:“那可有人来试探过?”

    阿普叔笑道:“怎么没有?不瞒您,我从前有些跑船的相熟,也悄摸来找过我。你放心,我都推了。”

    陈舍微‘啪’的一声合上账本,也笑了一笑,这是笑意浮于表面,更像是一种愤怒的表达。

    “那么尤管事呢?”

    第148章 莓果酱和小杂鱼

    春日, 还能被嚼吃上些时日。

    孙阿小皱眉瞧着仆妇拾掇小杂鱼,见她手指粗得像个十个棒槌, 掐三条, 倒有两条破了苦胆。

    “苦胆破了还能吃吗?!吃鲜还是吃药啊?!算了算了,你去外院收拾柴火去吧。”

    她摆摆手赶人出去,男主人宽和, 女主人又不爱捏着芝麻小事发作,可内院伺候总要细巧人呐!

    孙阿小摇摇头坐下来, 一条一条掐着小杂鱼的肚子挤出鱼肠。

    小雨来厨房拿点心, 瞧见方才那一幕, 又见孙阿小只单手拇指一挑进去,一掐出来,极为干净利落, 笑道:“人跟人呐,还真是不能比。”

    “管着灶上, 要是自己连鱼都拾掇不干净, 怎么管人呢?”孙阿小抬头笑道:“姑娘想吃什么?”

    “昨的莓果子太酸了, 爷说让你熬了酱?”小荠说。

    孙阿小抬抬下巴,示意仆妇捧出一个瓷白罐子来, 问:“只吃酱?”

    小荠笑道:“姑娘自己烘了芝麻方饼, 两片夹在一起,中间抹酱吃。”

    孙阿小大笑道:“姑娘真像爷,夫人对吃食的兴致就淡些, 爷亲自做她才会多用些。”

    不论是陈舍微做饭还是孙阿小做饭,残羹剩菜总会送到厨后清洗, 主人家的胃口如何一览无遗, 也能直观的让厨房的人了解主人们的喜恶。

    陈绛托着几块抹了莓果酱的方饼往小楼走去, 青松院里能进去的人本就不多,能上小楼的更是只有寥寥几个。

    这个家自然没有陈绛不能进的地方,但若是二楼爹娘的房门遮蔽,那就要立刻转身走人,若是半开么,她可以随意进出。

    “我看,青筑小楼的烟卷也不要单独给了,让他们同左老板要去。漳州的买卖,还是尽量干净得好。姓尤的只是个小喽啰,可也看出背后之人胃口有多大。”

    高凌回回都要去货仓码头亲自看着烟卷上了几位大老板的车船队才安心的,若是他死了,尤管事上位,假以时日说不准就把客商的货偷龙转凤了,或者替海盗头子捏造出个正经商人的壳子来蒙骗陈舍微他们。

    这事儿搁在别人身上也许无碍,更可能是常见的买卖,但如阿普叔所言,背靠泉州卫,总要有点脑子,别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陈绛听见了这么一句,隐约知道谈栩然在说高凌被刺那件事,尤管事被泉州卫带走了,余下的事情陈舍微不必管。

    陈绛推开门道:“阿爹阿娘,吃些点心吧。”

    野莓野果未经驯化,不可能每一颗都甜蜜欲滴,偶尔也有酸得别出心裁的。

    但陈舍微自家果园的桑葚就甜蜜得十分柔软乖顺,他吩咐阿小将桑葚和野莓一块熬酱,丰富口感的同时可以减少糖的用量,毕竟他和陈绛还是更喜欢莓果自带的清甜。

    红紫莓果一块入酱,凝成的果酱颜色沉郁,像是春日在口中爆开。

    “等下给青秧她们送些去。”陈绛嘟囔道:“也给阿凌尝尝。”

    陈舍微几乎要叹气了,谈栩然瞧着陈绛,单刀直入的问:“为何近日总听你关怀阿凌?”

    ‘啊?!夫人!?要戳破吗?这种少年情愫不是应该让他们自行处理吗?戳破了不好吧?阿绛会不会尴尬羞恼,然后因此躲着高凌就不见他了?或者,或者,要是他们,他们进展太快,可,可怎么好吗?’

    陈舍微的思绪像是长了脚,在自己脑子里接二连三的摔着跟头。

    陈绛喝口茉莉花茶清口,不解的一歪头,道:“这有什么?阿爹阿娘不也常常记挂阿凌吗?”

    ‘还好还好,阿绛还是懵懂的。’陈舍微就觉自己冒出来的白发正在飞快变黑。

    “两者一样吗?”谈栩然又问。

    陈舍微屏息看向陈绛,就见她眨了眨眼,似乎有那么一点局促的,无意义的摆弄了下杯碟,道:“阿娘是想问我,是不是喜欢阿凌?”

    ‘完蛋了。阿绛怎么这么懂?!’陈舍微不知自己为何要哀叹,只觉得自己似乎苍老了许多。

    谈栩然还没说什么,就见陈绛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觉得阿凌是很好的选择。”

    陈舍微皱起了眉,谈栩然则陷入了沉默。

    陈绛看着爹娘这副样子,轻轻一笑,道:“但是很幸运,我对他,亦有一点喜欢。”

    陈舍微心中五味杂陈,虽说女儿后补的话令他宽慰了些许,可还是凝重的道:“一点是不够的。”

    陈绛抿着嘴没说话,又看谈栩然。

    母女二人目光相触,谈栩然转脸看陈舍微,说:“来日方长,难不成要眼下就浓情蜜意?”

    陈舍微大声咳嗽起来,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

    他被口水呛住磕个没完的当口,相隔几墙的厨房里也响起一阵咳声。

    孙阿小用胳膊掩住口鼻,忍受着热油锅里黄姜丝、白蒜末、红番椒煸出的刺激香气。

    方才那篓小杂鱼已经料理完毕,用多油煎炸至两面金黄,虽说眼下天还不热,但要存得住鲜,口味就要稍微重一些,孙阿小把杂鱼倒回油锅里,又多多的下了些盐、酱微焖。

    杂鱼不起眼,可耐得住心思打理,实在是鲜美至味,只是刺稍多了些,但因炸得发酥

    ,嚼之亦有趣味,比寻常那些粗肥河鱼不知道好味多少。

    孙阿小备好了给高凌的几罐小菜,外院的小厮正准备跑腿给高凌送去,就见陈绛的车架停在门口,小荠从车厢里走出来,道:“给我吧。夫人和姑娘要出去,顺路。”

    开春,曲竹韵在家中开办了女学,她大嫂未嫁时是出了名的才女,给她介绍了两位手帕交。

    一位是未嫁出家的道姑,一位是夫死而娘家不容的寡妇,两人皆是才华出众的。

    除了陈绛和梅兰菊荷几人外,还有大房齐氏的幼女,以及曲竹韵、谈栩然几位相交家中的姑娘。

    至于五房,因为庶女们都住在泉溪,来往不便,所以蔡氏偶尔前来,也是独身一人。

    她因此又反复说了几次,“有个女儿也是不错。”

    得知送小菜来的是陈绛,高凌直接如风般从学舍冲出来,可到了书院门口,只瞧见地面上混乱的车痕。

    小荠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一把纤弱的野菜,但其实她是蛮有力气的姑娘,身架子也不窄,轻轻松松把陈绛从马车里抱下来。

    这么巧蔡氏今儿也来了,正由婆子扶下马车,抬手一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陈绛汇入姑娘们所在的厢房,谈栩然与蔡氏走到了一处,敏锐的嗅见她身上那一丝颓然的气味。

    “怎么了?”谈栩然问。

    蔡氏陡然回神,干笑一声道:“夜里没睡好罢了。”

    “可是阿远中了秀才,叫你乐得睡不着了。”显然不是,谈栩然心里清楚。

    蔡氏又笑了笑,这回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实质暖意,她道:“一个秀才算什么,陈家多少个秀才?日日苦读,若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才不知要怎么交代呢。”

    曲竹韵与谈栩然这些时日经常在一块,算得上亲密,所以连带着蔡氏一起请到屋里来了。

    “我阿嫂回信了,说各样木材能给你便宜一成,但是黄花梨、紫檀一类的难少,不过若你肯先押一笔银子,贵价木可以便宜半成,最多了。南直隶的几个客商年年都是上万的生意,也是这个价。”

    原来是曲竹韵有了消息,请蔡氏来的,谈栩然也有买卖上的事情要与曲竹韵说,不过都是日常的账目,不急。

    这其实对于蔡氏来说是个好消息,可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怎么了?”曲竹韵从厚厚一叠往来信纸和账目中抬起头,有些烦躁的把其中几张推给谈栩然道:“我这脑子算不了,栩然替我看看,怎么觉得数目不大对?”

    谈栩然轻巧的接了过来,因为桌上堆得东西太多,大算盘摆不下,她甩动一把玲珑的小算盘,拔下簪子用尖端拨弄算珠。

    她一心可二用,眼中是数字加减,耳畔是蔡氏低迷尴尬又咬着愤恨的话。

    “银子,我,我可能一时半刻拿不出来。”

    曲竹韵微一蹙眉,虽说是自家大嫂,关系密切,但人情这东西可不是这么用的。

    ‘明明是你求上门来,可眼下替你谈妥了,你反倒来一句不要了。’

    曲竹韵心中有些不悦,冷淡的‘嗯’了声,侧过身子亲密的同谈栩然挨在一块。

    “账面上的数目倒是没错,只是这批货走的水路,去返皆满载,这个季节应是顺风顺水的,能少歇几个码头才对,怎么还是同去时一样的耗用?船工吃喝歇脚所费赞且不论,货物还被抽分多次。”

    曲竹韵就觉得哪里有不对劲,被谈栩然这么一剖析,终于是一清二楚了。

    “老油子。”她低骂一句,道:“欺我出门少,见识短。”

    这话不知是触动了蔡氏,还是她强忍多时,终于耐不住了,一掩面竟是痛哭了起来。

    曲竹韵一时愕然,道:“你也不必哭啊,买卖不做就不做吧。”

    蔡氏泣道:“不是我不愿,只是我柜上的银子都叫陈舍嗔窃去了!”

    ‘陈舍嗔’三个字,蔡氏是咬牙切齿的说。

    曲竹韵同谈栩然对视一眼,忽然觉得世情乏味,总是重复又重复。

    但为何,女子总是受伤害较多的一方。

    “他还假模假样的留了一张条子,说是借,给我四分利。我呸!”

    她一个破音,溅了青砖点点红。

    昨日陈昭远在家,蔡氏心头如火烹油煎,却还要强装无事,到了此刻才发泄出来,但又因为太过苦闷,竟吐了口血。

    曲竹韵惊得要大叫,谈栩然却伸手掩住她口,递了茶盏给蔡氏,道:“漱漱口,胸口是否舒坦些?”

    蔡氏含了口茶又吐进去,看着浮着血丝的浑浊茶水出神。

    “我该如何是好呢?”

    第149章 哭筊和笑筊

    虽说闽地能种的花很多, 但谈栩然思来想去,决定只择两种为主要。

    一是茉莉, 二是蔷薇。

    其他例如玫瑰、桂花、木兰、丁香以及佛手、柑皮、酸檬一类的萃取, 只能靠独家预定,或是一批次萃出来,看是否有多余的。

    曲竹韵在泉州城内的清源山上有一间庄子, 平日里都空置着,只在避暑的时候去小住几日, 刚好可以设成作坊。

    茉莉花田还是依着茶山种的, 只是在庄子西侧增辟了些。蔷薇则在附近的山头, 捡了平整些的泥地种了。

    茉莉可以开三季,又能做花茶,闽地本就有人种的, 可蔷薇则不然,从暮春开到初秋, 白占了田地, 又不能吃喝。

    寻常人家谁种?所以就显得这半坡蔷薇稀罕。

    陈舍微已经试过了, 只有蒸馏和油萃的法子可行。

    虽说繁琐费时,可开了窗, 风从四面花海涌入, 纯白与红粉,静美摇曳,真叫人心旷神怡。

    曲竹韵的嫁妆就没有凑数的, 这庄子清幽雅致,还能眺望到右峰之上的南岩寺。

    南岩寺不比关帝庙香火鼎盛, 高居山巅, 自有一股清幽静谧之气。

    但一迈进大殿中, 神之意志在‘哒哒’掷筊杯和‘沙沙’摇签筒混杂着的声音中默然降临。

    蔡氏连掷三次,愣愣的看着地上呈现出的哭筊,连起身的力气都无。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清净寺的。

    山风拂面,卷来一阵淡薄的香气,虔诚而恭顺的在旺盛的烟火香气前屈服,只留一点余味,轻轻从蔡氏鼻端撩过。

    她猛地一回神,看着山腰处翠绿之中一团红艳花海,气若游丝的问:“那就是你们做花香脂膏的地方吗?”

    曲竹韵正和谈栩然说着什么,闻言随口道:“嗯,庄子里准备了吃食,咱们歇歇再下去。我这脚啊。”

    她感慨着,见蔡氏面白如纸,就什么都没问,只是道:“栩然连掷了十二回笑筊,真是见所未见。”

    蔡氏看了谈栩然一眼,见她神情自若,只是道:“许是我问询之事太过空泛缥缈吧。”

    她在承天寺也求过,同样是连续的笑筊,也许是重生之人,命数自定,所以神佛不明吧?

    筊杯是木制的两个弯月形的用具,请示神明后掷下,若两个杯筊皆凸面朝上,称为哭筊,乃凶兆或是不允准,两个平面朝上成为笑筊,表示神佛主意未明,需再请示,若一阴一阳也就是一凸一凹则为圣筊,乃吉兆,或意为神佛首肯。

    蔡氏垂下眼帘,扯出一个苦涩干瘪的笑容,道:“总比哭筊好吧。”

    在愈发灿烂热烈的阳光照耀下,青山翠碧,蔷薇红漫。

    曲竹韵干脆就把女学搬到了山庄里,陈舍微外出忙着屯田农事时,谈栩然与陈绛常来山庄小住,一切都是那么清凉惬意,无拘无束。

    蔡氏没再一封封的去信斥责陈舍嗔,哀求他,挽回他,她甚至连一个字,一件夏装,都没有送过了。

    愤怒后,绝望后是彻底的心灰意冷,可触底之后,蔡氏的日子却在一天天变得热烈而充盈。

    曲竹韵借了她一笔银子,得以让蔡氏扩一扩木雕铺子的买卖,而谈栩然手上的漆器坊本就打算在今年增做床、桌等大件,于是与蔡氏一道吃下了曲氏大嫂的使人运来的第一笔木材,使得蔡氏的压力没那么重。

    木雕与漆器,原本就是相依偎的技艺,谈栩然与蔡氏合作了几次,干脆又并在一处合伙开了间铺子,也是前头铺子,后头作坊。

    夏日里是家具、漆器贩售的淡季,零散走些小件养住伙计和掌柜就不错了,挣钱的买卖都在冬日里,蔡氏心里虽清楚,但还是不免忧虑。

    倒是泉州书院要换掉一批旧桌椅,陈昭远当即替蔡氏向老院长讨了这桩买卖,他言辞恳切,老院长又不是借这种事捞油水的性子,见过蔡氏送来的样货,觉得不错就答应了。

    儿子在的书院!蔡氏哪敢怠慢!件件精工细作,利钱很薄,但有得赚就行。

    蔡氏交了货,隔了几日收到尾款,心情大美。

    虽说曲竹韵借给她银子没有要利息,但蔡氏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开了私库翻捡,找到一长串砗磲珠子,粒粒白润,不输美玉,给孩子戴也不怕砸了碰了。

    “阿绛那丫头容貌愈盛,这珊瑚手珠虽是桃红色的,没有正红那般名贵,但她年岁轻,活泼些正好。”

    蔡氏也感念谈栩然同她共担风险,又教她许多驭人之术,弹压手下几个管事,至于那个被陈舍嗔收买的人,蔡氏早叫他滚蛋了。

    见婢女小心翼翼的将两串珠子搁进一黑一红两个匣子里,蔡氏挑剔的‘啧’了一声,道:“看过了栩然铺子里的,觉得这种次货真是不入眼,罢了,捡两条绸兜装起来吧。”

    蔡氏带着两件礼物要出门去与谈栩然、曲竹韵碰面,仔细的盯着婢女锁住了内门,绕上了铁索,又锁上了外门,再不厌其烦的上了一圈铁索。

    库房是没有窗子的,只有高处有个气窗。

    蔡氏捏着手里的一大串钥匙,看着院里几个粗壮婆子,道:“我出去后,上好门闩。”

    自从陈舍嗔递信说自己要回来后,蔡氏每回出门都是这么吩咐的。

    她没回信,也没掐算着日子吩咐院里备上接风洗尘的席面。

    她只是认真在过自己的日子。

    蔡氏走到门口,却发现自己的车架退在一旁,正中是一辆风尘仆仆,车轱辘上尽是泥沙的马车,陈舍嗔掀帘下来,精神不是太好。

    一抬眼瞧见她了,陈舍嗔倒是笑了一笑,唤了句夫人。

    蔡氏眼里空洞,像是没瞧见他一般,径直上了马车,走了。

    陈舍嗔愣在原地,心里知道她是在气自己挪了银子,皱眉道:“气性真大!”

    蔡氏这一去,天擦黑了才回来。

    陈舍嗔还叫厨房备上了饭菜,一桌子瓜豆鱼贝,片肉都不见,气得他摔筷子。

    灶上的人只说天热吃食存不住,夫人早就吩咐了,说是今日在外头吃,灶上就没备荤肉。

    他叫人出去买,那小厮却先管他要银子,说是如今外院账上没银子了,什么开销都得过蔡氏这道。

    陈舍嗔拽下腰间钱袋就扔了过去,大大小小的银馃子从台阶上滚出去,散了一地,有一粒圆乎些的,咕噜噜的滚出去好远,没入一条绸裙下。

    蔡氏使人一一将银子都捡了起来,连着钱袋子一块在掌心掂了掂,道:“这里约莫有个十三四两,不够利钱。”

    陈舍嗔见她居然还把自己的钱袋收了,道:“我的银子都在货上,就这么点子现银了,你,你再支些给我。”

    “厚颜无耻。”蔡氏说。

    她这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说:‘好的。’令陈舍嗔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让你骂个够。”陈舍嗔指着她,鼓着嘴咬牙道:“解气了?”

    “月港买卖交易多是现银结清,你那一仓烂货卖不出吧?”蔡氏早就从兄长耳目处知晓,她冷笑道:“还说老六坑你害你,如今可知晓什么叫做坑害了?”

    陈舍嗔别过脸去不回答,反而道:“账上的银子怎么空了?我还留了一些的。”

    “你留了一些?你留了一些?”蔡氏故作惊诧,又难抑讽刺道:“我还要为此感激涕零不成!?原来这宅子里的人除了你以外,都已经辟谷清肠,不必吃喝了。”

    陈舍嗔一时语塞,快步走下台阶,压低嗓音对蔡氏道:“头一批也挣了好些,只是没想到陈砚墨那么没用,在月港做县令也有些年头了,竟镇不住几个小贼,叫他们轻而易举偷换了我的货!”

    蔡氏没有理会,只是道:“我不管这些,你的银子折腾没了,我的银子你别想动分毫!”

    陈舍嗔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你要翻天不成?不就是支了你一点银子吗?又不是不还了,况且我只是把银子压在货上,没了现银,还有乡下田产,镇上铺子,年年都有进项!”

    “孩子是跟你姓陈,总不至于吃喝束脩都要从我的嫁妆里出吧?”蔡氏反问,虽然竭力平静,可浑身都在轻颤,“还有你的姨娘,难不成也要我来养?”

    陈舍微一时语塞,却底气十足的威胁道:“你信不信我休了你!”

    “莫说我育有两子,你休不掉。”蔡氏才不怕这个,声音因为痛恨而变得扭曲而尖细,道:“就算休了我,我的嫁妆你也别再想染指分毫。而且阿远出生那年,公爹大喜,把一部分田产写在了他名下。婆母去世前,因没有嫡出的孙女,所以把嫁妆里的铺子也写给了阿远。这些都是在族里过了明证的,你花销里的一大部分都是我儿子的!”

    陈舍嗔都快把这茬也忘了,细想想的确是有近三成在陈昭远名下,虽是自己的亲儿子,却也是蔡氏最大的倚仗。

    如此一想,陈舍嗔不由生出一种要被母子二人联合窃夺家财的感觉。

    “放你娘的屁!你是扒银子扒疯了,连你爷爷的坟头土都要掘来冲茶汤喝了!”

    “陈舍嗔!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蔡氏这几月都在看大夫调理身子,她活活被陈舍嗔气出了心血淤堵症,一到夜里就胸闷头疼,有时还晕眩得厉害,更重要的是头发白了好些,只能用假髻遮掩。

    蔡氏可不想自己的命被不见血的葬送在陈舍嗔手里,所以不争口舌之快,转身要走。

    她已经收拾出了一间院子独住,白日里也许还在正屋里充个女主人的架子,夜里她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歇些,最重要是一些钥匙、账册要看牢。

    陈舍嗔觉自己几经风浪,纵然是起起伏伏,但也劳心累心,回家应当享受一番温声软语,殷勤伺候,没想到蔡氏为了几个银子,如此恶形恶状,不由得愤怒至极,暴呵一声。

    “蔡卓尔!你给老子站住!”

    第150章 簪花和赘婿

    初夏, 家中随处是花。

    灌木草丛中,密密麻麻都是花, 未开的, 半开的,盛开的。

    即便不采撷,过了一日, 盛放的花儿也会谢,谢了又会有开的。

    乌瓦白墙下, 青葱草地上, 绿绒水池里, 处处落英缤纷。

    也不知是谁先兴起的,人人都喜欢上了簪花。

    邻人也好奇,为何陈家进出忙碌的仆妇耳畔髻上, 总有开得正好的花。

    可这家的女主人是比较冷淡的性子,虽说碰上时令节日礼数周全, 但很少有请邻人去家中吃茶说话的。

    不过李通判家的女眷与谈栩然有过交情, 又曾登门拜访过几回, 所以在陈家出入次数不少。

    这一日,几家临近同僚家的女眷坐下来闲聊, 便有人把话头转到谈栩然身上。

    “她家的丫头仆妇, 整天头上戴花,笑嘻嘻的没个干苦活的样子。”说话的是柳员外由妾室扶正的新夫人施氏,就听她不屑不满的道:“上回我瞧见个脸盘子黢黑, 虎背熊腰的粗妇,头上居然戴了一圈小杂花呢!臊得我登时就把头上的芍药给拔了!”

    李通判柳员外是早年间的相交了, 周氏也与之前的柳夫人处得极好。

    她今日若知道施氏在这, 肯定是不来的, 可来都来了,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叫主人家难堪。

    “难道簪花还看相貌不成?”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人家宅子里漂亮着呢,不论走哪条道,处处是花,不管从哪扇窗子看出来,望之成景,只要不是陈知事专门种的,其他的都随下人摘。他家待下人是真宽和大方,即便不是卖身契也留得住人,我听说你家老爷花重金想从他家厨上套几道冷吃的方子,好给你兄弟开的小酒馆供下酒菜?”

    陈舍微的冷吃菜渐渐传了出去,近邻有个好处,早些说一声,陈家会让下人亲送过来。

    原本陈舍微也没打算靠这个挣银子,奈何这个托了关系来求,那个又是谁谁的谁。

    他索性另辟了一处做外送的厨房,让各处酒肆饭馆提前报数,每日现做现卖,而且隔天菜色不一,以免他们卖隔夜的吃食,害人闹肚子。

    所以各家也不敢要多了,时常午市就卖空了,总吊着一批吃不着的食客。

    因为这样,好些人想撬墙角,奈何灶上是女子掌勺,他们的食肆酒馆里又不能雇个女子!

    人呐,就是心眼子多。一计不成,又想用钱来套方子,可也没人肯吐一个字。

    这冷吃的买卖是越做越大的,原本吴家是为了冬日一点皮子养了几窝兔子,而今则由吴燕子带着几个侄女直接扩了一个兔舍!

    “这,没,没有的事。”施氏嚅嗫道。

    不过这陈家两夫妻挣钱的法子也太多了,简直像财神偏心他们一家。

    又一人道:“还有弄得那个什么擦脸敷面的脂膏、花露,真是贵!不就是沾点花香,酒盅大小那么一匣,我听人说竟要十五两银子!”

    “那一匣子费得成百朵花儿呢,匣子上也是镶珠雕贝的,还有素纸封口,用之前还得勾一簪子在耳后试过,看肌肤受不受得住这份养润,人家才卖,弄得讲究,但也的确是贵。”周氏听着,笑了声道:“可以买花露啊,只要四钱银子,就有一大瓶,还会送一沓很细腻的敷面纱布呢。若是留着瓷瓶再去装花露,就只要三钱。”

    众人见她说的细致,惊诧道:“你用着呢?”

    周氏被她们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道:“天热涂脂抹粉的受不住,脸上油光光的我也不喜欢,去陈家吃茶的时候,谈氏就让人伺候我敷了一回,我倒觉得不错,她自己也说不是什么神仙玉女粉,只是稍微有些护肤之效罢了。”

    相熟的掰过她的肩头细细端详,道:“好像的确水盈一些。”

    周氏又想起谈栩然说的,道:“若是不愿费这个银子,把丝瓜茎截断,切口放在器皿里,一夜就得好些天然凝液,谈氏说了,也是一样效用的。”

    “她倒实诚,这都肯说。”又有人道。

    周氏与谈栩然几次相交,觉得她是个干脆爽快的,只是性子偏冷,叫人不好亲近,可不知怎得,越是如此,越是想把她这块冰给捂化了。

    “你们不晓得她这人,只听些风言风语就妄下定论,其实谈氏只是错投女胎,她的聪明才干,远胜好些男子。”

    众人听得默了一阵,施氏脆生生的嗑起了瓜子,道:“说来说去,还是掉钱眼里了,这哪是女人的日子?我瞧着她就是不安分!”

    虽知她指得是谈栩然在外的买卖,周氏听得刺耳,故意曲解道:“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又不是爬床的下作丫头,不安分?从何说起呢?”

    气得施氏登时面红眼也红,捂着脸哀哀哭起来,说周氏含沙射影的诬赖她,又说自己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清白人家。

    李大人从前是刑官出身,又没什么家世托底,所以成日审些见血的案子。

    在牢狱出入,与恶人斗法,身上的杀伐气也不比个武官轻,周氏连威胁的血书都收了一抽屉。

    也亏得她家祖上是刽子手,一家子兄弟粗丑无比,都被说成恶鬼投胎,幸好唯一女儿还算秀气。

    大兄在路上捡了还是书生的李大人,觉得对脾气,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强逼着结了亲。

    李大人如今升了通判,内敛了几分,周氏装样子,也学官夫人的做派,叫人家以为这一家都秀气斯文的撇不下面皮呵骂呢。

    周氏新仇旧恨一起算,施氏遭她痛骂一通,又听她甩下话来,说:“有我没她!”只觉得天塌地陷,晓得日后是不会有人请她出来交际应酬了。

    周氏把这件事说给谈栩然听,见她面上没有半点不快,只见道:“女子,打小不是被教着要安于内室,贤良淑德,就是要曲意讨好,婉转承情,心思局限,只能空嚼舌头。”

    周氏听她如此道,心里对施氏的恶感少了几分,但又莫名平添几分怅然。

    “唉,这世道于女子而言是艰难些,我是家中独女,上头六个哥哥,偏偏到了自己这,却连生了三个女儿。”

    周氏的大女儿已经招赘,夫婿家中八子,吃都吃穷了。他瘦瘦小小,像根随时会枯黄的苗,也算周氏长女慧眼识珠,讨回家养了三年,浑似换了个人。

    前日,这位赘婿来陈家接夫人回去,站在日头下单举着一把扇子遮凉,面颊被午后热浪熏成动人的玫瑰色,实在是丰姿楚楚,柔情盈盈。

    看得丫鬟仆妇胡乱跌撞,东一个‘哎呦’,西一个‘啊呀’的乱成一团。

    陈绛送周氏长女出去,倚在内院门边瞧着他们夫妻双双回家,感慨道:“李家姐夫也实在相貌好,啧,怎么捡到的?听说彩礼才花了六两,真是太值……

    陈绛话未说完,忽然就见一个人从边上树荫里掉了出来。

    高凌急急追到李家少妻夫二人前头去,然后拙劣的,佯装不经意的回头瞥了一眼,登时就步子一顿,差点左脚拌右脚的摔个狗吃屎。

    高凌的相貌气度偏冷偏硬,这一位的容貌性子又是柔软温和,哪里有半点沾边?

    陈绛想起这茬事,低头闷闷的憋笑。

    周氏闲聊半日,终于起身回去,在门口与从泉州卫回来的陈舍微打了个照面。

    今日颇热,马车直被晒成了蒸笼,陈舍微虽不至于满身大汗,但身上也是汗津津的,见有女客,周到又得体的退了一步,免得身上汗气熏人。

    周氏比陈舍微、谈栩然都大一轮,倒没那么避嫌,仔仔细细的看了陈舍微一样,笑着行礼。

    ‘实在相配,璧人一对。’

    陈舍微乐意见到谈栩然的相交越来越多,步伐轻快的回了院里,浑身黏黏的不舒服,他得冲个凉。

    青松院里露天摆了两架三折的屏风供他冲凉,倒下去的水还能顺便祛除院子里残存的暑热。

    屏风合页的缝隙里,隐约又清晰的闪过一些旖旎画面,未见全貌,却更加的引人联想。

    冲凉是很快的,陈舍微擦着被润湿的发出来,就见摇椅上空空如也,再一抬头,发觉谈栩然竟去了二楼,正倚在栏杆上笑看他。

    ‘!那岂不是被看光了?’陈舍微大为窘迫,就听谈栩然道:“年节里养出来的肉都没了,夫君身上瞧着又单薄了些。”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从谈栩然倚着的地方望下去,简直是一览无遗最好的注解。

    腹肌忙得只剩下浅薄的一点线条,觉得自己不够诱惑的陈舍微捂脸哀嚎了一阵,就听谈栩然道:“可有几日得闲?”

    “没,明儿还要去左千户所巡田。”陈舍微觑了谈栩然一眼,担心她会介意自己没时间陪他。

    去完左千户所还有右千户所,好些事项等着他办呢。

    “杜指挥使许诺的大马车可完工了?”谈栩然却道。

    “嗯。”陈舍微笑道:“比寻常马车大两倍,轮子稳当得很。”

    马车四边窄座变宽榻,可以补眠休整,中间还能摆得下方桌,带上书吏在路上来回奔波的时候,方便吃喝议事。

    谈栩然轻一颔首,道:“我制了些松塔香,多添了薄荷和龙脑,你在路上奔波,车厢憋闷,记得燃一枚。”

    陈舍微含笑看着她没说话,半晌凑了过来,索要一个吻。

    落日西沉之后晚风习习,青松院里支起了小方桌。

    原本陈昭远今日要来家中用膳的,可左等右等都没来。

    “陈舍嗔前些日子就回来了,是不是被喊回自家吃饭了?又或者被先生留堂了?”陈舍微猜测着,看向谈栩然。

    昨日谈栩然和蔡卓尔在曲竹韵家中碰了一面,蔡卓尔瞧着精神还可以,只是有些心烦意乱,说陈舍嗔不断叫嚷着说她失心疯,要抓她去祖宅,跪在列祖列宗前头忏悔过错。

    会咬人的狗不叫,蔡卓尔没有理会,倒是曲竹韵替她担心,说若陈舍嗔真有此举,要蔡卓尔赶紧知会一声。

    她会带人去解救她。

    蔡卓尔被陈舍嗔大肆辱骂都没有哭,被这一句话却震荡出了泪水。

    谈栩然正回忆着那日三人坐在一块,详议了陈舍嗔如果发疯,要如何应对的事情,就听陈绛口吻俏皮的说:“是阿远哥哥诶,又不是阿凌。怎么可能是留堂啊。”

    谈栩然轻笑出声,道:“阿凌也只是字丑被留过几回,你可不要总提。”

    “我只是偷偷讲。”陈绛道:“阿凌又不做文章,够用就行。”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